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一个整天上班的人日夜忙碌,可是潜意识里面却有一些实际的问题留待解决。你的观点只有在自我觉察时,那种安静的状态才能够了解。但是我们几乎没有时间安静,眼前种种总是很迫切。你能不能作一些比较实际的建议呢?
克:先生,你说“实际的建议”是什么意思?是你应该马上做的事情吗?是你应该练习一下,以便产生安静的心的什么方法吗?然而,不论如何,练习一种方法,就会产生结果,不过却是那个方法的结果。这结果不是你的发现,也不是你在生活的种种接触中,因觉察自己而发现的。方法显然有它自己的果,不论你怎样练习,不论你练习多久,这结果早就由方法本身决定。这不是发现,这是因为我们想在这个混乱、悲伤的世界寻找出路,因而强加在心上面的东西。
所以,如果一个人很忙,和大部分人一样,日夜都忙,忙着谋生,他要怎么办?不过,人真的是整天都忙着谋生吗?一天里面,我们难道没有暂时歇息的时候吗?我认为,暂时歇息的时候比你忙的时候重要多了。弄清楚我们的心在忙些什么不是很重要吗?如果我们的心真的很忙,有意识的忙,整天忙,那么,我们显然就没有空间,没有一种安静让我们发现新事物。幸好大部分人都不是整天忙,有时候也有时间想想自己,有时间做觉察。我认为,这种时刻比忙碌的时刻有意义多了。只要我们愿意,这种时刻就会开始塑造、控制我们的工作和日常生活。
有意识、忙碌的心,不论如何都没有时间深入思考。但是有意识的心并不是心的全部,我们的心还有潜意识部分。有意识的心有办法挖掘潜意识吗?换句话说,有意识的心,想要探索、想要分析,有办法探索潜意识吗?如若不然,是不是意识心要先安静,潜意识才能够提供线索、暗示?潜意识是不是和意识很不一样?心的全部是否既是意识又是潜意识?以我们所知的心的全部——意识加潜意识来说,心是受过教育、受过制约的,有它的文化、传统、记忆赋予的一切。要解决这些问题,可能答案完全不在心里面,而在外面。我们的生存、我们的挣扎,要解答其中一切复杂的问题,我们的心——意识和潜意识当然必须完全安静,不是吗?
他想知道的是,他这么忙,该怎么办?事实上,他当然没有这么忙,有时候他当然还是要消遣。一开始,如果他每天花五分钟、十分钟、半小时,思考这些事情,接下来这种思考就会创造更多这种时刻,让他思考、挖掘。我觉得,心表面上占据的那些事情没有多大意义。有一件事情更重要,那就是弄清楚心的运作、我们的思考方式、动机、驱策、记忆、传统。我们的心陷在这一切里面。我们赚钱谋生的时候一样可以做这种思考。这样,我们就会充分觉察自己,觉察自己的特质。这样,我认为,我们的心就真的能够安静,因此也能够发现它自己投射以外的东西。
完整的行动
在撒宁与青年对话
克:年轻人对现代文明的挑战有什么反应?现代文明的挑战不只是社会改革、不只是种种政治革命,还包括诚实、多多少少不腐败等等。现代文明在技术和精神方面的改变非常大。宗教的式微也是巨大的挑战。年轻人对这种事情有什么反应?这样问公平吗?你们应该都很年轻,你们对这种事有什么反应?我说的反应是对整个挑战的反应,不只是组织小公社、吃药,或者说:“反正大人不了解我们年轻人。”上下两代间有代沟。我们的挑战这么大。你们年轻人有什么反应?
克:谋生是个问题,不过并不是精神问题。我们必须在这个世界活下去,我们逃避不了。
问:我想问的是,行动完整而不琐碎有没有可能?还有,进入学校,进入大机器一般、程式一般的公立学校以后,是否还有可能做一些事情?
克:你的问题是:我是个老师,我任教的学校很机械化,学生太多,在那种学校里面,我如何能够行动完整,不被整个巨大的结构压碎?如果我必须教一班五、六十个学生,而学生又很顽皮,我要怎么办?这种环境下,我要怎样才能够行动完整?我该怎么做?拜托,我一定要回答这个问题。我在学校,在体系下教书谋生,这个学校工作太重,在这种情况下,我该怎样才能够教得完整?你能吗?
问:老实说,到目前为止,我并不成功。事实上我已经给校方革职。
克:好,先生。事实上你做不到,这种事情不可能做得到。你看,你要教一班五十个学生,你要教他们数学,但是,你不只关心他们的数学,你还关心他们的心、他们的智慧,你要他们行为正当,你要这些全部。不过,要教五十个学生,这些根本不可能,所以你被学校开除了。你该怎么办?再找工作?或说“上帝,教书最重要。教书事关年轻人,事关新心灵的创造。”等等。我要和大家一起弄清楚,要和了解的人一起弄清楚,然后办一所学校。这表示你要耗费很多精力,这表示你不是玩票,你要把全部生命投入其中。
完整的行动
克:我现在要回答这个人的问题。他说:“我住在城里,我必须在城里谋生。我没有时间。所以,我要搬走,弄一个小公社。”
如果可以,我要和几个朋友出走。我们住在一起种菜。这样我就有时间思考怎样才能行动完整。我和几个人住在一起,寻找一种行动完整的生活之道,这是我的意图、我真正的意图吗?我舍弃目前的社会结构,过一种很完整的生活。所有的僧侣都想过这种生活。各种公社都想营造这种生活方式。他们或许是接受某人的权威,某种信仰的权威,要不就是认为人必须一起工作。如若不然,或者你要舍弃这一切,然后为自己寻找一种生存之道,一种完整的生活,一种简单的、精神的、最重要的是,完整的行动。这一切都要看你。看你真正的意图在哪里,看你是否内外在都想活得不一样?
问:先生,你是不是说营建公社和上班没有两样?营建公社完全不算是行动。但是如果了解这一点,就是行动。
克:没错。你做了,实际层面上你做了。不过,这实际层面的行动还得看你真正的意图怎样,看你的内心深处是否诚实。
问:一切意图的背后不是都有理想吗?
克:就是这一点。你对这种事有什么反应?逃避到教堂里面,参加政治活动,变成这个、变成那个。或者因为你父亲或朋友会给你钱,所以你过着一种完全不需要负责任的生活,因此你毫不在乎?
问:你总是说必须活得很实际。你也许睡在谷仓、也许睡在旅馆,你也许想做什么事。不过,如果没有钱……
克:我曾经在印度遇到一个年轻人。他走路横越美洲大陆,从加州走到纽约。然后当水手,坐船到印度,在印度工作,我在海边遇到他。对他而言,重要的在于发现实相。你也许会说这很愚蠢,不过他就是想发现。所以他把生命奉献在这上面。他不谈实际的生活,他只是工作。但是,如果你有钱,或者你的父母有钱,或者你的朋友给你钱,你就会有“依赖”的问题。然后你才“玩玩”这一些观念。
因此我们又回到我们的原点:你是否觉察到任何琐碎的行动都是愚昧的、有害的?传统一向就是做这种事。他们用一种方式维持事物的进行:礼拜天给宗教,礼拜四给政治等等,那是他们的生活方式。现在,你的所作所为和他们没有两样,只是你用的名称不一样而已。我说你,你这么年轻,应该很有活力、很热诚、行动力很强、了解上一代的所作所为。可是我说你和别人一样糊涂。所以并没有什么代沟。你们知道自己有多虚假吗?你们否定上一代的所作所为,但是你们的所作所为却和他们没有两样,只是讲话不一样而已。你们这么年轻,应该创造新的世界,你必须为新的世界负责。如果说你只关心钱,或者只关心精神事物,这种话,就毫无意义
形象的形成 1
《论教育》,第八章
小时候,我们都活得很快乐。我们常常聆听早晨的鸟鸣、看雨后的山峦、太阳下闪烁的岩石、闪光的树叶、看云飘浮,全心全意、心志清明的迎接晴朗的早晨。长大以后,我们失去了这一切感觉,我们有的只是烦恼、焦急、争吵、怨恨、恐惧,为谋生挣扎不停。我们把日子用在争吵,用在喜欢这个、讨厌那个,偶尔有一些小小的快乐。我们不再听鸟鸣,不再和以前一样看树木、看草上的露珠、看鸟飞、看山峰在晨曦中闪耀。我们长大以后就不看这些东西了。为什么?我不知道你们是否问过这个问题。我认为我们有必要问这个问题,如果你们不问,不久就要沦落。你们要上大学、结婚、生子、负担责任、谋生、然后老去、死去。人就是这一回事。我们要问的是,我们看花看鸟的时候,为什么我们已经失去超凡的美感?我认为,我们之所以失去美感,主要是因为我们只关心自己,我们有的仅是自己的形象。
你们知道那形象是怎么一回事吗?有一种东西是用手从石头、大理石刻出来的。这种东西刻出来以后,就放在寺庙里供人参拜。不过,虽然如此,终究还是手刻,还是人造的雕像。你自己也有这样的雕像,这雕像不是手刻出来的,而是意念、经验、知识刻出来的,是你的挣扎、冲突、痛苦刻出来的。这就是你的形象。你年纪越大,这个形象就越固定、越大、越严苛、越固执。你听得越多,做得越多,越把自己的生存寄托在你的形象上面,你就越看不到美。除了那形象的小小激励,你就感觉不到快乐。
你之所以丧失这种完满的特质,原因在于你只关心自己。你们知道“只关心自己”是什么意思吗?“只关心自己”的意思就是说,只想到自己,只想到自己的能力行不行、邻居怎么想自己、工作好不好、会不会成为大人物、会不会遭社会遗弃。不论何时何地,不论做什么,不论在办公室、在家里、还是在田里,你永远在挣扎,永远在冲突,挣脱不了冲突。因为挣脱不了冲突,所以你又另外制造一个完美的形象、天国,或者上帝。这些一样是你的心制造的。你内心深处还有很多形象,彼此互相冲突。你越冲突,挣扎就越厉害。但是只要你内心对自己还存有那么多形象、意见、概念、观念,就永远有冲突。
因此,我们的问题是:活在这个世上,可不可能对自己不存形象?你是医生、科学家、老师、物理学家,你利用职能创造了自己的形象。所以,你利用职能在职能中制造了冲突,在做事当中制造了冲突。我不知道你们懂不懂?你们知道,假设你跳舞跳得很好、你弹乐器、拉小提琴、弹维纳琴弹得很好;这样,你就经由舞蹈或乐器制造了自己的形象,使你觉得自己很棒,乐器演奏得很好,舞跳得很好。你利用演奏或舞蹈来充实自己的形象,你就是这样活着、这样创造、这样强化自己的形象。于是冲突更多了。你的心就更疲惫、更挂念自己。于是丧失美感、丧失快乐、丧失清明。
我认为教育应该致力于教我们做事,而不是制造形象。这样你做事就没有冲突,内心没有挣扎。
教育没有止境。教育不是读书、考试及格就完了。从生的那一刻到死的那一刻,整个生命就是学习的过程。学习没有止境。学习的无时间性,就是没有止境,但是,如果你陷身冲突当中,如果你和自己、邻居、社会一直在冲突,你就不可能学习。你只要对自己存有形象,你就永远和社会、和邻居冲突。但是,你一旦了解构成这种形象的力学,你就开始又能够观看天空、观看河流、观看树叶上的雨滴、感觉清晨新鲜的空气、枝叶间沁凉的微风。这样,生命又开始有了超凡的意义。是生命本身,不是你对自己的形象,有了超凡的意义。
学生:看花的时候,你和花有什么关系?
克:你看花,你和花有什么关系?是你看花还是你认为自己在看花?这不一样,你懂吗?你是真的在看花,还是你认为自己应该看花,还是带着你对花存有的形象,认为那是一朵“玫瑰”——这样地看花?“玫瑰”这两个文字是形象。文字是知识,所以你是用文字、用记号、用知识在看花。所以,你实际上并没有在看花,要不也许你看着它,但是心里却在想别的事情?
但是,如果你看花的时候不带文字,不带形象,专心一致地看,那么你和花的关系怎样?你们有没有这样做过?你们是不是曾经看花的时候,心里面不说“这是玫瑰”?你是不是曾经完整地看花,不想文字、不想记号、不想名称,只是专注地看?你要是做不到这一点,你和花就不会有什么关系。要和别人、和石头、和树叶建立关系,你必须完全专注的观看。这样,你和自己观看的事物就会有崭新的关系。这样就完全没有观看者,有的只是全部这一回事。如果你是这样观看的,你就没有意见、没有判断。花就是花。你们懂吗?你愿意这样看花吗?各位,要做,不要说。要做。
学生:如果你有很多时间,你要怎么用?
克:就是做事。你看,如果你喜爱自己的所作所为,你需要的休闲就全都有了。你了解我的话吗?你问我,如果我有时间,我要做什么。我说就是做事。这做事就是出游、谈话、看人等等。因为我喜欢做,所以我做,我做并不是因为我和很多人谈话,会让我觉得自己很重要。如果你觉得自己很重要,你就不会爱自己做的事情。你爱你自己,所以你关心的应该是你有时间的时候要做什么,而不是我有时间的时候在做什么,对不对?我已经告诉你,我会做事。现在请你告诉我,如果你有很多时间,你会干什么?
形象的形成 2
学生:先生,我会觉得很无聊。
克:你会觉得很无聊。没错。大多数人都是这样。
学生:怎样才能够清除这种无聊?
克:等一下,听我说。大部分人都很无聊。你问怎样才能解除无聊。现在让我们弄清楚。你只要自己一个人独处半个小时,就会觉得很无聊。所以你就看书、下棋、看杂志、看电影、聊天、做一点什么事。你用事情占据你的心,这是逃避自己。你问了一个问题,现在请注意听我说什么。你之所以无聊,是因为你发现你只有自己,也是因为你从来没有发现自己,所以你觉得无聊。你说:“我就是这样吗?我这么渺小,这么烦恼。我要挣脱这一切。”你很无聊,所以你想逃避。但是你现在说:“我不想这么无聊,我想弄清楚自己为什么会这样,我想知道自己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这样你就像在镜子里看自己,你很清楚地看到自己。你看清楚自己的脸,然后说你不喜欢自己的脸,你应该漂亮,应该像电影明星。但是,如果认真地看自己,然后说:“这就是我。鼻子有一点歪、眼睛有点小、头发直条条。”你这样说,你接受了你的脸,这时,你看你自己就不会觉得无聊。只因为你排斥自己的眼前所见,心里想着别的事情,才会无聊。同理,你看自己的内在,看清楚自己,这“看”就不会无聊。这很有意思,因为这时你越看,就越有东西好看。你可以一直深入、一直扩展,永无止境,这当然不会无聊。如果你做得到这一点,你的所作所为就是自己喜欢的。你喜欢做一件事,时间就消失了。你如果喜欢种树,你就会为它们浇水、照顾、保护。你一旦知道自己喜欢做什么,你就觉得日子苦短。所以,从现在开始,你必须弄清楚自己到底喜欢做什么,真正想做什么,不要只关心谋生。
学生:先生,你怎样发现自己喜欢做什么?
克:你怎样发现自己喜欢做什么?你必须了解,你喜欢做什么和你想做什么是不一样的。因为你父亲是律师,或者你知道当了律师可以赚很多钱,所以你想当律师。这样,你就没有爱你做的事情,因为你的动机是要做事情来谋利、来出名。可是如果你爱一件事情,你是不会有动机的。你不会利用自己的所作所为来博取自己的地位。
要弄清楚自己喜欢做什么事情最难,那是教育的一部分,要弄清楚,你必须非常深入的探讨自己。这很不容易。你说你想当律师,你很努力的当上了律师。但是,有一天,你突然发现自己并不喜欢当律师,你想画画。可是来不及了,你已经结婚,你有妻有子,你没有办法放弃你的工作、你的责任。你觉得很不快乐,挫折感很深。又如也许你说:“我真想画画。”然后你全心全意投入绘画,可是有一天,你突然发现自己画得不好,你真正想当的其实是水手。
正确的教育并不是要帮助你追寻职业。看在上帝的分上,把那种东西丢到窗外吧!教育不只是从老师那边获取讯息、从书本学习数学或历史事件的日期,教育是帮助你了解问题。这需要一颗良好的心,有理性、敏锐,没有既定信仰,因为信仰不是事实。一个人信上帝和不信上帝一样迷信。要弄清楚,你必须能够理解。如果你已经有既定意见、已经有成见、已经有结论,你就无法理解。所以你要有良好的心——敏锐、清明、明白、精确、健康。你不需要有信仰的心、服从权威的心。正确的教育就是帮助你寻找自己真正——全心全意喜欢做的事情。是什么事情并不重要,是厨师、是园丁,都没有关系,可是一定是你把心放在上面的事情。这样,你做起事情就会很有效率,一点都不粗鲁。这所学校应该通过讨论、聆听、沉默,也就是通过你的生活,来帮助你弄清楚自己到底喜欢做什么。学校应该是这样一个地方。
学生:先生,我们怎么可能了解自己呢?
克:这个问题很好。仔细听我讲。你怎么了解自己?你们懂我的问题吗?有一天你开始对镜子看自己,几天或几个礼拜以后再看,然后说:“这也是我。”对不对?所以,你每天看镜子,你就开始熟悉自己的脸。你说:“这就是我。”那么,你能不能够同样用观察自己来了解自己呢?你能不能观察自己的姿势、观察自己讲话的样子、自己的行为、观察自己是强硬、残酷、粗俗,或者很有耐性,来借此了解自己呢?能这样,你就开始了解自己。你从“自己的所作所为、所思、所感”这面镜子观察自己,因此了解自己。所感、所做、所思,就是你的镜子,你从这面镜子开始看自己。然后镜子说:“这是事实。”但是你并不喜欢事实,所以你想改变事实,你扭曲事实,你没有照原样看它。
专注沉默才能够学习。学习就是要安静,要全神贯注。你在这种状态中开始学习。现在开始安静地坐下来,不是我叫你们静下来,而是这是学习之道。安静地坐下来,不但生理安静、身体安静、心也安静。非常安静。在这种安静中专注。专心听屋外的声音,鸡鸣、鸟叫、咳嗽、有人走了。先听身外的声音,再听心里的声音。这样,如果你非常非常专心的听,你就会在这种安静中,听到身外的声音和心里的声音其实完全一样。
免除制约
《论生活》,第二章
他一直在做一些事情,希望有益于人世。他在一些社会福利机构非常活跃。自从毕业以来,他就一直工作,完全没有放过长假。他做这些事情当然没有拿钱,这些事情对他非常重要,他很执著于这些事情。他已经成为第一流的社会工作者,而且很喜爱这个工作。不过他最近听到有人在谈制约人心的种种逃避方式。他很想也谈一些。
问:你认为当社会工作人员会制约人吗?会制造冲突吗?
克:我们先弄清楚“制约”是什么意思。我们什么时候才知道自己已经受到制约?我们觉察得到这一点吗?你是觉察到自己受制约呢,或者只是觉察到自己各个生存面的冲突、挣扎?当然,我们觉察的,不是我们所受的制约。我们只觉察到冲突、痛苦、快乐。
问:你说冲突是什么意思?
克:我指的是所有各种冲突——国与国之间、各种社会团体之间、个人与个人之间的冲突,还有人和自己的冲突。只要人和行为没有成为整体,挑战和反应没有成为整体,是不是冲突就不可避免?我们的问题在于冲突,不是吗?这指的不是哪一次冲突,而是一切的冲突——各种观念、信仰、意识形态的冲突、对立双方的冲突。没有冲突,什么问题都没有。
问:你是不是说我们都应该追求孤独的生活、思维的生活?
克:思维很难。思维是最不容易了解的事情。至于孤独,虽然人人都用自己的方式有意无意的追求孤独,不过却无法解决我们的问题。其实孤独反而会制造问题。我们想了解的是制造冲突的“制约”因素。但是,我们只觉察到冲突、痛苦、快乐,我们觉察不到制约。那么,制约是怎么形成的?
问:社会或环境的影响。我们出生的社会、成长的文化,还有经济、政治的压力等等。
克:是这样没错。不过,就这些吗?这一切影响我们的东西,都是我们自己的产物,不是吗?社会是人与人关系的产物。这一点很清楚。这种关系是彼此利用、需要、舒适、满足的关系,这种关系会制造一些事情,价值观,影响我们、束缚我们。这种束缚就是我们所受的制约,我们受自己意念、行为的束缚,但是我们不知道自己受到束缚。我们只感受到痛苦与快乐的冲突。我们永远无法超越这一切,如果有,也只是制造更多的冲突。我们感觉不到自己受制约。如果有,我们只是制造更多的冲突、混乱。
问:我们怎样才能够觉察自己的制约?
克:这必须了解另外一回事,那就是“执著”。如果我们了解自己为什么执著,也许就会觉察到自己的制约。
问:要能够直接质疑,不是一条漫长的路吗?
克:是不是呢?不妨尝试一下觉察你的制约。你只能间接的,在它和其他东西的关系上知道制约。你不可能抽象的觉察制约,否则那只是空口说白话而已,没有什么意义。我们能够觉察的只是冲突。挑战和反应没有成为整体,就会有冲突。冲突是制约的结果,制约就是执著,执著工作,执著传统、财产、人、想法等等。但是,如果我们了无执著,还会不会有制约?当然没有。所以,我们为什么会执著?我执著国家,是因为认同国家,我就有一些分量。我认同工作,所以工作变得很重要。我就是我的家庭,我的财产,我执著这一切。执著的对象给了我逃避空虚的方法。执著就是逃避。逃避又增强了制约。假设我执著你。我执著你,是因为你是我逃避自己的工具。所以你对我而言很重要,所以我必须占有你、掌握你。你变成了制约他人的因素,逃避也成了制约。如果我们能够觉察自己的逃避,我们就能够认知种种制约的因素,认知种种造成制约的力量。
问:我是不是用社会工作来逃避自己?
克:有没有执著社会工作,受它的束缚?如果你不做社会工作,会不会觉得失落、空虚,无聊?
问:我相信我会。
克:执著工作是你逃避的方法。我们的存在,每一个层面都有逃避的途径。你用工作逃避、他用喝酒逃避、另外一个人用朝拜逃避,还有人用知识、上帝、逸乐等逃避。所有的逃避方式都一样,没有优劣之分。只要是用来逃避实情,上帝和酒都一样。我们只有等到觉察了自己的逃避,才会知道自己受到了制约。
问:如果我不再用社会工作来逃避,我应该怎么办?不逃避,我还有什么事情可以做吗?我们一切行为不都是在逃避实情吗?
克:这个问题只是说说,还是反应了实情、反应了你体验的事实?如果你不曾逃避,会怎样?你有没有试过?
问:如果可以这么说的话,你说的都太消极了。你并没有提出什么东西来代替工作。
克:一切代替的东西不也是逃避吗?一种活动我们觉得不满足,或是造成冲突,我们就换一种。用一种活动换一种活动,却不了解其中的逃避,只有徒然,不是吗?因为逃避,因为执著于逃避,所以造成了制约。制约造成问题、冲突。阻碍我们了解挑战的,就是制约。因为受了制约,所以我们对挑战的反应必然造成冲突。
问:怎样才能够免除制约?
克:只有了解,只有觉察自己的逃避。执著某人、执著工作、执著意识形态,这些都是制约我们的因素。我们必须了解这些事情,而非寻求知识的逃避,所以逃避的方式都是知识的,最后都会制造冲突。追求解脱也是逃避,也是孤立自己。那是执著于一种抽象的东西,执著于所谓“解脱”这种理想。理想是捏造的,是自我造作之物。追求理想是逃避实情。只有心不再有什么逃避,我们才会了解实情,才会针对实情作充分的行动。思考实情是逃避实情,因为思考就是问题,就是唯一的问题。心,不肯接受实情、害怕实情,作种种逃避。逃避之道就是思考。只要有思考,一定有逃避,一定有执著。执著只会增强制约。
要免除制约,只有免除思考。心若非常安静,我们就能让实情显现。
明智即和谐
撒宁,一九七三年七月二十四日
问:是否请你讨论一下谋生的问题。因为谋生需要的就是能力、思考、知识,你愿意讨论吗?
克:以我们处身其中的文化和文明而言,我们长大以后,就要为生活工作。工作、工作、整天工作,对不对?好可怕!接受指示、居人之下、 接受命令、接受侮辱、接受打击。我们在这种文化中成长,受这种文化塑造。为了符合塑造的模式,我们受教育。我们受教育主要是为了得到知识,培养记忆,以便谋生。目前,这就是我们教育的主要功能。这种教育有的是一致、竞争、模仿、野心、成功。成功表示有钱、有地位、住宅漂亮。我们在这种结构中受教、长大。要在这个领域之内活动,知识和记忆特别重要。生命中其他的东西我们都丢掉了。这是事实。
现在你说:“我怎么谋生?我需要知识,但是我却看到了知识的局限。”我需要赚面包回来,我必须有食衣住,不论是国家供给,还是我自己赚,都一样。
知识有相当的局限。知识很呆板。我们借宗教、性、癖好、神经官能症来逃避,从满足自己什么东西来逃避。但是我该怎么办?我要怎样才能活得很和谐,一方面有知识、运用知识,一方面又使心免于学习的呆板,使两者合而为一?这样,心活着,一方面去工厂上班,一方面却没有竞争心,因为心并不关心怎样追求地位。这时,心只关心生活。我不知道你们是否了解这里面的差异。这时心也很清楚地看到免于“已知”的自由。“已知”就是知识,就是“过去”。这两条河流能不能够永远和谐?这就是我们的问题。我们的问题不是要赚更多钱。这是社会要的东西,是消费主义。消费主义就是种种要你买这个、买那个的诡计。我不会这样,我知道里面的虚假。但是我也知道一种自由,一种免于“已知”——所谓知识——的自由。两者能不能永远一起运用、没有摩擦?
好,什么是和谐?你们也了解,这是个问题。我知道我们必须谋生。我不吵架、我不竞争,我必须把脑力、能力投入其中,所以这是工作。又因为我对工作没有心理问题,所以我工作很有效率。我不和别人竞争,所以我的能力、精力,我的写作方式、生产方式,一切一切,都很完整。所以我没有冲突,不浪费精力。我希望你们了解这一点。
所以我问:什么是和谐?我说两者之间一定要和谐。那么,何谓和谐?和谐是平衡感、健全、整体感。而工作、知识和免于知识,就是整体。思想、研究、阅读、追寻、询问,能不能创造这种和谐?思想能不能带来这种和谐?显然不能。因为知道思想无法制造和谐,因为知道我没有心理问题,工作只为了自给自足,所以我可以运用全部精力,工作很有效率。因此,我知道必须让整体一起做事。只有明智了,整体才会一起做事。明智就是和谐。
明智说:只为谋生工作,不为野心、竞争、成功等等工作,这才是生命。这是明智告诉我的。明智也告诉我说,自由是必要的。明智告诉我一定会有和谐,明智创造了和谐。创造和谐的不是什么外在的机关或思想。我不知道你们有没有发现,思想永远都是外在的,思想永远起自外在。前几天有人告诉我说,爱斯基摩语里面,“思想”的意思是“外面”。所以思想无法创造和谐、平衡、整体感。
创造整体感、健全感、完整的是什么东西?明智不是理智上接受一个观念,不是理性、逻辑的产物。理性、逻辑确有必要,不过明智却不是理性、逻辑的产物。明智是认知真理,认知真理所以生智慧。智慧是真理之子,明智是智慧之子。
野心的危险
撒宁,一九七三年八月三日
克:活在这个世界必须谋生,必须赚取衣食住行娱乐。那我该怎么做?我该怎么做,才能了解这种孤独,也就是野心、竞争心的原因?我活着怎样才能够没有野心、没有竞争心?别这样,这是你的生命。
问:“认真”有什么性质?
克:我问这个,你回答那个。我问的是,活在这个世上既然要谋生,怎样才能够没有野心、没有竞争心,不人云亦云?我要怎样生活,因为我觉得非常孤独。我知道这种孤独是野心、竞争心造成的。我生存的社会结构就是这样。我生存的文化就是这样。我该怎么办?
问:我必须弄清楚自己真正的需要。
克:不要“必须”,否则你就是在谈观念而已。把需要减半,能不能消除野心?我需要四件长裤,六件衬衫,六双鞋子——我只需要这么多。不过我还是野心勃勃。算了吧!
问:我如何改变行动?
克:我会告诉你。保持耐心,一步一步跟我来,你自己就会知道。听好,我要再重复一次问题。我很孤独,这孤独是自以为是的行为造成的。自以为是的行为,形式之一就是野心、贪婪、嫉妒、竞争、人云亦云。活在这个社会,我必须谋生。这个社会使我人云亦云、野心勃勃、虚伪。然而野心是一种孤立,那么,我要怎样才能够谋生而不野心勃勃呢?我很孤独,懂吗?所以,在这个世界,我怎样才能够活着而没有野心?每一个人都野心勃勃。
问:用全部的心和力量了解野心。
克:算了!你不专心,你不说:“看,我野心勃勃。精神、心理、生理等,我有十方面的野心勃勃。我充满野心,我用野心创造这个社会。野心造成孤立感,这孤立感就是孤独,但是,我必须活在这个世界,我不想孤独。孤独没有什么意义。所以我问,活在这个世界,活在野心勃勃的人当中,我怎样才能没有野心。我不要野心,那么我要怎样和你生活在一起?
野心的危险 1
你不知道野心的危险吗?我要让你明白的是你野心勃勃。你没有面对问题,你在回避。
问:什么叫野心?
克:现状之外别有所图就是野心。听着,我说野心就是想将你的现状改变成另外一种情况,这就是野心。你想要什么东西,想要权力、地位、声望,这就是野心。野心就是写了一本书,希望卖上一百万本。如此这般,我不得不活在这个社会。我知道这造成我的孤独,我知道孤独对我伤害多大,因为它阻碍了我和他人的关系。我已经了解其中破坏性的本质。那我该怎么办?
问:寻找没有野心的人。
克:你没有野心吗?我该走出去找别人吗?你在说什么?你不认真。
我问自己:我很孤独,野心、贪婪、竞争造成了孤独。我也知道孤独的破坏性,孤独真的阻碍了感情、关怀、爱。这对我来说,实在很严重。孤独很可怕,破坏性很强,有毒。这样的话,既然我必须和你生活在一起,而你又那么野心勃勃,那么和你生活在一起,我要怎样才能够没有野心?既然我必须谋生,那么我该怎么办?
你们不了解。我整个人都沸腾了。我迫切要了解这个问题。这个问题把我烧起来了,因为这事关我整个生命。可是你们却觉得好玩。我很孤独、绝望。我知道其中的破坏性。我想解决这个问题,然而我必须和你们生活在一起,必须和这个野心、贪婪、残暴的世界生活在一起。我该怎么办?我会告诉你。不过告诉你和你去做是两回事。我会告诉你们。
活在这个充满野心的世界,因而变得欺骗、不诚实——行吗?我不想野心勃勃,那么我该怎么活在这个世界?我知道野心的后果是孤独、绝望、丑陋、残暴。现在我问我自己:我怎样和野心勃勃的你在一起生活?我自己野心勃勃吗?我问的不是别人,不是这个世界,而是我自己。因为我就是世界,世界就是我。对我来说这不是一句话,而是十万火急的事实。我野心勃勃吗?我现在要弄清楚。我要观察,不只观察一个方向,而是观察整个生命,看看我是不是充满野心。我说的野心不是要大房子、想成功、想有成就、有钱的野心。我说的野心是想将现状改变为完美的意愿。我长得丑,可是我想把自己弄得最漂亮。这个,还有其他,就是野心。我观察这种野心。我的生活就是这一回事。我们懂吗?我不光坐着讨论,我用热情观察它。我夜以继日地观察,因为我已经知道,孤独对人与人的关系破坏力最强,所以最可怕。人不能自己一个人活着。生活就是关系,生活就是关系里进行的活动,如果关系里面有的只是孤立,那就毫无作为可言。我知道这一点,不是嘴巴上讲讲,而是十万火急的事实。
现在我要看。我是不是充满野心,想把实然改变成应然,改变成理想?你们懂吗?想把我的实然改变成应然,就是野心。我有没有想做这种事,这是说,你们有没有想做这种事?我说“我”,我指的是你们。不要逃避。我谈我自己时,就是谈你们大家,因为你们就是我。因为你们就是这个世界,而我是这个世界的一部分。
所以我就看了。然后我说,是啊!我是想将实然改变成应然,我知道这很荒谬,这是我的教育、文化、传统赋予我的野心。在学校里,“甲”比“乙”好,就弄个“甲”来,你们知道都是这种事情。各种宗教也说要从实然改变到应然。他们这样说,我就知道他们是假的,所以我就舍弃,我碰都不碰他们,我接受“实然”。等一下。我看清了“实然”,我也知道“实然”不够好,所以,我到底怎样才能够转变它,但是却不把它改变成另外一种东西?
现在我已经知道“实然”。我很贪婪,但是我不想把贪婪改变成不贪婪。我很残暴,但是我不想把残暴改变成仁慈。然而这残暴却必须予以根本的变革。这样,我该怎么办?我的心已经受过这么多的训练、教育、规条,要它残暴,野心勃勃,那现在要根本的变革,我该怎么办?我知道将残暴改变成另外一种东西依旧是残暴。所以我不走这个路线。于是我有的就是“实然”,就是残暴。于是怎么样呢?我要怎么观察它,心要怎么观察它,但不改变它呢?
心要怎样彻底改变这世故的、受过教育的野心,使它再也没有一丝一毫的野心呢?我整天都在观察我的野心多么旺盛,我很认真,因为人活着不能没有关系。但是孤独对人与人的关系却是很可怕的。他可以假装,他可以说他也爱别人,可是他依然和别人打架。所以,心要怎样才能够完全转变所谓野心这种东西?不论你怎么训练,只要还是意志的训练,就必然产生野心。一切都在观察之中。我清楚,训练意志想改变“实然”,依旧是野心。我已经发现这一点。这发现给了我能量,所以我可以舍弃意志。我的心说这种东西已经结束,不论如何,我都不会再训练意志,因为那也是野、心。
野心的危险 2
“雷同”也是我置身其中的文化教育出来的一种现象。长发、短发、短裤、短裙,大家都一样,外在内在都一个样子。我从小所受的教育就是要和别人一样。我受强迫,我受教育,我受强制,要和别人一样。然而,我一想和别人一样,结果怎样?我一想和别人一样,我就有了挣扎,不是吗?我是这样,你偏偏要我那样,这就有了冲突。有了冲突,就浪费能量,我就担心自己不符合你的期望。所以,和别人一样、意志、改变“实然”的欲望,都是野心。我观察这一切,我观察,然后说:“我不要和别人一样。”我知道雷同是怎么一回事。我穿裤子,我走路靠左边或右边,我学语言,我和人握手,这一切都和别人一样。我有些方面和别人一样,有些方面因为孤立的关系,和别人不一样。结果呢?心观察到野心的活动——和别人一样、意志、将“实然”改变为“应然”的欲望。结果呢?这些都是野心的活动,都会造成极度的孤独感,因此各种神经质的行为都可能发生。我观察,我注视这一切,但不做什么。这样,野心的活动将因这种观察而终止,因为,这时的心已经开始对野心异常聪明。这时的心会说:“我异常敏感、聪明,因此没有野心。我该怎么活在这个世界上?”
我该怎么和充满野心的你生活在一起?我们彼此有没有什么关系?你野心勃勃,我没有。或者我野心勃勃,你没有,都可以。这时我们有什么关系?
问:毫无关系。
克:那我该怎么办?我知道活着就是关系。也许你野心勃勃,也许我没有。我知道我们道不同不相为谋,我固定不动,你日渐远离。所以我们毫无关系。但是我不能一个人活着,所以我们的关系到底如何?
盯住这个问题,沉浸于这个问题,闻它、尝它,你就会找到答案。这个世界用野心、贪婪、虚伪、残暴造成,老是想要改变这个、改变那个。世界就是这一回事。我知道这会造成孤独,毁掉我们和别人的关系。活在这样的世界,我该怎么办?我们的心面对的一群人,面对的这个文明,这个世界,野心之害已经极为严重。我们的心已经到了这个地步。我们的心不论精神或生理都不再容忍野心。然而心还是得活在这个世界。那它该怎么办?
我问你们。我说我充满野心,你们没有野心。我们会有什么样的关系?
问:毫无关系。
克:毫无关系?那会有什么?
问:绝对孤独。
克:先生,你偏离了重点。我们的重点是,心观察了野心的活动,观察了野心的一切,了解野心的虚假,了解野心的真相以后,就变得非常敏感,知道野心流变的情形,所以心变得很明智。这种明智是因为观察野心的流变与微妙之处,因而了解野心就是毒药。对野心极度敏感,因而变得很聪明的心,必须和你共存才可以。这样的心不可能让自己孤立。因为它知道孤立已经造成这一团乱七八糟。但是,你要走某一条路,没有野心的人不走这一条路,乃至于也许哪里都不去。那它要怎样和你共存?
这样的心并不孤立,不是吗?一切活动皆为野心时,才会产生孤立。孤立就是孤独。如果没有了野心的活动,就没有孤独。关于孤独的原因,我前面曾经举例说明。孤独的原因,只要我们了解其一,就了解全部。因为,包含在这原因里面的就是“和别人一样”,就是意志——将这个改变成那个,因而成为另一种东西,成为伟大、高贵、聪明、富有的意志。我发现所有这一切里面只有一种活动,那就是野心。
在我来说,野心勃勃真是骇人。我了解野心,我知道其中的丑陋、虚伪。不是嘴巴上讲讲,而是实际上了解。结果如何?结果好比遇到悬崖。这可不抽象。如果我心智健全的话,遇到悬崖我就后退。这样的话,我是不是孤独了呢?当然没有。我自给自足。你们了解吗?这时候,我们的关系就变成我自给自足,可是你没有。于是,你就开始压榨我,开始利用我满足自己的需要,然后我就会说:“不可以这样。这样只会浪费时间。”所以,建立在孤独上面的关系是一个样子,建立在非孤独、在自给自足上面的关系又是一个样子。
我们已经讨论到很奇妙的一点。出于孤独的关系会造成极大的痛苦。你们听清楚。不要说:“我活着只好这样。”这好比闻花香。你只要闻就好了,其他什么事都别做。你不可能创造花,你只可能毁掉花。所以只要闻就好了,只要看就好了。看它的美,看它的花瓣、它的细致、它非凡的柔软质地。你们知道花是怎么一回事,你们就用同样的态度看关系、听关系。出于孤独的关系会造成冲突、痛苦、离异、争吵、两性关系贫乏。因为孤独,所以关系里面会出现种种痛苦。然而,如果没有孤独,有的只是自给自足,有的是不依赖,结果如何?你们懂吗?没有依赖会怎样?我爱你,但你也许不爱我。不过我爱你,这就够了。你们懂吗?我不要你们回应说你们也爱我,我不在乎。好比一朵花,这朵花在那里等你看,等你闻,等你看它的美。它没有说:“爱我吧!”它就是在那里。所以它和万物产生了关系。你们懂吗?看在老天的面子上,了解这一点吧!自给自足就没有孤独、没有野心。在它的深度和美当中,有的是真正的爱,而真正的爱和自然有关系。你要这种爱,这种爱就在那里。你不要,也没有关系。它的美依然是在这里。
正确的谋生之道
《真理与实际》,第十章
问:做生意一定要有动机吗?什么是谋生正确的动机?
克:你认为什么是正确的谋生之道——不是什么最方便、最有利可图、最享受、最有收获的谋生之道,什么是正确的谋生之道?正确不正确,你怎么知道?你做一件事如果是为了利益或快乐才做,就不正确。这个问题很复杂。凡是意念凑合之物都是实际之物。我们在这顶帐篷里面讨论事情,这顶帐篷是实际的东西。这棵树不是意念凑合而成,不过也是实际的东西。幻想也是实际的东西,我们所有的幻想、想像都是实际的东西。从幻想出发的行为很神经质,不过也是实际的东西。所以,你问“何谓正确的谋生之道”时,你必须先了解何谓实际。实际并非真理。
什么才是实际里面正确的行为?你在这种实际中,如何发现正确的行为(自己发现,不要别人告诉你)?所以我们必须在实际的世界里发现正确的行为、正确的谋生之道。但实际包括幻想在内。不要逃避,不要走开。信仰是一种幻觉,信仰的行为都是神经质。民族主义这种东西是实际的东西,可是却是幻想。这一切都是实际,那么什么是实际里面正确的行为?
谁会告诉你答案?显然谁都无能为力。但是,如果你不带幻想地看实际,认知这种实际的是你的智慧,不是吗?这种智慧里面没有实际和幻想的混淆。观察实际,观察实际的树、实际的帐篷,观察意念凑合的实际之物,包括憧憬、幻想。观察这一切时,这种认知就是你的智慧,不是吗?你的智慧会告诉你该怎么做。我不知道你们是不是了解这一点?智慧就是明辨实然之所有和所无。认知“实然”,了解实然的一切实际状况,表示你不可以在心理上牵涉进去,不可以心理上有要求。心理的涉入和要求都是幻觉。看清楚这一切,就是智慧。有了这种智慧,不论身在何方,都会产生作用,智慧会告诉你该怎么做。
那么,真理又是什么?实际和真理间有什么关联?刚讲的智慧就是它们的关联。智慧看清了实际的全部,不会将实际引申为真理。然后真理就通过智慧在实际之物上面发生作用。
冲突源于内在
奥嘉义,一九七七年四月三日
内在没有冲突,外在就没有冲突,因为,此时内外已经没有区别。这好比涨潮落潮,海水进来又出去,进来又出去……既然非得谋生不可,我要怎么做才能在心理上没有冲突?你们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因为没有冲突就没有野心,没有别有所图的欲望。内在有一种东西不可亵渎、不可碰触、不可伤害。这样我精神上就不依赖他人,也就不附和他人。
能够有这一切,我就在这个人世尽我所能,当园丁、当厨师、当什么都可以。但是你们却深受成败观念的制约。在这个世界上,在金钱、地位、声望上面成功。你们都知道这种事情,这是我们虔敬以求的。人的意识深受“成功”的制约,很害怕失败。要有成就,不但外在,内在也要有成就。所以你哪一个上师都接受,因为你希望他们带你悟道,这是虚妄的事情。也不是没有绝对真实的东西,只是没有人可以带你找到这种东西。
所以我们意识的全部,或者大部分,都深受制约,要过一种不断挣扎的生活,因为我们都想有成就,都别有所图,都想扮演什么角色,都想满足自己。这一切表示否定“实然”,接受“应然”。试看一下暴力。“暴力”一词早就受到污染,因为有的人苟同,有的人反对。这个字眼早就扭曲了。非暴力哲学也已经政治化、宗教化。我们有的是暴力及其相对的非暴力。非暴力根源于“实然”。但是我们认为,如果能够建立相反的力量,如果有什么特别的方法或手段,我们就可以改变“实然”。换句话说,我们因此有了“实然”和“应然”。要完成“应然”,你需要时间。所以你看看我们经历了什么:痛苦、冲突、一切荒谬的事情。暴力是“实然”,非暴力是“应然”。所以我们说我们需要时间来完成非暴力,我们必须努力、必须挣扎、追求非暴力。这就是非暴力的哲学,这是制约、是传统。
现在,你们能不能把相对的一方摆在一边,什么都不看,只看暴力本身?暴力是事实,非暴力并非事实。非暴力只是观念、概念、结论。事实是暴力,是你很愤怒、憎恨某人、想害人、生气、嫉妒。暴力包含这一切在里面。现在,你能够观察这个事实,不产生相对的一方吗?你们懂吗?如果能够,你们就有一种能量来观察“实然”。这观察里面就不会再有冲突。
这种异常复杂的生存状态是源自于暴力、冲突、挣扎。那么,一个人如果了解这种异常复杂的生存状态,实际上——非理论上——已经自由,也即不再有冲突时,他要怎么做?他该怎么做?会问这个问题吗?你们心理上是否已经完全免除冲突?你们会问这个问题吗?
社会建立在冲突上面,但是社会是你建造的,你该负责。你贪婪、嫉妒、残暴,你这样,所以社会就这样,所以你和社会并无分别。这些都是事实。但是你把自己和社会作了区别,然后说:“我和社会不一样。”真是胡扯。社会残暴、败德,这样的社会结构如果在你内心完全转变,你就会影响社会的意识。如果你内心自由了,你是否问过自己:“外在的世界我该怎么做?”要自己找答案、自己解答,因为你内在已经改变了一种制约出来的东西——一种一直斗争、斗争、斗争的东西。
让不满之火继续燃烧1
《论生活》,第四十八章
清凉的风吹着。这风不是四周沙漠的干空气,而是从远方的山峦吹来的。这一带的山是全世界最高的,从西北向东南横亘。这些山巨大崇高,清晨太阳还没有照到沉睡的大地以前,看到这种景象简直难以置信。这些高耸的山峰,在浅蓝的苍穹之下,闪耀着细致的玫瑰色,异常清晰。太阳出来以后,平原上覆盖了长长的阴影。这些山峰很快消失在云雾当中,但是,退隐之前,它们会将祝福留给山谷、河流、城镇。你再也看不到它们,可是你却感觉到它们在那里,无言、无边、亘古。
一个乞丐唱着歌,一路走来。他是位盲人,由一个小孩子带着。他和行人交错而过,偶尔有些人丢一两个铜板到他手上的罐子里。但是他只管走着,毫不在意那丁冬的铜板声。从一所大宅院里出来了一个仆人,往他罐子里丢下一个铜板,一边嘴巴嘀嘀咕咕,关上了门。鹦鹉开始白天的吵闹、打架,它们白天飞到田里、树林里,晚上回到路边的树上过夜。虽然枝叶间有路灯照着,那里还是比较安全。别的鸟好像整天都待在镇上,在大草地上吃睡觉的虫。一个男孩子吹着笛走过,很瘦,赤着脚,不过却昂首阔步,好像脚踩到哪里都不在乎。他自己就是那笛子,那笛子也在他眼睛里,跟在他后面,你会觉得他是全世界第一个有笛子的孩子。就某一点来说,他真的是。他毫不在意身边横冲直撞的汽车,不在意街角累得想睡觉的警察,也不在意手上提着大包东西的妇人。他已经失落在这个世界,然而笛声不断。
一天就这样开始了。
房间不大,来了几个人就客满了,老老少少都有。有个老人带着年幼的女儿、有一对夫妻、一个大学生。他们显然彼此并不认识,每个都急着要谈自己的问题,不管旁人。那个小女孩坐在她父亲身边,很害羞、很安静。她应该只有十岁左右,穿着新衣,头发上别着一朵花。我们坐了许久没讲一句话。大学生等着老人先讲,老人想让别人先讲,最后还是年轻人开讲了。
青年(很紧张):今年是我大学的最后一年。我在大学里学工程,可是我总觉得对哪一种行业都没有兴趣,我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我父亲是律师。只要我做的事理所当然,他就不介意。因为我学工程,所以他希望我当工程师。但是我实在没有兴趣。我跟他讲过,可是他说,只要我拿它来赚钱谋生,就会有兴趣。我有一些朋友学的东西不一样,各有各的谋生方式,但是大部分都很疲惫。再过几年会怎样,只有天晓得。我不想和他们一样,但是如果我当工程师,我相信我一定会疲惫。我不怕考试,我考试很容易过,我不是吹牛。我就是不想当工程师。别的事情我也没有兴趣。我也曾经写作,画画,但是那种事情都不能做得太过分。我父亲只关心我的工作,他也可以帮我找好工作。可是,我知道如果我接受了,我会怎么样。我真想丢下一切,离开学校,连毕业考试都算了。
克:这太愚蠢了。不是吗?你已经快毕业了,为什么不念完?也没有坏处,不是吗?
青年:我想没有。不过这一来我该怎么办?
克:除了一般的职业,你到底想做什么?也许有一点不清楚,不过你总该有什么兴趣,某些方面、内心深处,你知道自己有什么兴趣,对吗?
青年:你看,我不想有钱,我没有兴趣养家,我不想变成按部就班的奴隶。我的朋友大部分都有工作,都从事某种职业,从早到晚绑在办公室里。他们到底得到了什么?房子、妻子、孩子,还有无聊。在我来说,这种远景真是吓人。我不想陷进去,但是我还不知道怎么办。
克:你既然已经想了这么多,你有没有想看看到底自己的兴趣在哪里?你母亲怎么说?
青年:只要我平安,她不在乎我做什么。她所说的平安,指的是好好结婚,安定下来。所以她支持我父亲。走路的时候我常常问自己到底想做什么。我和朋友谈过,但是这些朋友大部分都有工作,所以和他们谈这些其实并不好。只要从事一种职业,不管是什么职业,他们认为在义务、责任上都是应该做的。我就是不想陷进这种磨盘里面。但是我到底想干什么,我真希望自己知道。
克:你喜欢人吗?
青年:某一方面。不是很清楚,你为什么这么问?
克:也许你想做的是社会工作。
青年:你这样说真奇怪。我想过社会工作,我也跟过一些一生从事社会工作的人。一般而言,他们都很乏味,挫折感很深,很关心穷人,一直想改善社会状况,不过内心却很不快乐。我认识一个小姐,她其实大可以结婚生子,过家庭生活,可是她的理想毁了她。她职业性地行善,还要对自己的无聊甘之如饴。那种理想毫无眼光,没有一点内心的快乐。
克:我想,以一般的意义而言,宗教对你根本不是什么东西?
青年:小时候我常常和我母亲去庙里。庙里有和尚、有香客、有法会。可是我已经好几年没去了。
克:这种事情一样成了例行公事,成了重复发生的事件,建立在文字和说明上的生活。宗教还有别的东西。你喜欢冒险吗?
青年:一般的冒险——登山、极地探险、深海潜水这些没有。我不是多么优秀,不过对我来说,这种事情有点幼稚。要登山不如猎鲸。
克:政治呢?
青年:一般的政治游戏我没有兴趣。
克:我们已经排除了很多东西,不是吗?如果这些东西你都不喜欢,你还会喜欢什么东西吗?
青年:我不知道。我太年轻了,还不知道。
克:这不关年龄,不是吗?不满是生存的一部分,通常我们都有方法驯服不满。这方法也许是工作、也许是婚姻、也许是信仰、也许是理想主义、也许是好工作。不管是什么方法,我们都会想办法扑灭这不满之火,不是吗?一旦扑灭了,我们就觉得自己终于快乐了。也许我们真的是快乐了——至少暂时。但是,如果我们没有用一种满足扑灭不满之火,是不是会使它一直燃烧?这时它还是不满吗?
让不满之火继续燃烧2
青年:你的意思是我应该维持现状,不满自己的一切,但是还是不要找一份称心的职业让这把火熄灭?你是这个意思吗?
克:我们之所以不满,是因为我们认为自己应该满足。“我们应该自处而安”的想法让我们的不安变得很痛苦。你认为自己应该有责任感,应该做有用的公民等等,不是吗?如果你了解这种不满,你也许就变成这种人。但是,你却想另外做一些事情让自己满意,另外做一些事情占据自己的心,从而结束内心的骚动,不是吗?
青年:就一方面而言是这样。不过我现在已经知道这种事情会造成什么后果。
克:心填满以后,就会很疲惫,只懂得照方抓药。本质上,这样的心就是庸俗。由于这种心是建立在习惯、信仰、人人遵行而有利可图的成规上面,所以不论内外在,心都觉得很安全,它不再受打扰。就是这样,不是吗?
青年:大致上是这样。但是我该怎么办?
克:如果你深入探讨自己这种不满的感觉,也许你会发现答案。不要用“想要满足”的方式来思考。只要想为什么会有不满,是不是应该让不满之火继续燃烧。因为反正你也不怎么关心谋生,不是吗?
青年:坦白讲,我是不关心。不管怎么样,人都活得下去。
克:所以这对你完全不是问题。你只是不肯陷在例行公事里面,不肯陷在庸俗之轮里面。你不是就关心这个吗?
青年:先生,好像是。
克:不陷进去,表示要很努力,要一直很当心,不要先有结论,再从结论思考。因为先有结论再思考等于完全不思考。因为心是从结论、从信仰、从经验、从知识出发,所以就陷入墨守成规,陷入习惯之网,于是就无法扑灭不满之火。
青年:我觉得你说得很对。我现在已经了解自己心里想些什么了。我不想像那些人一样,生活千篇一律、无聊。我这样说并没有什么优越感。投入各种冒险活动一样没有意义。我也不想光是满足就好。也许有一点模糊,不过我已经看到一个新方向。我以前从来不知道有这个方向。这个方向是不是你前几天所说的那种永恒,而且永远创造的状态或运动?
克:或许是吧!宗教事不关教会、寺庙、法会、信仰。宗教是每一刻都发现那种运动。这运动叫什么名字都可以,完全没有名字也可以。
青年:我占用的时间恐怕已经超过很多。(他转头向听众说)希望你们不要介意。
老人:哪里,像我就听得很专心,而且获益良多。我也看到了我问题之外的新东西。有时候,听别人讲他的问题会使我们的负担减轻。
(他停了一两分钟没说话,好像在考虑接下去要做什么。)
老人:以我个人来说,我活到这把年纪,已经不再问自己要做什么,我是回顾自己这一辈子做了什么。我也读过大学,可是,没有这位年轻朋友想得那么多。大学毕业了,我就找工作做。然后,为了赚钱养家,我一做就四十几年。这四十几年,我就是陷在你们所说的办公室事务当中,也很习惯家庭生活。我了解其中的酸甜苦辣。奋斗和疲劳使我衰老,这几年老得更快。回头看这一切,我问我自己:“你这一辈子做了什么事情?除了家庭、工作,你到底有什么成就?”
(老人停了一会,才开始回答自己的问题。)
几年来我参加了各种社团来改善这个,改善那个。我属于一些宗教团体。我常常退出一个,再加入一个。我现在已经退休,所以看得很清楚,我这辈子一直活得很表面。我一直在随波逐流。一开始我还稍微抗拒一下社会潮流,到最后还是让它拉着我走。不过不要误会,我不是忏悔过去,我不惋惜以前的事情,我关心的是我的余年。现在和即将到来的死亡之间,我应该怎么过所谓的生活?这才是我的问题。
克:今日种种皆由过去而生。今日种种也会形成未来的种种。“现在”就是“过去”移向“未来”的运动。
老人:我的过去怎么样?实际上是空白一片。没有重罪、没有滔天的野心、没有沉重的哀伤、没有败坏的暴力。我的生活就是普通人的生活,不冷不热。平静的流水,完全庸俗的生活。我的过去既无可自豪,也无可藏羞。我的生存既疲惫又空虚,没有什么意义。不论我以前住宫殿、住茅屋,大概都一样。坠入庸俗之流多么容易!我的问题是,我能从内在遏止这庸俗之流吗?挣脱那潜移扩张的过去,可能吗?
克:何谓过去?你说“过去”这个字眼时,你指的是什么?
老人:在我来说,过去主要就是联想和记忆。
克:你是说全部的记忆,还是只是意外事件?意外事件没有什么心理意义,我们会记住,可是却不会在心灵土壤上生根。意外来了又去,不盘踞心灵,不构成心灵的负担。有心理意义的是这些事件以外的东西,所以你所谓的过去是什么意思?我们会有固定不动的过去,让你清楚的、截然分明的挣脱吗?
老人:我的过去由很多小事情构成,根扎得很浅,稍微一点强风,就会把它吹跑。
克:你就是在等待强风。这就是你的问题吗?
让不满之火继续燃烧3
老人:我什么都不等。可是,难道我的余年都要这样过吗?我难道无法挣脱过去吗?
克:又来了。你想挣脱的“过去”是什么东西?这过去是静态的呢?还是活的?如果是活的,它的生命哪里来?它用什么手段复活?如果是活的,你能够挣脱吗?再说,你想要挣脱,这个“你”又是谁呢?
老人:我都弄糊涂了。我问的问题很简单,你却反问了我好几个复杂的问题。能不能请你说明一下你的意思?
克:先生,你说你想挣脱过去。这“过去”是什么东西?
老人:经验,以及我们对经验的记忆。
克:你说这些记忆都很浮面,不深入。不过其中有一些不是深入潜意识吗?
老人:我觉得我没有什么深埋的记忆。传统和信仰在很多人心里都很深入。但是我只是为了社会上的方便才遵守传统和信仰,它们在我生活中扮演的角色并不重要。
克:如果过去可以这么轻易排除,那就毫无问题。如果过去只是留着外壳,随时都可以甩掉,那么你早就挣脱了。不过事实上问题还很多,不是吗?怎样挣脱庸俗的生活?怎样打破鄙陋的心灵?先生,你也有这些问题,不是吗?当然,这里的“怎样”是要促使我们探索,不是要寻找什么方法。使我们鄙陋的,最先就是因为想要成功而练习方法,再加上其中的恐惧和权威。
老人:我的过去没有什么意义。我来这里为的是舍弃过去,可是现在却面对另外一个问题。
克:你为什么说你的过去没有什么意义?
老人:我一直在生活的浮面随波逐流。随波逐流,根就不深。即使在家里也是一样。我知道对我来说,生活不算什么,我一事无成。我现在还有几年好活,我不想再随波逐流,我想利用余年做一点事情。这一点究竟有没有可能呢?
克:你想从生活中做什么事情?你想做的事情,其中的模式不是从以前发展出来的吗?你的模式当然是从过去种种反映出来的。那是过去种种的结果。
老人:这样的话我还能做什么呢?
克:你说的生活是指什么东西?生活可以做什么事情吗?如若不然,那么生活是无可计算的,所以无法局限在心灵里面吗?一切事物都是生活,不是吗?嫉妒、虚荣、灵感、绝望,还有社会道德,后天“正直”以外的德性,历代累积的知识,衔接过去和现在的品行,所谓宗教的信仰,信仰之外的真理,恨与感情,心灵之外的爱与慈悲——这一切,还有别的,就是生活,不是吗?你想在生活中做一点事情,你想给生活造型、方向、意义。那么,想做这一切的“你”又是什么人呢?你和你想改变的事情难道有分别吗?
老人:你的意思是人只要随波逐流就够了。
克:你只要想引导生活,塑造生活,你能依据的就只能是过去。如若不然,因为无法塑造生活,所以只好随波逐流。然而,如果能够了解生活的全部,这“了解”自己就会有反应,既不随波逐流,也不落入什么模式。这了解是从生活的每一刻来了解。过去种种已经逝去。
老人(着急了):但是我有能力了解生活整体吗?
克:如果你不了解,别人也没有办法替你了解。你不能跟别人学。
老人:我该怎么进行?
克:了解自己。因为生活的整体、生活的宝藏都在你的心里面。
老人:你说了解自己是什么意思?
克:认识自己的心。了解自己的渴求、欲望——外在的和隐藏于内心的都要了解。有知识的累积,就没有学习。能够了解自己,心就不会死寂。只有这样,才会产生那心灵无可计算的东西。
那一对夫妇从头听到尾,都没有插话。他们等着轮到自己讲话,那位先生一直到现在才开口说话:“我们的问题是嫉妒。不过现在听你们讲了这么多,我觉得我们已经解决问题了。安静地听或许比问问题了解更多事情。”
悠闲是学习的前提
《致各校书简》,第一卷
要悠闲,才能够学习生活的艺术。我们对“悠闲”这个字眼常常有很大的误解。悠闲通常意思是不为谋生、上班、上工等这一类事情缠住。这种事情结束了,才有悠闲。所谓悠闲的时候,你要的是消遣、放松。你要做自己喜欢的事情,要做必须将能力发挥到极致的事情。谋生的时候,不管你做的是什么,都和所谓的悠闲相反。所以我们有的往往就是紧张,紧张的逃避,悠闲就是没有紧张的时刻。悠闲的时候你看报纸、看小说、聊天、娱乐等等。这是事实,这种事到处都是。谋生就是否定生活。
这样我们就产生了一个问题:何谓悠闲?以我们的了解,悠闲是缓和谋生的压力。每当我们身上有谋生的压力,或者不管什么压力,通常我们都认为这时就毫无悠闲可言。不过,不论意识或潜意识,我们其实还有更大的压力。这压力就是欲望。
学校这种地方必须悠闲。因为你必须悠闲才能够学习。换句话说,你必须完全没有压力才能够学习。遇到蛇或遇到什么危险,这种危险产生的压力让你有一种学习。但是这种学习只是培养你的记忆,帮助你以后知道危险所在,所以,这种学习事实上就变成机械式的反应。
悠闲表示心不受纠缠,心只有这时才有学习状态。学校并非只是累积知识的地方,学校是学习的地方。了解这一点很重要。我们说过,知识在生活中占有一定的地位,知识有其必要。不幸的是,知识的地位虽有一定,却把我们的生活全部吞噬了下去。我们再也没有学习的空间。我们殚精竭虑谋生,一天终了,我们已经累得需要刺激才有精神。我们用宗教之类的娱乐来消除这种疲劳。人类的生活就是这么一回事,人类创造的社会需要他们耗尽时间、耗尽精力、耗尽生命。因为不得悠闲,因而不得学习,所以生活就机械化,几乎毫无意义可言。所以,我们必须把“悠闲”这个字眼弄得很清楚,心不受任何事物纠缠的时候,就是悠闲。这是观察事物的时刻,不受纠缠的心才有办法观察事物,自由观察就是一种学习的运动,这使人免于机械化。
所以,老师能不能够让学生了解“谋生”这整件事情,和其中的压力?能不能让学生了解知识只是帮他们找工作,连带也帮他们找来恐惧、焦虑,使他们瞻望明天感到害怕?如果老师自己已经了解“悠闲”和“纯粹观察”的本质,那么谋生就不再是一辈子折磨、一辈子劳苦。老师能不能够帮助学生拥有一颗不机械化的心?使悠闲的好处开花结果,绝对是老师的责任。学校就是因为这个理由才存在。创造新的一代来改变社会结构,使社会结构不再汲汲营营于谋生,是老师的责任。这时,教育才成为神圣的行为。
活得有创造性
《文化问题》,第七章
我们已经讨论过爱是多么重要。我们了解爱是不可求、也买不来。没有爱,所有想要追求完美社会秩序,使社会没有压榨,没有党同伐异的计划,都没有意义。我觉得趁着年轻时了解这一点实在太重要了。
在这世界闯荡,不管到哪里,我们都会发现社会一直在冲突。冲突的一边是有权力、有钱、富裕的人,一边是劳动者。彼此都在嫉妒、竞争。每一边都想得到地位、报酬、权力、名望。这就是当前世界的状况。所以人心内外战争不断。
因此,如果我们要对社会秩序进行彻底的革命,首先必须了解人这种攫取权力的本能。大部分人都喜欢权力。我们认为,有了权力和财富,就可以四处旅行、结交权贵、名闻遐迩,或者创造完美的社会。觉得我们可以运用权力来做好事。然而,追求权力——不论追求的是自己的权力、国家的权力,还是意识形态的权力,都很邪恶,都有破坏性,因为,追求权力一定会制造对立的权力,于是两者永远冲突。
内外皆无冲突的世界多么重要。教育不是应该帮助你们了解这一点吗?内外皆无冲突的世界是你不会因为野心的驱使,而和邻居或什么团体冲突的世界,因为欲求权力和地位的野心已经消失。我们有没有可能创造一个内在外在都没有冲突的世界呢?社会就是你和我的关系。如果我们的关系是建立在野心上面,那么你我都想比对方有权力,这样我们就一直冲突。我们有办法消除这冲突的原因吗?我们能够教育自己不要竞争,不要攀比,不要觊觎地位,换句话说,就是不要野心勃勃吗?
完整的责任感
你们和父母到学校外面,看报纸或者和人谈话,大概都曾经发现,几乎人人都想改变世界。但是你们有没有注意到,其实这些人都和别人有冲突,为了观念、财产、种族、阶级、宗教和别人冲突。你们的父母、邻居、部长、官僚,哪一个不是野心勃勃,追求地位,所以一直和别人冲突?当然只有去除这一切竞争心以后,我们的社会才会平安,我们每个人才能够活得快乐,活得有创造性。
怎样才能做到这一点呢?规则、法律、训练自己不要有野心,这一切,能够除去野心吗?你也许外在已经受过训练不要野心勃勃,你也许在社会上已经不再和别人竞争,但是不论如何你内在还是野心勃勃,不是吗?这野心造成人类多少的痛苦,那么完全扫除这野心有可能吗?你们也许从来没有想过这一点,因为从来没有人和你们谈过这一点。现在既然有人谈起,你们难道不想知道自己有没有可能丰富的、完整的、快乐的、有创造性地活在这个世界,没有野心、没有竞争吗?你们难道不想知道自己要怎样活着,才不会伤害别人,不会在别人路上笼罩阴影吗?
你们瞧,我们都认为这是乌托邦的梦想,不可能实现。但是,我讲的不是乌托邦。乌托邦是子虚乌有。你们和我都是单纯的人、普通的人,我们这样的人能不能很有创造性地活在这个世上,不受野心的驱使?野心可以表现在权力欲、地位欲各方面。如果你爱自己的所作所为,你自己就能够解答这个问题。如果你只为了谋生,只因为你父亲或社会期望你成为工程师,你就去当工程师,这就是一种强迫。强迫就会造成矛盾、冲突。然而,如果你真的喜欢当工程师、当科学家、或者你种树、画图、写诗,都是因为自己喜欢,不是为博得他人承认,那么你就会发现自己绝不会和别人竞争。爱你的所作所为,我认为这是关键所在。
但是,这一点年轻时却不容易,因为年轻人总是什么事都想做,所以不容易弄清楚自己真正喜欢做什么。你想当工程师、想当火车司机、想当飞行员纵横天空;你想当出名的演说家、政治家;你想当艺术家、化学家、诗人、木匠;你喜欢劳心,你喜欢劳力。你是真心喜欢这些事情呢,还是畏于社会压力,才对这些事情产生兴趣呢?怎样才能弄清楚?教育的真正目的,不就是帮助你弄清楚这一点,让你长大以后可以将全部身心投注于自己喜欢的事物吗?
要弄清楚自己喜欢做什么,需要相当的智慧。因为你会担心无法谋生,害怕自己无法适应这个社会。因为这样,所以你弄不清楚。但是,如果你不怕,如果你不肯让父母、老师、社会肤浅的要求推入传统,你就可能发现自己真正喜欢的事情。要发现,就不能害怕无法生存。
不过,大部分人都怕无法生存。我们说:“如果我不听父母言,如果我不适应社会,不知道有什么后果?”因为害怕,所以我们听别人的话。这里面没有爱,有的只是矛盾,这种内在的矛盾就是制造破坏性野心的因素。
所以,教育基本的功能,就是帮助你弄清楚自己真正喜欢的事情,让你全心全意做自己喜欢的事情。这样可以创造人的尊严,消弭庸俗,扫除可鄙的中产阶级心理。因为这个道理,所以适任的老师才很重要,适当的气氛才很重要。在适当的气氛里面,你可以在自己所作所为的爱里面成长。没有这种爱,你的考试成绩、你的知识、你的能力、你的地位、财产,不过是垃圾而已,毫无意义可言。没有这种爱,你的行为只会制造更多的战争、憎恨,制造破坏,制造毁灭。
我们讲的这些对你们也许毫无意义,因为你们还年轻。不过,我希望这些话对你们的老师有一点意义,希望对你们内心的某个地方也有意义。
完整的责任感
《致各校书简》,第一卷
教育不只是教导各种学科而已,教育是培养学生内心完整的责任感。我们不知道,身为教育者,我们是在创造新的一代。大部分学校关心的只是琐碎的知识,不关心怎样才能转变人,转变人平常的生活。你们身为这些学校的教育者,应该有这种深切的关怀,关怀学生完整的责任感。
那么,用什么方式来帮助学生感受这种爱,和这种爱的非凡呢?如果你们自己都无法感受,那么谈什么责任感都没有意义。你们身为教育者能够感受这个真理吗?
看清这个真理,自然就会带来这种爱,带来完整的责任感。你们必须沉思这个真理,在每天的生活中观察这个真理,在你和妻子、朋友、学生的关系中观察这个真理。在你和学生的关系中,你会从心底衷心的讨论这个真理,而非只求措辞的漂亮。感受这个真理,就是人所有天赋中最宝贵的。它一旦在你心里开始燃烧,你很自然就会找到正确的字眼、正确的行动、正确的行为。一想到学生,你就会发现他来接近你,却完全不知道自己要接触这个真理。他接近你是怕怕的、紧张的、急着要讨好你,要不就是防备着,因为他活着的这几年,已经饱受父母和社会的制约。你必须看清楚这种背景,你必须关心他的实际情况,不要把自己的意见、结论、判断强加在他身上。从他的实然来考虑,你会发现自己的实然。这时你会发现你才是学生。
那么,你在传授数学、物理——这是谋生所需——之余,能不能让学生知道,他必须为全人类负责?这样,即使他追求的只是自己的工作,自己的生活方式,他也不会心胸狭窄。他会了解知识分科的危险,连带了解知识分科的局限,以及一种奇特的残酷。你必须帮助他看清这一切。“良善”的开花结果并不在于知道数学、生物学、考试及格、事业成功。“良善”的开花结果在于这一切之外。“良善”一旦开花结果,事业等一切必要的活动,都会因它的美而受到修正。但是我们却一直偏于一方,完全无视于良善的果实。如今在这些学校当中,我们将努力使两者合而为一。不刻意、不当作你必须遵循的原理或模式,而是因为你已经看清一个绝对的真理,那就是,这两者必须合而为一,人类才有重生的可能。
你们做得到这一点吗?能不能做到,并不是因为你们大家讨论过了,得到结论,一致同意,所以要做。而是因为你们内心的眼,已经看到其中非凡的重力——你们本身已经看到。这样,你们说的话才有意义,这样,你们就变成光的中心,这光不是别人点燃的。由于你们是全然的人性——这是事实,不是漂亮的措辞,所以你们对人类的前途负有很大的责任。请不要把这个责任当作负担,否则这种负担就变成一大堆空口白话,毫无实际可言,只是幻觉而已。这种责任有它的快乐、它的幽默、它的运动,却没有意念的沉重。
自以为是的日常生活1
撒宁,一九七九年七月二十八日
克:我想建议一件事情。我们一直在谈静思、爱、意念什么的。但是,在我来说,我们好像都不谈日常生活,不谈我们和别人、和这个世界、和全体人类的关系。日常生活中、生活方式中,是否觉察自己平常的混乱、焦虑、不安、忧郁、生活所需,这是我们最重要的问题,可是我们好像一直偏离这个主题。我们难道不应该关心这个问题吗?我说的是难道我们不能像朋友一样,一起谈谈日常生活,做什么、吃什么、和别人的关系如何、为什么无聊、我们的心为什么这么机械化等等?我们能不能谈一下,而且就是谈这些?
问:可以。
克:何谓日常生活?日常生活不是躲在幻想里面的种种逃避方式。日常生活是起床、练习嗜好、吃饭、上班、做这个、做那个、野心、满足、和别人的关系。不论亲密或不亲密、同性或异性,一切皆然。日常生活的中心课题在哪里?是钱吗?日常生活的中心课题不在周边的问题、肤浅的问题,而是一些深切的需求。那么我们要问,我们需求什么?是钱吗?我们的确需要钱。那钱就是中心课题吗?是地位?是经济、精神上的无忧?是对事情完全有把握,不混淆?我们的生活里面,主要的驱策、需求、欲望,到底是哪些东西?
问:工作的乐趣。
克:工作的乐趣。你说的是每天在运输带上转螺丝的人吗?是每天上班、遵照指示做事的人吗?请面对事实。我问的是:是钱吗?是安全吗?是失业吗?有了工作,就有例行公事、无聊、还有娱乐、夜总会等逃避无聊的东西。你懂吗?一切一切逃避生存主体的东西。因为这个世界情况就是这么可怕,你必须了解这一切。所以,身为这么聪明、认真的人类,我们和这一切事物有什么关系?道德败坏、理智的欺瞒、阶级偏见等等。政客搞出这一团乱七八糟。永远在备战。我们和这一切有什么关系?
问:我们是其中的一部分。
克:我很同意你的话。我们知道自己是其中的一部分吗?知道自己日常的生活造成这一切吗?如果知道的话,我们该怎么办?嗑药?酗酒?参加社团?隐居寺庙?黥面刺青?这样能够解决问题吗?我们该怎么做?社会由我们的日常生活构成,那我们的日常生活又是怎么一回事?政客利用我们夺取权力,夺取地位。我们既然觉察这一切,我们和这一切的关系又当如何?我们的生活造成这一切,那我们的生活又是怎么一回事?
问:我们会想改变现在的生活方式。
克:我们现在的生活方式,我们不知道怎样改变,所以我们接受。我们为什么无法改变?
问:或许我们在等别人告诉我们。
克:你在等奇迹发生吗?我们在等什么权威,等什么教士、上师什么的,告诉我们怎么做吗?
我们为什么无法改变自己日常生活的所作所为?再回来看:何谓日常生活?我问的是:我们是不是社会的一部分?社会越来越恐怖,越来越无法忍受、丑恶、毁坏、败德。身为人类,我们自己是不是也越来越败德?
问:我想我们并没有看清这一点。
克:为什么?我们不了解自己的日常生活吗?
问:我们的生活都很自以为是。
克:我们内心的生活、我们的生活都很自以为是。如果是这样,如果是因此造成我们今日生活其中的怪胎社会,为什么我们无法改变自己自以为是的生活?为什么?
问:我们对自己的生活有所不觉。直到我们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有感觉时,已无法改变。
克:我了解。我问的就是这个。我们对自己日常的活动能不能有感觉,能不能觉察?
问:身为人母,养孩子很不容易。
克:好。身为人母,养孩子很不容易。这就是我们的问题吗?我身为人母,我有孩子,但是他们后来是不是和其他人一样,长成了怪物、丑恶、粗暴、自以为是、贪多务得?我希望我的孩子这个样子吗?
问:至少我们是不是试试看,看我们是否能够尽快否决以往的制约。我们现在应该完整的了解这种制约,不能片段地看。而且要想想每一个人在日常生活中,怎样才能够以博爱为人服务,不带动机。
问:我要说的是,我们的问题不在我们必须在大城市工作。我们的问题是我们的孩子。在我来说,我是在自己和孩子的关系,以及周遭的一切上面,才警觉到我以往所受的制约。我们的问题好像是这样,不是外在的情况。
克:那我们大家该怎么办?
问:我们是否可以讨论一下恐惧?
克:可以。如果你爱你的孩子,你就不会送他们到学校去接受恐惧的制约。不过,这显然对你不是问题。你虽然谈这个问题,不过在你却不是切身的、急切的问题。
问:大部分人每天上班,工作和娱乐分得清清楚楚。不过我们却随时都能够学习。下班铃声一响,你是可以走了,不过你还是可以学习。你也许是让工作配合娱乐,也许是让娱乐配合工作,但是不论如何,其中都有学习的过程。不过我们好像从来不曾这样。有多少人回家还在想工作的?有多少人回家还在学习生活的?
克:说了那么多,我在哪里?你在哪里?我们是否还在处理“可能”,处理“应该”,或者我们已经开始面对事实?你们懂吗?面对事实。
自以为是的日常生活2
问:我们已经开始面对“我们把上班和空闲分得清清楚楚”的事实。
克:但是,我们有没有面对“我们是社会一部分”的事实?我们自己造成了这样的社会,我们的父母、祖父母造成了这样的社会。这是事实吗?我是否了解这一点呢?
问:这一点显然没错。
克:我们就拿这一点慢慢谈。我们了解痛苦,了解牙痛。那我们能不能像了解牙痛般的了解我们造成了这样的社会?对吗?我们可以吗?
问:可以。
问:是的。如果我们还牵扯在以前所受的制约当中,我们的确就是用我们所受的制约造成了这个社会。
克:你说的是“如果”、“也许”。我们能不能面对事实?我们说“我是社会的一部分”是什么意思?我们能不能一起思考一件事,那就是,这个社会不是神、不是天使造成的,是人造成的。不是谁,而是我们人造成这个可怕、残暴、毁灭的社会。我们是其中的一部分。我们说自己是其中的一部分,这“一部分”是什么意思?
问:你的说法是不是已经在我和社会之间画出了一道鸿沟?换句话说,真有“社会”这种东西吗?你指出这个怪异的、可怕的社会,这种抽象的东西和现在这里的人并不一样。
克:不,我说的社会哪里都不是,就是这里。
问:就是这里吗?
克:对,就是这里。
问:这样的话,我们能不能舍弃你所说的字眼多少年来对我们的制约,一起努力,开始采取一种积极的新行动?
克:我们没有办法一起努力。这是事实。我们没有办法一起思考,我们没有办法一起做什么事情,除非我们被迫,除非有很大的危机,譬如战争。这样我们就会一起努力。如果现在发生地震,和我们每一个人都有关。但是一除去地震、除去战争,我们就回到那渺小的我身上,继续斗争。这太明显了。
我们能不能专门讨论一下,我们说,我们是社会的一部分,这是观念还是实际?所谓观念,我指的是概念、想像、结论。是不是事实,牙痛一般的事实?
问:我就是社会。
克:我就是社会。这样的话,我造成的社会又是怎么一回事?我是不是只追求自己的安全、自己的经验,只管自己的问题、自己的野心?人人都为自己。历史的过程也许从一开始就是这样:人人为己,所以人人树敌。你们了解这一点吗?
问:我们不知道要怎样……
克:要怎样我们会弄清楚。不过让我们从近处开始,然后再继续下去。我们在谈我们的日常生活,我们的日常生活不但是社会的一部分,事实上,我们也在用我们的行为鼓动这个社会。那么,我,既是人类,又是社会的一部分,应该怎么办?我有什么样的责任?吸毒?蓄须?跑路?我的责任在哪里?
问:为它做一点事情。
克:我必须自己清楚,才能为它做一点事情。
问:如果我们清楚合理,我们就会被社会排除。这不吓人吗?
克:好,我们来讨论怎样才能够清楚,怎样才能够对事情有把握。我们来讨论我们是否可能安然无恙——心理和生理的安然无恙。大部分人的心都困惑。怎样才能够扫除困惑,获得清明的心智?有清明的心智,我就能够行动。对吗?
问:对。
克:我怎样才能够对政治、工作、夫妻关系,对自己和世界的关系清明?我这么困惑,怎样才能够清明?上师说这样可以,僧侣说那样可以,经济学家、哲学家又说怎样就可以。你们懂吗?分析家讨论陈年的痛苦什么的。他们都在叫喊、写作、解释。我陷在这一切里面,越来越困惑。我不知道怎样才弄得清楚,不知道谁对谁错。这就是我们的处境,不是吗?
问:是的。
克:所以我对自己说:我很困惑。这种困惑是这些人造成的。他们每个人说的都不一样,所以我困惑。所以我说我不听你们讲,我要知道我为什么困惑。
以己身为师
《致各校书简》,第二卷
“看”可以学到的东西也许比读书还多。不论是数学、地理、历史、物理、化学,要学某一学科,书本是必要的。书本上印的是科学家、哲学家、考古学家等累积的知识。如果我们幸运,能够上大学的话,那么,我们在大学学习的知识,就是从古至今,历代人累积出来的。古埃及、美索不达米亚、希腊、罗马,当然还有波斯,都累积了相当多的知识。不论在西方还是东方,这种知识在职业、工作上都很必要,不论是理论的工作、机械的工作、实际的工作,还是发明,都一样必要。这种知识创造了丰富的科技,本世纪尤其是这样。有一些知识是所谓“圣书”的知识,譬如吠陀经、奥义书、圣经、可兰经、希伯来经典等。所以我们既有一些宗教书,又有一些实际的书,不管你是工程师、生物学家,还是木匠,都能帮助你有知识,行动纯熟。
大部分人,不管在什么学校,尤其是我们这些学校,都是在收集知识、资讯。到目前为止,学校也是为了这些目的存在——大量收集外在世界、天堂的知识。海水为什么是咸的?树木为什么会长大?还有人类——人类的解剖、人脑的结构等等。另外还有你周遭的世界、大自然、社会环境、经济,太多了。这种知识绝对必要,但是,知识永远都有局限。学习就是获取各科知识,好让你找到工作。这工作也许是你自己高兴的,也许是你自己不怎么喜欢,可是环境、社会却强迫你接受。
“看”也可以学到很多东西。看自己、看鸟、看树木、看天空、看星星、看猎户星座、北斗星座。不但看身边的事物可以学习,看人也可以学习——看人走路、动作、谈吐、穿衣等都可以。不但看外在的东西,而且也看你自己——自己为什么这么想那么想、自己的行为、自己平常的动作、父母为什么要你做这个做那个。你要看,不要抗拒。你抗拒,就学不到东西。如果你已经自己有结论,有看法,自认无误,所以很坚持,这样你当然无法学习。要学习,就需要自由,需要好奇心,要想知道自己或别人为什么这样做?别人为什么生气?你为什么受到困扰?
学习无止境,这非常重要。譬如学习人为什么彼此杀戮好了。书本上当然都有解释,都提出种种心理的理由,来说明人为什么有这种行为,人为什么残暴。有名的作家、心理学家,已经在种种著作中说明了这一切。但是这是你读到的东西,不是你自己。你自己,行为怎样,为什么生气、嫉妒、忧郁,如果你观察自己,你学到的东西要比书本上的多。但是你知道,看书比观察自己容易。我们的脑习惯从完全外部的行为和反应收集资讯。你们不是觉得接受别人的引导上让别人告诉我们该怎么做比较舒服吗?你们的父母——尤其是东方的——告诉你们应该和谁结婚,安排婚事,告诉你应该从事什么工作。大脑永远接受简单的方式,但是简单的方式不见得都是正确的方式。我不知道你们是否发现,除了少数的科学家、艺术家、考古学家之外,再也没有人喜爱自己的工作。一般人很少喜欢自己做的事情。他们做那些事情,不过是出于社会的强迫、父母的强迫,还有想多赚一点钱。所以,如果要学习,我们就必须很仔细、很仔细的观察外在的世界,你之外的世界、还有内在的世界,也就是你自己的世界。
学习有两种方式,一是追求大量的知识,一是实践。前者首先是研读,然后利用研读来的知识做事,后者是从做里面学习,然后累积知识。两者其实没有什么不同,一个是从书本得到知识,一个是从做得到知识。两者都建立在知识、经验上面。然后我们说过,知识和经验永远都有局限。
因此,老师和学生都应该弄清楚真正的学习是怎么一回事。譬如你可以跟一个上师学习,只要他是适当的上师、健全的上师、不是专门搞钱的、用偏颇的理论四处云游骗钱的上师就可以。弄清楚学习是怎么一回事。今天,学习已经越来越变成荒唐。西方的某些学校,学生读过了低年级,高年级,居然还不会读、不会写。但是,即使你会读会写,即使你学了很多学科,你还是一样庸俗。你们知道庸俗是什么意思吗?这个字原本的意思就是爬山不爬到山顶,只爬到一半。从不要求优秀,从不要求自己的最高表现,这就是庸俗。学习是无限的,学习无止境,所以,你要跟谁学习呢?从书本?还是从老师身上?或者如果你聪明,就从“观察”学习?就目前来看,你是从外在学习:学习、累积知识,利用知识获得工作,如此这般。但如果你是跟自己学习,说正确一点,从观察自己,观察自己的成见、定论、信仰来学习,从观察自己意念、粗俗、敏锐的微妙之处来学习,这样你就成为自己的老师兼学生。这样你的内心就不依赖别人、不依赖书本、不依赖专家。当然,有时候你生病了,你必须去找专家,这很自然,也必要。但是,依赖别人,不论这个人多么优秀,都会使你不了解自己。学习自己是怎么一回事非常非常重要。这个社会遍布暴力,争强好胜,人人为己。要学习自己,绝不是跟别人学,而是要观察自己,不怨天尤人,不说:“没有关系,我就是这样,我改不了。”然后因循苟且。不带任何反应,任何抗拒的观察自己,这观察的本身就会产生作用。它会像一把火一样,烧掉以往的愚昧、幻想。
所以学习非常重要。脑不再学习,就机械化了。这时的脑就像绑在柱子上的狗,只能够在绳子长度的范围内移动。大部分人都绑在某种柱子上面,绑在看不见的柱子和绳子上面。你一直在绳子的范围内移动,活动空间很有限。整天想着自己的人,整天想着自己的问题、欲望、快乐、想做什么的人就是这样。你们都知道这种只想到自己的心理。这种心理的束缚很大,很大。这种束缚制造了各种冲突、不快乐。
健全地活在不健全的世界1
伟大的诗人、画家、作曲家绝不满足自己的所作所为。他们永远在学习。并不是一通过考试,开始工作,你就不再学习。学习,尤其是学习自己,里面有很大的力量和生命。学习,观察,直到你身上没有一个地方没有掀开,没有注意。这样就会免除自己以往受到的种种制约。这个世界因制约而分裂。你是印度人,我是英国人、美国人、俄国人、中国人等等。因为这种制约,所以有战争,所以千百万人被屠杀,所以不快乐,所以残酷。
所以老师和学生都必须比平常更深入地学习。两者都学习,就没有所谓老师和学生。有的只是学习。学习解放了头脑,去除了声望、地位等意念。
学习使众生平等。
健全地活在不健全的世界
《学习之初》,第十三章
克:前几天我们谈到“健全”、“庸俗”,谈到这些词的意思。我们问住在这样的社区是否庸俗,我们问我们是否很健全,这是说身体、心理、感情是否很健全。我们是否平衡、健康?这一切都包含在“健全”、“整体”这些字眼里面。我们互相教育,但是否反而使彼此庸俗、不健全、失衡呢?
这个世界很不健全、不健康、腐败。我们有没有把同样的失衡、不健康、腐败带到这里的教育呢?这个问题很严重。我们有办法弄清楚其中的真相吗?不是弄清楚我们认为应该怎样才健全,而是弄清楚我们这样彼此教育,是否真的使彼此健全,不是使彼此庸俗。
问:我们有很多人都必须每天上班,很多人都会结婚、生子——很多人都会这样。
克:身为人类,你应该受教育、你必须谋生、你也许会结婚、也许不会、要负责养孩子、要有房子住,还有抵押贷款。你可能一辈子都陷在这里面。那么,这样一个人在这个世界占有什么样的地位?
问:我们也许希望有人来照顾我们。
克:这表示你要有能力做事。你不能光是嘴上说:“请照顾我。”这样没有谁会照顾你。不过别沮丧,仔细地看,看到熟稔,了解人类彼此玩弄的诡计。战争也许不是真的战争,真正发生的是经济战争。但是你要观察这一切,不要沮丧,不要说:“我要怎么办?我要怎么面对这件事?我又没有什么能力。”你会有能力的。只要你知道怎样观察,你就会有很大的能力。
所以,这一切情况当中,你占有什么地位?这个问题,如果你已经看见整体,你自然可以问。不过,如果你并没有观察到整体,只是对自己说:“我该怎么办?”那么你只是陷在里面而已。这样你就不会有答案。
问:首先当然是让我们公开讨论这些事情。不过我觉得人都有点害怕自由讨论。因为他们害怕自己在乎的事情会受到危害。
克:你害怕吗?
问:如果我说我想要一部跑车,有的人就会质问我。
克:一定有人质问。我常常接到别人写信质问我,从小我就一直接受挑战。
问:先生,我们讨论这些事情时,有一个问题一直很让我困惑。我们说,我们生活在高度机械化的工业社会。但是,如果真的有人能够退隐,那是因为其他人上班、工作、机械化的关系。
克:当然。
问:如果不是有些人过着机械化、可悲的生活,我们就没办法退隐。
克:不,我们的问题是:怎样活在这个世界,却不隶属于这个世界?怎样才能够活在不健全当中,却又保持健全?
问:你是说那些上班过着机械化生活的人,可以这样生活,但却做另外一种人?换句话说,体制不尽然会……
克:体制,不管什么样的体制,都会使人心机械化。
问:但是一定会使人心机械化吗?
克:有这种事情。
问:每一个年轻人都面对成长。他们知道一找工作,就会变成这个样子。他们有别的路好走吗?
克:我的问题是:怎样健全地活在这个不健全的世界?也许我必须上班赚钱,不过我的心可以不一样,思想可以不一样。这里有没有这种不一样的心,不一样的思想?或者我们只是踩着机器,陷进这个怪物般的世界?
问一:因为自动化,所以朝九晚五,一星期六天的工作已经没有必要。这个时代已经开始给我们时间顾及另外一面,不知道结果会怎样?
问二:但是我们刚刚却说我们需要悠闲,我们不知道怎样利用悠闲?
问三:谋生真的有什么错吗?
克:我没有说谋生不对。我们都必须谋生。我在各地和人谈话,这是我的谋生方式。五十年来,我一直在做这种事,也很喜欢做这种事。我做的是我觉得对、觉得真实的事。这是我的生活方式,不是别人强加给我的。这是我谋生的方式。
问:我只是想说,你之所以能够这样,是因为有人开飞机。
克:当然。我知道,没有这些人,我没办法出游。但是,如果没有飞机,我会待在一个地方,待在我出生的村子,还是做这种事。
问:是的。但是这个机械化的社会,利益就是动机,事情都是这样进行的。
克:不是。别人做的事情龌龊,我做的事情干净。
问:所以我们做事应该干净?
克:理当如此。
问:但是,除了谋生之外,我们现在要开始知道怎样在这个世界谋生,但又活得健全,这必须有内在的革命。
健全地活在不健全的世界2
克:同样的问题我换另一种问法。怎样健全地活在这个不健全的世界?这不表示我不谋生、不结婚、不负责任。要健全地活在这个不健全的世界,我必须抵抗这个世界,从自己内在革命使自己健全、行事健全,这就是我的观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