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勾引家日记_克尔凯郭尔

克尔凯郭尔 (丹麦)
《非此即彼》节选:勾引家日记 译者:江辛夷
“那个个人”
—中译本序
要么,作家竟是这样一种人:他不断地雕镂着自己,直至出落为一座雕像——
那最后的一瞬里,他动情地挥舞着的双臂僵凝在了半空,他一生的全部,最终全流
注到这一姿势中了;他一生只作着这种拼身的努力。那雕像逼视着我们。要么,他
就是对那喀索斯患着单相思的仙女艾可了,任渴望蛀空了自己,身后激荡着对所爱
的声声呼唤,回声像音乐一样地镣绕着我们,倔强,执著。
是的,在时间无情的淘洗后,这世界仍留下了一些形象,一些声音,那样地逼
视着维绕着我们,使我们不得不去凝视,不得不去倾听。
我们正如此地面对着克尔恺郭尔,至少。
我们凝视那雕像。他已将不属于自己的,悉行剔除,剩下的,就是那丰富的一,
无限的一了。我们凝视那一。通过它,我们见出了形象之外那更多的。
我们倾听那音乐。不是去倾听那音符,而是倾听音符之间的空无,那孕生着旋
律的空无,那丰富的空无,无限的空无。我们倾听那空无。
我们去读一位作家。我们满心想理解他,甚至把握他。不料,我们的研读非但
捕捉不住他,反而迷失于他之中了;非但迷失于他之中,甚至也迷失于我们自己之
中了。可我们起初是将他当作灯塔,当作碑界来向往的呀!
我们正这样地遭遇着克尔恺郭尔。
是的,一足以成为无限,个人就是无限的起点,克尔恺郭尔说。他还说,作家
正是那最典型的个人。作为一个个人的读者,去读懂另一个个人所教导的,是为了
最终窥见他还没有教导出来的——作品背后的那个个人,那个个人的原文。
去介绍那个个人,是最不讨好的事。对他最全面的介绍应该是,他就是他。在
克尔恺郭尔,这一同义反复是有意义的。他的墓志铭:那个个人。
看来,要介绍他,最不会自讨没趣的办法,是拿用他作品中的话,来介绍他自
己。好在他说过的每一句话都可用在他自己身上——他确曾这样说过:
忧郁如我,无可解救的忧郁如我,在灵魂的深处忍受难以言容的痛苦,绝望地
与世界以及一切属于世界之物断绝关系,自最幼之年即被严格地教养,以一种预感,
以为凡是真理都要忍受痛苦,要被嘲弄,要被贬抑;每日我花费确定的时间祈祷并
作虔敬的默想,我是自己的忏悔者。
—《观点》
我是一棵孤立的枞树,独自地自我封闭着,指向天空,却不投下一丝阴影,只
有斑鸠在我的枝上筑巢。
—《既此又彼》
假如哥本哈根对任何人有过一致意见,我敢说那一定是针对我的,即,我是一
个无所事事游手好闲的家伙,一条懒虫,一只轻薄鸟,聪明,甚至是才气横溢,机
智——然而说到“严肃”,我是根本没有的。我代表着世俗的讥讽,生活的乐趣,
追逐快乐的最切当的方式。
—《观点》
人是精神。但精神是什么呢?精神就是自我。自我又是什么呢?它是与它自身
发生关系的关系。
—《死病》
反省的海洋上我们无法向任何人呼救,因为每一个救生圈都是辩证的。
—《既此又彼》
以人性的意义而言,没有一个人可以模仿我……我是一个历危机而成为的人,
甚至可以说,我是一只供研究存在之用的试验用免。
—《既此又彼》
这样一个思想突然闪进我的脑中:“你必须做点什么!既然你有限的能力无法
使事物变得更为容易,你必须以相同的人道主义热忱,努力着将事情弄得困难一
些……我把在每一处地方制造困难看作自己的任务。”
—《非科学性的最后附笔》
因为我的工作是做一个卑微的仆人,假如可能的话,去激使,去邀请许多人来
通过这一“个人”的窄窄的栈道;这一条栈道的通过是除了成为个人自己之外别无
他法的。
—《作为作者,我的作品之观点》
我确信自己既能将故事讲得不失其寓意,又不至于过早地泄漏了它。常常爱
用一些插话式的枝枝叶叶来引开听者的注意力,将他们吊在悬念的半空,琢磨出他
们正等待什么样的结局,然后在叙述的过程中狠狠捉弄他们一番——这是我的乐趣;
还故意利用言词的暧昧,让听者认为已听懂了话中的意思,回头却猛发觉,那句话
原来还可另作解释——这是我的拿手好戏。
—《既此又彼》
[附:关于《勾引家日记》] 这一作品选自克尔恺郭尔出版于1843年的著作《即此
又彼》。读者想必会将它与作者在1837年至1841年期间与贾娜?奥尔森从相识到订
婚的那一段经历联系起来。不过,这一联系恐怕是很表面的。“勾引”一词最好与
克尔恺郭尔所讲的“间接沟通”这一概念一起来被理解。作者借主人公约翰尼斯对
柯黛莉亚的勾引过程,来演示个人(爱情中的个人是最典型的一种)所谓的人生三
阶段:审美阶段(以勾引姑娘们的唐璜为典型),伦理阶段(以对道德作无限反思
的苏格拉底为典型),宗教阶段(以面对上帝的召唤的亚伯拉罕为典型)。
前言
为好玩,就决意要为那份忐忑中获得的手稿制出一个清晰确切的副本,那一刻,焦虑是
怎样地攫住了我,怎样地使我无法自主啊!这,我无法瞒过自己。那情景此刻仍活现在我眼
前,仍一样地叫人心悸,而我也仍像当初那样心生恻隐。书桌并没有上锁,平时他可不是这
样的,这不,抽屉里的一切就任我摆弄了。事到如今,再一味地让自己去相信当时拉开拍屉
的不是我,以此去粉饰我那一刻的行为,也枉然了。确有一只抽屉是开着的。落眼处但见一
大摞散乱的稿页,顶上压着一本宽皮四开本,装帧还颇考究。正封面蔓叶花饰占住了整页,
上有他的亲笔:《漫评之四》。到如今,再要让自己去相信,要不是书已打开,那古怪的书
名又诱动了我,自己原本不会掉进这一捉人的圈套,或者至少能挡住这一诱惑,也枉然啦。
书名也真怪得很,倒不是说那名字本身如此,而是指那衬托在它周围的一些细节。往散乱的
稿页上粗略地一瞥,我就晓得,其中将有的是对情迷心乱的景状的津津乐道,对这一或那一
关系的一处处暗示,以及某些独具一格的信函的大概——后来我还有幸领教了其中被刻意追
求出来的漫不经心。眼下对这一堕落人物工于机巧的心灵的仔细揣摩,又将我带回到了当时
的情状:眼睛不放过每一处微妙,其其中走向了抽屉——警官闯进伪造文件者的房间,翻检
他的全副家当,终于在抽屉中找到数页散乱的文件、字迹样张时,也就是我那时的感觉罢?
这一页上有描摹图,那一页上是一串花押字,另一页上却是一行倒写的字句。这明白地告诉
他,他的搜捕已上了路子,心中的得意甚至还夹杂了对这些线索中流露出来的伪造者之用心
与勤勉的某种钦佩。
在我,还有些两样,我到底不大习惯搜捕案犯,而且又没有武装在身——连警徽都没有。
因此我内心就加倍地吃重:我正非法地跟踪着他。那会儿,思想是与言语一样地不济事了,
这也是可想而知的。在您又能思想,能急促地从多角度来探测这一未知的陌生人的一切,并
与他周旋起来以前,某一种印象先将您震慑住了。人的思想越发达,它就越能快速地集约自
己,一如整天与海外游客打着交道的海关人员,看惯了干奇百怪的人儿,再多见一位,也就
不会蹊跷不已。然而,思想能力无疑已十分发达的我,最初仍强烈地震惊于此了。清楚地记
得—,我当时脸色煞白,差一点晕厥过去,可不是闹着玩儿的!试想,他回家来,见我在地
上不省人事着,抽屉还抱在手上——啊啊,原来,良知败坏了,生活却有味儿多了!
手稿的题目本身并不吸引我。这手稿我看多半是由摘录汇成的读书笔记,这也最自然不
过了,他一向是全身心地追求着学问的。可是,里面的内容却完全是两码事。这是一本地道
的日记,用心地记录下来的。据我对他的了解,他的生活找不出有需加特别评说的地方,所
以,老实说,我一看就发觉书名颇能体现其中的鉴赏力,选它时是花过一番功夫的,它对作
者本人及其所处情景是有真切的、从美感上来说是客观的把握的。这名字与《日记》的全部
内容完全吻合。他这一生本来就是一种努力:完成诗情地去活这一重任。他秉具一种敏锐地
观察生活中的意趣之天才,他懂得去发现它,等发现了它,又能极其诗情地来再现这些经验。
这样看来,他的《日记》就既没有时地上的确切性,也算不得纯粹的虚构了,不是直陈的,
而是虚拟的了。笔录这些经验自然是在事发之后——有时也许是好一阵子以后了——可是,
那描述上的生动,仍不失发生于眼前时的逼真。说他写《日记》是出于利他的目的罢,未免
太想当然。说得苛刻一些,这日记显然只有他本人才能意会。整个行文,甭说其中的各个篇
章了,不允我将它猜断为一部诗意之作,写好了是要去发表的,不。他个人倒不必担心其内
容的公诸于众,因为里面的人名大都闻所未闻,绝无真实的可能。只是我揣想,他所沿用的
教名具有时地上的真实性,一致性,他自己满可以将它们与真人挂起钩来的,不谙内情者,
想必反会受它们的误导。至少,柯黛莉亚一名就是如此。是我先前认识的一位姑娘,日记中
她成了注意力的焦点。她被恰当地称作了柯黛莉亚,没有添上她的姓:华尔。
等一等,我们怎么才能够解释《日记》带有浓重的诗意这一事实呢?答案有,也不难理
解。先要说到他诗意的性情。怎么说呢,这诗情其实并不丰沛,换句话说,它并不贫乏到居
然分辨不清诗情与现实。这诗情是溢出他身外的那多余的部分。有了这多余的部分,他就能
领略到现实中那些诗意盎然的情景了;等到他要诗意地思想了,他又将这多余的部分收了回
去。这使他得以有另一种领略,而他整个生活也就是以这种领略作为动力的。首先,他亲身
去领略种种美感,再就是,他领略自己在领略美感时所表现出来的个性品格。在第一种情形
里,他独自亲身地领略了既是现实对他的馈赠,又是被他充实到现实中去的东西,指明这一
点很是重要;在第二种情形里,他抹去了自己的个性,只倘样于此情此景中的自我。第一种
情形中,现实是断不可缺的导火索,主料;第二种情形中,现实淹没于诗情的滥筋中了。这
第一阶段的成果就成了日记——作为第二阶段的成果——得以出笼的情绪基调。诗情这同一
个词,用在两阶段中,其实是各有所指的。不消说,诗情贯穿了他借以渡完一生的两可状态。
在我们生活其中的世界背后,还远远地、沉沉地,隐匿着另一个世界。两者的关系,说
起来,倒颇近于帘幕前供小丑插科打诨的舞台前台,与帘幕后正式的表演舞台之间的关系。
我们光顾剧院时,想必都能见到,透过一层薄薄的罗纱,我们见到——可以这么说罢?——
一个罗纱后的世界,更轻盈、更缥缈,跟实在世界有着质的不同。许多人,虽现身于实在世
界中,却并不属于这世界。他们是属于另一个世界的。人竞能这样分身两处,是的,这样几
乎遁形于现实,总要算是健康或病痛的征兆罢。后者差可形容这个我未经结识就先已了解的
人了。他不属于现实,可他正与它相干着哪。他总是倥偬其中,但,即便最彻底地投入它时,
他也已离它远了。而召唤他远去的,既不是什么善业,也不能确切地说是恶念。即使是在眼
下,我仍不敢这样说他。他曾患大脑痼疾很深,现实开出的剂量已显不足,最多只能应付一
时之急。并不是现实对他的迫压太过头,也不是他太脆弱,撑不住了,根本不是啊,他太茁
壮了!可是这茁壮究竟是一种病。现实一旦已不成其为一种刺激,也就丧失了其战略性地位,
他缴了械,一无防备了,而这就成全了他身上的恶;甚至在受着刺激的那一刻,他仍有意识
地如此着,而恶正是浸淫在这样一种有意识的放任之中的。
我是认识这位其纷坛故事构成了日记主干的姑娘的。我们这位仁兄是否还勾引过其他人,
我就不得而知了,从手稿上看,他似曾有此行径。他似乎还拿手于另一种也只有他才干得了
的勾当,因为在心智上,他远远高出平常所说的勾引者们。从日记上也可看出,他津津于其
中的这一档子事,有时未免也太小题大作,比方说,仅仅就与别人打了一次招呼——他决不
会要得更多,因为这已是能得自对方的最美丽的收获了。依凭着心智上的天赋,他懂得怎样
去勾引少女,让其为自己而心动,又不蓄意地去占有她。自然,他也懂得怎样将那姑娘催激
到情感的极致,直到他确信她已乐于捧出自己的一切。当那恋爱已达乎这一临界点,他却要
中断它了,又末让自己流露出点滴的主动,不落下片言只语的爱的把柄,当然也就更没有宣
言诺言之类了。而这恋爱到底已是事实,一想着它,那不幸的姑娘就会加倍地痛苦,因为它
没有留下一叶半枝她好攀缘的东西,因为她万变的心情像那疯癫癫的女巫的舞步似地带引着
她:一忽儿责备自己,原谅了他;一忽儿又责备起他来。而既然这一层关系是似真非真的,
她就必须不断地挣扎于这样一种疑虑中:整桩恋爱是否只是想象的虚构而已呢?她无法找一
个人来谈谈,因为她拿不出确切的题目与人去谈。入夜里做了梦,还能告白于别人,但她不
得不讲出来的,到底不是梦啊,它其实就发生在身边,就发生在眼前哩,可是,当她正想说
说它,想为她受着扰攘的心减去一点分量,却又找不出什么好说的。她切切地感受着它。但
没人能把捉它。她本人也几乎无法把捉住它,可是,它就压在她心头,沉重得惊人!
这些受害者是非常不同的那一种。她们不是那些不幸的姑娘,一旦受冷落于周遭社会,
或者认为将受冷落,就嚎啕起来,时不时在心灵不胜迫压时,在怨恨或宽恕中寻找解脱。她
们却不:无改于形貌声色,往还的还是那原班的人,仍一贯地受人娇宠,可是,她们是变了,
变得几乎连自己也无从解释,旁人是更加察觉不出来了。她们的生活不似被攀折、被击碎的
那一种,可是,她们的心从此就只用在它自己头上了;既已迷失于他人之中,再想找回自己,
也枉然了。有人会说,他走过生活,并末留下踪迹(据说是因为他的脚是不留脚印的,这让
我拿来比量他无限的自我反思,倒正合适),要这么说,那我看没有任何受害者曾会向他屈
服。不错,他太心智高妙,当不了一个平常所说的勾引者的。不过,也有些时候,他俨然就
出具为一具寄生的肉体,纯然就是肉欲之典型了。即便是他与柯的那桩恋爱,也错综着哪,
说他自己是被勾引者,也未尝不可。真的,有时连这不幸的姑娘自己也蒙懵于此哩。总由于
他的足印太暧昧,难作任何定夺。一个个的个人,在他,只算是一次次偶然的刺激;他撇开
他们,犹如秋树抖落残叶——他还会长芽的,叶子们却枯萎了。
而他是怎样对待他自己的呢?我纳闷。他将人引入迷途,到头来,我心想,他也会将自
己送入迷途的。他的败坏别人,不在外部下手,而是深入内中的。带错了路,将蒙懵的旅人
扔弃在这一错误里,这已有几分作孽了,但这能与故意使人失途于自己内心的行径相比吗?
迷途者总还有一路上时时变更的景色聊作安慰,在将每一处新境收进眼里的同时,心中多少
能生出个走出迷津的新希望。那内心走失了方向的人,可就没有这么大的余绪在心里了。他
不久就发现,自己已闯进了一个圈圈,一个无法逃脱它的周转着的圈圈。我想,我们这位仁
兄迟早会遭逢这样的报应,其程度只会加深。想象中,最摧心裂胆的事,莫过于一个工于机
巧的心灵一旦失去其前后内外的线索,于是转而用全副心机来对付它自己这一下场了;等良
心觉醒,它就会逼迫这工于机巧的人将自己从这纷扰中提拎出来。他当真能从这狐狸洞中寻
着许多出口,那也是枉然,一旦他焦虑中的灵魂相信已有一束日光透进洞来,却发现那原来
是另一处入口。似一头受了惊的鹿,又被绝望追逐着,他急急地寻着出路,而找到的总是另
一个入口,穿过它,他重又回返到了他自身。这样的一个人,并不总是我们所称的罪犯,他
甚至也常为自己所耍的诡计黯然神伤,而且,罩落在他头上的惩罚远比罩落在罪犯身上的要
酷烈。因为,比比这意识的疯狂,那由悔恨而来的痛苦又能算得什么?对他的惩罚中,带着
一种纯粹的美感。是啊,说他良心觉醒了,其实也是对他用词太仁义了。良心之于他,无非
就是更高一级的意识而已,它体现为一种并不谴责他,但时时警醒他,在全然无为中也不容
他有些许安宁的意识。他也没疯,因为有限的思想的形形色色,还未在疯狂的永恒中僵固成
化石。
可怜的柯黛莉亚!她也找不回她的安宁了。她打心底里原谅了他,但她仍找不着安宁,
如此那疑虑重又抬头了:毁了婚约的是她,促成这灾难的也是她,怪总也要怪她的骄傲,那
渴望与众不同的骄傲。于是,她复又忏悔,但也还找不到安宁。因为这时,那正谴责着她的
思想,又上前为她开释了:那么不露声色地将毁约的念头置入她心头的,不就是他!那么她
就恨吧,她的心在诅咒中找到了解脱,但就是找不到安宁。她又责备自己起来,责备她自己
是因为她自己明明是有罪之人,却又恨起别人来了。她责备自己,因为他无论怎样狡猾,罪
魁祸首总还是她。想到他欺骗了她,着实已不好受了,更难受的是,他——我们禁不住要这
样说了——在她内心同时引入了几种来自不同立场的思想,而在美感上他已培植得她十分成
熟,她已不肯一次只遵命于一种声音的召唤,而是同时能听从于多种声音了。于是,过去的
记忆在她心中复活,过失与罪孽又丢在了脑后,她记起了那些美丽的瞬间,她又被刺激到了
一种不自然的亢奋状态。在这样的瞬间里,她不但想起了她,而且还清明透彻地了解了他,
这清明透彻也正表明了她的成熟程度。于是,她不再将他视作罪人,也不将他当成高妙的思
想者了,她只凭美感来体味他。她曾写信给我,表达了她付诸于他的情感:“有时候,他心
智的高越,直让我感到自己作为女人的被压没在下,甚至感到了自灭。有时,他的狂放与蓬
勃又饱蘸了欲望,我只有颤抖在他跟前的份了。有时他对我像陌生人,有时,他又成了忠诚
的化身。每当我这样将他揽进怀里,一切都突然变了——怀中只搂着云彩了①。云彩这一说
法在认识他以前我已听说,却是他教我懂得了它。用它时总要想到他,正如我思想的线脉全
都与他通联一样。我一向喜爱音乐;他就是一件举世无双的乐器,响应着我的每一个音符。
他那宽广的音域,是没有哪一件乐器能比上的。他是一切情感意念的大全,对他,没有哪种
思想会过于高玄,过于幽寂;他咆哮时,是秋原上的野风;细语,又能作无声的缠绵。我的
一词一句无不在他身上有了反响,而我所无法肯定我说出的有否达到其本该有的效果,因为
我无法预料那效果该是怎样。带着这一无法描述的,神秘的,却又和美的,无法流露的恐惧,
我倾听着这一由我自己拨弄起来,而其实也并未怎样去拨弄的音乐。音律是永远和谐着的,
我也永远为他而忘情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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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希腊神话中,依喀西昂(lxion)想抢走海拉(Hera)但扑着的,却是海拉巧妙地放出的,
与她相像的云朵。
这对她已是够惨的了,在他,却更惨。这可从我每想到这件事,心就被焦虑攫住这一事
实中推知。连我也忘情于那混沌缥缈的仙域,那梦的世界了,那儿,人们每时每刻都惧怕着
自己的影子。很多很多次了,我力图要将自己与那影子撕开。那迫在脚后跟的我,正像一个
气势汹汹的影子,一位暗哑的指控者。多不可思议啊2他已将幽玄的秘密撤向了每一件事物,
可是,还剩下一件比这更幽玄的秘密,那就是,我窥见了它,并且,我还是以如此不正当的
方式窥见它的。想从头忘却这件事,已是不可能的了。有时我也想着要去跟他谈谈这件事。
可问题是,那真能管用?他要么会一切不认账,咬定那日记是一诗意的实验,要么,他就会
叫我闭上嘴,弄得我不保证下来不行,想想,我是怎么获知这秘密的啊。再没有另一件东西,
会像一个秘密那样,撒下这么大的诱惑,又罚下这么大的诅咒!
我从柯黛莉亚那儿收到了一束信。不知道这是否已包括了他们之间信件往还的全部——
好像有一次她悄悄告诉我,她已私自销毁了其中的几封。我已制作了它们的副本,眼下将要
把它们引入我的手稿。是的,日期是没有的,但即使我补上了日期,究竟又能怎样呢?因为
日记越到后来,日期也就记得越模糊,到最后,给出一个日子,已成了显著的例外了,似乎
其中的情节本质上已如此地意味浓郁,时间地点上的真实已属次要,而日记本身也几乎成了
种种观念的集合了。出于这一原因,日期的有无更是无关宏旨了。日记中间或会出现那一、
两个词,一开始虽吃不准其意义,但后来却帮了我的大忙。将它们与这些信件作一比较,我
终于意识到,它们是这些信件的主旨的索引。由此,我得以毫不费力地将这些信件插入恰当
的地方,办法是,等日记中的某一主题已暗示出它们了,我就将它们嵌进文中。要不是发现
了这些提示物,我想必会因误解而自责不已的。因为否则,我怎么也不会想到,有时信是勤
得多至一天几’封的——日记里这样告诉我的。照我原先的打算,信是还要分布得更均匀一
些的,因为那时我竟未想到,他灌注其中的澎湃心力,像他所择用的其他手段一样,是可以
使柯黛莉亚的激情洋溢到巅峰的!
除了完全兜出他与柯黛莉亚的关系之外,日记中还穿插了几处偶尔拾掇成的短小的随笔。
它们的出现之处,总伴有一个处注:邢。它们绝不与柯黛莉亚的故事有分毫联系,但见证—
了某一句他经常说起的话——当时竞被我理解成了另一种意思:“我们务必得保留一根多余
的弦。”要是他过去的日记也能到我手上,我多半会遇到很多这样的句子。听过他在某一处
生动地将它们称作“远距离作业”,因为他自己说过,柯黛莉亚盘踞了他的身心,他实难有
功夫再来旁顾周遭了。
他刚撇开柯黛莉亚那会儿,她给他写过两封信,他都原信退回了。于是它们就来到了柯
黛莉亚转交给我的信件当中。是她自己启的封,我不妨抄录于此。她自己从未跟我提起它们
的内容。在她提及她与约翰尼斯的关系时,她总要背诵起一首小诗,当然,我认出来了,这
是歌德所作,其含义似乎是随她的心境而时时变幻的,虽然,这纷坛的情感都是由这同一首
诗牵抽出来的:
去吧
羞辱了这耿耿忠心
忏悔终将来临①
--------------------
①歌德:《约丽与贝特莱》。
下面就是柯黛莉亚的几封信:
约翰尼斯!
我并没有将您称作我的,因为心里深知,您还从来没有成为过我的——这样想也曾愉悦
过我的灵魂,而现在,它正为此而重受责罚呢!可是啊,我依然要您成为我的,我的勾引家,
我的骗子手,我的敌人,我的凶手,我的不幸之祸因,我的欢乐之坟场,我的毁灭之深渊!
我把您称为我的,又把自己称为您的。想当初,我如此的顶礼膜拜也曾使您高傲的耳朵受宠
若惊,而此刻听来,竟是罩落在您头上的诅咒,永远的诅咒了。不要自鸣得意,以为我就一
意地想追拿住您,或操了短剑,想惹起您的莫落!无论您遁身何处,我依然是您的,就算您
去了地之极,天之涯,我仍是您的。就算您又爱过了一百来个女人,我还是您的。啊啊,即
使在您灵魂最后逗留的时刻,我还将是您的。我对付您所用的语言,也一定反证了:我是您
的。您假装欺骗了一个人,由此而成为我的一切;到如今,卖身为您的奴隶,也就是我命定
的全部快乐了——我是您的,您的,您的诅咒。
您的柯黛莉亚
约翰尼斯!
曾有一富人,满圈的牛羊,要大有大,要小有小;也曾有一可怜的少女,身后只跟着一
头羔羊,从她手中食,从她杯里喝①。您曾是那富人,沃饶着世间的灿烂宝藏;我,那可怜
的少女,只拥有她唯—的爱。您取走了它,又忘情于它;不想,激情召唤着您他去,牺牲我
微薄的所有,您也无所顾惜,于您自己,只愿分毫不爽。曾有一富人,满圈的牛羊,要大有
大,要小有小;也曾有一可怜的少女,身后只跟着一头羔羊。
您的柯黛莉亚
--------------------
①见《圣经?撤母耳记下》,第十二章
约翰尼斯!
那么,终究就没有希望了?您的爱再不会复苏?我深知,您确曾爱过我,虽然,我凭什
么如此确信,自己也正悯然着。我将等待,任那时日汩汩流长,我将等待,等待至您倦于对
别人的爱,那时,您对我的爱将会从其坟中化蝶翩翩,那时,我仍会爱您如初,感激您如初,
如初,哦,约翰尼斯,如初!如初!约翰尼斯!您对我透心的冷漠,难道正是您真正的本性?
您的爱,您丰饶的爱,难道竟是卑下的,空乏的么?此刻,您是否已归璞到真实的自己了?
不要战战于我对您的爱,您定能原谅我这爱您如此的罢。我早明白,我的爱是您肩上的担当,
但那一天终将到来:您回到了您的柯黛莉亚的身边。您的柯黛莉亚!那恳切的话语您听见了!
您的柯黛莉亚!您的柯黛莉亚!
您的柯黛莉亚
即使柯黛莉亚并不具备约翰尼斯身上那宽广的音域——这是她不忘崇拜的——仍不难见
出,她并非没有自己的抑扬顿挫。每一封信上都打下了她不同的心境的印记,尽管凭实说来,
她在表达上还达不到某种清晰。第二封信尤其如此。我们之于其中的意思,猜到的恐怕比理
解到的要多一些,但在我,这一微理,正是信本身的动人之处。
四月四日
当心,我美丽的未知!当心!跨出马车可不是桩容易事儿。有时候,这一步便定了您今
后的运数。瞧瞧提艾克的一部小说去吧,我可以借给您的,您会读到某女人跨下马鞍,怎样
满怀落进那无法理断的错综牵连,怎样使这一步成了她一生的定夺①。要知道,马车上的踏
板也一样会安得不是地方的,踏下去时,差不多谁都得忘了那优雅,去冒一冒仓皇倒进车夫
或脚夫怀中的险。您瞧,车夫脚夫就是这样地得天独厚着。当真以为,自己该去谋一份在某
个少女如云的府第做一名脚夫的福气;仆人们想亲聆少女们的秘密,真是易于反掌——可是,
看在老天分上,求您别跳,给一点面子!是的,天黑了,我搅扰不了您的。我只是驻足于这
街灯下,踯躅在这您看不到的地方,不会被看到,我也就用不着尴尬了;当然,看不见者,
也是不会被看见的——那么,请不要担心仆人没有揽您入怀里的力气,不要担心那镶着花边
的丝裙了,也不要不放心我,让这纤巧的小蹄子——我已为它们的俏丽娇巧倾倒多时了——
让它们闯入这世界,放胆地将它们托付给那终会找到的落脚处吧。要是您担心找不到落脚处,
就颤抖;找到了,也颤抖,那么就快跟上您的另一只,想想,谁会那么忍心,将您撇在了那
一步上,谁会那么拂逆人意,那么怠慢这美的绽放?要不您害怕着哪个冒失鬼的闯入?总不
是害怕仆人,或者我罢,因为我已得幸看见了您的纤足,而且身为自然科学家,我早已从居
维叶那儿②学到了怎样从这些细节推知确切的结论的本领。还不快点!这一焦虑平添了您本
已丰足的美色!恕我饶舌:焦虑本身不美,美就美在我们同时见到了那克服这一焦虑的心劲。
瞧!这纤足支住自己了。我早就发觉,论落足时的稳实,玉足纤纤的少女,总胜过那匆匆于
市井的大脚姑娘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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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指提艾克的小说《迷宫悍女》。某个漂亮的英国淑女因小时候多读了解剖学教科书,
对婚姻竟存了排拒心理,众多的求婚者被挡在了门外。她把热情全投入到了天文学之类的科
学上了。有一位聪明热忱的领主对科学也有同好,但仍攻不下她。有一天,他们为骑马而吵
了起来,她愤然下马,不料却撕破了裙子。 她无地自容,去躲了一个星期,竟然发现她是
挨着他的,就决意嫁给了他。
②十九世纪法国科学家。据他所称,可以从一根骨骼推知动物全身的样态结构。
不过谁会想得到?这违背了所有经验;几乎再没有比从马车上一步跨下来,裙子被钩住
更涉险的啦。话又得说回来,少女出门坐马车,总是担着些风险的,要不然她们就只得呆在
马车里不出来了。花边缎带被钩住,撕裂了,然而顶多也只不过如此啊。没人会看见的。倒
一定会有一个黑影从一旁闪过,他身上的斗篷几乎遮到了眼眉。街灯的光向您直刺,眼花得
您不知他是从哪儿窜来的了。他擦过您身边走是您进门的那一瞬。就在这紧要关头,一个眼
神飞落到了它的目标。您飞红了脸,胸口堵涨,叹息一声也舒顺不了它。回眸之间,您满含
嗔怒,射来高慢的卑薄;眼里闪烁着祈祷与泪光,两者一样地美不胜收。我还是收下了它们,
当作了自己的酬劳,因为,我既配得上您为我祈祷,当也配得上您为我流泪。然而,我是恶
毒的——那房子的门牌是几号?我见到了什么?满橱窗的小玩艺儿。我美丽的未知,也许我
太自说自话了,可我跟从的是曙光呀……她已忘了这一巧遇了。啊,是的,十七岁了,还该
高兴着的年龄,去逛商店,过她指掌间的样样件件,都能被揉捏说不出的喜悦的时候,当然
就好忘事罗!她甚至没有看出我来。我孤自站在柜台的另一端。对面的墙上挂着一面镜子。
她没有去对镜,镜子却先映出了她。它收存了她的全貌,够多忠实啊。真像那谦卑的奴隶,
他要用这忠实来证明他的献身,对于他,她使一切具备了意义,而对她,他不值毫厘。他敢
于捧住她,却不敢去拥抱她。不幸的镜子,你抓得住她的娇容,却是抓不住她本人的啊!不
幸的镜子,你非但无法将她的娇容藏入你内心的私府,挡开满世界的眼睛,反过来,你却不
得不端着它送给别人看,喏,我正瞧着哩。人要是被派定了那样的命运,那悲苦可就大了!
可是,还真有不少的人就是这样的呢,他们所能拥有住的,仅存在于给人看的那一瞬,他们
能握进手中的,只是表面的形相而已,远不是本质!等那本质显露,他们又痛失一切了,正
如她一旦一口气向这镜子吐露了衷肠,镜子就会失去她的娇容一样。
人如果身临其境仍不能在内心保持住这一幅画面,那他大概会希望与那美的事物保持一
段距离的,以免不因太近而使尘浊的肉眼瞧不见那美好的,那一到他怀里就会失去踪迹的事
物。就这样与美拉开一段距离,他仍能外在地看见它,但也不妨让它向灵魂之眼展览,这时
因太近了,他无法见到那个对象本身了,这时,唇封住唇……可是,她多么美丽啊!可怜那
镜子,一定有真痛苦了!幸亏你天生不知妒忌。她的小脑袋是那完美的鹅蛋形,微微前探,
那前额由此而高出了许多,就这样昂着,沉静,傲岸,不露出点滴点智才能的蛛迹。轻柔的
黑发驯顺地挽住了她两鬓。她的脸,是秋后那果实,每一处都饱满了。皮肤是莹彻的,是触
手的天鹅绒,我只消用眼睛就模得出来。她的眼睛——嘿,我还未曾一见呢!它们是深藏在
那浓密的眼睫毛之后的,外面还有密如小钩镰的刘海的布防,谁要遇上了她的眼神,那他可
就有危险了。她的头是玛当娜的头,有单纯无理的外廓。这还一定是一个好奇地往前探看的
玛当娜,不是那个沉浸于对主的沉思的玛当娜。各色各样的情感都能在她的面容上找到施展
的天地。她所思所想是万物的集约与纷繁,世间的荣华显赫只有投向它,才折射得出那般魔
力那般辉煌。她褪下手套,让我和镜子都有幸亲睹她的右手,这白哲修整的古玉,没有稍许
的点缀,无名指上连一个普通的戒子也没戴。妙极!——她抬头了,周遭的一切于是就多么
不一样了啊,而它们也还是它们啊!前额低了,脸的鹅蛋形于是有些不规则了,然而活泼也
多了些!她同店员说话了,她高兴了,快乐了,话也多了。她已挑好了二三样东西,正拿起
第四件,揣在手中,她压低了目光,正问价钱呢。手边的东西被放到了她手套底下,这里一
定有个秘密:为谁买的呢……某个情人?可她还未订婚哩。呜呼!不就有很多的姑娘,还未
订婚,倒先有了情郎,而订了婚、还未找着情郎的么?我该不该先放下她?该不该成全她此
刻幸福的绵延?她就要付钱了,糟了,她掉钱包了……她可能报出了她的住址,我不要听,
好歹我不愿少了那份不期而遇的惊喜。我终将在生活中再次遇见了她,兴许她还会认出我。
我那猛一旁顾并不是容易忘掉的。总有一天会轮到她撞见我,给我意外之喜的。如果她到时
没有认出我,如果她的眼神没有告诉我她已认出了我,那我一定会伺机从另一侧来看她。我
保证会让她记起这一次的情境的。不可急,不可贪,事情大小,一口一口地啜饮是最好;她
已上了榜册,一定会被搜捕到的。
四月五日
我就喜欢这样!定在黄昏的街上,一个人!是的,我看见紧跟着您的仆人了。不要以为
我会把您往那不好的地方想,当您会这么一个人单独地出来。不要以为我会那么没有经验,
环顾了四周,就看不出来您背后仆人那一本正经的身影。然而,您为何这样匆匆?您还有点
儿焦躁,您感觉到心在狂跳?这焦虑不光是因为想急切地回家所致,也因为那灼人的恐惧正
带着甜蜜的不安流遍您的全身,带动了这时您脚步的急促韵律。然而,一个人出门不啻是一
桩辉煌的、珍贵的经验——当然是仍有仆人跟在后面的喽。……您十六岁了,会读书了,当
然,您读的是小说。走过您兄弟的房间,偶然听见了他们和一个要好的人的几句话,是有关
东街的一些事儿的。尔后,您又故意多路过您兄弟的房间几次。再也听不着了。不错,是一
个大姑娘了,就该知道些个这世界上的事儿。如果什么都说不上一点,那她出门时活该只好
跟个仆人在后了。不,别让他跟。这么一来,爹妈会摆出怎么难看的脸来?而且,怎样去找
到一个像样的借口呢?去的如果是一次宴会,那是撞不上好机会的,因为这往往时间太早,
听奥古斯塔讲,那是九十点钟的事。回家吧,已太晚,于是就跟个仆人在后面吧。星期四剧
院散场时,倒似乎是个好机会,但我们多半是坐马车走,况且还有汤姆森太太和她的两个宝
贝表弟与我们同车。当真有机会一个人坐马车回家,那时,就可放下窗帘,打量打量周围了。
可是,那没有料想到的事还是发生了!母亲今天对我说:“你没有摆弄好你父亲的生日礼物
呢,给你一些时间,一门心思去弄吧。不妨去你杰蒂姨妈家,我会叫詹斯来接你的!”这个
提议本身并不怎么好,因为杰蒂姨妈那人没有一点意思。但要照这么安排,我就可以挑在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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