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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学良口述历史

张学良(现代)
[张学良口述历史 / 张学良口述,唐德刚撰写 著 ]
书籍介绍:
英雄闲说旧风流:张学良口述历史 回首百年,张学良是改变中国历史进程的人物之一。本性最适合做一个声色犬马的公子哥儿,可现实偏要压他一肩的戎马战事和国恨家仇,更遇上“九一八事变”,不抵抗的罪名令他几成民族公敌;西安事变促成了抗日统一战线,他自己却从此被幽禁半个世纪,也因此赢得了世人的敬重。国内虽然已经出版过很多有关张氏生平的书,但少见真正有分量有价值的。本书由史学名家唐德刚先生担纲完成,以张氏自述为主体,以唐德刚论张学良的数万文字为辅,正好地弥补了以往各种图书的错谬与不足。更兼唐的论说精辟而有洞明世事人情的味道。一边是研究对象的“自白”,一边是研究者的“审视”,两相对照着看,历史变得更为真切、真实而生动。
------章节内容开始-------
正文 第1节:张学良自述的是是非非(代序)(1)
更新时间:2007-12-4 11:04:43 本章字数:1594
  张学良自述的是是非非(代序)
  张学良将军是现代中国史(甚至是现代世界史)上,一个少有的是非人物,他的是非的焦点,便是他一手主导的西安事变。没西安事变,当今中国甚至整个今日世界的局势,可能就不是现在这个样子了。正因为这一局面之出现,他这个世界近代史上少有的是非人物,历史家就很难下其定论了,是之者会说他是反侵略的抗日英雄,千古功臣;非之者也会说他是不知敌我情势,搞政变误国的乱臣贼子。至于半是半非,乃至三七、二八开……今后千年的历史家,显然对他也不会有个一致的定论。
  最可笑的还是张将军自己,他对他自己所发动西安事变的是是非非的自我批评,也是是非不定的,虽然他在口头上还是一硬到底,说什么历史如走回头路的话,西安事变他还是要发动的。这是他亲口向我说的。但是他也认真地说,他如是蒋,他会把他自己枪毙了的;他自己的部下,如果也干出这桩犯上作乱的事件,他自己也早就把他枪毙了。因此他被蒋关了半个世纪,不但无怨无尤,蒋在他心目中,始终还是个"亲如骨肉"的、抗日救国的统帅,他心目中,大大的民族英雄。
  是非永无定论
  像张少帅这样罗曼蒂克的历史人物,尤其是当他还在关押期间,不能自由行动之时,像在下这样的知识分子,从来也没有梦想过和他去拉上关系,或是来替他写本传记,就连访问他一下,笔者也从未作此梦想。可是天下事,有时就出乎意外,也算是机缘巧合吧。少帅在其垂暮之年--他已九十,我也已七十高龄--他竟然躬自下访,和不才大为盘桓了一阵子,不但我被邀请作其座上客,正式约我为他写传,他也曾到新泽西州,下访寒舍,作我的贵宾。那也是我迁居到敝卢现址之后,最享名世界的宾客了。
  张公何以和我有此一段缘分呢?外界误传甚多,虽不值一驳,但是此事经过的本身,倒不妨略叙一下,也算是史学界的一宗真实的小掌故吧。请先从"沈阳事变"说起: 在上一世纪,30年代之初,当他对日本侵略我东北,以其"不抵抗主义"来应付"九一八事变"(1931年)的高潮期,我正是一个才略懂国事的小学生。我记得那时我们在街上游行,大呼其"打倒张学良,打倒赵四小姐"的口号,每至热泪横流,那也是我生平参加学生爱国运动的破题儿第一遭,真把张学良这个"军阀",恨得牙痒痒的。其后西安事变爆发(1936年),我已是一个颇懂时事的中学生,这时我对张学良倒反而有些同情与崇拜之心。其后年纪渐长,尤其是在美国大学,对中西各族学生,教了三十多年的中国近代史,"张学良"这个历史名词,在我的课堂里,时正时反,或正或反的,也翻了好几次身,而说不出个定论来。最初我只怪我自己,思想搞不通,下不了结论,经过数十年的反复思考与观察,我对这段中国近代史,才恍然有悟--这不是一两个历史家的问题,这是历史学上一个永远解决不了的是非问题,这个是非问题,恐怕在今后一千年的中国史学界,也会争辩不清的。是者是之,非者非之,它势将成为世界历史上,一个永无定论的问题。
  张公有意下访
  在我个人来说,作个历史的执笔人,在经过三四十年,对此一问题的教与学,我自觉对张少帅的故事,已有个粗浅的认识。在退休之后,正有心预备对这段中国历史,考虑如何下笔之时,真是无巧不成书,少帅这时也正在托人找我。首先他委托他的晚辈和助手王一方君来找我。一方不认识我,但是一方有个同学好友郭冠英,则是我在纽约认识的小老弟。一方乃改托郭君,到纽约来找我。这是1989年秋冬之交的事,这居然又是一个巧合,因为此时我正在台北的"国立中央政治大学",参加一个学术会议,会后高雄佛光山长老星云大师,也正约我和刘绍唐先生一同去访问佛光山,并作点学术报告,有关在五六世纪时期一个中国和尚--慧深,可能来过美洲传道的小考证。
正文 第2节:张学良自述的是是非非(代序)(2)
更新时间:2007-12-4 11:04:43 本章字数:1536
  这时郭君已探得我在高雄,乃挂电话到佛光山,把张公翌晨的邀请,转报于我。我本想请他换个日期,但是郭君和刘绍唐,都劝我不要改动,因为张少帅此时,还没有完全恢复自由,请一次客,至为不易,我受邀请还要高度保密才好。但是我又怎样向星云和尚交代呢?绍唐说此事由他来解决。他乃向星云说,我有急事非立刻飞回台北不可。
  星云是个最通情达理的大和尚,他不问情由,便招呼庙中的知客,明晨一定要送我二人,飞回台北不可。
  初晤九十岁的少帅
  紧急飞回台北之后,绍唐把我送到来来饭店,便径自回去了,我则按指定时间,乘电梯上到指定的层次,当我步出电梯时,便有一位身穿便衣,却又不像是饭店雇员的中年人阻止了我,说"本楼今天不开放"。我看一看手中的纸条,说:我是应约而来的嘛。
  "谁约你的?"他问。
  "一位张先生。" "您贵姓?"他又问。姓唐,我说。
  "您是唐德刚教授?" 是的,我再回答。
  这人忽然露出和善的笑容,并说,"张先生正在等您呢。" 说着,他便领我到单间的餐室,室外还另有两位便衣人物在走动。他们彼此微笑一下,这人便打开餐室的门,申报说,"唐教授来了。"顺手关了门,他便在餐室的门外了。
  我举目一看,这餐室相当大,餐桌之外还有沙发和其他设备,足够十来个人用餐,沙发上正坐着一老一少在谈话。那年长的戴着黑眼镜,和毛线小帽。那显然就是张将军。他站起来,脱下毛线帽,和我亲切地握手,连说"欢迎,欢迎"。站在他身边的那青年,生得十分清秀,他自报说,"我是王一方"。
  张学良要做李宗仁
  初次见到张氏这样的历史人物,我倒有点矜持呢。谁知张公对我则像个数十年的老友,久别重逢一样,不拘形迹地高谈阔论起来。使我也为之全部放松,跟他有说有笑。
  我们谈了些题外之言后,张公便言归正传地告诉我说,他之所以特地约我来相会,是他曾看过我的两部书,十分欣赏。一部是《李宗仁回忆录》,他说那部书写得好,好在何处呢?他说他未见过李宗仁,但是他和"蒋"太熟了。你笔下所写,李宗仁所说的"蒋",就是百分之百的"蒋",因为"蒋"正是这样的人。张公连连夸奖我,"写得好,写得好",并翘起他的大拇指。我向他解释说,其实李传只是个未完成的草稿。由于传主的突然回国,就无法润色了,这部回忆录的复杂故事和执笔者的辛酸,原是说不完的,我也未便向他细说了。
  另一部书呢?原来那只是一篇短文讨论他自己的,叫做什么《三位一体的张学良将军》,他说写他的文章,他看得多了,"是你写得好。"好在何处呢?张公说,别人所写他和"老帅"(张作霖)的关系,只是父子而已,你说我们父子俩不只是父子而已,我们父子是不同的两代人……父亲是绿林出身的旧军阀;而我则是新式军校出身的青年将领……我们虽是骨肉父子,而作风和心理,都有极大的区别。"这一点,你讲得好,也讲对了。"他翘起大拇指来,连声称赞。
  他说得我大为惊奇,我什么时候写过这篇文章呢?经他解释,我才想起,那是我替一位学生傅女士的博士论文的汉译本所写的序言。这汉译本原计划在大陆出版。因为那时两岸的新闻界,尚不太沟通,我这篇序文,乃被台湾报纸,斩头去足,并另取个文题,成为一篇讨论张学良的独立的文章,在台湾发表的,我自己还不知此文的存在,却被张公看到了。
  言归正传,张公说,他也想写一部像"中英两文"的《李宗仁回忆录》那样的书,并希望我能考虑执笔,云云。
正文 第3节:张学良自述的是是非非(代序)(3)
更新时间:2007-12-4 11:04:43 本章字数:1717
  "主观意志"Vs."客观规律"
  他这番话说得我大为惊奇和感动。因为这正是我采用我自己的历史哲学所写的书,我认为一部中国现代史,便是一部中国现代化的"转型史"--那也就是,从千年不变的"传统中国",在鸦片战争后(1842年)忽然开始"十年一变",渐次变成个"现代中国"来。就说西南地区罢,从陆荣廷变到李宗仁,前者便是个旧式的军阀,后者则是个有现代思想和现代训练的革命军人,所以前者便被后者取代了。
  东北情形,亦复如此。上一代的旧式军阀,被下一代的革命军人取代了。只是在西南,上一代被下一代用武力打倒了;在东北,则是上一代被下一代,和平地接班了。方式不同,但是他们在现代中国的政治"转型史"上,所发生的作用,则是大致相同的,这种历史自动"转型"的现象--也可以说,是历史人物的"主观意志",敌不过历史发展本身的"客观规律"吧。
  女大十八变,现代中国,在鸦片战争后,大致已变了十五六次了,如无意外发生,中国再变三两次,大致就可变出个"定型"来……通过目前这一惊涛骇浪的"历史三峡"之后,再向前走,自然会风平浪静!其后,"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整个中国现代史,就可以慢慢地流向另一个"历史定型"的太平之洋了。所以我个人对今后中国的历史发展是甚为乐观的。
  上面这一段谬论,也可说是我个人治中国现代史,数十年观察所累积的,私家的"历史哲学"吧。平时不敢乱事宣扬,只在自己论史的著作和课堂里偶尔提提罢了,史学界不同意的专家们,在读后大摇其头的,多着呢。想不到我这番谬论,竟被张少帅所看中,也算是个难得的知音吧。
  拿笔杆和拿枪杆的区别
  他又强调,他目前也想写一部中英两文的《张学良回忆录》,承他的高看,我就是他最理想的执笔人了。画龙点睛,真使我受宠若惊。刘绍唐原先也就猜出张公找我的目的,并一再"预约",由他的传记文学出版社出版中文本。张公虽然说得很诚恳,也很轻松。但他这一要求,对我却引起了极大的心理震撼。老实说《李宗仁回忆录》这部书,可把我整惨了。它几乎把我整到栖身无所,啖饭无门的绝境,真不堪回首……我曾有专文纪录我受难的经过(见中文版李传诸近版序言)。俗语说"一朝被蛇咬,终身怕草绳"。目前这条大"草绳",真使我心惊胆怕,其牵涉之广,问题之多,作者受苦之大,非身当其冲的过来人不知也。
  就以最简单的一项来说吧,这部中英两文,上百万言的巨著,非执笔人下三五年苦功,不足以面世。再者,执笔人和传主,是当今世界上,绝对不同的两种人。他二人背景、个性、训练、任务和经验,都绝对不同。总之,他二人是两种不同的动物。尤其是传主,像李宗仁和张学良,他们都是拿指挥刀的人,把发号施令,绝对服从,视为当然的。可是一旦误入学术界,他们就要反其道而行了。朋友,像李宗仁,张学良,这种做了一辈子总司令的人物,如今掉转头来,让别人指挥他,尤其是让一个无名小卒来指挥他,接受以"笔杆来指挥枪杆"这个现实,其受委屈之心,终日彷徨不服的惨状,可想而知也。可是拿枪杆的人,如果未受过严格训练,是要打败仗的。拿笔杆子的人亦然也。他们如未经严格训练,而乱拿笔杆,其结果也是要出天大笑话的。张少帅后来,终于以拿枪杆方式,来拿笔杆,而出了天大笑话,也是必然的后果而已。言之可叹。
  完善计划为成功之母
  但是在张少帅见面的第一天,我不能说这些话。说出来他也不会相信的。我只反复地解释,工程如何之大,困难如何之多。我自己年纪也大了,负担不了如此的重任。但是我旋即发现,此话也不能多说,说多了,可能引起他不必要的多心。因而我只侧重在工作方面,这种大工程不只是两个人的事,它需要在中国或美国寻觅一个第一流大学作赞助机关,另外还要向第一流的基金会申请至少十万美元以上的研究费,组织一个完善的研究计划(Research Project),聘请合适的、精通中英双语的历史研究员,并组织个内行专家的赞助机构,来加以赞助和监督,而限期完成之。
正文 第4节:张学良自述的是是非非(代序)(4)
更新时间:2007-12-4 11:04:43 本章字数:1526
  但是这项研究工作,谈何容易?哥伦比亚大学是这一行道的老祖宗,誉满全球,而谤亦随之,其"中国口述历史学部",搞了十多年,只有一部中英双语的《李宗仁回忆录》,算是全部完成的一项著作;另一部只有英语,没有汉语的《顾维钧回忆录》,算是半完成的著作。其他如陈立夫、孔祥熙、张发奎、胡适等极其重要的历史人物,就被冷落了。这些人在近代中国史上的功过是非,姑且不谈,但是他们都是制造历史的要人。没有他们真实的传记史料,一部民国史是写不下去的。哥伦比亚大学也曾为此敦请过他们,不幸他们工作经年,最后都是半途而废了。至于困难在何处,那就说来话长,且举三两个小例子,以见其余。
  陈立夫、孔祥熙、张发奎
  其中尤其是有"蒋家天下陈家党"之称的陈立夫先生,他在50年代,被台湾当权派放逐到美洲来,开鸡场作难民,心怀不平。他要把他盛时的功业,和败后的辛酸史,全部吐露出来,不吐不快。陈氏因而应约在哥大口述历史学部,盘桓了好几年,说尽了他的一党一派之言,真是十分精彩,但是最后还是一张白纸。
  陈曾到哥大亲自来吵闹一翻,也是枉然。不得已,最后他才另起炉灶,自己执笔,从头来过,这部后来在台北完成的书,就是另一部书了。他曾把这一手稿交与我,要我审评并译成英文。我知难婉拒,并介绍好友董鼎山教授代劳。这便是后来在斯坦福大学出版的《陈立夫回忆录》了。但这部在台湾撰写的回忆录,与他早期的著作,就是不同的两部书了!
  当年经哥大邀请的国民党时代军政要人,还有孔祥熙、张发奎等人。孔是近代中国的摩根,财神菩萨,更是孙中山和蒋介石的连襟,因此他们在岳家相聚时,孙中山、蒋介石,都叫他"大哥"。他在民国史上,不论是好是坏,重要性就不用谈了。
  张发奎在北伐期中,曾是贺龙、叶挺、朱德、林彪的上级指挥官。历史家如要搜搜,足以震动世界的"人民解放军"的来龙去脉,还要从张发奎说起呢,张也为此颇为自豪而健谈。不幸孔张二人的回忆录,也都因问题累累,而在哥大束之高阁。
  明升暗降的政治艺术
  笔者不惮烦而写的这段小掌故,主旨只是在解释搞口述历史的困难。它不是像张学良这样的历史人物所想象的,"我讲你写"就成了。其实它的实际工作,比起一般的写作,更为艰苦。何也?因为一般史书的写作,只是根据各种史料,按图索骥,写其"书"而已矣。搞口述历史就要多一层工作了,它在一般史学的著述程序之外,还要加上当事人关键性的"口述",而这种口述,往往是画龙点睛,与表面上的故事,甚至完全相反。
  且举一个陈立夫"口述"的小故事为例: 在抗战开始前,陈奉蒋密令,以国民党组织部长身份,远赴西欧,候命绕道去莫斯科,争取俄援。他密赴西欧,一住经月,俄未去成,忽又奉召返国,回国后,竟"因功"升任"国府委员"。
  "陈伯,"我说,"那是当时中国最高的官位了!" 立夫先生笑笑说,"我因功升入养老院。" 原来这是当年国民党中,"政学系"官僚所导演,离间他们蒋陈关系的一幕最精彩的演出,"蒋家天下陈家党",可能也是他们叫出来的。事缘在某次国民党中央的选举上,陈立夫得票,居然比蒋还多出几票,虽然蒋中正的"正"字也被监票人,当成五票,数了进去。
  蒋一见此选举结果,顿时大怒,竟举起台上的木椅,向陈立夫砸了过去。其实,这只是政学系一桩高明的阴谋,来离间他们蒋陈的关系而已,当我把这一真实而有趣的小故事提出,向陈公请益时,陈还含笑地说,这不是阴谋,是他当时的确比蒋公在党内,更得人心!
正文 第5节:张学良自述的是是非非(代序)(5)
更新时间:2007-12-4 11:04:43 本章字数:1698
  无论怎样,陈从欧洲回来,国民党就面目全非了。不用说他自己被调离组织部,"升官"成国府委员,他手下的得力干部,也大半调差了。只有朱家骅被长成部长。朱原是立夫的副手,现在就成他的政敌了。抗战期间,陈被调任教育部长。CC系在党内的力量,就一分为二,而一蹶不振了。
  所以"口述历史"的重要性,往往为"著述历史"所不能及。司马迁的《史记》中很多精彩的章节,都是根据口述历史写成的。这本是我国史学上的老传统,并不是现代洋人发明的。只是搞口述历史要特别小心罢了。你如碰到政学系里高明的政客,你可得防他一手,不要偏听偏信,像蒋介石和陈立夫那样,把政治现象无保留地信以为真,拿椅子砸人!
  一辈子没个上司
  当我把这些小故事向张少帅,以谈笑方式,简略地说给他听之后,我发现他半信半疑地当成"耳边风",他还是滔滔不绝地说他那一套。我对他这司令官的态度不以为异,因为我有为李宗仁工作的经验,把个一级上将,训练成博士班研究生,你得有超人的耐性。我和李宗仁将军工作,是有充分的经验的。只是我第一天就发现,张学良比李宗仁还要难缠得多。因为他自以为是的个性,比李宗仁还要坚强十倍呢。
  张学良先生告我说,他的弱点是他一辈子未尝有过"上司"。
  "老帅不是你的上司吗?"我说。
  "他是我的父亲,"他说,"父亲究竟与上司不同。" "蒋不是您的上司吗?"我又问。
  "所以他发我脾气,我就把他抓起来呀。"他说着哈哈地大笑一阵。据张公告我,在西安事变爆发前数小时,他在西安召集了一个干部会议,宣布这项惊人的阴谋。大多数人都默默无言,只有于学忠和另一位高干发言。于说,"少帅,抓起来很容易,您考虑没有,以后怎么样放他呢?"张将军告我说:"我告诉于学忠,现在不能考虑到那许多!先把蒋抓起来再说!" 我告诉张汉公,西安事变是改变世界历史的大事呀!
  "就是这么干起来的。"他认真地说,"别人都在胡说。"说后他又哈哈大笑。
  张传不能轻易动笔
  在我和张公直接接触之前,数十年来,我都认为,能干出西安事变这样大阴谋的人,一定是工于心计,老谋深算,谁知他竟是这样一个任性而冲动的人物。真是百闻不如一见!但是我对他在历史上的评价,却未因此而前后易辙……他在中国历史上,将永远是个是非不定的人物。
  随后我们又言归正传,张公还是要我考虑替他写一部李宗仁式的回忆录。我虽然内心也觉得值得一写,但是我还是诚恳地告诉他有关工作量和年龄的问题,事实上当今能以中英双语为他写自传的历史学者太多了。只是他不在此行,不认识罢了。
  我并诚恳地问他:台湾是人才济济的地方,为什么要舍近求远?他只是摇摇头,意思是,在台湾这个地方,替他写传记的人,不可能公正落笔,还是美国好。那我就向他建议,就仿照李宗仁的办法,将来由哥伦比亚大学,主持其事。因此我们又言归正传,我估计写他那样一本双语传记,至少要有三年以上的苦功。要有研究计划(Research Project),和专任研究员和专任或兼职助理,有专用研究室,有足够的参考图书,最好还要有专家组织的顾问和襄赞委员会,动手之前,至少要有现成美金十万、二十万的基金。这都是一个一流大学的专门计划。不是我这个七十老翁一个人可以干得了的。
  我这一番话说得他似乎将信将疑,我可以体会出他内心一定在想,写本小书有这么困难?他和其他行外人一样,一定以为,写本"回忆录",正如他一再说的,"我讲你写"就成了。这是一般人的想法。困难是实际工作体验出来的,未吃过苦头的人,是永远不会相信的,这就是所谓内行外行之别了。因此张公一再地说,"还是你就照李宗仁传的办法,写写我嘛!"我内心立刻的反应,便是绝对不能"写写看"!经验告诉我,没有哪个张三,替李四写传,李四会感到满意的,尤其是张三是内行,李四是外行。二者是极难一致的。
正文 第6节:张学良自述的是是非非(代序)(6)
更新时间:2007-12-4 11:04:43 本章字数:1583
  且举个经验上的小例子:
  《李宗仁回忆录》的教训
  在我和李宗仁将军工作之初,"李排长"曾向我大谈其天下国家大事,是如何如何演变起来的,我就劝他多谈谈"炒排骨"(当排长)的经验和故事,暂时少谈当时的天下国家大事,因为一个李排长当时能知道多少军国大事呢? 这时李公心怀不服,我是可以察言观色的,后来李排长做了上将司令长官了,他又同我大谈其二战期间,英美对大战的政策是如何如何,因此我们对同盟国的政策,也应该如何如何,以为因应。要我详细地记下来,算是他对国际局势的分析。我很客气地问他说:"德公呀,您这些国际情报,是哪里来的呢?"原来是在抗战中期,他以五战区司令长官身份,回重庆述职,参加中央纪念周,"听孙科说的"。
  我又问李德公,"孙科的话就可以一言九鼎吗?"他信心开始动摇了。
  "我怕全部记下来,在将来的国际版上,会引起笑话呢。"我又补充一句。
  李公若有所悟地告诉我,连说,"抽掉,抽掉!" 我在中国抗战时期,曾当过上尉。李公当时是"一级上将"。但是隔行如隔山,写历史,上将就只好听上尉指挥了。
  在和张学良说话时,我就想到李宗仁。只是李比张谦虚多了,毕竟是炒排骨出身的嘛,哪像张少帅,一离开军校就当上将官呢。说句行道话,李在撰写自传上,是个可塑之材。但是从第一天开始,要把张在学术上训练成一个历史学徒,我实在无此信心,也看不出远景来。
  你"又"错了哎
  张将军也告诉我一桩关于他信教的故事: 被关久了,很自然地他就对宗教发生了兴趣,他最早的兴趣是佛教,并看了些佛经,自觉颇有心得。早年在台湾山区,某次蒋夫人来看他,发现他对佛教有了兴趣,就说:"汉卿哪,你又错了哎。" "为什么我'又'错了哎?"张公笑着说,"她的意思是说我,已经上过别人的当,这一次'又'要上佛教的当!她说她要领导我走向真理,去相信基督教她这项导引是做对了。"首先是赵四小姐被感化成为虔诚的基督徒,渐渐地他自己也就相信了。
  信了基督教,他又更诚恳地说,他的整个生命也发生了变化,首先基督徒是不准有多妻制的,我得有个正常的家庭生活。我得同我太太离婚,再和"现在太太"结婚。
  他又说,他夫人现在是一位虔诚的基督徒,相信人世上任何事物,都是上帝安排好的,所以她极力反对写什么回忆录,这样那样的,但是张某自己的看法倒稍有不同。写回忆录,不是为着搞什么"辩冤白谤",写回忆录只是替历史留下一点真实的故事,免得人家胡说罢了。
  张少帅这一席话,说得倒是深得我心,但是我还是说,他的回忆录是应该写的。但是工程浩大,绝不是我这个七十老翁,可以干得了的。
  "那你就开个头嘛。"他说:"以后我们也可以跟李宗仁一样,找哥伦比亚大学……" 他说这话,我知道,他是不会相信我的建议的,我也知道他心里会在想,"写一部回忆录,我讲你写,有什么天大的了不起呢?"他一再地说,他以后要请我到他家去,把这事好好谈谈。并坚持要我"开个头",以后再从长计议。
  张汉公和我一谈就是三个小时,主要是我二人对谈。王一方君只在一旁照了好多照。我觉得应该是他睡午睡的时候了,虽然他还有说不尽的故事,而毫无倦容。最后还是我坚持他应回家休息。我要陪他一起下楼去。张公却示意,要我先走,因为"门外还有人"。
  这是张学良先生第一次和我见面。我个人在大学课堂里,谈了三四十年的张学良了,这次才见到一个与我理想中完全不同的真的"张学良",虽然我对他在历史上的结论却没有多少改变。
正文 第7节:张学良自述的是是非非(代序)(7)
更新时间:2007-12-4 11:04:43 本章字数:1510
  在张授意下,王一方君送我上电梯,我走后,他二人才出门。
  不愿伤害蒋夫人
  与张别后,刘绍唐又约我晚餐,为此事讨论了很久,绍唐劝我写下去。但是经验和年龄都告诉我,我只能"开个头"。其后我就去台北"国立中央图书馆",把该馆所藏有关张氏早年的书籍、档案、新闻纪录,和单篇文章,编了个参考书目,再根据其中要件仔细清查。这对一个七十岁的老童生,实在是个很大的包袱。所幸兴致尚好,终于写出以第一人称的海城张氏的《关内源流》和《关外定居》的两篇草稿,送请少帅增减和更正。
  可是此时在台北,我还有许多其他的杂务要处理。因为远居异国,国内有许多邀请,万里飞行,参加不易,多半都回绝了。然既来了一次,顺便在同一地区,多参加几次学术会议,也是难得的机会嘛。此时在香港和大陆,我就接受了好几个学术邀请会,需要参加。再者,平时到各地旅行总是三五天的事,这次不巧,我是住在我岳丈家里,刚碰上他老人家病重住院。不久他就以九一高龄去世了。他的子女都在国外工作,求医侍疾,来去匆匆。我助理后事也就责无旁贷了,所幸我这年有一年休假期,甚至可以申请退休。再者,岳丈死后遗留有房子、汽车、司机和阿妈,订有合约,一时也辞退不了。我被迫鹊巢鸠占,在台北就做起"汽车阶级"来了。
  这时我也曾到张家请益,并把我的底稿送请他过目以便修正。当我车抵张府时,那个在张家门外巡逻的"便衣",竟招手含笑鞠躬开门让我进去。这大概因为我岳丈的汽车上,有一张"总统府通行证"的关系。这就使我想起,我的学生傅女士告我,她曾在张府门外被警卫驱逐的故事来。还是苏秦说得好:人生富贵岂可忽略哉!无车无马,怎能私闯公门。
  张公看了我的草稿之后,虽也不无赞词,但是他说他希望我做第一人称(first person singular),他自己只做提供口述史料的"第三者"。这一来,那便和《李宗仁回忆录》大异其趣了。
  "为什么呢?"我不免好奇地问他。他解释说,他不愿伤害蒋夫人,蒋夫人待他太好了,甚至救了他的命,因此有许多话,在蒋夫人还活着的时候,他不愿"直说",只希望我让他以"第三者口气"发言。
  其后张公又派他的小助手王一方和一方的好友郭冠英,来约我到他家和一方家谈笑餐叙了好多次。这时通过一方母亲的叙述,张公和我才第一次知道,一方已过世的父亲,王新衡先生和先岳吴开先,生前原是好友,同属于国民党的CC系。真是西谚所说的"世界太小"。
  哥大东亚所愿为张传担纲
  我这"第三者口吻"改动的工程不小。身边既无书记,也缺少足够的时间,我就到香港和大陆开会去了。一去经旬,回台时已耳目一新了。这时张公已获得了人身自由。当局为宣布此好消息,并要为他举行个九旬大寿的庆祝会,需要九十位"发起人"。张公把我的名字也放进去了。当他把此一好消息告我时。我为之大惊,问他能否将我的名字删掉。张公还惊问何也。我说少帅九十高寿,在台湾纵列出个两百位发起人,也轮不到我。今日列名其中,会惹起宝岛政学两界不必要的反应。张公还笑我多心,连说不必顾虑。
  果然就在此时,台湾报纸登出了我为张公作传的惊人消息。北京的报纸,随之披露。接着,谣言传出,国民党秘书长宋楚瑜先生,也在查讯此事(后来宋兄还特地向我说明,他未尝过问,想必另有权威)。此消息一经传出,张学良先生首先就慌了,他刚刚重获自由,难道又要回去?张公乃找我特别商量,要我二人发个"联合声明",否认此事。
正文 第8节:张学良自述的是是非非(代序)(8)
更新时间:2007-12-4 11:04:44 本章字数:1513
  我告诉少帅,我断无资格和他发什么"联合声明"。先让我单独发个个人声明,说我之认识张汉公,是我先岳和王新衡先生的友谊关系。但是我们也绝对没有谈过西安事变。发过这项声明,我说我便立刻离开台湾,新闻记者一定会再访问你,那您就严正声明绝无此事就好了。张公认为这倒不失为一个好主意。我们就这样安排了。
  这时原在台湾出生的郭冠英也发慌了。他把我们录的有限的录音带,匆忙地交我一份,带回美国,另一份,就等着"警总"来查封了。其实这都是做贼心虚的空紧张。据说那时的台湾当局,并无意要留难我们。言之可笑。但是经过这一场小风波,张学良回忆录,也就和我个人绝缘了,虽然哥伦比亚大学里的朋友们,对它还存有浓厚的兴趣,加以哥大在学术界声望高,张学良更是个传奇人物,四美俱,二难并,由哥大出面主持此事,筹他个十万八万研究费,并非难事。
  返美之后,我乃把这故事告诉了哥大年轻而有为的黎教授,黎君深通汉文汉语,是个研究近代中国的专家,因而黎对张学良也极有兴趣。
  我告诉黎君,张学良不久可能来纽约访问,我将居间介绍他二人和一些相关学者见面,作详细安排,就照《李宗仁回忆录》的前例,找几位年轻的、副教授级的青年有为学者,担纲挑大梁,以期其成。黎安友教授是个有能力、有作为的青年教授,在美国汉学界中,中英文都是极好的。他听到这消息,也大为高兴。我们就这样决定了。
  纽约之会的阴错阳差
  果然不久,新获自由的张少帅,就驾临纽约。住在一位贝夫人家里。贝家地处纽约市内最繁华,最高贵的五马路中段,和蒋宋美龄居处相去咫尺。张少帅坐了五十年的大牢,这次忽然飞到世界最繁华的大都市来,纽约华人社区为之轰动,三日一小宴,五日一大宴,自不在话下。他自己多少也有点飘飘然。毕竟是牢中囚徒,重见天日嘛。
  在一个小型宴会里,我就向他说出,哥伦比亚大学亚洲学部,有意邀请他谈谈合作写传的事。张公闻之大为兴奋。他说他的一切交往全由贝夫人负责安排。回家之后,我立刻打电话给黎教授。黎立刻就选了几个酒会的日期,让张公选择。黎再加约几位哥大当局,大家见见面,第一次的酒会和餐会,由我做东。大家谈出个眉目之后,再由哥大校方正式具函敦请,并签订合约。正式开工。
  为此我就通知贝夫人,约好了日期,并在敝寓邻近选择了一家最好的中餐馆,定下八百多元一桌,该馆特制的,最好的酒席(因为我知道,张少帅在战前家居午餐,都是一百银元一顿。我那时是个中学生。我所缴纳的伙食费是三十块银元一学期)。但是现在纽约做不到那么好的中国酒席,就只好请少帅委屈点了。
  约期前三日,我就打电话提醒贝夫人一下,到期我会亲自开车来接。先到我家来一个闲谈的酒会,酒后再去餐馆用餐。谁知贝夫人竟然轻松地说:"汉公走了呀。" 我说,"我们不是约好的吗?" "他等不及就走了嘛。" "走到哪儿去了?"我再问。
  "到Florida去了哎!"她说。
  "那他什么时候回来呢?"我不必要地再问一声。
  "他不回纽约了。"她说,"直接回台湾去。" 这对我真是五雷贯顶。但是我对一位七十岁的老太太,和九十岁的先生的失信,抱怨又有何用呢?但是我这席大客,请不请了呢?照请,那对其他的客人,也太尴尬了。宴会撤销,对我自己也太尴尬了。不得已我乃打电话,把这一尴尬的情形,告诉老友黎教授,并商量如何收场。黎倒颇能理解,我乃把这桌大餐,临时取消了,心头真有说不出的滋味。
正文 第9节:张学良自述的是是非非(代序)(9)
更新时间:2007-12-4 11:04:44 本章字数:1592
  谁知事有意外,在大致一个月之后,一天我在纽约街头,忽然碰到一位早年的中国学生,现在纽约一家华人教堂做牧师。他正在找我,并说他要请我吃饭,因为张学良将军每个星期天,都在他的教堂做礼拜,他要约我同张见见面,因为他知道我对张有很大的兴趣--在课堂里曾说得很起劲嘛。
  他这一邀请,真使我再来个五雷贯顶。回来后,我便立刻向贝夫人打电话,问她为什么说不实之辞。贝太太说,邀请少帅的人太多了,怕他身段吃勿消,所以就藉口辞掉一切应酬。我要求与汉公直接通知。张公拿起电话就说,"德刚,你不是要请我吃饭嘛?我在等你邀请呢!" 听到张公的抱怨,我真像汽车瘪了胎似的,大叹一口。从何说起呢!
  哎,你还会开倒车
  最后我们再重新约过,在原餐馆,定了原样的酒席。我又拟重挂电话给黎教授,一切照原计划进行,不幸这时已近5月中旬,暑假开始了。哥大的重要教职员,都各有个人计划,分别离校他去了。所幸原订客人中袁家骝、吴健雄伉俪,和张公五十年前的旧识,刘廷芳先生和他的儿子刘国荣,还可应约前来,这时原在采访张氏新闻的小郭,带了部录影机,也适时赶到。我就请他做摄影师,参加宴会,我开车,他照相,我们适时赶到纽约公园大道,接了张少帅和贝夫人,同来敝寓,先喝点鸡尾酒,再同往餐馆参加晚宴。张公在敝寓酒会之后,我们就直奔餐馆了。
  当我车抵餐馆门前时,刚好有个停车车位,这时坐在后座的少帅就准备下车了。我请他稍待片刻,等我把汽车停好,再请他下车,车停好了,少帅忽然侧身问我说,"德刚,你还会'倒车'?"说得几位在街边等他的其他客人都笑了。他们都听说,少帅会开汽车嘛,如今倒车有什么可以惊讶的呢? 后来我才告诉那几位好奇的朋友说,张氏当年所开的汽车,是30年代的汽车呀。那时的汽车可麻烦了。倒车要两手两足,四肢齐动!哪像诸位现时的宝车,倒车只要一手一足呢。少帅那时是位阔公子,美少年,开车不用考执照,下车不用自己"泊",交给车夫就是了,还用担心开倒车? 传说中的张少帅,也曾亲自开飞机,并曾带着位意大利籍的女友,在北平(北京)天空翱翔;又说他在西安事变前,在1936年夏某日,他曾亲自开飞机去延安(或保安),与周恩来秘密会谈,奠定了共张之间的"联合阵线",云云。大致都是类似的想象之辞。
  朋友们了解吗?近现代中国是十年一变的,两三变之后就变得面目全非了。可怜我们的少帅,就在这大变动时代,却坐了五十年不变的大牢,因此他的生活、思想,几乎也五十年未变。一旦走出牢门,这大变了的花花世界,同五十年前的生活思想,就完全脱节了。就以男女关系来说吧。风流少帅当年,身边真是姬妾成队,美女如云。要啥有啥,谁敢不听少帅的指挥?可是五十年之后,就只剩老太太,赵夫人一人了。如今饮食起居,安内攘外,一切都得听夫人的话了。
  "我有时发大脾气,我太太还是让我的。"汉公不免有时还在吹牛。
  "平时不发脾气呢?"我嬉皮笑脸地问他。
  "那当然都由太太做主。"汉公诚恳地说。
  时代毕竟变了。您纵是坐牢,个人生活方式,也得随时代慢慢地改变噢。
  赵夫人也曾告诉我说:"他被蒋关起来了,否则我同他也维持不下去。"这显然也是赵夫人的由衷之言。
  这晚这个"张作霖的儿子"兴致特别好,在餐会上讲了许多有关男女关系的笑话。把个一向端庄肃穆的"袁世凯的孙子"和孙媳,都笑得前仰后合。使这场酒会和餐会更显得生气勃勃。大家谈笑一大阵之后,我和郭君,就要把他送回公园大道了。有关他写回忆录的事,因为有关人士全不在场,其他贵客,又全无兴趣在张公和我们欢笑声中,就留待异日了。
正文 第10节:张学良自述的是是非非(代序)(10)
更新时间:2007-12-4 11:04:44 本章字数:1771
  当我招呼餐馆经理,前来结账时,经理竟然笑笑说,"全免了!"真使我大吃一惊,不知所措。原来国荣是这家餐馆的房东。他向经理笑笑挥挥手,餐费九百美元就全免了。客人皆大欢喜。主人当然更是打躬作揖!
  赵夫人的权威与苦恼
  谁知这场纯社交的宴会,却出了一个严重的反面后果。张学良在纽约玩得昏天黑地之时,那孤零零一人,在三藩市含饴弄孙的赵夫人,便在华文报上和私人情报圈中,得到了张少帅返老还童的小报告。赵氏紧急电召无效之后,还得御驾亲征,才把个九十岁的老顽童,抓了回去。这则有趣的故事,笔者这儿,也是得自传闻。八十老翁,卧病在床,就不为风流少帅来做其无谓的小考证了。读者士女如爱小道消息,一通电话,问题就豁然开朗了嘛。设有读者,有此雅兴,而探出真相,尚恳不遗在远,略书数行惠我,以明真相,就期盼不尽了。
  这则小故事,对笔者本人来说,也可算是,黄狗偷食,黑狗当灾吧。原来张公来纽约数月,一直都住在贝夫人家里,张公因年高耳背,交际不便,他在公私场合,一切都仰赖他居停女主人的扶助。男客人已年高九十,而女主人也七十大几,还有什么男女大防之可"防"的呢?因此出双入对,他二人自己,和一般朋友们,都不以为异,尤其在纽约这种第一号国际大都市,这又有什么稀罕呢?本来不是什么新闻嘛。
  千不该,万不该,是张学良不该有张大嘴巴,他常常公开地说,什么赵夫人可敬,贝夫人可爱!更糟的是张学良这个国际驰名的大Playboy又口无遮拦,专门欢喜讲男女关系的笑话,甚至作了一首打油诗,挂在口边,嘲笑自己什么"自古英雄皆好色,若不好色非英雄。我虽不是英雄汉,却也好色似英雄"!因此一犬吠影,百犬吠声。"可敬的人",听到此小道消息,对"可爱的人",就恨之骨髓了。
  这原是女人间的"人情之常"。莎翁说,"女人呀!女人,你的名字就叫脆弱噢!"还不是这个意思?事实上,少帅爷在此出双入对,大宴小酌,何日不然呢?只是那些宴会主人,赵夫人不认识罢了,我只因为认识赵夫人,并吃过她亲手烧的蛋炒饭和鱼翅汤,就变成当灾的黑狗了。读者诸士女,不妨试为在下设身处地想想,您如在那场合,您也跑不掉要当黑狗啊!夫复何言? 其后我又因事去了台北一趟,按礼节,我原应该向张府作一次礼貌性的拜访,但是却被刘绍唐兄阻拦了。因为"五爷"(少帅的五弟张学森)曾向他提供过有关他兄嫂的很不寻常的故事,绍唐对我说:"他哥哥对你甚好,他嫂嫂对你深恶痛绝。"(学森似乎也同我直接说明?)我完全理解到,赵夫人因为一生都没有安全感,对这一类事情的憎恨情结,我是完全理解和万般同情的,但是我有什么方法可以回避这种尴尬呢?回避不了,那就只有做"当灾"的黑狗了。
  失之东隅,误于桑榆
  后来山东来的王书君教授,应聘在哥伦比亚大学东亚研究所作访问学者,他早也选中了张学良的传记为研究主题,颇有其独到之处。这原是张少帅的福气吧。可惜的是,书君初来此邦,人生地不熟,很难申请到美国基金会的支持。没有基金会的支援,搞汉英双语研究,那几乎就不可能的了。
  总之,张学良口述自传,在哥大,就这么阴错阳差地给耽误了下去。更不幸的是张学良自己也小看了"口述历史"这一行道。他自始至终,认为"口述历史"就只是"我讲你写"这么个简单的程序。因此他认为他只要找一个录音员,"我讲你写",一部像李宗仁那样的回忆录,就可以出炉了。从一开始我就警告他,没有那么简单,但我也看出他面从心违的神情。这项心态,不只张氏一个。从李宗仁以次的"党国要人"无不如此。朋友,你要把一位世界级的党国要人,训练得服服帖帖的,来听你"学者的话",尤其是像少帅这样,"一生都未听过人话的人"(见少帅自述)谈何容易,谈何容易!? 另一错误,是他对美国学术界极其复杂的组织和运作,一无所知,而又强不知以为知,盲人骑瞎马,就容易出事了。张学良在中国历史上,虽还算不得是什么世界级的大人物,但是在他名下闹出的沈阳事变和西安事变,却是改写了中国历史,和世界历史的两大事件。是祸是福,虽今后千年都不会有"定论",但是他却是这两大事变的主角。生前没个"第一手"的交代,是太可惜的了。
正文 第11节:张学良自述的是是非非(代序)(11)
更新时间:2007-12-4 11:04:44 本章字数:1002
  顾维钧谈少帅
  还有,在西安事变前后,张与蒋宋两家的经济关系,也永远是个迷。据顾维钧先生告我,中原大战期间,蒋、冯、阎、李都派有"专使",长驻沈阳,争取有举足轻重地位的奉系张氏,参加他们内战的阵营,据深知内容的顾氏告我,那时冯、阎的代表,所携不过数千金,勉维食宿,而蒋总司令驻奉代表吴铁城,却身怀巨万,与张的上下僚属,一掷千金,酬应无虚夕;南京对张氏本人,则暗许至数百万之巨,先付半数,余伺乱平再付。而少帅自己这时,则徜徉乎秦皇岛上,作鼠首两端的观望。待时间成熟,条件如愿,他就挥师入关,对内战双方,从事"武装调停"。果然阎冯落荒而走,奉系就坐拥华北了。嗣后张氏偕眷作京沪之游,与蒋府上下交往甚密,顾氏含笑告我说,"都为讨债而来"!是耶,非耶?我与少帅往还,尚在交浅而不敢言深的初期阶段,所以就未向他作深度的发问了。
  (附注:"九一八"之前,顾曾长住沈阳作少帅贵宾,深知内幕,与笔者所谈幕后消息甚详,亦颇足取信,笔者亦尝以他事,向少帅试探,亦每经证实。)
  以上只是冰山之一角而已,至于数十年来,教与学之间的史料与见闻,那真是,一部小小的车儿,如何载得起?若天假以年,以后有更多机缘与时间,再慢慢细述之吧。
  在职业历史家看来,西安事变的故事,经过数十年的发掘,已没有什么秘密可言。只是没个当事人来"现身说法"一番,故事就没有其应有的权威性了,张氏原有意,要亲口来加以澄清的,深入的史家,闻一以知十,对张某的故事,原没什么不知之事,只是事由亲口坦白,和盘托出,那才是职业史家规范的所谓"第一手史料"。如今结果还是一盘糊涂账。何以如此呢?除阴阳家所迷信的"命也,运也"之外,那就不是两万字所能说得清楚的了。
  主角已成古人,笔者不敏,曾看了他几十年的戏,晚岁不知老之将至,还替他跑了一阵"龙套",思之可笑,如今也年逾八旬,久病之余,药裹关心,对少帅故事,哪里能说得完呢? 本篇全凭记忆执笔,冰天雪地,连身边所积,盈箱累架的史料,也无力翻查。书被催成墨未浓,我们就暂时,说到此地为止吧。至恳知我的编者读者,赐谅赐恕,为幸为感。
  唐德刚
  2003年农历元旦于美国新泽西州寓所
正文 第12节:第一章 身世:大帅起自草莽(1)
更新时间:2007-12-4 11:04:44 本章字数:2191
  第一章 身世:大帅起自草莽
  我们家上辈子的人,没有一个是正经在床上死的,我父亲一提到这事儿就掉眼泪。
  --张学良
  1.张家发迹前
  我们家的祖籍是河北大城,我们家本来是姓李的,是张家的女孩子嫁到李家去,生了个儿子,可是张家没有后人,就把李家的孩子抱一个回来,过继了一个,就姓张了。
  这个族谱后来叫我给找到了。我年轻的时候淘气,我们那里的规矩,(男丁)过继到另一家,还可以再娶一个太太。现在(到我这一辈时)原来的李家又没有后人了,我回来就跟我父亲商量,我父亲说好,怎么处理这个事情? 我说你把我过继过去,我还可以(多)娶个太太呢。
  我父亲这个人,小的时候很聪明。我怎么知道呢?我们家那儿有一个姓姜的,我们管他叫姜爷爷,他给我讲的,那时候我还是小孩呢,他就告诉我,他说你爸爸呀…… 我父亲还在启蒙的时候,这个姓姜的跟我父亲的老师认识,常到他书房去。你在私塾里待过吧?就是一个字一个字地念书。他说有一天呐,他们两个人在面对面地说话,我父亲站在地上念字,念到"祸福由之"这句话,那个"祸"字他不认识,老师就告诉他念"祸"。然后他就问第二个字(怎么念)了,那姓姜的就在旁边说话了:"祸"的反面,"祸"的反面。他就念下去:"福"。姓姜的就感到奇怪,他对我说,你爸爸这个小子,反应这么快!那时你爸爸也就不过九、十岁的时候!
  这是一件事情。
  第二件事情还是那个姓姜的告诉我的。
  我们那儿的乡下,怕有贼来,为了防备,老百姓家都弄一个棒子,上面安一个扎枪头,铁头,也不大,我们叫小扎枪。就摆在房间里,万一晚上有贼来呀。
  有一天,父亲上学,老师在学堂里的一个门后面发现了这个玩意。老师就问了,那个扎枪头,谁的呀?我父亲说我的。那你拿这个玩意干什么?他说我昨天看见你拿板子打那个某某人的屁股,假如你今天打我,我就给你两下子。老师就告诉我奶奶说,这个学生我可不教了,他要是给我那么一下子,我就完了。
  这都是那个姓姜的告诉我的。
  [编者注] "你在私塾里待过吧"的"你",指张氏的谈话对象唐德刚或郭冠英,全书多有这种情况,不另一一注明。
  我们家里在我父亲年轻的时候,很苦很穷的。既然穷过苦过,为什么人家说我的父亲是土匪? 这也就是过年时候的事。
  在我们那个地方有一个小土豪,姓王,有几个钱,小土豪,不是顶有钱。那个人也不大正直,常去跑一个小赌场。
  有个年轻的孩子家里有钱,但岁数不大,不懂得事,跟这个姓王的两人赌钱。年轻人把钱都输了,输光了,不光输,还负那个姓王的,姓王的就逼他要现钱。年轻人说我输光了,没有现钱了。他说那不行,没有钱,我上你家要。那个年轻人被他逼哭了。这时,我爷爷在旁边就说话了:"算了吧,你都赢了那么些了,就算了吧。"这下,那个姓王的不愿意了,"碍着你什么事情了,你管什么?"这一下把我爷爷说火了,我爷爷也是很凶的一个人,那时候已经五十多岁了:"我说什么?假如我要是说出来,你就在这站不住,你就待不了,你就瘪了!" 这句话就翻了姓王的底儿了,他在那闹鬼儿、做手脚,那么,这个人就不吱声了。
  到下午了,大家都回家了,我爷爷和姓王的也回家,走在路上,姓王的就跟我爷爷说:"你要给我道歉,你管这个闲事干嘛?""你那个事情(指姓王的做手脚)我都看见了,你还瞒得过我?"说着两人就吵起来了,那个说你得给我道歉,这个不但不道歉还骂他。于是,两人就打起来了。我爷爷五十多岁的老头打不过姓王的,人家是三十几岁的年轻人,我爷爷就被打伤了。被打伤了我爷爷也还骂他,姓王的说,你好话好说我就饶了你,要不我就揍你。
  后来,我爷爷就因为这个伤死了。
  为了这事儿,我二伯父跟我父亲就要报仇,要去打死那个姓王的。但是,那时候我们家没有势力呀。
  当时有一个姓郝的,我们都喊他郝大爷,岁数很大了,是我父亲的好朋友。过了好多年,他来找我,跟我嘟囔,说你爸爸拐走我一头驴,你得赔我。
  怎么拐走一头驴呢? 我这个二伯父很会跑的,身体好。我父亲就不行了,跑不动。于是他就管这姓郝的借个驴,预备着哥俩到王家去报仇,完了骑那个驴好跑呀。
  带的是杆土枪,那时候的那种枪呀,不晓得你看过没,扣着一个炮仗,不是点火绳的,就带这么一个枪去。
  这个王家人口比较多,住着上房和下房,下房住着一个老太婆,人家住在上房,她住这儿。他们要翻墙进去时,因为这个墙是用石头垒的,就哗啦响了一下。这老太婆听见了,出来一看,就喊有人、有人。
  哥俩儿就捂着老太婆的嘴,不让她喊,谁知一下把枪弄走火了,"砰"一下把老太婆打死了。枪一响,上房出来人了,我父亲跟我二伯父两个人就跑了,我父亲是骑着驴跑的。
  人家以为是土匪来了,就报官,说是"明火"。"明火"这两个字懂不懂?就是抢劫的。
正文 第13节:第一章 身世:大帅起自草莽(2)
更新时间:2007-12-4 11:04:44 本章字数:1575
  我父亲逃走了,县衙门就把我这个二伯父抓去,判了十年徒刑。因为打死人的是我父亲,是他动枪的,所以我二伯父没判死刑。
  我父亲是弟兄三个,我父亲老三,我奶奶早就死掉了。
  我的祖母呀,姓什么我都不知道,有人说姓王,有人说不姓王,有人说姓邵,我不知道。我家里的事情,除非我父亲跟我说过的,我能知道,我父亲没跟我说过的我都不知道,家里没有旁人谈这个事。
  我父亲也很少正儿八经地父子两个谈谈家事,有的时候我父亲随便说的,我听见了,不然我就不知道。那我所知道一点儿,就是我奶奶死的时候。
  [编者注] 张学良的祖父张有财早年娶妻邵氏,生有一女,邵氏病逝后,张有财续娶本村寡妇王氏,生有二子一女,即作孚、作霖,女名不详,另有一个王氏带来的儿子作泰。
  我们家上辈子的人,没有一个是正经在床上死的,我父亲一提到这事儿就掉眼泪。
  我们家里的人,实在地说,都是长得一表人才。我父亲年轻的时候也是很漂亮,我的大爷,就是我的大伯父呀,很漂亮,是叫我爷爷给打死的。
  我父亲一讲起我大爷这事,他就掉眼泪,他跟他大哥两个人很好。他一说这事儿他就骂。他那时候才十九岁、二十岁。我的大爷和一个乡下人的太太,他们俩有关系。我父亲总骂,说这王八脑袋他当王八,管不住自己老婆,就告状--向我爷爷那儿告状去了。我爷爷火了,你知道,我们那地方的人都凶得很,他火了,他儿子做了不好的事,给他丢脸了。
  我大爷也不知道,在家里头吃中饭呢,我们那儿都是炕,他倒着脸子坐在炕上的桌边儿,后背朝着门吃饭呢,我爷爷进来就给他一棒子。听见那人告状啊,他有气,这一棒子就打在腰上了,一棒子就给打倒了,就搁这么死了。
  我父亲一提这事儿就哭,说这王八脑袋自己当王八,管不了老婆还乱告状。
  那我二伯呢,是剿匪时被打死的,以后他家里的人就住在我家,我父亲给养着。
  2."那国家的玩意儿,能随便给你么"
  我这个人睫毛长,比一般人长,你看到没,是不是特别长一点?我们东北有一句话,说眼睫毛长的人不认亲。
  我的二伯父,他有两个儿子,大儿子叫张学诚,他到过日本,在日本念过书,也是讲武堂的学生,后来被我给枪毙了,因为他跟日本人勾结。所以,那就有好多日子家里我都不敢回去,怕二伯母跟我吵。二伯父的二儿子,叫张学文,在东北军里当过团长、旅长,现在到加拿大去了。
  我还有个姑,姑父姓杨,在我父亲手底下,27师的时候,我父亲当师长,他在手底下当骑兵团长。原来张作相是骑兵团长,他就接(替)的张作相。
  我最不喜欢我的这个姑父,我后来当了27师师长,他知道我不会对他有好脸儿,连见我面儿都没见,自己就走了。
  我还有个姨,就是我母亲的妹妹,她的儿子来找我,我做事情啦,他来跟我商量。他说你给个顾问呐,我说为什么给你个顾问?顾问不是我给的呀,那是政府的职位。他说你给一个就行了呗,你能给旁人怎么就不能给我?我说你能干什么,给你个顾问?你有什么理由能当顾问,有什么资格、有什么功劳可以当顾问呐?他说你不认亲。我说你要钱,我给你几个钱,就行了呗。那国家的玩意儿,能随便给你么?他就说你这人一点也不认亲,你一点忙也不帮我们,也不说点儿话。
  我们家的亲戚都说我不认亲。
  3.大帅本是草莽英雄
  (王家那件事后)我父亲没办法,就逃走了,逃到了毅军。那时候毅军是宋庆的部队,当他的部下。
正文 第14节:第一章 身世:大帅起自草莽(3)
更新时间:2007-12-4 11:04:44 本章字数:1617
  我父亲年轻时候,也很会挑很会打的,人家挑他当护兵。那时候叫"戈什",我想这可能是满洲话,后来我父亲的那些卫士还有叫"戈什"的。他们这个"戈什头儿"叫"戈什达",于学忠的爸爸就当头儿,我父亲给他当过部下。
  我父亲给宋庆当卫士,因为这个缘故,那个宋庆对我父亲很好,很不错,后来过了几年,我父亲就升官了,是外委,这个官就是现在的准尉。那时的绿营官制从前面数是副(将)参(将)游(击)都(司)守(备),后面就是千把外委兵,那个外委就是一个小官了。
  升官了,就要荣耀回家,我父亲就回到我们乡下来了。
  这时他离这个土匪的名声就越来越近了。
  刚到家里,乡下旁的人就给我父亲送信,说王家的人看见你回来,上乡政府报告去了,要抓你。没办法,我父亲又跑,没回军营去,军营在哪儿呀?在鸭绿江那儿,那时候宋庆驻到朝鲜去了。我父亲也到过朝鲜,那时候跟日本打仗,就是甲午战争。
  他没办法,就跑到一个地方。他认识那儿的一个人,一个兽医,治马的,他就跑到那儿避难去了,帮着人家,当一个下手,所以我父亲会当(做)兽医(活)。
  就打这儿起,他反而起来了。
  那时候的草莽英雄,凡是有马的人,大多数都是有问题的,还有一种叫贩马的,就是偷人家马来卖,都差不多,都经过这个兽医,都在这个地方转手。所以这兽医呀,跟这些人最容易接触。因此,我父亲自然就认识一些草莽英雄。后来他们这些人,有些就成了我父亲的朋友。
  这时候正赶上义和团变乱,东北没有政府了,政府人都跑了,地方都自保。村庄都自己自保了。
  就是这个时候,我父亲起来的,这就是人家说他是土匪的原因。
  但是我父亲并没有当过打劫那样的土匪。那他这叫什么?他就是跟他那些朋友,有十几个人,做"保险队"。什么叫保险?就是咱们唱戏的那话--坐地分赃。就是你这个村庄我给你保护,你那个村庄我给你保护,你每个月给我多少多少钱。如果有土匪来打你,有什么旁人在这儿经过,我负责给你打,但是你拿钱。就这么着,人家说我父亲是土匪。其实他不是。他那时候大概有十几个人,详细的我不知道,我现在知道有张作相、张景惠,这是我知道的。
  [编者注] 宋庆,1820-1902年,字祝三,山东蓬莱人,清代将领,手下军队号称"毅军"。于学忠,1890-1964年,字孝侯,山东蓬莱人,东北军高级将领。张景惠,1871-1959年,字叙五,辽宁台安人,老奉系将领,"九一八"事变后曾出任伪满洲国伪职。
  接下来来了这么一个人,叫海沙子,这是我父亲最喜欢给我讲的一段儿。
  海沙子这个人势力很大,我父亲才有十几条枪,这个人有二十多条枪,在那个地方势力相当地大。他经过一个村寨,就是我出生的这个地方,叫八角台,现在叫台安县。完了他就要钱,要过路费,管人要钱。我父亲说那不行,我在这儿保护,你在这儿过要不要钱?那个人说要,你不给我钱就要打。我父亲说,我呀,负责这个地方的责任,在这块儿我拿人钱,咱俩一打的话就把这个村庄打得混乱了,咱俩对打好不好?我父亲身上有伤就是这回落的。他说你的人在那边,我的人在这边,咱俩开枪对打,你把我打死呢,我这个地方就归你,我把你打死呢,那你的部下归我。
  两个人对打,我父亲身上落了一枪伤,他一枪把那个海沙子打死了,海沙子的部下就都归我父亲了。
  海沙子的第二个首领就是汤玉麟,汤玉麟不是我父亲的老底柱,所以后来汤玉麟总是不大好,他就带着海沙子底下的人投降了。我父亲只有十几条枪,再加上二十几条,这时候就有了四十多条枪,那么自己再弄点儿,就弄了五六十条枪。
正文 第15节:第一章 身世:大帅起自草莽(4)
更新时间:2007-12-4 11:04:44 本章字数:1537
  在当时呀,辽西那一带有"四霸天",四个霸天呐,我父亲就成为"北霸天",势力相当大了。我不知道那其余几个是谁,那个冯庸晓得吗?冯庸的父亲就是冯德麟,也是一霸天。
  后来,义和团这个事情完了,公家就要把这个地方有次序地清理,谁一说土匪、土匪,我父亲被叫做土匪就这么来的。人家说我父亲是被招安的,投降的,这个至今我都不明白。
  可是我父亲还出去打仗呢,那时还没招安呢,有土匪他还去打呢。我的小名叫双喜,后来人家管我叫小六子,不叫双喜了。为什么叫双喜呢?我父亲出去打仗,打了个胜仗,回来(时)生的我,双喜临门,所以乳名就叫双喜。
  我父亲被招安,那时的详细情况我就不知道了。他们为什么给他编了一个管带?他顶多有一百多条枪,顶多!至于为什么那时候他们那么看重我父亲,我也不晓得。可是一个管带就相当于一个营了。招安的时候,我已经四五岁了,那时公家给了一部分军队。我就记得他那管带里头有四个哨,这四个哨有的不是他的,是公家来的军队。朱子桥,你知道不?当过广东主席,字子桥,他的名字我一下说不出来,我父亲大概就归他管,我那时候还小,记不得了。那孙烈臣,后来当吉林督军,都是那时候派来的人,有公家的一部分人,有改编过来的,编了一个营。我父亲就当管带,我不明白为什么给我父亲个管带,那时候他只有一百多个人呐。
  做了管带后,我父亲驻防到新民府,那个新民府的知府姓增,叫增韫。
  [编者注] 汤玉麟,1871-1937年,辽宁义县人,老奉系高级将领。冯德麟,字麟阁,辽宁海城人,卒于1926年,东北早期的高级将领。朱子桥,1874-1941年,名庆澜,字子桥,浙江山阴人,晚清及民国后历在东北、四川、广东等地任官。孙烈臣,1872-1924年,字占鳌,辽宁黑山人,老奉系高级将领。
  4.父亲有雄才
  我父亲那个人的脾气很大,那时候新民府离奉天有一百二十里地,有日本人在那儿,我就是在新民府长大的。那里有日本的娼妓,当兵的就去玩,结果和人家打架,把兵给打死两个。打死两个,我父亲就火了,他的兵叫人给打死了呀,就办交涉,一定叫人给偿命,要凶手。那都是官府来办交涉,交涉办完了,一个人给赔偿五百两银子。一个士兵,死了,人家日本赔偿五百两银子,没有偿命。(那)他不要,我父亲非要偿命,把人打死了,给了五百两银子,我父亲火了。过了两三天他弄了一伙儿人,到那去把日本人打死三个。他想这没关系呀,一个人五百两银子,我拿一千五百两银子就是了,你打死我两个,我打死你三个,给你一千五百两。
  不过这事儿闹得很厉害,军队就被调开了新民府,到了辽源州,辽源州在现在的吉林省内。我本来今天给你找了半天,怎么找也找不到,把我累死也没找到,我想把我家族的那个照片给你看看。
  我的内人,我的原配,就是那时候订下来的。
  你知道那时候,人们对我父亲都是敬而远之,都是土匪军队嘛,都怕我父亲。
  后来蒙匪就起来了,陶克陶胡,知道这个人不?那不是闹得很厉害吗?一直到民国还闹呢。陶克陶胡手底下有一个人叫牙什,他们两个人是首领,都是蒙古人。那时候由黑龙江来的、吉林来的军队都打不了,又调来奉天的军队,也打不了。那把我父亲调去,也参加打蒙匪。那么我父亲就把那蒙匪给打了。那苦可受大了,我父亲一直把蒙匪给打败,把蒙匪追得已经到外蒙了,把那牙什给打死了,逮着给杀了,把脑袋拿回来了,那时候都砍头。所以我们家有功名啊,要我说,要不是前清亡了,我阔气大了。
正文 第16节:第一章 身世:大帅起自草莽(5)
更新时间:2007-12-4 11:04:44 本章字数:1540
  后来满清政府就赏我父亲一个功名,因为他把蒙匪给灭了。打完了,赏了他个功名,他不要,赏他功名他不要。那么后来他就把那功名给分开了,给我奶奶一个诰封,就是我祖母哇,给她诰封。给我呢,是一个户部郎中,花钱捐的,我知道,大概花了钱。户部郎中是什么玩意呢?我现在知道了,朝服我还穿过呢,就是财政部的一个科员,户部郎中是五品呐,那时他们总跟我开玩笑,是皇上钦加的五品衔,我当小孩的时候,就戴红顶子。
  那个时候,我母亲和父亲拼命让我念书呀,让我将来当文官。要阔气,当文官去。那我父亲没要这功名,就给我了。
  现在跟你慢慢地就快讲到民国了,还没到民国呢,就革命了。
  我接下来要讲的这件事情,到现在我还不能够知道,我很想找好多人问这件事,到底怎么回事,但是还没人知道。
  我父亲呢,他每年总是一次两次地到省城,那时候总督就是赵尔巽。我父亲没有一个人可怕的,没有怕的人,他就怕赵尔巽,就赵尔巽能说他。
  他到奉天,正赶上革命,那时革命(军)在奉天的军队(首领)叫蓝天蔚,蓝天蔚有一师,那时候不叫师,叫镇。我忘了那时多少镇了,忘了,大概有二十镇吧。
  这件事我慢慢地说出来,我很奇怪,我对这件事感到最奇怪。这里面又插了许多的小故事。
  我父亲到奉天去是领饷,奉天那时候就有讲武堂了,我后来也是讲武堂(毕业)的。那时候的奉天讲武堂里有我父亲的部下,包括张景惠都在那儿念书,大概有三十多个人。
  他去见赵尔巽,赵尔巽告诉他,说你来得很好,我明天预备死了。我父亲听了很奇怪,你为什么会死呀?你为什么要死?他说,明天奉天的文武官员,就是蓝天蔚等领着革命党人,要推举他当什么委员会的委员长,就是都督一类的。赵尔巽说他们推举我我不做,他们要举立我,我就自己自尽,我就死。他是保皇党,不过后来民国时不做官了,他弟弟赵尔丰你知道么?后来在四川的家里叫国民党给杀的。
  他说我预备死,我父亲说你先别死,要死大家一块都死,你告诉我怎么回事,你告诉我。那赵尔巽就跟他讲了,说他们明天要开会决定,那时候叫咨议会。我父亲说好,你让我明天去看看,你让我看看,我看看怎么一回事情。
  第二天他就去开会了。
  这个蓝天蔚,我就不知道了,他是怎么个人,是怎么个事,这个人怎么这么没出息,我就不知道他为什么怎么这样子。
  开会的时候,他兵临城下呀,外头都是他的军队呀。当时我父亲也在台上,大家就准备开会。那么蓝天蔚就宣布出来,我要选赵某人当什么什么,大家赞成不赞成,谁不赞成、谁赞成?我父亲就忽然站起来,把手枪"叭"就放在桌上:"我不赞成!" 这还了得,在主席台上动枪了。
  这时,蓝天蔚一声儿也没吱,大家就哑口无言了,于是会也散了,给搅散了。
  我父亲就赶快进城,找赵尔巽去,告诉他说,我把会给搅散了,但是蓝天蔚走开了,回到他的军队里去,他一定会带军队回来。你赶快给城关了,把城关了。
  他(我父亲)想他(蓝)一定会带军队回来,那么你呀,把讲武堂里我那三十多个队员(组织起来),给他们枪,我来保护这个城。赵尔巽说那好,我不但那样,我把城里我的卫队、警察都交给你,由你指挥。他们来了,咱们打就是了。
  这就奇怪了,我说的这段,我很希望有一个人能知道,他能知道当时的革命党啊,就是钱公来(国民党党务指导员,曾做过张学良的秘书),你晓不晓得?中央委员,死掉了。
正文 第17节:第一章 身世:大帅起自草莽(6)
更新时间:2007-12-4 11:04:44 本章字数:1569
  我很想知道这件事到底是怎么个事情。
  不但这样,当时我父亲就跟赵尔巽说,你给我命令,我把我的军队赶快调过来。从辽源州过来有好几百里呀,他就连夜调他的军队。可这蓝天蔚就(这么)走了,这一段我就不明白,我怎么也不明白,这蓝天蔚带着他的军队走了,就走了!他的军队那么多,他有一个镇呀。省城没有多少人,他怕我父亲把兵调来跟他打还是怎么个事情?不晓得什么意思,他走了!
  那一阵子,我们住在新民府,蓝天蔚退回(到)他的土地,得从新民府经过,他知道我们住在新民府。那时候我父亲也有一小部分的军队驻在这儿,怕打仗预备着。
  我母亲也很凶啊,我十一岁我母亲就死了。我那时候还是个小孩,不知道怎么回事,我一点都不知道,我母亲就跟我讲啊,说今天晚上可能会出事。她给我三十块大洋,用白布包着,围在我腰上,给我系上,说今天晚上要打的时候,你就跑。我那时候有九岁、十岁吧,不知道怎么回事,小孩子么。我说,妈妈你呢?她说你别管我,你赶快跑,等着稍微平息点儿呢,你看哪个老头好,跪下给人磕头,把钱给人家,叫他带你找你爸爸去。
  后来我才明白:我妈妈预备着要自杀来的,要是人家打来,她把我放走,让我跑,她就自杀。但我就不明白为什么蓝天蔚从新民府通过,就一直退到了他的地方,这一段事情就这样平息了。
  [编者注] 赵尔巽,1844-1927年,字次珊,汉军正蓝旗,山东泰安人。民国袁世凯称帝时,封为"嵩山四友"之一。蓝天蔚,1878-1921年,字秀豪,湖北黄陂人。关于这次搅会事件,及更多奉系史实,可参读陶菊隐著《武夫当国:北洋军阀统治时期史话1895-1928》。
  我在这里加一段,就是现在赵尔巽的儿子赵世辉,是怎么出世的?你知道为什么他的小名叫天赐? 赵尔巽这老头很有意思,他有个姨太太,那天晚上他说,明天我就要死了,今晚上我要干一下子,但愿能生个儿子。赵尔巽那时还没儿子,结果,后来就这么得了个儿子。
  这以后,赵尔巽对我父亲非常地看得起,本来我父亲能起来,就是赵尔巽提拔起来的。那么后来就民国了,后来编了个军队,就这么起来的。
  我们兄弟姐妹都一小订的婚,很奇怪,就我这个三妹没有订婚。
  我就简短些说,到了北京,我父亲当大元帅时(1927年),那时赵尔巽还在,赵尔巽就想给他儿子求婚,想娶我们家女儿。那我只有一个三妹了,我父亲就没答应。什么原因呢?因为赵尔巽呐,我总跟他开玩笑,我就管赵尔巽叫爷爷,那么我的妹妹也就管赵尔巽叫爷爷,那么,他儿子高我妹妹一辈。我父亲很讲伦理,他就对这事不愿意,没答应。
  不久哇,这个赵次帅,我们管他叫赵次帅,就病故了。我父亲非常难过,为这件事情难过,说了好几回。他说我呀,真觉得对不起他,好像我阔气了,他想求婚我没答应。我怕他误会,好像这事我不肯。我不肯的原因不是为别的,就是因为辈数。我知道,我应该答应他。
  等到回到奉天的时候,我父亲也去世了。我就跟我母亲(卢夫人)两个商量:他们两个老头,都有这个心意,我是自由派的,就让他们结婚好不好?我的母亲很开通,很赞成,说这样吧,咱们让他们两个会会面,对不对?他们如果自己愿意,就好,如果不愿意,我们也不能硬配。
  那么就请赵世辉到了奉天,结果他们俩很好,很愿意,就这样结合了。后来到台湾来了,他们俩到我这儿来过。
  她的儿子我很喜欢,她的儿子叫赵守文,是很了不起的医生,当大夫的,妇科大夫。你没看见过?她后来和白崇禧做了亲,她的姑娘嫁给了白崇禧的儿子。
正文 第18节:第一章 身世:大帅起自草莽(7)
更新时间:2007-12-4 11:04:44 本章字数:1776
  我和我兄弟姐妹总是开玩笑,我就讲我和我三妹的笑话。
  我三妹对我说,白崇禧的儿子很好,我说是很好。她说你看到过他吗?你认识他?我说不认识。她说你不认识他,怎么知道他很好哇,你怎么知道?我说我怎么知道他很好,能不好么?我要有像你这样的一个老丈母娘,我一脚就把你踹出去了。就冲你这丈母娘,他没把你踹出去,我就知道他很好了。你住在白家那儿。
  有人上美国回来,见到我跟我说,他说我到美国认识东北的一个人,陶鹏飞,你认识吗?我笑了,我说我认识,我不但认识,还是我的学生,不但是我的学生,还是我的姑爷儿。他把眼睛一瞪,他是你姑爷儿?我看你好像他的姑爷儿。
  [编者注] 白崇禧,1893-1966年,字健生,今广西桂林人,国民党高级将领。陶鹏飞,张学良长女闾瑛的丈夫。
  我父亲这个人啊,我就说我父亲性格啊!
  我有两个长官,一个是蒋先生,一个是我父亲。我对这两个长官,我批评他们俩:我父亲这人有雄才,大略不如蒋介公;介公呢,他有大略,雄才不如我父亲。
  我就说父亲的雄才,说他这个人的性情,我给你说一两件。我常跟我父亲说,你这个作风啊!张勋那时在徐州召集开会,这段历史上有的。召集开会,就是讨论复辟。外头传呐,说他要复辟了。我父亲也派(了)个代表,派他的一个参谋长(赵锡福)。
  我父亲说,因为这个,差点儿把你爹小命给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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