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丧钟为谁而鸣

_3 海明威(美)
  “他们不懂为什么要打仗。他们不知道我们作战的目的。”“对呀,”安塞尔莫说,“他们只知道现在在打仗,大家又可以象古时候那样杀人而不一定受惩罚了。”
  “你杀过人吗?”由于相处一天混熟了,现在天色又黑,罗伯特舟乔丹便这么问。
  “杀过。有好几回。不过不是很乐意的。依我看,杀人是罪过。哪怕是杀那些我们非杀不可的法西斯,依我看,熊和人大不一样,我不相信吉普赛人那种蛊惑人心的说法,什么人跟畜生是兄弟。不。凡是杀人,我都反对“可是你杀过人了。”
  “是呀。而且以后还要杀呢,不过,要是我能活得下去,我萝好好儿过活,不伤害任何人,这样就会被人宽恕了“被谁?”
  “谁知道?既然在这里我们不再信天主,不再信圣子和圣灵了,谁来宽恕呀?我不知道。““你们不再信天主了?”
  “是呀。老弟。当然是呀。要是有夭主,他决不会让我亲睱百睹的那一切发生的。让冬巧信天主吧。”“人们是需要天主的。。” 
  “我是在信教的环境中长大的,我当然想念天主。不过做人现在得由自己负黉了。
  “那么宽恕你杀人罪过的人,就是你自己罗。”“我看就是这么回事,〃安塞尔莫说。“既然你打开天窗说亮话,我看一定就是这样。不过,不管有投有天主,我认为杀人就是罪过。我觉得寄人一命可不是儿戏。必要的时侯我才杀人,不过我不是巴勃罗那号人。”
  “要打胜仗,我们躭必须杀敢人。这是历来的真理。“那当然。”我们打仗就得杀人。不过我有些古怪的念头。”安塞尔莫说。
  他们这时正挨在一起摸黑走着,他低声说着,一边爬山,一边还常常回过头来。”“我连主教也不想杀。我也不想杀哪个财主老板。我要叫他们后半辈子象我们一样,天天在地里干活,象我们一样在山里砍树,他们这样才会明白,人生在世该干些啥。让他们睡我们睡的地方。让他们吃我们吃的东西。不过,顶要紧的是让他们干活。这样他们就会得到教训了。”“这样他们会活下来再奴役你。”
  “把他们杀了并不给他们教训,”安塞尔莫说。“你没法把他们斩尽杀绝,因为他们会播下更深的仇恨的种子。监牢没用,监牢只会制造仇恨。应该让我们所有的敌人都得到教训。〃不过你还是杀过人。“
  〃是的,”安塞尔莫说。“杀过好几次,以后还要杀,但不是乐意的,而且把它看作罪过。”
  “那个哨兵呢?你刚才幵玩笑说要杀掉他。““那是开玩笑。我原可以杀掉他。是呀。考虑到我们的任务,当然要杀,而且问心无愧。不过心里是不乐意的,”
  “我们就把这些哨兵留给喜欢杀人的人吧,”罗伯特 乔丹说。“他们是八个加五个。一共十三个,让喜欢杀人的人去对付
  “喜欢杀人的人可不少呢,”安塞尔莫在黑暗中说。“我们就有很多这种人。这种人要比愿意上战场打仗的人多。“你参加过战役吗?”
  “没有,”老头儿说。“革命开始的时候我们在塞哥维亚打过仗,不过我们吃了畋仗,溃敢啦。我跟了别人一起跑。我们并不真正了解自己在干啥,也不知道该每么干,再说,我只有一支猎枪和大号铅弹,可是民防军有毛瑟枪。我在一百码外用大号铅弹没法打中他们,他们在三百码外,却可以随心所欲地象打兔子似的打我们。他们打得又快又准,我们在他们面前象绵羊似的。他不作声了,接着问,“你看炸桥的时候会打上“仗吗”“有可能。”
  “我毎逢打仗没有一次不逃跑的。”安塞尔莫说〃“我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我是老头子啦,可我一直闹不清。“
  “我来帮衬你,”罗伯特 乔丹对他说 “那你打过很多仗吗? 〃打过几次。“
  “你觉得炸桥这件事怎么样”
   我首先考虑的是炸桥。那是我的工作。把桥炸掉并不难。然后我们再作其它部署。做好准备工作。这一切都得写下来。”“这里的人识字的很少。”安塞尔莫说。
  “要根据每个人的理解程度,写得大家都看得懂,而且还要把它讲清楚。“
  “派给我什么任务,我准干,”安塞尔莫说。“不过,想起塞哥维亚开火的情形,假使要打,甚至于大打,最好先跟我讲明白,遇到各种情况,我得怎么干,免得逃跑。记得在塞哥维亚时我老是想逃跑。”
  “我俩会在一起的,”罗伯特 乔丹对他说。“我会告诉你什么时侯该怎么办。”
  “那就没问题了,”安塞尔莫说。“吩咐我做的,我都能傲到。”
  “对我们来说就是炸桥和战斗,假如发生战斗的话,”罗伯特 乔丹说,他觉得在黑暗中说这番话有点象做戏,但是用西班牙话诶来很带劲。“
  “那该是头等大事嗨,”安塞尔莫谗。罗伯特。乔丹听他说得直率、不含糊、不做作,既没有说英语民族的那种故意含蓄的谈吐,也役有说拉,“语民族的那种夸夸其谈的作风。他觉得能得到这个老头儿很幸运,他看过了这座桥,设想出了一个简化'的解决问理的方案。”只赛突然袭击哨所,就能按常规的办法炸掉它。他这时对戈尔兹的命令,对产生这些命令的必婆性起了反感。他所以反感,是因为这些命令会给他;会给这个老头儿带来木拥的后果。对于不得不执行这些命令的人来说,这自然是棘手的命令。
  这个想法可不对头哪,他对自己说,你也好,别人也好,稀没法保证不道豳不拥。你和这个老头儿都不是什么了不起询又物。你们是完成你们的任务的工具。”有些命令非执行不可,这不是你们所造成的。有座桥非炸掉不可,这座挢可以成为人类未来命运的转折点,好象它能左右这次战争中所发生的一切-你只有一件事好做,并旦非做不可。只有一件事,妈的,他想。如果只此一件事,那就容易办了。他对自己说。”别发愁啦,你这个说空话的野杂种。想想别的事情吧。
  于是他想起了那姑娘玛丽亚,想起了她的皮肤、头发和眼睹,全是一样的金褐色。头发的颜色比她的皮肤要深些,不过由于皮肤将被阳光晒得越来越黑,头发就会显得淡了。这光滑的皮肤表面上是浅金色的,从内部透出更深的底色。这皮肤一定很光滑,她的整个身体一定都很光滑。她的举止很别扭,仿佛她身上有些东西使她局伲不安,她觉得那些东西流鳟在外面,实在不然,只存在于她的心里。他望着她,她就脸红。她坐着,双手抱住膝头,衬衫领子敞开着,一对耸起的乳房顶着衬衫。想到她,他的喉头就哽住了,走路也不自在了。他和安塞尔莫都不作声,后来老头儿说,“我们现在穿过这些岩石下去就回营了。
  他们捵黑走着山路,这时,有一个人向他们喝了一声,“站住,秘一个,他们听到往后拉枪栓的喀嚓一声,接着是推上子弹,枪栓朝下扳碰到木枪身的声音。
  “同志,”安塞尔莫说。 “什么同志?”“巴勃罗的同志,”老头儿对他说。“你不认识我们吗。“认识。“那声音说。“可这是命令。你们有口令吗?“没有。我们是从山下来的。”
  “我晓得。“那人在黑暗中说。“你们是从桥头来的。”我都晓得。命令可不是我下的。”你们必须对得上口令。”“那么上半句是什么?”罗伯特。乔丹问。”“我忘了,”那人在黑暗中说着笑了。”“那就带着你他妈的炸药到炉火边去吧。“
  “这就叫做游击队的纪律,”安塞尔莫说。“把枪的击铁推上。”“没扳起击铁,”那人在黑暗中说。“我用大拇指和食指把它顶着。”
  “如果你用毛瑟枪这样干,枪栓没有卡子会走火的。”“我这支就是毛瑟枪,”那人说。“可是我的大拇指和食指很管用。我老是这样顶着的。“
  “你的枪口朝着哪里?”安塞尔莫对着黑暗问。“朝着你,”那人说,“我推上枪栓的时候一直对着你。你到了营地,关照他们派人来换我班,因为我饿得真他妈的没法说,我还忘了口令啦。”
  “你叫什么名字?”罗伯特 乔丹问。
  “奥古斯丁,”那人说。“我叫奥古斯丁,我在这儿厌倦死了。”
  “我们一定带去口信,“穸伯特 乔丹说。他在想。”西班牙语中的“厌倦”这个词,说别种语言的农民是都不会用的。然而对于各个阶层的西班牙人这却是个最普通的字眼。”
  “听我说,”奥古斯丁说着,走上前来把手按在罗伯特“乔丹的肩上。接着他用打火石打上了火,吹亮火绒,凑着火光端详着 这个年轻人的脸。
  “你和另一个的样子很象,”他说。〃不过也有些不一样。听着,”他放下火绒,握枪站着。“告诉我这件事。”关于桥的事是真的吗?”
   什么桥的事?”
  “就是要我们把他妈的那座桥炸掉,过后我们就得操他妈的从山里撤出去。“
  “我不知道。“
  ”不知道。”奥古斯丁说。“真是笑话!那么炸药是谁的?
  “嶔的。
  “那你不知道炸药是用来干什么的?别跟我撒谎啦。”“我知道做什么用,到时候你也会知道的”罗伯特 乔丹说。“我们现在可要到营地去了。”
  “到你他妈的地方去吧“奥古斯丁说。“去你的吧,你可要我给你讲一件对你有用的事,
  “要,”罗伯特’乔丹说。“只要不老是他妈的。“他指的是交谈中随时都能听到的那种粗话。奥古斯丁这个人,说的话那么脏,老是把“他妈的”这个词加在每个名词前当作形容词,还把它用作动词,罗伯特 乔丹不禁纳闷,他会不会说一句干净的话。奥古斯丁听到后,在黑暗中笑了。“这是我的口头禅,可能不好听。谁知道?说话嘛,谁都有自己的习惯。听我说。桥对我没什么了不起。桥也罢,别的东西也罢,我都不在乎。再说,我在山里厌倦啦。荽走我们就走吧。这山区对我没啥了不起,我们该撒走啦。不过有件事我得说说。好好保管你的炸药。“谢谢你,”罗伯特 乔丹说,“提防你吗?”“不,奥古斯丁说。“提防郑些他妈的不象我这样有种的人。”
  “是吗。“罗伯特 乔丹问。
  “你懂西班牙话,”奥古斯丁这时认真地说。“好好保管你那些他妈的炸药。”“谢谢你。”
  〃不.不用谢我。看好你的货色吧。 炸药出毛病了吗?” 一
“不,出了毛病我就不会跟你费时间磨嘴皮了。”“我还是要谢谢你。我们现在到营地去吧。”“好,”奥古斯丁说,“叫他们派个知道口令的到这里来。”“我们会在营地和你见面吗?”“会,老兄。一会儿就见面。”“走吧,”罗伯特 乔丹对安塞尔莫说。他们沿着萆地边走去,这时升起了灰色的雾气。在树林里铺着松针的地上走了许久之后,现在踩着茂盛的青草感到怪美妙的,草上的露水湿透了他们的帆布绳底鞋。罗伯特 乔丹透过树林看到前面有一线光亮,他知道,那里一定就是山润口。
  “奥古斯丁这个人挺不错,”安塞尔莫说。“他说话嘴巴不干净,老是开玩笑,不过,他人挺认真。”
  “你和他很熟吗?” “是的。认识很久了。我挺相信他。”
  “也相信他的话?”,“对,老弟。这个巴勃罗现在可变坏了,你看得出来。”“该怎么办才好呢?”“应该时刻有人看守着。”
  “你。我。那女人和奥古斯丁。因为他看到了危险。”“你从前就知道这里的情况这祥糟吗?”。”“不。”安塞尔莫说。“不过箱得很快。然而到这里来是必要的。这是巴勃罗和 聋子’的地段。在他们的地段上,我们不得不踉他们打交道,除非我们有力量单干。”“那么'聋子,这个人呢?”
  “很好。“安塞尔莫说,“好的程度就象另一个坏的程度一
样。“
  “你现在认为他真是坏人了?”
  “整个下午我都在想这事,既然我们听到了种种情况,我现在认为他确实坏了。真的坏。”
  “我们是不是推说要炸另一座桥,现在就离开这里,到别的几帮那里去找人更好些?”
  “不。”安塞尔莫说。“这里是他的地段。你的一举一动他不会不知道。可是我们办事要多加小心。”
第四章
  他们下山来到山洞口,一道光线从挂在洞口的毯子边缘透出来。两个背包还在树脚边,上面盖着帆布。罗伯特。乔丹跪下来,摈到兼在背包上的帆布又潮又硬。黑暗中,他在帆布下一个背包外面的口袋里摸索,掏出一只有皮套的扃酒瓶,并把它插在衣袋里。背包是由串在背包口上的金属扣眼里的长抦挂锁锁住的,他打开锁,解开系在每个背包。上的绳子,把手伸进去,摸摸里面的东西有没有短少。他把手伸到一个背包的底部,換到了捆好的一个个炸药包,那是裹在睡袋里的;他系上背包口上的绳子,再把它锁上,然后伸手到另一个背包里,摸到了那只放旧引爆器的硬邦邦的木盒,装雷管的雪茄烟盒,每个圃柱形的雷管外面都有两根锎线团团绕住〈这—切都放得整整齐齐,就象他小时候收集的野鸟蛋那样〉,他还摸到从手提机枪上卸下来的包在他皮茄兖里的枪托,装在大背包内袋里的两个子弹盘和五个子。”弹夹,以及另 个内袋里的几小卷锎丝和一大卷细漆包线。他在藏电线的内袋里摈到了老虎钳和两把在炸药包一端钻涧用的木头锥子;接着从最后一个内袋里掏出一大盒从戈尔兹的司令部弄来的俄国香畑。他扎紧背包口,插上挂锁,扣上背包盖,再用帆布盖上这两个背包。安塞尔莫已到山涧里去了。
  罗伯特,乔丹站起身想跟他进去,接着又想了想,揭去两个背包上的帆布,一手各提一个,勉强地朝山洞口走去。到了洞口,他放下一个背包,撩幵门毯,然后弯了腰,一手提着一个背包的皮带,进入山洞里。
  洞里很暖和,烟雾缭绕。沿洞壁有一张桌子,上面有一个插着一支牛腊烛的瓶子,坐在桌边的是巴勃罗,三个他不认识的人和吉普赛人拉斐尔。烛光在洞壁上投射着他们的影子,安塞尔莫还站在桌子右边他刚才进来时的地方。巴勃罗的老婆站在洞犄角生炭火的炉灶边。那姑娘晚在她身旁,搅动着一只铁锅里的东西。她把木汤匙拿出来,望着这时站在门口的罗伯特。乔丹。”他借炉火的光看到那妇人在拉风箱,看到姑娘的脸和一条手臂,汤汁从汤匙中滴下来,滴入铁锅 “你提着什么东西?”巴勃罗问。
  “我的东西,”罗伯特 乔丹说,在桌子对面山洞比较开阔的地方放下了背包,两个背包隔开-些距离。“放在外面不是满好吗?”巴勃罗问。“人家可能在黑暗中绊着,”罗伯特.乔丹说着,走到桌子边,把那盒香烟放在桌上。
  “我不喜欢把炸药放在这儿洞里,”巴勃罗说。“离炉火远着呢,”罗伯特一乔丹说。“拿几支烟吧。〃他用拇指指甲划开兼上印有 艘彩色大兵舰的纸食 边的封。,把它推到巴勃罗面前,安塞尔莫给他搬来一只蒙着生皮的凳子,他就在桌边坐下来。巴勃罗望着他,好象有话要说,却伸手去拿烟卷,
  罗伯待〃乔丹随即把烟卷推向别人面前。他并不正眼打量他们。不过他觉察到有一个人拿了烟卷,两个人没拿。他的注意力全集中在巴勃罗一人身上。
  “情况怎么样,吉普赛人?”他对拉斐尔说。“不坏,”吉普赛人说,罗伯特,乔丹看得出,他进来的时候,他们正在议论他。连吉普赛人也局伲不安。
  “她打算让你再吃呜?”罗伯持 乔丹问吉普赛人。“是呀。干吗不。”吉普赛人说。这时的气氛和他们下午友好地又说又笑大不相同了。“
  巴勃罗的老婆一句话也没说,只顾拉风箱、扇炭火,“有个叫奥古斯丁的说,他在山上厌倦得要死。“罗伯特,乔丹说。
  “死不了,”巴勃罗说。“让他死一会儿也好。”“有酒吗”罗伯特 乔丹把身体朝前靠,手搁在桌上,向大伙儿随便问。
  “剩下不多了。“巴勃罗阴郁地说。罗伯特 乔丹决定,他还不如观察一下另外三个人的神情,来判断自己的处塊怎么样。“既然这样,就让我喝杯水 你。“他叫那姑娘,“给我来杯水。“
  姑娘望望那妇人,妇人一声不吭,只当没听到。她随即向水锅那边走去,舀了一满杯。她把水端到桌上,放在他面前。”罗伯特 乔丹朝她笑笑。同时,他收紧了腹肌,身子在発子上向左微微一转,这样,腰带上的手枪滑到了更烦手的地方。他朝后裤袋仲下手去,巴勃罗紧盯着他。他知道大家也都在紧盯者他,但他只注意巴勃罗一个人。他从后裤袋里抽出那有皮套的扃酒瓶,旋开瓶盖,然后举起杯子,暍了半杯水,把瓶里的酒十分缓慢地倒在杯子里。
  “这太凶,你受不了,不然我给你一点,”他对姑娘说,又对她笑笑。“剩下不多了,不然我请你喝一点。“他对巴勃罗说,“我不喜欢大茴香酒。“巴勃罗说。
  刚才一股辛辣味飙过桌面,他闻到了其中一种熟悉的成分的气味。”
  “那好,”罗伯特 乔丹说,“因为反正只剩一点儿了。”“那是什么酒?”吉普赛人问。“药,”罗伯特“乔丹说。“你想尝尝吗?”“喝了管什么甩的?”
  “什么都管,”罗伯特 乔丹说。“什么病都能治。你如果有什么病,它准能治好。
  “让我尝尝,”吉普赛人说。
  罗伯特 乔丹把杯子向他推去。这酒搀了水变成了乳黄色,他希望吉普赛人只喝“口。剩下的只有一点儿了,这样一杯东西,可以代替晚报,可以代替往日在咖啡馆里消磨的所有的夜晚,代眷毎年这个月份里开花的所有的栗子树,代替郊区林荫路上的策马缓行,代替书店,代醬报亭,代替美术陈列馆,代替漦特苏里公园,代替布法罗运动场,代替夏兼髙地,代替保险信托公司和巴黎旧城岛,代替古老的福约特旅馆,可以代替在傍晚读书、休息?代替他享受过的、已被遗忘了的一切〃当他尝着这乳浊、苦涩、使舌头麻木、使头脑发热、使肚子暖和、使思想起变化的神妙的液体时,所有这一切又都重现在他眼前。
  吉普赛人皱眉蹙额,交还杯子。“气味象大茴香,味道却象苦胆,”他说。“喝这种药我宁可生病。”
  “那是苦艾,”罗伯特,乔丹对他说。“在这种真正的文酒里搀有苦艾。据说它会把你的脑子都烂掉,不过我不信。它只会使思想起变化。你原该把水很慢地倒在里面,每一次倒几滴,不过,我却把它直接倒在水里。”
  “你在说啥?”巴勃罗觉得受到了嘲弄,气忿地说。“说明这药的性能。”罗伯特“乔丹对他说,并露齿笑笑。”我是在马德里买的。这是最后一瓶,已经喝了三个星期。”他喝了一大口,觉得酒顺着他舌头朝下淌,神经都麻木了,特别舒服。他望着巴勃罗,又鼷齿笑笑。“情况怎么样?〃他问道。”
  巴勃罗不回笞,罗伯特 乔丹留神望着桌边另外那三个人。有一个长着一张大扁脸,扁而红揭色,象只塞拉诺火腿,断鼻梁,扁鼻子,嘴角斜叼者细长的俄国烟卷,使那张脸显得更扁了。这个人留着灰色的短头发和灰色的胡子茬,穿着通常的骚色軍衣,齐脖子扣住。罗伯特。乔丹望着他,他垂下眼光看桌子,可是目光坚定,一眨不眨。另外两个显然是兄弟。他们长得很象,都是矮胖结实,黑头发,前额很低,黑眼睛,皮肤棕褐色,一个前额上有条刀疤,在左眼上方。他望着他们俩,他们俩也目不转睛地望着他。一个看来二十七八岁光景,另一个可能要大两岁 “你望什么?”两兄弟中那个有刀疤的问。〃你。”罗伯特 乔丹说。
  “有什么可奇怪的暍?”
  “没有,”罗伯特 乔丹说。“来支烟?“行,”那人说。他刚才没拿烟卷,”这烟银那个人的一样。炸火车的那个人。 
  “你参加了炸火车?”
  “我们都参加了。“那人冷静地说。“只有老头子没去。““这就是我们现在应该干的事,”巴勃罗说。“再炸一列火车。“
  “那可以,”罗伯特 乔丹说。“等炸桥以后。他注意到巴勃罗的老婆在炉灶边转过身来,正在留心听。他一提到桥,大家都不作声了。
  “等炸桥以后,”他故意重说一遒,呷了口文酒。他想。”我还是挑明的好。这个问题反正要谈到的。
  “我可不去炸桥。”巴勃罗说,低头望着桌子。“我也好,我的手下也好,都不去。”
  罗伯特 乔丹没说什么。他望着安塞尔莫,举起了杯子,”那我们只好单干啦,老伙计,”他微笑着说 “不要这个胆小鬼,”安塞尔莫说。“你说什么?”巴勃罗对老头儿说。“不关你的事。”我没有银你说话,”安塞尔莫对他说。罗伯特,乔丹这时隔着桌子望望站在炉火边的巴勃罗的老婆。她还没开过口,也没任何表示。但她这时对那姑娘说了些他听不清的话,姑娘就从火边站起身来,沿洞壁悄悄走去,揭开挂在洞口的敌子,出去了。罗伯特 乔丹想。”我看现在要摊脾了-我相信就在眼前了。我不希望发生这种佾況,可是实际情況看来就会如此。
  “那我们要不靠你的帮劢来炸桥。“罗伯特 乔丹对巴勃罗
说。
  “不,”巴勃罗说;罗伯特’乔丹望着他出汗的脸。你不能在这里炸桥。
  “不能?”
  “你不能炸桥,”巴勃罗缓慢地说。
  “那你怎么说?”罗伯特。乔丹对巴勃罗的老婆说,她站在炉灶边显得镇静而高大。她转身对大家说,“我赞成炸桥。”她的脸被火光映亮了,显得红黑红黑的,热情而漂亮,流露出了她的本色。
  “你说什么?”巴勃罗对她说;罗伯特 乔丹看到他转过头来,脸上显出感到众叛亲离的神色,前额上在冒汗。
  “我赞成炸桥,反对你。”巴勃罗的老婆说。“没别的话啦。”
  “我也赞成炸挢。“长着扁脸和断晷梁的人说,在桌上揿灭了烟蒂。
  “对我来说,那座桥算不上什么“两兄弟中的一个说。“我拥护的是巴勃罗大娘。“
  “我也一样,”另一个说。
  “我也一样,”吉普赛人说。
  罗伯特“乔丹注视着巴勃罗,同时,右手慢慢地放下来,以防万一,心里有点希望发生这种情况。他觉得那也许是最简易的解决办法,然而又不愿意损害已有的良好进展。他知道,一家人、一族人、一帮人在争吵的时候,很容易迅速团结起来反对一个外来的人;然而他又想,既然问題已经挑明,用这只手所能干出来的事也许是最简单而最好的,象外科手术那样录干脆。他还注意到巴勃罗的老婆站在那里,在众人表态时激动得脸上霣出骄傲、坚强、健康的红色,
  “我拥护共和国,”巴勃罗的老婆欢快地说。“桥关系到共和国的命运。要干别的我们以后有时间。”
  “你呀,”巴勃罗刻薄地说。“你这个种牛脑袋、婊子心肠的东西。你以为炸这座桥还会有 以后’吗?你考虑到会发生什么事吗?”
  “会发生该发生的事情,”巴勃罗的老婆说。“非发生不可的事情总得发生。”
  “炸这座桥我们得不到好处,炸桥之后我们会象野兽一样被人搜捕,你觉得无所谓吗?炸桥时万一死掉也无所谓吗?”“无所谓,”巴勃罗的老婆说。“你别来吓唬我,胆小鬼。”“胆小鬼,”巴勃罗忿忿地说。“你把一个有战术头脑的人叫做胆小鬼,因为他能事先看到干索事要遭殃。僅得什么叫蠹事的可不是胆小鬼。”
  “僅得什么叫胆小鬼的也不见得蠢,”安塞尔莫忍不住插了一句。
  “你要找死吗?”巴勃罗严苈地对他说。罗伯特 乔丹看到这句话问得太不够策略。“不。“
  “那么留神你的嘴。你话太多了,讲的事自己也不懂。你没看出这件事的严重性吗?”他简直瘙出了一副可怜相。“难道只有我一个人才看出这件事的严重性吗?”
  罗伯特 乔丹想。我也这样认为。老巴勃罗啊,老伙计,我也这样认为哪。还有我。你看得出来,我也看出来了,那妇人从我手拿上也看出来了,只是她自己还没有明白过来。目前她还没有明白过来。
  “老子当家难道是吃千饭的?”巴勃罗问,“我说的活,我有
稂据。你们这帮人哪里知道。这个老头予在胡扯。他呀,这老头子,只会给外国人当通讯员、做向导,这个外国人到这里来干的事只对外国人有好处,为了他的好处,我们却得付出牺牲。我关心的是大家的好处和安全。”
  “安全,”巴勃罗的老婆说。“安全这种东西根本不存在。到这里来找安全的人太多了,以致引起了大危险,为了寻求安全,现在把什么都丢啦。
  她这时站在桌边,一手拿着那把大汤匙。“有安全,”巴勃罗说。“在危险中僅得如何见机行事就有安全。正象斗牛士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不冒不必要的险,就会安全。。”“直到他被牛角挑伤为止,”那妇人尖刻地说。“斗牛士被牛挑伤前也说这种话,我听到过不知有多少次了。我老是听菲尼托说,这全雜学问,牛决不会挑伤你,而是人自己推到牛角上去的。他们挨牛角之前,总是这样吹大气。结果是我们到病房里去看他们。”这时,她学着在探病的样子。”哏,老伙计,”她声如洪钟地说。接着,她用受了重伤的斗牛士的衰弱的声音说,“你好,朋友。怎么啦,比拉尔?”“怎么镝的,菲尼托,好孩子舸,你怎么碰到了这种倒霉事儿?”她用自己那洪亮的声音说。接着再学衰弱的声音,“没什么,太太。比拉尔,没什么。本来不会出这种事的。我顺顺当当地剌死了它,你知道。谁都没有我利索。我干净利落地把它杀了,它呢,死定啦儿摇猫晃晃的,支撑不住自身的重量,眼看就要栽倒了。我从它身边走开,祺样挺神气,挺帅,哪知道,它从背后把角捅进我的屁股,从肚皮上截了出来。”她不再学斗牛士那简直象女人一觖柔弱的声音了,哈哈大笑起来,接着又声音洪亮地说话了。“你扯什么安全明 我和天下三个收入最少的斗牛士待过九年,还不知道什么叫恐惧、什么叫安全吗?跟我讲什么事都行,可别讲安全。而你呀。我是一门心思指垫你干番大事,现在可落得这样的下场 打了一年仗,你就变成了懒鬼、酒鬼、胆小鬼。”
  “你没权利这样说话。“巴勃罗说。“尤其在大家面前,在陌生人面前。“
  “我就是要这样说话,”巴勃罗的老婆接着说。“你听到没有?你以为这里还是你作主?”
  “对,”巴勃罗说。“这里我作主。”
  “没的事,”那妇人说。“这里我作主 你们大伙听到了没有?这里除了我没有别人能作主。你要愿意,可以待着,吃你的饭,喝你的酒,可不能不要命似的喝那么多。你要愿意,可以于一部分活。可这里我作主。“
  “我该把你和这个外国佬一起毙了。”巴勃罗阴沉地说。“试试看,”那妇人说。“看看会怎么样。““给我来杯水。”罗伯特 乔丹说,跟睛仍然盯着这个脸色阴沉而脑袋笨重的汉子和那个自嶔而信心十足地站着的女人,她拿着一把大汤匙,威风凜凜地仿佛拿的是指挥棒。”
  “玛丽亚,”巴勃罗的老婆喊道,等姑娘进了门,她说。”拿水给这位同志。”
  罗伯特 乔丹伸手去掏扁酒瓶,他一边拿出瓶子,一边松幵枪套里的手枪,把它在联带上转过来顶着大鼯根。他再往杯子里倒了点艾酒,端起姑娘簪他嬝来的那杯水,开始-滴一满地倒在酒杯里。姑娘站在他身边望着他。
  “到外面去,”巴勃罗的老婆对她说,用汤匙朝外面指指。〃外面冷哪。”姑娘说,脸颊挨近了罗伯特 乔丹的脸,注视着杯子里面的液体逐渐变得混浊 
  “兴许是吧,”巴勃罗的老婆说。“不过这里可太热了。”她換着亲切地说。”要不了多久啦。”姑娘摇摇头,出去了。
  罗伯特 乔丹暗自思忖。”我看他就要按捺不住了。”他一手握着杯子,一手毫不掩饰地放在手枪上。他已经打开了保险拴,抚摩着原先有小方格、现在几乎已磨平的枪抦,摸着鬪圆的冰凉的扳机护圈,一种舒适的伴侣感油然而生。巴勃罗不再望着他了,只望着那妇人,她接着说,“听我说,酒鬼。你明白这里是谁作主吗?”
“我作主。”
“不。听着。把你那毛耳朵里的耳垢掏掉。好好听着。”我作主”
  巴勃罗望着她,从他的脸上“点看不出他在想些什么。他故意直勾勾地望着她,接着望望桌子对面的罗伯特。乔丹。他若有所思地看了他好久,接着又回头望者那妇人。
  “行呀。你作主。“他说。“你愿意的话,他作主也行。”你们两个见鬼去吧。”他正睬望着那妇人的脸,他既没被她镇住,似乎也没受她多大的影响。“我或许是慷,酒喝得太多。你可以把我当胆小鬼,不过这一点你错了。我可不是傻瓜。”他停了一会。“你想作主,你也審欢作主。那好,你既然作主,又是女当家,就该给我们摘些吃的了。“
  “玛丽亚,”巴勃罗的老婆喊道。姑娘从山洞口的毯子边探头进来。“进来侍候吃晚饭。”
  姑娘走进来,走到炉灶边的矮桌前,端起一些搪瓷琬,放到
  “红酒够大家喝的,”巴勃罗的老婆对罗伯特 乔丹说。“别
理会那酒鬼的话。喝完了这些酒,我们可以再搞一些。喝掉你那怪东西,来一杯红酒吧。”
  罗伯特 乔丹一口干了最后一点艾酒,由于这样一饮而尽,觉得一股暖和、滋润、冒出浓烈气味、产生化学变化的细细的热流在他肚子里直泻而下,他递过杯子去要红酒。姑娘微笑着给他舀得满满的。
  “呃,你去看过桥了?”吉普赛人问。刚才摊牌表态后还没开琿口的人,现在都凑过来听-
  “是呀,”罗伯特 乔丹说。“这件事不难干。要我讲给你们听吗?”
  “好,伙计。挺有兴趣。”
  罗伯特。乔丹从衬衫袋里掏出笔记本,给他们看草图。“瞧这桥的样儿,”那个名叫普里米蒂伏的扁脸汉子说。“画得真象。”
  罗伯特。乔丹用铅笔尖指着1讲解如何炸桥的方法,为什么要那样安放炸药包的原因。
  “真简单极了,”两兄弟中脸上有刀疤的那个说,他名叫安德烈斯。“那你怎样引爆这些炸药包呢?”
  罗伯特 乔丹又作了解释。他给他们讲解着,发觉那姑娘在旁边望着,手臂搁在他肩膀上。巴勃罗的老婆也在看着。只有巴勃罗不感兴趣,用杯子在大缸里又舀满了酒,坐在一旁独酌。大,“里辟酒是玛丽亚从挂在山洞进口左侧的皮酒袋里倒出来的。“这种事你干得很多吗?”姑娘悄声问罗伯特 乔丹。“对。”
  “我们可以去看炸桥吗。““可以。于吗不。“
  “你会看到的,”巴勃罗在桌子的那头说。“我相信你会看到的,“
  “闭嘴,”巴勃罗的老婆对他说。她突然想起下午在手掌上看到的预兆,猛的冒出一股无名之火。“闭嘴,胆小鬼。闭嘴,不祥的老鸦。闭嘴,亡命之徒。”
  “好,”巴勃罗说。“我闭嘴。现在作主的是你,你只顾自得其乐吧。不过别忘了,我可不是傻瓜。”
  巴勃罗的老婆感到自己的愤怒变成了优伤,感到受到了挫折,丧失了一切希望,前途茫茫。当她还是小姑娘的时候,她就体会过这种心情,她一生中一直知道产生这种心情的来源。现在突然又出现了这种心情,她把它置之脑后,不让它影响她,既不让它影畹她,也不让它影响共和国,于是她说。”我们现在来吃吧。把锅里的菜盛在碗里,玛丽亚。“
第五章
  罗伯特 乔丹撩开挂在山洞口的马毯,跨到外面;深深地吸了一口夜凉空气。迷雾已消散,星星露面了。这时洞外没有风,他不再闻到洞里暧和的空气,那里弥漫着烟草和炭火的烟味,夹杂着米饭、芮、蕃红花、辣椒和食油的香味,还有那拴住脖子挂在洞边的盛酒用的大皮袋,四腿伸幵,一条雎上安了一个塞子,取酒时溅出来的酒洒在泥地上,酒味压倒了尘埃的气味;他不再闻到和长长的一串串大蒜一起挂在洞顶的一扎扎不知名称的各种药草的气味,他不再闻到铟币、红酒和大蒜的气味,马汗和人衣服上的汗味(人汗是刺鼻的酸味,刷下来的马汗沫千了以后带有怪味,令人作呕。罗伯特 乔丹现在离开了桌边的那些人,深深吸着夜晚山中带着松树和溪边草地上的露水气息的清新空气。风已停息,露水更浓了,但是他站在那里,却认为早展准会有霜。
  他站着深深地呼吸着,倾听着夜籁,这时,他先听到远方的枪声,接着是下面树林中马栏那边传来猫头鹰的叫声。然后他又听到吉普赛人在山洞里幵始唱耿,还有吉他轻柔的伴奏声。
  “我爹留给我一笔遗产。”粗哑的假嗓音晌了起来,在那里荡漾。他接着唱下去。“那就是月充和太阳。我虽然走遍夭涯诲角,这笔遣产永远花不光。低沉的吉他声里混杂着大家为耿手喝彩的声音。“好,”罗伯特。乔丹听到有人在噓。“唱那支加泰隆民耿①给我们听,吉普赛人,“不。“
  “唱吧。喝吧。噴加泰隆民耿。”“好吧,”吉普赛人说,就哀伤地唱起来,我的鼻子扁,我的脸儿黑,不过我还是人。”
①指用西班牙东北部加泰罗尼亚地区的方言加麥隆语写的民取办
“好 ”有人喊。“唱下去,吉普赛人!”吉普赛人的軟声伤心而嘲弄地响起来,
  “幸好我是个黑人,不是加泰罗尼亚人。“
  〃真闹死了,”只听得巴勃罗的声音说。“住口,吉普赛人。”“是呀,”他听到那妇人的声音说。“闹得太厉害了。你这副矂子可以把民防军都招来,不过唱得还是不够格。”
  “我还会唱一节,”吉普赛人说,接着响起了吉他声,“留着吧,”那妇人对他说。吉他声停了 
  “今晚我嗓子不好。不唱也没什么关系。”吉普赛人说着,撩幵毯子,走到外面黑夜中去。
  罗伯特 乔丹看见他走到“棵树边,然后向他这边走来。“罗伯托,”吉普赛人低声说。
  “嗯,拉斐尔。“他说。他从吉普赛人的声调里听出他有了几分醉意。他自己也喝了两杯艾酒和一些红酒,但是由于刚才和巴勃罗紧张地较量了一番,他的头脑却清醒而冷静。“你干吗不杀了巴勃罗?”吉普赛人悄悄地说,“为什么要杀他,
  “你迟早得杀了他。你为啥不利用当时的机会?” 你这是说正经话?”
  “你以为我们大伙在盼着什么?你以为那女人把丫头支出去是为了什么?刚才说了那番话,你以为我们往后还呆得下去
“我以为你们大家会杀他的。”
  “什么话 ”吉普赛人冷静地说。“那是你的事。有三四次我们等你动手杀他。巴勃罗没有朋友。”
  “我起过这念头,”罗伯特 乔丹说。“不过我打消了。”“大家也都看到啦。大家都注意到你准备动手。你干吗不动手?”
  “我觉得这样做说不定会使你们有些人,或者使那女人不高兴。“
  “什么话 那婆娘就象婊子盼嫖客那样心焦地盼着。你看上去挺老练,实际还嫩着呢。“
  “那倒有可能。”
  “现在去杀他吧。“吉普赛人催促着。“那就等于暗杀。”
  “这样更好些,”吉普赛人悄声说。“危险少些。动手吧。现在就干掉他。”
  “我不能那么干。我讨厌那种做法,为了我们的事业,不应该那么干。“
  “那么就惹他发火,”吉普赛人说。“你非杀他不可,没别的办法。“
  他们交谈的时候,那只猫头鹰在树林里悄没声儿地飞着,先在他们身旁落下,随即又飞上天去,迅速扑动着翅膀,可是尽管它一路觅食,拍击着翅膀,却一点声音也没有。
  “瞧它,”吉普赛人在黑暗中说。“人就该这么行动。”“可是到了白天,它在树上一点也看不见,却被乌鸦包围起来了。“罗伯特 乔丹说。
  “这是难得如此的,”吉普赛人说。“再说,也是偶然的事,杀
他吧,”他接着说。“别等到事情棘手的时候。”“现在已经错过机会啦。
  “向他挑衅,”吉普赛人说。“或者趁现在夜深人静。”遮住山洞口的毪子撩开了,霜出亮光来。有一个人向他们站的地方走来。
  “夜色真好。”那人用低沉而单调的嗓音说。〃天气要放晴啦。”
  那是巴勃罗。
  他正在抽一支俄国烟卷,吸烟时烟头的火光映出了他的圆脸。在星光中,他们看得清他的一双长臂和粗壮的身子。
  “别理会那婆娘,”他对罗伯特 乔丹说。黑暗中,烟头的红光很亮,接着那光亮随着他的手垂下了。她有时真别扭。她人不坏。对共和国很忠诚。”他说话时烟头的光在微微抖动着。罗伯特。乔丹想 他说话时准是把烟卷叼在嘴角,“我们不应当闹别扭,大家是一条心嘛。你来了’我很高兴。”这时烟头的光变得很亮。“别把争吵放在心上,”他说。“你在这里很受欢迎。“
  “现在我要失陪了,”他说,“我去看看他们是不是把马拴好了。“
  他穿过树林,走到革地边,他们听到草地上有匹马在嘶叫公“你明白了吧?”吉普赛人说。“现在你总明白了吧?这一来,机会错过了。”
  罗伯特“乔丹一句话也没说 “我到下面去,”吉普赛人忿忿地说。“去干什么?”
  “瞧你说的,干什么!至少防止他溜掉呗。”“他能从下面骑了马走掉吗?”
  “不能。”
  “那么你到一个能防止他走掉的地点去。““奥古斯丁在那儿。
  “那你去通知奥古斯丁。把刚才发生的事情告诉他。“奥古斯丁会很乐意杀掉他的。”
  “这倒不坏,”罗伯特,乔丹说。“那就到山上去把发生的情况都照实告诉他。““接着呢?”
  “我到下面草地上去看看。“
  “好。伙计。好。”他在黑暗中看不到拉斐尔的脸,但能感觉到他在撖笑。“现在你可要真干啦。”吉普赛人赞许地说。“去找奥古斯丁吧。”罗伯特 乔丹对他说,“好,罗伯托,好,”吉普赛人说。
  罗伯特。乔丹在松林中穿行,从这棵树摸到另一棵树,来到草地边。他在黑暗中望着眼前的草地,在星光下,这空扩的草地显得较明亮,他看到那些拴住的马的黑黝黝的身影。他数数敢开在从他眼前到小溪边这片草地上的马群。一共五匹。罗伯特,乔丹坐在一棵松树脚下,眺望面前的草地。
  他想,我累啦,也许我的判断力不行了,不过我的责任是炸桥,在完成这个任务之前,我不能拿自己作无谓的冒险。当然,放过必须抓住的机会有时候吏危险,但是我 直听其自然,让事态自己发展。要是真象吉普赛人说的,大家都指望我杀掉巴勃罗,那我就应该杀了他。但我一点也摸不透,他们是不是真的指望我那样做。让一个外来的人来杀人,而事后又不得不和大家一起工作,这是非常糟的,在打仗时可以这么干,有了充分的纪律保证也可以这样干,可是我觉得,在眼前的情况下这样干是十分糟的,尽管这办法很吸引人,似乎又干脆又简单。但是在这个地方,我是不信任何事能这样干脆而简单的,尽管我完全信任那女人,可我说不准她对这样走极端的行动会有什么反应。一个人在这种场合死去也许是非常丑恶、肮脏、令人厌恶的。你摸不透她会有什么反应。没有这个女人,这里就没有组织,也没有纪律,有了她,事情就能很好办。如果她杀了他,或者由吉普赛人来杀〈但他是不会的〉,或者由那哨兵奥古斯丁来杀,那就理想了。如果我要求安塞尔莫,他是肯动手的,虽然他说反对杀任何人。我相信,他恨巴勃罗,他对我已经有了信任,而且把我当作他所信仰的事物的代表那样信任我。依我看,只有他和那女人才真正信仰共和国;不过,现在下这种绪论还太早。
  他眼睛习愤了星光,他看到巴勃罗站在一匹马旁边。那匹马抬起头来不再吃草了;接着又不耐烦地垂下头去。巴勃罗站在马旁边,挨着它,跟它顺着缀绳的长度转面子,不时拍拍它的脖颈。马在吃草的时候,对这样的爱抚显得不耐烦。罗伯特 乔丹看不清巴勃罗在做什么,也听不到他对马在说些什么,但是他看得出巴勃罗不在解缰绳,也不在备鞍。他坐在地上望者巴勃罗,想把他的问题理出个头绪来。
  “你呀,我的大个儿小乖马,”巴勃罗在黑暗中对那匹马说,就是那匹茱色大种马。“你这个可爱的白脸大美人儿呀。你呀,你的长脖子弯得象我老家村子里的旱桥。”他停了一会儿。”弯得更高、更好看。“马在哨萆,把草咬断时头歪向一边,被这个人和他的唠叨弄得厌烦了。“你可不是婆娘,也不是傻瓜,”巴勃罗对栗色马说。“你呀,明,你呀你,我的大个儿小乖马 你不是那个象滚烫的石头 样的婆娘。你也不是那个剃了光头、象乳臭未干的小牝马般走动的丫头,你不骂街,也不撤诡,可僅事薄。你呀你,我的大个儿小乖马呀。“
  如果听到巴勃罗跟那栗色马谈心,罗伯特。乔丹准会觉得非常有趣,但他没听到,因为他深信巴勃罗只是下来检查他的马匹,认为在这时杀他并不可取,所以站起身来,回山湎去了。巴勃罗留在草地上对那匹马谈了很久。马儿一点也不懂他说的话,只听得出那语调是亲热的表示。伹它在马栏里被圏了一天,这时正饿着,不耐烦地在系马桩上的绳子长度所及的范围里吃萆,这家伙的唠叨叫它恼火。巴勃罗后来把系马桩搬了一个位置,仍旧站在马身边,可是不说话了,马儿继续吃荜,这个人不再打扰它了,使它觉得轻松不少。
第六章
  在山洞里,罗伯特。乔丹挨着炉火坐在角落里一只蒙着生牛皮的凳子上,听那女人说话。她正在洗碗碟,那姑娘玛丽亚把它们擦干净,放在一边,然后跪下来放进当作柜子用的壁润里。“真怪。”那女人说,“怎么 聋子’还不来?一小时以前他就该到了
  “你捎过话叫他来吗?”“没有。他每晚都来。““他也许有事。有工作。“
  “可能,”她说。“他要是不来,我们明天得去看他。” 对。离这里远吗?”
  “不远。出去走走也不错。我缺少活动。““我能去吗?”玛丽亚问.“我也可以去吗,比拉尔”
  “可以,美人儿,“那妇人说,随即转过她的大脸,“她不是很漾亮吗?”她问罗伯特,乔丹。”“你觉得她怎么样?稍微瘦着点?”
  “我看她很不错,”罗伯特,乔丹说。玛丽亚替他斟满了酒。“把它喝了,”她说。“这样,我就显得更好看。要喝许多许多酒才会觉得我漂亮。”
  “那我还是不喝的好,”罗伯特 乔丹说。“你已经狼澦亮了,并且还不止是漂亮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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