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他迟疑再三,终究一横心不管不顾地说出来。“如果我不走,我怕我会控制补助自己去敲你的门。”
苏一听得一怔,呆了半晌都说不出一个字。看着她发呆的样子,他勉强一笑:“如果我真去敲你的门,到时候肯定也是要被你赶走的,所以不如我自己先走的好。你快回房吧,别着凉了。”
她没有动,低下头没头没脑地问:“你……是不是很想?”语焉不详的一句话,程实却一听就懂,深深叹口气,他的低语有如叹息:“当然想,怎么会不想?我是一个正常的男人。”
类似的话,钟国以前也说过,她心里顿时一酸:“男人都会这么强烈的想吗?如果我不愿意满足你……你会不会……找别的女人?"
程实一下子就急了:”你当我什么人?如果是个女的都可以,那我跟发 情的动物有什么区别?“
他的激怒,让苏一知道自己说错话了。她不该用钟国犯过的错误来质疑程实,他不是那样的人,她应该比谁都明白。如果不是他喜欢的女生,他会像这多伦多的冬天一样冷冰冰,不给他们任何的机会。而钟国孑然相反,他像多伦多的夏天一般热情洋溢,走到哪就把阳光带到哪,所以他比程实更容易犯下男人会犯的错误。
而程实不仅仅是又气又急,眸中神色更多的还是伤心:”苏一,这么多年我对你……“
只说了半句话,他就死死咬紧下唇顿住了。一直以来,他从不对她说起他为她做过的一切,因为那都是他心甘情愿的,有什么必要当成投资的资本般在她面前一五一十列出来。夸耀他的付出吗?爱情又不是论功行赏。这一刻气急伤心之下,冲动地脱口半句后,他也还是马上控制住了自己。但激动的情绪被强自压抑住,让他的胸膛剧烈欺负着,眼圈不由自主的泛红。委屈——深深地委屈,这么多年,他对她……竟还不能让她了解他是什么样的人吗?
他伤心激动的神色让苏一吓到了,因为他极少极少会这样失态,这样如此软弱的流露情绪,迅速红起来的眼眶里有泪光在闪烁。虽然他飞快地扭过头不想被她看见,但是她还是看见了,灯光下,晶莹的泪水折射出的光芒璀璨如钻。
他的泪没有落下来之前,她先哭了,抱着他热泪如倾:“对不起,程实。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一叠声的对不起,都是从她肺腑里掏出来的,对程实,她有太多太多的对不起。
喃喃不休的道歉声最终止于他的唇——他薄薄的嘴唇猛烈贴上,带着淡淡烟草气息,堵住了她一声接一声的“对不起”
在这个圣诞节的晚上,程实在苏一的房间里留下来了。
(14)
圣诞节后的第二天,刘畅笑问苏一:“准备什么时候搬家?”
苏一被她看得有些难为情:“你说什么呀,我又没说过要搬家。”
半个月后,苏一到底还是搬了家。
这天晚上,在新租的公寓里,程实格外激 情难耐。屋里的暖气很足,他的身体很热,她在他紧拥的怀里,感受着他周身仿佛几千度的高温。他满额的汗如雨下,有一滴正落在她的唇,微咸如泪。
那一瞬,苏一有片刻恍惚,不由自主地想起钟国……
钟国和程实是性格截然相反的两个人。但是对于性——她其实并不小把他们俩拿来做比较,但情不自禁地会下意识对比一下她经历过的这两个男孩。虽然个性不同,他们在这方面却有着同样的热烈激 情。拥紧她时,都仿佛是一座即将爆发的活火山。有那么一刹那,她甚至会有一种分不清眼前人的错觉……
但也只是那么一瞬,她清楚分明地知道现在和她在一起的人是程实。他和钟国到底还是不同的,钟国在这方面喜欢喝她交流,询问她的感受,也告诉她他的感受。记得都江堰的初 夜,擅入桃源的激动新奇与惊喜,让他们几乎整晚都在尝试与探讨,像两个得了新玩具的小孩子似的开心得乐此不疲。
而程实在这方面却和他平时的为人一样沉默,整个过程他几乎不出声,越是激动越是无声,只是一次更比一次急促的喘息着。
终于平静下来,他急促的喘息过了好一阵才渐渐恢复均匀。她用手拨开沾在他额头上一绺汗湿的发丝:“你今天好像特别冲动。:
睁开眼睛,他有些赧然地一笑:“是啊,今天这里只有我们俩。”
迟疑了半晌,她小小声地说:“我问你一个问题行吗?”
“什么问题?”
“我们……在北京那次……你是第一次……你的感觉……是什么样的?”
他毫不犹豫:“感觉非常好。”
她斟词酌句:“那……后来你想不想再……”
他听懂了她的意思:“当然想了,可是你肯吗?我知道……那晚你完全是赌气才不让我走的。”
“我不肯……而你又很想……拿你怎么办?”
苏一问来又问去,其实就是一个问题。初尝禁 果后却不能继续品尝这种“美味”,作为“馋嘴猫”似的男人该怎么办?钟国就保不住地去偷了腥,而程实却没有,他是怎么做到的?
他被她问得有些尴尬:“你为什么问这个?”
“我就是想问这个,你不能说?”
沉默片刻后,他突然做起来探身拿过一旁椅子上的长裤,掏出裤兜里的钱包。她不解地看着他,不明白他这个时候翻钱包干吗?直到钱包打开,他从夹层里抽出一张她的照片。她惊愕地睁大眼睛:“你哪来我的照片?”
“第一次去你家时,偷偷在你家相册里拿的。”
他第一次去她家是什么时候的事?她用心想了想,那是2004年的初春。她带了许素洁和他一起去她家做客,满心当他是普通同学,却不知道她其实已经在悄悄喜欢她。
“每次在我很想很想的时候,是你的照片陪着我》”
北京之行后,领略过了情 欲滋味的年轻身体开始频频会有激 情燃烧的冲动。无数给欲 难耐的却又寂寞难耐的要往外,程实总是把苏一的照片贴在胸口,闭着眼睛反复回味着北京的那一夜。那也发生的每一幕情景每一个细节,如同电影画面般在他脑海中一再重现。在一次又一次回味中,他重新体验着那种令人沉醉的美妙感觉……
程实的回答,让苏一不由自主地哭了。同一份试卷,为什么钟国交出的确实那样一份糟糕的答案?本来他才是她最想与之长相厮守的那一个人啊!
她无端而落的泪水,让他慌了:“怎么了?”
抽抽噎噎地,苏一把她和钟国分手的原因三言两语笼统地告诉了程实。他若有所思了片刻,缓缓开口:“苏一,你还记得那个佛教故事《谁是前世葬你的人》吗?”
那个故事她当然还记得,却一时间不太明白程实此刻为何会提及。
“如果这个故事是真的,我想钟国就是那个前世给你披过一件衣服的人。今生你和他相恋一场只是为了回报他,你们的缘分只有这么多,所以不要再为他伤心难过了。”
钟国只是前世为她披过一件衣服的人吗?当时他却那么笃定地对她说,他就是那个前世葬她的人,她要用一生一世来报答他。不过如今他已经不需要她的一生一世了,她只是他人生的蒹葭四月,他已头也不回地匆匆走过,一如故事中仅留下一件衣服的路人。
而程实,此刻却在她耳边低语:“苏一,你相信吗?我才是那个前世葬你的人,我会一直陪在你身边。”
他的眼睛确信而坚定地凝视着她,迎着他的目光,她终于含着泪光笑了。
2008年春节期间,苏一正式告知父母和好友,她和程实已经是恋人关系了。苏氏夫妇的高兴就不用提了,许素洁也十分开心:“苏一你总算是把钟国放下了,程实也总算是守得云开见月明了,这样恨好。”
宋颖也送上祝福:“你和他一起去了加拿大,我就知道你们将来肯定会走在一起,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现在你终于是和他培养出感情来了。虽然我不认识程实这个人,对他没有什么了解,但我相信你应该不会选错人。祝你们幸福。”
“谢谢你宋颖,我现在很幸福,程实对我真的很好。”
“哦,一定比以前钟国还要好吧?”
耳机里,宋颖随口而出的一句话让苏一浑身一震。她话一出口 便自知失言,马上道歉:“对不起苏一,我一时嘴快。”
“没关系。”苏一竭力让自己若无其事地笑,迅速岔开话题:“你相亲怎么样啊?有没有什么合适的人选?”
说起这个问题,宋颖意兴阑珊至极:“别提了,越相越没感觉。”
谈话曹操结束,摘下耳机很久后,苏一耳中却还反复荡响着宋颖那句话:“比以前钟国要好吧?”
钟国以前对她的好,宋颖是非常了解的,所以她才会下意识地这样问,而如今那些好,都已经在实践里灰飞烟灭,可是为什么在记忆力还那么鲜明如绘?宋颖只不过那么随口一问,诸多曾与他共度的甜蜜往事却如同影碟机里的光盘,自动在脑海中一放再放。
已经消逝的往事,为什么还要这么清晰分明地记得?用力抹了一把脸,苏一对自己反复说:该结束了,该结束了,该结束了……
是呀,过去的一切已经成为过去,无论是他,还是她,都已经另外有了新的选择,高结束的终归要过去,纵然撒手之际难免还有那么一丝牵心动肺的痛楚与眷恋……
(15)
08年4月17日,北京奥组委在北京奥运会倒计时一百天之际,推出一首由百名歌星演唱的倒计时一百天主题歌《北京欢迎你》。
这首歌一经推出就广受欢迎,不仅唱遍国内的大街小巷,国外的留学生们也纷纷下载MTV欣赏与传唱。
北京欢迎你,在太阳下分享呼吸,在黄土地刷新成绩……
苏一却不喜欢这首歌,光听到名字就不喜欢。北京欢迎你——这句话一直是咯在她心里的一粒沙,虽然不断被时间的流水冲刷着,却始终冲不去,牢牢地咯在心底最柔软处,时不时地让她隐隐作痛。
这隐痛如一根深锲在心脏的玫瑰花刺,岁月要用多久的时间才能把它完全拔出来?她不知道。
程实用不容置疑的语气告诉她:“时间可以淡化一切,所有的伤痕都可以再时间里慢慢痊愈,再多给自己一点时间吧。”
但时间这位着名的一声,却偏偏又项最大的缺点——手术时间较长。她正在经历的这个记忆淡化手术还需要一个漫长的过程。不过没关系,她会配合这位时间一声,将手术进行到底。
而且她不是孤军作战,有程实帮着她一起蟾蜍那些拖泥带水的旧日记忆。他对她极有信心:“慢慢来,我们还有很多时间。”
他凝视的目光无比坚定确信,不容她置疑。
是的,他们还有很多时间,已经决定好了5月份毕业后就双双启程回国。谈起回国后的计划于安排是,他似是不经意地说:“回去后我爸妈的意思是让我先成家后立业,他们都希望我早点结婚。”
苏一听懂了他的弦外之意,他在试探她是否愿意回国后就结婚。她犹豫了片刻,那片刻时间里,她听不到他的呼吸声,他在屏声息气地等待着她的回答。她很快做出决定:“我爸妈也是这个意思。”
程实笑了,压抑不住的喜悦笑容,像开闸放水般源源不绝从他的唇角涌出来。俯过身来抱住她,绵密的吻如绵密的细雨,温柔淋漓地洒满她整张脸……
有人曾说过,为爱所受的伤害会在新的爱情里痊愈,真挚的爱情亦是至于创伤的一剂良药。有着时间这位良医,还有这程实这味爱情的良药,苏一想,她一定能努力做到尽快从钟国留下的阴影中走出来。
苏一却不知道,她此刻无比坚定的决心,在5月12日一场突如其来的巨大灾难中,全面土崩瓦解。
第十五章 分分秒秒都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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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你已从这个世界悄然离去,然而,在我此生所有剩余的时间里——分、分、秒、秒、都、有、你。
时间永不停止,爱与怀念也同样永远不会停止。
那些青春的爱情往事,虽然已经长眠在时间海的深处,但它们永远也不会腐朽,会在日久年深中渐渐化为最美丽的红珊瑚。
1.
截止北京时间5月13日0点,四川大地震的灾区死亡人数已达近万人。
这个时间是多伦多的中午12点,正值午餐时分,学校里很多学生聚在一起议论着中国四川发生的特大地震。这个消息大部分人最初是从多伦多当日的早间新闻获知的,紧接着来自网络、广播及电视不断更新的后续报道,让四川大地震迅速成为人们关注的焦点。巨大灾难带来的残酷后果,那些血泪交织的悲恸画面,让任何一个哪怕只是稍具同情心的人都没法做到无动于衷。
不同肤色的学生们都纷纷表达着相同的震惊于同情。
“太可怕了,衷心为所有灾民祈祷。”
“这真糟糕啊,希望伤亡人数不要再继续上升了,上帝保佑那些可怜的灾民吧”
……增长,
然而上帝闭上了他的眼睛,再去的伤亡人数成百上千地不断增长,每次查到的数字都令苏一胆战心惊。她不值得,这些数字钟,会不会有一个是属于钟国的?这个设想让她害怕极了,前所未有的恐惧。
坚持不懈地,她一直在网页上拼命搜索点击查看任何一篇来自都江堰的灾情报道,徒劳地想从字里行间寻找与钟国有关的消息。当然是找不到的,哪怕是只字片言。报道却让她越来越清楚滴认识到都江堰在地震中的受灾之严重。全称的房屋垮塌了大半,到处都是断壁残垣,整座城市几乎废了。
都江堰这座城市,连同钟国的名字,一直以来她都可以让自己去淡忘。但是一场猝然袭来的天灾,如同一柄锋利无比的刀,直刺心脏最柔软处,用最尖锐的疼痛,唤醒了那些已在她努力安抚下渐渐入睡的往事。
钟国——她曾经深深地爱过他,也同样深深地恨过他,后来满心想要在记忆里深深地埋葬他。然而这一刻,巨大的灾难带着死神的魔爪猝然袭来时,她对他所有的怨怼与痛恨,刹那间都轻如游丝般飘走了。无论他曾怎样令她失望伤心雨难过,她都不愿意他出事,一千个一万个一亿个不愿意。
虽然,她曾经恨透了他,爱到深处恨转多时,那些纠结的伤与痛让她无比暴烈。甚至不止一次,她咬牙切齿地咒骂过他不得好死。但这咒骂也是源于爱的,没有爱,何来恨?那些气话全是她急痛之下的口不择言,如果冥冥之中真有老天爷,千万不要把她的气话当真啊。她不要他死,他另有所爱就令有所爱吧,他们还没结婚,他就还有重新选择的权利。她认了,她什么都认了,只希望他能好好地继续活着。
只是,他为什么还会跑去都江堰呢?
从知道钟国在都江堰的那刻起,苏一的心,既忧急如焚,又纷乱如麻——他怎么会在都江堰?他为什么还会去都江堰?
“苏一,都江堰算是我们的爱情圣地呢。以后我们每年都来‘朝圣’一次好不好?”
已是经年,这句话从记忆中飘出来却依然清晰如昨,钟国带笑的语气仿佛就响在耳畔。一遍又一遍,苏一的脑海中回旋着这句话,眼泪啪嗒啪嗒地往下掉。他是因为这句话而去的都江堰吗?如果是,那他应该是一直都没有忘记她吧?那为什么她暗示她来找她他却不呢?是没看出她的暗示,还是看出了却顾虑重重?
因为好强,不愿意低声下气来求她吗?
还是因为惭愧,自觉无颜与她再相对?
或是根本就不是因为她,而是她自己闲来无事随便去散心的?
没有人可以告诉她正确答案,她一颗心只能在急如焚乱如麻之中拼命地祈求,祈求上苍不要让钟国出事,如果他死了……这样的设想如同德州电锯锯在心头,满胸腔全是无形无色的血和无穷无尽的痛。
苏一落泪的时候,程实只是沉默地为她递纸巾,自始至终不说一句话。她哽咽了半晌之后,才想起自己应该注意一下他的感受,毕竟他现在是她的男朋友,不,应该说是未婚夫了。
“程实,你知道我和钟国已经没有来往了。但是,听到他在都江堰……我……真不希望他会出事。”
程实表示理解地点头,眼眸深处隐者几丝忧虑,嘴里却柔声安慰她:“你不必太担心。他还那么年轻,身手灵敏,灾难降临的那一刻或者她能及时避开危险。现在手机联系不上,是因为都江堰的通信系统在地震遭到破坏的缘故。我想他应该不会有事的。”
程实的话有理有据,仿佛一枚定海神针,让苏一狂风骇浪般的澎湃心海终于可以略觉积分安定。
作为一个四川籍留学生,四川地震的消息传开后,学校很多学生特意来看望苏一。洋学生们礼貌真诚地表达他们的安慰与关切,来自国内留学生们则不当自己是外人,好比刘畅,一见面顾不上说别的,开门见山就问她家人有没有事,得知她全家安好后,由衷松口气:“只要家人没事就好了。”
远在大洋彼岸的许素洁,得知四川大地震后也很快在网络上给她发来消息,问起她家乡南充的父母是否平安无恙。她十分感激:“许姐姐,谢谢你,我爸妈没事,他们都很好。”
“没事就好。”
“可是许姐姐,地震时,钟国他在都江堰。”
“什么,他怎么在都江堰?那里可是重灾区之一呢。”
“是啊,现在怎么都联系不上他,也不知道她到底怎么样。我好怕……”苏一在键盘上敲出这行字时,不由自主地又红了眼圈。
“苏一,你很担心钟国吗?”
在最知根知底的密友钱,她坦率承认:“是,我很担心他。刚分手的时候我还以为我会恨他一辈子,曾经还在心里狠狠地咒过他去死。可是现在……死亡的威胁真正来临时,我发现我一点都不希望他出事。”
“放心放心,年轻人跑得快。他肯定不会有事的,你不要太紧张自己吓自己啊!”
得知地震的消息,确定了家人的安全后,苏一开始着手联系身在四川灾区的同学们。比如宋颖,她认栽重庆,距震中汶川比较近,她是否安然无恙?也是她心里悬着的一块巨石。
还好,宋颖第二天就联系上了,谈起头天的大地震,她还十分的心有余悸。
说完自己地震当天的遭遇后,宋颖带几分感慨地对苏一说:“你知道地震后第一个给我打来电话的人是谁吗?”
“是谁”
“是杨钢。他从地震后的那一刻就开始打,一直打到晚上10点后我的手机接通。我刚接起来他一听到我的声音就长长松口气,最初一分钟就翻来覆去的重复一句话‘你没事就好’。”
“杨钢,他、是不是喜欢你呀?”
“我不知道,但是这一次——让我真的很感动很感动。”
如果不是这场突如其来的地震,或许宋颖的有生之年,永远不会知道有个男生曾经默默地喜欢过她,曾经一年又一年无望地暗恋着她。
实心实意地,苏一给宋颖提了建议:“我知道你对未来男朋友的要求很高,大学四年你没有看上过任何一个男生,工作后也一直没有遇上合适的对象。你今年也二十五了,如果,我是说如果,你迟迟遇不上满意的男友人选,而杨钢又还在单身,你不如考虑他一下吧。我敢说,以后你不管遇上谁,都绝对不会有人爱你比杨钢更多,你信吗?”
宋颖的声音轻如叹息:“苏一,我信。成年后的男男女女,就不可能会再有年少时那么纯粹的感情。我现在那些相亲的那些对象,无论是我还是他们,都是谈生意般彼此权衡与比较,如果真的在一起回游什么利益又会有什么弊端?头子一样的冷静精明,真是没劲透了。老实说,我现在很后悔,后悔为什么没在最单纯的年龄谈一场最干净的恋爱,就像当年你和钟国一样。”
如同当胸挨了一锤一般,苏一的心脏痛楚地紧缩了一下,痛得她溅出了眼泪。
“宋颖,你知道吗?地震时钟国在都江堰。”
“啊!他在都江堰!!他怎么会在那里,他不是在北京吗?”
“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跑到都江堰去,直到现在还没有他的任何消息。”
这个消息让宋颖太意外太震动了:“地震后,我在高中和大学的校友群联系了很多留在四川省内的老同学,一一询问他们平安与否。除了个别没有回复外,大多数都是让人宽心的答复。真没想到,钟国居然在都江堰,杨钢都不知道哇。”
“听我爸妈说,他去都江堰连父母都没告诉,一个人悄悄去的。还是地震后他妈妈怕他担心家里有事,第一时间给他打电话报平安,他的手机却怎么都打不通,后来打到他单位去,谁知单位的人说,他前两天补五一假期去了都江堰。小汪阿姨当时就差点晕过去了。”
“怎么会这样,这个补休简直就是送死嘛。”宋颖脱口而出的话又马上改口,“不过现在看来都江堰的情况还不算太严重,北川要更加严重,我想他应该不会出什么事。”
话虽是如此,但苏一心里却轻松不了,已经是地震后的第二天了,如果钟国毫发无损的话,应该有足够时间给家里保平安。震后从都江堰开往成都的车比比皆是,切都是义务地运送灾民,分毫不取。来到成都就不愁通信联系不了,但是,却一直没有他的平安电话。
这种音信全无的状态,指向一个令人最不愿望设想与接收的可能——他极可能是被困在某处废墟下。是死是活?只有天知道。
一念至此,苏一的泪水落得更急。
宋颖极力安慰她:“没事没事,解放军救援部队正源源不断争分夺秒地往灾区赶,现在还在七十二小时的黄金救援时间内,他一定会被那些最可爱的人救回来的。”
而钟国在都江堰生死未卜的消息由宋颖告知杨钢后,他顿时就急了:“什么——钟国在都江堰,你怎么不早说哇。”
杨钢用最快的速度会合钟国的父亲一起赶去了都江堰,宋颖告诉苏一这个消息后,她兴奋之余突然有所触动,马上急切无比地报出一家宾馆的名字和大概地址,让她转告杨钢他们一到都江堰就先去找这家宾馆。“你的意思是钟国可能会住在这家宾馆?”
她答得艰难而缓慢:“是——我是这么猜的。”
宋颖没有再多问什么:“那好,我马上打电话告诉杨钢,有个明确的目的地找人就容易多了。”
接下来的事就唯有等待,苏一时时刻刻等待着来自宋颖的最新消息。她在实践里无比煎熬,如同一个待罪的囚犯苦挨着等最终宣判的那一刻。会等来绝望、还是希望呢?
MSN上的语音交谈时,宋颖一五一十地对苏一详细转告了寻人情况。她一听钟国到都江堰后真的住进了那家宾馆那个房间时,顿时就泣不成声——他是为她去的都江堰!毫无疑问他是为她去的都江堰!
“你让杨钢他们去都江堰风景区找,反反复复仔细找,打听一下风景区里有没有受伤的游客,有的话都被送去哪里医治了,或许他就在其中也说不定。”
她对着话筒连哭带喊说的话,宋颖听了好几遍才听清楚:“好好好,你别急,既然钟国不在屋子里,出事的可能性应该比较小,我让杨钢他们再上这几个地方打听去。”
杨钢打听回来的情况却不容乐观,都江堰风景区在地震中饱受创伤,景区内主要古建筑如二王庙、伏龙观均遭到严重损坏,秦堰楼更是只余几堵残垣断壁,那一阵的天摇地动屋倾房塌时,景区紧急疏散了游客,有些受伤的游客被立即送去医院救治,但是这批伤员中却没有钟国。
这里没有,那里也没有,都江堰全城处处废墟,要去哪里找他呢?一筹莫展中,钟爸爸无比忧心忡忡:“杨钢,你说他到底会上哪去了呢?”
“叔叔,我想,或者我们可以把从宾馆到风景区之间的街道再细细找上一遍。”
已经是第三天了,获救希望已然不大了,但钟爸爸已然痴痴地寻找着儿子。
在某一处倒塌的两层小楼前,听人说地震那天这楼一她埋了好几个过路人,刨除来后全没救了,遇难者的议题都由市殡仪馆的灵车拉走了。钟爸爸于是哆哆嗦嗦地打听着找去了都江堰市殡仪馆。
钟爸爸找到大厅时,木板前已经站了很多人,他走上前去一张张仔细辨认着木板上的照片时,浑身抖得像狂风中树梢的叶。当钟爸爸最终确认所有照片里都没有自己的儿子时,打肺腑深处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杨钢也如释重负,趁机安慰他:“叔叔,虽然暂时还没有钟国的下落,但目前这种情况没有消息也算是好消息。别气馁,我们再继续四处找。”
他们不会轻易放弃寻找,苏一也仍在苦苦地等待中。一遍等待,她一边尽自己最大的努力为灾区同胞多多募捐善款。这一天,“加拿大四川地震赈灾委员会”的百余名一共在全市各处开展的募捐行动中,一共募集善款一万八千余元。得知这个数目后,很多义工抱在一起激动滴哭了。苏一也哭了,不仅仅是因为激动,更多的是因为伤心。
回到家后,她独自一人趴在床上又放声痛哭了一场,眼泪像年久失修的水龙头一样止都止不住。
她不能不哭,因为这天是5月15日,地震发生后的第三天。洪水飓风等自然灾害后的七十二小时,是国际公认的黄金救援时间。现在,最佳营救时间已经像筛子里的水一样漏光了。可是,钟国却依然没有找到。过了黄金救援时间,获救的希望就非常渺茫了,凶多吉少是不得不正视的事实。
3.
5月16日,在中华人民共和国驻加拿大多伦多总领事馆门前,近千名华人自发组织了烛光追悼会。无数蜡烛与鲜花在地上拼出各种图案,为受灾的同胞祈福,也为遇难的同胞默哀。出门参加追悼会钱,苏一刚和爸爸联系过。苏爸爸告诉她,钟国的爸爸在地震次日和杨钢一起赶去都江堰后,他妈妈每天独自住在儿子的小房间里,无时无刻不是泪眼汪汪。七十二小时的黄金救援时间已过,她哪都不肯去。纵然余震一再袭来,楼房摇晃得令人心惊,她就是不走,躺在儿子的床铺上一脸心灰意冷的麻木:“震吧,震吧,干脆连我一起震死吧。”
“没办法啊,怎么都劝不动她。这个时候劝什么都没用,她心里明镜似的,知道这个儿子凶多吉少了。这几天你妈妈没少陪着她掉眼泪,也是看着钟国长大的,从小娃娃长成一米八高的大小伙子。一下说没了就没了,别说她当妈的,我们这些外人都忍不住心酸。”
苏一带着哭腔反驳:“爸,谁说钟国没了,虽然七十二小时黄金救援时间已经过去了,但救援工作还在继续,还可能奇迹会出现的。”
女儿的哭腔,让苏爸爸怔了一下:“苏一,你现在不恨钟国了?”
“爸,这个时候我还能继续恨他吗?他都生死未卜哇!而且,他是因为我才去的都江堰。他要是有什么意外……我……我……”苏一说着说着,哇的一声大哭出来了。
“什么?他是因为你去的都江堰,你们早就分手了呀?他怎么还会因为你去的都江堰?”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一定要找到他,我要向他问个清楚。
苏一边哭边说,含糊不清的吐字和没头没脑的话语,让她爸爸完全听不出要领所在,她一时也没办法跟他把话说明白,只是呜呜咽咽地哭。正哭得厉害,手里的话筒突然被人轻轻拿走了,抬起泪眼一看,意外地看见诚实。
程实之前打来电话,说定晚上过来接她一起去参加追悼会,他是几时进的屋,她只顾一心讲电话,竟完全没有听见开门声。
程实接过电话后,简单地和话筒那端的苏爸爸交谈了几句:“叔叔您好……苏一现在情绪有点激动……我知道,我会照顾她的……好的,您放心吧。”
挂了电话后,他什么也不问,去卫生间拧了一把毛巾给她擦干满脸没睡,等到她情绪渐渐稳定下来,才温和地说:“追悼会已经开始了,我们赶紧过去吧。”
苏一好不容易止住的眼泪,来到烛光追悼会现场后,却又开始雨一般落个不停。
5月19日,距汶川大地震发生已经整整七天过去了。
为了表达对汶川大地震遇难同胞的深切哀悼,中国国务院宣布,自5月19日至21日的三天为全国哀悼日。在此期间,全国和各驻外机构下半旗致哀,停止了一切公共娱乐活动。
北京时间的5月19日下午14时28分,是多伦多时间同日的凌晨2点28分,苏一迟迟没有入睡,等待这一刻来临。当始终的指针终于只想这个令人悲伤的时刻时,她走到窗前眺望东方,默默地流下眼泪。
在多伦多这个凌晨的深夜,遥望着东方落泪的人一定不止她一个,但是她的悲恸……
钟国还是没有找到,随着时间一天天的推移,原本就渺茫的希望变得越发渺茫。杨钢和钟国的爸爸虽然仍坚持留在都江堰寻找,但寻找的重点,已经不得不倾向遇难这一方。
这几天,钟爸爸和杨钢毫无头绪地奔走在都江堰千疮百孔的街道上,只要看到有临时停放的遗体,钟爸爸都会浑身颤抖的夺取看了一下,杨钢也面色苍白的帮着看。虽然他还只是一个年轻的大男孩,以前从不曾经历过鲜血淋漓的生死场面,但是来到都江堰后,死亡无处不在,一路上不知见过多少死者了,根本避无可避。
随着时间的推移,获救的希望越来越渺茫,却依然找不到失踪的亲人时,有人崩溃了:“我的女儿呀,你到底在哪?生要见人死要见尸,好歹让妈看你一眼啊!”
纵然连日来殡仪馆里天天都是不绝于耳的哭声,但这位母亲椎心泣血的嚎啕大哭,还是让很多人为之震动难过。钟国的爸爸更是跟着老泪纵横:“是呀,就算孩子没了,也好歹让我看他最后一眼吧!”
事已至此,他的要求已经低得不能再低了。如果注定要白发人送黑发人,那么好歹让他见儿子最后一面,只求还有抚尸痛哭的权利。人世间最大的悲哀,莫过于白发人送黑发人。而比这更悲哀的,却是眼下这种根本就没法送。一把屎一把尿带大的独子,从牙牙学语到蹒跚学步,渐渐长大,个头如拔节的新笋眼看着往上蹿,似乎一转眼就高过父亲,长成了一个大男孩,突然一下,说没了就没了,做父母的心如同被硬生生地剜走了。却还练最后一面的心愿都变成一种奢望,这简直无异于在血肉模糊的伤口上撒盐。
作为一个男人,钟爸爸强忍着不让自己像那位崩溃的母亲一样在人前嚎啕大哭,他牙关咬得紧紧的,只是一道道泪水冲出来,在皱纹深深的脸上纵横交错。
杨钢一开始还徒劳地想劝,可是没劝上几句,自己也抱着头蹲下去无声地哭了。
5月22日,地震发生十天后,都江堰所有的废墟都经过生命探测,再没有发现幸存者。都江堰的搜救工作基本结束,防疫成为新的重点,同时开始进入推到重建阶段。
城市处处危房林立,必须要逐一推倒重建,大多数市民不得不选择暂时离开,都江堰处处都是打点行装准备搬家的人。各地赶来的寻亲者也不得不伤心绝望的离开。希望之词完全破灭,继续寻找已经没有任何意义。那些在地震后连日音信全无的亲人们,注定是已经失去了——最令人肝肠寸断的是都不知道失在哪里。是殡仪馆中成千上万盒无名遗体骨灰盅的一撮,还是犹自长眠在某处深埋的废墟之下?
这样的猜想,让人泪如雨下,心如刀割。
钟国的爸爸几乎是一路哭回了南充,无穷无尽的悲伤与痛楚,如同杀伤力极强的炸弹,把一锅中年人的成熟稳重炸得荡然无存。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痛彻心扉的哭声。
一边哭,他一边语无伦次地说着钟国小时候的事情。那时的钟国是一个很顽皮捣蛋的淘小子,经常在外面惹是生非,总是招来其他孩子的家长告状,他为此不止一次狠狠揍过儿子。有次因为不想他妈妈来拦,特意把他抓进里屋反锁着房门用衣架狠狠抽了一顿,抽得他惨叫不已嚎啕大哭。他妈妈心疼得在外面拍着门板大嚷:“你这是打儿子还是打阶级敌人啊?”
“那是我揍他揍得最狠的一次,一连好几天他看到我都怯怯的,像老鼠见了猫。我不该那么往死里揍他呀,其实他也没犯什么大错,就是淘气罢了,哪个小男孩不淘气啊!”
失去儿子后的锥心痛楚,让钟爸爸将与儿子息息相关的陈年往事全都想起来了,如祥林嫂一般流着泪在嘴里翻来覆去地反复念叨。
小学时儿子不想去学下棋,他硬逼着他去。迫于父亲的威严,做儿子的只能不甘不愿去了,一进棋艺班的教室小脸蛋就皱得像苦瓜;
初中时儿子喜欢上了篮球和足球,天天放了学跟着一帮同学活跃在球场上,做父亲的以影响学业的正当理由,严令禁止他的“玩物丧志”,像任何一位家长那样振振有词:“我这都是为了你好。”作为一个初中生的儿子不再像小学时那么唯命是从,表面上答应了,背地里却偷偷地照玩不误。又一次被他发现了自然是大发雷霆,原本答应为他买的一辆山地车就此取消以示惩罚;
上了高中后,儿子开始变得有主见,像个大人似的跟父亲要自己的权利。他的生活由他自己安排,该学习的时候她会用功学习,该娱乐的时候她会放松娱乐,不用父亲来指手画脚。他不得不下方了部分权利,但关键时刻还是一定要出面把关。比如升高三后,他就坚持要求儿子退出了校体育队,以免影响备战高考。儿子十分抵触,但最后再父母软硬兼施的施压下,不得不勉强答应了。
“从小到大,有很多事情我都勉强了他。以‘为他好’的名义硬要他去做些他并不喜欢更不愿意组的事情,如果早知道他的人生其实这么短,我不会那样勉强他,我会让他尽情去做他喜欢坐的事情,只要他开心就好。那辆山地车是他一直很想要的,央求了我好久我才答应,因为他有辆自行车可以骑。可我后来又以惩罚为理由变了卦,他当时好失望,一连好几天都没精打采的,我为什么就能硬起心肠视而不见?如果时间倒流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一定要买给他,非买不可。”
无尽的悲恸,再加上抚今思昔悔不当初的懊恼与后悔,让钟爸爸的痛苦难以抑制,他在矮自己一辈的杨钢面前哭的像个极小的孩子,眼泪大颗大颗地掉下来,无比浑圆。
杨钢后来给宋颖打电话时说起这一幕,鼻子还在发酸:“钟叔叔哭得实在太惨了!你永远也想想不到一个中年人可以哭成那样子。”
宋颖想象一下一个中年男子失声痛哭的情形,忍不住也眼睛潮湿:“你这几天,多去陪陪他们吧。”
“我会的,钟国看来是已经不在了,我和他这么久的好朋友,以后他爸妈就是我 爸妈,我一定会常去看他们的。而且以后在我自己爸妈面前,我也会乖一点听话一点,他们养我这么大不容易,我得让他们少为我操心.
从都江堰回来后,杨钢对于生命的脆弱,人生的无常,以及血脉相连的亲情,都有了更深更新的认识。好好活着,不让家人为自己操心担心与伤心,是他如今认为最应该做到的事。
4.
5.12大地震已经过去快一个月了。
随着时间的推移,苏一的情绪已经不再像最初那么悲恸与激动。
从刚开始得知钟国身在都江堰那一刻,一直到杨钢和钟爸爸自都江堰无功而返的那几天,她几乎天天都在以泪洗面。眼中流泪,心内成灰。
虽然钟国并没有确切的死讯,被归入到失踪人员的行列。但是这种情况下,失踪与死亡几乎都是同义词。她没办法再自己骗自己,就连最初一直劝她放宽心的许素洁,也不得不在现实面前沉默了。
他应该是已经不存在于这个世间了——他死了。而她,永远也不可能淡忘他了。
如果他依然活着,时间或许真的可以淡化一切。她会渐渐忘记他,他的笑,他的好,他快活时飞扬的眉眼,他郁闷时斜斜一撇的唇角……已经逝去的一切,可能在岁月砂轮漫长的打磨下渐渐化为尘埃。
可是他却这么突然地死了——一个人死后,他的所有坏处全部一笔勾销,所有好处全部一一凸现。曾经与之同共的那些美好往事,刹那间在心头风起云涌,让她不由自主地泪如雨下。
淡忘——还有可能吗?尤其是,他还留给她一个无法解答的谜。在他们已经分手三年后,他为什么还会去都江堰,依然住进当年的那家宾馆那间客房?他会这么做,应该是还在爱着她吧?那为什么又不来找她呢?
她找不到答案,只是在一次又一次的猜测中泪眼朦胧。
泪水中,日子一天天流逝。死者已矣,生者再如何悲恸难当,也还是要擦干眼泪继续活下去。
宋颖告诉苏一,钟国的爸爸从都江堰回来后就心力交瘁的病倒了。他妈妈本来已经几乎濒临崩溃了,在丈夫病倒后却奇迹般坚强起来,把他照顾得无微不至。含着泪一说再说:“你可不能再有什么事啊,儿子已经没有了,我不能再没有你。”
钟爸爸努力微笑:“放心吧,我不会撇下你的。”
一对中年丧子的夫妻,如同涸辙里两尾相依为命的鱼,艰难地彼此依靠着去挨过那最痛彻心扉的丧子之痛。
等到钟爸爸好起来后,他们双双向单位续了厂家,一起前往北京。钟国在北京生活多年,租住的公寓里还留有许多他的东西,他们要去全部带回来。
不能从都江堰带回儿子,从北京带回沾有儿子气息的东西,哪怕是一草一木,对他们来说也是一种聊胜于无的安慰。
杨钢从都江堰回来后,几乎成了钟家的半个儿子。他天天都会跑过去看望那对悲伤的父母,不但帮着钟国的妈妈照顾钟爸爸,而且再一次陪着他们去了北京。
他私下里对宋颖说:“不跟去不放心啊!你是没看到,钟国的爸爸妈妈现在都像老了二十岁似的,这个打击对他们来说实在太大了。钟叔叔的身体才刚刚恢复,就去北京那么远的地方,一路上没个人照应怎么行呢。”
宋颖从杨钢哪里得知的一切,都原封不动地转告苏一,这是她目前唯一可以获知钟家消息的途径。
苏一的父母已经对她闭口不提钟国家的事了。那次她在电话里对爸爸哭着说过钟国是因为她才去的都江堰后,他把这些话都转述给了她妈妈。苏妈妈后来特意打越洋电话对女儿说了很多,大意是她和钟国已经分手那么久,早就没有任何联系了,钟国去都江堰跟她有什么关系呢?为什么要揽一个钟国为她而死的精神包袱背上?另外,既然她之前已经决定回国后就和程实结婚,就不该再因为钟国的遇难在程实面前哭哭啼啼,这样子很不好。
分手三年后,钟国为什么还去都江堰?苏一自己也没有明确答案,这件事情上她也不想跟妈妈说太多。于是只针对她的后半段表示强烈不满:“妈,钟国死了——难道她撕了我连难过都不可以吗?就算我和他分手了,可我们以前到底要好过。”
“不是说你不可以为他难过,别的不说,你和他到底也是老邻居老同学,他这次不幸遇难我和你爸也很难过。但是苏一呀,你也要注意一下分寸。程实现在是你的未婚夫,你当着他的面为以前的男朋友哭得肝肠寸断,他看见了心理能舒服吗?程实对你怎么样没有人比你更清楚,你不要伤了人家的心啊!”
妈妈的话也不是没有道理,苏一低头反省了一下自己。这十多天来,她满脑子里都装着钟国,为他的生死牵肠挂肚。至于程实,已经被她冷落了很久了。算来还是那晚烛光追悼会上见过他一次,追悼会后他开车送她回家,在门口下车时她甚至没有邀请他进来坐一坐,唯恐他进来了就不走了:“你赶时间,快点走吧,路上小心一点。”
他二话没说就独自驾车走了,夜色深寂,僻静马路上那两点孤独的尾灯,仿佛深海里离群的鱼,寂寞地游移在黑暗中。
她已经多久没有喝他见面了?她都说不上来。似乎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他不再主动过来找她,只是每天雷打不动地给她打个电话,问问她的近况。虽然总是三言两语话不多,却字字句句透着关心与温暖。
“苏一,这个月毕业后,下月初你和程实就计划回国是吧?”
“是,以前是这样计划的。”
说起这件事,苏一心里更乱了,以前的计划中,她还决定了回国后就和程实结婚。可是现在,她还能按原计划进行吗?钟国在都江堰因大地震失踪,生不见人死不见尸,这种情况下她能若无其事地操办婚礼吗?想象一下对门钟国家白纱黑幔凄凉无比的光景,而她家却红对联红窗花红喜字贴得四处红彤彤,这对比未免太过强烈了吧?那简直无异于给那对可怜的父母心头的伤口撒盐啊!她做不到,无论如何做不到。
可是,要怎么跟程实开口呢?他已经跟家人说过回国后就结婚的事,温州那边,程家已经为唯一的独子早早操持上了。程实的妈妈以高涨的热情为儿子陆续采购了不少结婚用品,有好几次还为着颜色款式的问题一再打来越洋长途征询他们的意见。如果现在说结婚计划不能如期举行,这一瓢冷水泼下去,凉的不是程实一个人的心,他全家的颜面往哪搁?
思来想去,苏一一颗心乱得完全没了章法。苏妈妈这是却话题一转:“苏一,妈觉得现在回国找工作也不容易,国内目前就业形势并不好。我记得你说过留学生毕业后申请加拿大的短期工作签证比较容易,不如你去申请工作签证留在加拿大工作一两年再回来,在国外有工作经验的话,回国求职更有竞争力了。”
苏妈妈一番话似乎是另起了话头,不再纠缠在钟国的问题上。但是苏一却很明白妈妈不愿她回国的真正原因。知女莫若母,如果真的会去了,钟国家就在正对门,整日低头不见抬头见,她会更为他的死感到伤心难过。
苏妈妈的这个建议倒是好方法,最能解苏一目前的燃眉之急。如果不按原计划回国,婚礼就可以名正言顺的咽喉。可是,苏一又有些迟疑,她其实很想快点回国,想回去看望钟国的爸爸妈妈,还想也去一趟都江堰。那是钟国生命中最后一个停留过的地方,也是她和他生命中掀开最华美一幕的地方。她想故地重游,去追忆,去回味,去缅怀,去悼念,去祭奠……这是她目前最想做的事。如果不回国,心愿如何德昌?
苏妈妈的建议,让苏一陷入两难的抉择中:“这个……我再考虑一下吧。”
“你别考虑那么多了,一动不如一静,就在加拿大多留一两年吧。
苏妈妈不但对苏一如此建议,后来一定也打电话对程实说了同样的话。次日程实打电话来时,似是无意地问:”我的导师问我想不想申请工作签证继续留在加拿大,如果我想,除了学校方面雏菊的各科达标成绩外,他还很乐意为我写一封推荐信。“
她沉默良久,声音才空空洞洞地发出来:“那你想留下吗?”
同样沉默良久后,他才缓缓开口:“苏一,不如我们再多留一年吧!”
短短一句话,每个字都浸透了满满的恳求。他的声音轻细如线,微微带着颤抖,仿佛随时会断在电话里。
程实这句充满恳求的话,让苏一明白了他其实一直都知道她所有的想法,他虽然嘴里什么都不说,心里却是明镜一块,却始终在保持者沉默与忍耐。知道这一刻的当面锣对面鼓,他才把心里话说出来,他很清楚目前这种情况下,她是没办法旅行结婚的承诺了。他只想恳求她多留一年,其实就是在恳求她多给他一年时间。
她心乱如麻:“我……再好好考虑一下。”
已经毕业了,要不要提交工作签证申请?苏一必须尽快拿定主意。
程实也顺利毕业了,他打电话说想过来看望她:“已经很久没有见你了,今天想去看看你,可以吗?”
他的声音安宁而平和,语气中却带着几丝掩饰不住的苦涩。她怎么能后所不可以呢?何况她能这样避而不见他一辈子吗?
程实说打完电话就出发的,可是两个小时过去了却还没到。没有道理呀,本来最多一个半小时的车程就到了。苏一打他的手机,他语气轻松地告诉她:“路上车子出了点毛病,我要迟点才能到了。”
“出什么毛病了?”
“没事,就是刹车有点失灵。”
她的声音一下子就拔得老尖:“什么,刹车失灵,那你有没有事啊?”
他笼统地说:“我没什么事,你别担心,我一会就到了。”
又过了半个多小时,程实才出现在苏一面前,他的额头上贴着一块四四方方的白绷带,脸颊上也有擦伤,她一眼看到就马上扑过去查看伤势,嘴里急的直嚷嚷:“你不是说没事吗?怎么受伤了。”
他安抚她:“一点小伤不要紧的,已经算命大了。车子撞上防护栏后完全报废,我的人却奇迹般只受点皮外伤,真是要感谢上帝。”
“你怎么开车这么不小心啊,你要是再有个三长两短,我……”她后怕得没法说下去,光是想象一下就已经不寒而栗了。
他却看定她问:“苏一,如果我也像钟国一样……突然就……你会不会同样为我痛苦难过?”
虽然只是一句假设的话,但被程实用那么忧郁伤感的声音缓缓道来时,如雪崩如海啸如泥石流齐齐汹涌而来,让苏一惊悸得脸色苍白:“程实——你——你不要吓我。”
“我只是说如果……”
她激烈无比地截断他的话:“没有如果,我不接受这样的如果。程实,我不准你再说这样的话。”
程实却执着地按自己的思路说下去:“苏一,你知道吗?车子出事的那一瞬,我就是这么想的,如果我死了……”
苏一一把用力堵住他的嘴,拼命摇头,眼睛刹那间湿透:“为什么要假设这么残酷的事,我已经收购了,你不要再说这样的话吓唬我。
他拉开她捂住他唇上的手,紧紧握在他宽大的手掌中,凝视着她的眼睛说:”苏一,你听我把话说完,我想把心里话全部告诉你。你知道吗?车子出事的那一瞬,我就是这么想的。如果我死了,你会不会同样为我痛苦难过?上天厚待了我,我没有事。当我发现自己知受了一点皮外伤时,我却感到遗憾。你知道为什么我会感到遗憾吗?因为我希望自己伤得重一点,可以送去手术室抢救。然后你接到警方通知赶来守在手术室外,为我揪心痛苦地等待着。我这个想法很像那些烂俗爱情剧的片段吧,你会不会觉得可笑?但我真的很希望有这样一幕发生,因为我觉得,如果有这么一次痛苦分别的时刻,你或许会更懂得珍惜我。“
程实一直是个沉默寡言的人,惜字如金,他很少会这样大段大段地说那么多话,尤其是直抒胸臆的心里话。虽然一个人的心是不能剜出来给别人看的,但是言为心声,他这番话,等同是把他一颗鲜红的心捧在苏一面前,让她一览无余。
苏一哭了,张开双臂搂住他,把脸深深埋进他的肩窝里,眼泪瞬间就湿了薄薄衬衫的一大片。他的想法可笑吗?她一点不觉的可笑,反而只觉得感动——整颗心都被他一番话感动了。
她迄今为止二十五年的生命中,有过两个倾心爱她的男孩。他们都同样那么真诚那么温柔地爱过她。现在钟国已经不再了,她应该要更加珍惜程实才是。纵然没有痛苦分离的时刻,她也要懂得珍惜他——珍惜这个一直默默守在她身边,为她无怨无悔付出的人。
5.
苏一决定和程实一起申请毕业生工作签证,在加拿大多留一年。他们的生活像一趟列车,经过了地震这块巨石的震荡脱轨后,又渐渐回到了原来的轨道上。
程实毕业后搬来了苏一的公寓,她帮着他整理两大箱行李,衣服该挂的挂该叠的叠该洗的洗,像个贤惠的小妻子那样操持着。看着她在卫生间为他洗衣服搓出满盆泡沫时,他觉得幸福就藏着肥皂粉的清香里,无数雪白泡沫是幸福的花朵在不停绽放。
但是,泡沫花朵确实那般的转瞬即逝,甚至还来不及完全绽放,就要凋谢了。
这天晚上一起在外面吃过晚饭回来,苏一先洗了澡,程实看完新闻后也进了卫生间洗澡。她一个人坐在床上,抱着手提电脑上网查邮件。
MSN上宋颖向她发来消息:”苏一你在吗?”
她信手回复:“刚上来,你这时候怎么有空找我,不是说上午总是忙的一点空都没有吗?”
那端的回复却让她吃了一惊:“我不是宋颖,我是杨钢,我只是借了她的账号跟你交谈。”
杨钢——苏一怔了半天,才重新输入消息:“你从北京回来了吗?钟国的爸爸妈妈现在怎么样,情绪好些了吗?”
“钟国出了这么大的事,他们的情绪短期内是好不起来的。现在已经把钟国留在北京的所有物件都带回了南充,里面有一些东西,我觉得应该要交给你。”
“交给我,什么东西?”
“你不是毕业后就要回国吗,到时候看了就知道了。”
“杨钢……我在申请加拿大工作签证,暂时不会回国了。”不知为什么,跟杨钢谈起这些时苏一的手指沉重的几乎敲不动键盘。
杨钢迟迟没有新的消息发过来,她等得焦灼不安,不由又打上一行字:“请问钟国留下了什么东西是要交给我的?”
“你还关心吗?听宋颖说你就要和那个温州小开结婚了。”
她艰难的答复:“我关心,可以告诉我吗?”
“我不想说,等你什么时候回来自己看吧。反正东西搁在那十年八年也不会坏,你迟早会看到的。”
杨钢似乎话一说完就下线了,久久没有消息传过来。苏一对着静止的聊天网页发呆,钟国留下的东西,有什么是应该交给她的?她用心想了又想,也想不出来。就如同她怎么都想不出来他为什么还会去都江堰。这将是一个她穷尽毕生致力也解不开的谜了吧?
可是消息提示音再次响起,杨钢似是忍无可忍:“不行,我忍不住,虽然他们都说这件事就不要再让你知道了,但我还是忍不住要告诉你,否则对钟国太不公平了。”
他没头没脑的话,让苏一莫名地紧张起来,心咚咚跳着,血突突地往上冒,呼吸突然变成了一桩困难的事。只是眼睛前所未有的清明灵敏,不受肌体任何不良反应的影响,哨兵般鉴定地守在电脑屏幕上,不放过消息框里蹦出的每一个字。
“你知道钟国当年为什么会突然向你提出分手吗?我现在可以很负责任地告诉你,绝对不是他所说的另外有了女朋友。”
隐隐感觉到了某种真相的逼近,苏一的呼吸刹那间为之一顿。
钟国当初提出分手的原因其实不是另有所爱?那是什么?难道最初的猜测是正确的——他其实是患了绝症?她想起当年那张被她扔在北京火车站某个垃圾桶里的体检单,那时他那么坦然地交给她,她因此觉得他的身体肯定没问题,所以也没有去取就扔掉了。他是不是就赌她这一下?
脑子迅速飞转的同时,她的手指机械的敲出疑问:“为什么?是不是……他患了什么绝症?”
“绝症——你就只知道绝症,你知不知道有种伤害叫运动伤害。钟国毕业前跟大学同学踢了场告别球赛,结果球场上,有个鲁莽的家伙一记飞脚,没踢中球却狠狠地踢中了他的下身。那一脚造成的伤害不必我详说你也应该能明白吧?就因为这个原因,他以另有新欢的理由向你提出分手。”
仿佛有闪电当头劈下,有惊雷迎面砸来,苏一脑子里轰的一声,整个人看着电脑屏幕石化般发呆。她的十指平搁在键盘上僵硬如石,再做不出任何敲击动作。消息框内,唯有杨钢在源源不断地发送文字。
“那时你真以为他另外有了同居女友,为此恨透了他,宋颖也帮着你大骂他,甚至连我都相信了他的说辞,不轻不重地说了几句:兄弟,你行啊,我还担心苏一会因为那个温州小凯甩了你,没想到你倒先把她给甩了,你真是高啊!”
“苏一,我跟你说石化吧。我那时也对钟国感到不满,当然不是因为你,而是因为我自己,你知道她和你突然分手的事情让宋颖甚至迁怒于我吗?她说我最好的朋友就这副德行,按物以类聚人以群分的定律而言,我一定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她说的当然是气话,可我很容易当真,你现在应该也知道我对宋颖一直以来有意思吧?尽管我很明白我跟她不可能会有发展,但还是希望她偶尔想起我这个老同学时有份好的感觉,她这么说我,还连带对我爱理不理,我觉得自己被钟国连累了,很长一段时间都懒得理他。”
“苏一,你知道我现在多后悔吗?我后悔我在他最需要朋友安慰的时候却冷淡疏远了他。记得你们刚分手的那段时间,有天晚上已经是凌晨2点多了,他还登录QQ想找人说说话,我当时正在线上玩牌玩得废寝忘食,看到他发来的消息问有空聊聊吗?就漫不经心地告诉他牌打得正顺,他知趣地没再说什么,很快就下线了。现在回想起来,我后悔得直骂自己:不玩牌你会死吗?”
“那以后,钟国再在QQ上遇见我依然会打招呼,但很少会跟我说起他的私事,我曾经好奇地问过他几句关于新女友的事,他总是含糊以对。我感觉他有些变了,不再是一千那个凡事都能对我坦然相告的好朋友。后来有次我去北京出差,约他出来见了一次面。他请我吃饭,我让他带上新女朋友,他沉默着不说话。我当时特拽:‘怎么,还藏着掖着不让人看啊?当不当我是兄弟呀?’他这才艰难地告诉我,其实早就已经吹了。”
“我那时真浑啊,还自以为是语重心长地告诫他不能这样,左谈一个右谈一个的,未免太游戏感情了。现在想想自己真是太可笑也太可恨,我有什么资格说他游戏感情?没有比他对感情更认真的人了。我离开北京时他还特意来送站,大包小包的土特产买了一堆让我带回去,他依然是那个重感情念旧谊的好朋友。”
“苏一,现在回想当初种种,我后悔得真相给自己一刀。那天晚上我为什么不能关了牌局好好听听他想说什么呢?他那么晚还没睡,一定是心理非常非常的烦恼,非常非常的苦闷,所以上线想找人吐吐苦水。我却想也不想就拒绝了他,我真是大混蛋一个。再想想那次在北京,我自以为是数落他的那些话,他当时只是苦笑。他那个苦苦的笑,现在一直在我脑海中挥不去,一想起我就忍不住哭。格老子——我长到十六岁后就再没哭过,这一次因为钟国,我他妈快要哭成一个娘们了……”
杨钢大段大段的消息发送到此为止,对话框死一般的精致了,遥远的大洋彼岸那端,那个大男孩一定是在失声痛哭。
而苏一,早就被屏幕上密密麻麻的文字逼出了眼泪。电脑的幽蓝屏幕在眼前旋转,旋转,那片旋转的蓝色完全把她湮灭了……
程实擦着湿漉漉的头发走进卧室时,愕然发现苏一双手捂着脸正在痛苦,她颤抖的双手捂得住脸却盛不住泪,指缝间的泪水如泉水般源源不绝地涌个不停。
他顿时心里一紧:“苏一,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无论他怎么问,她一个字也不答,只是哭只是哭,他只能自己寻找答案。眼睛一瞥,就瞥见了搁在她面前的手提电脑。电脑屏幕上一行行密密麻麻的方块字,蚂蚁般爬进他的眼睛,再迅速爬进他的心,凶狠地噬啮出剧烈的疼痛。痛得他整个人一颤,旋即全身发软,无力地沿着床铺缓缓地滑坐在地板上。
情不自禁地,程实想起那次在北京,与钟国的唯一一次面对面交谈。虽然他从来没有见过他,却在初见时准确地交出他的名字,更准确地猜出他已经喜欢苏一很久了。最后一句话,他对他说:“我走了,她就交给你了》”
时至今日,他才真正弄懂了这句话的意思。钟国在那一刻,已经下定决心完全把苏一托付给他了。
最初,得知钟国在都江堰的那一刻,程实也非常害怕。和苏一一样,他强烈地不希望他会出事。但是和苏一不同,他的担忧不仅仅是出于本能的善意与同情,更多的是出于为自身着想的原因。因为他知道,如果钟国果真在地震中遇难,苏一以后就不可能再忘记他了。
时间如果是最好的忘情水,死亡就是最好的长情丹。死亡可以过滤一切不愉快的记忆,升华所有最美好的回忆,钟国倘若真的遇难身故,那么她的身影在苏一心中将很难再被抹去,从此身在情长在。
但是他的担忧竟成事实,钟国成为5.12大地震无数失踪人员中的其中一人。人人都知道,此时此刻,失踪不过是遇难的另一个代名词,苏一为他哭得肝肠寸断,并且一再疏远他。
满腹郁闷无处发泄时,程实只有怨恨老天爷,很他为什么弄出这场大地震?他能和苏一走到一起,是他这几年用了多少努力才争取到的。眼看着幸福之树即将开花结果,却被这场地震搅得枝凌叶乱。他甚至还在一次酒后怨恨过钟国:”你为什么还要去都江堰?为什么偏偏赶上这场地震?为什么不好好地活着回来?你已经让苏一为你伤心过一次,居然又让他为你伤心第二次,你算什么男人。“
那时候,他觉得他有权利怨恨钟国。钟国当初寒透了苏一的心,是他一点点把她暖锅来的,他投入了那么多的时间与感情,才好不容易争取到的一切,却在钟国出事后眼看着要前功尽弃,他怎么能不怨恨他?
直到这一刻,程实才知道,他完全没有怨恨钟国的权利,他现在所有的一切,其实都是钟国让给他的。如果不是他当年的主动推让,他根本连争取的机会都没有,这一点他比谁都更清楚明白。
苏一几乎哭了整整一夜,纷乱的巨大悲伤中,往事在记忆海中掀起浪潮一阵接一阵,完完全全席卷了她。
她想起那个六月阳光如金洒的午后,她和钟国那通亲密的电话。他向她说起醉酒的好处,会让他快快睡熟,不用再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怀念”橘子“的味道,听得她红着脸跳着心地啐他”馋嘴猫”。后来她就被人叫走了,他告诉她,是要去踢一场告别球赛。她还笑着叮嘱他如果进了球一定要大声宣布那个球献给她。
谁知道,就是那场告别球赛,让一切都改变了。命运不动声色地给了他们重重一击,击得他们已经构筑好的幸福蓝图碎成四分五裂。可是她当时怎么没有丝毫感应呢?她的第六感哪里去了?竟一点没感应到万里之遥的背景,她最爱的人遭受了一场巨大的身体伤害。
她的第六感也没有完全玩忽职守,它让她感觉到了球赛后的他有了异样变化,他开始不再像以前那样与她保持密切联系,电话短之又短,短信少之又少,并且闭口不再提他们本来每次交谈时都会提及的“煮饭”和“吃橘子”。她有次产生疑惑,像任何一个遭遇冷落的女友那样,头一个怀疑就是日渐疏远的男友是不是背着自己另结新欢?于是可以发短信去试探她:“馋嘴猫,你现在想不想我?我好想你,好像煮饭,好想吃橘子。”
这条短信完全就是朝他斩出去的一把刀啊,可是她那时却浑然不觉。
这则主动明示的短信,还有她到北京后不管不顾的大胆引 诱,时至今日她才明白了自己的愚蠢无比。她那时一厢情愿地以为她这样做或许能扭转回他的“离心离意”,殊不知其实是在把他越推越远。越是知道她想,他就越是鉴定地要离开,因为 他不可能再满足她想要的那种美好体验了。
而最愚蠢无比的,还是在北京火车站她踢向他的那一脚,因为心里的无比怨恨,她踢得很重,让他痛得蹲下去半晌没有说出一个子。可是当时,他的心一定比身体更痛上百倍吧?那一刻,他心里是怎样苦涩痛楚的感受,她永远也不会知道了。
但她终于知道了,他为什么还会去都江堰。这个终于知晓的答案如同粉碎机的切片,旋转切割着她的心,痛得她一直流泪一直流泪。泪水纷纷,如一场急雨下个不停……
6.
午夜0时后,宋颖本人登录了MSN,请求和苏一语音聊天。程实默默退出卧室,留给她一个不被任何人打扰的空间。
音频一建立宋颖就先数落上了杨钢:“我叫他不要多嘴,就告诉你钟国又东西留给你就行了。他却还是管不住自己那张嘴,早知道就不让他来联系你了。”
苏一哑着嗓子问:“杨钢是怎么知道这件事情的?”
显然他是刚知道不久,否则他不可能会忍道现在才来告诉她。
宋颖告诉她,杨钢和钟国的爸妈到了北京后,有一个叫徐文亮的男生专程来火车站接他们。这个徐文亮和钟国是大学同班同学,也是她在北京关系最好的铁哥们。
“钟国的事,就是徐文亮告诉杨钢的。这事他们都不敢让钟国的爸爸妈妈知道,说是人已经不在了,何必再让他们多一层伤心难过。”
徐文亮,这个名字苏一还有印象。他曾经来过钟国家玩,她也见过他。这么久的时间了,他还一直是钟国身边最好的朋友,她想他一定还知道更多她所想要详细了解的事情。
“你有没有徐文亮的MSN或是QQ账号,我想找他好好谈谈。”
“我没有,杨钢应该有,你等等我帮你问一下。”
宋颖很快弄来了徐文亮的QQ号码:“杨钢说他现在正在线上,本来准备出去吃午饭了,知道你要找他,他等你。”
苏一曾经毅然决然地从电脑中删除了QQ软件,并发誓再也不会登录QQ了。但是这一刻,她毫不犹豫地食言,用最快的速度重新下载QQ软件,然后申请加徐文亮为好友。
认证很快通过,徐文亮把所有事情都一五一十地告诉了苏一。
出事后,钟国如何痛得几乎昏厥过去,却颤着声音交代他千万不要惊动他父母。当时他们还都寄希望于伤害不大,可是医生一诊断就直摇头,说两侧睾丸均严重受损,这种情况很难保住了。
当晚苏一给钟国打电话时,是徐文亮拿着他的手机。之前的短信询问就已经令他十分为难,不知该如何回复,更勿论此刻直接拨来的电话。迟疑后他果断地关了机,不关机他能说什么呢?钟国的事,还是由钟国自己对她说吧。
次日钟国从昏迷中苏醒后,强打起精神以醉酒的理由简单回复了苏一的电话。那是他当天说的全部的话,接下来就一直在沉默。因为医生已经如实地告诉他身体所受的伤害有多大,作为一个男人,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一部分内容已经被摘走了。
“那段时间她眼看着瘦下来了,到出院时整整瘦了十几斤。因为这种伤害不仅仅是身体上的,在精神上也带来了重大打击。”
徐文亮很能理解钟国的心情,因为当初他从都江堰回来的时候,曾经私下里对最好的朋友稍稍透露了一些他与女友的最新进展。虽然那种最最彻底的亲密与欢愉他不肯透露太多,但眼角眉梢全是满满的幸福在洋溢。谁知道,命运会如此残酷无情,顷刻间把他从天堂打入了地狱,而且是永生永世都不可能脱离的地狱。
苏一无声地流泪,她想起刚去北京见到钟国时,其实第一眼就看出他瘦了很多,那时她猜测他并了,却无论如何想不到其实是受伤的缘故。
徐文亮继续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地告诉她,钟国是如何下定决心要和她分手,尤其是看到她发来一则告诉他收到暗恋者情书的短信后。
“他说你们学校有个条件很好的男生一直在暗恋你。他相信那个男生一定能代替他给你完整的幸福。”
所以,当苏一感觉到钟国的百般疏远打来电话质问他是不是另有新欢时,他艰难地顺着她的话说是。并在她的一再追问下,编出一句有一句假话,说是告别球赛的晚上和另一个女生发生了亲密关系。其实从那一天开始,他已经不能和任何一个女生有进一步的亲密关系了。
他可以编很多谎话,却惟独编不出一个真实的人来。所以当苏一杀到北京一定要见见他的新女友时,他无论如何不答应。理由是那么的正当,推说怕她的暴脾气发作会伤害她,但实际上他根本找不到这么一个人来让她看。他也不愿意随便找个女孩来帮他这种忙。而这恰恰也无形中符合他一贯对女生的细心爱护,所以她完全被蒙过去了。
“那天你也怀疑她这样突然的分手是另有缘故,还追问他是不是欢了绝症?他后来跟我说,如果真是患了绝症倒好了,他一定不会和你分手。将几十年的生命浓缩在几个月的时间里过完,他会和你一起尽情享受还能享受的每一天,让生命的质量高于数量。可是他却变成这样子,难道要拖你一辈子吗?”
苏一无声地哭泣着,眼泪滚滚滑落,她也不去擦拭,任下颔挂满了泪珠。她那时为什么一点都没有感应到他心里的痛苦呢?只觉得自己受到了莫大的欺骗与伤害,并为此深深憎恨他。他不知道,其实他的心,比她要痛苦一百倍一千倍一万倍,他却强奈这不在她面前流露一丝一毫。
“我还有一个不明白的地方,那天晚上我离开北京前,给他打的电话是一个女人接的,那个女人是谁?”
“这个问题还只有我能回答你,那天晚上钟国从酒店出来后我陪他去了酒吧,你打来电话时,他让酒吧女侍应帮他接的电话,想让你对他彻底死心。”
钟国,他的确是很了解她,那一把柔媚动听的女声的确很死心。而且事隔一年多厚,在她得知他已经喝“女友”分手后又开始活泛起来的一颗心,他也马上让她再度心灰。QQ上她含蓄地一再暗示她其实看出来了吧?所以他用一条签名档让她如遭雷击般地灰了心。
她那时真意外他又那么快“佳人有约”了,恨得她咬牙切齿。现在才知道,全是假的,他不肯接受她的暗示吃回头草。因为当初根本就是他主动放弃了她这块芳草地,怎么可能还会再回头呢?无论她这厢是如何的芳草鲜美落英缤纷,他却再也挥不去了,所以他不愿意她还对他报以不切实际的幻想,一再地粉碎她的希望。
徐文亮说,这三年来,每年五月,钟国都会去趟都江堰。最少呆三天,最多的一次住过半个月。谁知今年五月,那天摇地动的三分钟,把他永远留在那片令他眷恋无比的土地上。
“听杨钢说,他们去都江堰寻找钟国时,是在你提供的宾馆信息与放好找到了他的行李。看来虽然几年时间过去了,你也还是没有忘记他。”
是的,她一直没有忘记她,虽然一直在努力滴想让自己淡忘。她曾经相信时间可以淡化一切,但是现在她不再相信这一点。时间不是万能的,有些人有些事,或许可以,有些人有些事,却永远不能,那个曾经与她如唇齿相依般亲密无间的少年恋人,是她白缎青春里密密织就的经与纬,剔走了他,她的白缎青春也就随之分崩离析。
她还可能借助漫长的时间全然遗忘他吗?——永无可能。终其一生,他将会是她记忆中的一枚钻石,经得起悠悠岁月的反复打磨。
在钟国的QQ对话框上,苏一瞥见他的空间内容提示,标题是简单的五个字——幸福的记忆。他的空间里有什么内容呢?她想点击进去看看,却被提示没有察看权限,看来需要得到主人同意才能进入他的空间。
可是主人已经不在了!她怔了半天,突然心里灵光一闪,试着登录钟国的QQ号码,以前他用过一些什么密码她都是直到的。时间水一般溜走,记忆中那些数字居然还没有完全被覆盖。一个接一个轮流试,却总是失败。看来他都改掉了,他是那么细心周全的一个人,既然下定决心要让她死心,怎么会百密一疏地留下破绽让她攻破呢。
她不甘心被他的QQ如此拒之门外,突然想起刘畅的男友“好靓仔”是个电脑高手,据说高明到能媲美黑客一族,那让他破译一个QQ密码应该不成问题吧?
“好靓仔”破译出来的密码非常简单,ZGSY四个打头的英文字母后面,整整十二个“1”。敲进密码框再击下回车键,成功登录了钟国的QQ
小企鹅头像五光十色地亮起来后,滴滴滴的提示音马上响得声声急,苏一看到好友栏里自己的头像正在跳动,是她刚刚发过的一大通话此刻被接收了。
而好友栏中同时跳跃的头像还有好几个,一一点开,都是地震后发来询问平安与否的朋友们,她看过后含着泪陆续关掉。可是刚刚关完所有的滞留信息框,很快又有一个接一个的新信息发送过来,这回都是在线即时发送,切各个都是欣喜若狂的语气:“钟国,你平安回来了吗?太好了!大难不死必有厚福啊,兄弟。”
他们都是钟国的老同学活老朋友,早已得知了他在地震中失踪的消息。此刻看到他的QQ上线了,以为必定是他本人登录无疑,于是争先恐后地传递喜悦与祝福,让苏一看的热泪盈眶。一条条信息看下去,她突然看到一句与众不同的问话:“你是苏一吧?”
显然问这话的人是杨钢,让再清楚不过钟国是不会回来了。
浑身一颤,苏一满眶的泪水无声无息地滑落,而钟国空间里的内容更是令她失声痛哭。
他是理科男生,于文字表达方面并不在行。空间里仅有几篇简单的日志,有一篇简单到唯有只字片言,却让她的泪水流得更多更急。
那篇日志的标题只有一个字——“苦”
那篇日志的内容只有一句话——“有苦说不出,说不出的苦”
他写这篇日志时,整个人整颗心,一定都是如同泡在黄连汁里一般的苦涩难当吧?而他的苦却是说不出来的,所以才会有这么一句掏自肺腑直白无比的话——有苦说不出,说不出的苦。
当年分手后,她还一直以为自己是最痛苦的那个人,而她的痛苦还可以向人倾诉博人同情,所以她从来都不缺少来自朋友家人的劝解安慰。而他的苦,却是痛到深处无人顾——只能自苦。因为他宁愿自己默默地承受痛苦,不愿意让亲密的家人与爱人为他赶到伤心难过。
相比日志区的寥寥数篇,空间相册里倒有很多精心编辑的照片专辑。绝大部分都是他和她恋爱时一起拍的照片,以在都江堰的合影最多。这套照片专辑的名字叫做:幸福的记忆“。
那个暮春初夏的5月,的确是幸福的记忆。天很蓝,山很绿,草色青青,花在微笑,而他们正年轻,彼此相爱——年轻的爱情甘甜清冽如醴泉。
照片中有张是苏一的睡相。她穿着粉色碎花的睡衣侧卧在雪白床单上,在睡梦中自然而然地流露着微笑,非常纯净甜美的微笑。那是在都江堰那家宾馆的客房里拍的,他什么时候替她拍的?她睡熟了不知道。显然这张照片是钟国最心爱的一张,他为它拟了一个标题:”苏一——我的第一,我的唯一。“
心海掠过了飓风,掀起一场巨大的悲伤风暴,惊涛骇浪从心一路狂奔到眼,一阵阵泪水的浪潮急涌而出……
这一页,苏一彻夜流泪,直至东方的天空渐渐亮起一线鱼肚白。
不曾长夜痛苦者,不足以语人生——同样也不足以语爱情。
天微明时,哭了整整一夜的苏一勉强止住了泪水。推门走出卧室,客厅里,满室青烟朝迎面扑来,呛得她连连咳嗽。窗前伫立的程实蓦然回首,指间一根燃了一半的香烟,脚下长长短短的一地烟蒂。
程实以前心情不好会偶尔抽烟她是知道的,但是和她在一起后,他已经不抽烟了。然而这是一个不眠之夜,他却不知抽掉了多少根香烟。一双眼睛红红的,不知是熬夜熬的,还是也悄悄哭过了。
隔着一室袅袅青烟,他们蓦然对视。烟舞中对方的脸几乎都辨不清,但是对方的心,他们却已经彼此看得分外清晰明了。
沉默良久后,她终于用嘶哑的声音艰难地告诉他:“对不起,程实。我不能留在加拿大了,我要回国——我一定要回国。”
7.
苏一终是按照原计划7月初回国了,十几个小时的长途飞行后,随着飞行高度缓缓下降,地面上的山川河流从隐约可见到逐渐清晰——这是祖国的大好河山,一别经年后,她终于回来了。
泪眼朦胧中,她额头抵着机窗口往下看,心里默默地呼唤:
中国——我回来了!
钟国——我回来了!
抵达上海机场后,苏一和程实要分别各自转机,他前往温州,她则飞往成都。
程实起初坚持要先送她回南充:“就算婚约取消了,我们总还是朋友吧?让我送你回家吧。”
她真心实意地肯定这一点:“程实,你永远是我最好的朋友,但你真的不用送我了,因为我不会直接回南充,我到成都后,会先去趟都江堰。”
程实沉默了,她既然要去都江堰,他的确不可能赔在她身边,那片土地上钟国无处不在,无形胜有形,很难有一丝一毫容得下他的空间。
“那好吧,你自己小心点。到了成都先休息一夜,倒过时差后再去都江堰。如果有什么需要就打王烨的电话,他应该能帮到你不少忙。”
“谢谢你,程实。”说完这句话,她看着他又有种地说了一句:“对不起,程实。”
对于程实,苏一无比感谢也无比愧疚。和钟国一样,他也是一个很好的男孩子,对她那么真心一片,可是她却一再辜负他。
“苏一,你没有对不起我。和你在一起的日子我非常幸福快乐,那是我人生最幸福快乐的一段时光。有过那么幸福快乐的日子,哪怕结果不尽如人意,我也无憾也无悔了。”
“程实你是一个好人。”
“那你不要忘记了我这个好人,要急的和我保持联系。”
在人来人往熙熙攘攘的机场大厅,离别前的最后一刻,程实迟疑片刻后,迅速俯身在苏一额头上轻轻印下一个吻。在多伦多与她共度的幸福岁月,以这个吻画上最后的句号,居中没有喜悦,一场如此怆然伤感的落幕。他感觉到自己的视线在模糊,是心理强抑着的悲伤在溢出来。一扭头,他脚步飞快地离开了,无论如何他不愿意在她面前流下眼泪。
苏一默默目送他远去的身影,两行泪水静静落下来。
尽管做好了足够的心理准备,苏一抵达都江堰后还是震惊万分。
这座记忆中青山绿水的美丽小城,被大地震肆意侵袭过后已经完全变得面目全非。震后的都江堰市绝大部分楼房垮塌了,一座座废墟令人触目惊心。放眼望去处处断壁残垣。如果不是亲临实地看到这一切,她真不敢相信都江堰已是如此的满目疮痍。
凭着依稀的记忆以及不断的询问,苏一终于在都江堰残破不堪的街头找到了当年她和钟国住过的那家宾馆。作为特级危房,它已经被及时拆除了,只余一地大大小小的碎石残砖共她凭吊。
她来时的路上还想着,无论如何,她也要进去这座危楼中看看,看看她和钟国当年住过的那个房间。他生命中的最后几天也是在这间房里度过的,她一定要在里面静静地坐上一阵,缅怀与追忆。可是,她的设想全部落空,不只是人去楼空,连空楼都不复存在,甚至连废墟都没有了。
心中前所未有的失落空洞,仿佛五脏六腑都被抽光了,整个人只剩下一具空空的皮囊。茫然地立了半天后,两颗浑圆的泪珠沿着她的脸颊悄然滚落,砸在狼藉一篇的地面上,仿佛珍珠之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