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燃烧的岛群

_16 宋宜昌 (近代)
麦克罗伊少校突然想起一件事。“请先等一等。我认识美联社的派尔。就是那个大名鼎鼎的获得普利策奖的欧内斯特·派尔,最受士兵欢迎的记者派尔。他的文章极富有人情味儿。我想各位一定读过他的大作《厄尼·派尔在英格兰》。和新作《这就是你的战争》。他马上就要离开此地前往英国,采访伟大的诺曼底登陆战役。巴奈特,你不是要找记者签个合同吗?再没有比派尔更合适的人啦。请稍等片刻,我去去就来,刚才我还在码头上见到了厄尼(欧内斯特·派尔的爱称)。”
 
2
我叫亨利·弗高克斯,一九0一年生,英格兰肯特郡人,一九二五年毕业于英国桑赫斯特军事学院,英国第十八师少校参谋。在日本近卫师闭的战俘登记处我就是这么讲的。我只是隐瞒了我是搞情报的,如果真讲出来,日本的宪兵准会把我活活折磨死。我奉命在一名日军的监视下收拾了一捆简单的行李,从此开始了战俘生活。要是我知道自己后来的命运,我一定会在战场上光荣战死,或者选择体面的自杀。
马来半岛和新加坡究竟是怎样沦陷的,现在也许可以找到一百条理由。我认为英国人在远东的心理幻灭感是最重要的。英国在历史上和今天都表现出世人公认的英雄主义。但其中最可歌可泣的是保卫英伦祖国的那种献身精神。拿破仑战争时代是这样,“不列颠空中战役”时代也是这样。即便这次战争结束了,将来许多年内,只要海峡上空乌云聚拢,英国人民被迫发出抵抗的吼声,就依然会焕发出这种英雄主义豪情的。
然而,在远东,我们并不是被请去的。我们是为了商业利益和殖民利益,在葡萄牙人、西班牙人和荷兰人之后打进去的。从三百多年前的东印度公司时代起,远东的利益就成了英帝国利益的重要部份。我们自以为英国的政治制度很高明,但当地人始终厌恶这些从地球另一面过来的白种人。印度多次发生暴动,荷属东印度、西班牙属菲律宾和俄国控制下的中国东北也发生过类似的反抗。因此,我们是在七千英里的外国土地上为英格兰银行的金库而战。当地人对此非常冷漠,甚至抱着幸灾乐祸的态度。我们自己的部队也不够,依靠第十一英印师的印度士兵和第八澳大利亚师来防御,他们也不想在这块远离本国的地方为英国的利益效死。这场战争开打之前就注定要输。即使把懦弱无能的帕西瓦尔换成雄才大略的蒙哥马利(我是在“剑鱼”号潜艇上才知道有阿拉曼战役,北非登陆、攻占意大利南方和诺曼底登陆的);即使第十一英国师不在马来半岛投入徒劳无益的“斗牛士”战斗,而把吉特拉建成一个强固的据点;即使我们重要的航空母舰“印度米达布尔”号不在牙买加触礁,而能为“威尔士亲王”号和“反击”号提供空中保护并进行保卫新加坡的空战的话;即使把柔佛海峡北面要塞化而不象我们那样拱手送人的话……无非是把时间拖得更长一些罢了,它们并不影响战争的结局。一九0五年俄军防守的旅顺口的陷落以及麦克阿瑟将军防守的巴丹半岛和科雷吉多尔岛的失守,实际上也证明了我的基本论点。
我九死一生,生死功名全都无足轻重。但我预言将来总有一天,大英帝国伸延到全世界的力量终究会收缩回那个浓雾笼罩的海岛上。任何帝国都不会是永恒的,它都有诞生、成长、鼎盛和衰亡。如果将来的英国政治家能看清这一点,就会减少许多人力和物力的无谓消耗。我在两年零四个月的战俘生活中,如果说还有所悟,恐怕就是这一点吧。
当然,我并不给我自己和那个愚蠢软弱的帕西瓦尔将军推卸责任。我们确实打得很坏,不能再坏了,一切都估计错了,一切都事与愿违。我们把主力部署在狭长的马来半岛上的许多个分散的据点上,被日本人穿插,迂回,实施侧背的两栖登陆,最后把我们各个击破,这就是那个一厢情愿的“斗牛士”计划的结局。我们本该在柔佛海峡以北集结重兵,特别是组成一个机动坦克旅,然而我们坐失良机,拱手把柔佛北面送给日本人。最后,我们又受了山下奉文的欺骗,把主力布置在柔佛东面,让敌人从西边打来。我们背着一百万居民的包袱,整个新加坡城区仅靠一个大储水池供水.水一断,城也就没什么可守的啦。
我们的政府历来重欧轻亚,现在咎由自取。没有制空权——幻想水牛式战斗机比零式机优越;没有制海权--以为一艘“威尔士亲土”号战列舰就可以镇住日本人;最后;是出自狭隘的种族偏见,认为黄种人都是智力低下的下等人。日本兵确实不精通莎士比业的戏和拜伦的抒情诗,然而他们的训练和狂热战斗精神证明他们是第一流的精兵。最后,我还不得不承认:五十九岁的山下奉文将军是我所了解的最凶狠狡猾的日本高级军官;”你们如果说他是个有勇有谋的名将,我大概也不会反对。
作为败军之将,我对战俘营的生活不抱任何幻想;我的一个兄长在上次大战中蹲过德国的战俘营,受尽苦难;战后归来,人已经疯了,整天对着墙呆呆地说:“饶恕我,长宫,我下次不敢再犯了。”没多久,他就死了。我从未设想过黄种亚洲人的战俘营会比白种欧洲人的设施好,待遇高,但后来的遭遇使我感到当初的想法幼稚得可笑。
我们中间,留下了三百名澳军战俘在新加坡扫马路,另外,五百名英军军官被押送回日本本国,后来才知道是到东京有乐町去掏下水道。日本人那种变态的报复心理和虐待狂,完全蔑视人类的起码尊严和道德。也许,这是对西方列强入侵亚洲的一种畸形的历史嘲弄,我们当初不也是把暴动的印度民族主义者用大炮轰成碎片吗。我们伙同其他列强打入中国的京城,随意烧杀,又何曾把他们当成人来看待过呢!历史就让它过去吧,世界上,象日本军队这样残暴地迫害战俘,我不知道是否还能找出先例来。他们是一群不折不扣的食人恶魔。
我们中间有一些人,没有任何理由地被放出去,也不问姓名、军阶和文化,就用铁丝把手反绑起来。由于有两名军官企图逃跑,剩下的人就全被用铁丝穿透了锁骨。这一长串“白奴”被押到巴耶律巴的一片树林中,铁丝的两端扎在两棵距离很远的树上。然后,被日本新兵当作活靶用刺刀挑。凄厉的哀号震动了树林,战俘们全被活活地开脖破肚。一批亚洲人战俘被赶来挖坑,把惨不忍睹的尸体掩埋起来。这情景是一位挖坑的马来战俘告诉我的。
还有一些人,被送到宪兵队,受尽酷刑,许多刑罚只有日本人的变态心理才能想得出来。我真不想再去回忆那些痛苦的往事,每提一件,我就想呕吐,日本人也许是世界上最凶暴的人种。
等这些凶残的欲望都发泄够了,我们这些人被装上火车。我在“剑鱼”号上得知美军战俘在菲律宾有过一次恶名昭著的“死亡行军”,那我们这些人坐的就是“死亡列车”了。行前,我们大部分被关在学校改成的临时集中营里,其中最大的一个是张其战俘营。即使经过了几次秘密和公开的屠杀,战俘的人数尚有八万之多。其中一半是英国和澳大利亚人,其余是印度人和马来人,还有少数华人。后来,我才听说日方最初打算把我们饿死病死三分之一,因为要修铁路,才临时改变了主意。就这样,临上火车前,战俘营中几乎得不到食物和药品,伤兵和病兵大多已经死去,营房里粪尿遍地,臭气冲天。蚊虫、跳蚤、虱子群起而攻之,连喝的水也是腥臭的泥汤,洗脸洗澡就更不用提了。我们向日本看守提出抗议,他说:“谁让你们在新加坡没修足够的监狱。”另一个日军军官蔑视地说:“作为一个军人,应该光荣地死在战场上,只有胆小鬼才投降,投降的都是劣质的官兵,有如蛆虫,我们不知道怎样处理你们这些蛆虫。”
押送我们的火车是载货的闷罐子车。大门关闭,只开两扇三平方英尺的窗口。每节四十英尺长的车厢里要挤三四万人。每个人甚至不能坐下来。铁门一关,稀薄的空气立刻使我们晕眩了。每到一站,我们都要把几具尸体丢出去,否则,我们全车人都会被熏死。我从史书中读过西班牙和葡萄牙人的贩奴船,我们恐怕连那些奴隶都比不上。我们这些“牲口”在车厢中奄奄待毙。没有食物和水,马来半岛的骄阳似火,车厢闷热得像蒸汽锅炉。我们祈祷上帝,让我们死去吧,我们犯了什么大罪,应受这等的痛苦T这时候,有一个人喊起来:“朋友们,忍耐下去,坚持住,我们一定要活到复仇的一天。英国之狮没有死,我们一定要杀光这些日本王八蛋!”
大家从绝望中挣扎起来。讲话的人我认识,是三营的邓肯中校。我们猛然清醒,还没有到上帝招我们上天国的时候。我们振作起来,有人开始声音吵哑地唱一支歌。邓肯中校劝人们光别大活动,因为氧气很有限。他自然成了我们这个车厢的核心人物。他是苏格兰高地人,坚毅不拔,无所畏惧,很受士兵们的崇拜。人们的恰绪渐渐稳定下来。
这趟“死亡列车”在一个小站停住,车门打开,端着枪的日本兵监视我们下去透透空气。站台上挤着各种各样的小贩,有马来人,也有华人。他们摆着各种水果、麻糖、面饼和一些熟肉在那里叫卖。我们这群人象疯了似地围过去,用自己能拿出来的任何东西:手表、钢笔、钱和皮靴同他们交换。日本兵没有干涉。大概他们乐得省去供应食物的麻烦。我也换到了两个芒果和半个菠萝。我这辈子从未吃过如此香甜的水果。但我没敢全吃,我还留了一个芒果给波格曼中尉。他是我的朋友,同在情报处工作,一个愉快的肯特郡人,牛律大学的毕业生,他病得厉害,我真害怕他会死在这千诅万咒的车厢里。
火车又开了。我刚才看到了站名:伦披汶。我们已经在泰国境内了。这条铁路是马来半岛上唯一的铁路,来来去去,我挺熟。火车已经过了宋卡一百英里,车站北方就是高达五千多英尺的巍峨的蛮山。如果我猜得不错的话,这列火车的终点站是曼谷。在那个风光旖旎、佛塔如林的泰王国都城会有什么样的命运在等待我们呢?我忽发奇想;日本人也许会拿我们当动物来试验他们的毒气弹或者细菌武器吧?因为他们现在已经对美英荷兰等国交战,亚洲人作为实验对象毕竟不同于欧洲人。到现在为止,我认为日本兵可能干出的任何暴行都不会再叫我惊奇了。他们是一群十恶不赦的兽类集团,怜悯和同情对他们来说是难以思议的东西。然而,我又一次被事实证明是太天真了。
如我所料,我们到达了曼谷,大约十分之一的人在路上死去。另外、同样数量的人染上了重病,被日军集体枪杀了。活下来的人只剩五分之四,大致同贩奴船从西非海岸运黑人到北美的航程中死亡率相等。
我们得到了一顿霉米饭,虽然味道很坏,但总算填饱了肚皮。我们又被装上闷罐车,从曼谷开拔。看太阳,是向西北方向走。我是搞军事情报的,曼谷西北仅有一条窄轨铁路到达班磅。班磅距曼谷五十英里,铁路是条盲肠,再不通向任何地方,那种当“细菌弹试验活人”的念头又潜回我心中。
史蒂文森时代的蒸汽小火车在窄轨铁路上慢吞吞地走着。铁路两边都是高山深涧和原始森林。实际上,这条窄轨铁路仅仅是用于运输木料的,多年失修,枕木朽烂,道钉和鱼尾板哗哗响,走了大半天,才到了班磅。我猜得不错,班磅是这条破烂铁路的终点站。
然而,它又是另一条铁路的起点站。这条路从班磅要顺着桂莲河谷插向西北,翻过人烟罕至的比劳克东山脉,越过桂莲河和其他许多江河,通过泰缅边境,直到缅甸的丹漂扎耶镇。在丹漂扎耶终点站,铁路同毛淡棉来的一条短途铁路接轨。这样,日本的物资就可以从印度支那半岛通过陆路直达仰光和北缅中缅战区。而它们走海路则要遭到从印度基地起飞的英国飞机和美军潜艇的夹击。日本人的主意倒是不坏。这条铁路全长二百六十英里,可惜它仅仅在纸面上,他们要强迫八万英印奴隶来把它变成现实。
我们被安置在一些草率盖起的木头营房里,睡的是大通铺,每间木屋要挤一百二十人,只能侧身而卧,别想翻身。我们挨个儿被叫出去,每个人都编上号,印度人和英国人混编在一起。现在,轮到日本鬼子整我们了。他们发给我们每人一份文件,上面写着:我已沦为战俘,自愿为日本帝国效劳。每十人编成一组,决不逃跑或反抗。如果十人中有一入反抗或逃跑,其余人一律要处死。如果十人共同逃亡,则要处死别的九十个人,余者类推。这很象希特勒军队在法国或捷克等国的类似人质政策。如不同意,即行枪毙。我们一个接一个地签了字。今天我还奇怪,人一旦降生到这个世界上,求生的愿望竟会这么强烈!
营房四周围了两圈铁刺网,有岗楼和狼狗。晚上探照灯雪亮,还有巡逻队的吆喝声和虚张声势的枪响。整条泰缅铁路上,象这样的集中营共有近二十处,星散在未来的铁路沿线。
我们开始了苦役。其艰苫的程度远远超出人们的想象。我们没有什么现代化工具和车辆,森林中也没有道路。给我们几把斧头和几把锯,并且声明再也没有备份的了,用坏了自己用牙把树啃下来,工具每天收回去。修路的人分到些锨、镐和矿车,使用的条件也是一样。爆破的炸药归日本工程兵管,日本鬼子有股病态的怀疑狂和虐待狂,因此,无论是逃跑还是反抗都极端危险。 我先在班磅附近的集中营干了儿个月。后来日本人看出我懂点儿工程设计技术,因为我无论是砍树还是把木头拖下山坡都会选样最省力气的方案。他们把我押到桂莲河谷的夜卡隆大桥工地的集中营,让我在那里干活。夜卡隆桥距桂莲河谷三—十英里,而桂莲河谷距班磅一百八十六英里。
在原始森林伐木和重山峻岭中修路基苦不堪言。我们每天只有一顿霉米饭和两根盐渍萝卜条,却要干十六个小时的重活。那半磅大米一个小时就消耗光了。爬山,伐树,打去枝条和树权,再把木头弄下山来。山里蛇蝎出没,毒蚊如云,瘴气浓重。许多人累垮,饿垮。病垮了,根本没有医药。加上精神上的压抑和日本监工无止无体的鞭答和侮辱,一些人自杀了,另一些人逃跑了。日本人对付逃亡者很有经验,他们守候在几个险要的山口,一旦发现逃亡的战俘立刻就被射杀。我们每人屁股上烙着号码.仿佛是一群牲口,一旦发现逃亡者尸体上的号码,同一保甲的人就会当着全营的面集体砍头。日本鬼子把战俘的性命视同草芥,随着工程的进展,死人越来越多,于是一些马来人、泰国人和缅甸人被强征来顶数。
夜卡隆大桥的情况大家也许知道一点儿,因为它是泰缅铁路的关键性桥梁,从一开始就受到盟军的注意,并且屡次遭到轰炸。
夜卡隆桥位于桂莲河谷之中,座落在桂莲河的最大支流夜卡隆河上。桥长八百英尺,高五十英尺。同整个泰缅铁路一样,日本人根本没有任何建筑材料。既无钢梁,亦无打桩机,更没有详细的水文地质资料和全套的工程设计图纸。但缅甸战役吃紧,日军既想进攻印度英帕尔的英军,又要进攻怒江东岸的中国军,后勤非常紧张。日本南方军司令寺内寿一、第十五军司令牟田口廉连连催逼,限大桥半年内完工通车。就是对一支有现代工程机械的专业施工队伍来讲,这也是办不到的,更不用说是奴隶般的战俘了。而日本人偏偏要办成。
指挥修筑夜卡隆桥的日本工程总监是永友大佐。他是一个残暴狠毒的杀人魔王。他的口头语是:“没有英国猪罗睡觉的营房!”“所有的人必须干活,干活,不停地干活。”
我们被刺刀和马鞭驱赶着,象修金字塔和长城的苦役犯一样。我们从森林中伐下大树,四个人扛着一根直径一英尺、长十英尺的木头,蹚着齐胸深的急湍的夜卡隆河,逆水而上,直赴桥梁工地。我们每天只有一碗能照见人影的稀粥,几乎所有的人都得过疟疾和赤痢。身上的鞭伤和荆棘的划痕在河水中浸泡无法愈合,在热带的气候下化脓腐烂,长满蛆虫。集中营说来还有一个医院,由英国战俘中的军医治疗伤病号。可是所有的药都被日本鬼子垄断了,医生只能给你拔下坏死的牙,或者用发钝的手术刀截掉你被脓肿腐败的四肢。我们没有一张纸和一文笔,无法记下当时的任何感受和日本鬼子的暴行。一旦永友大佐的狗腿子发现谁有一张纸片,立刻当众把他用刺刀挑死,然后把死尸吊在营房的旗杆上。
我们白天黑夜都生活在恶梦中,没完没了地忍受着苦难。
《圣经》中讲。上帝如何虐待以色列人,神话中讲地狱里如何阴森恐怖,小说中描写某人如何受到重重磨难,都没有办法同我们受的苦相比。你身上任何人性的东两和人的尊重全被折磨殆尽,你会自己认为自己是一条可怜巴巴的狗,或者一匹满身疮疤的马。请稍微想象一下,经过两个月的苦役之后,我的体重从一百四十磅减到了五十五磅——这还是在称水泥的大磅秤上称的。我的朋友波格曼中尉用一个拾来的野鸟蛋活了两周。
我们完全麻木了,迷迷糊糊,不知岁月。我们的毛发全掉光了,形若骷髂。我们的灵魂也死去了,只留下一具丑陋的躯壳,在这个不值得留恋的世界上苟且偷生。我所以没有死——其实活比死更艰难更痛苦,即使没有饿死、病死、被苦役折磨死或者被永友大佐的狼狗咬死,只要放弃了生存的意志,在随便哪个地方往后一躺,死神也会把你收定——是因为有一件事:
邓肯中校组织了一次较大规模的越狱行动。他画出了附近的地图,找了几条山路,又联络了几个勇敢的苏格兰人和爱尔兰人。他决心死在战斗中,而不是去帮日本鬼子修一条铁路打盟军。波格曼中尉坚决要求跟他们干,而我却留下了。并不是我没有这个胆量,死对我来讲无足轻重,死神每天都来关照我几次。当时我得了疟疾,身体弱得连路也走不成。我就躺在那所“医院”里,周围全是粪尿和病死的伤员,苍蝇多得仿佛在我脸上蒙着一层黑面纱。邓肯中校也弱不经风,但他来看我的时候,两眼却闪烁着天使般的信心的火花。他悄悄地告诉我他的逃亡计划,他说:“亨利,您一定要活下去。您起誓。咱们即使失败了,您也要活着把泰缅铁路和夜卡隆河桥的事情告诉全世界。如果您有幸见到斯利姆将军甚至是丘吉尔首相,就请转告他们,我们这些英国军人唯一的希望,就是英国军队能反攻缅甸和新加坡,洗刷我们的耻辱,并且把整个印度支那半岛上的日本混蛋宰得一个不剩。”‘
逃亡计划起初很成功,邓肯他们用斧头砍死了日本监工,逃入丛林,消失在群山中。矮个子戴眼镜的永友大佐似乎也没怎么报复。他的期限很紧,光靠杀人并不能建成大桥。他只是杀死了几个平时他看着不顺眼的战俘。二十天后,邓肯被从担架上抬回来,两条腿全被打断了。永友奸笑着训完话,然后用他的战刀砍下邓肯中校的四肢,最后把他残缺不全的躯体吊死在旗杆上。我们所有的人都听清楚了邓肯中校说的最后一句话:“Avenge myself on the Jap!”(替我向日本鬼复仇!)
从那以后,我只有一个念头:活下去!
我吃野草和野果,我偷着做体操,我集中精力来抵抗各种疾病,我尽量在永友大佐面前装得不显眼。反正,只要能活下去,我什么都干。许多人的生命在我身上活着,我要对得起这些朋友们。
八个月以后,粗陋的夜卡隆河大桥建成了。它的桥墩一半是水泥的,另一半是木头的,钢梁和钢筋也用得很少。它是一座中世纪的走马车的桥,仅仅是为了战争,实际上只是一度便桥,用奴隶劳动和当地的木材搭起来的破家伙,但确实可以摇摇晃晃地走火车。泰缅铁路也修通了。一枚刻着“昭和十八年十月二十五日”的金道钉被打入最后一根枕木。那是一九四三年底的事。路刚通就断了,盟军已经取得了缅甸战区的空中优势,开始不停地轰炸泰缅铁路。第一列军用列车通过夜卡隆大桥半个月以后,一架英军时“飞蛇式”侦察机发现了建成的桥。从此,我们的日子更难熬了。英军的兰开斯特轰炸机炸桥,我们被驱赶着修桥。我们的营房就在开阔地上。没有任何标志,随便哪个飞行员高兴了就可以丢上几颗炸弹。实际上正是如此,那个破医院顶上漆了红十字,仍然挨了一颗炸弹,八个伤兵被炸得尸骨无存。这实在是一个讽刺:英国飞机轰炸英国战俘修的桥。
我后来到过丹漂扎耶的集中营。缅甸的河山同泰国还是有区别的。也许,我们英国统治了缅甸一百多年。那里是青绿的水田、低垂的柳树和火红的芙蓉花、水牛、牧童、穿鲜艳服装和裙子的克伦族和钦族妇女、竹林和草屋,袅袅的炊烟和胭脂般的粉红色云霞;据说日本人在缅甸逢寺烧香,遇庙作揖,拉拢僧侣和居民,把英国人的治理说得暗无天日。我憎恨这种人面兽心的日本豺狼。虽然我们英国的哲学家相克说过:“我不知道如何起草对一整个民族的起诉书。”虽然历史上许多帝国包括大英帝国都犯下过暴行.但是我决不宽恕日本人。
各位先生们:尊敬的巴奈特·麦克米伦海军上尉,就是您的“剑鱼”号潜艇击沉了“乐丰”号邮轮,它正把我们残存的两千名战俘运往日本;尊敬的艾伦·李海军陆战队少校,您将亲自参加伟大的马里亚纳战役,通过您的手将为我和所有死去的人射出复仇的子弹;尊敬的约瑟夫·麦克罗伊海军少校,您以您的天才和智慧保证了太平洋战争的伟大后勤工作,而有了后勤保障的战争正在把日本鬼子置于死地;尊敬的著名记者欧内斯特·派尔先生。您将用您伟大的笔把这骇人听闻的暴行披露到全世界,让正义的盟国人民和盟军士兵狠狠地砸烂罪恶的日本帝国。
感谢各位。我的话完了。如果最后还有什么要补充的话,那就是我凭主的名义起誓;一旦我恢复到能拿动一支枪,我将立即参加前线的英军部队,为所有我认识和不认识的人复仇,也为我自己复仇。
3
塞班岛是不能绕过的。
无论代价怎么高,都必须把它攻下来。
这一点,无论是罗斯福总统、参谋长联席会议、金上将和尼米兹上将,均无异议。反之,保住塞班,,对日本帝国命运攸关。
从夸贾林岛到东京距离两千四百海里,无法一步跨过,必须有几个踏脚点,提供机场、港湾、兵营和仓库,以便下一步跃进。这种踏脚石海岛,面积太小不行,没有机场和港湾不行,偏离美军的攻击轴线也不行。这条攻击轴线,穿过马里亚纳群岛和南方群岛。因此,这两列岛群就成为保卫东京的两道铁链。马里亚纳群岛南北绵延四百二十五海里,共有十五个岛屿,只有三个岛屿符合条件。它们是塞班、提尼安和关岛。第一次世界大战后,塞班、提尼安和其他十二个北边的岛被日本从德国手里夺去了,而最南面的关岛则是美国孤悬在西太平洋上的前哨。在被日军攻占前,美国人已经惨淡经营了四十三年。
美军完全有实力把它们三个都拿下来。现在,美国佬已经用血的代价学会了许多两栖战知识,而且,美军的舰队空前强大,新的“埃塞克斯”级舰队航空母舰服役后,实力远远超过日本联合舰队主力。新的护航航空母舰也显示了光明的前景,能够提供充足的空地支援。肯尼将军的陆军第五航空队、著名的南太平洋所罗门航空队和中太平洋空军部队,在消灭了拉包尔的所有日机以后,全都腾出手来,协同攻击马里亚纳群岛和加罗林群岛。包括特鲁克在内的加罗林群岛,仍为日军盘据,它的飞行员不肯认输,仍然从南方掩护着马里亚纳的侧翼。
洛克伍德的潜艇部队,为夺取塞班做出了巨大的贡献。“海鸦”号、“翻车鱼”号、“墨角藻”号、“飞鱼”号、“阿波根”号五艘潜艇,在二月的一次战斗巡逻中,成扇面地散布在马里亚纳群岛和日本本土的航线之间,成功地进行了太平洋上最早的“狼群作战”,击沉了六艘日本货船,加上航空母舰飞机炸沉的,共达四万五千吨。其中一艘是运兵船,载了一个联队的关东军,四千一百名皇军精华,仅有一千六百八十人水淋淋地赤身裸体爬上了塞班的海岸。六月间的一支日本护航队,运载了日本步兵一一八联队和大批武器弹药、建筑材料,再次被“狼群”伏击,击沉五艘;淹死官兵八百余人。如果他们连同所有的装备和建筑材料都顺利到达塞班,按太平洋岛屿战争中普遍公认的计算方法,美军也得为之付出三千人的伤亡代价。
美国,太爱追求刺激,追求时髦,浅薄而浮夸。一个阴阳怪气的男歌星西纳特拉可以搞得家喻户晓,查尔斯·安德鲁·洛克伍德中将取得了几乎不亚于卡尔·冯’邓尼茨上将那么巨大的战果,却无人为他树碑立传,战后没有几年,就退出海军舞台,无声无息地消失掉了,仅留下一本名叫 Down to the Sea in Subs(《潜艇潜入海洋》)的无名著作。
美国海军陆战队,经过所罗门、吉尔伯特、马绍尔的血战之后,积累了经验,提高了水平,改善了装备,人员和建制也大大扩充了。现在,它们编成了两个两栖军,即霍兰德·史密斯中将的第五两栖军和盖格少将的第三两栖军。下辖三个精锐的陆战师和两个陆军师,足以咬碎塞班这颗硬核桃。相反地,日军根本找不出任何对付越岛作战的可行战略和战术,他们完全不知道美军下—个打击目标在哪里。于是凭猜测,分兵守岛,在西太平洋和西南太平洋方向的成千个海岛上,盲目地增兵、筑垒、训练,消极地等待着美军的下一次打击落到自己头上。马里亚纳群岛的位置非常妙,以它为基地:西南可攻帛琉群岛(为了掩护通往菲律宾的战略侧翼),正西可取莱特岛或吕宋岛,西北有台湾,北上可以直攻日本。这就便美军的岛屿战略更加扑朔迷离。
一句话,必须打下塞班岛。这次战役的代号叫做“征粮者”。
 
4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候,杉本瑞泽海军少佐被警报声吵醒了。他睡得不踏实,做了一连串的恶梦:梦见东京被地震摇撼,接着是大火灼烤;梦见一群从中国调到南洋的关东军,路过日本的时候狂暴地轮奸了金田美奈子:“我们男人用命打仗,你这骚娘们出这点儿力算什么!”他梦见恶鹰在啄食他的肝脏,恶鹰的身上写着;U.S.A.啊!美国陆军、海军和海军陆战队军官的帽徽上都有一只北美雕……
他醒来的时候,“呜呜——”的战斗警报声已经响过去了。值班的飞行军官大声喊:“快起来!起来!准备战斗。”这时候,美军已经在塞班岛的滩头登陆三天了。
杉本赤膊睡觉,只穿了一条裤衩。第一航空舰队在热带海洋上航行好几天了,热得睡觉也出汗。他的家乡横手四季分明,空气清新,叫人难以忘怀。不过他对热带已经习惯了。日本兵的适应性真是个谜:阿留申,武汉、荣城这些纬度差异很大的地方都有日军部队,他们并不因为受不了异国他乡的气候而想回家去。
杉本一边走一边穿上飞行服,挂上伞包,扎好皮带扣,从狭窄的舱门来到昏暗的走廊上。走廊上人挤人,新兵惊恐地互相询问,真是一群奶声奶气的毛孩子。老兵不吭气,只顾走路。一会儿,大家都踏上了飞行甲板。“瑞鹤”舰开得很乎稳。天朦朦胧胧,云层厚,能见度很差,甲板上沿着飞机跑道开了一串红灯。升降机正在把一架架飞机从机库甲板提升到飞行甲板上,到处是一片忙碌。
杉本赶到军官舱,准备领取作战命令。横川大佐也在指挥塔上等待命令。他的舱室里所有的舷窗都用黑布遮住了,很闷热。杉本同横川关系不错,他焦躁地走入横川的舱室:“有什么敌情吗7”
横川大佐拍拍他的飞行长的肩膀,又指指海图:“据侦察机情报,美海军机动部队位于关岛西北方向一百海里位置,正好横在联合舰队航向与塞班岛之间。情报报准确,关岛、塞班岛和硫黄岛上的侦察机反复核实:共有十五艘航空母舰、七艘战列舰、八艘重巡洋舰和八十多艘驱逐舰,这是太平洋战争中美国海军最大的特混编队,它们已经在那里呆了三天了。它们掩护美军在塞班登陆。塞班岛在第一次大战前就是日本领土,居民也是日本人。塞班一失,连东京都在美军B—29重轰炸机的航程内。此战关系帝国命运,请杉本君全力以赴。”
根据领航军官推算,美军第58特混舰队距日本联合舰队三百海里,如果把空战时间计算进去,双方尚未进入各自飞机的有效作战半径。横川大佐笑笑对杉本说:
“杉本君,准备上飞机吧。”
“还早点儿。坐在驾驶舱里空等精力消耗很大。”
“马上就要起飞啦”。
“马上?”杉本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这么远飞出去固然能打到美舰,然而没有一架飞机能保证飞回来。
“你们不必回家啦。”横川的眼镜一闪,露出狡猾的一笑。
“你们就在关岛、罗塔岛、塞班岛或提尼安岛随便哪个机场着陆吧。这是美国佬发明的穿梭轰炸,杜立特中校轰炸东京就是用这办法。这么一来,美国飞机永远也够不到联合舰队。在塞班岛和关岛的陆基飞机配合下,我们不用损失任何军舰,光是用航空兵力就能打垮美国特混舰队啦。”
杉本吃惊得语塞,他确实没有想到这一招,也许是他飞惯了母舰飞机的缘故吧。他从未见过新任的机动部队司令小泽治三郎中将。小泽本人是水面舰艇军官出身,一直指挥重巡洋舰队,初次指挥航空母舰机动部队,上手就率领九艘航空母舰——日本海军有史以来的最强阵容,投入赌国运的恶战,而且发挥了自己的想象力,杉本不禁对他产生一般崇敬之情。
圣克鲁斯海战之后,整整九个月,日本航空母舰特混编队作为一个整体,没有同美军舰队直接交锋过。这段期间,联合舰队换了三任司令长官。山本五十六和古贺峰一都相继在飞机上丧生,新任的丰田副武大将并不真懂海军空战。机动部队曾在特鲁克和夸贾林之间调来调去,企图寻找战机,没有找到。后来又开始西撤,,闹起了燃料荒。日本的油轮在南海不断被美国潜艇击沉,炼油厂无法用重油来供给舰队。直到发现打拉根的轻质原油能凑合着烧锅炉以后,联合舰队才能进行一次远程的出击。由丰田大将同他的幕僚们制定的作战计划如下:
小泽率第一机动舰队的三艘航空母舰从林加岛锚地开往塔威塔威岛汇合从日本濑户内海开来的另外三艘航空母舰,加上原来就在菲律宾—帛琉群岛一带活动的三艘航空母舰。组成日本打击力量的中坚,在“大和”舰、“武藏”舰等自夸为世界第一流的战列舰护航下,前往马里亚纳水域,与日本陆基飞机和塞班岛斋藤部队配合,消灭入侵的美国舰队和海军陆战队;美国佬越跳越快,越跳步子越大,必须选择一个海岛来打断他的腿。
只有在塞班岛。
执行这个计划的关键人物有两个,陆地上是马里亚纳北部防守司令斋藤中将,海洋上就是第一机动舰队司令小泽中将;
杉本虽未同小泽谋面,但却久闻他的大名;小泽最早成名还是在太平洋战争初期。当时山下奉文中将的第三十五军将要在马来半岛的宋卡、北大年等地强行登陆,由于日本海军的航空母舰紧张,一时调配不过来,分配给南遣舰队的只有五艘重巡洋舰。但英军有“威尔士亲王”号和“反击”号两艘战列巡洋舰,显然不是对手。连一贯勇于冒险的山本大将也主张先甩航空兵干掉英国两艘战列舰后再登陆。南方军总司令寺内寿一大将和山下中将急不可待,生伯消息走漏英军加强防御。陆军为乞得海军掩护,伤透脑筋。小泽中将站起来说:“陆军的决定是勇敢而有理由的。我愿担任掩护任务。就是全军覆没我也敢同山本长官一赌,由我说项好了。”他终于率舰队护航成功。陆军将士要为他请功,他说:
“战争这东西不是光凭推理的,不真打打谁也难料胜负。陆军固然常常胡来,但当时别无他途。山下等所有将士有必胜决心,所以我也准备一死去干罢了,谈不上什么伟大不伟大。”
印尼作战中,小泽掩护今村均中将的第二十六军,又面临同样情况。今村一个军的大船队,仅有十艘驱逐舰护航,而盟军方面却有六艘重巡洋舰。今村急得团团乱转,派人到南方军总部交涉加强护航兵力,遭到痛斥:“事到如今才进行胆怯的交涉象什么话!”他转求小泽,小泽立刻命令栗田去护航:“不管如何,不让你们平安地登陆爪哇怎么行!”栗田舰队有四艘重巡洋舰,它们果然与盟军舰队在爪哇海上大战了一场,盟国舰队败北,今村均部队顺利登陆。从此,陆军尊祟小泽治三郎中将为“大明神”。
凡是有辱日本海军军威的那些大海战:珊瑚诲、中途岛、瓜达尔卡纳尔海战,均无小泽参加,海军抱有一线希望:他或许能行。
天越来越亮了,“瑞鹤”舰上的飞行员们等得不耐烦。然而“大凤”舰上的小泽还没有下达攻击命令。小泽很犹豫,他本想利用马里亚纳的陆基飞机减杀美军舰队的航空战力,并击沉两三艘母舰。然而塞班等岛屿机场均遭斯普鲁恩斯舰队舰载机的压制,虽然也有一些飞机进攻军舰,却一点儿作用也不起,完全是自投罗网。
战报终于送来了:击沉两艘美军航空母舰和一艘战列舰,击伤母舰和战列舰各一艘。
听起来似乎同他预料的差不多,然而小泽根本不信。自从中途岛海战以来,海军虚报战果成了传统,一艘油轮可以说成是战列舰,一般坦克登陆舰被吹成母舰亦未可知。小泽估计到实际的战果并不大。可是塞班受的压力大,他一贯同情陆军。他必须进攻了。
日本舰队保持着十七节的航速,迎风前进,终于进入了日机的攻击圈,再往前开,美机就可以来报复了。
小泽终于下令旗舰“大凤”升起“Z”字旗。他命令信号手打出纳尔逊上将在特拉法加海战中的著名战斗口号:
“国家兴亡,在此一战,诸君务必恪尽职守。”
杉本少佐同横山舰长在“瑞鹤”号上都看见了信号和战斗口号。天还没有亮透,“大风”号航空母舰突然冒险打开了泛光灯,一架架鱼雷机和俯冲轰炸机升上天空,开始在头顶上编队。
杉本同横山开始给飞行员们打气:“狠狠杀美国鬼子呀!多拜托啦!”
他们互相敬礼,并且紧紧握手。横山的记忆力特别强。他不但记住了一百多名飞行员的名字,还能说出他们的籍贯来。飞行员登上了飞机,他向他们招招手。有些飞行员感动得流出热泪。
杉本对飞行员们的年轻和幼稚感到吃惊。当年“飞龙”号上那些“老家伙们”全都不见了,他找不出一个同届校友的面孔。战争拉开了它残酷的推幕,用它的铁嘴钢牙把一个个军人吞进去,研成血肉的糊浆,一代接一代,连续不断。杉本一眼就看透了那些“嫩雏儿”。他们十之八九都是大中学生。过去对飞行员的身体千挑万选,现在拉上一个就顶一个啦。日本没有足够的汽油供他们训练,他们仅仅在军校和教官的耳刮下飞几个起落。他们的航空知识和技术仅够看住地平仪和踩住方向舵。在林加岛基地上,杉本看着他们天真地记日记,写情书,无忧无虑地唱着小调.高高兴兴地握着竹剑打闹,他阴冷地笑笑。总算没骂出口来。
横山市平舰长还在同他们拉家常,同他们讲讲母亲和姐妹,同北方人谈雪景,跟南方人聊打渔,有时用他们未婚妻的名字开个玩笑。横山想缓和一下他们初次上阵的紧张心情,杉本却想,没有硬碰硬的技术,人再狂热不怕死也不顶用,天空只承认高手。
“瑞鹤”号的飞机开始升空了。横山离开了飞行甲板。他要去指挥母舰,母舰根据风向不断调整,始终逆风,然后加大速度,直线航行,以利飞机起飞。这段时间是它最弱的时期,即使是一个初出茅庐的新手潜艇艇长,也有机会命中母舰长长的侧舷。
飞机大半已经飞上天空,杉本的目光无意溜到灰色的海面上。一根树枝样的东西在波谷间一闪,距离一千二百米。他锐利的目光已经盯见了,而两艘专门执行反潜搜索任务的驱逐舰竟呆头呆脑毫无知觉。
“八嘎!”他骂了一声,拼命绕过一排排列在甲板上的飞机、炸弹和鱼雷堆、垫木和绊机索,跑列岛形指挥塔下面,挥动着手大声喊,
“横山舰长,敌人的潜艇!”
飞机的轰鸣声、蒸汽弹射机的嘶叫声,加上“瑞鹤”主机的巨大声浪,早盖没了他的声音,横山却理解了他的手势。也许横山的精神异常集中吧,任何微小的变化他首先同敌人的潜艇联系起来。
横山刚刚来得及拉响防潜警报。
三枚鱼雷向“瑞鹤”射来,在水面上留下了气泡翻腾的尾迹。凡亲眼日睹过这种场面的人一辈子也忘不了。
“瑞鹤”到底是参加过珍珠港战役的老舰了。水兵动作利
落,舰长指挥果断,在一片小口径火炮对鱼雷的射击声中,横山舰长打了一次擦亮的左舵,笨重的“瑞鹤”竟然躲开了破浪而来的鱼雷。
“好样儿的!”杉本大喊。“到底是‘瑞鹤’舰哪!”
两艘日本驱逐舰封闭了潜艇的退路,向潜艇的航向上逼近,同时向自己宽大的浪尾里丢下深水炸弹。杉本先是感到脚下的甲板一震,接着看到大团的菜花状水柱从海面升起来。
反击没有效果,发动袭击的美国潜艇下潜后逃跑了。
杉本瑞泽继续给第二攻击波的飞行员们打气:“好不容易才抓住了美国鬼子的母舰,干掉它吧。以自己火热的进攻精神正面冲入敌阵,归根到底就是这个样子呀。”
太阳终于跃升在东方的海面上,光华四射。海雾消散了,日出的方向上就是马里亚纳群岛。日机一架架爬高,它们在母舰上面绕飞了一圈,摇摇机翼,亮出清清楚楚的旭日徽。然后,有经验的飞行员带领一群刚出壳的野鸭子,向塞班方向疾飞。他们即使在美机的拦截和美舰的炮火中存活下来,还必须穿过塞班上空的美机封锁网,才能在弹坑累累的阿斯里托机场跑道上着陆,或者在关岛的奥娄特机场着陆。结果是一样的:没有几架飞机和飞行员能存活下来,杉本对这一点太清楚了。想到战争不容得人情,那些怀着天真梦想去袭击美舰,然后飞到塞班的年轻人,几小时后将化成冤魂,连心硬的杉本也很感伤。
远方,海面上渐渐显露出其他两艘航空母舰的姿影。它们是小泽的旗舰“大凤”号和“翔鹤”号。装甲航空母舰“大凤”很突出,它的直立式烟囱很象英国航空母舰“皇家方舟”号。它的飞行控制塔耸立在飞行甲板的一侧,又很象是最新的“埃塞克斯”级航空母舰。战争初期的日本航空战舰象真正的“平顶船”,指挥机构在飞行甲板下面,视野受限。“大凤”吸收了所有航空母舰的优点,尤其是它的飞行甲板是150-400毫米的装申板,又配备了最先进的损害管制系统——大多数日本航空母舰都是因为其损管系统不良而被美军俯冲轰炸机炸沉的。“大凤”是日本海军和造船工业的骄傲,它今年才刚服役,马里亚纳海战还是它第一次参战呢。
挂着小泽中将旗的“大凤”舰正在起飞它的第二攻击波飞机,处于迎风直航的不利姿态。杉本忙着组织第二攻击波。突然,他看见“大风”舰右舷腾起一支不高的水柱。
“糟糕,它中了潜艇的鱼雷啦I”
“大风”轻轻颠簸了一阵,又恢复了平稳。显然,它的良好的损管系统正在发挥作用,它上面的飞机继续起飞。
横山舰长发信号问小泽:“怎么样,要不要帮忙?”
“我舰中鱼雷一枚,不要紧。”
杉本看看手表,已经九点零五分了。他估计第一攻击波已经到达美国特混舰队上空。美方公开宣布第58特混舰队司令是雷蒙德·斯普鲁恩斯上将,无论如何,这回得向他报中途岛的一箭之仇。这也是一场江田岛海校和安纳波利斯海校之间的决斗。
上午十时,日本观察机发来了第一批战报:我机群在距美舰队一百五十海里处遭到美机拦截,我战斗机队投入战斗,鱼雷机和俯冲轰炸机继续进攻。空战激烈,击落美机四十八架,我方损失二十架。杉本清楚:关于击落美机的数字,没有一回是准确的。空战是一种非常混乱的情景。双方互相嘶咬,开了炮立刻就得逃避,战机转瞬即逝。三个人打中同一架敌机会被说成是三架…。’
最后一批战报传来,杉本的表针指着十点四十五分。报告说击中了一艘美国航空母舰,可能是“列克星顿”号。老美的工业实力就是浓厚,在珊瑚海损失了一条“列克星顿”,在马里亚纳又造出一条新的“列克星顿”。
突然,观察员的声音沉寂了。也许是它的油不足不得不赶着飞往塞班岛去了,也许干脆被美机打掉了。
一位新的观察员从另一架观察机上发来报告。他声音激动,操着京都腔,显然是个生手,一开头就报告击中了六艘航空战舰。杉本和横山相视无言,都摇摇头。
突然,他声调激动地说,“击中了一艘战列舰啦!啊,连中两弹,还有一枚鱼雷。我要下去看个清楚。”没等横山舰长下令,他就自作主张关掉了电台。还好,过了一阵子,他又兴奋地报告说:“是‘南达科他’号,起了大火,没错,我弄得清它的356毫米大炮。噢,火很大,我看到舰上爆炸了。呀!连人也飞上天去了。”也许真正的观察员已经死在岗位上,这位客串的观察员一点儿也不熟悉业务。他的话倒蛮生动,仿佛是个写战地采的的记者。‘
横山想了解一下他的名字,刚拿起麦克风,那位小伙子的京都腔就消失了。他一定是被击中了。舰长和飞行长都感到怅然若失,
这时候,横山看到“大凤”舰上升起一股黑烟。他凭多年;舰长经验,感到很不祥。他用信号问小泽:“我们看到你舰上的黑烟,出了什么事?”
“小故障,可能是火灾。”
“‘瑞鹤’号表示关注。”
“谢谢,我们朗对付。”
五分钟后,“大凤”舰上的那股黑烟越升越高,越变越浓,淹没了舰桥上的无线电天线、信号旗、探照灯、防空火炮射击指挥仪和40毫米机关炮。横山第三次询问火灾情况,“大凤”的回答已经不那么乐观了。
无论如何,“大凤”是海军里损管系统最完善的一般航空母舰,它下水的时候,海军中不是有人称它是“不沉的航空母舰吗!杉本想:“该不会出大祸吧?”
“大凤”上传来巨大的爆炸声。火灾波及了弹药库,紫红色的亮光一闪,一门127毫米高射炮连同它的九四式指挥仪一起被掀到一百多米高的空中,如同轻飘飘的火柴盒。钢铁碎片和人肉残肢落入海里,溅起大片水花。一座燃油库被打穿了,燃油流满各层甲板,引燃大火,烟焰焦天。甲板上的水兵拼命同火灾搏斗,由于油火温度极高,消防水龙喷出的水立刻雾化,如同火上浇油。又有一阵爆炸声从舰腹内传出,狂风般的冲击波把飞行甲板上的九七式舰载机吹入海中。
儿艘驱逐舰驱前救火,但无济了事。大火在底舱燃烧,隔舱钢板火红,外面咬水不起什用,杉本立刻回想起中途岛海战中“飞龙”舰起火的情景。希望渺茫,为什么日本人造出的航空母舰如此脆弱!相比之下,日本的重巡洋舰、战列舰和其他轻型舰艇是多么结实呀。
当“大凤”舰全舰官兵奋力救火的时候,相貌平平,似无大将风度的小泽治三郎中将镇定自若地指挥第三攻击波和第四攻击波飞机出击。一架升降机被烈火烧毁,小泽想用仅有的另一架升降机把“大凤”舰机库中所有剩余的飞机都弄上甲板,然后起飞掉。浓烟烈火包围丁舰桥,他似乎不动声色。多起飞一架飞机就多一份打击力量。他就是这种人。
午饭的时间到了。水兵给横山和杉木端来米饭、鱼、酱汤和清酒。横山是饱经战阵的军官,面不改色,平静而迅速地吃下去。他边吃边命令副舰长准备一下,小泽中将很可能把“瑞鹤”号当成旗视。“‘瑞鹤’舰保持了在所有的海战中不沉的荣誉,我想,他一定会来。”
不等他说完,“大凤”舰的后机上升起信号旗:“瑞鹤”靠拢旗舰。
杉本他们驶近了“大凤”,才知道局势已经无可挽回,中央升降机附近的舰桥被大火烧得通红,里面的人全被封住,撤出已经很困难。水泵失去压力,自动喷水系统都失效了。舰桅上所有的易燃物全部烧光,只剩下孤零零的旗杆,象一根死树。天线扭曲弯折,烟囱撕裂了,火从破口中冒出来,大概,轮机舱的士兵全牺牲了。“瑞鹤”舰能感受到不断传来的连续爆炸声,那都是被烧炸的长矛鱼雷和五百公斤航弹,准备送给美国佬的“礼物”,现在发生可怕的声响,咬噬着“大凤”的肌体。“大凤”突然猛烈地抖动了一下,把一些甲板上的水兵和勤务人员甩到海里。
小泽中将终于决定弃船了。这是他整个海军生涯中第一次弃船。时移势易,中途岛之战中山口少将随舰自沉的先例已经无人去效法了。小泽还要继续同美国人打下去。中途岛的指挥官南云忠一就在塞班岛上,自杀解决不了问题,更无法取胜,自杀是失败者用绝望给自己修筑的坟墓。
小泽转移到“瑞鹤”舰上。他已经被消防水龙浇得象落汤鸡,横山少将叫水兵给他拉上衣服,小泽摆摆手:“横山君;这阵子塞班海战打得怎么样啦。”他似乎根本没把“大凤”号的悲剧放在心上,立刻在“瑞鹤”舰上建立了自己的司令部,协同幕僚,指挥马里亚纳群岛上空的战斗。
杉本奉命进入舰长舱,他头一次见到小泽,一下子就被小泽的人格魅力迷住了。小泽个子不高,相貌平庸,毫无特色,他的果决和坚韧并不露于形表。
小泽同杉本握手,他早就知道杉本瑞泽少佐在南洋的赫赫战功。
“杉木君,”小泽平静地说。“根据你的经验判断一下我们的三次攻击波会对美国舰队造成多大的损害?”
杉本照实说:“不会太大。我们的新手太多,美国海军已经学会了空中防御。”
小泽治三郎盯住杉本的眼睛:“杉本少佐,你有什么办法?”
杉本痛苦地摇摇头:“没有。我白己去吧,反正帝国已经到了最后关头。”
小泽的双手插入衣袋,沉思着。周围所有的声音:轮机声,飞机引擎声和水兵嘈杂的喧哗他都置若罔闻。
小泽中将走近宽阔的舷窗,久久凝视着天上随风奔飞的乱云。他在权衡轻重。
他已奉丰田副武大将之命,用帝国海军的大部分水面舰艇和海军航空兵背水一战,誓死保卫塞班,保卫马里亚纳群岛。他连自己的生命都在所不惜,何况一位飞行少佐。军人或迟或早都要同死亡打交道。
但是杉本的情况不同。杉本是王牌飞行员;世界上空战中被击落的飞机中有百分之七十都是被王牌飞行员击落的,尽管他们的人数仅占百分之五。除此之外,杉本是老手,他的实战经验、体会和战术是用任何东西都无法取代的。他了解各种美机的强点和弱点,知道怎样接近,怎样开炮,怎样逃跑。他应该被留下来,就象这支舰队应该留下来一样——小泽选择“穿梭轰炸”的方案正是为了保存舰队。杉本应该到后方的飞行学校和基地去训练新人,保卫本土。战争不会因这一场海战而赢或输,说归说,做归做。那样的话杉本的作用就会大很多,他会变成几十个上百个出色的飞行员。此去他最多只能炸伤一搜航空母舰-—如果他的运气好;能够穿透美机的截击和敌舰密集的防空炮火。
他从窗边转回身:“杉本君,你应该留下来。这支舰队也应该留下来。我们还要保卫日本,战争还没到最后关头。”
宙外,庞大无比的“大凤”舰正在进行垂死前的痛苦挣扎,浓烟几乎完全把它遮盖住了。它的甲板沿纵轴倾斜度越来越大,把火灾中残存的乱七八糟的破飞机和弹药一古脑儿抛入海里。四艘日本驱逐舰正在用它们密集的鱼雷向三万三千吨的“大凤”射击,企图减少它死亡前的痛苦。
“大凤”舰是被美国潜艇“大青花鱼”号击沉的。这是迄今为止,洛克伍德的艇长们所取得的最大建树。
第一航空母舰分队的第二艘航空母舰、参加过珍珠港和珊瑚海海战的名舰“翔鹤”号,也被美国潜艇“棘鳍鱼”号击中,气息奄奄,阳寿无多了。小泽虽然精心谋划了“穿梭轰炸”,避开了美国舰载机的凶狠报复,却没有料到会遇到美国潜艇的袭击。他作为一个水面舰艇出身的司令官,同潜艇打了一辈子交道,不能不说是一个失职。他不了解航空母舰在作战中反潜性能很脆弱。因为在以往的海战中,洛克伍德中将一直奉行邓尼茨将军的“吨位战”原则,只打商船,放走军舰。现在美方突然变招,坐收奇效。其实,航空母舰很害怕潜艇,美国的“约克城”号、“黄蜂”号和“利斯科木湾”号等航空母舰都是被日本潜艇击沉的。
—幅浓墨重彩的悲剧性画面展现在大洋上,巨舰燃烧,伤兵哀号,画面沉重压抑,任何军人都难以忍受。
杉本抓住小泽治三郎中将的手,“小泽司令长官,让我去吧,就是击沉他们的一艘航空母舰也好。否则,我们身为军人,有何面目去回见天皇和日本父老!”
小泽中将也很激动。他沉默了几分钟,在宽大的“瑞鹤”舰指挥舱中踱来踱去。在“大凤”舰行将沉没的一刹那,他结束了犹豫。
“杉本君,”他双手握住杉本的双手:“拜托啦,你一定要击沉他们一艘航空母舰!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写下来交给我。我一定转给你的妻子。告诉我,她叫什么名字?”
杉本迟疑了几秒钟:“金田美奈子。”
他立刻说出了美奈子在东京的住址。
小泽亲自记下来,写好后装入自己口袋里。
杉本告别了小泽和“瑞鹤”舰上的全体军官,同他们一一握手。然后来到一架九七式舰上攻击机前,对机械师说:“给我挑一颗管用的炸弹。”
他仔细检查了一遍飞机和炸弹,然后召集了第四攻击波的飞行员,激昂地对他们说:“就是去撞,我们也必须打掉美国航空母舰!”
他飞上了云天。大气的海洋同液体的海洋一样浩渤无边,使人开阔,又使人寂寞。
他心里明白:
这是他最后一次飞行啦。天空显得真美呀!
5
查尔斯·惠特尼上校料想到塞班作战很艰苦,但现实比他想得还苦。贝蒂欧的恶梦又被唤醒了。尽管在八个月的时间里,美国海军和海军陆战队挺进了两千英里,攻克了许多海岛,琢磨出一整套经验,制定了迄今为止最完善的“征粮者”计划,又有庞大的舰队射击,如云的飞机轰炸,精确的航空照片和熟练的蛙人水下爆炸队,人是老兵,舰是好舰,飞行员也是一流高手,加上袭击的突然性,却远远未能达到预期的效果。相反,登陆部队几乎陷入险境。
东经日一九四四年六月十五日,星期四,距诺曼底登陆九天之后,里奇蒙’特纳中将指挥联合远征军的四个半加强师,共十二万七千五百七十一人,在五百三十五艘舰艇掩护下,踏上了塞班岛的海滩。查尔斯’惠特尼上校指挥的“海魔”师第二团,也编在这支声势赫赫的部队中。登陆前的预备性炮击打了三天三夜,飞机也投下了尽可能多的炸弹、白磷烧夷弹和火箭弹,然而,部队一上陆,立刻被日军的炮火钉在地面上,无法动弹。各种口径的日本山炮、野炮、岸防炮和迫击炮弹呼啸而来,落在密集的两栖车、官兵、登陆艇和滩头物资中,把美军打得血肉横飞。美军企图强行推进扩大滩头阵地,也遇到了日军的顽强阻击,未能越雷池一步。登陆部队被困在滩头一带,前有坚城,后临大海,同塔拉瓦登陆战一个样。
惠特尼迅速判断清了位置,着手指挥部队打开局面。登陆前,一切顺利。天气晴朗,凉风习习。蛙人队、登陆艇、两栖车、指挥舰井井有条,比夸贾林登陆战执行得更准确更协调。车辆和兵员一上岸,敌人的炮弹倾天而下,一切都乱了套。惠特尼组织起部队,沿着平均纵深八百码(734米)、宽一千六百码的一个海岸阵地建立防线,准备过夜。阵地呈边缘不规则的半圆形,由于纵深浅,兵力密度大,防守起来较容易。
天渐渐黑下来,晚霞如血,惠特尼同柯尔终于找到一个日军废弃的岩洞建立了他的团指挥所。电台架设好之后,他同霍兰德·史密斯、特纳都通了话。他最迫切的要求就是尽快把“海魔”的师炮兵团和加强的炮兵营运到滩头,直接射击正面的敌人防御工事,如有可能,多运几辆坦克也好。否则,简直无法扩展阵地。二团饱挨了一整天的炮击,伤亡人数占五分之一,伤员在弹雨纷飞的滩头上无法治疗,必须把坦克登陆舰改成海上医院,把伤员送到船上去。他无法同海军的火力支援舰联系,因为大多数随陆战队上岸的海军联络人员均遭伤亡,陆战队的人又不懂海军射击那一套规矩。
一句话,他要陆战队自己的火炮。
天黑严了,旋即又被照明弹照亮。为了击退预料中的日军夜袭,舰炮慷慨地打出照明弹。同塔拉瓦登陆战中那些发黄的劣质照明弹不一样了,塞班登陆战的照明弹又亮又多,每颗照明的时间也长,把丑陋狰狞的战场映得一片惨白。
前半夜炮声稀落,大半是美军的骚扰性射击。惠特尼努力克制着自己,竭力去回想究竟出了什么事。
问题在于:塞班不同于以往美军攻占的任何一类海岛。
塞班登陆前美军攻占的海岛,大致分为三类:瓜达尔卡纳尔型的大型热带雨林海岛;塔拉瓦型的平坦的小型珊瑚环礁;还有一些未驻重兵未修永远型工事的其他海岛。塞班与它们不一样。塞班岛长十三英里,宽二至五英里,总面积七十一平方英里,呈卡钳状,或者说象是字母F。塞班属于一种中等大小的海岛。它的面积过大,使美军无法象对付夸贾林礁岛那样把它彻底轰平;它又不象瓜岛、布干维尔岛、新不列颠岛或新几内亚岛那样,可以随意挑选敌人防御薄弱的地方登陆,攻其不备。
塞班岛上大半是山地,虽然最高峰塔波裘山高不过六百英尺,但山峰很多,雨水又把石灰质的山地切割得支离破碎,沟谷交错,地形非常复杂。那些天然石灰石岩洞可以构成良好的火力阵地,稍加改装,就极难攻破。山峰的反斜面和陡峻的沟豁中,可以设置炮兵阵地。尤其是曲射的迫击炮防地,几乎无法加以摧毁。在塞班选择登陆海滩,只有两处海岸,一处是东岸的钳口处,叫做马伊锡恩湾,湾阔而没有珊瑚礁脉,象贝蒂欧的凹湾,似乎很诱人,实际上守将斋藤也认为美军可能在此地登陆。斋藤格外重视马伊锡恩湾,把大口径炮大半设置在这里。
另一处是西岸钳背,从塞班首府卡拉潘到南岸阿今甘角一段,不但风浪大,而且有两道礁脉,登陆艇无法抢滩,似乎不大可能在此登陆。然而斋藤也没有忽视,他的炮兵,特别是精锐的独立第三山炮团,只需调转炮口,同样能轰击西海岸。除了这两处地方,塞班的其余海岸,悬崖危峙海中,几乎没有沙滩,完全不适合大兵团登陆。美军把登陆区选在西海岸钳背处,遭到据有工事的日军的阻击。然后,经过反复测距和试射过的日本炮兵团,就来吞噬这些砧上之肉。
伤兵们痛苦的哀嚎使部队的情绪沮丧。在海滩的一块岩石背后,惠特尼发现了一名重伤号。他的胸膛整个被弹片切开,肉翻卷出来,四肢炸得残缺不全,非常难看。借着照明弹的镁光,惠特尼认出是营长詹姆斯·克莱少校。克莱曾随他参加过瓜岛和吉尔伯特战役。惠特尼和柯尔帮助克朵少校侧过身来,用急救包给他包扎。上校希望这位“海魔”师的网球冠军的良好体质能挺住。
剧烈的翻动使克莱醒过来。他转动了一下眼睛,张张嘴。柯尔马上把军用水壶的嘴递上去。这时,惠特尼想起克莱少校负伤的经过:
部队冲上海滩以后,一营的几名连长和排长准备开个战场会。他们在一辆被打毁的日军坦克侧后围成一堆,摊开作战地图。突然,坦克里的残存日军用机枪猛烈开火。当场,几名军官就被打倒了。日军的机枪又转向滩头密集的人群,美军遭到近距离内的突袭,象一群水鸭子唧唧呱呱到处乱跑。这时,被打倒的军官中有一个人缓慢地爬向坦克,向坦克的油箱上丢了一颗手榴弹。惠特尼从这个人的身姿上认出他是詹姆斯·克莱。
许多尸体和伤员被运走了。战斗那么紧张,不会有谁去注意一位伤者或死者。
克莱少校喝了水,艰难地说:
“查尔斯上校,咱们一起走了那么远的路。我不行了。你替我在东京湾登陆吧。谢谢……”
他的声音越来越弱。
卫生兵的伤亡也很大,部队又进入了夜间战斗警戒。把克莱少校搬过沙滩,搬上登陆艇,再转运到坦克登陆舰的海上医院去,七倒八倒,他马上就会死掉。
但惠特尼还是对两名士兵下了命令:把少校抬走。
翻动使克莱又醒了。他摇摇头:“查尔斯,不必了。给我一支手枪吧,看在上帝的份儿上,上校,做做好事!”
惠特尼痛苦地扭过脸去,对柯尔说,垂死者的愿望是不能拒绝的。愿上帝保佑他。”
一般美军驱逐舰锚定在礁脉外的海面上,一发一发地用它那127毫米炮射击。显然,它负了伤,舰桥被打歪了,蒸汽锅炉被打破了,大团大团的白色水蒸汽喷出来,它许是开不动了。但它的指挥官仍然把它当成一座海上炮台,来提供召唤射击和发射照明弹。
克莱少校和那艘负伤的军舰是第五两栖军D日在塞班作战的写照。
水下爆破的蛙人被步枪射杀;两栖车中了炮弹,腹腔内的弹药响个不停,“加利福尼亚”号战列舰经过珍珠港的磨难,重新披挂上阵,被岸炮击中,丢人现眼地拖着浓烟退出战区;在陆战四师和“海魔”师的结合部,还有一个苏苏珀角据点没攻下来……然而,伤亡和痛苦使人们产生了一种悲壮感,美国海军、海军陆战队、空军不屈不挠地向塞班冲击。他们把死者的愿望化成一般战争狂热,非要打下塞班不可。
激战使惠特尼麻木了。他莫名其妙地想洗个脸!柯尔费了半天劲给他弄来几壶水,他用双手接水,打上了肥皂。突然,他感到岩洞的地面发出微微的颤动,那种履带式车辆行进中的震撼,他太熟悉了。他一把涮掉肥皂,冲出岩洞,对团指挥所的几名军官大喊:“注意敌人坦克!”
真奇怪,塞班岛上的日军居然有这么些坦克!这还是岛屿战争中的新鲜事。大约四十辆左右的日本九五式轻型坦克和几辆九七式中型坦克,编成密集的队形,从苏苏珀湖岸边顺着起伏的岩石丘陵向美军阵地冲来。每辆坦克上都趴着步兵,还有几百名步兵尾随着坦克冲锋。在惨白的照明弹光下,日军的坦克车长大半个身子探出来,呼喊着美军听不懂的口号,但其中有句话是所有人都能听得懂的,那就是:万岁!
惠特尼团的士兵用各种武器向日军的坦克射击:火箭筒、75毫米和105毫米野战炮,37毫米速射炮纷纷射击。日本的薄皮坦克相继中弹起火。甚至连随军牧师谢拨德也用手榴弹击毁了一辆日本坦克。经过一天激战,不顶用的陆战队舰炮控制员已经被海军增派的人员取代,舰岸联络畅通,各种不同口径的舰炮炮弹冰雹般地落到坦克群中和坦克后面的敌兵里,炸出一条闪光的走廊。
日军的坦克大部分被击毁了。他们不是使用坦克的行家。他们的许多步兵却冲入美军防圈。陆战队的夜间防御习惯用火力互相配合的许多小防圈,不采用一整条战线,所以个别日军甚至渗透到海滩。敌兵引爆了滩头的弹药堆积场,大小爆炸连续不断。每个陆战队士兵都蹲在狐洞中射击,伤亡并不很大。
在“海魔”师其他部队和陆战四师的防线上,也有多少不等的日军发动夜袭。陆战队早有准备,冲锋的日军大部分被杀死了。从塞班西北岸塔纳帕格镇的小渔港,开出了二十来艘机动驳船,企图在美军背后进行反登陆,刚绕过木特乔角,就被监视的美国驱逐舰发现,一顿猛烈的炮火,驳船被悉数击沉。
黎明时刻,风息雾重,战场上出现一阵暂时的宁静,是那种让老兵们感到烦躁不安的宁静。惠特尼来到二营。二营虽是他的老家,可大部分士兵都是新人,熟人都分散到各个海军陆战师里去充当骨干了。他唯一熟悉的是当年的机枪手塞克鲁西斯,现在当上了中尉,指挥着一个加强徘。
“老兄,你这边怎么样T”惠特尼用一种老“海魔”人的亲切调子问他。
“没什么大情况,几个兔崽子来偷袭,都叫我用机枪给打掉了。”’
塞克鲁西斯中尉这个排最靠北边,登陆中损失较小,士气很高”
突然,老机枪手把耳朵贴在地上,过了几秒钟,他说,“又有送死的过来了。”
照明弹忽亮忽暗的镁光下,一群群灰色的东西往美军阵地前蠕动着,他们跌跌撞撞地走着,似乎根本不懂正规的战术动作,
他们不是军人。
又一颗大照明弹亮起来,刺破了晨雾,一大群鬼魅般的人形出现了。美军士兵紧张地端起枪,准备射击。
对面传来躄脚的英语声;“Not to shoot! We are populace”(别开枪,我们是老百姓)。
他们颤巍巍的僵硬的发音,分不清带卷舌音的R和L,象一群学习认真但成绩糟糕的学生。
他们走近了。
现在,每个美军士兵都可以看清楚一百码外的是些什么人 物,蓬头垢面的老人,抱着孩子的妇女,没携带任何武器的日本平民。有的妇女衣衫槛褛,露出乳房,还有的下身赤条条地竟什么也没穿。
惠特尼听到塞克鲁西斯在咕噜:“上帝,我这么开眼界还是头一回呢!”
迄今为止的太平洋岛屿战场上,美军一直同日军作战,并没有日本平民的问题。偶然有几个太平洋士著,也抱着事不关己的旁观态度。日本妇女和平民出现在战线上,丝毫不遮掩自己的肉体,挥动着白绸衣和白手帕,背着什么人教给她们的半通不道的英语,互相拉着手,提心吊胆地在黎明中越过战线,简直就是场梦幻。
塞克鲁西斯的士兵们没有开枪。他们的长宫没有下达射击命令。
日本妇女走着,走进了野战炮的射程,走进了机枪的射程,走进了汤姆逊冲锋枪的射程,美军沉默着,扣着扳机,手心出汗,心里咚咚跳,思想上很困惑。惠特尼见过那么多日本兵的战术新花样,这次连他也吃不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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