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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国藩发迹史(全文)

_6 汪衍振(现代)
任意把那银子对着日光瞧了又瞧,又用牙咬了咬,确信无疑后,才袖进袖里,礼也没有一个,便大咧咧扬长而去。肃顺气得在心里连骂了他一万遍祖宗。
曾国藩会了茶钱,又到大厅略坐了坐,这才同肃顺走出去。
看看天色尚早,肃顺提议到妓院里吃顿花酒,放松放松。见曾国藩沉吟不决,肃顺道:“这是直隶不是京师,没有都老爷。——何况烟花之地消息最多,说不定,有意外收获呢。”
曾国藩就道:“那就打个干茶围吧,那种地方本官有些呆不惯。”
肃顺道:“干打个茶围也好。”
两个人就向“满园春”走去。
“满园春”是保定数一数二的烟花地,肃顺和曾国藩是早闻其名的了。
按大清律例,官员是不准嫖妓吃花酒的,一交夜,便有监察御史们领着禁军专到烟花地查夜巡视,逮着嫖妓吃花酒的在籍官员,是可以马上抡起巴掌打的,不管你中堂也好,部堂也好,打完,还要记下名,不顺眼的,还要让禁军把随身带的官照收了去交到吏部,轻则处分、罚薪,重则革除功名,甚至发配军台出几年苦力,处理的形式是五花八门。私下里人们都把监察御史称为“都老爷”,意即都察院的老爷。
曾国藩说的“打个干茶围”是指不在妓院住宿,只借妓院磕磕瓜子和妓女谈谈话的那种。曾国藩做举人时,长沙妓院的干茶围是打过的。——只因长相不雅妓女们不喜,银钱上又特别仔细,才渐渐死了心的。
“满园春”不同于茶肆,昼夜都是车水马龙。
两个人迈进门时,时候尚早,但楼上已是人声鼎沸了。肃顺一进到这里,霎时活跃起来,这是当时满人公子哥的通病。不吃花酒不打野鸡还算个满人吗?
“唉呀!我的祖宗!”年轻的鸨娘一把就把肃顺拢个正着,像待熟客似的,“这两年不见您的影儿,我以为是把咱忘了呢!”
鸨娘一说话,立时便有姑娘们从小套间里走出来。有两个上来拉肃顺。曾国藩因为长了一对三角眼,加之全身有癣疾,不发作时,脖子和手上还看不出什么来,一但发作起来,脖子和胳膊上便麻麻裂裂,就跟长癞似的,姑娘们是不大喜欢的。曾国藩今晚癣疾虽没发作,但因心事重重,三角眼一直吊着,阴沉沉的像要杀人。姑娘们有心想做他的生意,又莫名其妙地有些怕他,只能不远不近地冲着他笑,无非是敬他兜里的银子。曾国藩能成为理学大师、一代名臣,一半靠的是毅力、才学,一半靠的是长相不雅。也算天养其名。
瓜子、茶水摆上来,肃顺点了名叫“春红”的,曾国藩便叫了“春顺”的,四个人就围着桌子磕瓜子,喝茶水,唠起闲话来。春红早已经将屁股坐进肃顺怀里头,春顺虽没敢往曾国藩怀里坐,却也把个身子偷偷摸摸地往曾国藩的身上靠,曾国藩只顾了想心事,没有理会春顺的小动作。
“这不是肃爷吗?”不知何时,肃顺的面前多了位瘦小枯干的男人,冲着肃顺笑眯眯地抱拳施礼,仿佛久别重逢。
肃顺先是一愣,但很快便站起身,拉过那人的手道:“您是官爷!——发哪路财了?”回头让添凳,添茶碗。
第二部分 王法和权力究竟哪个大第38节 几个人就都不言
曾国藩知道肃顺遇到了熟人,只得又替这官爷点了叫“春闹”的姑娘来陪。“春闹”果然有些闹,扭扭搭搭地走过来,一屁股坐到官爷的腿上,搂过脖子就喊大老官。曾国藩于是知道,这官爷是常来这里的了,否则春闹不会跟他恁热。
肃顺这时对曾国藩道:“万爷,这位官爷和小的祖上是有姻亲的。”又对着官爷道:“您不是一直在盛京吗?几时来到直隶的?”
官爷道:“早不在盛京了,我在直隶已经混十多年了,也没有固定的事做。——不知肃爷来直隶何干?——肃爷不是在宫里当差吗?”
肃顺指着曾国藩对官爷道:“这位万爷是去年的孝廉公,想在直隶捐个官补个实缺。小的昨天才和总兵府的任意接上头,也不知那个任意靠不靠得住。——我早就开缺回奉天了,不是因为这万孝廉的前程,我才懒得来直隶呢!”
“您是说任护院?”官爷瞪起眼睛,“想在直隶混事做,必须得靠上总兵府的文师爷,才算没花冤枉钱。文师爷五万两的典史,到姓任的手里,少说也得七八万的筹码,还说没算茶钱。”
肃顺忙说:“听官爷的口气,和那文师爷想必很熟?”
官爷一拍大腿:“岂止是熟!我和文师爷是顶顶好的朋友嘛!——这十年多亏他带挈,老弟手里才有了几文的积蓄。——肃爷,您老要想在直隶混,老弟我负责让你认识姓文的!”
肃顺道:“有这层关系,可不是天意!——官爷,远的咱不说,就说万爷这件事。明儿你就约那文师爷出来,万爷这件事你就帮到底吧,也省得花冤枉钱。”
官爷一拍胸脯:“咱是世交,又都是在旗的人,容得推托吗?不过,文师爷昨儿进京去郡王府了,要耽搁些日子才能回来。——万爷很急吗?”
曾国藩这时才得以接上话:“急倒不急,但总归是越快越好的了。不知这文师爷办的是哪桩差事?——要很久吗?”
官爷这才神秘地对肃顺说:“这件事直隶人都知道了。——这次安军门着人查抄李纯刚的家产,很是得了几件珍稀字画和古玩。——郡王爷是专爱玩这个的,这样的差事,总是文师爷去办军门才放心。文师爷去年还到西域走过一遭儿呢!军门的家事,无一件不是文师爷经手的,件件都妥贴。”
肃顺拉了拉官爷的袖子:“这姓文的多大的能耐,竟让军门大人这么信任他。”
官爷一笑道:“肃爷还不知道吧?文师爷是军门九姨太的哥哥呢,生得比他妹妹还好!——总兵爷娶他妹子的时候,是他先陪总兵爷的呢。”
肃顺:“敢则咱这位总兵爷还喜欢后庭?”
官爷道:“现在的官老爷,哪管什么前庭后庭,舒服就行。——据说九姨太还吃他哥哥的醋呢!”
曾国藩道:“听官爷这一说,那文师爷也是个回回了?”
官爷看了曾国藩一眼,没有回答。
曾国藩也觉得这话问得多余。
几个人就都不言。
又坐了一会儿,肃顺打破僵局道:“官爷府上也搬来保定了吧?我和万爷要约官爷吃酒呢。”
官爷道:“家人却没有过来,还住在盛京。我一个人在保定耍单帮,是居无定所的。你要找我,就到这里好了,这里有我的房间。——好了,时候不早了,我就不叨扰您们二位了,明儿由我做东请二位,如何?——二位是住在客栈还是朋友处?”说着站起身,做出要走的样子。
肃顺忙说:“哪能让官爷破费,我们来这里找官爷好了!”
官爷不再谦让,由春闹扶着一晃一晃向里边去了。
曾、肃人也会了账,走出“春满园”。
回到客栈,两个人在房间里又喝了一会儿茶,曾国藩忽然突发奇想,笑着对肃顺道:“肃侍卫呀,本官倒想出有一条路好走,只是有些风险。”
肃顺放下茶杯:“大人但说无妨,卑职听着呢。”
曾国藩:“现在,可以肯定地说,想知道安总兵的底细,文师爷是个关键。依本官想来,不妨利用官爷这条小鱼,到京师把文师爷这条大鱼钓到手。本官推测,安格在直隶绝不只卖官贩爵那么简单,定有其他的隐情。”“大人的意思是——”肃顺满脸狐疑地问。
曾国藩压低声音,把自己的计划慢慢讲出来。
文师爷这日把安格交办的事向郡王爷交割清楚,便一头扎进“忘不了”妓院,决定和自己的旧相好“掐出水”盘恒几天。所以,只要文师爷来京师办差,不管是什么事,没有一个月光景断断回不了保定。因为这姓文的只有出去办差的那几日,算是男人,身子才归自己所有。
这一日,文师爷在“掐出水”的房间用过饭,正想困一觉,忽然门帘一掀,一个人走进来。
文师爷躺着没有动,嘴里问“掐出水”:“哪个?”
“文师爷,是小的呀!”一个声音在耳边响起。
文师爷听着耳熟,忙睁眼睛,一看,便坐起身:“原来是官爷啊。——你怎么来了?”
来的果然是官爷。
官爷把嘴凑近文师爷的耳朵道:“有桩大买卖,奴才怕飞到别人怀里去,所以就从保定连夜赶来了。——奴才知道您准在‘掐出水’姑娘这,这不,让我堵了被窝。”说完,就冲着“掐出水”嘿嘿地坏笑,一副老熟人的样子。
文师爷忙问:“什么大勾当不能等到咱回去?”
官爷道:“一个孝廉公,出到五万两银子买个典史。——文师爷您知道,保定府的首县典史是一万的标准呢,凭空飞来四万两,勾当还小吗?”
文师爷赶忙下床,问:“人呢?你把他带来,把银票交上,咱让他到任不就结了!”
官爷照样不急不恼,嘿嘿笑着说:“文师爷您着急了不是?——我就知道这等勾当您一听就得急。不过,文师爷,这回您老该多赏小的几吊了吧?”
“给你五千!”
“抬抬手!”
“那就六千,不能再多了。提督爷、部院和制军还得打点呢!”
官爷哭丧着脸说:“想小的辛苦一场,您老无论如何得给上一个数啊!——小的这几年,可没少给您老搭桥啊!——何曾藏过半个心眼?”
那文师爷瞪起眼睛:“你这次就要这么多,下次呢?——大家都靠这点营生养家糊口,总得互相担待些不是?”
官爷道:“这次不是让咱逮着个憨鸟吗?——以前,小的多要过半个铜板吗?”
“好,一万就一万,你把那什么孝廉公带来吧!”
官爷马上堆出一脸的笑来,口里说着“奴才去去就来”,一溜烟钻出去了。
文师爷在房里骂道:“这个官老七,也真难为他!”
“掐出水”这时一下子扑进文师爷的怀里,嗲声嗲气:“老爷你答应我的东西这回该兑现了吧?——我昨儿夜里可梦见了!”
文师爷用手抚着“掐出水”的头发道:“你的早晚是你的,心急吃不得热豆腐。
——你快给我打几个泡儿,我过足了瘾,再慢慢消遣你!”
“掐出水”却撒娇道:“我不嘛,你先答应我,我才烧给你吃。——你们这些臭老爷们儿,属耗子的,撂爪就忘!”
就在这时,外面忽然响起一声问讯:“文师爷在吗?”
文师爷一把推开“掐出水”连连道:“在在在——,快进来说话。”
一个侍卫模样的人就走进来。
文师爷先一愣,听那侍卫说道:“王爷让舅爷即刻回府,轿子已来了。”
文师爷看那侍卫眼生,就问:“你是——?”
侍卫道:“小的是郡王府护院侍卫。舅爷不认得小的,小的却认得舅爷——请舅爷更衣吧,晚了,王爷又恼了。”
文师爷边更衣边问:“你是怎么找到这地儿的?”
侍卫道:“王爷早就知道舅爷的行踪,只是没有说破罢了。——小小的京城还有能瞒过王爷的事?”
一听这话,原本四平八稳的文师爷霎时忙乱起来,鼻子尖也冒出汗珠,手也有些颤抖,一条袖子套了三次才套上。
他边往外走边问侍卫:“可是直隶总兵府有什么事情?”
侍卫道:“小的如何能知道?”
外面果然停了一乘二人小轿。
第二部分 王法和权力究竟哪个大第39节 宣曾国藩、肃顺进见
文师爷来不及细辨那轿夫的模样,便被侍卫让进轿里。
侍卫扶住轿杠喊了声“起轿”,那轿便霎时起去,走得飞快。
文师爷见行综匆忙,心下不由想道:“果然是有急事!”
走了好大一会儿路,文师爷捉摸该到郡王府了,就打开轿帘望了一眼,却原来并不是去郡王府的路,两边的树和房屋都眼生得很。心头不由一跳,连忙用脚跺了跺轿底,问前面扶轿的侍卫:“这条路恁般眼生,怕是走错路了吧?”
那侍卫回头不耐烦地道:“文舅爷敢是眼花了吧?——这不是咱郡王府后花园的路吗?这条近路想是文舅爷没走过。”
文师爷只好放下轿帘,感觉那轿越发快了起来。
又走了足有两刻光景还不见停下,文师爷就又掀开轿帘看了看,却是愈发的不对劲了。他大叫:“快停轿!你们要把本老爷抬到哪里去?”
那侍卫不急不恼:“文师爷还是莫急吧,前面可不就到了?”
文师爷眯起眼睛细细观瞧,前面果然是好大一片宅子,但哪里有半点王府的影子?
“错了,错了!”文师爷在轿里大叫。
那轿子却只管往前抬去,到了门首才停下。文师爷的脸上已是淌下无数的汗来。
大门里走出两名侍卫,问:“可是到了?”
扶轿的侍卫点点头。
两名侍卫就几步抢上前去,把轿帘一掀,劈手抓住文师爷的衣领,生生拖下轿来。文师爷知道落进了什么人的圈套,已吓得浑身发抖,一句话也说不出。
文师爷被两名侍卫连推带拉地弄进一间屋里,屋里已有人拎着链子候着多时了,一见文师爷进来,不由分说,一条链子锁个结实,眨眼的功夫,已是吊在房梁上了。这时,一位官员一步一步地踱进来,看了文师爷一眼,问:“这就是那姓文的吗?”
两边答应一声“”。
那官员坐到一条凳子上,问:“你可是安格的舅子姓文的?”见文师爷点点头,就冲两边的侍卫道:“动手吧!”
两名侍卫拿出早已准备好的尺把长的两把细铁锥,一人踩住文师爷跪着的两条腿,一人操起锥子,往那文师爷屁股上乱扎起来,把他扎得一连昏过去四五次才住手。
那官员道:“把他放下吧。上头特意交代让他自己写供。把纸和笔给他,写不写由他吧。”说完就踱出去。
一名侍卫把笔和纸往文师爷的面前一放:“安格的案子犯了,从他家抄出许多违禁的物品,上头给他定了立斩刑,他却一口咬出了你。上头的意思,看你怎么写,再定斩谁,你妹妹也脱不了干系呢。”说完,见那文师爷只喘气不吭声,就照准屁股踩上一脚,把个文师爷
疼得杀猪一般大叫。
文师爷伏在地上喘息了好半天才回过神来,只感觉浑身乱抖,无一丝一毫的气力。他试着爬起来,却哪里爬得动!恰在这时,那名官员又走进来,望了他一眼,道:“看不出你倒有副好志气,一个字都不曾写!——好!来人哪!”见侍卫们走过来,那官员吩咐:“把他的裤子扒下来,用盐水给他好好洗洗。没扎到的地方,补上几锥子,省得他到阴曹还给人当相公!”
侍卫们不等官员把话说完,就呼啦啦过来三四个,狠命地扒裤子。裤子却早被血粘住,哪里就轻易扒下来!拿盐水的不管三七二十一,只管把那盐水往那血乎乎的屁股上倒,又是掐又是揉,疼得那文师爷变了音地大叫:“小的哪里是不写,小的是双手颤抖握不住笔啊!——那姓安的我妹子又我,我哪里还保他!——求老爷开恩哪!”
那官员马上道:“且慢动手,先看他供得如何。”拿出一叠纸朝文师爷晃了晃道:“这是安格的供状,一条一款都很分明。你说的是不是实话,我一对照就知道了。——真要隐瞒了什么,本官可要先用油锅炸你一条腿。——来人哪,架上油锅,先把油烧热候着。”
两边答应一声“”,便走出两个人,在屋外的院子里支起一口大铁锅来,把油倒进去,就架着火烧起来。
那官员用眼睛向屋里的侍卫示意了一下,顿时便过来两名侍卫,架起那文师爷让他看那正烧着的油锅;锅里的油虽不见动静,锅下的火却烧得老旺,干木板被燃得劈劈啪啪地直叫。
文师爷愈发抖得厉害,全然没有一点硬邦劲;两名侍卫一放手,他扑通一声就趴伏在地上。真真吓坏了!
这时从屋里搬来一张桌子,一名侍卫便把纸和墨摆上,又选一条小马凳正对着文师爷坐下去,分明是要记录了。
那官员干咳了一声,道:“人犯你可以讲了,面前的油锅已经烧上了,你慢慢地讲,慢慢地想,只要不隐瞒,本官自会到上头替你求情。——你讲吧。”
文师爷就趴伏在地上,一边喘息,一边慢慢地讲起来。
文师爷名亮,字今晨,行六,人又叫他文六,是西域回王爷的第六阿哥。说的还是十年前,文亮十六岁,回王的小女儿那山公主十四岁,同着父亲来京师朝圣。
那时的回王还是九阿哥,老回王闹独立,被圣朝的宁夏将军带兵打散,其他几个阿哥都跟老回王进了藏,独这九阿哥,单单留了下来。万岁爷见这九阿哥忠厚可人的模样,便封为回王,替那老回王主持西域大政。回王受封以后,在京游玩了几日。一日到郡王府饮酒,郡王的驸马爷安格恰巧做陪。活泼可人的那山公主和粉皮细肉的文亮一下子便把安格的三魂勾去了两魂。
不久,回王爷便离开京师,到西域主政去了。安格也在转年升授直隶督标总兵。
安格到直隶的第二天,就派了专人,备了丰厚的礼物,去西域专程求亲,并许诺,已给文舅爷留了师爷的位置,并一再叮嘱特使,那山公主可以以后迎娶,但是文师爷却是要马上到任的。偌大的总兵衙门府,没有师爷哪成!
文亮说到此处已是痛不欲生了。
回王爷当时也不知喝错了什么汤药,不仅一口答应了这门亲事,而且很快由王爷府派出亲兵,把兄妹俩护送到直隶。兄妹俩到直隶的当晚,总兵府胡乱张罗了一下便迎娶了进来。那山公主是年十四岁,文亮十六岁,正是嫩靓的好年华。当晚,总爷未进洞房却先进了文亮的客房,拉了文亮哥子长、哥子短地叫,混闹到半夜,便凭着一身的牛劲,把文亮的裤子给褪了下来。文亮吓得乱叫,总爷一概不理,只掏出尺把长的大肉箭,照准文亮的眼子狠捣了进去,得文亮求生不能求死不得。当夜,总爷只推说头晕,便和文亮宿在一处。第二天晚上,总爷才和公主胡乱捣了一回。以后,总爷就一晚也离不开文亮。安格的太太是早就晓得丈夫行径的,也不太理会,任着他和文亮胡闹。
文亮自此得宠。
一年后,回王爷生日,给总兵发了帖子,总兵就带上公主及文亮去了趟西域。在西域住了十几天,也不知王爷给女婿灌了什么迷魂汤。安格回到直隶后,就开始大肆地四处捞银子,又让家人们把直隶的各种职位标了价码,印了单子发卖。然后又勾结夷人,购了无数的枪、炮,派了亲兵一次又一次地往西域回王府送,数目总在千支枪、十几门炮左右。回王府也把些西域的特产、天山的雪莲回赠给安格。这些往来,郡王爷是一丝也不知晓的。那山公主也只知道,直隶和西域走动得勤,还以为安格是秉承父王的意思呢。看看哥哥得宠,那山公主也要抓些实惠在手,就向安格耍娇,说要建个清真寺,为满、回和好出把力。安格就委了首府筹些款子,说上头要体现满、回和好,在直隶建个伊斯兰教清真寺,回子们也好有个去处。首府不敢怠慢,马上便召集直隶的商家认捐。李纯刚是大商,几代人在直隶经营,有钱庄、有布行,家资总在几百万以上。按资财,他是该认十万的,如果说点软话,当时打个八折也是可能的。哪知那李纯刚仗着自己是直隶的大户,又有功名在身,竟然一文不认,还扬言:明着说是满、回和好,暗地不定搞出什么名堂呢。这就把个安格恼个不了。你不是一文不交吗,我就给你连窝端!
首府原也对李纯刚不满,就着这由头,也想整治一下这不服管教的人。哪知就把事情闹大了,惊动了乡绅,又惊动了“都老爷”。但李纯刚的几百万家产却是实实在在地到了安格的名下。不要说府县分的不及三分之一,连抚院、署督也没捞几个铜板呢。
文亮的口供招到此处,曾国藩、肃顺才把一颗心放下。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敢则安格真是案子犯了不成?非也,这全是曾国藩与肃顺导演的一场戏而已。
曾国藩与肃顺到“满园春”打了场干茶围,无意间碰到肃顺盛京的老世交官爷。
得知官爷与文师爷交厚,曾国藩于是就心生一计,决定用那官爷引那文师爷上钩。计议停当,便由肃顺约会那官爷,说万爷准备用五万两银票买首县的一任典史缺。那官爷最是爱钱不过的,一见有利可图,当下就决定同着肃爷找那万爷,把事情最后敲定。见了万爷,万爷又允诺,事成之后,额外谢官爷一万两银子。把个官爷喜得抓耳挠腮,立马就催着万、肃二位赴京。进京之后,先把官爷安排进客栈,由万爷陪着,肃顺便连夜进宫去找自己的主子皇四子奕,面禀安格一节。
奕原本有些混蛋,加之最近有人传言皇位有传皇六子奕的可能,已经坐卧不安几日了。他此时特别想干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业,借此打消道光帝传位奕的念头,却又苦于没有机会,正焦躁得不行,肃顺恰巧回来。当下,奕听完了肃顺的汇报,也没想什么后果,一口应允,同意在宗人府设在宫外的机构,辟出一间小屋来私设公堂,专审那文师爷,一旦审不出什么大事情,就将那文师爷用油锅烹了埋掉,来个生不见人死不见尸,造他个千古奇案。
文师爷果然上套,而官爷也被奕身边的侍卫们请进了肃顺的府里着人看管起来;一旦那文师爷遭油烹,想这官爷也是活不成的了。
私设的公堂由曾国藩亲自设计,预备了各种刑具,又单备了口大锅。曾国藩早就听同僚们说过,但凡做相公的人是最不禁打的,男人女相更是软骨头,就又预备了两根细铁锥子,布置了三个执刑的人,专等那文师爷一到,先把他的屁股扎个稀烂——这一节却是肃顺的主意了。肃顺最恨的就是相公,世上就因为有了相公,很多官老爷的人伦便没有了。
两把铁锥子,一口油锅,果然把那文亮治得服服贴贴。
曾国藩当日把这文亮的供状誊得清清楚楚,又让他画了押,便由肃顺呈给奕。奕看完供状,立时传见曾国藩,把那曾国藩夸奖了一番,说使得好计谋。然后,三个人就悄悄地到御花园后书房,曾国藩与肃顺在门外候着,奕一个人走了进去。
一会儿,曹公公出来宣曾国藩、肃顺进见。
第二部分 王法和权力究竟哪个大第40节 不重办不行
礼毕,道光帝让抬起头来,这才问:“曾国藩哪,你现在官居何职啊?”
曾国藩回答:“回皇上话,臣现在是翰林院从四品侍讲学士兼詹事府右春坊掌印。”
道光帝不动声色地道:“你才是个从四品官员,就开始插手皇族的事了,如果官居大学士还不得把朕也下到大牢里吗?——来人哪,先摘去他的顶戴,着宗人府严加看管!不得走漏一点风声。”
曾国藩眼前一黑,便晕倒在道光帝的龙案前。
皇四子奕这时也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哭着说道:“父皇明鉴,此事全是儿臣点头之后才做的呀,曾国藩有功无罪呀!”
肃顺此时趴伏在地,大气也不敢出一口。他此时才知道这件事做得过于荒唐了。
道光帝这时铁青着脸道:“来人哪,把肃顺的顶戴也给朕摘去,连四阿哥,都给朕押到宗人府看管起来!——不准走漏一点风声!”
曹公公答应一声“”,便指挥当值太监把三个人抬的抬,扶的扶,弄了出去。
道光帝马上又宣八大亲王,惠郡王、顾郡王共十个王爷进见。这顾郡王就是那安格的老泰山,拖着一把不老不少的胡须,因为辈份比道光帝长,进来也没跪拜,只哈一哈腰,便坐下了;其他几位倒都行了大礼,道光帝也赐了座。
道光帝让太监们全部退出去。
道光帝坐直身子,咳了一声,忽然把脸一沉道:“列祖、列宗把这江山给打下来,朕即位以来无一日不操劳维持,惟恐有想不到、做不到的地方,怕损坏这国体对不起祖宗!这大清并不是朕一个人的大清,是大家的大清,各位王爷也都有份啊!——朕讲得对不对呀?”
众王爷一起躬身回答:“皇上教训的是!”
道光帝突然举起文亮的供状忿忿然道:“我族里竟然有人拿着国家的俸禄干着搜刮民财、卖官贩爵、为西域购洋枪洋炮的勾当,按咱祖宗的家法,应该怎样处置呢?”
十位亲王面面相觑,不知皇上在讲什么。年老的顾郡王也不知所指,惊骇最甚。
道光帝面向顾郡王问:“老王爷,你是朕的长辈,你说呢?”
顾郡王沉思了一下,一字一顿道:“回皇上话,按咱祖宗的家法,这样的败类是要诛灭九族的。祖宗创这基业多难哪!”
惠郡王也道:“这是咱大清的蛀虫啊,不重办不行啊!”
道光帝喊一声:“曹公公!”
曹公公应声进来。
道光帝把文亮的供状递给他说:“念给众王爷听听吧。”
曹公公就一字一顿地读了起来。
曹公公没有读完,顾郡王已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口称“死罪”,面色苍白,抖作一团,额头早已明晃晃沁出一层汗珠来。
曹公公读完,九位王爷也一齐跪倒,称安格糊涂,不干顾王爷的事。
顾郡王这时也缓过一口气来骂道:“这小兔崽子,竟干出这等丧尽天良的事,用祖宗家法扒他的皮都不解恨!”
等各位发泄过了,道光帝才道:“朕也知道,这肯定是安格背着顾郡王干的。——可李纯刚私藏禁书一案,朕搞了个三法司会审,竟然也没有审出实情,连朕也蒙了!——如果没有老王爷讲话,能审不出实情?”
顾王爷边磕头边道:“请皇上恕罪!奴才糊涂!奴才让安格那兔崽子蒙了!”
道光帝却对曹公公道:“曹公公,传朕的话,在宗人府西偏房,安上几张床,你扶着几位王爷到那里先歇着吧,天晚了,就都不要回去了。”
几位王爷这才退出去,跟着曹公公向宗人府的西偏房走去。
道光帝这里开始派兵遣将,连夜去直隶,捉拿安格等人,又用八百里加急,给宁夏将军格伦发去一道密旨,着格伦接旨日起,发重兵包围回王府,不得走脱一人,将回王的家产悉数抄没,军械着人押送进京,云云。又往奉天府发去密旨一封,着奉天府立即将安格的弟弟安广等人缉拿归案,不得走脱一人。
办理完这些,已是拂晓,道光帝这才离案伸了一个懒腰,起身向院内不远的宗人府走去。侍候在门外的太监们急忙跟随。
到了关押皇四子、曾国藩、肃顺的地方,道光帝停下脚步,对跟随的太监道:“传谕御膳房,熬三碗人参莲子汤,赏给四阿哥、曾国藩、肃顺压惊。喝完了汤,就让他们回去歇息吧。——告诉他们,谁要是把昨天的事露出去一个字,朕割他的舌头灭他的九族!——去吧。”
道光则朝宗人府的西偏房走去,那里歇着王爷们。
曾国藩被拖进宗人府的小耳房时,才苏醒过来。只感觉周身经气逆转,遍体奇痒,挽起袖子一看,已有密密麻麻的红点子生出来了。一会儿,四阿哥与肃顺也被送进来,曾国藩才稍稍有些心安。
但那奕一进来就冲曾国藩大发脾气,又狠狠地踹了曾国藩一脚,把个曾国藩踹得趴伏在地上一声也不敢出。
奕骂道:“曾国藩哪,曾国藩,你掉脑袋不打紧,把我也给绕进去了。——从一开始我就说这涉及王府的勾当不是好玩的!你和小顺子全然不把我这个四阿哥当回事,这回出了事不是?”骂完了就抹眼泪,抹够了眼泪又接着骂。先骂曾国藩,又骂肃顺,骂完肃顺,再骂安格。肃顺也被骂得不敢吭一声。
奕混闹了大半夜,闹得自己也觉着讪讪的,才让侍卫给铺了垫子,歪着睡过去了。
忽然,三名御膳房的太监捧着三碗参汤走进来,嘴里说道:“奉皇上圣谕赏四阿哥、曾国藩、肃顺参汤。”碗就端到每个人的面前。
奕一骨碌爬起来,两眼把那参汤端详了许久,突然歇斯底里地大叫:“我不喝鹤顶红,
我要见皇阿玛!”
捧碗的太监一声不响。
曾国藩跪着磕了一个头,嘴里说着“谢皇上”,便双手接过参碗一口一口地喝了进去。
肃顺也说了句“谢皇上”,也把参碗接过来,一仰脖子倒了进去。
两个人视死如归的气概,倒把奕狠吓了一跳。
来传谕的太监这时见曾国藩、肃顺二位把参汤喝完,便道:“传圣上口谕,准曾国藩回府,准肃顺回府,谁敢把这事漏出一个字,割舌头扒皮灭九族!”
两个人急忙叩头谢恩。但曾国藩突发的癣疾已把他折磨得浑身颤抖起来,几乎要把持不住,恨不能有把铁挠子,拼着性命不要,大挠上一场才舒服。他那里知道,参汤是热性的补品,是各种皮癣的大敌,得癣疾的人最忌热、忌腥、忌补,这碗参汤下去,他岂能把持得住!
他站起身,忙不迭地冲四阿哥和肃顺说一句“下官先行告退”,便快步走出宗人府。
到了街上,叫了乘二人小轿,吩咐一声,抬上他飞也似地回府。
曾国藩走后,肃顺冲奕打了个躬,说一声:“奴才也先行一步了”,也走出去。
奕犹豫了好大一会儿,才磨磨蹭蹭地接过碗,一口一口地喝了小半碗,自然,也回了后宫。
曾国藩一下轿,周升便从门房飞跑了出来搀扶。周升感觉老爷浑身都在颤抖。
一进厅堂,曾国藩大踏步迈进书房,口里嚷着“可痒死我了”,让周升快翻出从四川带回的膏药,先结结实实地贴上。周升掀起曾国藩的衣服,见老爷的全身已是通红的了,周升脸色顿变。
“爷,咋这么重?”周升心痛地问,眼圈红红的。
曾国藩喘息了半天才道:“周升啊,我抗不住了,你给我挠挠吧!”
周升答应一声,便一下一下地挠起来。挠了好大一会儿,曾国藩的全身还是抖个不停,无奈之下,曾国藩才道:“周升啊,通知张妈烧一锅盐水吧,你给我拎进来。告诉老太爷和太太,我歇息一会儿再出去,这回癣疾来得太猛,我实在受不住了!”
周升赶忙走出去找张妈烧水,又到上房告诉老太爷和太太欧阳氏,说老爷回来了。
回到门房,周升才发现自己的十个手指头已血迹斑斑,这才又赶忙到厨房去洗手。
国华、国潢听说大哥回来了,就急忙过来请安,正瞧见大哥赤裸着满是红点的上身,两手在膀子上拼命抓挠,其痛苦之状,不忍视睹。
这时,周升正提着一大桶温盐水走进来。放下桶,又跑出去把曾国藩专泡身子用的大木盆拎进来。见周升把水倒盆里,曾国藩顾不得许多,几下便除掉长裤,只着一条短裤——两腿无一处不是红斑累累——蹲进盆里。
第二部分 王法和权力究竟哪个大第41节 顾郡王被削去封号
曾国藩泡进水里好大会儿,才对国华道:“大哥这次癣疾尤重,几乎失态。——我泡一会再去跟爹请安。爹这几日可好?你们两个费心了。”
国潢、国华边擦眼泪边道:“大哥尽管泡吧,爹挺好的,吃得、睡得,就是爱一早一晚站在门外望大哥的影子。”
曾国藩闭上眼睛,尽情享受这温盐水给他带来的惬意。
已经懂事的儿子纪泽也悄悄地走进来,偷偷地问两位叔父:“爹怎么了?”
国潢、国华谁也没有言语,一人握了他一只手,慢慢退出书房。书房里只剩周升一人站在盆边,侍候着。
曾麟书知道儿子回来了,也想进书房看看,正迎着国华、国潢领着纪泽出来。
曾麟书小声问:“你大哥要紧不?”
国潢叹了一口气道:“大哥的癣疾这回可是不轻,全身都长满了。——爹,您老得想想办法,大哥这身癣疾时好时坏的,多影响前程哪!”
曾麟书重重地叹口气,许久才道:“你大哥这身癣疾怕是一辈子也治不好的了。
你大哥生下来就有这身癣疾,为这,你祖父特地卖了五斗高粱请陈火眼给看过。
陈火眼一见就说你大哥是蟒蛇转世,是注定要受这癣病磨难的,怎么能治好呢?
——不要说爹出门遍访名医,就是你大哥,找的名医还少吗?难道你大哥真的就该遭这身癣的磨难?——咳!”想了想又对国华道:“到用功房告诉少荃几个,说他们的先生回来了,都来问个安。他们几个整日在我面前唠叨,也是惦记呢。”
国华答应一声“是”,便向用功房走去。
又等了两刻光景,曾国藩才更衣走出来。
曾国藩先向曾麟书叫了声“爹”,又问了问饮食起居,恰巧这时李鸿章等十几名举人走出来,都一齐向老师问了安。曾国藩随便问了问近日的功课,又一面解释近几日没有归府的原因——无非是公事忙云云,便约定晚饭后要看他们的功课。
这才一步步走进内室看夫人欧阳氏,见了欧阳氏,才知老泰山欧阳小岑已于一天前到苏州访友去了。欧阳氏照例称丈夫为夫子,叫着夫子,又掀开衣服看他癣疾,见前后心都贴了膏药,知道已不甚痒,这才放下心来。又让黑妮通知厨下加个菜,就也无甚话说。
曾国藩略坐了坐,便起身来到举子们的用功房,认真地批阅起弟子们的功课来。
第二天,曾国藩照例坐轿去翰林院办公。一上正街,却见街面两边黑压压挤了无数的人,说是看钦犯的。曾国藩的轿子挤不过去,就只好也停下来看。忽听得“来了来了”,曾国藩急忙掀起轿帘,见一队八旗兵先走过来,都背着崭新的洋枪,气昂昂的约有四五排,过后是四五排背大刀的人,背大刀的过去后就是马队,马队的后面便是木笼囚车,当先一人身材胖大,头发已散开,光着脊梁蹲在囚车里,两个眼睛溜溜地转,后面跟着的几十辆囚车里有男也有女,囚车的后面,却是用绳子连在一起的人,头发也都披散着,百余名的样子,密密麻麻看得不分明。足足过了半个时辰,人群才慢慢散开,意犹未尽。
曾国藩赶到翰林院时,很多官员的轿子也都刚刚到,想必也是被那围观钦犯的人群困住了的,所以来得都有些迟。
曾国藩进了办事房,才从当值官的口中得知,今天押解进京的钦犯是直隶督标总兵安格等一府的人。
曾国藩不动声色,心中却不禁一喜,知道安格的案子已成定局了。
曾国藩佯作不知地问:“不知安军门犯的是什么案子?”
当值官答:“回大人,下官也是听其他官员这么讲的,至于犯的什么案子,想必也快有旨了。”
这时,编修官邵懿辰走进来,一见曾国藩便打了个愣,道:“下官天天来找大人商量公事,大人如何才来办公?”
曾国藩道:“奉上头旨意,到内务府公干了几天。——莫不是翰林院有了什么大事不成?”
邵懿辰道:“说出来你也许不信,詹事府少詹事齐大人昨天被撤任了。齐大人不知犯了何事,刚才宫里来人把齐大人押到宗人府去了。——昨天说降三级使用,罚六个月的薪俸,照今天看来,可能是一撤到底了。听掌院文大人说,能不能保住脑袋,尚在两可之间呢。——敢则齐大人和安格的事有关?”
曾国藩一边沉思一边道:“谁能说得准呢?”
午后,又从宫里传来消息,刑部满、汉尚书,都察院的一名满左都御史,大理寺的满、汉寺卿,均被革职处分。
这一来,满朝上下开始不安,连京师教堂里的夷人,也诧异了。
刑部、都察院、大理寺,这是大清最高层的狱案审理机构,时人惯称三法司,是苍生最最怕的衙门。像都察院的都老爷们,除了皇上、王爷不敢弹劾,还有不敢弹劾的人吗?
一天把三法司的掌印几乎全部换掉,大清开国以来尚属首次,连许多王爷、皇亲都莫名其妙了。
转天,又一件惊天动地的事发生了:顾郡王被削去封号,并举家由大内侍卫们护送到盛京原籍定居养老,无旨不准进京。
这日,唐鉴先生游学到京,有人在长沙会馆贴出了海报。
曾国藩忙翻出已校正完的《学案小识》,又约了邵懿辰、梅曾亮几个翰林同寅,一齐到会馆看望唐先生。国子监学正刘传莹也一同前往。
曾国藩一见唐鉴,忙施了弟子进见之礼,慌得那镜海先生边扶边道:“涤生已是海内公认的大学者,快不要折老夫的寿了。”
礼毕,宾主均落座,会馆茶房奉上茶来。
曾国藩看那唐鉴,离京不到一年的光景,精神还是那样的矍铄,胸前的一大蓬胡子愈发雪白,只是面色较在京时红黑许多,想是劳顿之故。
曾国藩会了份子,就在会馆的饭厅开了桌酒席,陪那唐夫子吃饭。
邵懿辰当先说道:“唐大人知道吗,得知您老人家进京,在下倒吓了一跳呢。”
唐鉴一口酒刚刚进嘴里尚未下咽,听了这话,就那么含着,愣在那里听下文。曾国藩、刘传莹一见,也都放下筷子。
邵懿辰却不慌不忙地吃了口菜,才接着道:“京师里现在人心慌慌,人人自危,谁都不知道,头上的乌纱明天还在否,大人此来——。”
刘传莹接口道:“唐大人是在假的人,不要说上头撤了几名大员,就是砍杀若干王爷,又与唐大人有何相干呢?”
唐鉴忙把酒咽下道:“京师怎么出了这么大的事?这又是为的哪般?”
邵懿辰就选着已知道的说了说,究竟为的哪般却道不出来。
邵懿辰这时又道:“在下话没说完,就被你们把话题抢过去,真真可气!”
曾国藩笑道:“你尽管说就是了,在座的几位谁又能捂起耳朵不听呢?”
唐鉴先是一愣,马上就笑了起来,刘传莹更是笑得连说肚子痛。
邵懿辰郑重其事地说道:“你们几位不可胡乱笑,在下可是说正事呢。你们想啊,唐大人是公认的海内第一名士,能和几位撤任的大员没有交往?比方说,往来书信、字画、名帖等等,难保没有具上唐大人的雅称。”
“这个——”唐鉴认真思索了许久,“老夫还真一时想不起来。”
曾国藩道:“我们还是谈些好话题吧,不要吃饭不像吃饭,议事不像议事。”
众人的话头这才转过,七嘴八舌地谈起各地掌故来。
唐鉴这顿酒到底没有吃开心。
送走曾国藩等人后,唐鉴连夜起草了一份折子,离京前,交由自己的一位同寅转呈皇上。然后,便带上自己的书稿,起程去浙江宁波会一个丁艰的朋友去了。
唐鉴先在折子里谈了离京一年来的所见所闻,尤其重申了禁烟和强国之道,最后才提到安格一事,并委婉地劝圣上,大动朝臣,有伤国体,杀一儆百,起到震慑作用即可。
曾国藩听到此事,很替唐鉴捏一把汗。
这时,署理刑部的是祁藻,都察院署印的是杜受田,穆彰阿以大学士之尊暂时管理大理寺。禀承皇上旨意,三法司又重新审理了李纯刚私藏禁书一案。为体现三法司的公正,在京的三品以上的大员都参加了旁审。审理的结果自然与原供词大相径庭。李纯刚根本就不曾私藏过什么禁书,而这本书的来历,李纯刚也摸不着头脑。而这案子的关键,又必须把这部书的来历弄个明白,于是又从监里提出安格。哪知那安格自知死路一条,任你用几十种刑具,只是做死了的人,一声也不吭。祁藻没有办法,只好又把保定知府从狱中提出。哪知这知府更加狡猾,把整个过程,统统推到安格的身上,成局外人的模样。
三法司会审一时陷于僵局,把个祁藻愁得坐立不安。
又拖了几日,还是老谋深算的杜受田提议,禁书由文亮受安格指派,利用去李家搜检的时候,趁人不备,偷偷拿出来交给公差,然后再说成是从李纯刚的一个竹篓子里翻到的,云云。只有这样,嫁祸于人才能成立,文亮一介相公,稍一用刑,让他做什么证都能如愿。
一句话提醒梦中人,祁藻大喜,立时提文亮上堂。
文亮到了大堂之上,起先还百般抵赖,声称搜检李家是知府所为,自己何曾露面?——逼得祁大司寇无奈之下,再次对那文亮动刑,文亮于是才照他们说的招了。
李纯刚及妻小当堂释放,回直隶准到知府衙门领回财产;替他喊冤的乡绅们除释放之外,又每人赏纹银十两,以资鼓励。安格、文亮均是斩刑。知府的四品顶戴是早已摘了的,这时又加了个流放黑龙江宁古塔屯边垦荒,着守边军营严加看管。安格的家人尽管也有罪,但却没有再斩杀一个男子,多是流放边疆,女子也都判了配披甲人为奴。只有安格娘子——以前的公主,皇上格外赏恩,着已削去封号的老郡王领回,嫁人守节,任其自便,朝廷不再干预。那山公主罚得最重最冤,戴枷到承德大栏牧场为牛羊供食,据说不久即咬舌自尽。
宁夏方面因路途遥远,尚不得消息。
京师是渐渐地安定了。
——据工部侍郎匡正奏称: 着即日起,革去曾国藩翰林院侍讲学士一职,降四级处分,授翰林院检讨。钦此。
第二部分 王法和权力究竟哪个大第42节 翻建文庙的管理班子组建起来
眨眼,京师文庙的翻建工作,提到道光帝的议事日程。
文庙也称圣庙或先师庙,里面供奉的是孔子以下的历朝历代大贤。该庙建于大清入关的第二年,是清王朝笼络、收买天下士子的产物。该庙在乾隆中期翻修过一回,如今已是近百年过去,再不修缮,眼看着要倒塌了。
皇家做事从来都是雷厉风行,很快,一套翻建文庙的管理班子组建起来。
钦定总监理为工部右侍郎匡正匡大人。匡正正当壮年,意气风发,官居二品。该员五十岁的年纪,三十几岁的样子,正像旭日东升,是工部最年轻的满侍郎,人也会保养,一直白胖白胖。他的父亲,就是已故军机大臣匡源匡宰辅。说起匡源,那可是叫得响的人物。不仅媚上有术,捞钱亦有术,连他的出身都是一路阶梯一路金,加上祖上积得的军功,连自视甚高的穆障阿都要避着他,别人自不在话下了。他的小孙子出生刚满月,便用钱给预捐了个四品道。一个吃奶的孩子,竟也是四品顶戴,弄得奶妈每当喂奶时都要先说一句:“奴才叩见大人,奴才给大人喂奶了,大人听话。”
这种不伦不类的事匡府还有很多,有些,连小儿都知道。
匡正是如何做官的,也就不必细说了。
第一副总监理为翰林院掌院学士文庆文大人,也是白胖白胖的一名二品官员。
第二副总监理竟然钦命曾国藩担任。
满朝文武有些不解,曾国藩也糊涂。
文庙翻建属于土木建筑,由工部侍郎任主角顺理成章;又因这文庙是文人朝拜的处所,里面供奉着孔子以后的十几位大贤,第一副总监理由翰林院掌院学士担任亦无疑义;但这第二副总监理落到从四品官员曾国藩的头上,就有些让人费解了。曾国藩会做的是八股,钻研的是理学,于土木建筑是远不搭界的。尽管这第二副总监理是中层管理人士,上有第一副总监理,下有十几位办事官员,但曾国藩仍把这项差事的责任看得有天般大。他连夜上折,不敢接任。折子由文庆代奏,四品以下官员是没有单独奏事资格的。
道光钦命曾国藩担任这件差事,是穆彰阿举荐的结果,原是有照应在里面的。皇家的土木建筑、河工水利,历来都是肥缺。接到这样的肥美差事而力辞不干的,还就曾国藩一个。穆彰阿很有些气恼。
道光帝在御花园的前书房召见了他。
礼毕,道光帝问:“曾国藩哪,文庙翻建是国家的大事情,一丝一毫都不容大意的。朕让你署副总监理这件事,是朕亲自决定的。——难道朕信任你错了?”
曾国藩低头答:“回皇上的话,微臣不敢。但微臣于土石运筹一窍不通,又没习过算学,这么重要的事情,让臣这样的门外汉充数,怎么能行呢?——微臣从不敢拿皇上交办的事情当儿戏,这样的大事一旦出现差错,臣是不敢想后果的。——请皇上收回成命,另委能员办理此事,臣谢皇上了。”
道光帝想了想,道:“曾国藩哪,你说得固然有些道理,朕不怪你。——朕要告诉你几句话,希望你听明白。做我大清国的官员,凡事都要学、要懂、要会才对。户部的官员不仅要懂户部的事,还要懂礼部、兵部、工部、刑部、吏部的事情。曾国藩哪,你虽位在翰林院,你认为把翰林院的差事干好,就是好官员了吗?
——我大清的官员,要上马能杀敌,下马能治国才对。历朝历代的名臣哪个不是万能手呢?——朕就不治你的罪了,望你把朕交办的事情办好。你下去吧。”
道光的一席话,把曾国藩说得诚惶诚恐,汗流浃背。他心悦诚服地说着“臣知错了”,一边躬身退出来。
当天,曾国藩便信步来到工部值事房,向当值的郎中借了《筑物法》、《石拱桥梁法》、《算学》、《土石计算法》等书籍。
回府之后,他饭后破例没有检查举子们的日课,也没有写《过隙影》,只是和爹打了声招呼,又和玉英象征性地闲谈了两句,便把一个人关进书房,秉烛读起这些书来。他这才发现,学问一事绝非八股、诗赋一种。土木建筑,认真研究起来,也费神得很。
他自此以后更加忙了。
他决定除土木建筑外,还要系统地钻研一下军事、政治、外交以及关乎百姓生计的农情、商情、水利。聪明不过是勤奋,他自此才信这句俗语绝非妄谈。
他走进京城,不就是要做一名千古流芳的好官员吗?他决定按道光教导的话一步一个脚印地走下去。
他的书房从此命名“求缺斋”,意义不言自明。
转日,文庆带着曾国藩、编修官黄子寿及钦命的监工等十几人来到工部见匡侍郎领命。工部早已腾出一间闲房充“文庙翻建临时办事处”,匡侍郎已带着工部的一干人,等候多时。只等一、二副总监来到,便议事、派事。
“文大人、曾大人、黄翰林,”匡正干咳了两声,像模像样地主持会议,“圣上把修缮、扩建文庙这宗大事情交给我等,本部堂是有些惶恐的,只能依仗各位大人齐心协力把事情办好,才不负圣上的信赖。”
文庆道:“这宗事情,只能是匡大人咋办,我等依着办就是,又能有何话说?——匡大人只管吩咐就是。”
曾国藩、黄子寿也道:“文大人说得是,下官等尽力办就是。”
文庆,字孔修,镶红旗人,费莫氏,翰林院掌院学士兼署内阁学士,是道光二年的进士,也是个祖上有军功没人敢惹的人物。
当下,匡正听了文庆的一番话,就同文庆拉了拉手,又对曾国藩等道:“诸位稍候片刻,本部堂和文大人计议一下再分派职事。”就同文庆走进工部的密室。
出来以后,文庆满面笑容,带着曾国藩等回到翰林院。
文庆把曾国藩单独召进翰林院掌院学士办事房。
“涤生啊,”文庆一反官套,拉着曾国藩的手坐下,“难得匡侍郎这般信任我等,这预算一事就有劳你费心了。——下去后,你和匡大人派来的官员一起,预算一下用料及所需银两等,务必精细,不妨多走几家商行。——然后呈给我,再由我呈给匡侍郎,由匡侍郎呈给上头。只待上头发话,就可开工了。——不过此事万不可泄露于人,以防奸商趁机哄抬物价,使皇家蒙受糜银之冤。——切记切记!”
曾国藩毕恭毕敬地回答:“下官记住了,下官一定尽心尽力。”
当晚,曾国藩为了办事方便,便移住工部临时议事房。
第二天一早,他先和工部专管测地的郎中甘熙丈量了一下要扩建的部分,又把要修缮的部位一一记录在案;先大概估计了一下用料,无非汉白玉几多、沙石土方几多、洋灰几多等等。办完了这些,他就换上便服,单雇了一乘小轿,到在京的各大商号咨询价目。又找了买办,问准了洋灰、洋钢材的最低卖价。确信无疑后,便动手一款一款地写条陈。条陈细致到京师的商号谁家公允,洋行的洋灰、洋钢哪家最低,买办是何许人,姓甚名谁的程度。最后,便是计算出所费银两数字,计:六千一百八十二两材料银,外加三百一十八两折耗。费银总数为:六千五百两。雇工、用工是单赏的,曾国藩没有计算在内,这项开支由工部直接核算。
条陈整整十大页八行纸。费时五天。
曾国藩回到翰林院,把条陈郑重其事地呈给文大人。
文庆接过条陈,又望了一眼焦头烂额的曾国藩,心底确实对这个汉学士涌现出无限的敬意。看过条陈后,他更认定:曾国藩是个能办大事的人,决非其他汉官可比。
当时的曾国藩也确实尊重、看重文庆。
满人重武轻文。朝中的满员,一部分靠武学进身,一部分靠军功进身,还有一部分靠的则是祖荫。而文庆的祖上尽管也是军功不凡,封侯封伯,但文庆偏偏是考取的功名,这样的进身就自然而然有分量了。曾国藩最重读书人,看文庆也自然高出其他满官一眼。
“涤生啊,真是辛苦了。等上头发下话来,还得你日夜监工呢!”文庆收下条陈,又勉励了曾国藩两句,便端茶送客。
曾国藩深施一礼退出,回到工部临时议事房,等开工的消息。
文庆打发走曾国藩后,便把那条陈反复看过,愈发佩服曾国藩的精细和办事认真。他看了一遍又一遍,终于拿出笔,把那条陈细细地改上几笔,然后,又亲自动手誊写了一份,这才送到工部匡侍郎的手中。文庆改过的这份条陈,费银总数为六万五千两。文庆是个老京师,凡事都给自己留一步。按曾国藩所核的数字往上报,一旦出现漏报,银子接续不上,自己如何跟上面解释?
第三部分 文庙的修缮和扩建第43节 文庙的修缮和扩建
文庙的修缮和扩建,正式破土。
曾国藩整整一个月没有回府。他除了在工地监工,还要每日向文庆和匡正汇报工程的进展情况,而各地招来的能工巧匠,甚或遇到些刁难,也需要他亲自出面排解。——他自己也深知,有些事他是大可不必亲自做的,可他还是愿意做。
一天午后,黄子寿劝他:“曾大人,您老大可不必天天来工地,凡事由下官等禀告不就行了?——您看文大人和匡大人,工匠们何曾见过他们二老的影子?都知道有了事故找曾大人,哪里会想到曾大人的上头还有两位老大人呢?”
曾国藩苦笑一声:“黄翰林,你哪里知道本官的苦衷!你难道没觉出,本官现任的差事,是无功有过的吗?”
黄子寿有些吃惊,问:“大人这话怎么讲?下官倒糊涂了。”
曾国藩拍了拍黄子寿的肩头道:“老同年哪,这宗事顺利起来,得重赏的是匡大人文大人,两位老人家是主事官,理当头奖;若有个事故出来,两位老人家也只能担个失察的责任,顶多罚上一二个月的俸禄,二品大员的府上哪在乎这一二个月的俸禄呢?——其实和没罚一样,走个过场罢了。而本官呢,降级使用那是轻的,革职永不叙用,随便一个什么罚名都不过分哪!——你是个头脑聪明的翰林公,怎么这事糊涂了?”
黄子寿叹一口气:“大人考虑得深远,下官终生只能望背了!”
曾国藩苦笑一声:“本官自从点了翰林,无一日不诚惶诚恐。——几时才能放开胆子做一二件自己得意的事?”说罢,自顾摇头,作有苦难言状。
文庙终于修缮扩建完工了,工部右侍郎匡大人的顶戴依然一尘不染,倒是愈发亮了,翰林院掌院学士文大人的脸色还是从前那般红润溢彩,好像比从前更滋润了,但身为从四品的翰林院侍讲学士曾国藩,却整整瘦了一圈。庆幸得是,这期间癣疾没有大的发作,尽管每晚也痒,但只要挠出血,就能睡个安稳的觉;当然,按着成都“怡兴堂”的方子配制的膏药是一时也不敢间断的。
道光帝在勤政殿兴高采烈地召见了负责文庙修缮扩建的匡正、文庆、曾国藩、黄子寿等十几名副监理以上官员。
礼毕,道光帝开言道:“文庙乃我大清学子心中的圣塔,是万代基业,尽管耗银三十万两,也是用在当务。”言毕,当场颁奖。
御赏匡正黄马褂一件,白银一千两,交由吏部叙优;御赏文庆鼻烟壶一个、扳指一个,白银八百两,交由吏部叙优;御赏曾国藩竹扇一柄,上面有道光亲题的“凉矣”二字,白银五百两,交吏部叙优;黄子寿等以下官员也都有不同程度的封赏。真个是人人有份,个个叙优。尽管当时有大半个中国受灾,户部存银有限,但道光还是硬挤出一部分银两,来重赏这班有功大臣。
跪谢出来,曾国藩拉了拉黄子寿的手,问老同年:“本官最近耳沉得很,皇上说这次修缮文庙耗费多少银子来着?”
黄子寿笑着伸出三个指头,道:“区区三十万两嘛!”
曾国藩打了个愣怔,没有言语,心下却是大大地诧异了——敢则自己对土木建筑还是八窍通了七窍,只差一窍未通?
他没有回翰林院,而是径奔文庙。管理文庙的官员已与他很熟,当下也不阻挡,任他围着修缮过的堂舍和新建的房屋看了又看。
用料还是自己预算中的用料,不仅未增,倒有减省,汉白玉也没有多购进一块,洋灰的数量也基本吻合,莫不是洋人把洋钢的价格暗中提上来了——好像也不能相差到五十倍上。他怕自己记忆有误,又赶到翰林院公事房,从案头找出预算的原始条陈,又细看一遍,精精确确,连耗银都算在内,共是六千五百两,那是一丝也不会差的。
曾国藩袖上这条陈,径直来找文大人。他怕以后一旦上头认真起来,自己脱不了干系。
曾国藩到值事房,让通禀一声,说侍讲学士曾国藩要见文大人。当值官一会儿来传话,说文大人有请。曾国藩就由人领着,来见文庆。
文庆一见曾国藩走进来,先就一把逮住曾国藩的手,不让曾国藩施礼。曾国藩挣了挣,没有挣脱,只得罢了。
文庆先喊一声“来——”,便由当值属下捧着茶进来,文庆道:“涤生请用茶,这是用隔年的泉水泡的毛尖,台湾送过来的。”
见当值下属退出去,曾国藩才道:“下官来见大人,是因为文庙预算的事——”
文庆抢过话头道:“提起文庙,劳苦功高的还是你呀。——我已经拟好了折子,瞧准机会就递上去,本官准备保举老弟顶詹事府少詹事的缺。”
曾国藩马上深施一礼道:“谢大人栽培!——文庙预算与实际耗银。”
文庆笑道:“文庙已经移交给礼部了,匡侍郎承办的事情想是不会错的,老弟就不要过问此事了。何况,这宗事你我唱的原本就是配角,能办到这种程度,已是天底下一等一的了。老弟,这是皇家扩建文庙,比不得咱们盖宗祠。——咱们买鸡子一两银子能买一筐,宫里买鸡子却是一两银子一个的。老弟这回该明白了吧?”
曾国藩回到府邸,还是想不明白:“为什么百姓们一两银子买一筐的鸡子,到了皇上那儿就要一两银子一个呢?”
曾国藩翻来覆去半夜不得入睡,几次起床把那建筑类的书籍看过,却寻不出一丁点的答案。恍恍惚惚地刚要睡着,却又见周升从门外跑来,嘴里连连说着:“大人接旨,大人接旨。”他急忙坐起身,听曹公公说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据都察院左副都御史齐相奏称,为修缮文庙事,查第二副总监、翰林院侍讲学士曾国藩知赃不举,同流合污,盗取国家库银——”曹公公刚念到这里,就见周升不知从哪里拿出把明晃晃的刀子,对着曹公公当胸一刺道:“我家大人为着你们这满人江山呕心沥血,上头却处处不把他当人。——不反怎的!
先送你去见康熙,再进宫送那道光去见乾隆!”
曾国藩大叫一声:“周升不得胡来!”
急睁眼看时,哪有什么传旨的曹公公,更不见什么造反的周升。
原来却是南柯一梦。
他披上衣服下床,想给道光上份折子,连同自己拟就的原始条陈一起递上去,却忽然想到这样的折子文庆怎么能替自己上奏呢。按大清律例,四品以下的官员是没有资格单独奏事的,有条陈或折子须由二品以上的上宪代奏,外官则由督、抚代奏,没人敢破此例。
他反复思索,又联想到刚才的梦境,忽然有所启发,何不转呈给都察院由都老爷们代奏呢?真是一点小思路惊醒梦中人。他毫不犹豫地拿起笔在八行纸上刷刷点点地写起来。
第二天一早,他先到公事房处理了一下公务,然后就袖上昨晚写就的折子和原始条陈——已是密封在一个大信封里了——直奔都察院而去。
到了都察院公事房,当值的门房是不认识他的,但却认得他的顶戴,就照例地询问大人到此何干。曾国藩从袖中拿出信封递过去:“烦请将此信转交当值御史大人。”
那时的都察院的左、右都御史及左、右副都御史采取的是每日轮流当值制。尽管都察院是三法司之一,但左、右都御史及左、右副都御史一职却没几个是专职的,大多由大学士,各部、院尚书或侍郎及外省督、抚兼任。所以,有的大学士既是某部的尚书,又兼着左或右都御史,而侍郎们大多兼的是左或右副都御史。这就出现有的官员一天要到几个衙门里去当差的事情。
离开都察院,曾国藩的心情霎时开朗起来,仿佛完成了一件使命,又好似成就了一番大事业,身轻体健了许多。
一连三天,翰林院平静得死水一般。曾国藩倒有些奇怪。
这时,国华、国潢因为要参加县学年考,准备和父亲曾麟书一同离开京师。曾国藩把诰命轴子专打了个包让爹带回去,挂在黄金堂里,又在京师为湘乡族亲好友买了诸多礼物,专雇了车子,又为爹雇了顶小轿。打点齐备,又亲自护送出京。
望着父亲与弟弟们远去了,才回转,心情竟几日不得开朗。
这一日,曾国藩一走进公事房,就发现当值的官员正在交头接耳地谈论着什么,一见他走进,就打住不说。更让他奇怪的是,往日下属们向他请安的程序今日也没有了。正不明就里,忽然看到案面上放着一张吏部的咨文,就急忙拿起观看,正是写给他的。文曰:“奉皇上旨意,据工部侍郎匡正奏称:曾国藩居京以来,一贯以结交满大臣为耻,尤其修缮文庙期间,更是专权跋扈,不把上宪长官放在眼里,自命不凡,自以为是。着即日起,革去翰林院侍讲学士一职,降四级处分,授翰林院检讨……”
曾国藩把那咨文拿在手里,一言不发,静静地收拾了一下案面上属于自己的用具,用一个筐子盛着,走出詹事府公事房,向检讨公事房走去。
检讨公事房里走出编修官黄子寿、检讨陈公源,他们想必已看到吏部的咨文了。
侍读学士赵楫从右首向曾国藩走过来,想必是检查庶吉士们的课业归来,一见曾国藩,远远地便道:“曾检讨,你且慢行一步,本官有话说。”
曾国藩赶忙站住,深施一礼:“下官见过赵大人。不知大人有何吩咐?”
赵楫板着脸道:“你遗下的掌印缺,文大人暂让本官署理。——你一会儿就同本官接交一下吧。”他有意不说交接而说接交。
曾国藩答应一声“下官知道”,就同黄子寿、陈公源昂然走进检讨公事房。
一进公事房,黄子寿先冲赵楫的背影唾了一口:“呸!小人得势!”
陈公源也不屑地说道:“一只好犬!”
第三部分 文庙的修缮和扩建第44节 问题恰恰出在这里
回到府里,曾国藩让欧阳氏把身上的四品补服、头上的四品顶戴收起来,让周升从旧竹箱里翻出从七品的顶戴,又连夜给轿夫算了工钱,声称自己已是七品芝麻官,用不起轿夫了,把轿夫说得哭将起来。
其中一个名叫苟四的,先扶轿,后又抬轿,当先说道:“大人,我们哥几个是跟定您老了。从今往后,哥几个不要您老一文的工钱,只赏口饭吃就行。——如果您老辞官回乡,哥几个就跟着您老种田去。”
另外三个马上附和:“就是苟四哥这话,就是苟四哥这话,大人随便赏些零用钱就中,哥几个绝不挑剔。”
曾国藩想了想道:“你们既然这么说,本官也没有理由强迫你们离开。——那就麻烦你们把轿呢换一下,或者再盖上一层花呢布也使得。——你们就专侍候少奶奶吧,我是不能坐轿了。工钱还照旧,有时免不了要晚给几天。”
轿夫们答应一声“是”,欢天喜地地到下房去了。
管家唐轩不待曾国藩讲话,抢先说道:“大人,唐轩也和苟四哥几个是一样的,小的是注定要跟大人一辈子的。”
曾国藩没有言语,独自一个踱进内室,却见欧阳玉英正怀抱着满女手搂着儿子纪泽,在默默地落泪,另外两个女儿想是被奶妈领到别处去玩了。
一见曾国藩走进来,欧阳氏忙推开纪泽,擦干眼泪,安排黑妮通知厨下摆饭,又和曾国藩唠了几句闲话,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
曾国藩知道欧阳氏是为自己担心,也就没有多说什么,只问了问纪泽的功课,就出了内室,向后堂走去。
在曾府学习的举子们很快便知道老师被降职的事,有些人便开始陆陆续续离开曾家,另投师门了,最后,只剩下李鸿章一个,另一个郭嵩焘尽管也没另投师门,但他已是早早搬出去住了的。
曾国藩嘴上不说什么,心里却对这李鸿章和郭嵩焘格外地看重了。
因为支出大,吃饭的人又一个不少,曾国藩的收入又开始大打折扣,曾府上下的生活很快便陷入了窘迫的境地。
曾国藩怕玉英疑心,脸上照常挂着笑,心里却盘算着,从哪家钱庄能借出钱来。
玉英不想让夫君过分为难,便背着曾国藩,偷偷让黑妮打点行装,准备回湘。
刑部郎中李文安从鸿章的口中得知曾家的窘境,当先送到曾府五百两银子——说是为曾国藩加的束,其实李鸿章的束是早就交过了的——无非是为曾家解燃眉之急找的借口而已。黄子寿因无家小在京,支出比较少,又因为写得一手好字,求字的人无论贵贱是都要奉上润格的,所以也给曾国藩二百两银子,并让曾国藩打了借据,言明有利息的,其实是怕曾国藩
不好意思收这银两才故意这么做的。
曾国藩又开始步行去翰林院办公事了,头几天还有人指指点点,做新闻传播。不几日,也就恢复了平静。
一日,掌院学士文庆单独把曾国藩召进自己的密室。
文庆道:“涤生啊,听说你这次出缺,是匡侍郎上的折子。你如何惹上了这个人物?穆中堂也是要让他的呀?”
曾国藩思索许久才道:“回大人话,下官实在没有惹匡大人的地方。”送走曾国藩,文庆不由自言自语:“可不是活见鬼了?凭空里竟然冒出来这么个折子——真是!”
一日午后,曾国藩去给穆彰阿请安,穆彰阿也对他说道:“涤生啊,那匡正的顶子正好,祖上又是立过大功的人,以后还须小心才是。”
曾国藩诺诺连声,还是不知道自己错在何处。
总不会是送到都察院的折子送到匡正手里了吧?
其实问题恰恰出在这里。
那日,到都察院当值的御史恰恰是个专职的左都御史,既不兼军机大臣,也不挂大学士的名头。这御史姓劳名仁,军功出身,正黄旗人,因和蒙古僧王爷有些姻亲,就连其他王爷也不放在眼里了。左都御史是从一品,收入原本和各部院尚书、军机大臣们是大抵相等的。但因他支出太大,又离不了那口烟,又不像军机大臣、部院尚书们能收几个弟子得些束,偏偏和地方督抚们又合不来,没有人给他进贡,日子就愈过愈穷了。他偏偏愈穷愈急,总想仗着老硬的职分抓人把柄,每月总有他的几份弹劾折子递上去,又总是闻风而奏,大多不实,道光也开始厌烦他了。所幸尚无大辫子被人抓住,御史任上被他坐了七八年,已坐坏了三把木椅子。
因为那劳仁是惯上折子的,一班官员就称他为劳顿,叫白了就成了“恼人”,最后连道光也称他为“恼大人”了。他却始终茫然,还以为皇上在和他开玩笑。
“恼大人”也并非一意要和京官们过不去,想借机弄几个钱使才是真的。
这劳总宪因几次折子都遭到道光的申饬,弄得有些穷急,便越发地不得主意。这日刚要进公事房,不想当值的差官正捧了一封信要递进去,劳仁就随手接过,进到里面一看,不禁大喜过望,认定自己财运到了。就把曾国藩的条陈先放过一边,独袖了那折子,径奔工部办事房而来。
工部的大小官员一见劳仁御史雄赳赳气昂昂地到来,一个个都屏住呼吸争着见礼,惟恐一不小心上了他的黑名单。他却一概不理,独挽了匡正的手,走进密室。
匡正是兼着左副都御史衔的,只用平行礼和他见过,便回座。
劳御史望着匡侍郎那发光的额头,不无讥讽地说道:“看匡大人亮亮的额头,想必又发了大财吧?”
匡正哈哈大笑道:“总宪大人真能讲笑话,像你我这样的穷京官,外面排场挺大,其实一年能有多大的进项?下官倒成日指望劳大人提携呢?”
劳仁却忽然把面孔一板:“匡大人哪,本宪此来是有公事干的。”说着便奉上曾国藩的折子,接着道:“想你我都是靠祖宗的军功熬到这步田地,所以先来会你一会。你把这个折子先看一下,至于确与不确,待本宪把参折递上去以后,上头是会查实的。”
匡正把折子看完,已是吓出一头冷汗,劳仁来此的目的,也就一目了然了。
匡正心中暗道:“看来是要破费几个的了。”口里却道:“多谢大人的关照。不过这曾国藩也太捕风捉影了些。统统算起来,下官也只是吃了几口烟而已。大人明察秋毫,恐怕也不会相信的。”
劳仁一本正经地说道:“本宪自然明察秋毫。听匡侍郎的口气,曾国藩定是诬陷了?”见匡正仍然不急不躁的样子,就发急道:“本宪也不管诬陷不诬陷,只管奏上去,你和上头分辩去吧!”说着站起身要走,分明是气急败坏。
匡正急忙拦住道:“总宪大人如何性急到这般程度?咱们的交情岂是一个汉人能挑拨的?——你祖父与我祖父,那是一个头磕在沙土地上的,别人比得了吗?”
劳仁一听这话才道:“我老哥如不念这些,还需往这里走一趟吗?你我同为京官,我是真的穷京官,可你老弟算吗?大学士的排场能有你老弟摆得大吗?——老哥这些年的光景是越来越不行了,你们这些做弟弟的,再不关照我一下,让我怎么办呢?尤其是近一二年,老哥因为身子骨弱,吃了几口烟,整日里就靠着这口烟顶着才能做些事情,一刻也离不开的。吃烟又最费银子,随便五六十口,就需一两银子。”
劳仁喋喋不休地讲这些话时,匡正却把曾国藩的折子翻过来覆过去地看个不停,其实是在暗暗思谋着化解的主意;劳仁讲到身子骨弱的时候,他猛然看到下属刚为他磨好的一盒子墨在那里。于是计上心来,有意把折子放在案面上,把墨盒慢慢拿过来;先用眼看了又看,忽然用力往那折子上一顿,大叫一声:“来!”
一名属官推门而入,应声“”。
匡正就指着那墨骂道:“不成才的东西,这研的是什么墨!一块一块的,还不洗净了重新细细地研一盒来!——总不成这样的事也要本部堂手把手地教你。”
那墨已是把折子溅得“满脸花”,又淌得四周满是。那属官被骂得着急,想尽快脱窘,就用那折子托起那“墨老大”,一步一步地往外挪。
劳仁正讲得神采飞扬,猛然见那折子被进来的属官捧在手里,上面分明托了一盒子墨,正往外告退,就“哎呀”一声大叫,伸手奋力往回一夺;属官受这一吓,早放了手,墨盒就歪着掉到地上,溅了劳仁御史两靴子的墨点。再看那折子,黑乎乎的一团,已是无法辨清的了。
劳仁气得扬起手就要打那属官的头,口里骂道:“狗东西,你也敢作贱本宪!反了反了!”
匡正也连连喊着“这还了得”,又连连向劳仁赔礼,替那不长眼珠的属官讲人情。
那属官早已跪倒,一边叫着“下官该死”,一边连连磕头,真真吓坏了。
匡正计谋得逞,口里却狠歹歹道:“还不给本部堂滚出去,你是想把总宪大人气死咋的!”
属官诺诺称是,连滚带爬地退出门去。
好一会儿,劳仁的口气才平静下来。
第三部分 文庙的修缮和扩建第45节 畅谈了半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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