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能是桓温自导自演的把戏,目的是提醒士族们,京城不能没有桓温。这样的例子很多,比如1912年南北议和,孙中山同意让袁世凯当国家元首,但是为了限制袁的权力,要求他离开老巢北京,到南京任职,为了促其南下,南京方面还派出迎接团队,结果南方代表一到北京,人家袁世凯阵营就自导自演了一出冲撞代表团的闹剧。闹剧过后,袁世凯就以北方离不开他为理由,赖在北京。
但这个可能性很小:一是京城不是桓温势力范围,如果是桓温所为,叛乱徒众纵横京城时,必定有其他力量阻止;二是这种行为不符合桓温性格,桓温为人谨慎,京城毕竟不是他能绝对掌控的地方,如果行动不慎,很容易引火烧身,得不偿失。当年袁世凯阵营之所以自导自演那场闹剧,很大原因是他们能掌控北京局势。
所以,这场叛乱的幕后推手极有可能是反桓势力,他们当然不是指望叛乱真的能成功:叛乱者只有三百人,不是职业军队,也没有后援,古今中外以这么少人造反能成功的屈指可数,简直是以卵击石,下场可见。因此,反桓势力此举只是向桓温敲敲边鼓罢了,这就跟当年慈禧太后纵容义和团反洋人的道理差不多。
但是不论真相如何,这次叛乱,给了桓温陈兵首都的理由。
一屁过江
佛门有个“一屁过江”的公案,说是苏东坡学佛有心得,写了一幅对联“八风吹不动,端坐紫金台”,又附了一个纸条:“佛印禅师斧正”,叫家人给住在江对面的老朋友佛印送去。
佛印大笔一挥,回了俩字:“放屁。”
苏东坡气坏了,亲自坐船过江理论。
佛印大笑,说你不在“紫金台”端坐,过江来干什么?看来你的对联要“斧正”一下了,改成“八风吹不动,一屁过江来”。
宁康元年(373年)二月,也就是新皇帝登基的第二年,皇帝千请万请都不来的桓温,为了抓内奸这么一个屁大的事,率大军从姑孰(今安徽当涂)南下,陈兵首都郊区的新亭。
表面上看来有点小题大做了,既然叛乱已被镇压,抓内奸不是手到擒来,还用大司马亲率大军来,而且还是来首都哎,你打谁呀?
明眼人都看出来了,来者不善,桓温来抢皇位、算总账来了。
现在桓温的职位是什么?还是辅政大臣。这还有一段恩怨。
司马昱临死,本来下诏让桓温摄政或者“自取之”,结果被王谢等人拦住。这事没成。但是司马家孤儿寡母还是担心桓大司马不高兴,后果很严重。于是太后又补下了一道命令,说因为皇帝还小,需要教导,所以请桓大司马,按周公前例,摄朝政。
摄政与辅政差别很大,辅政毕竟还是辅助性质,而摄政可是全面代理军政事务,可以撇下皇帝,甩手大干的,这活以前都是太后或者皇帝的父亲、舅舅等至亲干的,比如周公,那也是周室皇族。桓温虽然是皇帝的姑父,也只是姻亲,不是血亲,所以让桓温摄政,名义上天下是司马家的,实质上早变了味,而且桓温居于摄政地位后,离九五之尊只有半步之遥,晋室天下,唾手可得。
这是王谢家族不能接受的。内廷的诏令,需要外廷执行,作为外廷首领的王彪之,当即原件退回内廷,还以极其圆滑的措辞说:“摄政是不寻常的大事,大司马必定再三谦让,这样让来让去,国家大事都要停止,兹事体大,我们不敢执行这个命令,所以还给内廷。”
这样桓温的地位几经曲折:简文帝临终提议,结果被王坦之拒绝,接着太后提议,又被王彪之拒绝,一个在内,一个在外,联手把桓温打压得死死的。
话说回来,皇帝、太后一定要干成这件事,恐怕还是有些办法,比如完全可以召见桓温的人,像中书省的郗超,以及中领军桓秘等等人来传达诏书,但是皇族故意把诏给王谢等人,明摆着是等着被拒。有没有做是一回事,做没做得成是一回事,所以桓温摄不成政,跟皇族无关。在这件事上,皇族做得很漂亮,顺水推舟,就把责任推得干干净净。
所以,责任就只能由实际辅政的王谢等人来扛。
皇族首先拱出吏部尚书谢安来善后,让他出面请桓温到中央视事。
桓温当然不肯受请。他非常生气,还给小弟桓冲写信说:这个死皇帝竟然只是让我辅政。桓温其实心中最明白,这些事情不是一两个家族能干出来的,没有司马家族的点头,王、谢等人的策划,其他家族的呼应,是不可能成事的。这些账总是一一都要算的,但现在一时半会还不能树敌过多,擒贼先擒王,打蛇打七寸,首先要抓两个典型杀鸡儆猴。
在四大家族面前,公然叫板皇族,就是造反,现阶段政变是不成熟的。琅琊王氏名望虽高而人才凋落,王彪之本质上是墙头草,打他?得不偿失。
不过,以王坦之和谢安为代表的太原王氏和陈郡谢氏是朝廷后起之秀,子弟辈出,关系网多,打这两人,一是可以趁他们根基未稳,容易下手,而且可以顺藤摸瓜,把反桓势力一网打尽。更可恨的是,王坦之、谢安都曾是“桓家军校”的学生,而且桓温自认为对他们不错,这些人以德报怨,尤其令人不爽。
所是权衡来权衡去,桓温决定拿王坦之和谢安下手。
豪士集新亭,举目山河迥(1)
建康郊外的新亭,在现在的南京菊花台一带,面临长江,风景绝佳。晋室刚刚南渡后,那些北方移民经常到新亭摆饭局,其中有个名士感叹道:“风景不殊,举目有江河之异。”意思是虽然现在风景也很好,但以前在故都洛阳,大家看的是黄河,现在大家看的是长江,景色相似,家园不同。这句感叹让在座众人触景伤情,大有感怀,纷纷落泪。
这个闹剧,让丞相王导很不满。晋室过江,是王导一手策划的,当时西晋嫡系诸王纷争,加上北方少数民族政权纷起,中原大地战乱频仍。王导当机立断,力劝司马睿过江,为北方士族留一片安静天空,要不是这样,现在新亭诸人也不知道要流浪到哪里去,现在这些人有吃有喝,欣赏着无敌全江景,还发牢骚,只顾回忆从前,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王导于是厉声喝道:“大家要共同努力帮皇族,恢复中原,在这哭哭啼啼,成何体统。”这个典故就叫做“新亭对泣”。因为有了王导的大喝一声,新亭就成了东晋的精神地标。
新亭不仅是官员吃喝玩乐、迎来送往之所,也是军事要塞,桓温到建康,必经新亭。
桓温把兵营驻扎在离首都不远不近的新亭,当然不是路过这么简单:一是离建康不远,对于朝廷大臣有充分的威慑作用;二是在政治上可进可退,陈兵新亭,就等于把球踢给首都诸人,关键看他们下一步的反应,走一步看一步,这很符合桓温个性。
桓温这一招果然有效。首都的干部群众人心惶惶,舆论对于王、谢很不利。尽管大家都知道,桓温杀王、谢只是幌子,目的是夺权。但是,人心惟危。在这样的情形下,人们还是很侥幸地认为,桓温可能仅仅只是想取王、谢性命而已。所以,太后赶紧把侍中王坦之和吏部尚书、中护军谢安推到台面上,让他俩代表皇室到新亭迎接桓温。
这才是真正的送羊入虎口。基本上,等于送死。先前勇敢无比、敢撕皇帝诏书的王坦之,首先吓得屁滚尿流。谢安劝道:“晋祚存亡,决于此行。”这一行,不行也得行。这一行固然牵扯到晋室存亡,同样关系到自己的名声与家族兴亡。用脚趾头都可以想出来,如果王、谢不去的话,无疑就给了桓温“清君侧”的理由,桓温动兵,谁能挡得了?
桓温的架子果然很大。王、谢到的时候,桓温还没有到。等桓温到了的时候,文武百官都在路两边跪拜迎接。
简直是皇帝的待遇了。
桓温当仁不让,摆着架子,依次接见百官。因为知道来者不善,百官中“有位望者皆战栗生色”,也就是越是高官越怕得脸色发青,其中王坦之最搞笑,不仅汗流浃背被人看出来了,而且当官最重要的信物——手板也拿错了,竟然是倒着拿。这是大忌。
接着轮到我们好久不见的谢安大哥出场了。在全场静默的情况下,谢安“从容就席”,他到台阶上就快步入座。
桓温的这次新亭相会,也学人家项羽摆“鸿门宴”,在帐后布了很多兵。谢安不愧为老江湖,不枉在桓温府里当了两年司马。他来个先发制人,说:“安闻诸侯有道,守在四邻,明公何须壁后置人邪!”意思是说,桓公呀,你老人家有兵不去守四方,用来打自己人,算什么好汉。
桓温是枭雄,这句话是死穴。中国人信奉“兄弟阋墙,御其侮于外”,我们前面讲过,桓温是秀才底子,一定要讲名正言顺,现在离他北伐失败才几年,如果现在他杀了谢安等人,一定会落个骂名:外战外行,内战内行,将来篡位也名不正言不顺。更何况,现在谢安摆明了不反抗,一个堂堂武将,杀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秀才,这在中国人的江湖上,是很可耻的,传出去后,桓大司马的面子就下不来了。
既然被谢安点破,桓温也只能尴尬地笑笑说,“不得不这样做呀!”这是一句搪塞话,不知所云,没有任何意义。有意义的只有一件事,就是他接着吩咐把壁后手持利刃的士兵撤去。
局势为之一缓。
桓温一生功劳很类似二战期间的美国将军艾森豪威尔,人家以战功可以当总统,可是桓温一生面对许多高高在他之上、无能之极的皇帝却束手无策,心中郁闷自然是到极点,取而代之,也是人之常情。元朝牛山和尚说:“猫叫春来猫叫春,听它愈叫愈精神;老僧也有猫儿意,不敢人前叫一声。”许多人的心中,其实都有背叛冲动,只是有的人没有资格讲出来,讲出来只会让人当笑话,有的人憋着不讲。但是桓温是枭雄,他把叛君的意思表达出来了,所以在正史里是逆臣。不过将心比心,桓温身上有许多大哥气质,还是很令人欣赏的。这也是谢安们可以与之委蛇,甚至倾谈数日的原因。也正是因为桓温讲道义,讲究所谓“名正言顺”,才不断被谢安所利用,终于大业不成。成王败寇,如果桓温再痞一点,也许现在给他的评价就不一样了。
每次读《通鉴》到这里时,很多人都难免有个疑问:桓温真是像过家家这样好对付吗?我觉得谢安这次能劝服桓温,还有两个不足为人道的原因:一是谢安有一定时望,而桓温当时声望大挫,觉得即使拿下晋室,坐江山也不能安稳;二是可能有幕后交易,桓温此次回师之后,随即上表求“九锡”,这个举动很让人不解。主动要“九锡”,很容易被人利用来损坏声誉,之前桓温身体好的时候,都不说要“九锡”,现在希望渺茫,为什么突然要呢?只有一种解释,桓谢之间有交易。
豪士集新亭,举目山河迥(2)
“人心惟危”后面一句话叫作:“道心惟微。”
人心惟危,道心惟微。
每一个挑战,都是与机会并存。这一次不仅桓谢判出高下,王坦之与谢安也立判出高下,经此一役,决定着谢氏掌权十多年,而太原王氏需要再等十多年才有机会上位。
既然干戈已经撤去,玉帛接着重来。
谢安和桓温两个老朋友,于是暂时放下心结,好好喝酒、好好欢谈。谢安还模仿洛阳书生读书的声音,朗诵起西晋名士、晋朝人气最盛的名士嵇康的诗篇:
浩浩洪流,带我邦畿。
萋萋绿林,奋荣扬晖。
鱼龙,山鸟群飞。
驾言出游,日夕忘归。
思我良朋,如渴如饥。
愿言不获,怆矣其悲。
朗诵的时候,意向高远,风姿特秀,像孤松独立,似玉山将崩。
我们看香港版电视剧,要表现主人公大智大勇时,里头必定有个桥段:一定要让配角们战战兢兢。现在所有人,包括王坦之都成了谢安的人肉背景,百官之中,谢安卓然出众。他高远、镇定的形象,镇住了全场。全场能跟他对话的,只有桓温一人而已。而实际上,与桓温在一起,谢安也很快乐,一种高手之间才会有的快乐。谢安斯文谦逊,人格特质较不易凸显,桓温敢冲呛声,正好映照出谢安的可喜与难得。如果这厢总是温恭有礼,那厢也一副我佛慈悲模样,可能的结果,就会是“太闷”。谢安也不能一举成名。
“人生只似风前絮,欢也零星,悲也零星,只作连江点点萍。”(王国维《采桑子》)每一个高手,都会有难言之痛,所以,越是高手,越是寂寞。所谓知音难求,桓谢两个当世无匹的高手,是对手,也是知音。从官场逻辑来看,作为对手,谢安与桓温的这场酒一定是口是心非,大家虽然面子上嘻嘻哈哈,内心里肯定暗藏杀机。如果真是这样,东晋也就没有什么风流可说了。所以我相信,这两个令人神往的高手,这阵子一定是放开心胸,用杯中美酒,浇各自心中块垒。
在这个千载难逢的酒肉场合,最需要一个凑趣的人了。
这个人就是郗超。当年桓温立司马昱为帝之后,就派了郗超担任中书侍郎,执掌朝廷机要。但是因为桓、郗关系密切,朝中诸臣都很忌惮郗超。有一次谢安和王坦之一起拜见郗超,结果到晚上还没能找到机会,王坦之等不及想走,谢安说:“你难道不能为了性命,再等一等吗?”要知道,侍中是中央三省之一的门下省的主官,而中书侍郎只是三省之一中书省的副职而已,上级见下级,有这么难的吗?由此可见郗超的影响力。曾国藩说“打落门牙和血吞”,对于谢安,功业未成,必须学习管仲“恶小耻而不能成大业”的道理,一切功过,忍小耻,等成大业再来评说。王羲之的夫人是郗家女儿,这个女人观察到,王家人对于谢安兄弟十分热情,反而对于郗家人十分冷淡,所以叫她的兄弟不要再来王家。没想到如今谢家人对郗家人却是如此毕恭毕敬,真是此一时彼一时。
再说桓谢交锋之后不久,桓温和郗超商议撤换朝廷大臣的事,名单拟定后,当晚两人同一处安歇。第二天桓温一早起来,就叫谢安和王坦之进来开会,把拟好的奏疏扔给他们看。当时郗超还在帐子里没起床。谢安看了奏疏,一句话也没说,王坦之径直扔回给桓温,说:“太多了!”桓温拿起笔想删去一些,这时郗超不自觉地偷偷从帐子里和桓温说话。谢安含笑说:“郗生可以说是入幕之宾呀。”
其实,桓温很喜欢安排人偷听他跟人讲话。以前司马昱当丞相时,有一次和侍中谢安一起到桓温府里,桓温就安排名士王躲在帐子后面偷看他们,两人走后,桓温问王:“这两个人究竟如何?”王说:“司马丞相作辅弼大臣,自然是像神君一样,通明澄澈。您也是万众景仰,不然,谢公怎么会甘心居后呢?”这是明显拍马屁的话,桓温很受用。盖世英雄,往往就是坏在这些爱拍马屁的人手里。
谢安作过桓家司马,自然知道桓温爱让人偷听的怪癖,但是对于郗超此次偷听,却大笑并叫“入幕之宾”,其实语带双关:第一,郗超字嘉宾,这回在幕后偷听,可不是“入幕之宾”?所以,这是急智,大家化解一下尴尬。第二,是赞扬郗超在桓温府内出谋划策的功力。帷幕之内是居室私密之处,能进入帷幕中的宾客,自然与主人关系非同一般,不是心腹就是死党,所以这也是圆场。此外,如果说谢安与桓温这次新亭之行是高手过招,那么郗超作为桓温谋士,自然也是高手之列,只是没有上台面而已,所以在这次高手过招中,算是隐蔽的第三者,可不正是“入幕之宾”?
郗超可惜早死,又跟桓温儿子桓玄不很合得来,所以没有留下什么大功业。
太元二年(378 年)十二月,郗超去世,时年42岁。郗超是桓温党羽,而其父郗忠于晋室,郗超临死时,为了不让郗伤心,取出一箱书信,对门生说:本来想把这些东西烧掉,又怕父亲年老又过度思念儿子,所以我死后,如果我爹吃不香、睡不好,可以把这箱书信给他,否则就烧了它。郗超死后,郗果然哀悼成疾,门生便将书交给郗,郗一看,里面写的都是郗超与桓温密谋的事,郗大怒说:“小子死恨晚矣!”从此不再哭泣。郗超是桓温死忠幕僚,这是全朝廷都知道的,郗怎么可能不知道,郗大哭其实另有原因,郗超在时,没人敢轻看郗家,王献之兄弟见到舅舅郗,总是恭恭敬敬地行舅甥之礼,向他问好,郗超死后,这哥俩就很怠慢郗了。郗看到这种情形,感慨说:“使嘉宾不死,鼠子敢尔邪!”所以,郗哭郗超,主要是伤心家道败落而已。这箱信一出,郗超身份已昭然,现在郗就不好继续哭。
豪士集新亭,举目山河迥(3)
再说桓温,在新亭待了14天后,竟然得了一种怪病,据说是报应。
杀敌八百,自伤一千(1)
桓温在首都停留了14天,做了三件事:缉凶、祭陵、重病。
(一)缉 凶
桓温此次来京,跟王谢明争暗斗的同时,也通过暗访,抓紧缉捕天师道入宫一案的内应。
天师道入宫打的是皇帝海西公归朝的幌子。海西公是被桓温废掉的,给海西公平反,就是否定桓温路线,跟当朝大司马作对。所以桓温此次来朝,与其说是救驾,不如说是肃反。
有肃反,就一定需要抓大批人,弃一批人,升一批人。具体到朝中高官,涉及三个人:被抓的人是江东士族、尚书陆始;被弃的人是桓温的弟弟、中领军桓秘;被升的是首先出兵镇压的毛安之,他被升为左卫将军。
1. 收拾陆始
抓陆始,实际上是杀鸡儆猴,给江东士族颜色看看。桓温给陆始定的是替慢罪,相当于我们现在的玩忽职守罪,是惩戒陆始检察不严,以致让反贼进入宫禁。替慢罪,可以判充军。这个罪,定得大有玄机:
我们之前提过,虽然东晋王朝包括司马氏在内的高门大族只是“侨居”在江东,但是这些“过江龙”一向倨傲,不大看得起地头蛇,地头蛇也反感北方来的大族,但江东士族自己也不太争气,也不太看得起江东土著百姓,所以我们看东晋历史,有个很怪异的现象,就是镇压江东农民造反最起劲的反而是江东士族人马。
既想依赖体制,又对体制心存不满,这是江东士族的普遍心态。
因此,像天师道政变这种不太激进的、体制内的、改良性的造反,得到江东士族,同时也是大地主的陆氏的同情,也是情理之中。
但这对处于社会最上层的桓温来说,是绝对不能容忍的。不过直接指控陆始造反,也实在有点投鼠忌器。陆始是吴郡望族,从曾祖父那一辈开始就在东吴以及后来的东晋政权当高官,是江东四大望族之一,是地头蛇中的地头蛇。
另外,在这样一个政治叛乱中,职位这么高的官员,当然不会事无巨细,亲自动手,所以,桓温也拿不到什么确切证据来指控别人。因此,只好用“替慢罪”这样的万能罪名,让陆始负政治责任,也是相当合情合理。
收拾陆始之后,桓温顺藤摸瓜,趁机将此案株连坐罪很多人。
2. 桓秘罢官
桓温通过这次事件,还痛下重手,教训了亲弟弟桓秘,结果留下了很大的后患。
桓秘是桓温的四弟,这个人本来是个杰青(杰出青年),但是贵族家庭的杰青,如果没好好调教,很容易目空一切,成为愤青,而且是纨绔型愤青。因为笔头好,桓秘刚出道时官拜秘书郎,当刀笔吏,桓温也有意让弟弟多多历练,磨一磨性格,所以过好久,才让他当辅国将军、宣城内史。再后来又给他安排机会,得些功名,然后安排他由虚职散骑常侍过渡到实缺中领军。
中领军,三品高官,是东晋中央警卫局局长,统领宫禁内外所有卫兵,对于东晋高门大族来说,这是必争之位。整个东晋王朝,最牛的五个家族琅琊王氏、颍川庾氏、陈郡谢氏、太原王氏加上龙亢桓氏,共有十五人曾担任过这个位置,占任这个职位总人数的40.5%,而且都是在他们家族声望最著时担任。
这个位置是桓温在宫中安排的非常重要的一个棋子,实际上是希望通过这种职位监视和软禁皇帝,但是这个不争气的桓秘竟然犯了这么大的错误,让人得空作乱。当然,更重要的是当年司马昱临死,皇宫里热热闹闹,而桓秘显然没有掌握到完整、准确的信息,并及时报告给桓温,搞得桓温不断失策。桓温恨铁不成钢。
当然,处理陆氏之后,桓家人没道理置身事外。政治高层要承担高政治道德,否则当大臣会当成乱臣贼子,当皇帝也容易当成昏君,成为别人的靶子。比如说台湾闹得很大的台北市长特别费事件,虽然马英九市长的特别费问题只有9000块,只相当于人民币2000元左右,在祖国大陆,甚至构不上抢劫罪(抢劫罪的起点是2000元)。但是贪污就是贪污,不能说因为乡长贪污2000元,我官比他们大,多贪污点没关系,或者说我只贪污了9000元,大不了我还到廉政账户里去,当粉笔擦过。这种强盗逻辑,如果职位低一点的公务员用用,也就算了,如果一个高官也用这种逻辑,那么他们的政治信用等于破产,这样的成本也就太大了。
桓温是想办大事的人,小不忍则乱大谋,在朝中王谢家族环伺之下,作为一个有抱负的将军,桓温断然是不肯冒这个险的。
所以能不能不让桓秘承担责任?不可能。形势比人强,桓秘必须承担政治责任。桓温下重手,免桓秘的官。桓温这是不得已而为之,有学诸葛亮挥泪斩马谡的意思。但是愤青桓秘不能理解其中曲折,非常气愤,每天咬牙切齿,骂他的大哥。后来桓温临死,他还匆匆赶去,恶搞了他大哥一把。
3. 安之升官
论功行赏。平叛急先锋毛安之被提升为左卫将军,四品官,宫中卫队的第二号人物。
这个毛安之来头不小,他出身荥阳毛氏,毛氏是湖北一带颇有影响的流民首领,同时毛安之也是司马昱的爪牙心腹,更关键的是他还是桓温手下猛将,是各方面都吃得开的人物。当年桓温废立,为防宫中有变,或京城保皇派造反,特别调派魏郡太守毛安之带领自己的部队宿卫殿内,果然派上了大用场。在司马昱将死的那段时期,被桓温排挤的庾希带兵杀向京城,是毛安之带兵挡住。现在又在保卫司马昱儿子的政权上立了大功,对于司马家,毛安之可谓忠心耿耿,坐这个位置理所应当。
杀敌八百,自伤一千(2)
到了太元四年(379年),也正是这个毛安之,带着4万人被前秦将领毛当、毛盛率骑兵2万袭击,大败而退,刚好给了谢家的“北府兵”亮相的机会,当时谢安侄子谢玄只带1万多人,就把6万多人打败了,人比人,气死人,毛安之当了谢家活生生的人肉背景,更显得谢家的举足轻重。从那以后,东晋王朝的谢家势力真正走向顶峰。
总之,这次的内应处理结果,虽然敲打了江东士族,但桓温在宫中的过河卒也被拔掉了,总体来讲,桓温是杀敌八百,自伤一千。
(二)祭陵见鬼
处理好内应事件,桓温依照臣子的本分,拜谒司马昱的墓——高平陵。
桓温与司马昱两人一文一武,共事几十年,直到一个当了有名无实的皇帝,一个成了权倾朝野的实权人物。两人既有姻亲之情,又有宾主之谊,既是盟友,又是对手,现在墓里墓外,斯人已矣,天人永隔。
桓温情不自胜,前尘往事,像放电影一样,历历在目,不免百感交集。纳兰性德有词,正可写照:
无情野火,趁西风烧遍、天涯芳草。榆塞重来冰雪里,冷入鬓丝吹老。牧马长嘶,征笳乱动,并入愁怀抱。定知今夕,庾郎瘦损多少。
便是脑满肠肥,尚难消受,此荒烟落照。何况文园憔悴后,非复酒垆风调。回乐峰寒,受降城远,梦向家山绕。茫茫百感,凭高唯有清啸。
有矛才有盾。桓温与司马昱相争多年,屡屡过招,自然知道对方分量。谢安评价司马昱只会清谈,但司马昱能纵横政坛几十年、历居高位而不倒,自然不是简单人物,当年大司马桓温、丞相司马昱和太宰司马三雄共掌朝政,结果桓温帮助司马昱当上皇帝,而桓温却是想置司马于死地而后快,可见司马昱的手段。桓温一世枭雄,雄视天下,却很难摆平司马昱这个“柔道高手”。没有司马昱跟桓温周旋出来的空间,王、谢诸人也没有办法力挽狂澜。
司马昱做了230天皇帝,事迹不多,而且多为后人嘲笑,不过仔细琢磨,虽不中看,但很中用。当年司马昱刚刚坐上皇位,大功臣桓温自然飞扬跋扈,趁机剔除异己,准备对政敌赶尽杀绝,司马昱使出妇人手段,在桓温面前大哭。纵横天下、杀人无数、信奉男儿流血不流泪的桓大司马,什么时候见过这场景,慌得手足无措,无话可说。
接着,桓温逼司马昱杀太宰、武陵王司马,司马昱不肯,在桓温苦苦相逼下,司马昱放话说:“若晋祚灵长,公便宜奉行前诏。如其大运去矣,请避贤路。”如果你觉得我司马家还是晋室皇家的话,你最好别做得这么绝,如果觉得我们司马家气数当绝,那么好,我让位,你拿主意。桓温取晋室天下时机未到,所以只好暂时不杀武陵王司马,只是废了他家的贵族身份。
以虚位皇帝对付实权大司马,堂堂皇帝虽然烂招迭出,净是妇孺所为,但对付桓温这样一世枭雄,以柔克刚,却是十分有效。司马昱当丞相时,一件事动不动就要经过一年才得以解决,把桓温给急得半死,桓温对他的拖沓很反感,经常催促他,结果,司马昱好像不当一回事,说:“日理万机,怎么能快得了!”司马昱虽然贵为丞相,但其实只是桓温的橡皮图章,事情办得快慢,没有本质不同,一些非分难题,一拖再拖,对于晋室反而是好事,桓温对此毫无办法,司马昱却是暗爽在心里。
对于这些,桓温早就心里有数,点滴在心头,《世说新语》有两人的对话,堪称经典。
说是司马昱还是任抚军将军时,和桓温一起上朝,两个人争先谦让,请对方先走。
桓温不得已先行,于是说道:“伯也执殳,为王前驱。”(我只好先走,给王爷当前锋了)
司马昱说:“无小无大,从公于迈。”(其实不是大与小的问题,是我跟着你走)
东晋风流,虽藏机锋,但不减儒雅,令人神往。
司马昱死后,谢安负责拟定司马昱的谥号,所谓谥号,也就是古代皇帝、高官死后,别人综合他生平功过给的名号,比如民族英雄林则徐的谥号是文忠公,很形象,林则徐文章很好,对于朝廷、对祖国的忠诚更没话说。因为谥号基本上就是盖棺定论,所以大臣给皇帝拟谥号的活很难接,拟不好吧,皇帝的后代不答应,要知道,皇帝后代也是皇帝呀,在人家屋檐下谋生,你得低头!起得太好吧,不好向后代交代,我们古代文官讲究外王内圣,既要巴结好皇帝,也要对得起自己的名节,所以很多人偷懒,拾前人牙慧,多半是起个“文”、“武”之类的充数。
谢安给司马昱拟的谥号是“简文”,意思是讲司马昱这人一生冲虚简贵,既体现司马昱从政以来的文治,也能体现他的一生为人,概括度高,又不俗。当工作人员把草稿给桓温看的时候,桓温高度评价:“此是安石碎金。”是杰作。桓温对谢安草稿的评价,同样也体现了他对简文帝的深刻了解。
一个顶尖高手,最怕的是没有对手的寂寞,两个原来是谦让着先走的人,现在有一个先走了,对于比司马昱年长7岁的桓温来说,不免因景伤情,在拜谒的时候,精神恍惚,再加上高平陵所在,正是现在南京钟山西南,是阴凉潮湿之处,大风一吹,处在情感低潮的老桓温不免产生幻想,好像见到了司马昱,生前不敢拿桓温怎么样的司马昱,死后趁着天人相隔,大骂桓温。
杀敌八百,自伤一千(3)
其实在桓温刚开始拜谒的时候,左右随从已经感觉到桓温很不对劲,只见他一边拜,一边叫“臣不敢”,这种情形,让边上的人吓坏了,赶紧扶着他老人家上车,桓温一到车上,马上甩出一个骇人听闻的事情,说是刚才见到司马昱了,边上还有一个又肥又矮的人,怀疑是殷涓,他抓住随从,问殷涓模样,果然跟刚才见到的一模一样。
殷涓是殷浩的儿子,当年桓温废司马奕时,桓温恨殷、庾两家人在朝中势大,迫使新蔡王司马晃“自首”,同时要他牵告殷浩之子殷涓及庾冰儿子等人谋反,并族诛了涉案诸人。殷浩在这一次政争中彻底被废,殷涓看到父亲如此下场,不仅没有学人家去讨好桓温,反而跟桓温的眼中钉司马混在一起玩,不久殷浩于乡下郁郁病死,桓温派人祭吊,殷涓不理桓温的人,桓温一怒之下,干脆一起把殷涓给杀了。这个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青年就这样徒然丢了一条性命,而人家桓温连他的面都没有见过。
这个冤案牵扯太大,对桓温始终是个心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见到“司马昱”的时候,他难免也会见到“殷涓”了。
经过这一吓,桓温终于相信自己是见到鬼了。
从此一病不起。
魏晋历史上有两个高平陵,也许是因缘巧合,也许是运交华盖,两次与拜谒高平陵有关的活动,都跟桓家和司马家命运交关,而且都成为桓家的死穴克门。
前一次拜谒高平陵活动,在曹魏正始十年(249 年)正月,魏少帝曹芳离开首都洛阳,到城南90 里处的明帝曹高平陵祭谒。司马懿乘机在洛阳发动政变,切断洛阳至高平陵的信道。遇此不测,时任大司农的桓范力劝天子暂避许昌,然后再传檄天下,共同发兵讨伐司马懿。但是没等皇帝反应过来,司马懿政变就成功了,于是桓范就成了人家的眼中钉,不仅自己被杀,桓家更是成为晋室公敌,后人更是要小心做人,不敢认祖,这个桓范其实很可能就是桓温的六世祖。佛谒说,因果报应,后来东晋末期桓玄夺权,虽然没有夺成,但是所谓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亡,东晋王朝还是因桓玄而亡。佛家所谓报应不爽,好像有点道理。
(三)生不荣,死不哀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
桓温生病之后,马上返回姑孰(今安徽当涂),虽然广聘名医,但挨到七月,终于不治,从病起到病故,前后不到四个月。
在这四个月中,桓谢之争,进入冲顶阶段。
桓温卧病,知道自己命不长了,但是心中大业未成,自然不甘,派人给朝廷上书,要求朝廷给他加九锡。所谓“九锡”是皇帝赐给臣子的九种礼器。我们中华帝国,千头万绪,治国不外人事和礼法。礼法的最顶端是九锡,“礼有九锡,一曰车马,二曰衣服,三曰乐则,四曰朱户,五曰纳陛,六曰虎贲,七曰弓矢,八曰斧钺,九曰鬯”,代表皇帝对于臣下的德行、安民、让人民快乐、让人民富有、让善人善事越来越多、让恶人恶事越来越少、镇压不义之人之事、诛杀有罪之人、孝顺父母长官等九种素养的奖赏。
所以能够得九锡的人,简直就是圣人。
圣人只有皇帝才能认证,但是圣人不能轻易认证。正常情况下,国家只有一个活着的圣人,就是天子。
天子九锡,是国家最高礼遇,天子以九锡加给臣子,相当于京戏里常说的封人家为“一字平肩王”,让臣子跟自己平起平坐,自然,只有大功臣或者相当有权势的诸侯大臣才会享受这种待遇,当年曹操篡汉的前奏,就是受“九锡”。
从曹操以后,绝大多数的加九锡,都走了样。到了司马懿和司马昭,有样学样,也是先加“九锡”,然后夺了曹家天下,晋朝以后,宋、齐、梁、陈四朝的开国皇帝都依样画葫芦,先受“九锡”后篡位,生生把加“九锡”等同于预谋篡逆。
所以,当桓温要求加“九锡”时,王、谢诸人就打起十二分精神来对付了。
对付的方法,是承老皇帝司马昱的必杀绝技——“拖”。
具体办事的人是袁宏。袁宏是个大才子,也是个书呆子,他是谢尚发掘,后来推荐给桓温当秘书的,所以和谢家有知遇之恩。这阵子,袁宏已经调到谢安的手下,任吏部郎,而且和谢安过从甚密,谢安也经常在他面前口若悬河,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袁宏是个勤奋的人,听谢安讲话,回家后还作笔记,然后写成《名士传》,拿去见谢安,谢安看了,大笑不已,说:“哇,这书里的内容为什么越看越面熟呢?哎呀,这就是我经常跟大家提的中原旧事吗?我只是随便说着玩而已,你真是有心人,还把它写成了书。难得难得。”
袁宏文章一向写得又好又快,当年在桓温幕府,替桓温写《北征赋》,洋洋洒洒,叹为观止,桓温叫名士伏滔朗诵,当读到“闻所传于相传,云获麟于北野,诞灵物以瑞德,奚授体于虞者!疚尼父之洞泣,似实恸而非假。岂一性之足伤,乃致伤于天下”时,另一名士王插话:“‘天下’之后,如果加上几句,改用‘写’字作韵脚,就完美了。”
桓温听了,不假思索,转身对袁宏说:“你考虑一下,增添两句!”写过古诗的人都知道,合韵本身就很难,临时又叫人改韵,这不是成心叫人为难吗?清代汪春田《重葺文园诗》曰:“换却花篱补石阑,改园更比改诗难;果能字字吟来稳,小有亭台亦耐看。”说的虽是造园的事,比的却是改诗的例子,可见改诗之难。
杀敌八百,自伤一千(4)
想当年,笔者参加高考时,卷子要求用“尝试”这样一个明显议论文的题目,写一个800字记叙文,结果中计,按议论文写到700字时,猛然发觉,汗珠一地,知道乾坤难转,文体写错,只能判5类卷,高分无望,当时来个急智,前后各加上双引号(“ ”),然后加逗号(,),再加上“某某人说”的字样。剩下100字,全部用于交待叙述者背景,总算凑合一篇记叙文,最后语文总分差强人意,想来作文分数也不会太低,真要感谢判卷老师了。如今想来,心有余悸。
转文体难,转韵脚难上加难。
但是大才子就是大才子。这边桓温声音刚落,那边袁宏应声答道:“感不绝于余心,溯流风而独写。”
满座叫绝。
北征路上,因为赶着发公告,桓温叫袁宏以马背作桌子,马上就写,袁宏手不停笔,一会儿就写了七张。王反复咏诵品味,对伏滔说:“当今文章之美,故当共推此生!”
但是袁宏才子脾气很重,虽然桓温对他十分礼遇,但每到辩论时,从不肯服输,而且还牛气到连桓温也不买账,他有一次兴起,写《东征赋》,替狼狈逃到江东的晋室君臣涂脂抹粉,列举了各东晋过江名贤的功德,一时传唱南北,但这个文章里,偏偏不提东家桓温父亲桓彝。
桓温十分气愤,但不露声色,问袁宏:“听说你最近写了篇《东征赋》,里面称赞了许多先贤,却为什么没有写我父亲呢?”
袁宏从容回答:“噢,是这样的,因为我是你的下属,对于尊公并不敢随便议论。其实我早已打好了腹稿,只是没有告诉你,也没有张扬罢了。”
桓温心想,忽悠我呀,追问他:“那你准备为我父亲写上哪些辞句呢?”
袁宏立即回答说:“风鉴散朗,或搜或引,身虽可亡,道不可陨,宣城(桓彝)之节,信义为允啊!”马屁拍得精到。桓温听了也很爽。
不过说归说,他就是不写进赋里。所以说这人有傲骨,但也容易得罪人。久而久之,人家对他就利用而不重用,职务也一直没有升迁。
话说回来,桓温手下,真是个个有性格,要是搁现在,不马上开除才怪。
当年谢安还是桓温府里司马的时候,让管财政的田曹中郎赵悦安置他的几十个门生幕僚。赵悦请示桓温,桓温说:“暂时先用一半吧。”但是赵悦不久就全部录用了,他说:“从前谢安在东山隐居的时候,士大夫们怕他不参与世事,敦促逼迫他出山。如今他自己选拔的人才,我怎么会反倒不用呢?”这个理由太过牵强。不过桓府牛人迭出,可见一斑。
但是话说回来,也不知道桓温军府是什么风水,从里头出来的人,比如谢安、王坦之包括这个袁宏,可都是反桓温反得最凶的人物。
再说袁宏办事认真,不改以往风格,谢安叫他起草朝廷加“九锡”的诏书,他又快又好完成,还很得意地拿给王彪之看。王彪之老奸巨滑,把袁宏大作仔细把玩一番,然后说:“好,好,真是大才子,我看可以。”
袁宏兴冲冲地拿给顶头上司谢安,谢安拿过来,头也不抬,马上改了几个字,还给袁宏,给大才子兜头一桶凉水,赶紧拿到办公室字斟句酌,生怕又不行。然后重新抄了一遍。
又拿到谢安办公室。
谢安还是头也不抬,把前段改后段,中间又加了几个字。
袁宏赶紧又拿到办公室字斟句酌,然后重新抄了一遍。
再拿到谢安办公室。
袁宏这下学乖了,跟领导说,我写文章可以倚马千言,又好又快,得,今天咱们省点事,你说哪里不行,我马上改,行不?
谢安还是头也不抬,把前段改后段,中间又加了几个字。
这样来来往往,文书传递,竟然磨了十几天。
袁宏十分郁闷,又认认真真写了一次,然后又十分委屈地去找王彪之,说,王大人,这回你老人家要十分认真给我把关呀,我写的,谢部长老是不满意,我没招了。王彪之这下也学谢安,看都不看,笑眯眯地对袁宏说:“问题不是出在你的文采上,而是出在诏书本身,听说桓温的病越来越重,撑不了多久了,你可以再改改呀。”
哇噻,原来是这码事,人家王、谢是成心不想给桓温加九锡呀。
明白了。袁宏想,正合我意。
改,咱继续改,就当练书法。
于是,袁宏乐呵呵地改着诏书草稿,虽然桓温方面一直催促,但直到桓温死了,也没改出个头绪来。
桓温当然知道,这事其实是王、谢等人搞鬼,但是身体太弱,人在姑孰(今安徽当涂),鞭长莫及。桓温生病期间,谢安去探视,桓温远远望见了,叹息道:“我的门里很久没见到这样的人了。”有这样的对手,徒呼奈何。
桓温最看好的弟弟,江州刺史桓冲,看着大哥被戏弄却毫无办法,跑去向哥哥问对策。桓温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很坦白地说:王谢并不是你们可以对付的,见着他们,你还是绕着走,别跟他们直接对抗。
桓温的这个政治遗嘱,包含几层意思:我桓温活着,王谢这些小猴子,还不至于造反,最多学简文帝跟我玩太极拳;如果我死了,我们桓家子弟不是他们的对手,要跟王谢明着干,你们不如他们老谋深算,刚好给他们借题发挥的机会,将反为其害;我们以静待动,保存实力,王谢自然忌惮,凡事也会给几分面子,作为实权派家族,桓家子弟刚刚接手桓家基业,绝对不可轻举妄动,否则很容易被谢安等人利用。桓家好好养精蓄锐,不日自然可成一番事业。
杀敌八百,自伤一千(5)
桓温熬到宁康元年(373年)七月,终于不治,死于姑孰(安徽当涂)。时年62岁。
摄政的崇德皇太后与幼帝下令厚葬桓温,追赠丞相。
桓温坐镇荆州,西平巴蜀,北伐河洛,行土断,丰国用,安邦定国近30年之久。虽然死后备极哀荣,但是对于临终加九锡的图谋,正史说,这是桓温贼心不死,图谋篡位的最后努力,但是细细想来,这个结论下得很草率。
在正式申请加九锡之前,东晋朝廷就曾屡次给过“桓温羽葆鼓吹、班剑、甲仗”等荣誉,但桓温大多拒而不受,这还是在桓温势力鼎盛时期,反而到了大势已去、重病在床的时候希望通过加九锡而篡位,实在有违常理。他跟子弟说,他死后桓家不是王谢对手,可见头脑还是清醒的,他当然不会不知道,即使他这个最后一搏成功,加了九锡,但后面的路,他的子弟们也搞不定。所以申请加九锡,徒增骂名而已,完全不符合他一贯的方针。
在中国古代,成功人士的梦想,无非是生荣死哀。桓温要求加九锡,绝大部分因素还是追求个名声。当时桓温权势、名声已达异姓大臣之顶峰,相较以前权臣,惟有九锡还没有加,就跟我们现在的干部临退休,单位都尽量给他提半级一样,桓温也想着给自己加半级。桓温一生从军,受尽了当时名门望族的轻视,这对于一生都在追求一流名望的他来说,是很伤心的,临死前求九锡满足一下自己的虚荣心,也是情理之中。
这个愿望终未达到,而且反受其害,担了千古骂名。
大家知道,武侠小说中,看起来武功最强的人,一定有不为人所知的最后一招,这一招通常是集毕生功力,一招既出,落叶飞花,那是威力无穷的。不过这一招不能轻易使,因为如果这一招使老了,不能置敌于死地,敌人绝地反攻,那么后果就可想而知了。桓温的惊艳一枪,结果没有伤到谢安、王坦之之流,终于反伤其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