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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民国那些大文人

_9 佚名(现代)
1970年政协讨论“宪草”,梁漱溟不赞成把林彪为接班人写进宪法。
“批林批孔”运动中,在大家都批孔时,梁漱溟却说:孔子生活在前2500年和后2500年之间,他本人是承前启后的。他还说:“一是,林彪没有路线,他是一个鬼,没有人格,够不上做一个人!二是刘少奇、彭德怀有路线,他们有自己为国家、民族前途设想的公开主张,他们的错误只是所见不同或所见不对。现择其精彩论述整理于后。……”
1978年2月,全国人大、全国政协同时在北京开会,会议的一项重要内容是制定新宪法。在政协会上,梁漱溟再次放炮:“我的经验是,宪法在中国,常常是一纸空文,治理国家主要靠人治,而不是法治……法统、法制、法治,种种法的观念从上到下,大家都非常淡薄。而对于人治,却是多年来所习惯的……中国由人治渐渐入于法治,现在是个转折点,今后要逐渐依靠宪法和法制的权威,以法治国,这是历史发展的趋势,中国前途之所在,是任何人都阻挡不了的。”
80年,有关方面为罗隆基举行的90诞辰座谈会,其真实的含义是肯定他在历史上的功绩,以全面公开地评价其一生。几乎所有到会的发言者,都从不同的侧面回顾罗隆基在不同历史时期为国家为民族所做的贡献,而没有人指出他的毛病,更无人提及1957年被划为右派的事。梁漱溟是最后几位要求临时发言者之一。他已92岁的高龄,没有稿子,吐字清晰,讲了十多分钟。他一开头就说,大家都在缅怀他,先头的好几位都谈及他的贡献,他的优点,听下来大体都是事实。但我以为,作为老朋友,也不妨缅怀时提及他的一些短处。人无完人,他也不能例外。在我数十年的交往接触中,甚至觉得他的短处弱点也是十分明显的,而且一直改进不大。我说的是他常常过多地想到个人的得失,有时扩大到难以驾驭的地步。比如1957年他当了右派,他是不是真的够右派,这暂且不说,说的是他在1957年的举动,正是他个人弱点的一次暴露,他吃了这个亏。如果不是他身上的利欲所致,怕不至于这样忘乎所以吧。在1957年反右派开始后,许多人都在说他这个人一无是处的时候,我心里却念及他也为国家民族做过不少好事,因此我一句话也没有说。在今天大家都在念及他一生所做的种种好事时,我却觉得应该提一提他的短处,他的弱点,他的不足。我以为这才是完整的他,也可以从此完整地看到每一个人的自我。我的话可能与各位不合拍,但坦然陈言于故人,为老友,也为自己,当不会有错。
梁漱溟晚年和冯友兰见面时说:“中国知识分子既无独立的地位,更无独立的人格,真是最深刻的悲哀!”
第59节
梁漱溟在医生问他有何要求时说:“我很累,我要休息。”说完就瞑目长逝。张岱年由此想到:“大哉死乎!君子息焉。”
论战
民国七年(1918年)初,梁漱溟先生每每晚间到杨怀中先生家,常有一位高个子的湖南青年开大门,彼此相视点头,寒暄几句,并不互报姓名。梁漱溟进客厅自与杨怀中交谈,这青年却从不加入。梁漱溟心想,这青年准是杨怀中先生的湖南亲友或同乡,从没有问过。后来,杨先生告诉他,这位青年是他在湖南第一师范的学生,有才有为,到北京找老师来的。经杨向蔡元培校长的推荐,给这位青年在北京大学图书馆谋到月薪仅八块大洋的小差事,白天在北大上班兼学习,晚间回杨家住宿。杨先生曾同时告诉梁,这位青年叫什么名字,但梁并没有记住。这位青年就是毛泽东。当梁漱溟先生1938年初只身赴延安,与毛泽东见面的时候,毛第一句话就说:“梁先生,我们早就见过面了,您还记不记得?民国七年(1918年),在北京大学,那时您是大学讲师,我是小小图书管理员。您常来豆腐池胡同杨怀中先生家串门,总是我开的大门。后来杨怀中先生病故,我也成了杨家的女婿。”毛泽东惊人的记忆力,唤起了梁漱溟深藏在脑海中20年前的往事。他只是吃惊地向毛泽东频频点头,连声说:“是的。好记忆,有这事,有这事。”
梁漱溟至今让人记得的是他与毛泽东的论战。在很长的时间里,梁漱溟与毛泽东的关系十分融洽,可能也许正是不分上下的朋友关系,使梁漱溟一时忘乎所以,才惹出1953年的那段公案。
梁漱溟与毛泽东同岁。1918年,两人在杨昌济(杨开慧的父亲)先生的家里初识,当时梁漱溟是北大哲学系讲师,毛泽东则在北大当图书管理员。20年后,梁漱溟到延安,在16天里与毛泽东有过多次交谈,有两次是通宵达旦,梁漱溟回忆说:“彼此交谈都很有兴趣。”
1938年梁漱溟到延安,与毛泽东谈话8次,其中2次谈了通宵。后来梁回忆说:“毛主席给我的谈话,就是论持久战的那些观点,中国不妥协,日本必败。……我非常佩服他,五体投地的佩服。”
1950年1月,在毛泽东和周恩来的再三邀请下,梁漱溟由重庆来到北京,毛泽东请他到自己家里做客,还专门派车接他,招待吃饭,由于梁漱溟吃素,毛泽东大声嘱咐:“我们也统统吃素,因为今天是统一战线嘛!”当毛泽东得知他还借住在亲戚家里时,马上派人安排,让他住进颐和园内的一处小院里。
在1953年9月召开的全国政协常委扩大会议上(后来转为中央人民政府委员会扩大会议),周恩来总理作了关于过渡时期总路线的报告,在小组讨论的时候,梁漱溟的发言掀起了一场巨大的风波。
梁漱溟说道:过去中国将近30年的革命中,中共都是依靠农民而以乡村为根据地的,但自进入城市之后,工作重点转移于城市,从农民成长起的干部亦都转入城市,乡村便不免空虚。特别是近几年来,城里的工人生活提高很快,而乡村的农民生活却依然很苦,所以各地乡下人都往城里跑,城里不能容,又赶他们回去,形成矛盾。
对于梁漱溟的发言,毛泽东很不以为然,他在讲话中说:有人不同意我们的总路线,认为农民生活太苦,要求照顾农民。这大概是孔孟之徒施以仁政的意思吧?但须知仁政有大仁政小仁政者,照顾农民是小仁政,发展重工业,打美帝是大仁政。施小仁政而不施大仁政,便是帮助了美国人。有人竟班门弄斧,似乎我们共产党搞了几十年农民运动,还不了解农民,笑话!我们今天的政权基础,工人农民在根本利益上是一致的,这一基础是不容分裂、不容破坏的!
此后几天,会议对梁漱溟的言论进行了严厉的批判。梁漱溟震惊不已。他的牛脾气又犯了,不顾一切地要求发言,并与毛泽东激烈争吵,直到有人在会场上大喊“梁漱溟滚下台来!”这场惊心动魄的争吵才匆匆结束。
随后,毛泽东给梁漱溟的问题定下了基调:虽“反动”,但不算反革命;要批判,但也要给“出路”。
30年后,90岁高龄的梁漱溟谈及此事,意味深长地说:“当时是我的态度不好,讲话不分场合,使他(指毛泽东)很为难,我更不应该伤了他的感情,这是我的不对。他的话有些与事实不太相合,正像我的发言也有与事实不符之处,这些都是难免的,可以理解的,没有什么。他已故世了,我感到深深的寂寞……”
1975年9月30日晚,重病中的周恩来总理最后一次出席国庆26周年招待会。为了落实党的政策,有一批在“文革”中受冲击的老干部、老民主人士、老教授、老专家被邀请出席了这次国庆招待会。国庆招待会之后,当时的哲学社会科学部领导小组给毛主席、周总理写了一份简报,反映出席国庆招待会的知名学者的雀跃之情。毛主席阅后很高兴,在这份简报上批示:“金无足赤,人无完人。名单上的人参加招待会甚好,可惜没有周扬、梁漱溟。”当有人向梁漱溟转述毛的话,他听后既严肃又欣慰地对笔者说:“人无完人是句至理名言,对于凡人或伟人,都同样是适用的。”
逸事
梁漱溟追忆儿时趣事时说:他积蓄的一小串铜钱不见了,吵闹不休。父亲在庭前桃树枝上发现,让他去看。梁漱溟看时,见树上有父亲写的小纸条:一小儿在桃树下玩耍,偶将一小串钱挂于树枝而忘之,到处向人寻问,吵闹不休。次日,其父亲打扫庭院,见钱悬树上,乃指示之。小儿始自知其糊涂。
少年时的梁漱溟爱静思,不喜运动,体质较弱。他的生活自理能力也差,6岁时还不会自己穿裤子。有一次家里人呼他起床,他却说:“妹妹不给我穿裤子呀。”一直是家里人的笑谈。“自幼呆笨,几乎全部小学时期皆不如人。”但随着年龄的增长、知识的丰富,他立志培养自己“自学、自进、自强”的精神。
梁漱溟20岁时在《民国报》当记者,发表文章时常用的笔名是寿民或瘦民。那时他年轻,当外勤记者,上跑总统府、国务院,下访学校团体,政治新闻、市井民生都是笔下文章。当年袁世凯在北京举行临时大总统就职典礼,他作为《民国报》记者亲眼目睹。他晚年回忆说:“袁世凯与我们记者近在咫尺。他矮墩墩的个头,光着秃脑袋(帽子拿在手里),留着短须,已有几根花白,胡须周围和两颊都没有修刮干净,一套军服也是皱巴巴的,与大总统就职的庄重典礼很不相称。”
梁漱溟的一生充满了矛盾,他曾经说过自己一生中有四件始所未料得事情:第一,最讨厌哲学,结果自己却讲了哲学;第二,在学校没读过孔子的书,结果讲了孔子的哲学;第三,未曾读过大学,后来教了大学;第四,生于都市,长于都市,一生却致力于乡村工作。
14岁时,梁漱溟入顺天中学堂,与张申府、汤用彤同学。当时他与班上的廖福申、王毓芬、姚万里三人最要好。相互间依年齿称大哥、二哥、三哥。某日四人谈到兴头上,廖福申提议以每个人的短处拣出一个字来,以此呼名以警示策勉。于是廖给大家起名:王同学懦弱,妇人气重,取名为“懦”;姚同学擅体育,但脾气暴躁,故起名为“暴”;他自己很勤奋,却自谦名为“惰”;他给梁漱溟起的是“傲”。梁漱溟觉得很中肯、很贴切。梁漱溟当时确实很“傲”,他的作文成绩在班上常名列第一。“我的特点总喜欢做翻案文章,不肯落俗套。”能出奇制胜,有时亦因草率失败。一位王姓国文先生对此很反感,批语为:“好恶拂人之性,灾必逮夫身。”而后来的一位范先生却偏偏赏识,以“语不惊人死不休”褒之。
在顺天中学堂,梁漱溟特别崇拜年级低于自己的郭人麟:“其思想高于我,其精神足以笼罩我。”梁尊称其为“郭师”,课余常去讨教,并将他的谈话整理成册,冠名“郭师语录”。学友们讽之“梁贤人遇上郭圣人”。梁漱溟回忆说:“我一向狭隘的功利思想为之打破,对哲学始知尊重”。梁崇拜的另一个人是同班的插班生、革命派甄元熙,甄鼓励他剪辫子,介绍他加入京津同盟会。
梁漱溟在北大讲“印度哲学概论”、“大乘唯实论”、“东西文化及哲学”等课,有甚多的见解,很受学生们的欢迎。1923年前后,梁漱溟讲“儒家思想”一课,正式注册的仅90多人,平时听讲的多在200余人。但梁却不善于言辞,文字也欠流畅,每当讲到某个道理时常不能即兴说明,便急得用手触壁或是用手敲头深思。据说,梁讲印度哲学和唯识论时,哲学系得彭基相、余光伟等都不大同意梁的观点,他们对旁人解释去听课的原因说:“我们是来听听他荒谬到什么程度的。”梁也不以为忤。
1944年梁漱溟在民盟秘书长任上,介绍千家驹入盟。新盟员填写“入盟志愿书”并签名盖章,志愿书填好后,他又叫其当场焚毁。因为民盟当时还是“地下组织”。
第60节
梁漱溟享高寿,有不少人向其讨教养生之道。他的回答十分有趣:“少吃多动”。他不抽烟。酒只是偶尔喝之,那是在迫不得已的场合。他风趣地说:“吃饭是应酬自己,喝酒是应酬人家。”
文革
与毛泽东争吵之后,梁漱溟开始深居简出,很少开口。1956年11月,在“大鸣大放”的高潮中,许多朋友认为梁漱溟应当出来说说话,出出气,但梁漱溟沉住气,决定旁观一段时间,结果,在随之而来的“反右”斗争中,那些朋友当中的许多人被戴上了“右派”帽子,而梁漱溟却侥幸躲过一劫。1966年,“文革”浪潮席卷全国,梁漱溟也在劫难逃,他的家被抄,不得不栖身于北京鼓楼铸钟厂两间小破屋中,政治上更是莫名其妙地被补戴了一顶“右派”帽子。
梁漱溟和美国学者艾恺教授谈到文革遭遇时,他说当时“心里有点不愉快,几天我就过去了”。其实,文革中梁漱溟也受过苦,他的房子被占了的时候,他只能睡在水泥地上,那已经是夏末秋初,天气开始变凉,衣物被抄走,他只能把洗脸毛巾系在腰间,以免着凉。街道上也曾拉梁漱溟去陪斗,他也曾“坐飞机”,回来后一身汗水。有次山东来人调查一个梁漱溟认识的人,让他揭发,梁漱溟据实回答,也说不出什么,人家说他不老实,一个巴掌就把他的眼镜打到了地上。
红卫兵抄梁漱溟家,将梁苦心收集的古玩字画统统付之一炬,梁只是在旁边冷眼旁观。但当红卫兵抱出两本大部头精装本的《辞海》和《辞源》时,梁出来阻止了。他解释道这两部书是向外地的学生借的,若烧毁就无法物归原主了。红卫兵毫不理睬,轻蔑地说:“不用了,我们革命的红卫兵,有《新华字典》就足够了。”由于精装书不易烧毁,红卫兵就一页一页撕着烧。
文革时,革命群众流行画红太阳,街上到处是旭日、大海,前门大街上的铺子整个就是红彤彤的了。梁漱溟还上街买颜料,也跟着去在外面墙上画。集体挖防空洞的时候,梁漱溟也积极参与,有一次因为迟到还很自责地将此事写进他的日记里。
梁漱溟先生“文革”打油诗:十儒九丐古时有,而今又名臭老九。古之老九犹叫人,今之老九不如狗。专政全凭知识无,反动皆因知识有。倘若马列生今世,也需揪出满街走。
立场
1972年底,全国掀起“批林批孔运动”。梁漱溟参加政协学习组织学习近一个月,却一言不发。于是,有人说梁漱溟与孔子有着割不断的“阶级感情”。梁漱溟终于开口了,他花了两个半天时间,讲自己对“批林批孔”的意见。他说,我只批林,不批孔。批孔是从批林引起的,我看不出林彪与孔子有什么关系,所以我不批孔,至于批林,我认为林彪谈不上有什么政治路线,不过一心要搞政变夺权而已。
梁漱溟在给香港友人的信中谈此事时,说:“我以拒不批孔,政治上受到孤立。但我的态度是独立思考和表里如一,无所畏惧,一切听其自然。”
因梁漱溟只批林不批孔,政协学习组立即开始批判梁漱溟。从1974年2月到9月,先后6个月地分小组批判,然后是两个月的批判大会。他每会必到,认真聆听。他泰然处之,会议的间歇居然还打太极拳。到了九月底,政协开了一次总结性的批梁大会。当支持人询问梁漱溟有何感想时,他却一字一句地回答说:“三军可夺帅也,匹夫不可夺志。”主持人勒令梁作解释。梁说:“‘匹夫’就是独人一个,无权无势。他的最后一着只是坚信他自己的‘志’。什么都可以夺掉他的,但这个‘志’没法夺掉,就是把他这个人消灭掉,也无法夺掉!”
1976年,“四人帮”垮台,在“两个凡是”笼罩的气氛中,梁漱溟在政协会议上一针见血地说:“文革”搞糟了,“文革”的祸因是治国不靠法治而靠人治。此时,真理标准大讨论还没有开始,梁漱溟的话可谓先声夺人。
1979年初,全国第五届政协会议在北京召开,邓小平当选全国政协主席,梁漱溟当选为政协常委。升了“官”的梁漱溟在这次会议上再次向“文革”开了火,时年他已85岁。当时,尽管一批老干部在私下场合对“文革”已经开始否定,对“两个凡是”也表示了不同意见,但公开讲话否定“文革”的还没有,梁漱溟是第一个。
1985年12月4日,北大为冯友兰先生举办九十寿辰庆祝会。此前一天,冯家设私宴庆祝。筹办中,冯友兰提出邀梁漱溟先生参加,梁称天冷不能出门。数日后,冯友兰却意外地收到了梁漱溟的一封短信,其大意是“北大旧人现惟我二人存矣,应当会晤,只因足下曾谄媚江青,故我不愿来参加寿宴。如到我处来谈,则当以礼相待。”冯友兰先生却说:“这样直言,很难得的。”后来,梁、冯有了一次会晤。冯友兰的女儿宗璞回忆,这次面晤谈了四个话题:佛学、青年时代、晚年生活和“谄媚江青”问题。当冯氏父女起身告辞时,梁先生突然问道:“你母亲可好?”宗璞回答:“母亲已于1977年10月去世。当时大家都在‘四人帮’倒台的欢乐中,而我母亲因父亲被批判,医疗草率,心情恶劣,是在万般牵挂中去世的。”两位历经沧桑的老人执手相对唏嘘……
婚恋
梁漱溟一直倾慕佛家出世思想,长年吃斋茹素,年近三十仍不娶妻。梁父屡屡催逼,梁漱溟一口拒绝毫无商量余地。
1918年11月9日,梁漱溟的父亲梁济在一个清新宁静的早晨穿戴整齐、带着对世道的无奈跳进了北京的净业湖(即今积水潭)。父亲的自杀,极大地刺激了决心从佛以求避世的梁漱溟。加上曾路过湖南时看到军阀烧杀掳掠、荼毒生灵的悲惨现状,梁漱溟在北京发出了“吾曹不出如苍生何”的慷慨之叹,并于1921年5月,宣布要献身于儒学,走进世俗的生活里。于是便有了梁漱溟的第一次婚姻。不过,梁漱溟认为,对他来说,寻求婚姻之乐乃是出于一种严格的道德责任。梁漱溟在给友人的信中说,他之娶妻实出于好德而非好色。
有一次梁漱溟与朋友伍伯庸谈及此事,伍伯庸问他的择妻条件,梁漱溟说:“在年龄上、容貌上、家世上全不计较,但愿得一宽和仁厚之人。不过,单是宽仁而缺乏超俗的意趣,似乎亦难与我为偶;所以宽仁超俗而有魄力者,是我所求。这自然不容易得,如果有天资大略近乎这样的,就是不识字亦没关系。”
伍伯庸不禁面露喜色:“当真能够这样,那我现在就可以给你介绍一个可意的。”原来伍伯庸夫人的妹妹黄靖贤年届二十八岁,尚未婚配,梁漱溟要求先见一面,伍伯庸说黄家守旧,得设法进行。在那次决定性的会面上,黄靖贤小组的衣着非常不合时样,气度又像个男人,同姐姐伍夫人站在一起,反而显得要比姐姐大。梁漱溟说:“凡女子可以引动男子之点,在她可说全没有。”
但是,婚还是马上订下来了。如此容易的订婚,梁家都感到十分诧异。当然,依梁漱溟的修养,对待如此大事断不至于没有一番考虑。他后来在《悼亡室黄靖贤夫人》一文中直白:“在我实经过了一番考虑。我第一想:我大概不会从交游女朋友中自己择婚的,势必靠旁人为留意;旁人热心帮助我的,自亲兄妹以至远近长辈亲戚亦很多,但究不如相知的师友其眼光可以与我相合。我反问自己,如果当真着重那些性情秉赋的条件,就必须信托师友;而朋友中伍伯庸所说的话,尤值得考量。第二我想:伍伯庸的话,在他自己是绝对真实的,我可以相信。他的观察力假令再有关数以上的可靠,那么,这女子便亦很有可取了……”
订婚当年,两人便成亲了。由于文化差异,梁漱溟、黄靖贤两人感情平淡,少精神上交流。梁漱溟说她,虽没有读过书,但识得字。梁、黄二人婚后起先几年磨合欠顺,越往后越生出爱意来,属于那种典型的“先结婚后恋爱”。因为梁漱溟在得二子后,还想要个女儿,因此黄靖贤在两度小产后再次妊娠,最后死于“前置胎盘”的难产,梁漱溟痛苦不已。
第61节
梁漱溟说起黄靖贤时说:“我好读书,用思想,而她读书太少,不会用思想,许多话都不会谈,两个人在意识上每每不接头。因此,在婚后十年内,彼此感情都不算顶好。”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互相磨合的加深,有了认同与了解后,梁漱溟开始认识到自己妻子的优点,“靖贤的为人,在我心目中所认识的,似乎可用‘刚爽’两个字来说她。”不仅看到自己妻子身上正直、忠信的性格品质,而且从妻子默默为自己操劳家务的奉献精神,更感受到了那份夫妻情分。“婚后14年间,使我藉以了解人生,体会人生。并从她的勤俭,得以过着极简易的生活,俾我在社会上能进退自如,不用讨钱养家,而专心干我的社会运动。”尤其在黄氏去世前4年间,夫妻间感情弥笃。梁漱溟在《悼亡室黄靖贤夫人》中是这样充满深情厚意回忆这段生活的:“我自得靖贤,又生了两个孩子,所谓人伦室家之乐,家人父子之亲,颇认识这味道。”对于妻子的去世,梁漱溟感到非常哀痛:“现在靖贤一死,家像是破了,骤失所亲爱相依的人,呜呼我怎能不痛呀我怎能不痛呀”为了哀悼亡妻,梁漱溟还写了一首诗,以示纪念。
我和她结婚十多年,
我不认识她,她也不认识我。
正因为我不认识她,她也不认识我,
使我可以多一些时间思索,
多一些时间工作。
现在她死了,死了也好;
处在这样的国家,
这样的社会,
她死了使我可以更多一些时间思索,
更多一些时间工作。
妻子去世后,梁漱溟决定,以后不再续娶。“我此后决不续娶,不在纪念她的恩义,表见我的忠贞,而在不应该糟踏她留给我的这个机会。”
“中年丧偶大不幸。”晚年梁漱溟对美国的学者艾恺谈起他的原配夫人去世时说,她人很好,她的去世,是很伤心的一件事。
梁漱溟中年丧偶,以后有人给他介绍太太,遭到他的拒绝,他矢志不娶。连他自己也没有料到,到了1943年他会续弦。1943年,梁漱溟从日军侵占的香港避难桂林,由曾作忠夫妇为介,与一老小姐结婚。这一年,梁漱溟50岁。桂林满城风传梁正留胡子,他爱上了老处女陈淑芬,以便能在爱人面前更有男子汉的气概,胡子即便不能增添男人味,也能给哲学家增添风采。很有意思的是,陈淑芬女士当时已经47岁,但月老牵线时,隐瞒了陈女士的真实年龄,说是40岁。梁爱上陈,成为抗战期间轰动广西的新闻。于是在1944年,梁漱溟有了第二次婚姻。在婚礼上梁又刮了胡子,梁说:“一个老新郎在婚礼之前总是要刮刮胡子的。”梁的朋友们对梁再婚表示祝贺,说梁“为我们这些中年伙伴们赢得了荣誉。”
1944年1月23日,梁漱溟与陈淑芬女士在桂林友人家中举行了传统的婚礼,梁、陈的婚礼场面颇大,桂林各界名流欢聚一堂,据说梁漱溟的礼金就收了5万多元。夫妇两人的年龄合计起来,大约正当百岁。有人以“百年好合”祝贺,好像有嘲笑的意味。陈小姐是北大毕业,新娘的一位北大的同学送给他们一副结婚的贺联,上联的最后六个字是“师傅改称姐夫”,下联的最后六个字是“同学变为师娘”。陈小姐是师范大学毕业,一直在中学和师范学校教书。
梁漱溟首先在庆祝仪式上发言:“婚姻是人生中一件重要的事情。我们要请教有着丰富生活经验、年高望重的龙积之先生。”于是,龙积之老先生捋着花白的胡子就婚姻的意义引经据典地做了一番高论。梁漱溟的旧友李济深先生也作了道贺式的讲话。来宾中的作家白鹏飞的讲话声音宏亮又不乏幽默。他说:“梁先生原籍桂林,……抗战开始后方归故里。但他在桂林并无家室,既无家室,何言回家。那么最好就是着手建立家庭。敞开的心扉自然容易被人占据。陈女士出阁甚晚,因为她一直要嫁给一位哲学家……于是,她就乘虚而入了。”话一说完,大家就大笑起来。
在来宾们的要求下,梁漱溟兴致勃勃地讲起了他们的恋爱经过。“现在,我听说谈恋爱要花很多钱,下馆子,看电影,看戏等等。但我却没有花过一分钱。我是羞于谈及此事,但的确连出去散步也没有过。我也曾给她写过信,约她在天气好时一起去经山村的河边散步。但那天却恰逢阴天小雨。她是否会应约前来呢?我犹豫了一会儿,拿把伞就出门了。如我所料,在半路上遇见了她。因为还在下雨,我们仍然无法去散步。于是我们终于只是在路边的小亭子里坐了一会儿”恋爱的故事讲得细致动人,惹来宾朋一阵热烈的掌声和笑声。讲完了恋爱故事,梁漱溟还破天荒地唱了一段京剧《落马湖》的窦尔顿:“黄天霸,好大胆,他焉敢单人独骑来探山……”
有文章说,续弦婚礼上,热闹非凡,仪式一时无法结束,可是让大家扫兴又不好,于是梁漱溟站起来说,自己喜欢听京剧《盗御马》,他借剧中人台词,起身说“告辞了”——(拖长声),借机扬长而去,众人随之退场。
陈淑芬是北京师范大学的毕业生,比梁漱溟小6岁,性情温和,修养到家,她不仅使梁漱溟拥有安乐的后院,还使他冷峻孤傲的性格染上浓厚的暖色调,有了轻松愉快的一面。梁漱溟自与陈淑芬女士结婚后,一改过去严肃显得有点古板的性格,从此竟然也谈笑风生,幽默了许多。但也有说陈小姐,个性强烈,脾气暴躁,成为梁漱溟的太太后,有时在公众场合不大讲礼仪,令梁漱溟尴尬。两人一直在不甚和谐中过日子。1966年“暴风骤雨”降临,梁漱溟说,她因个性太强,被红卫兵打,打得很厉害。于是梁漱溟晚年将两任太太进行比较,更怀念发妻,耄耋之年写《纪念先妻黄靖贤》,认为“只有她配做自己的妻子”。
笔者认为,陈女士性格暴躁应当是正确的说法。梁漱溟在某晚辈的婚礼上致辞,大意是夫妇应当相敬如宾云云,他便拿自己来做例证,手指着太太说:“像我结婚的时候,我对她是非常恭敬,她对我也十分谦和。我有时因预备讲课,深夜不睡,她也陪着我。如替我沏茶,我总说谢谢,她也必会客气一下。因为敬是相对的,平衡的……”这时她的太太高声打断了她:“什么话!瞎扯乱说!不管什么到你嘴里都变成哲学了!……”梁十分窘迫,只好打住归座了。
陈淑芬女士晚年患歇斯底里症,于1979年去世。
梁漱溟的弟子胡应汉结婚,梁书条幅赠之:“男女居室,西人言爱,中国主敬,敬则爱斯久矣。”这可看作梁漱溟的婚姻观。“敬”是中国传统礼仪和文化的概念,“敬”里有夫妻平等、举案齐眉、相濡以沫的内涵吧。
归去
梁漱溟于1988年4月底因病入院,儿孙昼夜轮流伺候左右。5月他还接受一台湾记者的采访,只说:“注意中国传统文化,顺应时代潮流。”此可视为他的遗言。5月11日他把长子培宽呼至床侧,示意有话要说。培宽备好纸笔。他说:“人的寿命有限度。大夫说医生治得了病,治不了命。我的命已经完了,寿数就这样了。有时候吃点药,吃点合口味的东西,就可以了,不必延长寿命。”培宽问他还有什么要交待的,他只坦然地说:“火化。”
梁漱溟的遗体告别仪式在北京医院告别大厅,灵堂入口大门上悬挂的是梁培宽次子梁钦宁拟就的挽联:百年沧桑救国救民;千秋功罪后人评说。横批是:中国的脊梁。梁钦宁张贴时,工作人员阻止,但他执意坚持。
缅怀
1988年6月,梁漱溟去世,冯友兰亲撰一文《以发扬儒学为己任,为同情农夫而执言——悼念梁漱溟先生》,在《群言》杂志1988年第9期发表。在文中,冯先生为梁所撰的挽联更是充满了对一代大儒梁漱溟的钦敬之情:
钩玄决疑,百年尽瘁,以发扬儒学为己任;廷争面折,一代直声,为同情农夫而执言。
启功挽梁漱溟:“绍先德不朽芳徽,初无意,作之君作之师,甘心自附独行传;愍众生多般苦谛,任有时,呼为牛呼为马,辣手唯留兼爱篇。”
马歇尔、司徒雷登见梁漱溟形(光头)与神(劳形,为国事奔走),称他为“中国的甘地”。
赵朴初说梁漱溟:“观之俨然,即之也温”。
梁漱溟去世,《人民日报》刊发文章的标题是《一代宗师诲人不倦,一生磊落宁折不弯》。
十二、熊十力
人谓我孤冷。吾以为人不孤冷到极度,不堪与世和谐。——摘自熊十力《十力语要》
熊十力先生的狂狷比黄侃有过之而无不及,但是熊先生比之黄侃,却少了那一份轻狂之气。熊先生暴烈不羁,好骂人打人,我的一位朋友在看熊十力先生的事迹时戏言熊十力的“十力”意为“十足蛮力”。下面就来说说这位暴烈易怒爱打人的熊先生。
狂狷
少时,熊十力口出“狂言”道:“举头天外望,无我这般人。”令其父兄诧异不已。
熊十力原名熊继智,十力本是佛家术语,专指如来佛祖的十种智力,他以十力为号行于世,可见其狷狂之盛。
熊十力在自己著作上署名“黄冈熊十力造”,颇引起一些议论,因为在印度只有被尊为菩萨的人才可以用这说法,据传他也曾经自称“熊十力菩萨”。
熊十力曾言:“当今之世,讲晚周诸子,只有我熊某能讲,其余都是混扯。”
1911年,武昌起义后,熊十力任湖北都督府参谋。当年12月,熊十力与吴昆、刘子通、李四光聚会武昌雄楚楼,庆祝光复,史称“黄冈四杰”。聚会期间,李四光曾书“雄视三楚”,熊十力则书:“天上地下,唯我独尊。”
熊十力狂妄,殷海光拜访他,谈起冯友兰、胡适和金岳霖,熊十力对三人都不放在眼里,他说胡适的科学知识不如“老夫”,冯友兰不识字,金岳霖所讲是戏论。听罢此语,即使对熊十力盛气凌人已有所闻的殷海光也深感意外。
一九四四年,有一次徐复观和熊十力先生谈天,熊先生说章氏除了文章写得好,及懂一点小学外,并无学问。徐复观还听说熊先生在杭州时看到章氏谈佛学的文章,批上“尔放狗屁”四个大字。
第62节
1932年,熊十力的《新唯识论》出版,这标志着蜚声中外的“新唯识论”哲学体系的诞生。但此书一出,即刻遭到佛学界人士尤其是熊十力曾就读的南京内学院师友之群起攻击。熊的老师欧阳竟无阅后痛言:“灭弃圣言,唯子真为尤”,随后令弟子刘衡如著《破新唯识论》对熊氏其书进行系统破斥,指责他“于唯识学几乎全无知晓”,并指斥其书乃“杂取中土儒道两家之义,又旁采印度外道之谈,悬揣佛法,臆当亦尔”。熊十力见后自不甘沉默,立即应战。他对北大校方说:“我要写书,不讲课了!”于是辞职,并迅速著成《破〈破新唯识论〉》一书,对刘氏之斥逐一破解。此时距《新唯识论》出版仅5个月。他为自己辩护说,《新》著“义既远离唯识,旨亦上符般若”,认为自己非但没有离经叛道,反而是对佛学的维护和发展。欧阳竟无是熊十力的老师,但熊坚持说:“吾爱吾师,尤爱真理!”从此,他们师徒交恶,至死未解。与欧阳等人相反的是,蔡元培、马一浮等人却对此书推崇备至,评价甚高。
熊十力有一次在朋友家吃饭,朋友的孩子想吃桌上的一块肉,熊十力却立刻夹到自己碗中,说:“我身上负有传道的责任,不可不吃,你吃了何用?”于是坦然吃下。
有人拿自己的文章给熊十力看,他说:你拿书给我看干什么?你应该看我的书,就是不看我的,也应看圣贤的书,你的狗屁东西算什么作品呢?
熊十力与张难先私交甚笃。张任湖北财政厅厅长时,很多人来求熊,希望能通过熊弄一个一官半职。熊不胜其烦,一日在报上刊登启事一则,以绝他人请托之望。内容为:“无聊之友朋,以仆与难先交谊,纷诉介绍,其实折节求官,何如立志读书;须知难先未做官时,固以卖菜为生活者,其乐较做官为多也。仆本散人,雅不欲与厅长通音讯,厅长何物?以余视之,不过狗卵孵上之半根毫毛而已。”
1949年以后,熊十力脾性依旧,坚持不肯改造自己,数次给毛泽东写信,要求建立哲学研究所,允许旧学传播。
中国哲学会请他作委员,他提出两个条件:不开会,不改造思想。他对自己的学生说:“我是不能去开会的,我是不能改造的,改造了就不是我了。”又说:“马一浮写信给我,说他自己是‘确乎其不可拔’!我回信说我也是‘确乎其不可拔’!他以为我到北京,就‘尽弃其所学’了!”
1956年,政协召开关于知识分子的会议,熊先生原不在邀请之列,熊的学生杨玉清在一次小组讨论会上说:“过去曾有人说:‘可惜今天称得上士的人,只有马一浮、梁漱溟、熊十力二三人而已。’梁先生今天在座,马先生也由杭州到北京来了,只有熊先生还在上海。”政协马上联系上海方面,请熊先生为特邀代表。陈毅派人去熊先生家通知,此时熊正在洗澡,他说:“我是不能坐飞机的。”于是坐当日火车前往。在这次会上,他被增选为第二届政协委员,并连续当选为第三、四届政协委员。但他只是政协的“三到”委员:开幕到、闭幕道、照相到。其余时间,均不到会,而是呆在宾馆里与友朋聚谈。某次,一位大人物突然莅临,全场起立相迎,唯熊十力我自岿然不动!熊十力怕坐飞机,说是怕把飞机给坐坏了,但坐火车又忍受不了车厢里的暖气,因此每次北上开会,均把车窗打开,风呼呼的往里灌,一车厢的人均消受不了。服务员向陈毅反映,说熊十力是个怪老头,不好伺候。陈哈哈一笑,说:“咱们国家有几个熊十力?不就一个吗?想法子照顾一下嘛!让他自己住一个包厢好不好?”
风度
哲学家牟宗三记叙他与老师熊十力的初见。那是1932年冬,熊十力“胡须飘飘,面带病容,头戴瓜皮帽,好像一位走方郎中,在寒风瑟肃中,刚解完小手走进来”。言谈中,他忽一拍桌子,大喊:“当今之世,讲晚周诸子,只有我熊某能讲,其余都是混扯。”再看熊十力,眼睛瞪起,“目光清而且锐,前额饱满,口方大,颧骨端正,笑声震屋宇,直从丹田发”。此情此景此人,牟宗三以“真人”二字冠之。
在杭州,熊十力得识另一位大儒马一浮。熊十力很想结识这位大隐,便请时任浙江省立图书馆馆长的单不庵引见,单支吾似有难处,他是怕马大隐不给面子。熊干脆谁也不用,自己把《新唯识论》的稿本包好寄给马一浮,并说明结交之意。一个多月过去了,仍无音信。忽一日,院里来了一位长者,须髯飘飘,气度非凡,自报家门,原来是马一浮!熊也不客套,上来就问马:信写了这么长时间,怎么就一直没个回音?马说,若单寄信来,自是早有回复,可是你连大作都寄来了,无论如何也要好好拜读过才能说话。两位大师惺惺相惜,一见便成莫逆,此后如高僧论道,时常往还,确也解了熊氏不少孤苦。他在其《新论》(文言文本)“绪言”中说:“自来湖上,时与友人绍兴马一浮商榷疑义,《明心章》多有资助云。”马一浮也对《新唯识论》推崇备至,并为其制雅序曰:“自吾所遇,世之谈者,未能或之先也。可谓深知于化,长于语变者矣!”
在北碚期间,旧雨新知时来相看,使熊十力稍感欣慰。有一次陈铭枢请熊十力吃饭,背山临江,一派好风景。陈却背对江面,熊大不解,问陈:“你怎么不看风景?”陈说:“你就是很好的风景!”熊十力立刻重复了一遍:“我就是风景。”于是两人哈哈大笑起来。
不羁
熊十力夏天总光着上身,即使年青女弟子来访也一样。
一次,王元化来访,熊十力恰在沐浴,于是招呼王进门,自己赤身坐澡盆之中,与王谈话,一派魏晋风度。
熊十力的信札、著作,常写在已用过的纸背上,字迹潦草不堪。
初入北大,熊十力即把通行的课堂教学改为旧式师生交流。每讲到精彩处,他常意兴陡发,情不自禁地随手在听者头上或肩上重重一拍,然后哈哈大笑。因为拍得太重,久之,学生听熊先生讲课,都不敢坐第一排。有人躲到最后一排,他就从最后一排拍起。
熊十力在论学时往往意气风发,情不自禁,谈到高兴处,往往情不自禁,随手在听讲者的头上或肩上拍一巴掌,然后哈哈大笑,声震堂宇。有一次他与张东荪论学,谈得兴起,一掌拍在张的肩上,张逡巡后退。
暴烈
殷海光文金岳霖对熊十力的看法,金岳霖说:“据我所知,熊十力是中国研究佛学最深刻的一个人。”殷说:“先生好打人。我亲眼看见他在梁漱溟背后打三拳,还骂他是一个笨蛋。”对此,金岳霖说:“呃!人总是有情绪的动物。是人,就难免打人骂人的。”原来,梁漱溟因为学问方面的事,与熊十力发生了争论,争完之后,熊十力乘梁漱溟转身之际,跟上去就打了梁三拳,口头还骂他是个“笨蛋”。梁漱溟了解熊十力的个性,没有理会就走开了。
熊十力经常和其他学者争吵,他跟马一浮吵,跟蒙文通吵,跟梁漱溟也吵。废名(冯文炳,文学家)很佩服熊十力,常跟熊谈儒道异同等事,等到他着手读佛书以后,确经常与熊的意见不和。两人一当相遇,必是口舌相加,每当争论起学术问题来,经常是各不相让,始则面红耳赤。一次,二人又争吵不休,废名说,我代表佛,你反对我就是反对佛。熊十力说,我就是佛,你才是反对佛!争来争去,到最后没有了声音,原来双方扭成一团、拳脚相加,最后是不欢而散。然过一二日再聚时,则又谈笑风生,和好如初。
周作人在《怀废名》中记录过此事:“有余君与熊翁(指熊十力)同住在二道桥,曾告诉我说,一日废名与熊翁论僧肇,大声争论,忽而静止,则二人已扭打在一处,旋见废名气哄哄的走出,但至次日,乃见废名又来,与熊翁在讨论别的问题矣。”
关于熊十力与废名的打斗,演绎出了几个版本:一说来自汤一介的《真人废名》:“他们的每次辩论都是声音越辩越高,前院的人员都可以听到,有时候甚至动手动脚。这日两人均穿单衣裤,又大辩起来,声音也是越来越大,可忽然万籁俱静,一点声音都没有了,前院人感到奇怪,忙去后院看。一看,原来熊冯二人互相卡住对方的脖子,都发不出声音了。”还有说两人在桌子底下扭打在一起的,也有说打架时熊十力正“坐在马桶上”的。还有人说,熊十力打不过废名,被打出门外,“边逃边骂”。
李耀先去拜见老师熊十力,在熊家用餐。李一口气吃了九个汤圆,碗里还剩一个,他怕不礼貌,勉为其难又吃了半个,实在吃不下去了。正在为难之际,只听熊十力在桌上猛击一掌,怒喝道:“你连这点东西都消化不了,还谈得上做学问,图功事?”犹如当头棒喝,李顿时汗流浃背、豁然开朗,肚量为之一宽,最后半个汤圆很容易就吃下去了。
上个世纪三四十年代,北大的学生很是张狂,学校聘教师,学生要参与并提意见,如果学生不答应的话,就要重新考虑,因此没有教授敢在课堂上训学生。学生上课不来,随便挑教授的刺,是家常便饭。可是熊十力不吃这一套,张口便训,急了甚至还动手打。说来也怪,狂妄的北大学生还真就不敢将熊轰出去。
有一次陈铭枢去杭州看望熊十力,当时“一二八”日军侵略事件即将爆发,风雨如晦。两人一见,熊劈面就打陈铭枢,骂陈不在上海准备抵抗,居然跑到杭州游山玩水来了。
第63节
据李渊庭回忆,1945年,他到老师的房间,“看见他正在写的书稿中引王船山的话,不符合人家原意,有点生拉硬套,我告诉他再看看人家讲这句话的上下文,并把我的理解讲出来,他就火了!”熊十力大骂渊庭为“王八蛋”。李渊庭无奈,离开了老师的书房回到自己家中,结果熊十力又追进来。李渊庭进门走了几步站住,一转身正面对着熊十力,熊十力接着骂他:“王八蛋!难道是我错了?”李渊庭说:“我只是请先生再仔细看看您引的那段话的上下文,您就会明白的,您讲的不符合原意!”李的话音未落,熊十力举拳打向李渊庭的左肩,李不躲避,说:“您打我我也是这么说。”熊十力气愤地走了,李渊庭的3个孩子被吓得哇哇大哭。但是第二天一大早,熊十力又来到李家,笑着对自己的弟子说:“渊庭,你对了,我错了!我晚上拿出书来仔细看了上下文,是你说的那意思。哈哈,冤枉你了!”他摸着三个孩子的头说:“熊爷爷吓着你们了!”说完,就转身笑着离开了。
暴躁
熊十力和陈铭枢是在南京学佛时结识的好友。后陈铭枢任广东省政府主席,其时熊正贫病交困。陈请熊去广州,熊不去;陈送钱,熊不收。陈实在要送,熊说,我每月生活费大洋30元,陈按月寄30元表示支助,熊受之。有一次陈的会计忘了寄钱,熊立刻写了封信,上面写了100来个“王八蛋”。陈看了信,马上补寄钱过去。
有一次熊在某人家里见到钱穆著《先秦诸子系年》,看得心头火起,不禁在书上打叉子,还不解气,干脆扔在地上边踏边骂。
熊十力跟另一大儒冯友兰也有过节。某次,冯氏携其《中国哲学史》来访,两人多有争论,冯欲合璧中西,而熊以西哲为肤浅,如唯心唯物之论实无精彩。话不投机,难免脸红脖子粗。
熊十力他从来不管是谁,将军也好,高官也罢,想教训就教训,一点面子不留。徐复观当年官拜少将,身在蒋介石的侍从室,红得发紫。1943年,徐复观初次拜见熊十力,请教应读何书。熊教他读王夫之的《读通鉴论》。徐说那书早年已经读过了。熊十力不高兴地说,你并没有读懂,应该再读。不久后,徐再见熊十力,说已经读完。熊问有什么心得?徐便接二连三地说出许多不太满意处。熊十力未听完便斥骂道:“你这个东西,怎么会读得进书!任何书的内容,都是有好的地方,也有坏的地方。你为什么不先看出它的好的地方,却专门去挑坏的?这样读书,就是读了百部千部,你会受到书的什么益处?读书是要先看出它的好处,再批评它的坏处,这才像吃东西一样,经过消化而摄取了营养。比如《读通鉴论》,某一段该是多么有意义;又如某一段,理解是如何深刻;你记得吗?你懂得吗?你这样读书,真太没有出息!”经此一骂,徐复观立起来了。
牟宗三曾跟自己的弟子讲起老师熊十力的事情,说:“侍师亦不简单,既要有诚意,又不能太矜持。当年我服侍熊先生……那时没有一个人能服侍他,只有我……他脾气那么大,许多学生都怕他,唐(君毅)先生也不敢亲近他……其实,我并不聪明伶俐,也不会讨巧……”
气节
1917至1918年间,熊十力曾参与孙中山先生领导的护法运动。他目睹鼎革以还,世风日下,“党人竞权争利,革命终无善果”,军阀官僚贪鄙、淫侈、残忍、猜妒、诈骗、卑屈、苟且、伪善,党祸至烈,士习偷靡,民生凋敝,人道灭绝,痛惜“党人绝无在身心上做工夫者”,慨叹“由这样一群无心肝的人革命,到底革到什么地方去呢?”熊氏“以为祸乱起于众昏无知,欲专力于学术,导人群以正见”,深感“革政不如革心”,遂慨然弃政向学,研读儒佛,以探讨人生的本质、增进国民的道德为己任。他曾自谓:“决志学术一途,时年已三十五矣,此为余一生之大转变,直是再生时期。”
熊十力的一个爱好是骂蒋介石,徐复观做蒋介石待从室官员,给他一百万元支票,被他大吼大叫地骂走;一次,郭沫若看望他时,给他带一只老母鸡,一起痛骂蒋介石,让他快活异常。
对于熊十力的学识,蒋介石是十分赏识的。20世纪40年代,已在蒋介石侍从室任职的徐复观受蒋介石的委托,前去看望熊十力,并给他带去了一张一百万元的支票。目睹了整个过程的阎秉华回忆,熊十力大声吼着对徐复观说:“你给我快走!蒋介石是狗子,是王八蛋!我怎么能用他的钱!你快拿着走!”声音之大,自后山一直传到院里。
徐复观曾将老师刚出版的《读经示要》送了一部给蒋介石,蒋遂令何应钦拨款二百万给熊十力。熊十力依然坚辞不受,这次的理由是,自己已趋老迈,身体很差,“此等衰象,确甚险也”,不适宜再出来开办研究所,并说“当局如为国家培元气,最好任我自安其素。”此后熊写信给弟子徐复观,大训了一通:“复观以师事我,爱敬之意如此其厚,岂愿吾早无耶。”意思是自己还想多活几年,不想再搞什么研究所。其实熊氏欲办哲学研究所的意愿由来已久。后来,南开中学时的老同事孙颖川邀请熊十力再次入川,主持附设在其黄海化学工业社的哲学研究部。而这一次,熊竟欣然前往了。
蒋介石取得国民党军政大权后,熊先生人到中年,时移世易,他作为革命的参与者,内心的痛苦和绝望是一般党员难以理解的:他大骂蒋介石,并把有蒋介石字样的报纸撕下来,塞到裤裆里。
1946年春,避居川中著书授徒多年的熊十力返回湖北老家,借住在汉口王孟荪先生家中。此时蒋介石正欲乘船还都南京,途经武汉,得知熊十力在汉口,便差人去请,想当面谈谈,看老夫子能为党国帮些什么忙。熊大师一听顿时光火:“要我去看他,他是什么东西!”不去。蒋先生想来耳闻熊氏脾气,也不生气,让陶希圣打电话给湖北省主席万耀煌,让其赠资百万给熊十力,以助其办哲学研究所。然而熊并不领情,说:“我熊某对抗战无寸功,愧不敢当。”
1937年,日寇侵入华北,熊十力化装成商人,坐煤车逃离北京城。路上遇雨,衣履尽湿,仓皇狼狈之状难以言表。辗转返回黄冈后,有乡里青年问起国事,熊不禁大哭失声,大骂国民政府不抵抗,并让青年们去找共产党,拿起枪打日本。
1938年,熊十力居重庆璧山,常对学生讲授民族历史,并以节气相勉励,说:“日本人决不能忘我国家,决不能忘我民族,决不能忘我文化。”
1949年5月16日,他听到路透社的电讯:中国人民解放军渡过长江,已占领军事重地武汉。熊十力极为兴奋,大书三个字:解放了!
在1949年11月中旬,熊十力便接到了老朋友董必武、郭沫若联名发来的电报,电邀熊先生北上,共商国是。熊十力在给董、郭的回函中说,自己非事功之材,不宜做官,“如不以官府名义相加,而听吾回北大,课本、钟点、及不上堂、冷天南行、暖时北还,一切照旧例,否则不欲北行。”
“文革”开始,熊十力不挂领袖像,只设孔子、王阳明、王船山座位,朝夕膜拜。但此时,他目光不再炯炯有神,谈吐不再潇洒自如,情绪也不再热烈激昂,而是“常独坐桌边,面前放一叠白纸,手中握支秃笔,良久呆坐”。
真挚
熊十力在致友人的信中说:“力所以说话便好骂人,全是悲心行乎不容己,……然力亦只是口头便及之,却绝不于文字上批评时贤,此正不敢不自重之意,贤者察之。”正因为熊氏待人出自本心,心无城府,虽门风陡峻、口无遮拦,也颇有些青年才俊前来相随。除了“常往晤熊先生”的牟宗三外,罗常培、郑天挺等也向熊十力执弟子礼。罗当时已是教授、系主任,却对狂傲不知收束的熊讲师毕恭毕敬。熊喜欢吃鸡,学生们来看他时,知道老师癖好,身后总夹只鸡来。熊也从不跟学生客气,有一段时间,他干脆搬去与学生住在了一起。人说梁先生多是学生住老师家,熊则多是老师住学生家,信哉斯言。
1928年,汤用彤等邀熊十力到南京中央大学作演讲。熊氏素来不喜演讲,他曾发誓说“不为名流,不为报章杂志写文字,不应讲演之约”,“素未与稠人演说,故拙于口才”。然而此次乃老友相约,拙于口才的熊氏只好做一次“稠人间的演说”。此一番讲学,却吸引住了另一位俊儒——唐君毅,唐先生正是此时得列熊氏门墙。
熊十力曾寄语弟子唐君毅说:“又告君毅,评唯物文,故不可多作。而方正学、玉洙、郑所南、船山、亭林、晚村诸先贤民族思想之意,却切要。此一精神树不起,则一切无可谈也。名士习气不破除,民族思想也培不起。名士无真心肝,无真实力量,有何同类之爱,希独立之望乎?此等话说来,必人人皆曰早知之,其实确不知。陶诗有曰:摆落悠悠谈。此语至深哉!今人摇笔弄舌,知见多极,实皆悠悠谈耳。今各上庠名流,有族类沦亡之感否?”此教导唐君毅一直留在身边,引为座右,到香港后,便放在自己办公桌玻璃板下,时时自省。
熊十力诫张中行语:每日于百忙中,须取古今大著读之。至少数页,毋间断。寻玩义理,须向多方体究,更须钻入深处,勿以浮泛知解为实悟也。
治学
熊十力10岁时,父亲讲授《三字经》,他一天就背熟了。熊能背诵很多书,他著书立说,案上仅文房四宝,而没有一本参考书。
熊十力自幼家贫,只读过半年私塾,全靠勤奋苦读,终成一代大师。
熊十力最初的人生理想,并不是学术,而是革命。辛亥革命失败后,熊十力又追随孙中山参加护法运动,但是,护法运动也失败了,这让熊十力备受打击,他眼看着“党人竞权争利,革命终无善果”,心灰意冷。于是,他下决心走出政治,以增进国民的道德为己任,专注于学术。是年,熊十力35岁。
第64节
1919年前后,熊十力到天津南开中学当国文老师,因一场笔墨官司结识了梁漱溟。梁漱溟在梁启超主编的《庸言》杂志刊出熊先生写的札记内有指斥佛家的话。梁漱溟说:“佛家谈空,使人流荡失守……并指名说:此土凡夫熊升恒(熊十力)……愚昧无知云云。”熊十力看到这篇文章后,从南开中学给他寄来了一张明信片,上面写着:“你在《东方杂志》上发表的《究元决疑论》一文,我见到了,其中骂我的话却不错;希望有机会晤面仔细谈谈。”不久,熊十力来到北京,由此结交了梁漱溟,成为好友。
梁漱溟劝熊十力研究佛学,并介绍他到南京支那内学院的欧阳竟无大师那里去学习佛学。熊十力到南京内学院报道时,“身上穿的衣服破旧,背着一个小铺盖卷,人家一看他那寒碜像,就把他安排在下人住的地方住下,一住3年。”作为内学院里数一数二的大龄青年,熊十力大概也是数一数二的贫穷。在内学院艰苦的3年,熊十力接受了严格的哲学思维的训练。第三年,学院举办了一场有关佛学的论文比赛,这位平时不被人重视的寒酸青年却一鸣惊人,写出了当时被评为最好的论文。
1922年,由梁漱溟推荐,熊十力到北大任教。熊十力喜欢在自己家里给学生上课,并曾在哲学系办公室门口贴了一封信,写道:“师生蚁聚一堂,究竟有何受益?”他改而采取古代师生朝夕相处的书院式方法教学,许多学生上门问学比去上课还多,被人称为不上课的名教授,弟子亦满天下。
出身世家的熊夫人傅既光曾说,他们婚后度蜜月,熊先生利用蜜月读完一部二十四史。熊夫人见熊先生读书一页一页翻得很快,怀疑他是否看清了内容,就考验他,选二十四史中的一件事,夫人只讲头儿,让熊先生讲出其事。结果,熊先生不但讲述其事,而且说出此事在第几卷。
入川以来,熊十力颠沛流离,生活尤为拮据。从复性书院返回璧山后,弟子牟宗三曾前去探望,他回忆说:“吾即由重庆往拜。薄暮始达。至则见师母补缀衣裳,并告以先生在屋里,余即趋入,时先生正呻吟榻上,一灯如豆,状至凄凉,问安毕,相对而泣。并告人情之险。”虽家贫国难,他却自甘寂寞,乐以忘忧,勉力著述讲学。1942年,《新唯识论》语体文本中卷改写完成,由老友居正募集经费,以勉仁书院名义出版。他自述说:“余孤羁穷乡破寺中,老来颠沛,加复贫困,乃强自援笔,续《功能章》上下……”此时,他依然坚持每日清晨四点即起床,读书写作,中午亦只闭目坐上片刻。写起来只需一纸一笔,最穷困时,用秃笔写,以碗为砚,一盛墨汁,一盛朱红。因长期流离失所,身边并无藏书,他恐怕也是世界上唯一没有藏书的学者。
50年代,初到北京,郭沫若希望熊十力能到自己管辖的中国科学院来,熊拒绝了,他说“老朽与洋面包似不必打在一起”。他希望仍回北按老规矩去上课。此时的北大哲学系似乎“颇无相纳之意”,但熊还是要回去,表示“愿回此挂名养老其间,与义无悖”。熊先生的工资定为每月800斤小米,是当时教授薪水的最高水平。
解放后,熊十力建议设立中国哲学研究所,培养国学人才;恢复南京内学院,由欧阳弟子吕秋逸主持;恢复杭州智林图书馆,由马一浮主持;恢复勉仁学院,由梁漱溟主持。他屡次上书毛泽东和中央政府,毛泽东回复说:“十力先生,长函诵悉,谨致谢意。”熊的几项建议均无下落,只有南京内学院,多年之后在周恩来的过问下才恢复起来,改称南京佛学院。
垂暮之年的熊十力更将全副的心力用于著述。他每日凌晨一两点钟即起,拖着病体坚持写作。《明心篇》之后,是他“衰年定论”的《乾坤衍》。此书20余万字,刚写两三万字,便“百病皆作”,熊十力拼了老命,终至完成。他将此书赠上海图书馆一部,附言说:“附赠《乾坤衍》一部,实不得已自费影印。老而不死,力成此书,决不自覆其说。白沙子有句‘君子恒处睽’,即我书之心也。”
孤冷
熊十力好静。20世纪30年代,他所住的沙滩银闸路西一个小院子,门总是关着,为免闲人打搅,门上贴着一张大白纸,上面写着:“近来常常有人来此找某某人,某某人以前确是在此院住,现在确是不在此院住。我确是不知道某某人在何处住,请不要再敲门。”看到的人都不禁失笑。
据徐复观回忆,熊十力喜欢独处,他曾告诫徐复观,要想做学问,生活上要和妻子隔开,“你和太太、孩子这样亲密,怎能认真读点书?……吾少弱病……平生强远妇人,此全神第一着也”。熊十力说这番话的时候,与夫人就没住在一起,“师母住在相隔约300公尺的地方”。五十年代初,熊十力住在银锭桥,住在上海的夫人想到北京来住一段日子,熊十力却怎么也不肯答应。
1954年,熊十力终于无法忍受北方的严寒与孤单,遂于是年底移居上海,住在儿子身边。儿子熊世菩家人口多,孩子小,这使一生清静惯了的熊十力非常不适应,只得另觅住所。当时陈毅元帅在上海做市长,熊十力为房屋之事写信向陈毅求助,陈马上回信并着人解决,信中说:“先生要求并不高,当照办,请与市府来人面商。无论从事著述或作个人修养,政府均应予照顾和协助。……至学术见解不能尽同,亦不必强求其同,此事先生不必顾虑。”
逸闻
熊十力生于1885年,他自己也只知生年而不知准确的生日,后来弟子们要给他做寿,便姑且定为正月初四,那是为了既占一春之先而又避开三天大年的缘故。
熊十力的弟子徐复观这样描述:“熊老师年轻时穷得要死,在某山寨教蒙馆,没有裤子换,只有一条裤子,夜晚洗了就挂在菩萨头上,晾干接着穿。在内学院时,也是长年只有一条裤子,有时没得换,就光着腿,外面套一件长衫,因此人送绰号‘空空道人’。”
熊十力爱吃肉,吃素的梁漱溟先生无可奈何地说:“熊先生一顿能吃一只鸡!”朋友弟子来看他,一般要给他买鸡买肉才好。
1926年到1927年间,梁漱溟在北京西郊大有庄租了几间平房,和熊十力以及十几个青年学生同住一起。当时梁、熊两人都没有固定收入,靠发表文章、出版书的稿费维持十几个人的简单生活,大家基本上都跟梁一起吃素,可是熊十力爱吃肉,学生薄蓬山管理伙食。有一天,熊十力问薄:“给我买了多少肉?”“半斤。”当时是16两一斤,熊十力一听是半斤,骂薄:“王八蛋!给我买那么点儿!”过了两三天,熊十力又问:“今天给我买了多少肉?”“今天买了八两。”熊十力一听高兴得哈哈大笑说:“这还差不多!”此事在学生中间传为笑话。
1934年,熊十力住在徐复观家中。徐家有小女均琴,刚3岁,颇逗人喜爱。熊十力问她:“你喜欢不喜欢我住在你家?”“不喜欢。”“为什么?”“你把我家的好东西都吃掉了。”熊十力大笑,用胡子刺她的鼻孔说,这个小女一定有出息。
熊十力好吃鳖,喜静,曾应上海复旦大学之聘,提出要求是指接触教授,不接触学生,每饭须备一鳖。
熊十力的性格颇似稽康,对于来访的达官贵人,从不回访。在重庆市,郭沫若常常带着桂圆和鸡鸭去看望他,郭曾书一笺云:“愿吾父子,永恒健康,爱国讲学,领袖群伦。”
熊十力似乎惧内,说起夫人时,他便低沉着声音指指远处的老伴说:“这个老妇人呀!”
熊十力与董必武是湖北老乡,也是辛亥老同志,年纪相仿,相处融洽。解放后,熊十力有事必找他,董便跟他开玩笑说:“我简直成了你熊十力一个人的副主席了!”熊也不介意,一笑了之,有事照找不误。
识见
熊十力说:知识之败,慕虚名而不务潜修也;品节之败,募虚荣而不甘枯淡也。
熊十力1901年投身革命,与宋教仁、黄兴、胡瑛等人多有来往。曾有党人认为武汉不适合发动革命,他驳斥道:“武昌者长江之上游,南北之枢纽,天下安危之所系也,兼有张彪等庸才为官帅,若能暗中策反军队,不数年大事可成。”此说后来果被验证了。
1949年4月10日,徐复观即将南走之季,接到老师熊十力的加急长书。老师在信中极力劝阻他不要去台湾,在这封长信里,熊十力语重心长地向自己的爱徒讲述不能去台湾的理由,条分缕析地把为何不能去台湾的种种原因剖析得淋漓尽致,比如国军已是全无斗志,美国人的援助绝对是靠不住的,国民党小朝廷仍旧不思进取……作为老师的熊十力是尽自己最大努力,一片苦心的将台湾保不住的各种理由一一罗列,规劝学生别走上他老人家认为是不归的歧路。
1950年春,熊十力接到党内老友的邀请,如约北上。甫一抵京,政务院秘书长齐燕铭便专程到车站迎接。如此规格,让老书生甚感兴奋。他与人谈起一路观感,顺口冒出“林彪心术不正,怕不得善终”,此语一出,吓人一跳,赶紧劝他不要再乱讲。
中国共产党建政初期,统战工作者问道于熊,熊说:“存在的问题就是学习苏联,事苏联如祖,事斯大林如父,而对中华民族几千年的优秀传统文化避而不提,真是数典忘祖!”他坚持不肯“改造”自己,数次给毛泽东写信,要求建立哲学研究所,允许旧学传播。
第65节
1966年夏,当熊十力在《人民日报》上看到《横扫一切牛鬼蛇神》一文时,伤感至极。、他不断地给中央领导人写信,硬让家人寄出去,还经常写很多小纸条,甚至在裤子上,袜子上都写着对“文革”的抗议。他常常穿着一件褪了色的友布长衫,扣子全无,腰间胡乱地扎一根麻绳,独自一人到街上去或公园里,跌跌撞撞,双泪长流,口中念念有词“中国文化亡了!中国文化亡了!”
熊十力:“中国学人有一致不良的习惯,对于学术,根本没有抉择一己所愿学的东西。因之,于其所学,无有甘受世间冷落寂寞而沛然自足不顾天不顾地而埋头苦干的精神于中的生趣,如此,而欲其学术有所创辟,此比孟子所谓缘木求鱼及挟泰山以超北海之类,殆尤难之又难。吾国学人,总好追逐风气,一时之所尚,则群起而趋其途,如海上逐臭之夫,莫名所以。曾无一刹那,风气或变,而逐臭者复如故。此等逐臭之习,有两大病。一,各人无牢固与永久不改之业,遇事无从深入,徒养成浮动性。二,大家共趋于世所矜尚之一途,则其余千途万途,一切废弃,无人过问。此两大病,都是中国学人死症……”
熊十力在无限孤独的暮年哀叹:人生七十,孑然一老,小楼面壁,忽逢十祀。绝无向学之青年,后顾茫茫……即令如此,这位中国现代新儒学最富原创性的奠基人,仍然寄望于未来:吾国人今日所急需者,思想独立,学术独立,精神独立,……游乎广天博地之间,将为世界文化开出新生命。
闲题:呵呵,抛砖与大家讨论:
国学网、中国人民大学国学院、百度国学频道等曾号称120万票投票出炉了一个十大国学大师榜单,选出了王国维、梁启超、章太炎、鲁迅、蔡元培、胡适、陈寅恪、郭沫若、冯友兰和钱钟书入围十大,但他们接下来的第二轮十大排名活动成了太监办事,下面没有了。
但即使对于这个半截的十大,我个人凭粗浅的认识也不大认可,我觉得鲁迅,与蔡元培是进不去,鲁虽然写过中国小说史略,但这个与国学相距甚远,蔡元培主要是教育家;
冯友兰自当是大家,但他研究的主要是古代哲学史,胡适当然很强,但更是一个思想家与改革家,郭算得上是国学牛人,但进十大恐怕要差点。
所以民国文林炮制了一个十大国学大师,不敢说准确,只是尝试一下而已,如觉不妥大家尽管拍砖哈;
一、陈寅恪;
二、王国维;
三、章太炎;
四、梁启超;
五、陈垣;
六、刘师培;
七、黄侃;
八、顾颉刚;
九、熊十力;
十、刘文典。
附;从严谨的国学概念说:“国学”指的是“相对于西方学术的本国传统学术”———主要内容是小学,包括训诂、文字、音韵;经学,包括经史子集。
章太炎曾提出国学的三个主体部分,就是“义理、考据和辞章”。而作为我国著名国学学者姜亮夫的弟子、年近70的中国美术学院教授章祖安,则对“国学”一词作了更为详尽的诠释:“国学的根基是小学、章句之学,因此,所谓‘国学大师’必须以博通、精研先秦时代的原典为前提。在此基础上列出三个条件:一、在其中某一领域有原创性成果。二、精通小学,古文辞(各体式)、古体诗、近体诗词都能自由挥洒,出色当行。如果是20世纪的国学大师,还必须加上条件三:能汲取外来之学说,而不忘民族之本位,中西兼通,而又以传统文化为其治学指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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