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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纬度战栗

_10 陆天明(现代)
十八 曹楠的第一次讲述(2)
“我不知道我爸和寿泰求跟你们胡说了些什么。我想你们也不会告诉我他们对你们说了些什么。但是有两点,是我要着重地告诉你们的,也是我考虑来考虑去,决定主动来技你们谈的重要原因。这两点,他们肯定不会跟你们说的:如果说穿了这两点,他们在你们面前就会变得毫无价值了。所以他们自己是不会说的。第一,他俩一定会拐弯抹角、又千方百计地让你们相信,劳叔在陶里根后期,精神上已经不正常:他们跟社会上某些人一样,制造这样的舆论,就是要让人相信,劳叔不可能是被人谋杀的。他们一切言行的惟一目的就是要掩盖劳叔是被人谋杀的这个事实。第二,在劳叔死之前的两三个月,他们和劳叔的关系同得非常僵。劳叔发现,他俩在一些重大问题上欺骗了他……”
“什么什么,你爸和寿泰求欺骗了劳爷?”
“是的。他俩欺骗和出卖了劳叔=他俩伤透了劳叔的心。劳叔后来压根儿都不愿再见他们了。这样的状态一直持续到出事的那天,一直没有得到过缓解和改善。”
邵长水迟疑了一下,问:“但是.根据我们掌握的一个情况,劳爷在他留下的一份文字材料里,特地讲到了他和你父亲的关系,而根据他在那份材料里的描述,他和你父亲的关系不仅不像你讲的那么糟糕,而且还相当地融洽和知心。”
曹楠立即回答道:“那请你们赶紧查一查他这份材料是啥时间写的。我可以负责任地这么对你说,如果劳叔在这份材料里还那么说的话,那么,我确信,这份材料一定不是他出事前写的。就在出事前的几天,我爸为了缓和他跟劳叔之间的关系,还让我替他去找过劳叔,想约在一起再把一些他所谓的‘误会’解释解释清楚。但劳叔让我转告我爸,免了。根本不存在什么误会。一切都很清楚。因此,完全没有必要再见什么面了。”
邵长水一边听曹楠讲述,一边想道:这样看来,公安部的那份技术鉴定还是准确的。劳爷的“密文”真是事发前几个月就写下的。看来,他和“密文”名单里提到的那些人的关系后来的确发生了变化。而曹楠提供的情况,看来还是靠谱的。
“劳叔去陶里根是为了调查一位省领导的问题的……”曹楠继续说道。
“看来,你还真掌握不少不该由你掌握的情况。”邵长水情不自禁地感慨了一声。
“请不要对我抱什么怀疑态度,也不要对我有什么顾虑。这样会影响到您听我叙述时的心情和认真程度。至于我怎么会掌握到这些情况的、怎么会搅和进这些人和事情中间来的……我随后会向你们一一解释清楚的。”曹楠认真地请求道,“在调查的前期,他的确得到了我父亲和寿泰求的巨大帮助。我父亲和我们曹家的情况,我父亲一定都详细跟你讲过了。只要找到我父亲,找到我们老曹家任何一个中年以上的人,你就等于找到了一部陶里根的地方史和地方志。而找到寿泰求,你们就等于找到了打开顾代省长和祝副市长,还有那个大暴发户、典型的中国当代草莽英雄饶上都发迹历程的钥匙。年轻的寿泰求曾经受到这三个人的高度信任。这三个人都特别喜欢和看重寿泰求,都争着要把寿泰求招到自己门下,甚至都想把他培养成自己的接班人……”
“劳爷知道这情况不?”邵长水问。
“知道。当然知道。”
“他知道这情况,怎么还到寿泰求那儿去调查那位领导的情况?”邵长水谨慎地隐去了“顾立源”这三字。
“这就是寿泰求高明和狡猾的地方:他用一系列的假象取得了劳叔的信任,以为他是能够在这些问题上出于公心,并坚持~种最起码的原则立场。但事实上他不是这样的人,要他真正做到这一点,也实在是难为他了。他有意无意地欺骗了劳叔,伤透了劳叔的心……”曹楠重复着这个结论,说到这里,她有些激动了,苍白的
脸颊上涌起潮红般的晕色:小小的鼻尖上微微地开始沁出汗珠。那些柔软而乌黑的发绺再度“流落”到她饱满的额头上来。邵长水意识到,再往下讲,可能就会接触实质性问题了,为了能让这个“小丫头”说得更系统更周全,他希望她能平静下来;于是拿起暖瓶往她的茶杯里续了点开水,并关切地说道:“喝口水。喝口水再说。”
“谢谢。”她一边说,一边略略欠起身.支出两根并不纤细、却匀称而白润的手指,在茶杯近旁的桌面上.轻轻地叩击了两下。这种完全世俗化的答谢动作,是邵长水司空见惯了的,对此应该是会不以为然的。但今天看到曹楠这么做.而且做得那么自然、熟练,不知道为什么,竟然让他感到很有那么一点“不舒服”。他担心接下来她会像某些女孩那样再漫不经心地点上一支汁么仕女烟,大大咧咧地吞云吐雾起来:所幸没有。但谈话开始以来逐渐在增加的好感,还是受到了一点影响。
“我先说说我父亲是怎么欺骗了劳叔.怎么让劳叔感到失望的。可以这么说,没有我父亲的帮助.劳叔刚到陶里根那个阶段,遇到的困难和阻力就会大十倍二十倍。虽然还说不上没法立足,但起码会给他老人家凭空增加相当多的麻烦=按说,陶里根地处边境,无论从心胸,还是眼界.都应该比内地那些县城里的人更超脱一些更豁达一些:豁达是事实。但超税就谈不上了。陶里根人特别抱团儿,排外。如果有人告诉您,那地方的人豪爽,热情,大方,特讲义气,那是说,在熟人之间、朋友之间、乡党之间,他们确实是这样的。但对于陌生的外来人,他们是警惕的.甚至还会有些欺生。近十来年,由于边贸开放.大量外来人员涌入,促成了陶里根的繁荣,也给陶里根人带来实利。在‘排外’、‘忌外’这一方面,陶里根人已经有了明显的收敛和改变。正因为如此,陶里根人对那个外来的‘暴发户’饶上都有一种特别复杂的感情。瞧不起他,却又暗自佩服他,害怕他,恨他。瞧不起他,当然是因为他有犯罪的前科,因为他那外来的‘流窜’的不安定的没有任何正式名分的前半生。佩服他的原因,自不用多说了。他身上拥有陶里根人特别缺少的那种火热劲儿,那种干起事来勇往直前不顾一切的冲劲儿,那种老子就是天下第一的狂劲儿和不干出点名堂绝不收兵的韧劲儿。这些劲儿,在悠闲惯了、偏僻惯了、一年的时问总有半年是在‘猫冬’,也自认落后惯了的陶里根人身上,确实是拿着放大镜找,也找不大到的。饶上都在陶里根干成的那几件大事,的确也是有目共睹的。那在城中心建起的第一个商业城、第一家大型游乐休闲中心、第一片住宅小区、第一座人行过街天桥……以至那使陶里根闻名国内外的第一次边贸活动……都是他的‘杰作’,都留下了这个家伙的手段、踪迹、身影和吼声。有人说,没有顾立源就没有
陶里根的今天。这似乎是一条‘绝对真理’。但也有人说,没有饶上都同样不会有陶里根的今天。这似乎也是有相当道理的。最实事求是的一句话是,正因为有饶上都这一号人在这里头‘搅和’,陶里根这摊‘死水’才汹涌得有了一番比较生动和宏大的气势。而这一点,仅仅靠陶里根人自己是不大可能办得到的,‘起码还要在寂静和落寞之中徘徊更长一段时间’。至于说到害怕他的理由,那就更可以想见了。饶上都从前在界河对岸做‘名犬’买卖时,经常地,披着件貂皮领的灰鼠皮大衣,穿一双前苏联时期坦克兵的高筒皮靴,戴一顶苏哈托式的直筒卡拉卡黑羔羊皮帽,手里牵着两条足有半人多高的德国黑背狗,身后跟着两个乌兹别克保镖。那保镖手里不是攥着根棒球棒,就是挥舞着细长坚硬的高尔夫球杆,穿行在江边那无数的狗摊儿中间。只要遇见有人经营了未得他允许而经营的那种名犬,侵犯了他的市场份额和权威,他一定会砸了他们的摊儿,没收了他们的狗,并且还会在摊主们的身上留下难以磨灭、也不易忘怀的‘痕迹’。这一些当然都是以往的记忆。自从这位仁兄成了远东盛唐国际科贸集团公司的老总,成了陶里根市政治协商会议的委员,成了顾立源启动和实旋‘创建新陶里根’计划最得力的伙伴后,他早把前苏联坦克兵皮靴扔了。甚至还可以这么说.现在,从饶上都嘴里听到的粗话脏话和荤话,要比从那些乡长镇长和一些作家、导演、演艺明星们嘴里能听到的还要少得多得多。佃你不要以为在必要时他就不会收拾你了。他就会宽大为怀,‘阿弥陀佛’了:那年有人在他建的那个商业城附近又建了个小商品市场,规模还不小,对他的商业城明显形成了竞争和‘威胁’。要是在五年前,他肯定就带人抡着大棒冲过去了=但现在他不会这么干了。经过一番运作,他出了个怪招,购买了那个小商品市场门前所
有公交车车站‘冠名权’,然后把这些车站全部搬离那个市场,搬到自己那个商业城的附近,直接把颐客都带到了自己的商业城里,有效地减少了小商品市场的客源。然后又运作了消防和卫生防疫等部门的领导,以该小商品市场存在严重消防和卫生隐患为由,强行让他们停业整顿,大伤了他们的元气……
“这样一个饶上都,没有颐立源的支持是肯定或不了气候的。人们有理由追问,你顾立源为什么会如此拼着命地支持这个姓饶的?陶里根银行的钱,你贷不到.我也贷不到,而他饶上都却能想贷多少就贷多少。这陶里根的几家国有银行简直就像是他饶家的私人金库似的。人们当然要追问.顾饶之间这样一种铁的关系到底是怎么形成的?
“劳叔到陶里根不久就听说饶上都曾给顾立源一个重达一百多克拉的钻戒。据说这钻戒还是饶上都最穷酸潦倒时,在对岸沃申斯克的一家赌场里,用他最后一笔睹资从一个非洲游客手上赢来的。这位非洲游客输掉了这枚价值连域的钻戒,同时也就输掉了他身上最后一点值钱的东西.返回非洲老家去的旅费也无从着落了,随后就跳进沃申斯克和陶里根之间的那条界河里,自尽了。据说,迄今为止,世界上最大的钻戒,也就一百五六十克拉,为英国皇家所拥有。那么这枚一百多克拉的钻戒。应该也可以称得上是稀世珍品了。不知是巧合,还是冥冥中有所前定.得到这枚钻戒后,饶上都的命运果然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转折,从此以后‘蒸蒸日上’,所以他把它看作自己的‘福神’,命运之星。民间流传的说法是,当他把钻戒送给顾立源时,还说了这么一句话,如果这个戒指真带着啥仙气儿的话,让它留在您那儿,比留在我这儿强。留在我这儿,它也就保佑了我一个人,但留在您手上,保佑了您的发达,也就能保佑一批像我这样的人。那就让它发挥更大的作用吧,我的市长同志。(那会儿,顾立源还只是陶里根的市长,没任书记。)但还有一种说法是,顾立源没要这枚戒指,当场不仅把戒指‘扔’还给了饶上都,还把饶狠狠地‘骂’了一通,说,瞧你这点出息劲儿,才干了多大一点儿事,就想着要保佑这保佑那的了?!给我老老实实夹着尾巴做人吧。别尽拿着这么个破戒指,给我招事儿了!‘破
……破戒指……’饶上都一听急了,说话都有点结巴起来了,‘破戒指?您知道这一百多克拉能值多少钱?换一个主,拿一百万美金来我指不定还都不溜他一眼哩。“所以我说你没多大出息哩。一百万又咋的了?’听说顾立源说完这句话转身就走了,让饶上都自己在那儿闷站了好大一会儿,也没琢磨过来顾市长这一句‘没出息’到底是啥意思,是说‘只拿这区区一百万来买他这个市长的好,太不知道天高地厚了’,还是‘只为了这区区一百万,有可能坏了他们今后远大的前程,太不值得’?还是说的‘他俩之间的这战斗友谊革命感情绝对不应该掺杂进钱这么个东西,不管钱多钱少,都不必要’?
“顾立源到底拿了这戒指没有?劳叔觉得这是应该闹个明白的。
“在我父亲的帮助下,他很快闹清了,顾立源确实没拿。而且还找到了两个证人:一个是饶上都的前任助理,一个是饶上都的现任助理。饶上都这家伙非常精明,他每隔一两年就要更换贴身的助理。他从不让任何一个‘外人’长时间地掌握他为人做事经商的秘密。那个前任助理曾经在事发后,亲耳听饶上都对他讲过顾立凉当场是如何拒绝接受那戒指的,并且还亲眼看到饶上都把戒指重薪锁回保险柜里去了。而那位现任助理则是在最近又一次看到饶上都从那保险柜里取出过那戒指.证明它一直还由饶自己收藏着。
“还有一档子事,也是必须整明白的.那就是饶上都以低于市场价好几倍的价格,获取江边一大片土地,并取得陶里根几家国有商业银行几亿元人民币的贷款,与此同时.颐立源从饶上都手上拿到两幢别墅。一幢在北京首都机场附近的一个高档别墅区里,另一幢在上海原英租界里。据说这两幢别墅的总价,折合人民币高达两三千万。而在上海的那幢完全是用美元购买的。如果说,发生在顾立源就任陶里根市市长初期的戒指事件,在民间流传时,就有两种完全不同的说法,那么.发生在顾立源任陶里根市市委书记兼市长后期的别墅事件,几乎是众口一辞.别无他说:顾肯定拿了这别墅。饶上都还专程陪顾立源去两地看过这两幢别墅。而据一些了解内情的人说,这件事饶上都办得比较隐蔽,他知道该怎么来保护顾立源:房契上都没写颐立源的名字=据北京一些从事房屋买卖中介的人说,在北京一些早期开发的别墅区里,可以找到不少这样的‘鬼屋’。它们从账面上看.早已售出,也办理了人户手续,也有人定期来为之交纳物业管理费,但就是没有人来装修和居住。这些小楼从开盘售出至今一直黑灯瞎火.野草疯长,落水管生锈。锈水洇黄了邻近的墙面,墙皮也已经斑驳脱落。据说这些房主人有一些是出国走了的,什么时候回来,回来不回来,都还说不好;另有一部分就是外地的富商买来送给当地当权者的。它们之所以空置着,有的是因为这些当权者不敢来使用.有的是没等他们来使用,事情败露,人就被‘双规’法办.再没机会来使用了。
“可以这么说,劳叔就是为了查清这档子事,才想到要去饶上都的那个远东盛唐公司谋职的.以便能就近从他们内部得到在外头得不到的真实情况。
 
十八 曹楠的第一次讲述(3)
“而替劳叔跟饶上都牵线搭桥的兢是我爸。那一段时间,饶上都经常上我家来找我爸。他想说服我爸.把‘曹不泉酒厂’这块老商标牌子转让给他去经营:‘酒厂这些年也不怎么景气了,您老人家也没那份精气神去折腾那些七七八八的事情。您开个价吧,我也就算做件善事,替咱们陶里根留下一块金字老招牌。您还有啥舍不得的呢?与其让它沤在您老手上,还不如让我来让它重放光彩。’这家伙也是因为财大气粗的缘故吧,说话就是这么自大和直率。我爸趁机就把劳叔介绍给了他。当然还不是用自家的那块金字招牌跟饶上都交换的。‘转让牌号的事,容我再捉摸捉摸。不管咋说,这也是祖上留下的最后一点东西。我是折腾不了它了。我那闺女将来能折腾动它吗?怕也难。交给谁呢?我总得掂量掂量吧?先让我在您那儿安插个人吧。让他代我就近考察考察您。这个劳东林是我最要好的一个老朋友。人家可是干了几十年的老警察,破案高手,省公安厅的神探。上您那儿干个保卫部经理啥的,别的我不敢吹,但我可以保您饶上都白天黑夜尽可以敞着门地放心睡您的大头觉了。’
“有了保卫部经理这个头衔,劳叔在饶上都身边,在公司各部门走动自然就都方便多了:没用太长的时间,他就确认了饶上都有在北京上海购买别墅的行为,甚至搞到了这两处房子房产证的复印件,搞到向售楼方汇出房款的银行汇单号,搞到了饶上都陪同顾立源去北京上海看房的具体时间、行程和从上海打回来的电话记录,还搞到了那两处房子的确切地址……现在剩下最后一件事,也是最关键的一件事,就是要确认顾立源是否已经从饶上都手上拿走了这两处房产。这也是最困难的。房产证上写的不是顾立源的名字。顾立源也没有入住。他本人没人住,家属亲戚也都没人住。他到底要没要这两处房产?从房产证上的日期推算,饶上都购买这两处房产的时间差不多就是他从银行获取那几亿元贷款,并从顾立源手中获得那几万平米江边土地的日子。应该说,从饶上都这一方来说,买这两处房子为了获取贷款和廉价土地做打算的意图是十分明显的。问题仍然在于,顾立源到底收了这点‘薄礼’没有。如果收了,捅开了这一个缺口,后续还能捅出几个‘两三千万’?那就很难说了。以饶上都这‘老光棍’(他至今没成家。当然,他身边不缺女人。但据说,在这方面他还挺严谨,从来不让乱七八糟的女人随便走近他。至于他到底是怎么解决他那男人的性饥渴问题,或者这家伙干脆就是个性变异,不存在什么对异性的饥渴问题,这我就不明细了)的豪爽大方,他对顾立源那种由衷的‘感恩戴德’之情,整出一两个、两三个‘两三千万’也不算多。但怎么确认顾立源是收受了这房子的呢?就在劳叔煞费苦心正要往下突
破这难关的时候,一件让他目瞪口呆、猝不及防、晴天霹雳般的事情发生了:那几位秘密地帮助他获取这些‘情报’的员工一夜之间全都被炒了鱿鱼。
“一时间,劳叔不知道究竟哪儿出了娄子。一时间,整个盛唐公司上下都人心惶惶,不知道饶老板为什么一下子开除了这么些人,而这些被开除的人中间有一些还是老板过去极为得力的亲信。事情是明摆着的,一定是有人出卖了这些人:但一向以来,劳叔跟这几位都是单线联系着的:如果问题没出在劳叔自己身上,就不应该发生这种‘一网打尽’的悲剧。他琢磨来琢磨去,在自己身上也没琢磨出啥纰漏。而除了劳叔自己以外,惟一还知道这几位底线的,就只有我老爸了。因为在整个过程中,劳叔没回避过我老爸,而且还经常跟我老爸讨论进一步的做法.该找谁,怎么个找法,找的时候又该对哪些问题加以特别的注意……
“难道真是我老爸出卖了他们?如果是‘出卖’了,为什么只开除那些人,而没触及这件事的始作俑者劳叔呢?饶上都甚至都没找劳叔谈一谈,哪怕做一个象征性的警告类的谈话都没有,好像劳叔跟这几个人压根儿就没一点关系似的=这也让劳叔困惑和忐忑万分。难道这几位的被炒,是另有缘故?这样的可能性不是没有。但是,同样是这几个人,凑在一起又干了一档极度冒犯饶上都的事,这样的几率的确太小太小。
“静待事态稍稍平息了一点.劳叔赶回省城来找我爸追问这事的原委。那段日子.我爸也不去陶里根了。一直‘躲’在省城的冢里,后来索性躲到码头街我那小屋里去了。当然,躲是躲不了的。躲得了谁,也躲不了劳叔……”
邵长水问:“大概是你向劳爷报告了你父亲的下落的吧?”
曹楠说:“凭良心说,这一回还真不是我向劳叔禀报的。但我对我父亲那一段时间里的行踪的确心存疑虑。他为什么不去陶里根了,为什么莫名其妙地要住到我那小屋里来?那天,我下了班,匆匆在街上买了些熟食,还买了点蔬菜赶回码头街。熟食是给我爸买的,他爱吃那些猪头肉卤猪蹄什么的。蔬菜是给我自个儿买的。我的一个朋友告诉我,每个星期最好有一至两天吃素,这样有利于保健和减肥,也有助于保持心理平衡和精神健康。等我气喘吁吁地上了那‘危楼’,刚要张嘴叫门,就听到从屋里传出一阵阵压低了嗓门的咆哮声。我立即就听出那是劳叔的声音。他不断地在追问,这到底是咋回子事嘛,你吭个气啊……你当面说人话,背后却不干人事,到底安的啥心嘛……但不管他怎么‘凶狠’,我父亲就是不作声。这时我既不知道他俩之间到底出了啥事,又不敢擅自闯进门去自讨没趣,只得干干地站在门外,完全被这么一档突如其来的事情吓呆了。你别看劳叔这人个性强,但他平时在熟人中间,是以随和、幽默、好逗人乐著称的。与人相处,他很少得理不饶人,更不会把人逼到绝境。当然,你要真把他欺负狠了,真惹恼了他,那九头牛也不一定能拉得转他,就像当年,上头有人找他谈话,只要他认一下错,就可以考虑让他保留二级英模称号。他说他没错。他说,你就是摘掉我二级英模的帽子,我还是没错。你们不是一直在教育我们为人做事要实事求是么?我没错,怎么认错?我没错去认错,还能算真正的二级英模吗?找他谈话的领导一听火了,大声责问,你还以为你是二级英模?年轻气盛的他立即跳起来反问,我怎么不是二级英模?有种,你把我这称号取消了啊,你送我去劳改啊!他以为这英模称号是国家公安部颁发的,省里不能把他怎么样。却不知,过了不长一段时间,英模称号真的被取消了,虽然没‘送去劳改’,也没开除公职,但最后还是把他的党籍给开除了。
“……又过了一会儿,我听见他把声音压得很低很低,跟我父亲说了很长很长一段话。我父亲仍然一声不吭;而后就听见门‘嘭’地一声被拽开了,劳叔满脸涨得通红地冲了出来,目不斜视地从我身旁跑下楼去……
“我走进屋,看见我父亲脸色苍白,整个人都跟瘫软了一般,萎缩在旧沙发的一角,眼神中充满了歉疚和无奈,满头花白的头发坟时显得特别蓬乱和凄怆,人也苍老了十多岁似的。后来我才得知.先是那几位中,有人绷不住了,悄悄地去饶上都跟前,把劳爷如何通过我爸找到他,秘密调查别墅事件的情况,一五一十,连汤带水地全端了出去。因为是‘单线联系’的.他当然说不出公司内部还有谁掺和了这档子事。饶上都立即找到我爸,逼问此事。他当然不能对我爸来硬的,他很坦然地对我爸说,你和那位劳先生到底想干啥,我没法干预,也不想干预.但我不能允许我手下出叛徒。您能帮我一点忙吗?我公司内部哪些吃里扒外的东西,在背后给我
捅刀子?当然,我也不为难您.市场经济嘛.我更不会让您白说。上一回不是说到我想买下您家那个曹不泉的金字招牌吗?上回开价多少来着?三百万?这样,我们来赌一把玩玩。我给您十分钟考虑时间,十分钟内您要够哥儿们.告诉我实情,我在那三百万上加价五十万。如果您还犹豫,还想再考虑考虑,我可以再给您十分钟时间,还可以再加您五十万,也就是说如果您在二十分钟内能说出实情,您能多拿到一百万:当然.如果您在二十分钟里还不能做最后决定,我还可以往上加价:但是.我不会无限制加价。那你犹豫到明天早上,我就彻底破产了:我有个心理价位,能容忍到某一个程度,如果到那时候,您还不想告诉我.那么这个价位将重新跌回到起初的那三百万。再往后.你每犹豫十分钟,我就往下降五十万。一直降到零价位,游戏结束。您这块金字招牌我也不要了,咱俩之间的交情也就结束:但您信不?您不告诉我,我也能把那几个王八羔子查个底儿掉:但您可就实实在在地损失了好几百刀呐。曹大爷,几百万啊.别说对您.就是对我.也不是一笔小钱呐。说白了,我今天就是拿这几百万来买你一个开口说实话。我必须把这几个王八羔子尽快剔除出去:你自己掂量吧。
“我爸一开始并不想对他说实话。饶上都真就开始了他这‘叫价游戏’。从三百五十万……四百万……一直到四百五十万……我爸还在犹豫……这时,饶上都一下把价位跌回到三百万……然后继续往下降。每降一回,就会少拿五十万。五十万啊!我爸辛苦了一辈子,辛苦出满头的花白头发,都没挣够一个五十万!而眼前,十分钟就损失五十万啊……我爸再也受不了了,前胸后背直哆嗦,身上直冒冷汗,就在饶上都把价位落到二百万时,他受不了了,把所有的事情都跟饶上都说了……
 
十八 曹楠的第一次讲述(4)
“他觉得自己对不起劳叔,但他又觉得自己实在也是没有退路可走,只能如此。从那以后,劳叔再也没来找过我爸。非常奇怪的是,过了几天,他主动去找了饶上都,一副很落魄、很沮丧的样子,把事情的责任全都揽到自己头上,‘请求’饶上都能免去对那几个同志的‘处罚’:这几个同志实际上并没有供出什么了不得的情况,只是说了公司买过这样两幢别墅。但他们并不知道这别墅到底是要拿去做什么用的。他们并不认为告诉我这些情况,对他们尊敬的饶总会构成什么‘危害’,所以请再给这几个同志一个‘机会’,让他们回到原先的岗位上去;况且他们也都是上有老下有小的人,需要这样一个岗位,这么一个‘饭碗’来养家糊口……
“饶上都斩钉截铁地回答劳叔,让那几个王八羔子回到原岗位上?这是绝对不可能的。我现在不跟你说别的。这几个王八羔子心里要真有我这个老总,在跟你说这些烂事儿前,应该先来请示我一下。他们早就该明白,是我在给他们开工资,是我在养活他们。现在知道疼了?知道没钱养家糊口了?早干吗去了?蒋介石当年没杀那个抗上的张学良,那还把他拘了一辈子哩。这几个王八羔子必须离开公司总部。但看在你老的面子上,我可以在我管得着的范围里,给他们再找口饭吃吃。但他们必须给我立下书面字据,必须承认,原先跟你说的那些话都是放屁的话,是造谣,污蔑。人家顾代省长正经一个国家省部级干部,用得着上我这儿来找住房吗?这不是在歪曲寒碜我们党我们政府,毁坏我们国家干部的形象,存心跟改革开放过不去吗?
“劳叔说,你把我开了不就完了?这事是我起的头,你跟他们算啥账?
“饶上都嘿嘿一笑道,劳大哥,我不是不能收拾你,也不是不敢收拾你。我现在只是不想收拾你。不收拾你,是有几条理由的。头一个,我不希望这事在社会上闹大发了。您一走,这动静就大了。全公司的人都会怀疑到我这儿真要出什么大乱子似的。上下人心浮动,我的损失就太大了。所以,所以还真不能把你整走。你还得安安心心在我这儿干着。你愿干不愿干,都得干着。第二条.我瞧你还是个相当有能耐的人:再咋说.原先也是省直机关的干部嘛。这样的人才,在陶里根打着灯笼也找不见几个。我这人还就喜欢跟这样的人打交道。你能替谁谁谁来密查我,就不能倒过来替我去堵堵这窟窿?曹月芳咋样.也算是一个老资格了吧?二百万搞定。将来我给你的好处.一定会大大超过这二百万。当然,前提是你要真心替我干。现在不都在学习‘三个代表’吗?你说将来谁代表中国的发展方向?谁代表中国最先进的生产力?是我?我们?还是那个都快走不动路的老书记?你干了这么几十年,他们给你啥了?你跟我干一干试试,看看我能给你啥?!好好想想吧,别再小事聪明大事糊涂了!别一辈子轰轰烈烈拳打脚踢到头来落一场空,还自以为能耐!
“应该说,我爸的‘背叛’,加上饶上都这一番连蒙带唬,对劳叔心理的打击特别大。头几天。他还真蔫头耷脑的,走起路来跟鸭公鸭婆似的,趿拉着腰,撇着个外八字脚.一海一侉地直晃悠,一点精气神都没了。听说饶上都为此还再一次把他叫到他那特豪华的办公室去‘开导’了一番=饶上都说.你这么跟家里死了爹似的,不是明摆着要告诉全公司的人,你跟那几个被开了的王八羔子是一伙的吗?晚上带你们保卫部的几个哥儿姐们去歌厅吼几嗓子去。我知道你歌唱得好,舞也跳得不错,撒开了玩儿一把。今天晚上的消费,开个票,回头我给你签单。
“据说,打那天起.劳叔就经常出入歌厅和洗浴中心。他能唱能跳能说笑话,不荤不素、雅俗共赏的黄段子张口就来,是个非常出色的晚会派对主持。再加上他单身一个.独自住在公司里,晚上有的是时间哄大伙玩儿。公司里谁搞聚餐、生日派对,谁办红白喜事都少不了他。那段时间里.他几乎天天晚上都闹腾到半夜一两
点才回他那单身宿舍。随后不久,饶上都把他原先使着的那辆旧沃尔沃换成了你们后来看到的那辆崭新的奥迪A6。他就是要让全公司的人看到,公司前一段是出了一点事,但那是小事,有人猜疑是这位从省里来的保卫部经理组织一帮人跟饶总过不去,现在你们瞧瞧,到底谁跟谁过不去?谁跟谁都挺好,公司内部天下太平……
“饶上都这人就是能玩手段。玩不了手段,他能做那么大的生意吗?
“应该说,也就是在这前后差不多的时间里,劳叔悄悄回省城去找过一回那个派他来陶里根的人。我不清楚这人叫什么。劳叔在非常痛苦的时候,跟我隐隐约约地说起过这档子事。但没告诉我这人叫什么姓什么。他只说那个人也耍了他一把。他特别伤心地跟我说,那个派我来的领导突然昏迷了,没来得及留下任何话。我问他,那你不能去找别的领导?他直叹气,摇着头跟我说了这么一句话:你不懂啊,小丫头,你不懂……我问他,我怎么不懂了?领导不都代表党和政府嘛,找这个找那个不都一样?干吗非得盯住一个?他苦笑笑,还是重复了那一句话:你不懂啊,小丫头,你不懂……
“那一段时期他的确显得有点灰心,也的确显得有点沮丧,但他表现出来的那一整套‘玩世不恭’的举止,给我的感觉,总好像是故意这么装给谁看的……是采取的一种自我保护措施……”
邵长水忙问:“哦?你为什么会得出这么一个结论?”
曹楠轻轻叹了口气说:“我也说不清楚……也许……也许我总不能相信,这么一个饱经沧桑的老警察,精神上心理上会那么脆弱,那么不堪一击……”
邵长水微笑着打趣道:“感谢你能这么信任我们警察。”
曹楠却很认真地答道:“也不是每一个警察都这么值得信任的。我爸也当过警察。”
邵长水模棱两可地说道:“你爸……”
曹楠忙接口说道:“这就不说我爸了。反正那一段,劳叔的日子不好过……”
邵长水说道:“再说说寿泰求吧:他怎么又让你那位劳叔失望的?”
曹楠这时坐直了身子,抻了抻了腰.打量了一眼窗外完全黑下来的天色,忽然说:“你们这儿没食堂吗?你们都吃过晚饭了?”
邵长水忙笑道:“我还真把这一茬给忘了哩。走走走,找个地方吃饭去。”
曹楠说:“你们这儿有食堂的话.咱们就在食堂里随便吃点得了,在食堂里吃还干净。”
一直闷头在一旁做笔录的那个女同志一边收拾着散页的笔录纸,一边笑着劝说曹楠:“难得咱邵组长大方一把,啥干净不干净的?走。马路对过那家川菜馆就不错的.麻辣都挺够味儿。”还一溜小跑,把复核组其他两位同志也一起叫上.一路嚷嚷着:“今天咱们可是托人家小美女的福了.得好好让邵组长出一把血。”
曹楠却噘起嘴说道:“谁是‘美女’?别骂人,行不行?”
那个女同志大笑道:“少见.真少见:小丫头片子还有不喜欢别人称自己美女的。美女好啊!你瞧我跟邵组长工作这么长时间,他就没想到要请我下一回馆子:我总结半天,原因就只有一个,我不是美女呗。”
邵长水略略红起睑.故意做出一副一咬牙切齿”的样子笑道:“请,今天好好请。放开你那丰硕的吐子.就好好搓吧,你!”
 
十九 曹楠的第二次讲述
(她使所有的人都产生了这样一种疑
惑:这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女孩呢?)
但等这一行人走出八十八号大门,曹楠却又变卦了,不想去吃晚饭了。“不会是因为叫了你一声‘小美女’,就气得连饭都不想跟我们一块儿吃了?没那么娇气吧?”那个女同志说道。“哪是?”曹楠赶紧红红脸辩解道,“人家胃不舒服……”这样,这馆子就没上成。复核组的几位同志上食堂去吃了,邵长水留下陪曹楠随便说了会儿闲话。等那位做笔录的女同志吃完了饭回来,又接着往下谈,话题自然就集中到寿泰求身上了。在重新开始谈话前,曹楠去了趟卫生间。趁她不在时,那位负责做笔录的女同志悄悄地问邵长水:“你说,她怎么会知道那么些情况?听起来,好像她全过程都参与了这些事儿似的。但实际上,小小年纪,别说全参与了,就是
半参与,也不可能嘛……甚至可以这么说……”这时,从卫生间已然传出轰轰的抽水声。邵长水忙做了个噤声的动作,打断了她的话,并轻轻说道:“嘘……这个问题,咱们待会儿再讨论。”其实这也是邵长水心里正在形成的一个疑惑,是啊,如此激烈深刻地发生在父辈们内心的矛盾冲突,她怎么了解得那么详细周全?还说得绘
声绘色,有板有眼,跟“真的”似的?
“咱们继续往下说吧。晚饭前的那一段,不知道我都说清楚了没有?”从卫生间回来,曹楠一边用一块洁白的手巾擦拭着刚洗过的手,一边略带着点不安地探问着。
“挺清楚。挺清楚。就这么说。咱们继续。”邵长水一边应和着,一边替曹楠的茶杯里续满了开水。
“谢谢。”她再次支出两根手指.在茶杯前的桌面上轻轻地叩击了两下。“该说那位寿泰求了.是吧”说到这儿,她稍稍地停顿了一下,仿佛起跑前要做些热身动作似的。“很少人知道劳叔和寿泰求之间还有这样一种密切的忘年情谊。劳叔曾经这样告诉过我.他羡慕寿泰求,也妒忌寿泰求。他说他从寿泰求身上重新看到了年轻时候的自己,感受到了他曾经向往过梦想过企求过但又没能实现的那许多追求……他当然也清楚.寿泰求的事业起点比他高,工作环境工作要求也很不一样,两者之间存在着许多不可比性。但说一句实在话,假如让劳叔年轻二三十岁,他很可能干得比寿泰求还欢实。时代啊……大环境啊……就是这么在决定着人的命运……”说到这儿,曹楠居然这么重重地感慨了一声,仿佛她已然是一个年迈的过来人似的。“劳叔跟寿泰求交往.除了刚才说到的怀有一种真诚的羡慕和善意的妒忌,不能说没有带一点虚荣:能跟这样一位省内最年轻的正厅级干部密切交在,自然也是一件可以让人感到非常愉快和自我安慰的事.甚至也可以说是一件值得炫耀的事。同时,也免不了带有一点好奇:想了解这些新一代的政治明星、新一代的大企业领导人到底是在怎么生活和工作的?他跟我说过多次,说起来,寿泰求也应该算是那个所谓的陶里根集团的一员,但他跟这个集团的许多人不一样。他身上有一种相当难得的‘超团体’意识。也就是说.他所傲的一切,不仅仅是为了他自己和这个小团体的利益。他说,中国人千百年来习惯于拘囿于小团体中,最早是受家族和宗族束缚.后来又有帮会和行会、山头和宗派……总是把个人的命运和小团体的前程粘贴连挂在一块。现如今这社会,组织团体是需要的,但不能为了雷体而团体。在团体中,又能超团体,这才是真正的社会精英。他预料.寿泰求会成为一个……甚至比顾立源还有出息的顶尖角色……”
“既然这样,他怎么会对寿泰求感到失望了呢?寿泰求不是一直干得挺好的吗?可以说蓬勃向上。方兴未艾。他正在筹建的中轴集团,不仅在中国,在整个远东都是最大最先进的一个轴承生产基地。”邵长水问道。
“他给劳叔造成的伤害和失望当然不是在这些方面。”曹楠答道。
“哦?那在哪些方面?”邵长水又问。
“你们还记得,晚饭前我说劳叔在受到我爸的伤害后,去省城找过一位我叫不上姓名的人,又被那人伤了一回心的事吗?”曹楠问道。
“记得,记得。”邵长水答道。
“那人的确让劳叔感到伤心……说伤心也许还不够确切,应该说是‘寒心’才对……按说,劳叔也是一把年纪的人了,社会上的种种人和事,也见识得不少了,他应该能理解那个人的心情。那个人毕竟不是平民百姓,头上还有一顶挺大不小的乌纱帽,首先要保自己这顶乌纱帽是必然的事情。但这里毕竟还有一个道义问题啊,也有一个不能见死不救的问题啊。不管怎么说,只有他最清楚,劳叔上陶里根去,到底跟那位老书记存在着一种啥关系。现在老书记昏迷了,你倒好,赶紧把自个儿择清了,但劳叔咋办呢?你总得给句话啊。这样的事,让劳叔还能去找谁呢?他已经辞职了,脱警服了,总不能再去找过去的老领导。人家也管不着你这些糗事。找现任领导?现任领导是饶上都。能找吗?他在陶里根查的就是顾立源和饶上都的不正常关系。找饶上都说这事,那不仅仅是在找揍,简直就是在找死哩!他也不能跟自己的夫人说,不能跟自己的朋友说。甚至都不能随随便便趁着酒兴在哪家的客厅里、哪个餐桌上跟人瞎嚷嚷两句,发泄发泄内心的憋闷。那几天里,他太难受了。干了一辈子刑警的他,也经历过许多特别为难的人生时刻,遭遇过非常棘手的案子。那些个‘为难’和‘棘手’也曾让他觉得一时间茫茫天涯不见路,但那时候只要低头一看,身边总有一群同志、战友、亲人跟自己在一起,即便是发牢骚骂娘也有个搭伴儿的啊。可现在……生生让人‘撇弃’在这个遥远的陶里根……他当然也可以一跺脚一咬牙,去他妈的,老子不干了,回省城;凭自己这张老脸,还发愁在省城找不着一个能填饱肚子的饭碗?还非得憋死在远东盛唐这棵歪脖子树上了?他还真不信这个邪!但再一想,自己能这么拍拍屁股就走人吗?自己当初是干啥来的?调查虽然不能说已经整了一个八九不离十了,但也的确是抓到一些很有价值的线索了。澄清陶里根这锅汤,到底对全省人民、全国人民会有多么大的作用和意义,他劳东林管不了那么些,但眼见得这锅汤里确
实飘着那么几颗老鼠屎,还有那么一两只没烫死的贼老鼠在游动,作为一个老警察,自己能掉头转身就走吗?再说,老书记刚昏迷,自己就撂下这事开溜——这样的事,别人可以干,我怎么能干呢?
“苍天在上啊!!
“他们想欺负谁呢?
 
十九 曹楠的第二次讲述(2)
十九 曹楠的第二次讲述
“欺负谁,也不能欺负我劳东林啊。我还就不信,这么个堂堂五尺汉子在这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土地上愣找不着一个说理明事儿的地方了!还非得低着头哈着疆拍着谁才能把自己的小日子过下去了!
“他知道找寿泰求有风险:因为在许多人眼里,寿泰求也是‘陶里根集团’的人,而且,这小子跟颐立源之间的关系也是明摆着的。但是,从前一段接触下来的情况看.寿这人应该是一个明大理儿的年轻领导,知道怎么把友谊和原则、把私交和大局区分开来处置。兴许,还真的只有这小子才能帮自己出一点点子了……
“想到这里,他马上给寿泰求打了个电话,约了个时问就去省城找他了。
“那天,他准备毫无保留地把自己当初怎么会辞职去了陶里根、这段时间来在陶里根又遭遇了些什么、特别是最近以来又发生了些什么……一古脑儿向寿全盘托出=他曾预料,在听完所有这些情况后,寿泰求会被‘吓一跳’的.会有所犹豫和迟疑,会掂量一下,到底要不要在这些重大问题上帮这么一位已然辞了职的老警察的忙;如果要帮的话,怎么帮才比较台适……劳叔甚至都想好,如果寿泰求表示为难的话,他决不勉强他。不同的人在社会这大沙盘上所处的位置不同,扮演的角色不同,本来就不能做千篇一律的要求。他觉得,只要寿泰求能耐心地听他把情况说完,让他把该发的牢骚都发完,即便啥话也不说,即便最后只是咬着牙,跟他一起轻轻地骂一声‘他妈的,这些人……’以此来表示一下道义上的支持和真挚的同情,他觉得也就足够了。因为就是这么一点点的支持和同情,他目前也不能上别人那儿去获取。但是让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他刚讲到那人把自己叫到兴安宾馆,隐晦地传达了老书记的想法,寿泰求突然叫了一声:‘别说了,你别往下说了……’劳叔愣了一下,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怔怔地打量了一眼寿泰求,只见他一下子变得十分的矛盾,十分的为难,而且还十分的不耐烦,眼神中出现了一种非常陌生的东西,那是一种猜疑,一种惊惧,一种世故,一种紧张,一种埋怨……一种把所有这些神情交杂混合而成的神情,让这个寿泰求在这一刻变得十分的疏远陌生和生硬。当时他俩是在寿泰求的办公室谈的。寿泰求立即起身上外头走廊里探视了一下,确认了门外和走廊里没有任何人在那儿‘偷听’以后,又出去把最外头那扇大门锁上,再回来关上办公室这扇门,最后回到座位上,以不容辩驳的口吻对劳叔说道:‘不要再跟我说下去了。到此为止。记住我这一句话,你今天啥也没跟我说,我啥也没听见。’劳叔当时还不明白寿泰求说这话的真意是什么,还愣愣地说道:‘你听我把事情跟你说完嘛。你帮不帮我出点子都在其次,我只是想找个人说说这档子事。说一说……’
“‘我让你别说了就别说了!’寿泰求突然又叫了起来,‘你怎么这么不懂事?’
“寿泰求极其严厉和生硬的神情和训斥一个淘气孩子的口气,再加上那高八度的音量和带有一点撕裂声的音质,让劳叔完全呆住了。寿泰求这时可能也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在稍稍沉静了一会儿后,缓和地解释了一句:‘跟我说这些没用。你也不该跟我说这些。这事儿……是绝对不能乱说的……对不起……’寿泰求的口气虽然有所缓和,但劳叔仍然从他的眼底深处看到了一种极少出现过的紧张和厌烦。他立即明白了,寿泰求是不愿意跟这件事沾边儿。他可以跟他在一起议论那位顾代省长,但是如果牵涉到‘查证’,而且又不是从正规的纪检系统下来的查证,他觉得自己绝对不能沾边儿。
“如果事情仅仅到此就为止了,那么.对劳叔的伤害和打击也.许还不会像后来发生的那么大。话说到这个份儿上,当然就无法进行下去了。劳叔呆坐在那儿,惶惶地不知所措。而寿泰求似乎也不想再说些什么、或做些什么来改变现场的那种尴尬。劳叔知道自己该走了。在稍稍又呆坐了一会儿后,他拿起自己的那个手包,向寿泰求告辞。寿泰求果然也就没再挽留。据劳叔后来讲。那天他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寿泰求办公室门的,待他有些清醒.发现自己已经走到大街上了。等上了自己的汽车,他又在车里杲坐了一会儿,从头至尾把刚才在寿泰求办公室里发生的那一幕。重新检视一遍,但在脑海里反复翻腾的却只有那一句话:‘我让你别说了就别说了。你怎么这么不懂事?!’
“这时,劳叔的手机响了。他马上直觉到这电话可能会是寿泰求打来的。于是他启动了车,一边慢慢驶离寿泰求办公楼,一边打开手机去接这电话。电话果然是寿泰求打来的。劳叔一走.寿泰求清醒了,意识到自己做了一件非常‘混蛋’的事:自己等于是把劳叔从办公室里‘赶走’了。他的确没想到这个老警察今天竟然是来跟自己商量怎么去调查顾代省长的!自己怎么能掺和这种事?在中央没有正式表态以前.自己哪怕说了一句不该说的话,都可能犯下不可逆转的错。在陶里根时.他就亲身经历过这么一档事,当时他刚从基层调到市政府办公室当副主汪.同时又让他兼任一位常务副市长的秘书。任命下达后,当时任市长的顾立源还把他找到办公室去谈了次话,问了问近来生活工作情况,然后就叮嘱了一声:‘到市政府机关,要好好干,政治上要保持一致哦。’寿泰求自然极其坚决和痛快地答应了。他觉得顾市长说的这‘保持一致’,就是红头文件上经常强调的要跟‘党中央保持一致’.那还有啥说的?!过了几个月,他觉得自己干得挺勤谨.也挺顺溜。没想,有一天下班前突然接到颐立源秘书的一个电话.让他下了班.到市长办公室来一趟。他以为是顾市长召见理.下了班便匆匆去了。但办公室里却只有那位秘书一个人在。他正要询问顾市长上哪去了,那位秘书笑道,你就别找了,就咱哥儿俩随便聊聊。然后那位秘书告诉他,顾市长对他近来的工作表现非常不满意。‘我……我咋的了?’他一愣。‘你咋的了?’那位大秘书笑了笑,问道,‘最近拆迁办在全市范围开了个工作会议,对不?’‘是啊。这是市长碰头会上定的。’他忙解释。‘整个会议的议程是你安排的?’大秘书又问。‘是啊,是根据市长碰头会议定的大框框,具体拟定的会议议程。’‘你怎么没安排市长到会上去讲话?“这……’他忽然觉出问题的严重来了,忙解释道,‘这……这个……这个是市长碰头会上定的。会议由分管拆迁工作的常务副市长主持并做总结讲话。没说还要请市长到会讲话。“碰头会上没说,你就不安排了?那把你放到市政府办公室去当这个副主任干吗使的呢?啥叫保持一致?啊?非得要让市长亲自来求你了,你才安排他去讲话?“不不不……我绝对没这个意思?’‘那你是啥意思?“我错了……’不到一个月,他就被调离了市政府办公室,到下边一个濒临破产的小厂去当厂长。如果他不是把这个濒临破产的小厂整治得有声有色,如果不是后来在市经贸办公室副主任的位置上又非常出色地整治了好几个濒临破产的国有小厂,他寿泰求以后的前程就很难说了。即便这样,顾代省长至今见了他还常说他:‘你这个寿泰求啊,该咋调教才行呢?你总是以你自己为主。眼里没人,可不行啊!’
“是的,这可不行。
“那天他在电话里跟劳叔解释道:‘……大哥(他一直管劳叔叫大哥),你想怎么干,别人又让你怎么干,这些我都不管,但是你别跟我说那些。我要听你叨叨地说那些,我不就成了在跟你一起合谋反对现任的省领导了?你应该能体谅到我的难处……’后来寿泰求在电话里还说了啥,劳叔压根儿就没再昕下去。他听不下去了,当时他整个人都木了。人家什么时候挂的电话、他自己又啥时候关的手机,他整个儿都想不起来了。他只知道一边听着手机里的杂杂声,一边下意识地操纵着汽车,木木然地差一点把车都开到人行道上了,只是车轮被马路牙子重重地硌了那么一下,才把他从那懵懂的状态中震醒,忙本能地往回打了把方向,才没闯出大祸来……
“后来他再也没找过这个寿泰求。他不责怪他们,但也不想再去‘妨碍’他们。”
说到这里曹楠停顿了一会儿。
邵长水问:“你通过这两个事例,想告诉我们什么?”
曹楠说:“就算劳叔在陶里根后期整个人的状态和心态有相当的变化,那也是由于这些重大的挫折造成的。那只是一种挫折感,绝对不是什么精神异常……”
邵长水接着问:“挫折感过于重大了.有没有可能造成人的精神异常呢?”
曹楠一下激动起来:“你们为什么一定要把劳叔往精神异常那儿想呢?你们为什么就一定不相信他是被谋杀的呢?”
邵长水说:“我们没什么一定或不一定。我们的方针就是以事实为根据,以法律为准绳……”
曹楠迫不及待地打断邵长水的话.站起来说道:“行了,别跟我说这些空洞的大道理了!”
邵长水诧异了.甚至是非常的诧异.定定地看了看曹楠.略带一些责备的口气说道:“怎么了.小丫头.我们没强迫谁接受什么结论。我们还没做结论哩。再说.你也不必那么害怕某一个结论。
一切都在调查核实范围之内。劳爷是我的同行、战友、前辈,你说我们能让他不明不白地冤死吗?但现在有人说他后期精神异常,我们也不能不听啊。也得核实.能排除的就排除。就是要排除,也得拿出充足的理由和证据。我说一句‘以事实为根据,以法律为准绳’,怎么就变成是‘空洞的大道理’,招你那么不痛快?我告诉你,有时候还就得说说大道理。十三亿人理.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面积哩,五千年历史,还有个台湾问题在较着劲哩,还有几千万农民吃不饱肚子哩。光说小道理行吗?光凭个人兴趣办事行吗?你这个丫头!”
曹楠不作声了。
 
二十 看守所里的秘密
随后,邵长水就向赵总队做了详尽的汇报。
听完邵长水的汇报,赵五六稍稍沉吟了一会儿,从身后的保险柜里取出一份笔录递给邵长水。邵长水问:“啥?”赵五六说:“你看看呗。东坝河那边送来的一份笔录。”东坝河是省城的一个街区。五年前,那儿还属于地偏人不多的近郊城乡结合部。因工作需要,刑侦总队在那儿以租代买,整了两套农家大院,跟人家签了三十年的合约,把原先的土院墙和破平房全扒了,重砌了一道两米高的红砖围墙,建了一幢三层楼的简易楼房,设了一个“工作点儿”,专办大案要案。总队内部的同志习惯称它为“东坝河分部”。这些年,东坝河建了不少中高档楼盘,已然成了省城相当繁华的一个新街区。附近的开发商多次找赵五六洽谈,愿意用高价盘下他们占据的这六七百平米地方,做统一规划,赵五六都没答应他们。“那你出个价。”他们无奈地对赵五六说道。“不是价钱问题。,’赵五六回答他们道。“那是啥问题?”开发商们一筹莫展地问。“啥问题也没有。就是不想把所有的便宜都让你们这些人给占了。”赵五六答垣。这一段时间以来,负责侦破“车祸”和“银行保险柜被炸、保安员被杀”等几个相关案子的同志就集中在这院子里上班。
那是一份对肇事司机的讯问笔录。这家伙仍然不承认是他把看方向盘撞劳爷的,仍然说不清楚事发当时方向盘到底还是不是掌握在他手里,更说不清楚驾驶室里那神秘的“另一人”的来龙去脉。而根据他的描述,技侦科的同志画出了“另一人”的肖像。同志们拿着这画像,在事发地点附近各街区和村镇进行排查指认.也没有找到什么有价值的线索。
至于银行的那个案子,原先还有点进展.查出那个被杀的保安员居然也是陶里根籍人氏。这个信息让大伙眼睛都一亮,以为这一下可以逮住一点什么了。紧接着派人上陶里根查他的社会关系,却发现他是个孤儿,在陶里根早已没了亲人。当过一年多兵.表现不好,受处分提前退伍:回到地方后,不知怎么搞的,又让他“混”进了保安队伍。据说人挺怪僻.又内向。平时一般不爱跟人交往;但前一段染上了好赌的毛病,听说是欠了一屁股的赌债。能不能从他的那些赌友中找到一点线索?暂时还没什么头绪。
“银行被炸现场经过仔细清理。发现被炸的保险柜不止一八零七号一个。为此有同志提出.在没有充分证据坐实案犯就是冲着一八零七号柜子去之前,还不能认定这起银行保险柜被炸案和劳爷的非正常死亡案是有内在连带关系的……现在看来,一八零七号柜子也有可能是被误炸的。这两起事很可能没有必然的联系。”赵五六说道。
“这看法,可太有颠覆性了……”邵长水迟疑地说道。
“从今天曹楠提供的情况来看,劳爷后期生活和精神状态上所发生的那一系列‘变化’,有可能是为了争取在陶里根继续待下去,把调查工作做到底而采取的一种自我保护措施,是他的一种伪装和权宜之计。但这也有可能不是‘伪装’,不是什么‘权宜之计’,而是发生在他内心的某种真实变化:”赵五六慎重地分析道,“其实你们都不太了解东林,别瞧他平时总是显得那么自信,那么有能耐,那么强硬,其实他心底挺软弱的,就像咱黑土地上的某些沼泽地一样,表面上草木茂盛,底下却是一块块相当较弱的‘湿地’;加上他这人又比较情绪化,遇到一些想不通的事.就爱自己跟自己死顶牛,顶死牛,钻到死胡同里一旦出不来了,兢可能发生整个人都崩溃的现象……”
“您的意思.好像也是在说劳爷不是被谋杀的……”邵长水惊异地问,“但是……但是……劳爷确确实实在我手上写下了‘谋杀’这两个字。如果不是谋杀,他干吗要这么写?那些人干吗要冒那么大风险上我家来窃取那张拓片?他们为什么要害怕我们把这张拓片公之于世?”邵长水问。语气渐渐有些激动了。
“听说有这样一种精神症状,得了这病的人老是会觉得周围所有的人都要谋害他迫害他……”
“您认为劳爷有精神分裂症?!”邵长水一愣,大声地反问,几乎要喊叫起来。反应如此激烈,不仅让他自己感到诧异,也让赵总队感到诧异。
“冷静一点!”赵五六立即呵斥道,“现在没人下结论。都在做分析和推断。但,所有这些说法一定都要整明白,到底是,还是不是。要客观。要冷静。不能带任何框框。刚才曹楠在这问题上嚷嚷时,你怎么给她做工作的?这会儿,你自己怎么也迷糊了?”
“我可能有些不冷静……但我真的很难接受这样的说法:劳爷在精神上出了什么毛病……如果说,有人这么说,是因为他们并不了解劳爷的为人。可你们都是他的老战友,一起工作战斗了几十年。你们应该特别清楚,像他那样的同志,在精神上到底会不会出问题……”邵长水有些不无沮丧地说道。
“……但最近我多次问过自己,我、我们真的很了解劳爷吗?我、我们真的很了解我们自己周围的那些朋友、同志、亲人吗?我们看到他们笑,他们哭,看到他们吼叫,他们沉默。但是我们关心过他们到底为什么要笑,为什么要哭,为什么吼叫,又为什么沉默吗?我们只要他们听话,能好好干活儿,好好读书,别给这社会捅娄子就行;别的,我们真正关心过、了解过吗?”赵五六突然很严厉地发出一连串的责问。但从他的神情上看,这些责问似乎更多的是针对他自己的,更多的是在做一种自责,“尤其是这些年,人与人之间更谈不上什么关怀,只要能挣到钱,只要能满足某种欲望就行……”
“……”邵长水不作声了。这是他的习惯,也是他的“优点”,即便在最必要的情况下,他也不会在领导面前连续提三个以上的问题。况且这时刻,领导又发了火,又在做深刻的反思,他更是不会再去自讨没趣了。
“你马上去劳爷家走一趟,找嫂子好好地谈一谈。我们一直忽略了他身边最亲近的人,他老婆、他女儿。她们应该是最了解他内心的。别跟她们谈案子,就谈为人和内心,谈谈那一些在他活着时,被我们忽略了的方面,真正把握住他最后阶段的内心走向,关于那个曹楠小丫头,你还有什么情况要补充的吗?”
“嗯……关于她……我们组里的同志都觉得,这丫头简直是太神了。以她的年龄和阅历,她不应该知道这么多事情的,也不该跟这样一群大人和老人混得那么熟,那么知根知底儿……”
“有个情况你可能还不知道吧,这丫头跟顾代省长、跟判了死刑的那位祝副市长,都有来往,也‘混’得特别熟……”
“是吗?”
“大吃了一惊吧?有一回你不是告诉过我.她上李敏分家门前拦截过你吗?告诉你,她跟我们这位李前主任也相当的熟,而且不是一般的熟。”
“哦?”
“从你上一回跟我谈了她这些情况后.我觉得应该关注一下这个丫头,让人稍稍上了一点手段,大概齐地了解了一下她,好家伙,真不简单哩!说不定还是条大鱼哩!”
“大鱼?她直接掺和了这些案子?不能吧?”
“现在当然还不能下这样的结论,说她掺和了案子:但说她在某些方面、某种程度上肯定和眼前这些个案子发生过相当的关系.这是没错的。所以,你以后在跟她接触的过程中,要特别加以小心。我估计她还会主动来找我们。这丫头的厉害之处就在于.她不像一般跟案子有关的人那样,躲着警察。回避警察,她不,她是主
动找上门。通过这主动接近,来影响甚至左右我们的侦破方向。”
“她企图影响和左右我们的侦破方向?您是不是有点高看了她……”
“你瞧你瞧,你还是把她看简单了吧?你是不是都有点喜欢上这丫头了?啊?据我了解,这丫头可是挺招人喜欢的。要不,她怎么能跟那么些大人物走得那么近?”
“赵总,你在说你自己吧?”邵长水脸轻微地臊热起来。他忽然间想起自己从她身上闻到的那一阵香味,为此竟然有一点自责和不安了。
二十 看守所里的秘密(2)
第二天,邵长水带人再次找泉英嫂子谈了一回。因为事先有约,等他们赶到时,泉英和劳爷惟一的女儿小小已经在家等候着了。进屋后,跟上一回一样,邵长水还是先去劳爷的遗像前敬了三支香。灵堂至今还没有撤,灵前供奉的是劳爷一大一小两张遗像。两张遗像上的劳爷都穿着警服,大的那张是近年来照的彩照,略小一点的那张黑白照片则是早年刚被评为全国二级英模时照的,胸前还戴着那枚亮闪闪的英模章。
应该承认,年轻时的劳爷真够英俊的。
“今天我们再聊聊劳爷出事前的一些情况。非常对不起,又得让你们去回忆那些伤心的事……”
“只要对你们破案有用,让我们怎么着都行。”小小插话道。这闺女也有二十来岁了,提到父亲,眼圈依然立马就泛红。这时,紧坐在继母身旁,懂事地挽着继母的胳膊,相依为命似的依偎着。
“……要谈东林的变化,我和小小仔细回想了一下。东林出事前,整个人的确有相当大的变化。他以前不爱跟我们说他外边发生的事,更不爱说对这些事的感受。谁要主动打听,闹不好了还会挨他一顿赳。但那一段,知不道为啥,他特别爱说。以前他也很少着家。这一点,我想不用我多解释,你们都应该特别能理解。但出
事前一段,他只要回省城,就很少上外头去转悠。老在家里憋着,憋得我心里都直发慌,有时就往外赶他,希望他上外头去转悠。当时我还给赵总队打过电话,请他能不能抽点空儿,找他聊一聊………”
“那会儿,赵总队特别忙,也没想到后来会出那样的事。所以,他俩一直也没聊成。”劳小补充道。
“对这一点,赵总队觉得特别遗憾,特别对不起劳支队长。”邵长水忙代总队长道了个歉,虽然赵总队并没有授权他这么做。然后他又提示般地问道,“你们还记得他跟你们说了些啥吗?那一殷时间,他心里到底有啥不痛快?在陶里根到底谁招他惹他、跟他过不去了?”
“我俩归纳了一下,那段时间.他跟我们说得最多的是这样二个方面的事情。”劳小从桌子上一个旧铅笔盒里取出一张纸条。她照着那纸条上写的,一条一条阐述着.“第一,他跟我们讲了许许多多有关顾立源和祝磊的好话……”
“讲他们的好话?啥内容的好话?”邵长水忙问。
“那可太多了……”劳小一边回想着,一边本能地看看自己的继母,那意思好像是要继母在这时帮着提醒一下似的。
“主要还是讲,他完全没想到这两个年轻干部在陶里根创业初期居然有那么不容易,那么有干劲有创意,又那么的能吃苦……总之来说,都是些好话:”泉英说道。
“……他为什么要跟你们讲顾代省长和祝磊的好话?”邵长水又问道。
“这,他就没跟我们解释了。”小小说道:
“总是有感而发的吧。”泉英解释道,“你们应该知道东林这人,是很容易被感动的。原先人家是让他去调查问题的,结果一去,听到、看到了不少好事儿,就回家来大发感慨了呗:而我们有一些年轻干部,当初起步时,的确是挺出色的.为国为民干了不少的名堂。您看我们学校里刚提起来的那两个年轻校长和书记,就是这样……”
“行了行了,您就别说你们学校里的那点破事儿了。咱们接着往下说。我爸说得比较多的第二方面内容是,当官真好……尤其是在下边当乡长镇长县长和县委书记.真是要啥有啥想啥来啥。”
劳小看了一眼那纸条说道:“第三……”小小又看了一眼那张纸条,继续说道,“第三,他真正能体会到这些年下边为什么会有那么多领导干部会出问题,会发生重大的变化。他说,真不能完全责怪他们本人。这跟他们所处的环境是有关系的。谁到那样的环境里都得变,都有可能出问题。”
“他说‘那些个发生变化的干部’,是泛指的,还是有具体对象的?”邵长水敏感地问道。
“嗯……”泉英犹豫着不知是该照直说呢,还是应该有所保留。
“干啥嘛。都到这份儿上了,还吞吞吐吐啥么!”小小着急了,撇开纸条,呵斥了她继母一声,便对邵长水说道,“当然是有所指的。”
“指谁?”
“顾代省长呗。”
“小小!别乱说。”泉英一下脸都变色了。
“啥乱说?!”小小的脸也变色了,“邵叔叔他们来就是要搞清楚爸最后阶段的思想脉络和行为指向,搞清楚他到底得罪过哪些人,招哪些人不待见来着。这才能查出是谁谋害了他。”
“那我……我们……就更不能乱说了……”
“谁乱说了?我爸告诉我们,他在陶里根的确了解到顾代省长在那儿当头头时,曾经干得非常出色,也可以说非常杰出过,可以说是一个非常优秀的人才。但后来这人变了。也许在许多方面他仍然是非常优秀和非常杰出的,但在另一些方面,他的的确确变了……变得跟原先那个顾立源很不一样了……”
“小小!你给我闭嘴!你知道你在瞎说些什么吗?”泉英几乎要哭出来了。
“我没说我爸是顾代省长杀的。”
“小小!”泉英一下冲到劳小面前,大声叫道,“你给我出去!出去!你要是不出去,我就不谈了。”这个温文娴静、向来颇能忍辱负重的中学女教员,在关键时刻关键场合还是显出了她“为人师表”的决心和坚守“原则立场”的本色。她知道邵长水他们是代表公安厅方面来找她谈话的。她知道他们是在侦破东林这个案子。她知道自己应该讲真话。她知道讲真话的人到最后是不会吃亏的。她知道,即便因为说真话遭遇什么坎坷,根据为人的一贯道德守则和社会法规,她仍应该不顾一切地向着代表组织而来的邵长水他们说出真话。几十年来,她也是这样去做的,也是这样教导着自己一拨又一拨的学生们的。但是……但是……但是……今天面对着东林的遗像,眼看着那些花圈上的黄白色菊花一天天枯萎,这屋子里再也不可能响起东林那坚实而轻快的脚步声……她觉得要自己说出真话竟然是那么的艰难。过去每每遇到这样重大的事情,总有东林为她拿主意,总有东林出头露面去处置。俗话说,天塌下来有大个儿扛着。现在“大个儿”不在了:她心里一下空了。她知道这空档是永远也填补不上了。她恍惚=她不知所措。她害怕……她哆嗦……她知道,东林的死跟这个家以外的那个社会、跟那个社会正在发生的变异和动荡是有密不可分的关系的。她不是怕死。她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对待这一切。她不知道哪一天会有怎样的一辆卡车,一双同样罪恶的手在门外等着她和小小……
……足足有几十秒钟的时间,她就这样一动不动地和同样倔强不肯退让的小小面对面地僵持着:后来还是邵长水他们把小小拽出了屋子。泉英才颓然跌坐在椅子里.过了好大一会儿,才无比歉疚地对邵长水他们说:“太对不住你们了:让你们见笑了……”
“没事没事……”邵长水忙安慰道:
“泉嫂,您不必害怕,有话只管照直说,厅里会采取一切必要的措施,保护您一家人的安全:”跟邵长水一起来的那位女同志也上前来安慰道。
“我不是害怕……不……不是害怕……”泉英站起来勉强地笑道,但连日的悲痛,寝食失常,再加上刚才那突然的爆发,使早已处于心力交瘁中的她再也支撑不住了.摇晃了两下就倒下了。邵长水等赶紧把小小叫进屋,几个人一通忙乱,把泉英送到附近的医院,经过大夫仔细检查,说是并无大碍.只是悲哀过度所致。回到
家,把泉英安顿着躺下,从家里翻出些红枣枸杞银耳之类的补品,赶紧给炖上,又嘱咐了小小不要再跟她顶嘴,并留了电话号码,一旦情况有变,让小小赶紧通报。
但没料想的是,邵长水等回到龙湾路八十八号不久,就接到小小的电话,说是要跟工作组的同志“谈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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