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丧钟为谁而鸣

_2 海明威(美)
  “没有碟子,”安塞尔莫说。“用你自己的刀吧。”姑娘在铁盘子边上搁了四把叉,叉尖朝下。
  大家直接从大铁食盘里拿东西吃,就象西班牙人的习惯那样,不说话。吃的是洋葱青椒烧兔肉,加红酒的调味汁里放着青豆。菜烧得不错,兔肉烂得从骨头上掉了下来,调味汁很鲜美。罗伯特 乔丹吃着,又喝了杯酒。姑娘一直在看他吃。其余的人都望着自己的食物,只顾吃着,罗伯特 乔丹拿一片面包擦干净自己面前盘里剩下的调味汁,把兔骨堆在一边,擦净底下的调味汁,然后拿面包擦净叉和自己的刀,把刀藏起,再把面包吃掉,他凑身前去,潢满地舀了一杯酒,那姑娘还在望着他。
  罗伯特 乔丹喝了半杯,可是等到向姑娘说话时,喉咙里又哽塞起来了。
  “你叫什么名宇?”他问。巴勃罗听到他说话的声调,马上对他瞥了一眼。接着他站起身走开了。
  “玛丽亚。你呢?〃
  ”罗伯托。你在山里待了很久吗?”
  “三个月。“
  “三个月?”他望着她那又密又短的头发,她这时局伲不安地用手一捋,这头发就象山坡上的麦田在风中泛起麦浪那样波动着。“头发给剃光了,”她说。“在瓦利阿多里德监狱里,按规矩都得剃光头。三个月之后才长成这副样子。我那时也在火车上。他们打箅把我带到南方去。火车被炸之后,很多犯人又被逮住了,但我没有。我跟着这些人来了?”
  “我瞅见她躲在山石中闾,”吉普赛人说。“那时我们正要撤退。乖乖,那时她可真难看哪。我们带着她走,可有好多次,依我看,我们差一点不得不扔下她。”
  “还有跟他们一起炸火车的那个人呢?”玛丽亚问。“也是个金黄头发的。那个外国人。他在哪里?”
  “死了,”罗伯特"乔丹说。“四月份死的。”
  “四月份?炸火车是四月份嘛。“
  “是的,”罗伯待、乔丹说。“他在炸火车十天之后死的。”
  “怪可怜的/她说。“他非常勇敢。那你也是干这一行的?”
  “是的。”
  “你也炸过火车,“
  “是的。三列火车”
  “在这里吗?“
  “在埃斯特雷马杜拉②,”他说。“我来这里以前在埃斯特雷马杜拉。我们在那里干了不少事。我们有很多人在那里活动。”
  “那你现在干吗到这山里来?”
  “接替那个金黄头发的人,还因为革命以前我就熟悉这个地区。“
  “你很熟悉这里?”
  “不,其实不很热。不过我很快能熟悉。我有一张好地图,还有一位好向导。“
  “那个老头子,”她点点头。“老头子人很好。“
  〃谢谢你,”安塞尔莫对她说。于是罗伯特‘乔丹突然意识到,在场的不只是他和姑娘两个人,他还意识到,他很难正眼看这姑娘,因为这会使他说话时声音变样。他正在违犯和说西班牙话的人搞好关系的两条纪律中的一条:请男人抽烟,别碰女人。他十分突然地意识到自己顾不得这些了。很多事情他都不在乎了,为什么要计较这一点呢?
①  瓦利阿多里德为西班牙北部一古城,有大教堂、旧王宫等名胜古迹。
②  埃斯特雷马杜拉:西班牙西部一地区,和葡萄牙接壤。
第二章(二)
  “你的脸长得很美,”他对玛丽亚说。“我要是有幸在你的头发剃掉之前看到你就好了。“
  “会长出来的,”她说。“六个月之后就会很长了。”
  “你该在我们把她从火车里带走时见见她。她难看得叫人恶心。”
  “你是谁的女人?“罗伯特 乔丹问,他这时想摆脱这件事了。“是巴勃罗的吗?”
  她望着他笑,然后在他膝盖上打了一下。
  “巴勃罗的?你见过巴勃罗吗?”
  “噢,那么是拉斐尔的罗。我见过拉斐尔。”
  “也不是拉斐尔的。”
  “她不屑于任何人,”吉普赛人说。“这个女人梃怪。她不属于任何人。可她饭菜做得不坏。”
  “真的不属于任何人吗?”罗伯特 乔丹问她。
  “不属于任何人。才不哪。不管是说笑话,还是说正经的,都是这样。也不是你的。”
  “是吗?”罗伯特I乔丹说,他感到喉咙里又哽塞起来了。“好啊。我没时间跟女人打交道,那倒是真的。”
  “连十五分钟也没有?”吉苷赛人戏弄地问。“一刻钟工夫也没有?“罗伯特‘乔丹不回答。他望着这姑娘玛丽亚,觉得喉咙里哽塞得不敢开口说话了。
  玛丽亚望着他笑,接着突然脸红了,但是仍旧盯住他看。
  “你在脸红,”罗伯特 乔丹对她说。“你常脸红吗”
  “从来不。”
  “你现在脸红了。”
  “那么我要到山洞里去了。”
  “别走,玛丽亚。”
  “不,”她说,不对他微笑了。“我现在要到里面去了。“她收拾起他们吃饭的铁盘和四把叉。她走起路来象小马般不大自然,但同时也象小动物那么姿态优美。
  “你们还要用杯子吗?”她问。  罗伯特 乔丹仍旧在望着她,她又脸红了,  “别惹我脸红,”她说。“我不喜欢这样。”  “别拿走,”吉普赛人对她说。“来一杯吧,”他在酒缸里舀了满满的一杯递给罗伯特 莽丹,而他正看着姑娘端着笨重的铁盘低了头钻进山洞。
  “谢谢你,”罗伯特 乔丹说。她走了,他的声调叉恢复了常态。“这是最后一杯了。我们已经喝够了。”
  “我们来喝干这一缸,”吉普赛人说。“还有大半皮袋酒。那是我们用马驮来的。“
  “那次是巴勃罗最后的一次出击,”安塞尔奠说。“自此以后他啥也不干。”
  “你们有多少人?”罗伯待一乔丹问。  “我们有七个男人,还有两个女的。”
  “两个?”
  “对。一个是巴勃罗的老婆。”
  “她人呢。“
  “在山洞里。那姑娘稍许会做些饭菜。我说她做得好是为了让她高兴。她多半是帮巴勃罗的老婆做下手。”  “巴勃罗的女人,她这人怎么样?”
  “有点儿野,”吉普赛人露齿笑笑。“实在太野了。如果你以为巴勃罗长得丑,那你应当见见他老婆。那女人很勇敢。比巴勃罗勇敢一百倍。只是有点儿野。”
  “想当初巴勃罗也很勇敢,〃安塞尔莫说。〃想当初巴勃罗是很认真的。”
  “他杀的人比霍乱还多,”吉普赛人说。“革命开始时,巴勃罗杀的人比伤寒还多。”
  “可是长远以来,他太差劲了,”安塞尔莫说。“他太差劲了,他非常怕死。”
  “可能是因为当初杀的人太多了,“吉普赛人寓有哲理地说。”巴勃罗.杀死的人比鼠疫还多。”
  “这是一点,再加上贪财,“安塞尔莫说。〃另外他酒喝得太多。现在他打算象斗牛士一样退休了。不过他没法退休。”
  “他要是跨过火线到了那边,人家准会扣下他的马,叫他入伍,”吉普赛人说。“至于我,我也不喜欢在部队里当兵。“
  “别的吉普赛人也不喜欢这样,”安塞尔莫说。
  “干吗喜欢?〃吉普赛人问。“谁肯进部队?我们干革命是为了进部队吗?我愿意打仗,可不愿待在部队里。”
  “还有些人在哪里?”罗伯特 乔丹问。他喝了酒,这会儿觉得很舒服,昏昏欲睡,他仰天躺在树林中的地上,透过树稍望见午后的小片云朵在西班牙高空中徐徐漂移。
  “有两个在洞里睡觉,”吉普赛人说。,“两个在山上咱们架枪的地方放哨。一个在山下放哨,说不定他们都睡着了。“
  罗伯特,乔丹翻身侧卧着。
  “是什幺枪?”
  “枪名挺怪,”吉普赛人说。“我一下子想不起来了。是一架机关枪。”
  罗伯特’乔丹想,一定是支自动步枪。
  “有多重?”他问。
  “一个人能扛,不过挺重。枪有三条腿,可以折起来。那是我们在末一次大出击中缴获的。就是在搞到酒的那次之前的那一次。”
  “你们那支抢有多少子弹?”
  “多得数不尽,”吉普赛人说。“整整一箱,沉得叫人不相信。”
  罗伯特 乔丹想,听他这样说象是五百发光景。  “上子弹是用圆盘还是长带?“
  “用装在枪上面的圆铁盒。”
  罗伯特 乔丹想:了不起,是挺刘易斯轻机关枪①。
  “你懂得机枪吗?”他问那老头儿。
  “不懂,”安塞尔莫说。“一点不懂。“
  ”那你呢?”问吉普赛人。
  “这种枪开起来快极了,枪筒越打越烫,烫得手没法碰,”吉普赛人神气地说。
  “那有谁不知道!”安塞尔莫蔑视地说。
  “也许是这样,”吉普赛人说。“不过他既然要我讲讲机关枪是怎么样的,我就告诉他。”他接着补充说,“还有,它不像普通步枪,只要你扣住扳机,这种枪可以打个不歇。“
  “除非卡了壳,子弹打光或枪筒烫得发软,”罗伯特,乔丹用英语说。
  “你说啥?”安塞尔莫问他。 ^
  “没什么,”罗伯特 乔丹说。“我只是用英语在讲未来的事。“
  “那才怪了,”吉普赛人说。“用英国话来讲未来的事。你会看手相吗?“
  “不会,”罗伯特^乔丹说着又舀了杯酒。“不过,要是你会的话,我倒希望你给我看看,吿诉我最近的三天里会发生什么事情。”
  “巴勃罗的老婆会看手相,“吉普赛人说。“不过她挺暴躁,挺野,她肯不肯看,我可说不准。”
  罗伯特 乔丹坐起来,喝了口酒。
  “我们现在去见见巴勃罗的老婆吧,”他说。“很使真是这样糟糕的话,那我们去试试,不行就算了。“
  “我不想去打扰她,”拉斐尔说。“她最讨厌我。“
  “为什么?”
  “她拿我当二流子看待。”
  “真不公平,“安塞尔莫嘲弄地说。
  “她讨厌吉普赛人”
  “真是糟透了,”安塞尔莫说。
  "她有吉普赛血统:拉斐尔说。“她说的话不是没有道理。”他露齿笑笑。“可是她的舌头太伤人,象条牛鞭子。用那条舌头她能把人的皮都扒下来,撕成一条条的。她真野得不得了。”
  “她和那姑娘玛面亚相处得怎么样”罗伯特 乔丹问。
  “好。她疼那丫头。有谁敢去接近这丫头,打她主意的话-”他摇摇头,舌头啧啧作响。
  “她待那姑娘真不错,“安塞尔莫说。“好好照顾着她。”
  “我们炸了火车把她带回来时,她模样很怪,”拉斐尔说。“她不吭声,哭个不停,谁碰碰她,她就抖得象只落水狗。最近她才好了点。最近她好多了。今儿她很好。刚才跟你说话的时候,她非常好。我们炸火车后打箅扔下她不管。她愁眉苦脸,那么难看,显然一无用处,当然不值得为她耽误时间。可是老太婆在那丫头身上系了根绳子,等她觉得再也走不动了,老太婆就用绳子梢抽她,抽她走。后来,她真的走不动了,老太婆就把她扛在肩上。等老太婆扛不动了,就由我来扛。那时我们是在爬山,山上金雀花和石南长得齐胸高。等到我也扛不动了,就由巴勃罗来扛。老太婆逼我们扛她的时候,骂得可凶哪!”他想起了往事还直摇头。“是啊,这丫头固然长得髙,身体可不重。瘦骨头不压什么分量。不过当时我们不得不扛着她,一会儿停下来开枪,一会儿再把她扛起来,那时候她可够沉的。老太婆呢,用绳子抽打巴勃罗,替他拿步枪,当他打算扔下丫头时,老太婆把枪塞在他手里,又逼他把丫头再背起来。她一边替他上子弹,一边咒骂他。老太婆把他子弹袋里的子弹掏出来,装进弹仓,一边朝他咒骂。那时天快擦黑了,一到夜晚,事悄就好办了。不过还好,人家没有骑兵队。”
  “那次炸火车准是艰苦极了,“安塞尔莫说。“我那时不在场,"他向罗伯特 乔丹解释,“当时参加的有巴勃罗的一帮和‘聋子’的一帮,今晚我们就要见到‘聋子、另外还有这一带山里的两帮人。我那时到火线的另一边去了。”
  “还有那个名字很古怪的金黄头发的人一”吉普赛人说。
  “卡希金。”
  “对。这个名字我始终叫不上口。我们还有两个人带了一挺机关枪。他们也是部队派来的。他们没法带了机关枪撤,就把枪扔了。机关枪当然不比这丫头沉,要是老太婆当时管住他们的话,他们准会把枪带走。”他想起了往事,摇摇头,接着说下去。“我这辈子从没见过象那次爆炸那样的场面。火车直直地开来。我们老远就看到了。我那时心里紧张极了,现在讲不上来。我们望到火车喷出的气,接着听到汽笛声。接着,火车恰一恰一恰一恰一恰一恰一个劲地开来了,形体越来越大。接着,在爆炸的那一刹那,火车头的前轮腾空飞了起来,一团黑烟,一声轰哨,好象地皮整个翻腾起来,火车头好象在梦堍里似的在一片升腾的灰尘和扰木中间飞得老髙,然后褊着倒在地上,象头受了伤的大野兽,炸飞的泥巴还在往我们身上掉,这时,火车头锅炉一声爆炸,一片白色蒸气弥澳着。机关枪开始响啦,达一达一达一达!”吉普赛人这时捶紧双拳,翘起了两个大拇指,在身前上下摆动,好象在开一挺想象中的机关枪。“达!达!达!达!达I达!”他欣喜若狂。“我这辈子从没见过这种场面,只见敌人的部队从火车里逃奔出来,机关枪对准他们响个不停,他们一个个倒下去。就在这个时候,我一出神把手搁在机关枪上面,觉得枪筲滚烫,这时,老太婆给了我一个嘴巴,说,‘开枪呀,你这笨蛋!幵枪呀,要不我把你的脑瓜踩个稀烂"我接着开起枪来,不过要把枪摆稳真不容易,敌人正往远处的山上跑去。后来,我们下去,赶到火车边看看有什么可搬回去的,有个军官用手枪逼着士兵,赶他们向我们反扑。他不停地挥舞手枪,对他们大叫大嚷,我们都向他开枪,可谁也没打中。接着有几个敌人卧倒射击了,那军官拿着手枪在他们背后跑来跑去,我们还是打不中他,机关枪被火车挡住了,没法向他射击。军官枪杀了两个卧倒的士兵,可别人还是不肯起来,他就骂他们,最后他们才三三两两地爬起来,朝我们和火车冲过来。他们接着又卧倒了射击。于是我们撤退了,机关枪仍在我们头顶上达达达的响着。我就在那时发现了那丫头,她从火车里逃到了山石间,她就跟我们一起逃。就是这些部队咬住了我们,一直追击到晚上。”
  “当时的情况准是够艰险的,”安塞尔莫说。“真够紧张的“
  “我们只干了这么一件好事情,”一个深沉的声音说。“你现在在干什么,你这个没羞没臊的吉普赛私生子、懒酒鬼、孬种,你在干什么呀?”
  罗伯特 乔丹见到面前是个五十岁左右的女人,个子差不多跟巴勃罗一般大,身材也是滚圆的,穿着农民的黑裙子和背心,粗壮的腿上套着厚羊毛袜,脚下是一双黑色绳底鞋,褐色的脸蛋象座花岗石雕像。她长着一双粗大但好看的手,稠密的黑鬈发在脑后挽了个发鬌。
  “回笞我!”她对吉普赛人说,也不理会有别人在场。
  “我在跟这些同志说话。这个人是来当爆破手的。”
  “这我全知道,”巴勃罗的老婆说。“现在给我滚,到山顶上去换安德烈斯的班。“
  “我走,”吉普赛人说。“我走。”他转身对罗伯特一乔丹。“我吃饭时再跟你见面。”
  “你想得倒美,”妇人对他说。“照我箅来,你今天已吃过三顿了。现在去把安德烈斯给我找来。“
  “你好,”她对罗伯特 乔丹说,伸出手来并徽笑着。“共和国那边一切都好吗。”
  “很好,“他说,也紧紧地握了握她的手,”共和闺.和我都
好。“
  “我很髙兴,”她对他说。她紧盯着他的脸,微笑着。他注意到她长着一对好看的灰眼睛。“你是来找我们再炸一次火车吗?”
  “不,”罗伯特丨乔丹说,立即对她开诚布公。“是来炸桥的。”
  “那箅不上什么,"她说。“一座桥箅不上什么。现在我们有马匹啦,什么时候再炸火车?”
  “以后再说。这座桥很重要。”
  “那丫头跟我说,你那位跟我们一起炸火车的同志死了。”
  “是呀."
  “真可惜。我从没见过这样的爆炸。他是个能干的人。他挺讨我喜欢。现在不能再炸一次火车吗?如今山里有很多人。太多啦。找吃的已经有困难了。最好还是撤出去。我们有马啊."
  “我们必须炸掉这座桥.”
  “桥在囉里广“
  “很近。”
  “那更好,”巴勃罗的老婆说。“让我们把这里的桥统统炸掉了再搛走。我讨厌这个地方。这里人太集中了。这不会有好处。这里死气沉沉得叫人讨厌。”
  她在树林里看到巴勃罗的人影。
  “醉鬼!“她向他喊着。”醉鬼。烂酒鬼!”她兴冲冲地转身对着罗伯特 乔丹。“他带了皮酒袋独个儿在林子里喝酒,”她说,“他整天喝个没完。这样过日子要把他毁了。小伙予,你来了我很高兴。”她拍拍他的背脊。“啊,"她说。“你长得比外表结实,”她用手抚抚摸着他的肩膀,感到他法兰绒衬衫里面的肌内。4好,你来了我很髙兴。”
  “我也很高兴。“
  “我们会彼此了解的,”她说。“喝杯酒吧。”
  “我们已经喝了些,”罗伯特’乔丹说。“那么你喝吗?”
  “我吃饭时才喝,”她说。“酒使我心里发烧。”她接着又看见了巴勃罗。“醉鬼!”她嚷着说。“酒鬼!”她对罗伯特 乔丹摇摇头。“他这人以前真不错,”她对他说。“可现在完蛋了。还有一桩事你听我说。要好好对待那丫头,要爱护她。那个玛丽亚。她受过一番苦。你懂么?”
  “懂。你说这话干吗?”
  “她见了你之后回到山涧里来,我看出了她的心情。我还发现她走出山洞前就在打量着你。”
  “我跟她说笑了几句
  “她原来的心境很坏,“巴勃罗的老婆说。“现在她比较好了,她应该离开这里。”
  “那当然,可以由安塞尔莫把她送过火线去。“
  ”这次事情结束后,你和安塞尔莫可以把她带走。“
  罗伯特 乔丹觉得喉咙作痛,他的声音变粗了。“也许能行吧,”他说。
  巴勃罗的老婆望着他摇摇头。“唉,唉,”她说。“难道男人都是这副样子的吗?”
  “我什么也没说啊。她长得很美,这你也知道。“
  “不,她长得不美。你的意思是说,地开始变得美了,”巴勃罗的老婆说。“男人呀,我们把他们生了出来,真叫我们觉得可耻。不。说正经话。难道共和国里没有收留她这种人的地方吗?”
  “有,”罗伯特 乔丹说。“好地方,在东海岸瓦伦西亚那一带。别的地方也有。那里他们会待她很好,她可以带领孩子。有不少从乡村撤出来的孩子-人家会教她怎样工作的。“
  “那正是我希望的,”巴勃罗的老婆说。“巴勃罗已经在动她脑筋了。这又是件会毁掉他的事情。他见到她就心痒难熬。最好她现在就走。“
  “干完这件事以后,我们可以把她带走。”
  “要是我信任你,你从现在起肯爱护她吗?我跟你说话象是老相识了。”
  “人们彼此了解了,”罗伯特^乔丹说,“就应该这么样。“
  “坐下吧,”巴勃罗的老婆说。“我不要你保证,反正事情要发生总会发生的。但是,你如果不肯带她走,我就要你保证。”
  “为什么说如果我不肯带她走呢?”
  “因为我不希望你走了以后让她在这里发疯。我见过她发疯似的模样,不发疯,我也够受的了。”
  “炸桥后我们一定带她走,”罗伯特 乔丹说。“只要我们炸桥后还活着,我们一定带她走。”
  “我不爱听你用这种口气说话。这种口气绝对不会带来好运。“
  “我用这种口气只是为了向你保证,”罗伯特4乔丹说。“我不是那种爱说丧气话的人。”
  “让我看看你的手,”那妇人说。罗伯特 乔丹伸出手来,妇人把它摊开,放在她自己的大手上,用大拇指摩庠手攀,仔细端详,然放掉他的手。她站起来。他也站起来。她望着他,脸上没有笑意。
“你从手上看到了什么?”罗伯特 乔丹问她。“我不信手相。你不会吓倒我的。“
  “没什么,”她对他说。“我看不出什么。”
  “不,你看出来了。我只是好奇罢了。我不信这一套。“
  〃你信什么呢?”
  “我相信的东西很多,可不信这一个。”
  “相信什么?”
  “相信我的工作。”
  〃是的,我看出这点了。”
  “跟我说,另外还看出了什么。“
  “我看不出别的,”她不痛快地说。“你说过炸桥很难吗?”
  “不。我说过炸桥很重要。”
  “可是炸桥会不会很难?“
  “会的。我现在得下山去看桥了。你这里有多少人?”
  “有点用的有五个。吉普赛人是窝囊废,尽管他心肠不坏,他心地很好。巴勃罗这人,我不再信任了”
  “‘聋子’有多少顶用的人?”
  “大概有八个吧。今晚我们就能弄清楚。他要到这儿来的。他是个很踏实的人。他也有一些炸药。不很多。你和他谈谈。”
  “你派人去找他了?” 、
  “他每天晚上都来。他是邻居。还是同志加朋友。“
  “你看他这人怎么样?”
  “他这人很不错。而且很踏实。在炸火车这件事上,他真了不起。”
  “别的那几帮里的人手呢?”
  “如果通知及时,大致能召集到五十个带步枪的人手,比较可靠的。”
  “可靠性多大?”
  “根据情况是不是严重才能定。”
  “每支枪有多少发子弹?”
  “大概有二十发。要看他们参加这次行动时愿意带多少来。这是说如果他们愿意来参加这次行动的话。你别忘了,炸桥这种事,既弄不到钱,也没战利品;而且你尽管不明说,危险是不小的;还有,事后又不得不从这一带山里撤走。很多人会反对炸桥这件事。“
  “这很清楚。”
  “这样看来,可以不提这件事就不提。”
  “我同意。”
  “那么等你勘探过了桥,我们今晚就和‘聋子’谈谈。“
  “我现在踉安塞尔莫下山去。”
  “那么把他叫醒吧,”她说。
  “你要带支卡宾枪吗?”
   “谢谢你,他对她说。“带一支固然好,不过我不会用它的。我是去侦察,不是去找麻烦的。谢谢你告诉了我这些情况。我非常喜欢你说话的方式。”
  “我说话喜欢坦率。”“那么告诉我你在我手上看出了什么。“
  “不,”她说着,摇摇头。“我没有看出什么。现在到你的桥那儿去吧。我会照管你的装备的。”
  “把背包遮盖起来,谁也不让碰。搁在那儿要比山洞里好。”
  “会遮盖好的,不让任何人碰,”巴勃罗的老婆说。“现在到你的桥那儿去吧。”
  “安塞尔莫,“罗伯特 乔丹把手按在老头儿的肩膀上说。老头儿脑袋枕在双臂上躺着睡熟了。
  老头儿抬起头来。“有,”他说。“不用多说。我们走吧。”
①  这种轻机关枪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由协约国首先使用,后来还装在战斗机上,它每分钟可打五百五十发子弹,重量约十二公斤4。
第三章  他们赶着最后的二百码路程,在树荫下小心翼翼地从这棵树移动到那棵树,这时,穿过陡峭的山坡上最后几棵松树,离桥只有五十码了。。“阳仍然越过褐色的山肩照来,那座桥被睃峭的峡谷间的辽阔空间衬托着,显得黑魆魅的。那是一座单孔铁桥,两端各有一个岗亭。桥面很宽,可以并行两辆汽车。线条优美的坚固的铁桥横跨深谷,在下面深深的谷底,白浪翻滚的河水淹过大块圆石,奔向山口那边的主流。
  阳光正对着罗伯特 乔丹的眼睛,那座桥只现出一个剪影。随着太阳落到圆滚滚的褐色山头后边,阳光减弱消失,他透过树林眺望这山头,这时他不再直视着剌眼的阳光,发现山坡竟是一片葱翠的新绿,山峰下还有一摊摊积雪。
  接着他在那短暂的余辉中又望望那突然显得真切的铁桥,观察它的结构。要炸掉这座桥并不难。他一面望着,一面从胸口衣袋里掏出一本笔记本,迅速勾勒了几张草图。他在本子上画图时并不同时计算炸药用量。他要以后再计算。他现在注意的是安放炸药的位置,以揮炸断桥面的支撑,让桥的一部分塌到峡谷中去。安放五六个炸药包,同时引爆,就能从容不迫,井井有条而正确无误地干成功;要不然,用两个大炸药包也能大致完成。那就捕要非常大的炸药包,放在两面同时引爆。他高兴而快速地勾勒着草图;他为了终于着手处理这件事,终于真的动手干起来而髙兴。他接考合上笔记本,把铅笔插进本子护封里边的皮套,把笔记本藏进衣袋,扣好袋盖 
  他画草图的时候,安塞尔莫监视着公硌、铁桥和岗亭。他认为他们太接近桥,未免危险,草图画完后,他才算松了口气。
  罗伯特 乔丹扣好衣袋盖,匍匐在一棵松树后面,从那里了望。安塞尔莫把手搭在他胳膊肘上,用一个指头指点。
  公路这一头面对着他们的岗亭里坐着一个哨兵,膝间夹着一支上了刺刀的步枪。他正在抽烟,头上戴着顶绒线椹,身上穿着件毯子式的披风。相距五十码,没法看清他脸上的五官。罗伯特 乔丹举起望远镜,尽管现在没一点阳光,他还是两手捏成空拳,小心地围着镜片,以免产生反光,被哨兵发现,于是桥上的栏杆显得非常淸晰,仿佛伸手就能摸到似的,而那哨兵的脸也清清楚楚,连他那凹陷的腮帮、香烟上的烟灰和剌刀上闪亮着的油迹都历历在目。那是一张农民的脸,高颧骨下服帮凹陷,满面胡子茬,浓眉毛遮着眼睛,一双大手握着枪,毪子式的披风下面鱔出了笨重的长统靴。岗亭埔上挂着一只磨得发黑的皮酒袋,还有一些报纸,但没有电话机。”当然,在他看不到的另外一边可能有架电话机;但是看不到岗亭四周有通到外面的电线。沿公路有一条电话线通过铁桥。岗亭外边有一只炭火盆,是用一只旧汽油桶做的,截去了桶顶,桶壁上凿了几个洞,架在两块石头上,但盆里没生火。火盆下面的灰里有几只烧黑了的空铁縑。
  罗伯特、乔丹把望远镜递给平躺在他身旁的安塞尔莫。老头儿露齿笑笑,摇摇头。他用手指敲敲自己眼睛边的太阳穴。
  “我看见过他,”他用西班牙话说。他用嘴尖讲话,嘴唇几乎不动,这样发出的声音比耳语还低。”罗伯特 乔丹冲着他揪笑,他呢,注视着哨兵,一手指着哨兵,用另一手的食指在自己脖子上划了一下,罗伯特 乔丹点点头,但没有笑。
  桥另一头的岗亭背对着他们,朝着公路下段,因此他们看不
到里面的情况。这条公路很宽,浇过柏油,铺得很道地,在较远的那个桥堍向左拐弯,再绕一个大弯子向右面拐出去,看不见了。眼前这一段公路是劈去峡谷那一边坚固的石壁,在旧路面的基础上加宽到现有的宽度的;从山口和桥上望下去,公路的左边,也就是西边,面临陡峭的峡谷的地方,竖着一排劈下来的石块做界石,作为防护。这里的峡谷十分幽深,上面架着桥的溪水和山口的主流在这里汇合。
  “另外那个哨所呢?”罗伯特 乔丹问安塞尔莫,“从那个拐弯过去五百米。在靠着石壁盖起的养路工的小屋边。“
  “有多少人?”罗伯特 乔丹问。
  他又用望远镜观察那个哨兵。只见哨兵在岗亭的木板墙上揿熄烟卷,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一只烟荷包,剥开那熄掉的烟蒂的烟纸,把剩下的烟丝倒进荷包。哨兵站起来,把步枪靠在岗亭的墙上,伸了“个懒腰,然后拿起步枪,挎在肩上,走到桥面上。安塞尔莫身体贴在地上,罗伯特 乔丹把望远镜塞进衣袋,脑袋闪在一棵松树后面。
  “一起有七个士兵和一个班长。”安塞尔莫凑近他的耳朵说,“我是从吉普赛人那儿打听来的。”
  “等他停下来,我们就走,”罗伯特,乔丹说,“我们太近了。”
  “你要看的东西都看到了”“不错。我要看的都看到了。“
  随着。“阳西沉,他们身后的山上的。“照逐渐消失,天气马上冷起来,天色也越来越暗了。
  “你认为怎么样”安塞尔莫低声问,他们望着那哨兵跨过桥
面,向另一个岗亭走去,他的剌刀在。“阳的余辉中闪闪发亮,他披着那件毯子式的外衣,形状很古怪。
  “非常好,”罗伯特,乔丹说。“非常、非常好。“我挺高兴。“安塞尔莫说。“我们走好吧?他现在不会发现我们了。
  哨兵在桥的那一头,背对他们站着。峡谷里传来溪水流过圆石间的淙淙声。接着,夹在流水声中响起了另一种声音,一种持续不断的响亮的隆隆声。他们看到哨兵抬起头来,帽子推到后脑勺上。他们掉头仰望,只见高空中有三架列成乂字队形的单翼飞机,在还照得到阳光的上空显得清清楚楚,银光闪闪。飞机越过天空,快得难以置信,马达声震响个不停。“我们的?”安塞尔莫问。
  “好象是我们的,”罗伯特 乔丹说,但是他明白,飞得这样髙,根本没法断定。既可能是我方,也可能是敌方在傍晚作巡逻飞行。不过人们总是说驱逐机是我们的,因为这使人感到安慰 轰炸机可是另外一回事。
  安塞尔莫显然也有同样的感觉。“是我们的飞机。”他说。“我认识这些飞机。这些是蝇式。”
  “对,”罗伯特 乔丹说。“我看也象是我们的蝇式。”“这是些蝇式,”安塞尔莫说。
  罗伯特 乔丹原可以把望远镜对准飞机,马上看个分明,但他觉得还是不看为好。今晚,这些飞机是谁的,对他都一样。如果把它们当作我们的会使老头儿高兴,他何苦使他失望呢。飞机现在越出棵野,向塞哥维亚飞去,看来它们不象是俄国人玫装的那种有绿机身、红翼梢、机翼安在机身下面的波音。”32型飞机。西班牙人把这种飞机叫作蝇式。颜色潢不清,但式样显然不对头。
  ”不。那是返航的法西斯巡逻机队“
  哨兵仍旧背着身,站在远处的岗亭边。“我们走吧,”罗伯特,乔丹说。他开始上山,小心翼翼地爬着,利用地形,避开桥那面的视线。安塞尔莫跟在他后面,相距一百码。罗伯特 乔丹走到从挢上不可能望见他们的地方,就站停了脚步,老头儿赶上来,走到前面去带路,不慌不忙地摸黑爬着,穿过山口,肫上那陡峭的山坡。
  “咱们的空军真了不起,”老头儿高兴地说。“对。”
  “我们准打胜仗。”“我们必须胜利。”
  “是啊。我们胜利后你一定要来这儿打猎。“打什么?”
  “野猪、熊、狼、野山羊~”“你喜欢打猎吗?”
  “是啊,老弟。比啥都喜欢。我们村里人人都打猎。你不喜欢打猎吗?”
  “不喜欢,”罗伯特”乔丹说。“我不喜欢杀死动物。“我呐,正好相反,”老头儿说。“我不喜欢杀人。”“除了那些头脑不对劲的人,谁都不客欢杀人。“罗伯特 乔丹说。“可是在必要的时候,我一点也不反对,尤其是为了我们的事业的时候。”
  “打猎可是另一回事,”安塞尔莫说。“我现在没有家了,以前可有过,在我家里藏着我在山下树林里打来的野猪的牙齿。还有我打到的狼的皮。那是冬天在雪地里打的。有一条梃大,十一月有天晚上,我回家路过村边,在黑地里把它打死了。我家地上铺了四张狼皮。它们都踩呀了,不过毕竟是狼皮啊。还有我在高山上打到的野山羊的角和一只鹰,请阿维拉一个专门剥制禽鸟标本的人加了工,翅膀是展开的,黄黄的眼睛,就象活的一样。这只鹰挺好看,我看到这些东西心里非常髙兴,”“是啊,”罗伯特 乔丹说。
  “我村教堂门上钉着一只熊掌,那熊是我春夭打的,我发现它在山坡上的雪地里,就用那只爪子在拔一段木头“
  “那是什么时侯的事?”
  “六年前了。那只熊掌象人手,不过爪子很长,已经干瘪了,穿过掌心钉在教堂门上,我每次见到,心里就乐。”“出于骄傲吗?”
  “想到初春在那山坡上和那头熊遭遇确实感到骄傲。不过讲到杀人,象我们一模一样的人,回忆起来一点也不愉快。”“你不能把人的手掌钉在教堂门上,”罗伯特 乔丹说。“不能。这种伤天害理的事是不能想象的,不过,人手很象熊举。”
  “人的胸部也很象熊的胸部,”罗伯特 乔丹说。“熊剥掉了皮,它的肌肉有很多和人的肌肉相象的地方。”
  “是啊,”安塞尔莫说。“吉普赛人认为熊是人的兄弟。”“美洲的印第安人也有这种看法,”罗伯特 乔丹说。“他们杀了熊就向它道歉,请它原谅,他们把它的脑壳搁在树上,临走前请求它宽恕。
  “吉普赛人认为熊是人的兄弟,是因为熊剥掉了皮,身体和人的是一祥的,因为熊也喝啤酒,也喜欢听音乐,也喜欢跳舞。”耗印第安人也有这种看法,“那。印第安人就是吉普赛人了?”
“不。不过他们对熊的看法是一致的。““一点也不假。吉普赛人认为它是人的兄弟,还因为它爱偷东西取乐。
  “你有吉普赛血统吗?”
  “没有。不过这种人我见得多了,认识得梃清楚。自从革命开始以来见得更多了。山里就有不少。他们认为杀掉外族人不算罪过。他们不承认这一点,不过这是事实“象靡尔人一样。“
  “是的。不过吉普赛人有很多规矩,他们自己却不承认。在打仗时很多吉普赛人又变得象古时候那样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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