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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阀旧事:谢安

_4 倪政兴(现代)
  升平五年(361年),皇帝司马聃死了,这位皇帝从二岁登基,刚到十九岁,可以按体制独立执政的时候,死了。
  正史上没有说明原因,大家都知道《晋书》是正史中最八卦的,比如书里讲东晋执政最长的孝武帝司马曜的死:说是这位老哥,一次酒后出真言,跟宠妃张贵人吵架时,甩出一句赌气话:“俺不理你了!你年纪这么大,早该废了!” 说完,倒头呼呼大睡了。女人最怕被人说老,张女士一气之下,杀心便起,当晚皇帝就暴崩了。
  这个只有《知音》才会登的故事,在起居注中没有记载,《晋书》自己也说这件事后来没人追究。所以这就有疑问了:既然无人追究,这种宫闱秘事,耳边小语,怎么会有人知道,难道张女士还学《笑傲江湖》的前朝太监,有写回忆录的习惯?早有人考证根本是野史传闻,但是作为正史,《晋书》竟堂而皇之地写了上去,以讹传讹。
  《晋书》没有讲司马聃有什么不良嗜好,也没有讲皇帝死前有什么先兆,皇帝说死就死了。八卦的史书竟然不讲八卦事,再加上这事发生在政治恶斗十分激烈的东晋时代,就显得更加蹊跷了。
  换上新皇帝的第一年,桓温上了一道奏章,提议中央政府迁回刚刚被桓温收复的旧都洛阳。洛阳这时早已成为东晋与北方各国拉锯的地带,一会儿属你,一会儿属我,几经屠城之后,早已万物萧条,百姓星散,这时迁都洛阳,是极其不合适的,毕竟首都不是将军的中军帐,打到哪里,安营扎寨在哪里。如果迁都成功,整个中央都要依赖桓温的军事保护,王朝就要受制于桓氏家族。但是朝廷里没人敢提出异议。虽然王述说明同意迁都的理由,但这个理由毕竟过于不负责,不能作准。
  皇帝之死和桓温迁都,两件事看起来没有瓜葛,但联系起来,意义就多了。我们可以大胆假设,小心求证,看看司马聃到底怎么死的:
  第一种可能是桓温做的手脚,这个可能性很小。桓温虽然是前任皇帝的女婿,但势力还没有到达中枢,更何况宫闱。而且桓温作为既得利益者,皇帝换人,朝中势力重新洗盘,对他也没有什么好处。
  第二种可能是朝廷权臣政变,这个可能性稍高。小皇帝在位的十七年,刚好是桓温势力崛起的黄金期,皇帝不可能不受桓温的影响;另一方面皇帝的独立执政,等于削减了朝臣权力。但这个理由也讲不通,因为如果朝臣真有这心思,其后也不必立个20岁的司马丕继任,干脆再立个两岁的小王子更省事。
  第三种可能就比较复杂。有经验的人都知道,大臣请皇帝决策,奏章其实是过场,一定需要事先的沟通,桓温的动议,其实是摸新皇帝的底牌,给新皇帝难堪。
  两相比较还是朝臣动手的可能性高:第一,如果是桓温动手,那么以他的性格,他不会一下子就提出动议,显得自己巴不得前皇帝早死似的。第二,桓温这么早就提动议,显得他对新皇帝没有什么信心,而且他对前皇帝之死也有点小道消息,拥护新皇帝的人,一般跟前皇帝之死脱不了干系,所以如果有人胆敢公然反对桓温,那么他就可以借题发挥,追究司马聃之死,甚至可以“清君侧”(后来,这个皇帝没当多久,果然被桓温给废了)。
  无论怎么样,这件事都给谢安带来很大的震撼,因为朝廷与桓温的对立公开化了,朝臣表面顺从,但暗流涌动。这阵子,恰巧他的弟弟谢万死了。
谢万之死(1)
  谢万被贬为庶民后的两年,又被朝廷起用为散骑常侍。在东晋政权中,有两个专为贵族设立的高级咨询官——黄门侍郎及散骑常侍,这两个官职合称“黄散”,相当于国务院参事,“黄散”最重要的功用是作为贵族晋升的踏脚石。换句话说,谢万借此“散骑”可以重出江湖了。这既可以说是谢家与桓家的妥协,毕竟桓温志在豫州,又不是针对谢家,也可以说是朝廷给桓温上眼药,无论如何,桓温与朝廷的对抗越来越公开了,作为东晋未来最重要的家族之一的代表人物,谢安这时需要重新站队了。
  谢万死在桓温准备北伐前夕。作为桓温军府军政长官,谢安趁机辞职。
  族中人不长寿,多英年早逝是当年谢氏的重要特点。谢氏家族自谢缵以来,去世时的年龄可以考知者,此外还有谢鲲43岁、谢尚50岁、谢据33岁、谢安66岁、谢石62岁、谢玄46岁、谢瞻35岁、谢惠连37岁、谢庄46岁,平均寿命43.2岁。谢氏除在东晋中叶出了两位60岁以上的人外,其他绝大多数人的年龄都在40岁上下,这与同一时期的世族琅琊王氏平均寿命50.07岁、太原王氏49.33岁、陈郡袁氏55岁等相比略低。
  《南史·谢庄传》有一篇谢庄因病辞官的申请,理由之一是说:他家人历代都不长寿,高祖谢万去世时年仅40岁,曾祖谢韶仅33岁,祖谢思仅47岁,而他也已经35岁,到了该去世的年龄了(他后来一直有病,直到46岁时病逝)。谢家人的不幸大约还是因为遗传学上的问题。
  如豫章太守谢鲲有子二人,其中之一幼年病逝,另一子谢尚虽风光当朝,但终因无子,不得不以从弟谢奕之子谢康继承爵位,而谢康又在未成年时病死。其后,谢康弟谢静以子谢肃出继谢尚,虽得以寿终,但又同样没有子嗣,只好再纳胞弟谢虔之子灵佑传递香火。盛极一时的谢鲲长房便是在这样的无人继承中衰落下去。同样,谢安长房谢瑶这一支,仅传了一代便无子嗣;谢安弟谢铁,长房在传了三代后无子嗣。贵显于六朝时期的谢氏家族,经常受后继乏人的困扰。
  谢安族中,因病早亡或常受病魔缠身的人也特别多,这其中除有当时医疗水平低下的原因外,很难不让人与遗传学联系起来。东晋时,谢安族中封、胡、羯、末一时竟秀,但只有谢玄一人活到了46岁,其余3人全部在10岁或20余岁病死,其中的谢渊还未留有后人。谢玄本有兄弟7人,但6人都未活到成年。其后,谢述“有心虚疾,性理时或乖谬”;谢石“少患面创,疡之莫愈”;谢出也有“脚疾”。
  谢家人的不幸早逝或体弱多病,不仅使本人深受其害,也为家族带来一系列的问题。由于族中多人早逝或绝后,家族的社会竞争力大为降低,而在孤儿寡母环境中长大的族中少年,因为缺乏兄妹子侄的帮助和影响,也难免不形成古怪个性。南朝谢灵运的狂傲不羁、谢超宗的盛气凌人,都可以把原因追溯到这里。更为重要的是,谢氏的许多房支都是因为后人不继而自动衰亡,以至最终影响到整个家族的势力。南朝末年,整个谢氏家族只剩下谢嘏和谢贞两家,显然是一个非常可悲的结局,这其中除有政治形势变化而造成其社会地位降低的原因外,失传绝后显然也是一个不容忽视的内因。
  再来说谢万。我们经常说,有的人死得重于泰山,有的轻于鸿毛,谢万像鸿毛一样死了,很窝囊地死了,但是与他的兵败被贬一样,是用悲剧拉开谢家的大剧。巴西一只蝴蝶拍动翅膀,引起中国的一场风暴,谢万就跟那只蝴蝶一样,引起中国历史的风暴。
  当然,谢万的死,一定不是谢安辞职的惟一原因。
  第一个原因,当然是站队问题,因为很明显,以桓温的强势和性格,假如真是桓温当政,是不能容下其他家族的,包括谢家。谢安为求自保,必须自觉归队到朝廷一边。
  第二个原因是桓温府里极其无趣。那里都是些什么人呀,举个例子,有一回,有人给桓温送来了一种草药,就是中药铺里常见的“远志”,其实“远志”是这个植物的根的名字,这个植物的叶子叫“小草”,中草药里常有这样一药两名的例子,比如冬虫夏草。
  桓温随口问一句:“它怎么会有两个名字呢?有什么区别?”
  参军郝隆赶紧凑上来说一句:“主公,这草药,隐在山石中的部分就叫‘远志’,可长在山石外的呢,”他瞟一眼谢安,继续说,“就叫‘小草’啊!呵呵!”这显然是讽刺谢安早前玩“隐居”,搞得名满天下,很有“远志”的样子,出山后,只当个小司马就屁颠得不行,跟“小草”一样,浪得虚名而已。
  这种下三滥的语言游戏,让谢安听得极其不爽。这位郝隆是位狂人,最出名的事,是有一年七月初七,大白天躺在院子里晒肚皮,人家问他:“你干嘛哪?”他就说:“我晒晒肚子里的书。”这人真是自大得可以,梁实秋是个厚道人,也不禁打趣说,可见那时的书真是少呀,一肚子就可装完。在桓温军府,郝隆当蛮族参军,分管少数民族,他不乐意,有一回大家一块儿做诗,他就用蛮语写,桓温很奇怪,问:“这都是什么呀?”郝隆不屑地说:“我说的是蛮语,我是蛮族参军,自然就得说蛮话了。”呵呵,搁现在,就是相当于会说几句英语,出口非得几句“洋泾浜”。一叶知秋,平时与王羲之等大名士交往的谢安,虎落平阳,与这些狂人成天混在一起,要多郁闷有多郁闷。这时候劣币驱逐良币定律发挥了作用。
谢万之死(2)
  在桓温军府里韬晦了两年之后,谢安选择离开。
温润是君子的仁(1)
  离开桓温军府之后,谢安应朝廷之请,担任吴兴太守。
  这个官职不大,但却是非常重要的职位,它代表了朝廷对于谢安的重新认可,而且对于他列位中枢、管理国民经济也是一项很重要的历练。
  东晋官位大致上可分三类。第一类是由朝廷任命的地方官,如县令、郡太守(包括王国内史)。第二类是地方上不归朝廷选任、由郡太守自行辟除的郡功曹。第三类是中央职能部门官员。
  在东晋,社会上除了有士族和庶族的阶层分等以外,士族之中还分高级士族和低级士族,比如替代东晋的刘宋第一任皇帝刘裕就是出自低级士族。等级不同,职位分配也不同,低级士族在地方上基本只能担任郡功曹,在中央,基本上也只能当事多还得罪人的治书侍御史和侍御史等极少数官职。
  最高级士族一般爱当事少权多责任少的中央职能部门官员,而且还要指定当权力最大的吏部的官员。谢安女婿王国宝就是因为谢安没有安排他到吏部当官而成为仇人。
  当然,中央职能部门事少,但收入也少。所以高门大户一般要安排子弟到比较富裕的郡县当官,直接刮地皮,收入要比当京官丰厚得多。所谓“十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这是历史通例。
  有个出身江夏高门的李充,因为家里穷,苦求外任地方官,谢安的堂姐夫褚裒就让他当剡县令,李充动身之前,褚裒跟他说,人家高门子弟都以当京官为荣,你为什么要当小县令呢,李充说:“穷猿投林,岂暇择木。”意思就是,当县令虽有失高门身份,但为了捞钱,也就顾不得了。
  大家也习以为常,没有捞到钱,反而让人觉得不可思议。谢安有个老乡,曾经担任中宿(今广东清远县)县令,后来离任到首都,拜会谢安,谢安随口问了问,哎,你都搜了多少钱回来呀。中宿是个穷地方,这个老兄实在无钱可捞,只好刮地三尺,带蒲葵扇五万回来。
  谢安一听,觉得这位老兄可真是亏死掉了。蒲葵扇不能吃,不能咬,放久了还会发霉。看在老乡份上,还是帮帮他吧,就顺手捡一把,每天人前人后摆来摆去,招摇过市,首都干部群众一看,哇,时尚指标人物谢哥哥都用这扇子,马上仿效,争抢着买,葵扇身价,水涨船高。所以谢安可以算是中国最早的产品代言人之一,只是他的报酬比较少而已。中宿后来归新会郡,新会葵扇一直是古代的驰名商标。清末民初,年产葵扇1亿柄以上,最高达1.2亿至1.4亿柄,成为当地支柱产业。
  东晋全部统治区有郡约二百,县约一千,郡县也分为若干等级,其中最热门的县是二品县、三品县,最热门的郡是大郡以及首都周围的郡。因为在热门的郡县工作收入高,所以大家都抢着做,所以当太守,特别是富县、富郡的太守,夯实自已的经济基础,已经是东晋高官晋升前的必备条件。当时本来太守任期六年,但是因为排队的人太多,任期就越来越短,到了刘宋,只有三年了,更多人只是过渡一阵子就走。
  吴兴郡辖区在现在的浙江湖州、杭州、江苏宜兴一带,这是东晋经济腹地。吴兴郡与会稽郡和吴郡当时并称三吴,是江东最为富庶的地方。在地形上,这里不仅临近建康,可以互为犄角,而且易守难攻,汉灵帝时候,张角起义,湖北、江苏一带是重灾区,只有吴兴郡防守严密,没出什么问题。
  所以无论经济、军事上,吴兴太守都是很重要的官职,就跟近代的上海市长一样,在政治上具有指标意义,是东晋世家大族晋升的主要路径,这个职务,著名的王羲之和王献之父子担任过,而谢家有近10人从东晋到南朝梁代初年的一百五十多年里先后出任过。
  在任职吴兴太守之前,谢安对于这个职务也不陌生,因为谢万就是从这个职位上晋升到豫州刺史,谢万这个甩手掌柜,每天都要睡到日上三杆,哥哥谢安不放心,就随谢万上任,每天一早就要到谢万床头,大拍屏风,叫他起床。不过说实在话,当吴兴太守,的确不需要太能干的人,由谢万这样的甩手掌柜来做,其实最合适。
  两个理由,第一个是胡扯的,第二个是严肃的:
  第一,可以类比美国20世纪20年代的总统华伦·哈定。哈定是美国历史上最差的总统之一,美国几次票选最差总统,哈定都跑不了。其实哈定颇有东晋名士风范,他个子很高,身体健壮,面庞英俊,性情随和,穿戴不俗,性格和风度颇讨人喜欢,更妙的是据说他的每天工作时间不到四小时,而且情妇不少,放在东晋,事迹一定会被写入《世说新语》。虽然哈定缺点很多,但他执政时期是美国二战前的黄金时代,工业兴旺,金融繁盛,房价飞涨,贸易兴盛,惟一的问题是农民失业问题比较严重。谢万执政时期的吴兴,享有天时地利,是鱼米之乡,GDP数据应当不错,与哈定时期相类,虽然农民问题也很严重,但是东晋时代庶族不能享有完全的政治权利,农民的贫穷不会影响总体的政绩评价。
  第二,大家都知道“萧规曹随”的典故,说是西汉萧何死后,曹参继任丞相,不仅没有新官上任三把火,而且叫大家继续执行萧何政策,来个无为而治,同样把国家治理得繁荣昌盛,这是因为大乱过后,人民需要休养生息,稳定才是硬道理,政策胡乱变,稳定就无从说起。东晋情况和汉初类似,都是战乱频仍,现在人们好不容易才安定下来,而且吴兴太守像走马灯一样换,如果每人一新政,就会像现在许多城市的发展政策一样,一会儿“东扩”、“西进”,一会儿“南移”、“北迁”,把老百姓折腾坏了。
温润是君子的仁(2)
  所以谢万最合适当吴兴太守。
  可能正是在随弟弟治理吴兴的那段经历启发了谢安,作为东晋最聪明能干的政治家,谢安执政吴兴的过程中,也同样采取了无为而治的思想。
  按现在的政绩观来评价,谢安在吴兴政绩有限,史书上根本查不到。野史上说他上任后,修治残缺,开垦荒野,劝课农桑,通关市,来远商。这也是没话找话,失之虚泛。可考的政绩只有一个,说是谢安在吴兴时,曾组织民工开城西官塘,相当于给人民提供了自来水,民获其利,颂称为“谢公塘”。
  虽然没有一个大手笔,不过老百姓十分感激,后来还立了碑纪念。
  说到立碑这件事,其实也很可疑。古代老百姓识字有限,更何况交通不便,知道太守的更是寥寥无几。即使以我们现在的传播和交通水平,有多少老百姓认识市长呢?所以立碑,基本上是乡绅的主意,少数拥有话语权的人用百姓名义说话,只能代表小众,不能代表大众评价。不过好在大家都知道,立碑与写讣告一样,基本上都是言过其实的,不用太在意。
  但是谢安的这块碑来头很大,值得一说。其实唐朝天宝末年,这块碑就丢了,反正也不是什么名人写的,丢了就丢了,但是,大书法家颜真卿突然对这块碑感兴趣,觉得丢了可惜,就拿旧史遗文重立谢公碑,并在碑阴记述重立经过。名人事迹加上名人手迹,这块碑不成为名碑都难。
  谢安在吴兴采用的这套无为而治但行之有效的执政思路,深深影响他后来的中央执政。
最后的金色(1)
  谢安回归中枢之前的日子里,朝廷发生了几件大事。尽管谢安都没有在事件中心,但对于他后来的处境有深远的影响。
  第一件事是桓温势力终于直入中枢了。隆和二年(363年),皇帝加征西大将军桓温侍中、大司马、都督中外诸军事、录尚书事。在这几个官衔中,“侍中”是高级咨询官,相当于中央政府秘书长,可以直接进皇帝内廷议事。“大司马”是所谓的“三司”之一,地位崇高,负责军事。“都督中外诸军事”,就是都督全国所有军事,也就是全国总司令,东晋建国以来,此职最重,只有王导、桓温这样的权臣才当过。排在最后的“录尚书事”是最关键的职务,从东汉到魏晋南北朝,凡是真正总揽大权的,都必须加上录尚书事的称号。因为即使贵为丞相,也可能不处理日常公务,录尚书事则是一切公文都必须经他审阅,保证事权的高度集中。所以,这时的桓温,就相当于现代君主立宪制国家的军政府首脑了,权倾朝野。桓温一咳嗽,全国都感冒。
  桓温的心病就是掌内政,这下得偿所愿了。
  拿破仑说,不想当将军的兵不是一个好兵,可是当了将军之后,不想当皇帝,能不能算是一个好将军呢?这是一个大逆不道的想法。但是拿破仑将军后来就当了皇帝。
  一个无敌的人,最容易有当至尊王者的欲望。
  作为一个强者,桓温曾经感慨道:“男子汉不能流芳百世,也应当遗臭万年!”
  有个不凑趣的术士杜炅,号称能预测人的贵贱,桓温问他自己的官位能到什么地步。杜炅说:“明公的功勋举世无双,官位能到大臣的顶峰。”桓温听后很不高兴。
  桓温现在需要一个时机,一个当皇帝的时机。这个时机会不会来,要看他能不能给天下人找到一个理由,一个为什么司马氏必须把天下让给龙亢桓氏的理由。
  桓温决定进行第三次北伐,在前两次北伐中,桓温都大胜而归,名利俱收,所以他希望通过此次北伐胜利的光环,让皇帝给他加九锡,然后再逼皇帝禅让,一举拿下司马家的政权,当上真正的一哥。这一招,桓温也是跟司马家学的,当年司马家就是逼老东家曹魏皇帝退位才有了天下。所以桓温的计划,虽然道德上有瑕疵,但道理上也说得过去。
  福兮祸所依兮。太和四年(369年),桓温攻打燕国,起先势如破竹,但是在枋头(今河南浚县西南)中了慕容垂的计,结果大败。
  这个仗其实并不大,战败原因主要有两个:一是士兵轻敌冒进,常打胜战的桓家军对于冲锋陷阵,向来不怵,所以很容易中了别人埋伏;二是友军不配合,桓温虽然是“都督中外诸军事”,但地方实力派,比如豫州、徐州刺史并不买他的账,而朝廷中非桓温势力更是讨厌他,这些人阳奉阴违,两相勾结,桓温处境自然危险,在枋头战役中,桓温本来叫豫州刺史袁真攻水路,但袁真出工不出力,使桓家军孤军深入,一败涂地。
  俗话说,爬得越高,摔得越惨,虽然只损失了几万人,但是桓温负面效应深远:
  一是被迫走下神坛,桓温原来是常胜的战神,现在破了功。下过围棋的人都知道,盘面再好看,但是官子不好,情势一样会大逆转,桓温原来想收官了,结果收官没收好,被人翻了盘,败军之将,无以言勇,桓温当皇帝的理由就不充分了。
  二是朝中本来紧绷的局势,现在被破了局。北伐前夕,桓温说一不二,没人敢说三道四,北伐正式开始,朝中群臣觉得晋室大厦将倾,文武百官全体总动员欢送将士出征,司徒司马昱甚至跟桓温密谈了很久。但是北伐失败,情况自然不同。
  桓温功亏一篑,骑“马”难下。桓温已经60岁了,时间不等人,不能指望用下一次更大场的胜仗来弥补这次损失了。
  想转移公众对于一件事情的注意力,必须用另一件更大条的事情来吸引公众。
  有什么事情比桓温打败仗更大条呢?
  这时,桓温旗下最牛逼人物郗超出场了,这个人是桓温智囊中的智囊。郗超长胡子,当时桓温府中还有一个著名谋士主簿王是短胡子,府里流传一句话:“髯参军,短主簿,能令公喜,能令公怒。”桓温英气高迈,少有看得上的人,但是他每次跟郗超谈话,总觉得郗超思想深不可测,非常佩服并重用他。士为知己者死,桓温重郗超,郗超也忠诚于桓温。
  桓温北伐燕国时,郗超劝告说,这路途遥远,汴水又浅,恐怕运送粮食的水道难以畅通,后勤跟不上。但是桓温一意孤行,果然让人切断粮道,导致大败。当年六月,桓温行军至金乡(今山东嘉祥南),适逢大旱,河床干涸,水运断绝。桓温派冠军将军毛虎生在钜野(今山东巨野北)开挖运河300 里,引汶水和清水(古济水自钜野泽以下别名清水)会合。桓温率水军从清水进入黄河,船舰绵延几百里。
  郗超又建议说:“从清水进入黄河,运输难以畅通。如果敌人不与我们交战,运输通道又断绝,只能靠着缴获敌人的积蓄来作给养,那又会一无所得,成为大问题。不如让现有部队全部径直开向邺城,他们害怕您的威名,一定会闻风溃逃,北归辽东、碣石。如果他们能出来迎战,那么事情就可以立见分晓。如果他们想盘踞邺城固守,那么值此盛夏之时,难以行动。易水以南的百姓,一定会恭敬地向我们请求指令。要是您认为此计欠稳妥,那也有一个万全之策,就是先停兵于黄河、济水,控制水路运输,等到储备充足,到明年夏天再进军。虽说拖延了时间,但一定会成功。舍此二策而让绵延百里的军队北上,进不能迅速取胜,退则必然导致差错与粮饷匮乏。敌人如果趁势和我们周旋,一旦入了秋冬季节,水路更加难以畅通。而且北方寒冷较早,三军将士随身带的皮衣冬装很少,恐怕到那时所忧虑的,就不仅仅是没有粮食了。”桓温又没有听从,继续挥军伐燕,果然大败。
最后的金色(2)
  郗超是桓温心腹中的心腹,亲近到什么程度?作为一个参谋,他经常和桓温一起睡觉。桓温枋头大败后,深以为耻,太和六年(371 年)正月,桓温攻克寿春,他很高兴地问郗超:“这一战可以雪枋头之耻吗?”郗超说:“没有。”过了许久,郗超到桓温的住所留宿,半夜时分对桓温说:“明公您承担着天下的重任,如今以六十高龄,却在一次大规模的行动中失败,如果不建立非常的功勋,就不足以镇服、满足百姓的愿望!”桓温说:“那么该怎么办呢?”郗超说:“明公不干伊尹放逐太甲、霍光废黜昌邑王那样的游戏,就无法建立大的威势与权力,镇压四海。”桓温历来怀有此心,对郗超所说的深以为然,于是就和他商定计议。
  那么如何罢免皇帝呢?搞臭政治人物,最简便的方法是抹黑、抹黄。对床笫之事,别人无从考证,虽然这些招术太滥,但是管用。而且对越大条的人物,抹黑程度够狠,话题够人神共愤,越容易坐实。
  于是不久,文武百官中悄悄流转一个超级八卦:皇帝司马奕有阳痿!?更劲爆的还在后头,这个阳痿皇帝不仅废了“武功”,还很变态,让身边的宠臣与自己的后宫两位美人乱搞,还生了三个儿子,而且这些冒牌龙种还将被册立为太子,准备继承晋室天下。
  这还了得,皇室要改姓了,国家要变色了。
  桓温“被迫”出手干预了,他面见早已退居后宫不管事的褚太后,请求废黜司马奕,立丞相、会稽王司马昱为皇帝,他还草拟好诏令,只等褚太后签名。
  褚太后也不是等闲之辈,她看了几个字,就明白其中曲折,来个顺水推舟,说:“我自己本来就怀疑是这样!”看了一半,又说:“不幸遭受了这样的种种忧患,想到司马家死去的人和活着的人,心如刀割!”这话就有意思了:表面是附和桓温,觉得司马家一个个真没出息,桓司马替我解了心忧,另一层意思给司马家的后代留话,不能怪我妇道人家,你们家当皇帝的都是一副熊样,我也无可奈何;最后一层是软中带硬,给桓温留话,你桓温这样做对不起司马家的人。
  所以说,这个女人不简单。
  太和六年(371年),在桓温的操作下,东晋生生换了个皇帝。桓温成为晋室的拯救者。
  权力斗争中有两类名与权不相符的悲剧性人物:一是实力强,地位低的人,他们为了掌大权,免不了要进行政治清洗;一是地位崇高,但实力不逮的人,往往要被清算,因为他挡了别人的路。整个东晋王朝里,名义上可以制约桓温的,只有两个人,一是皇帝司马奕,二是司马昱。丞相司马昱分管内政,是朝中除桓温外最有实力的人,但是有证据表明,他与桓温之间暗通款曲。所以在朝里,皇帝成了最大的摆设。现在为了桓温的皇帝梦,连这个摆设也不要了。
  桓温的如意算盘是,司马昱为人唯唯诺诺,很听话,他上台后很快就可以把帝位传给桓温。
  但是桓温没有算到的是,司马昱被桓温的气势吓坏了,他总担心自己什么时候被人做掉,为了自保,他不得不重用谢安等人来牵制桓温。
短兵相接
  咸安二年(372年)六月,刚被桓温扶上马的傀儡皇帝司马昱要死了。
  司马昱原来是个甩手掌柜,结果因缘际会,当上了皇帝。他本来很快乐,时不时组织一帮人来喝酒聊天清谈,但是当上皇帝后,他担心被桓温杀死,整天忧心如焚,郗超怕他早死,影响桓温夺权进程,就跟他保证说,用他郗家百多颗人头担保,桓温不会对他下手。但是,司马昱参政议政这么多年,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他哪里肯信郗超的劝告,终于生生给吓死了。
  司马昱这一死不打紧,马上产生了一系列重大法统问题:传位给谁?司马昱的皇位是桓温给的,当初桓温费了许多劲,又废司马奕,又扶司马昱,目的很明显,就是要司马昱作过渡皇帝。现在司马昱要死了,皇位要不要让出来?
  兹事体大。围绕这个问题,拥桓和反桓两派立场鲜明,谢安是反桓的领袖人物。
  早在桓温第三次北伐前(约366年),谢安已完成基层锻炼经历,调到中央担任皇帝的高级幕僚——侍中。
  昔日宾主,今天对手。两人相见,富有戏剧性。
  谢安看见桓温,在很远的地方就开始行叩拜礼。桓温吃惊地说:“谢安,你这是干什么呢?大家只是同僚,何必行这么大礼呀。
  谢安说:“没有皇帝叩拜于前,臣下拱手还礼于后的。”明的意思是说桓老大,现在连皇帝都怕你呀,我作一个臣子的,自然也服你呀。暗地里还有一层意思是说,再怎么样,我也是忠于皇室的,因为皇帝拜你所以我才拜你,皇帝要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到司马昱临死,桓温已控制首都周围的豫州、徐州地区,朝廷势力平衡已完全被打破。桓温的司令部直接设在跟建康近在咫尺的姑孰(安徽当涂),足以震慑中央。晋室已是“政由桓氏,祭由寡人”,皇权低弱到极致。
  此时,朝中已经没有任何单独势力可以跟桓温抗衡,要对付桓温,只有几个政治强族联手,或许还有机会。而这正是谢安几十年来,苦心经营所在。
  朝中的政治强族主要是司马氏以及谢家、琅琊王氏、太原王家。
  琅琊王氏、太原王家是朝中最有实力的两个家族。琅琊王氏的龙头是尚书仆射(国务院副总理)王彪之,在中央分管外廷。太原王氏掌门人是王坦之。王坦之和谢安一样,都是侍中,管内廷,朝廷本来有四个侍中,但是被桓温减了两个,所以王与谢基本上控制了内廷。
  当时的风气是“重同姓,谓之骨肉”。一笔写不出两个王字,琅琊王家一向视太原王家为一家。而谢家同这俩王家都有姻亲关系。他们通过重重叠叠的关系,同气连枝,结成联盟。
  箭在弦上的桓温和高居权力中心的王谢等人,面对即将驾崩的皇帝,终于展开决战。
  这个惊天动地的皇室政争斗争,只进行了五天,就高下立判。
决战紫禁之巅(1)
  第一日。咸安二年(372年)六月二十三日。
  刚上台一年多的皇帝司马昱突发大病,知道自己时日无多,因为桓温是录尚书事,辅政大臣,循例需要向他交待后事。皇帝一日一夜,连发四诏,叫大司马桓温入宫。
  司马昱的后事中,最重要的是帝位继承问题,这个问题分三部分,一是要不要禅让给桓温?二是如果不禅让给桓温,那么立谁做太子?三是如果司马家人继位,桓温的权力有多大,是“摄政”还是继续“辅政”?
  司马昱心底当然不愿意就这么把天下拱手让给桓温。但司马家天下能否保住,并不是司马家人可以左右的,需要三方博弈:第一是桓温敢不敢立即登基做皇帝,第二是政治大族王、谢诸人的立场够不够坚定,能不能顶住桓家压力。
  司马昱跟桓温共事这么多年,看着桓温起大屋,看着桓温掌大权,对付桓温,他自有一套。他知道桓温这人不能逼,逼急了,什么事都敢来,万一这个武夫一怒之下,举兵起事,晋室马上改朝换代,所以他来个“置于死地而后生”。他发诏说,希望“大司马温依周公居摄故事”,意思说,你可以学习古代的周公摄政前例,由你掌大权,但皇帝还是由我们司马家人当,如果不行的话,他又说“少子可辅者辅之,如不可,君自取之”,也就是说,实在不行,你自己当皇帝也行,总之,这么个天下,你看着办。
  魏晋以来,帝王(或实际上是而名义上尚不是的帝王)托孤时,往往下诏叫所托的臣属自取天下,比如孙策临终,把弟弟孙权托付给张昭说:“若仲谋(孙权)不任事者,君便自取之。”后来刘备托孤也学孙策,跟诸葛亮说:“若嗣子可辅,辅之;如其不才,君可自取。”这两次托孤事件,都是在托孤创业伊始、局势未稳时的事,所托之人都是君臣肝胆相照,知道臣下一定不会夺权,与司马昱跟桓温的情况,大不一样。司马昱这等于是送羊入虎口了。
  司马昱一生重视玄而又玄的清谈,政治上没有什么大成绩,但也不是政治笨蛋,他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他这一招,当然不是病糊涂了使昏招,其实这一招是“蛤蟆功”,看起来怪异,实际上是将了桓温的军。
  桓温性格中最大优点,也是最大的弱点,就是一步一脚印,相当谨慎。桓温想夺司马家的天下,这是尽人皆知的,但是他知道人心思定,不欢迎军事政变(这也是后来他儿子桓玄夺晋失败的原因),所以他的终极目标是希望和平政变,皇帝主动让位。为了这个完美计划,他甚至不怕麻烦,废一个司马皇帝,立一个司马皇帝。现在桓温只差几步就实现梦想,就像围棋下到官子阶段,自然不敢轻举妄动。
  司马昱和桓温相交相争多年,最了解桓温心思。他这一招以退为进,让桓温很犯难。因为所谓禅让,有几步是不可少的,第一步是皇帝要下诏让位,受让的人要假惺惺推辞一番,然后皇帝“强迫”受让者必须继位。司马昱说让桓温“自取”天下,依例桓温要推辞,现在司马昱算准自己命不长了,等桓温的表呈上来,自己早就驾崩了,没有了皇帝的“固让”,依政治习俗和桓温的性格,总不好对孤儿寡母下手,当年西晋开国祖宗司马懿,就是因为欺负曹芳孤儿寡母,夺了人家天下,结果落得一生骂名,甚至司马家的后来也引以为耻。作为司马家的女婿,司马昱相信桓温对这一段历史了如指掌。
  所以到这一步,桓温就走了死棋。桓温要当皇帝,就得再等一段时间,时移势易,那阵子的形势还不定如何呢。所以这是绝地求生,没有办法之中的办法。
  不过,话说回来,政治最无情,在权力面前,谁都不能保证桓温会不会将计就计,趁机当了皇帝,要真那样,局面就不可收拾了。
  恰巧,这个诏被侍中王坦之截住了。王坦之赶紧跑到皇帝病榻前,当面撕毁了诏书。皇帝说:“天下,傥来之运,卿何所嫌?”意思说,我这个皇帝是撞大运得来,要不是桓温,我哪里当得上皇帝,所以呀,桓温如果想要就要,爱卿啊,就算了吧,有什么好说的呢。
  皇帝话里有话,其实是试探王坦之的态度。
  王坦之坚定地说:“天下,宣、元之天下,陛下何得专之?”宣是指司马懿,司马懿是西晋开国皇帝司马师的父亲,也就是《三国演义》中,诸葛亮唱空城计的那个对手,虽然他没当过真正的皇帝,但司马家天下是他打下的,所以被尊为东晋皇家开山祖宗,元是指司马睿,是东晋的开国皇帝,王坦之这句话的表面意思是说,这个晋室天下是你的祖宗打下的,不是你个人的,所以不能说你给别人就给别人。这是帮皇帝找理由。
  东晋王朝是“王与马,共天下”,现在代表王家的王坦之说:“陛下何得专之?”潜台词可以说是,皇帝呀,东晋王朝政权,不是说你司马家一家说了算,我们王家人也有份的。王坦之的态度很坚定:我们这些大家族既然当初与你们司马家一起打天下,现在还是能帮你们。
  几十年来,王、马风雨同舟,虽然共同打天下,但是姓王的基本上还是遵守臣子本分,皇帝始终还是司马家的,有王家的坚定支持,司马家天下就有得依靠。
  皇帝要的就是这句话。
  皇帝就立马叫王坦之更改诏书说:“家国事一禀大司马,如诸葛武侯、王丞相故事。”
决战紫禁之巅(2)
  然后,皇帝放心死了。
  这个遗诏最终意思是,权力都交给桓温,但不给名义。其实权力对于桓温来说,已是囊中之物,他现在要的是皇帝名义。这个诏书自然让桓温大怒,他把账算到出头的几个大家族头上,准备来日再收拾他们。
  皇位不让给桓温,那么让谁来当太子继皇位?这个问题本来很简单,依例是皇帝长子司马曜接班。但是因为满朝大臣都知道桓温的心思,所以把简单的事又搞复杂了。
  这首先要怪司马昱自己。
  司马昱一日四诏中有一诏说:“天下艰难,而昌明(司马曜)幼冲眇然,非阿衡辅导之训,当何以宁济也!国事家计,一托于公。”意思是说,你赶紧来呀,我把昌明托付给你桓温了,请你辅导我的小孩。这本来意思很清楚,就是立司马昌明为太子。
  但是后来他接着又搞出所谓“少子可辅者辅之,如不可,君自取之”,这事最终虽然没有成文,但是文书传递过程中,肯定被大臣们在宫里的耳目传了出去(否则我们现在怎么知道这事呀)。
  桓温接到皇帝“国事家计,一托于公”,不知道皇帝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所以坚决辞谢,不去首都,还写信给皇帝,请谢安、王坦之代他自己。这封信,一方面可以理解为他是故作姿态,循例要推辞一番;也可以理解为桓温自负甚高,觉得自己不应是辅政,而应当直接当皇帝;当然,这也是把球踢给王、谢,想以此观看王、谢家族的反应。最关键的原因是桓温想试探朝廷虚实,看看到底皇帝是真病还是假病,其实当初桓温要是真的飞驰首都,可能中国历史就是另一个样子。
  作为政治家,桓温一生过分谨慎,其实是他最大的弱点,他前半辈子的成功,大部分是运气的原因,但是后半辈子,出了个运气比他还好的谢安,就事事无成了。当年桓温成名立万之作是永和三年(347年)消灭成汉李势政权之战,这次的战争胜得像神话一样,当时桓温大军兵临成汉首都成都城下,成汉部队顽强抵抗,流箭不断,其中一个流箭还直射桓温马前,把他吓得魂不附体,以为成汉部队异常强大,就想着先保存实力,徐图后计,所以就赶紧下令退兵,结果击鼓的士兵糊里糊涂地把退兵鼓敲成进军鼓,晋军猛烈进攻,一举就拿下成都,成汉皇帝投降,桓温于是名声大噪。我们可以设想,要是晋军真的退兵,很难保淝水之战以弱胜强的故事不在晋汉之间提前上演。以桓温这种性格,没有运气眷顾,是很难成大事的。
  话说回来,桓温的荐举信送到朝廷后,王谢一定不敢接受。因为桓温既是皇亲国戚,又是权倾一方的大司马,在朝在野,都是辅政不二人选。桓温把球踢过来后,王、谢能做的事,只有两件:一是高调请桓温出马;二是低调请桓温。不是请不请的问题,而是如何请的问题:如果高调请桓温辅政,那么就意味着,王、谢态度坚决,认为桓温不能改朝换代,桓温只能辅政;如果态度暧昧,就是说他们对桓温还是很忌惮的,那么桓温就可以高调要求晋室改姓了。
  但是桓温这封信,皇帝没看到就死了,桓温一刀杀将过来,捅进了棉花堆里,不仅桓温没杀对人,旁观者也不知道虚实。现在政局迷茫,几方势力搅入其中。大臣们反而不知所措,不敢立嗣。有的还说,要等大司马下决定,意思是等待桓温作出是否自取的决定,桓温不取,才能立太子即帝位。
  在这样的紧急关头,王、谢等大家族的态度非常重要。琅琊王氏的王彪之站出来了,他说:“皇帝死了,皇太子继位,这是天经地义的事,大司马哪里会有意见,如果我们去问大司马,一定会被骂。”你们大家不能陷桓温于不义。
  王彪之是个老奸巨滑的官僚,之前桓温要搞废、立皇帝,因为没有先例,大家手足无措,是王彪之站出来,牵强附会搞了一套办法,圆了桓温的脸面,光从这件事,好像是维护桓温的,所以现在他又利用桓温的角度来说话,别人就不好接茬了。
  有王彪之出头,其他人就顺着杆子往上爬。在司马昱驾崩当日,火速立司马曜为太子,几天后又马上拥太子即皇位,根本不给桓温可乘之机,司马家的天下暂时保住了。
  司马曜就是东晋在位时间最长的皇帝孝武帝,司马曜身世很传奇。司马昱元配是王坦之的姑姑,还生了两个儿子道生和俞生,嫡长子道生是世子,本来可以继承家业,但他兄弟俩不争气,都是败家子,被司马昱废了世子,后来都夭折了。然后司马昱又生了几个男孩,祸不单行,都是早夭,司马昱很着急,觉得后果很严重,叫看相的人,把家人妻妾都相了一遍,直到在织布车间里看到一个干粗活的宫女,长得又黑又高,外号叫“昆仑”,意思跟我们现在叫“金刚”(是电影里的,不是佛教里的)的差不多,看相的终于惊叫,就是这女的啦,司马昱赶紧闭眼叫这女人一起睡觉,真的就生了两个儿子,一个就是司马曜,后来当了皇帝,一个是司马道子,后来当了丞相。所以说,司马曜这小子命好,挡都挡不住,如果当初他两个大哥德性好一点,他作为第三子,皇位就没他什么事了;其次,以他妈那个样子,本来嫁人都困难,结果嫁给一个皇帝;第三,要不是当初桓温搞废立,司马昱就当不上皇帝,这皇位也没他什么事;第四,如果议立太子时,出个差池,也没他当皇帝的事。现在无巧不成书,好事全让这小子撞上了,这小子运气还不仅如此,他还是东晋在位最长的皇帝,下属之中又摊上谢安这样的只奉献不争取的老牛型人物。更牛的是他死后没两年,东晋就灭亡了,而他的死,也香艳得很。总之,东晋的好时代全让他给赶上了,坏运气全让他躲过了。
决战紫禁之巅(3)
  从司马昱死,到司马曜当皇帝只有5天时间,特别是司马昱下遗诏、司马曜当太子、司马昱驾崩三件事,发生在一日之间,中间过程曲折,风险之大,变数之高,实在很多。任何一个环节出错,晋朝天下就属于桓温了:比如说,司马昱下遗诏时,如果王坦之态度不坚定,直接发出去,那么桓温就可以名正言顺篡位了,如果立太子时真要等桓温来朝,或者在王彪之反对时,有人提出有力的异议,那么情况也大不同了。而这所有事情的过程中,好像都没桓温什么事,也就是说,他的命运是被别人所左右了。
  这有三个原因:一是桓温在朝廷里内应不足,要害官职中,得力人士,只有一个任中书侍郎的郗超;桓温其实还安排弟弟桓秘当中领军,原来是想让他监视皇帝动静,但这家伙显然失职,桓温非常生气,后来桓温在处理天师道叛变问题中,借故免了他的职。二是枋头之败后桓温气势有所衰降,不敢贸然行事;第三个原因,如朱熹所说,桓温这个人兵痞子气不够,虽然是武将,但还是秀才底子,最终拗不过一帮真秀才,终于饮恨而死,到了他儿子手里,没有这么多臭讲究了,就真的夺了人家的天下。
  在这一系列事件中,谢安虽然没有抛头露面,但是处处有谢安的影子在里头:第一,谢安是当时首都名气最响的人物,结交权贵众多,关系密切,而且身居高位,这一切,他的影响力举足轻重;第二,同为侍中,并且是亲家,王坦之改诏的事,谢安肯定出过主意。
  对于王谢等人的小动作,桓温点滴在心头。第二年二月,桓温来朝,点名要找王坦之和谢安,准备杀人。
谁是木马(1)
  在桓谢正式会面之前,建康发生了一场叛乱。
  大家都知道木马屠城的故事:一群装在木马里的士兵,趁着夜深人静,从木马肚子里跑出来,攻陷了特洛伊城。
  咸安二年(372年)十月,也就是新皇帝即位后的三个月,京城建康突发一件怪事,区区三百名天师道教徒聚众造反,诈称是一年前被废的司马奕回宫,竟然攻进了守卫森严的皇宫殿廷,还夺取武器库中的盔甲兵杖,最后出手镇压的是桓温派驻宫城的亲信部队、由游击将军毛安之率领的PTU机动部队。这件事虽然最终成了茶壶风波,但是反映出了两个问题: 第一,这件事表面是天师道干预皇权,实质是低层士族对高层士族的反抗。
  奥威尔在名作《一九八四》里有个精辟的论断:“世界上一直存在着三种人:上等、中等和下等。”“上等阶层的目标是保持他们所在的位置,中等阶层的目标是跟上等阶层调换位置,下等阶层的目标就是消灭所有差别,创造出一个人人平等的社会。”
  东晋社会的最上层,自然是过江之后,仍然风光的那些高门大姓;其次是江东士族,再次是过江后的中原百姓,最底层是当地土著庶族百姓,也就是原来东吴普通百姓。
  对于一个社会来说,最上等的阶层通常是最顽固的保守力量,也最容易成为其他阶层反对的靶子;而最下层的反抗通常也最彻底,只有他们会提出“帝王将相,宁有种乎”,把一切在他们之上的阶层通通打倒,让整个社会重新归零,推倒重来。真正的社会中坚是中等阶层,只有中等阶层才会想着社会改良,头痛医头,脚疼医脚,对症下药,得了口疮,没有必要自杀。所以一个良好的社会,一定是一个中等阶层占多数的社会。否则不是太过于保守,就是太过于激进。
  但是对于社会中等阶层来说,又可以分为两种人,第一种人是有一定社会地位又有一定物质财产的人,孟子说:“有恒产者有恒心,无恒产者无恒心。苟无恒心,放辟邪侈,无不为己。”没有稳定的资产作为生活保证,却又保持良好的道德品质,恐怕只有贤达之人才能做到。一般的民众,假如没有稳定的资产收入,便会心神动摇。一旦心神动摇,便会放纵、骄奢、奸诈、欺骗,无所不为。所以,有恒产的人是社会安定的主力,这也就是我们为什么要保证私有财产安全的重要原因,对于中国老百姓来说,最重要的财产莫过于房子了。近年来,房价过高,虽然能短期促进GDP发展,但是也让更多的人买不起房子;另外还有一些人因为拆迁而失去住所,这些都是客观上将中等阶层人推入下等阶层或中下等阶层,徒然增加许多社会不安定因素。中等阶层的第二种人是指有一定社会地位没有物质财产的人,他们有追求,没负累,这些人是改良,甚至是造反的主力。在东晋社会里,来自中原的流民,就处于这样的境地,过江前后,他们的境地落差太大,看着那些高门大族吃香喝辣,自然心有不甘,这些人也是天师道教众的主要组成部分。
  所以一个良好社会,必须有更多的人有机会不断加入中上阶层。
  中国古代社会是一个农业社会,美国人詹姆斯·C·斯科特对农业社会的各阶层关系有个精妙的解释。他指出:上一阶层的人要维护他们的地位,要给比自己低的其他阶层提供稳定的政治预期和安全保障,也就是在享受政治权利的同时,必须担负必要的政治义务。当政治义务缺失时,也许社会没有反抗的现象,但不代表人民不会反抗,一旦社会最低阶层起来反抗,社会成本将付出最大。
  这些理论用来分析东晋的这一场叛乱恰如其分。
  天师道对晋室有很大影响力,简文帝自己字道万,后来生的儿子又分别叫道生、道子。本来,六朝人最重视家讳,父亲或祖宗的名字,儿子绝对要避讳,但是大家看六朝人物中,父子叫“之”,比如王羲之、王献之的大有人在,叫“道”的也大有人在。陈寅恪先生说,这个原因可能要归于宗教信仰。
  孝武帝司马曜的母亲是司马昱请相士从一众奴婢中选出来的,这个相士就是天师道徒,这个天师道徒还写了个谒叫做:“灵草荫玄方,仰感璇曜精。诜诜繁茂萌,重德必克昌。”这里头有孝武帝司马曜的名和字(昌明)。
  所谓“上行下效”,皇帝对天师道的重视,让天师道传播效应立马成倍放大,影响深远。一种具有攻击性的宗教信仰一旦与世俗权力相结合,就容易有篡权的冲动,而这个天师道本身又有造反的传统,在西晋时代,就策反赵王伦篡位,形成“八王之乱”。
  天师道反叛,与纯粹的农民造反不同,他们主张在体制内换皇帝,这是体制内的造反。这种事情,只有社会中等阶层的才干得出。
  天师道叛众,主要是社会的中下阶层。天师道领袖多半是北方望族,通常与朝中高官有千丝万缕的关系,所以容易得到同情和利用。天师道参与者也不只是一般平民,一部分是中原流民,还有一大部分是来源于富庶的三吴地区。晋室南渡,有策反传统的北方天师道势力也播迁到江东,并与江东土著道众结合。北方道众的很多人尝过权力滋味。但是过江之后,他们之中很多人地位、财富都不如从前,甚至沦为流民,新旧地位悬殊,这让他们比单纯流民更有可能发动政变。无巧不成书,这次叛乱之前,三吴地区还发生一场大旱灾,前一年人民颗粒无收,虽然这是天灾,但政府税负不轻,民不聊生,江东道众更加觉得生活无望,南北方道众一合流,政变危机时刻存在。
谁是木马(2)
  狡兔不死,走狗就不好拿来烹,对握有军权的士族来说,只要天师道问题一天不解决,他们的权力就可以一天不放手,所以天师道问题终东晋一世都没法解决。对于士族来说,无论是镇压天师道,还是亲自率领天师道众叛乱,都只是生存游戏而已。
  天师道刚好利用这些因素,不断起来反抗。
  第二,这次事件的实质是反对桓温。
  首先,这次叛乱能够杀进内廷,直接跑到兵器库去拿兵器,肯定有内奸策应。有点常识的人都知道,在中国历史上,除了类似李自成这样以绝对优势兵力能攻入后宫的,在和平时期,没有高官默许和支持,以区区几百教众之力,根本没有办法在宫禁如入无人之地,如果没有内应,更不能知道内廷的兵器库方位。其次,这次叛乱人员是以废帝司马奕回宫为幌子,司马奕是谁废的?是桓温。所以政变实质是反桓温。再次,皇城那么多卫队,竟然只有桓温的人才出手镇压叛乱,可见传统势力大有市场。
  不过,政变发动者的幕后支持者身份和目的很可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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