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飞虹倒是真的在等人，他是等着李国助上船，但这些话他是不会给杨天生说的，便道：“杨兄，天色完了，你回去歇了吧！”
这回李飞虹说的郑重，杨天生再也不好装聋作哑，他嘴皮子犹豫着动了动，终于是没有多说什么，便告辞去了。
李飞虹待杨天生一走便坐回桌边，他心烦意乱地翻开账册胡乱看着却不知道在看什么。李家这份产业诱惑太大，李飞虹想来想去还是下定了决心，一不做二不休。许素心说他安排李一官上二号船，也就是说要自己与李一官错开。
但是，李飞虹却不这么想。李一官毕竟是李家的正牌少东，上了船不可能不知道自己的到来，李飞虹还没有做好准备，能让李家的人对李一官下手。所以，李飞虹盘算着，一会儿李一官来了，还得自己亲自出面，面子功夫要做足，将他安排到自己所在的船上，然后再伺机下手。李飞虹算计着，先把李一官运出外海，然后直接沉了船。一条船十几万两银子的损失虽然不小，但是与整个李家相比就微不足道了。上次李一官落到红毛手里都能逃出来，李飞虹捉摸着李一官的命还是硬的，这回他定要做得干净利落才好！
李飞虹细细推敲着每一个细节，他正想得投入便听见外面又有人敲门。李飞虹以为还是杨天生来了，便没好气地说道：“杨兄，天色不早了，歇了吧！开船的事我自有安排，放心，误不了事……
李飞虹话没说完舱门却已经开了，四个湿淋淋的汉子赫然出现在他眼前。
舱内灯光昏暗，但是李飞虹还是分辨出来，这来人里有一个李忠有一个张弘，但是另外两人他却一时瞧不真切。那两人人眉目之间倒是有些熟悉，可是他们均留着络腮胡子，李飞虹一时也想不起他们的姓名来。
便听一个大胡子道：“郑飞虹，别来无恙啊！”
李一官！
这个声音李飞虹熟悉非常。他定睛再看，那不是去岁遇难的李一官又是谁人？李飞虹知道他们今天要来，却真没有想到他们是这样来的，而且居然摸到了自己的舱里！面对突然闯来的李一官一行人，李飞虹的心里可谓是翻江倒海一般。李飞虹在心里立刻转了无数个念头，他们能够找到这里就说明自己的行踪一直在对方的视线之内，而李一官叫自己郑飞虹，那是根本不认自己现在的身份，或者他尚不知情。再有，许素心毕竟是李家的老人，他之前的表现很可能有诈，他实际上是为李一官张目的。
每想到一个可能，李飞虹的心便觉着被人狠狠敲了一记。他如何看不出来，李一官这番来可是没安好心呐！他李飞虹都要夺了人家的家业和女人，李一官要是还能和自己善了那才是笑话！但李飞虹毕竟只有十九岁，他还年轻，他不想就这样死去。可是，眼下的局面却实在不容乐观，看看李一官等人手里的四柄弯刀，李飞虹便怕得浑身打颤。
“扑通！”
就在李一官想要痛下杀手的时候，李飞虹竟然毫无廉耻地跪了下来。
“少东家，您手下留情。小的对不起您，可这些不是小的原意的。小的回了平户本没有想东家会绕了小的，可是东家突然有一天叫小的去，说要认小的作义子。少东家，小的不敢对您有半分不敬不忠之心，可是这都是东家的意思不是小的……
进来之前，李一官也曾揣测，这厮会是个什么样的表现，又会说些什么话来。或是因为愤恨，或是因为李一官觉着，父亲李旦看上的人，应该是个顶天立地的汉子。所以，他万万没有想到，这个时候，这厮居然会跪地讨饶，更没想到，他竟然能说出这番话来。
此情此景，莫说李一官想不到，便是李忠等人也是大呼意外。即便这件事情有李旦做主，但是这种牵扯家族生死的事情，谁也不会相信这厮真个是无辜的。一个敢于挑战李一官的地位，敢于同李一官争家产争女人的人，在他们眼里，怎么着也不该是个会卑躬屈膝，求饶讨命的货色。
要说李一官手上的人命也有不少，在陈家村他能那般虐杀红毛俘虏，便说明他不是个菩萨心肠的人物。今日他们来此，也是想快刀斩乱麻，干干脆脆了解了此事的。可是，就在这一瞬间，李一官却犹豫了。面对如此一个懦夫，李一官实在提不起杀他的兴致。他去看张弘，发现竟连张弘也是满脸的厌恶之色，却独独没有了杀气！杀这样一个人，与这样一个人斗，李一官反倒觉着自己受了侮辱。
却在李一官等人片刻的恍惚之下，李飞虹却突然爆起，双手抱着脑袋，从开着的舷窗飞身而出。便听到“咕咚”一声水响，李飞虹便没入了黑暗之中！
“奸你个老母嘿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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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变天☉第二十五回（一） 六月。
南澳岛。
南澳地处闽粤两省交界，按朝廷的制度，南澳由闽粤两省共管。但是，由于南澳这里远离朝廷闽粤两省的治所，其实却是个无人管理的地带。这里港汊众多，环境复杂，又少有官府插手，多年以来，竟成了海盗、私商的天堂。
这日，南澳岛上有些反常！原来，在距离南澳东南不远的海面上，忽然出现了四条水师战船。那四条战船自南面行来，硕大的“明”字战旗飘扬在空中，迎风招展，威风凛凛。
这里本来是鲜有兵船招摇的。近来，红毛犯边，因红毛船时常打此经过，是以福建水师的战船，偶尔也会尾随而来。但是，这四条战船却与福建水师战船明显不同。这四条战船约摸一般大小，以那打头的一船为例，广约一十二丈三尺，阔二丈七尺上下，约摸六百料大小，足足比福建水师的四百料战船大了一半去。
这四条大船突然出现，免不得引起岛上的一片混乱。不过，在一片惊愕的目光中，那四条战船却没有在南澳停留，而是从南澳岛以东不远的海面缓缓驶过，向着北方去了。
打头的那条大船上，“明”字战旗之外另有一面稍小的“俞”字帅旗，这却是俞咨皋的帅船了。俞咨皋须眉皆白，但双眸里闪烁的英武之气，却连一般的青年也望尘莫及。六月天湿热异常，俞咨皋的船尾将台上，由帆布搭起个帐篷，他身上便只着了一席单衣，站在阴凉处，目光坚定地望着远处的海岛。
“是南澳吧！”
陪在俞咨皋身边的，是一个中年汉子。他赤裸着上身，露出黝黑而健壮的身体，一头长发用一根木簪随便盘成一个发髻。此人姓徐，名一鸣，追随俞咨皋多年，俞咨皋的这条坐船便是由他统领。徐一鸣手搭凉棚，向远处望了一眼，朗声答道：“回大帅的话，正是南澳，过了这里，便是福建的地界了！”
俞咨皋闻言，默默点了点头。原本他已老去，但是，他的心中此刻却充满了斗志。作为俞大猷的儿子，俞咨皋既幸运，又不幸。他在心里告诫自己，这番北来，他定要轰轰烈烈地做出一番事迹不可。
“传令，鸣炮！”
鸣炮礼，是俞咨皋从泰西生番那里学来的路子。俞大猷打了一辈子海寇，俞咨皋则子承父业，在水师混了几十年，对这些泰西来的生番可是多有了解。据他所知，这些泰西生番有一种鸣炮的礼节。在那些腐儒看来，这动枪动炮的，不免粗鄙无文，且有失体统。然而，俞咨皋却另有一番计较。这鸣炮之礼本不和天朝的礼数，但是，那隆隆炮声，却能让俞咨皋从心底里涌出一股豪情。他俞咨皋是军人，而不是掉书袋的酸书生！他的一切，都是在战场上一刀一枪打下来的。因此，尽管鸣炮之礼上不得台面，但是此时此刻，却十分符合俞咨皋的心境。
俞咨皋刚刚交待完毕，徐一鸣便已将命令传了下去，船尾的栌旗柱，随即升起了一串令旗。
俞咨皋的六百料大船前后四桅十帆。头桅、大桅、尾桅，各挂利篷一面。大桅所挂利篷最大，名作大篷，之上四方的软布帆一面，谓之头巾顶。前桅与大桅之间，大桅与尾桅之间，各有三角软帆一面。头桅所挂利篷名作头篷，其与大篷两侧，各有数尺宽软布帆一面，共计四面，曰之插花①。如此，大小风帆十面，皆挂在这三根桅杆之上，船尾最后，有四丈高栌旗柱一支，却是只挂令旗、灯号。
片刻之后， “轰隆隆”的一通炮声在海上响起，虽是空炮，但那震耳欲聋的炮声，还是叫山海为之一颤。俞咨皋手扶船舷，陶醉轰鸣之中，这振聋发聩的巨响，让他觉着自己命尚在，血尚热。
此时南风甚紧，俞咨皋的船队行动十分迅速，只片刻工夫，便过了南澳，进入了福建的地界。此番奉命北归，俞咨皋可是踌躇满志，他贪婪地呼吸着福建的海风，脑海里，则浮现出一幕幕令人血脉贲张的画卷。
“报！”
上斗②一般从主桅的望斗上溜了下来，跪在俞咨皋面前道：“启禀大帅，前方四十里发现红毛船的踪迹！”
“哦？”
俞咨皋闻言，原本半闭着的双眼，陡然撑开。他旋即哈哈大笑，道：“罢！罢！罢！这红毛倒是给老夫面子了，徐一鸣，传令，靠上去，迎敌！”
“得令！”
俞咨皋一声令下，帅船上的令旗再变，四条战船迅速张开了所有的风帆，跟随着俞咨皋的坐船前进。
……
横在俞咨皋面前的，是一大一小两条红毛船。大的是“格罗宁根”号，小的却是“维多利亚”号。这一大一小两条船，可是在福建作恶多端的惯犯了。其实，雷也山手下诸船之中，便数这两条船做的恶事最多。
在“格罗宁根”号主桅杆最下一层的瞭望台上，邦特库从单筒望远镜里，注视着从南方开来的船队，心下涌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他来到大明沿海已一年有余，抢劫过大明的商船，也同福建水师交过手。邦特库曾经参加了去年进攻厦门的战斗，他知道，福建水师最大的战船，也不过比“维多利亚”号稍大一些，但是火力反而不如。但是，眼前这几条明国战船，却让邦特库心里有些没底了。
邦特库估摸着，那四条船都有四百吨左右，虽比“格罗宁根”号要小一些，但是，不论在东印度公司，或者放在整个欧罗巴，那也算得上是大船了！按照邦特库的经验，这样大的战船，其火力决计是不弱的。
邦特库的任务，是洗劫大明沿海的村庄和船只。他完全有理由，避开与大明水师的交锋。本来，这段日子里，他也始终如此。只是，他每回见了大明水师的战船便掉头逃跑，此种行为却引起了队伍里极大的不满。士兵们瞧不起明国水师的战船，他们一直要求寻机一战，却叫邦特库犯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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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插花。为增加帆船受风面积，提高船速，西人有在风帆两侧加挂翼帆的做法，部分大明海船亦有类似做法。
②上斗，平时负责上望斗了望，战士用犁头镖下射敌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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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变天☉第二十五回（二） 俞咨皋率领船队，迅速向前方的两条红毛船靠近。
他迫切求战，并非是他俞咨皋穷兵黩武，而是他亟需一场战斗，来亲身体验红毛的实力。俞咨皋知道，这番红毛来犯，与前几次不同。红毛兴师动众而来，不发大兵，打得他们心服口服，这些不知好歹的畜牲，是决不会向朝廷低头的。
此外，俞咨皋如此这般，也是有心给福建水师一个下马威。上一回，张嘉策和红毛打得一仗，说起来俞咨皋都觉着丢人，这不得不让俞咨皋对张嘉策和福建水师心怀疑虑。俞咨皋肩负重任而来，他担心由于福建水师不济，坏了自己的大事！所以，俞咨皋也需要一场胜利，来消除福建水师上下的心病，同时展现自己的强势，以便自己将来接受福建水师。
俞咨皋发现邦特库时，双方相距四十里之遥，若邦特库落跑，俞咨皋也是无可奈何。因此，俞咨皋端着千里眼，忧心忡忡地注意着敌人的动向。不过，在他的船队迅速前行了十五里后，俞咨皋终于欣喜地发现，那两条红毛船居然不走，看样子，反有一战的心思。
看到红毛船如此这般，俞咨皋心中大呼痛快，他抽动着满是皱纹的脸皮，向身边的徐一鸣道：“传令，接战！”
……
若论邦特库个人的意思，他是不愿同眼前这几条明国战船交战的。显而易见，在船只的数量上，邦特库处于绝对的劣势，至于双方的火力，对方也很有可能强过自己，起码，他很难占到多少便宜。但是，去岁与福建水师的一战，给东印度公司上下的印象都深刻非常！东印度公司区区八条船，在福建水师上百条战船中间杀进杀出，如入无人之境！若非后来自己失误，叫明军捡了个便宜，那场战斗几乎可以说是完胜。
正是因为那次战斗，使东印度公司上下对大明水师愈发不放在眼里。尽管邦特库相信，远离这些敌人是最好的选择，可是，他不得不将这个事情，拿到随船评议会进行讨论决定。其结果，当然不是邦特库所愿看到。评议会以绝对多数赞成通过，决定与眼前的那支船队交火。
邦特库不能抵触评议会的决定，因为东印度公司以及整个尼德兰，都在宣扬民主而痛斥独裁。民主与自由是尼德兰的最高追求，所以，根据东印度公司的规定，邦特库即使是船长，也不能违背评议会的决定。于是，他只能选择战斗。
邦特库只有两条船，他在数量上处于劣势，因此，他不能与对方相向而行，否则，在搓身而过的一瞬，他将遭到严重的损失。于是，邦特库以“格罗宁根”号为先，“维多利亚”号在后，成纵队在海面上兜了一个圈子。他打算咬住对方的旗舰，一举摧毁它！
擒贼先擒王这个道理，并非只有汉人明白。
双方相距不足十里之时，俞咨皋忽然发现，红毛船掉头向东行去。他以为对方要逃，于是紧忙下令追赶。俞咨皋不是张嘉策，他手下的队伍，也不是无胆的福建水师。若是二打一的局面，他俞咨皋再不敢冲上去拼一拼，将来，他可是无颜去见九泉之下的父亲了。
当然，俞咨皋很快就发现对方并非要逃。“格罗宁根”号和“维多利亚”号在海上兜了一个圈子，然后将船首对准了俞咨皋。在那一瞬，俞咨皋的帅船竟是与邦特库的“格罗宁根”号相向而行的。
“放！”
“放！”
几乎在同一时刻，俞咨皋帅船上的一门头炮和“格罗宁根”号的两门船首炮，在相距两里的距离上，先后喷出了怒火。浓烈的硝烟腾空而起，炮弹滑出炮膛，飞向各自的目标，又几乎同时，在距离目标不远的海面上，激起一道道水柱。
“左转舵，右边炮预备！”
“右满舵，左舷炮预备！”
一击不中之后，两支船队立刻反应，将船舷面向对方，以图迅速进入射角。
“放！”
“放！”
两边的炮火再次响起！但是，这一轮火炮发射的时候，双方的距离仍近两里之遥。在这起伏不定的波涛之上，两里的距离，足以令所有火炮失去准头。双方的炮弹，果然再次落空，全部沉入了水底。
俞咨皋面带微笑，看着右舷方的敌船，面对对方猛烈的炮火，纹丝不动。此刻，他在享受这硝烟弥漫的感觉。俞咨皋在广东的这些年里没有懈怠，这四条战船，都是他呕心沥血，打造出来压箱底的家当。
这四条船，不但动用大量的铁力木打造，在船形上，也汲取了泰西的一些做法，不但加强了船体的强度，船舷的厚度也足有尺余。此外，他利用香山澳的便利，给这四条战船，每船配备了一门三千斤的红夷炮做头炮，还为每船装了八门千斤佛郎机、四门五百斤狼铳作边炮。俞咨皋的这四条六百料战船，称得上是大明水师最精锐的战船，即便与红毛船相比，差距也缩小了许多。正因为有这样的利器傍身，俞咨皋才敢于如此强硬地，与红毛在海上一争雄长。
经过最初的几番交手，局势已十分明了！事实果然如他所料，对方不但在数量上胜过了自己，在火力上自己也很难占有优势。尽管俞咨皋的炮弹尚不曾击中“格罗宁根”号，但是从那一道道溅起的水柱，他便能够判断出来，对方的船上的火炮十分强大。邦特库看得出来，与“格罗宁根”号相比，甚至与“维多利亚”号相比，俞咨皋的火力仍有不足。但是，他更知道，在近距离上，即便是“格罗宁根”号，也不可能完全抵御对方火炮的打击，“维多利亚”号更是不成！同时，从对方发炮的速度来看，他们的舷炮应是后装的，在射速上也优于自己。
几轮炮火过后，俞咨皋同样也摸清了邦特库的底子。他信心十足地命令道：“贴上去，打垮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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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变天☉第二十五回（三） 俞咨皋尚未履任，便与邦特库在福建外海大打出手，而在远方的福州城里，却是另一派景象。
总体来说，进入天启三年后，辽东战场大体安静下来。虽说双方小规模冲突不断，但土蛮并无大举西进的动向。叶向高正式入阁为首辅，与帝师孙承宗等人相互配合，开始按照既定的方略动作。在北面，鉴于胡骑迟迟没有来犯，孙承宗整军精武的计划，得以按部就班地进行，在南面，处理福建乱局的事情，也总算提上了朝廷的日程。
南居益出任福建巡抚的任命，已经正式下达，并通过邸报，告诉福建方面知晓。同时，经南居易提名，调广东俞咨皋赴闽主持战局的任命，也获得内阁的认可。临行前，叶向高再次与南居益做了一番长谈，就闽海局势作了一些指示。得到了叶向高在朝中支持，南居益便怀揣着一腔的热血离开了京师。他乘船经运漕①南下，几经辗转，终于踏上了福建的土地。
南居益一行的行程，事前便通知了商周祚知晓，于是，商周祚便在福州城，为南居益安排了一场隆重的接风仪式。看着南居益踌躇满志的模样，商周祚不免心想当年，自己来闽赴任时，只怕也是这般春风得意。可惜，自己的结果却不如人意！商周祚心下黯然，但是他的这些消极情绪，不好在人前表现出来，免得坏了南居益的兴致，是以他也只能勉强应付着，。
南居益此来，心怀豪情，对此次福建之行，颇有期待。经历了一番应酬，南居易便将心思全都放在了要办的大事上，而第一件事，便是拜访商周祚。
这却不是办理交接，公文、府库一类的事物自有长班、长随们办理。南居益拜访商周祚，却是为了询问福建的局势。南居益亲自来访，商周祚自不能怠慢，他在家里盛情招待了南居益，然后便将他领到后堂，关上房门说话。
南居益这番来闽，是个机会，同时也担着天大的干系。于是，待落了座，稍加客套，他便直奔主题。 “等轩，在京师时候，叶阁老，便时常念叨你。去岁，辽东一塌糊涂，咳，也只有等轩的几次捷报，聊慰圣心呐。”
“哪里哪里！”
旁人不知福建那几次捷报是怎么回事，商周祚可是明白。要说起来，他自己也是脸红，自不愿在此多做纠缠。商周祚道：“之前，叶阁老给商某来了一封书子，言及闽省海事。嘿！商某有负皇恩，惭愧啊！”
“呃！等轩何出此言？福建的难处，万岁，叶阁老，都是知道的。红毛此来势大，非比寻常，等轩这番守土大功放着，何必如此自责？”
“好。不说这些，想必二太今日来，也是为了这红毛的事情。二太且管开口，商某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呵呵！”
南居益起身施了一礼，道：“若得等轩一言，红毛何愁不退！”
“坐，快坐！”商周祚请南居益坐下，忽然笑了，“叶阁老，在书子里说，恐怕二太轻敌，要商某临行前，给二太提个醒。呵呵，商某原本以为，阁老多虑了，此刻看来，却是觉着，阁老未雨绸缪啊！”
商周祚这句话确实不假。在京师，叶向高几次三番给南居益说明海事艰难，但南居益一来不懂海事，一来也是得了叶向高在朝中支持，他又想着，有俞咨皋等一般干将在，心里倒真的有些志得意满，以为，只要兵马钱粮充足，红毛可以反手而定。此刻，他被商周祚一语道破心计，南居益面子上难免有些挂不住，便讪笑了一回，却不答话。
叶向高让商周祚给南居易提醒，商周祚原本不大愿意。一则，这是件得罪人的事，一则，他和南居益时前后任的关系，有些话说起来就更加不便。可是，叶向高远在京师，无法提点南居益，在福建，南居易又最是位高权重，这些话除了商周祚能说，叶向高也是找不出第二个人来。
商周祚倒是忠心为国，他得了叶向高的书子，起先是犹豫了几日，最后却是答应下来。毕竟，这是国事，商周祚也只好勉为其难地应下。此刻，他见南居益有些面嫩，商周祚便道：“二太不必多虑。其实，这海警方才起来的时候，商某，只怕也是和你一般的心思，后来，才知道其中的厉害啊。咳，说起来，也只有叶阁老一般的闽人，才真的看得通透。”
有了商周祚这一番宽解，南居益也就坡下驴，道：“嗯！叶阁老来寻我，说及南事，南某道真是不知这红毛能有多大能耐。后来，听了阁老几番分解，这才有了个大概的印象。嗯，等轩不妨明言，这红毛，究竟是个什么底细。”
“也罢！这些日子，商某不能驱退红毛，愧对朝廷。”商周祚说着向北方抱了抱拳，然后道，“不过，商某也下了番功夫在红毛身上。要说这红毛，乃海外杂种，不服教化，且狡诈凶残。其国，在十万里冥洋之外的泰西，只是这些年在南洋也扎了根。据称，红毛有一王坐镇南洋，此番来犯，便是此贼的主意。”
“噢，其国远在十万里外，怎么夷酋却在南洋？”
商周祚所知的红毛也是道听途说，哪里搞得明白这里面的玄机？他被南居益这么一问，也是不知怎么回答。商周祚想了想，便挠头道：“咳，商某也不甚明了。据说，这夷酋头上还有一王，想来，与我华夏之藩王或有相通之处。又有云，这夷酋非生而为之，亦不能常据其位，商某也是给闹糊涂了，哈哈。”
“蛮夷便是蛮夷，我们不必计较这些。”
“不错。关口是，这红毛甚有手段。起初，商某初到闽省，却也有闻红毛船坚炮利之语，当时也不放在心上，此番却……
咳。去岁，在中左的一战，且不必说。便在前些日子，水师来报，红毛有两条船闹得甚凶，跑到了鼓浪屿放炮，水师与之又有一番交手。之前，商某便一直不解，这红毛船坚炮利，究竟有多厉害？于是，便去了一趟中左。”
“噢！”南居益听说商周祚居然跑去前线，不免有些紧张，道，“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等轩朝廷重臣，岂可轻身犯险？”
“无妨，无妨！商某只是远远瞧了一眼，倒没什么危险。”商周祚对于自己这番勇气，还是十分得意的，他谦虚一句又道，“要说这红毛船……
“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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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运漕，即大运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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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变天☉第二十五回（四） 南居益着急红毛的底细，商周祚却慢吞吞地端起茶碗，小酌了一口，这才伸出一根指头，比划了半晌，最后蹦出一个字来。
“大！”
“大？”
“大！”
商周祚仿佛回忆起来什么，颇为感慨地说道：“福建水师最大的船，是四百料船，这便不小了。然，同红毛的大船一比……嘿嘿，却连人家一半大小都不到。更不要说炮了！水师的炮，打到人家船上，如瘙痒一般。红毛的炮打过来，水师小船中则糜碎，便是大船，也是吃不住两下呀。”
想来商周祚此言不虚，南居益闻言心底暗惊，道：“这么厉害！”
“厉害！”
商周祚说着来了劲，起身走了两步：“二太你想想，这海上风高浪险，十万里大洋，红毛尚能如履平地，说来便来，你说厉害不厉害！”
“嘶！”
南居益原本以为事情不难，叫商周祚这么一说，心里也有些没底了。他有些忧虑地说：“那……依等轩之见，这红毛退得退不得？”
南居益来拜访商周祚，是叶向高为他牵的线。所以，他问起话来也渐渐没了羞涩。商周祚正说的兴起，却见南居易语态有变，便知自己的话说过了。叶向高让他给南居易提醒，却不是让他把南居易吓得怕了。商周祚连忙坐下，收了话头，转而道：“二太也不必忧心，且听我一一道来。”
南居益是内地人，这辈子还没见过大海是什么模样，更不知道海上的事，究竟是个什么样子。他胸中所知所识，或是叶向高口述，或是翻看备档里的文字，并无任何直观的感触。方才，被商周祚说话的情绪带动了起来，不觉有些胆怯，此时，也意识到自己失态了。
南居益紧忙镇定心神，道：“还要等轩不吝赐教！”
“赐教不敢当！”商周祚清了清嗓子，说道，“这红毛，难缠是难缠，要退敌也非不能。红毛虽船坚炮利，然其远来，后援不继。据水师所探，红毛此来，约有大小船十余。不过，上次中左一战，红毛仅来八船，前阵子，则只有三五船。看来，红毛可用之兵，并不很多。”
“是！”
“澎湖贫瘠，无粮可用。我看，红毛这段日子，又是杀人又是放火，尤其抢粮十分用心，可知其艰。故，若要退敌，还是在一个‘拖’字上。二太若能严守近海，断绝红毛的粮草，拖得红毛疲了累了，再大军东出，则澎湖可一战而定！”
商周祚说出这个方略，其实还是下面人的主意，他不过是借花献佛罢了。不过，商周祚倒是认为这是个稳妥的法子。商周祚说了这些，禁不住想起自己的无奈，叹道：“二太好福气啊，阁老把钱粮、良将、兵马都给二太准备好了，等轩在这里，预祝二太一帆风顺，马到功成！”
南居益听得出来，商周祚这几句话有些怅然，不禁道：“等轩……
“无事！”商周祚不想多说，便摆手道，“还有两件事要说于二太知道。”
“愿闻其详。”
“一则，二月间，商某派了两个使者，南下红毛城，去同红毛交涉。正使叫做陈士瑛，是军中的千总，另一人是个商家。”
“不知等轩用意是……
“红毛每每托言互市，为了稳住红毛……咳，商某不得不虚与委蛇。正月里，红毛贼首来福州，我随便应了他们几事。二太不必多心，红毛不通天朝礼数，我只作私信应付他们罢了，二太全不必放在心上。”
乍闻商周祚与红毛交涉，还答应了红毛一些事情，南居益心里甚是震惊。待听商周祚这般解释，他才算是松了一口气。若商周祚一时糊涂，做下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情来，他南居益自问，可是没有胆子保他。
商周祚自顾自解释道：“派人去南洋，并不指望他们有什么成绩，能探探红毛虚实也就是了。待其回转，其所见所闻，或有助于二太退敌。”
“啊呀，等轩高义，二太在此先谢过了！”
“些许小事，何足挂齿？再者，此乃国事，吾辈份内之责尔！”
商周祚大义凛然，南居益也不敢打岔，待他说完，南居益才道，“不知另一件又是何事？”
“再一件，其实也简单。红毛性贪婪残忍，畏威而不怀德！这段日子，商某他事未做，哼，这泰西诸番的脾性，却摸得透了。”商周祚说起红毛，情绪有些波动，却听他说，“红毛欲从佛郎机故事，此事万万应不得。红毛丧心病狂，竟妄动刀兵，便他们那点人马……哼！所以，这第二件事，就是好叫二太明白，红毛贪得无厌，非发兵征讨不可！不以兵威压服，红毛断然是不会离去的。这一点，二太千万把住了，迟疑不得。”
“嗯！行前，阁老也再三交代，红毛非用兵不能退。阁老在朝中多方筹备，已调俞咨皋来主持战事，又打算从粤、浙调兵过来，这方面等轩不必忧虑。”
“好！既然二太有心一战，又有阁老在朝中筹划，想来闽事成矣！”
“国事艰难，吾辈勉力为之吧！”
南居益听了商周祚的话，心里还是有些得意的，却道：“咳，朝廷的大局，还是在辽东。咱们这边稳了，朝廷才能安心辽事。这担子也不轻啊！好在自去岁中以来，辽东尚且平稳，孙阁老筹备关门防务，也是颇有起色。只要咱们这边不拖后腿，这一二年稳一稳，平定了辽东，才算真个过了这道坎呐。”
商周祚知道东南的重要，但对于辽东的局面，却未必这样乐观。土蛮便是女真，当年女真可是坏了大宋半壁江山的！朝廷在准备，土蛮那边也不会闲着，商周祚估计，土蛮这般安静，只怕是骤得辽东，后防不稳，也需时日整顿一番。现在，朝廷和土蛮就是拼谁手快，看谁先稳住阵脚。若朝廷能在土蛮稳住辽东前挥师北进，恢复辽东或者有望，若让土蛮先准备好了，朝廷这边，只怕就难了！
这些念头在商周祚心里转了几转，却是不能说出口的。南居益的心思也都放在了福建，于是二人便不再纠缠辽东，又谈了一些有关福建的细节问题，南居益便告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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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变天☉第二十六回（一） 厦门。
正月的时候，李一官一时不慎，放跑了郑飞虹。但是，总体而言，事情还算顺利。郑飞虹走脱，船队便没有了领队。这五条船上，装着几十万两的货物，数量巨大，不容有失。而且李一官也需要一个靠得住的人，回去给家里报信，免得老头子又给自己弄出些什么麻烦事来。于是，这些事情便落在了李忠的头上。
李忠是李家的老人，跟在李一官身边十年光景，由他押船，李一官自然放心。再则，李忠的父亲李全是李旦身边的人，李忠本人又是亲身经历了这一切的，李一官既要给家里捎信报平安，又不愿暴露身份，由李忠回去说话也最为合适。
所以，李一官便命李忠带着张弘押船回去，自己，则同林福两人返回城里。李一官潜回城里换了一身衣物，这才回到红儿的房中。他伸手探了探红儿的鼻息，见她依旧睡得踏实，也就放心下来，便又脱了衣裤，躺上床去等待天亮。
李忠和张弘两个心服不在，李一官行动便更加谨慎。之后的几个月里，李一官吃住皆在船上。每日里，他与李耀两人带队操练不辍，结果，数月下来，他们每日率船早晨出海下午返回，竟成了营里的一景。现在正是战时，张嘉策、刘英也希望自己手下的兵能战敢杀，是以李一官和李耀的行为虽有些过火，但他们勤于操练的举动，还是得到了张嘉策和刘英的肯定。尤其在后来与红毛的几次遭遇战中，李一官与李耀表现不凡，也为他们进一步赢得了张嘉策和刘英的赏识。
李一官暂时解决了自己的麻烦，但是沿海的红毛却依旧猖獗。尽管商周祚与雷也山已经达成了协议，可是红毛在福建沿海烧杀抢掠的行为，却并未收敛。正月起，不少商户以为商周祚既与雷也山达成了协议，红毛便会因此而有所顾忌，所以想借此机会发船出洋。可惜，他们错误地估计了红毛的心思。当他们的商船，满载着货物，离开海港后不久，便无一例外地红毛洗劫一空，人货不留。
进入二月，水师进一步加强了戒备，只是与从前一样，红毛船仍然是滑不留手，而水师始终是追在红毛船的后头疲于奔命。不过，这一切在进入年中之后，终于要有所改变了。南居益赴闽的消息，通过邸报传到了福建，同时传来的，还有俞咨皋的任命。
这个消息，对于福建的战局，或者是一席春风。可是，就张嘉策或者李一官来说，却非吉兆。
福建本来兵员不齐，将领也寥寥无几，张嘉策在这里是猴子称大王。这回朝廷调了俞咨皋来，虽然公文上说，那老匹夫也是副总兵衔，与张嘉策平级，也未曾提到俞咨皋要接张嘉策的班。然而，俞咨皋是新任巡抚带来的人，这里面却大有文章可做了。至于朝廷未提俞咨皋将要接替张嘉策一事，可是公文里没有说不接。如此，既是不曾说明白的，那便一切皆有可能。
至于李一官，俞咨皋同样是个凶兆。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这带兵打仗也是一般的道理。李一官现在军中混，上头是刘英，但根子还是张嘉策。李一官现在人微言轻，一切还要靠张嘉策罩着。张嘉策倒了，作为张嘉策身边的人，李一官哪有什么好果子吃！
本来，李一官有心在水师好好做一番事业，奈何这半多年来，事情却多不如意。他上头虽有张嘉策罩着，奈何张嘉策自己是个脓包！李一官跟着他，总觉着有力使不出。然而张嘉策倒了，李一官同样难有出头的机会。加上之前出了郑飞虹这么一档子事，李一官对家里也是十分忧心。这已是六月，李忠和张弘回去，已快半年光景，却一直没有消息传来，这也让李一官心里愈发没了着落。
俞咨皋即将来闽主持战局的消息一到，李一官便盘算着，还是先离开这块是非之地的好。否则，俞咨皋扳倒张嘉策，再把自己牵连进去，却是划不着了。但是因为李忠那边一直没有消息，所以李一官又不敢就这么回去，结果这么一来二去，李一官也没能拿定主意该怎么办才好。
“李国助！李国助！”
“在！”
“你想什么呢！”
李一官埋头想自己的心事，猛然听人叫自己，便下意识起立回应。他站起身的时候，脑子还没有回过弯来，直到被刘英骂了一句，李一官这才想起来，现在是在开会。俞咨皋一事，已传得沸沸扬扬，直将福建水师搅得鸡飞狗跳，如临大敌。方才，刘英将手下的几个将领叫到一起，再次宣布了俞咨皋即将来闽的旧闻，又说了新任巡抚南居益已经到任的新闻，然后，传达了张嘉策的命令，要求水师各部小心做人，谨慎做事。
张嘉策如此安排也是正常。俞咨皋来福建，便是要找茬，也得有个由头，福建水师加强自我约束，是不变应万变的好办法。可是，李一官现在已是心不在焉。李一官原本在水师混出头的念头，经过半年多的打磨，那股激情早已消磨殆尽，是以他对此事毫无兴趣，结果一不小心便走神了。
这些事李一官不在乎，刘英却是在乎得紧。眼见手下的要员在眼前神游，一幅满不在乎的样子，刘英的心里别提多么恼火。刘英冷哼一声，指着李一官的鼻子骂道：“想什么呢！老子刚才说的什么，你听到了么！”
“哦！”李一官自知触了人家忌讳，连忙态度诚恳地说，“刘爷说，咱们这段日子凡事要谨慎，不能让那老匹夫抓住把柄。”
见李一官听到了自己的吩咐，他又是个能打仗的，刘英也便不想多作计较，只随口骂了几句便让李一官坐下了。
岂料李一官刚刚坐回位置，一个士卒便一头闯进帐内，“扑通”跪在地上便道：“报！报……刘爷，俞……俞咨皋的船队到……到港了，张爷传令，全军出海相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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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变天☉第二十六回（二） 俞咨皋来得迅速，张嘉策得知俞咨皋帅船之时，对方已驶近了中左。待李一官等人回到船上，再把船开离码头，俞咨皋的四条战船则已经开到了港外，若非俞咨皋的帅船在港外停船等候，张嘉策哪里有机会反应。
时下，不算各个水寨，张嘉策手边有六条大船和二十条小船。为了郑重起见，张嘉策将手里的队伍一遭拉了出来。张嘉策心思明白，俞咨皋是南居益带来的人，他吃罪不起。可是，张嘉策在福建好歹给朝廷卖了这么些年力气，他也不愿就此被俞咨皋看扁，甚至被俞咨皋做掉。所以，张嘉策也需要一手软一手硬，礼节上给足俞咨皋面子，叫他不好意思拿自己开刀，同时，也要展现一下自己的实力，免得对方轻看了自己。
李一官领船跟在刘英和李耀的后面，徐徐驶出码头，到港外迎接俞咨皋一行。此前，李一官未曾与俞咨皋有过什么交道，可是这回一见，他便在心里对俞咨皋竖起了大拇指。看俞咨皋的船，看俞咨皋的兵，李一官心说，这才是打仗的材料啊！李一官甚至注意到，俞咨皋的帅船右舷有一处弹痕，看样子是新近伤的，这叫李一官不禁开始揣测俞咨皋这一路上的遭遇。
且说张嘉策带着队伍迎了出来，将俞咨皋的四条船引进港口落锚之后，张嘉策便乘小舟，去俞咨皋的帅船拜访。俞咨皋不但是新任的副总兵，他还是俞大猷的儿子，也是军中的前辈，所以张嘉策觉着自己前去拜访也说得过去。
登上俞咨皋的帅船，张嘉策也免不得被这条船所震撼。这船大也倒罢了，上面竟然摆着一门三四千斤的红夷炮，相比之下，张嘉策那点家当却实在有些拿不出手了。这让张嘉策多少有些不快，但是他念着还要见俞咨皋，便暂时没有多想。却见迎上来的，是个中年汉子，张嘉策略作迟疑，道：“南路副总兵张嘉策，敢问这位兄弟高姓大名！”
“不敢，不才徐一鸣！”
“哦！徐兄，久仰久仰！不知俞老将军……
张嘉策哪里知道徐一鸣是何方神圣，他口称久仰，眼神却望徐一鸣的身后看去。只听徐一鸣道：“不巧，俞爷不在！”
“老将军不在？”
“俞爷先行登岸，面见抚台大人去了。徐某奉俞爷将令，先来中左等候。有劳张将军安排，有劳！”
张嘉策以为俞咨皋来了，这才巴巴地跑上来拜望，岂料俞咨皋居然不在，白白浪费了半天功夫。听说如此，张嘉策的脸色便也黑了下来。张嘉策来拜望俞咨皋并非自己职分低微，只是敬着俞咨皋的资格，给他一个面子，结果却闹了这个一个乌龙。俞咨皋既不在，这徐一鸣又算得什么人物，张嘉策便也没了什么心思。他当下寒暄两句，便此告辞离去，只留下刘英负责安顿。
李一官跟着刘英上了俞咨皋的坐船，他是要协助刘英来安顿徐一鸣一行的，可是，他一上船，便被甲板上的红夷炮吸引住了。李一官深知船炮的要紧，如今海上，就属红毛的船炮最是厉害，他还是首次看到大明的船上，能有红夷炮这样的利器。除了那一门三四千斤的头炮之外，其他的一十二门千斤或五百斤狼铳同样十分显眼。李一官粗算了一回，这区区四条船上，五百斤以上的大炮便有五十二门，赶上整个福建水师三四成了！
从前，李家为了加强船队的火力，也曾想过给自家的船上装上红夷炮，奈何如此利器，红毛看得甚紧，他们无从得手。后来得知香山澳的佛郎机有家炮场有卖，只是其器物不如红毛犀利且要天价。李旦曾经托人买了四门千斤的红夷炮①，便费了几千两银子，吓得李旦打那以后，再也不提买炮之事。
李一官情不自禁地走到船头，轻轻地抚摸着冰凉的炮身，感受其强大的威力，心里又是欢喜，又是忧虑。若没有猜错，李一官相信，此炮当是俞咨皋自造的。红毛船上的利炮李国助亲眼见过，相比之下，这几门炮稍显粗糙。再则，如此巨炮，俞咨皋想买，亦非容易。
想当年，狼铳传来之初，佛郎机亦曾嚣张过一段日子，后来大明习得了铸造之法，且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佛郎机便再也跳不起来了。现在也是这个局面。这红夷炮的铸造之法，一旦为大明习得，红毛便没有几日好过了。
想到这些，李一官自然有些欣喜，不过，现在唯一的问题，是俞咨皋掌握了红夷袍的打造法门而李家没有。李一官估计，俞咨皋这番来，红毛再没有好果子吃了，可是，这也意味着，俞咨皋将取代张嘉策统帅福建水师。这对朝廷或许不错，但是对李家来说，却绝非福音了！
“俺乃徐一鸣，这位兄弟怎么称呼？”
李一官摸着一门红夷炮出神，徐一鸣却已悄然来到他的身边。
“李国助！”
二人互相拱手，算是见了礼，徐一鸣笑问：“怎么，这红夷炮是何宝贝，李兄弟竟是这般情有独钟？”
李一官正色道：“徐兄此言差矣！海上争锋，唯船与炮尔。红毛所恃，不过坚船利炮。这红毛利器，正是制敌的关键，说他是宝贝，亦无不可！”
“是徐某唐突了！李兄弟说的是，对咱们来说，这船和炮便是宝贝！”
“李某有一事不明，还望徐兄指点。”
“讲！”
“这红夷炮，想是俞爷自造的吧，敢问所费几何？”
李一官这话问的突然，徐一鸣愣一愣神，却没有直面回答，反问道：“李兄弟怎知这是自铸的？”
“去岁一战，烧了红毛一船，捞上来的几门红夷炮，李某看过。两相比较，此炮略显粗糙，火门亦有些靠前，望山、照门皆有出入。再者，此炮俞爷既无处买去，也花不起这个价钱！”
徐一名这是第一次见李一官，与他说话，只因看他摸着一门红夷炮发痴，却不料，李一官能说出这番话来。徐一名深深地看李一官一眼，将此人记在心中。他正要说些什么，却听刘英那边在招呼李一官过去，李一官有些遗憾，没有问出造价，却也只能告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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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千斤炮，既九磅赛寇炮。炮长五尺六寸余，炮重千二百三十斤余，弹重约六斤十五两。平射五百码，折公制约四百四十米，最远可达四千码，折公制约三千六百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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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变天☉第二十六回（三） 福州。
福建巡抚衙门大堂。
南居益已同商周祚办妥了交割，商周祚便不多停留，启程北上。如今的福建，已是南居益的天下了。南居益坐在“平正安稳”四字牌匾之下，摩挲着坐下的椅子，不禁心潮澎湃。
与其他官员相比，南居益做事可谓勤勉。想到自己可能青史留名，南居益每次坐在这把椅子上，总能感到自己干劲十足。面对困难重重的福建军政事务，南居益也总是能够精神饱满地应对，毫无懈怠。
此刻，南居益将要接见一人，便是俞大猷的儿子，俞咨皋！
南居益能从边远小吏做到一省大员，足见其精明，而这重中之重，则是自知。南居益有雄心，却自知不通海事。这虽让他心里多少不快，但与青史留名相比，这不耻下问，便算不得什么了。南居益对他的前任，还是有看法的。不论实情如何，商周祚最终是灰溜溜地走了，南居益不愿自己步了商周祚的后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