匡正道:“下官明天让那厮赔大人一双新靴子,也算让他长个记性。”
劳仁道:“也只说说罢了,谁又当真要他赔?本宪走后你也该说说他才是。——老哥是不能再说什么了,我这趟过来是想要老弟一个实话——”
匡正知道,劳仁这是明着要钱了,所幸曾国藩的折子已不能再用,但也需拿出几文堵堵他的臭嘴。
他故意沉吟了一下,道:“下官就跟大人打开窗子说亮话吧,这次修文庙,下官的确多捞了千儿八百两的银子,下官情愿孝敬大人吃烟。谁让大人是下官的老哥呢?做弟弟的孝敬给老哥几口烟吃原也是应该的。”
劳御史险些没气得蹦起来。他脸色顿变,气乎乎地站起身,边走边道:“算我白来!——本宪时下还不短这千儿八百两银子使用!皇家的都察院敢则真是吃素的!”
匡正抢先一把拖住劳仁,笑着道:“总宪大人有话也该说出来,大家好商量,何必动不动就走呢?——大人是谁?跺跺脚京城是要动的!”
劳仁这才止住步,只好拉下老脸道:“老弟,这码子事,没有万儿八千两银子,是封不实老哥的嘴的。老哥这张嘴,比不得那些小京官,值个什么数,老弟心里应该清楚。我这个人活到这把年纪,是断不会讹人的,从来都是公事公办。老弟,你还年轻,捞大钱的日子还多得是。不像老哥我,日暮途穷,混一日少一日。
”
匡正只好道:“下官回去让管家先给府上送上一千两的银票,余下的九千两,给老弟几天宽限,备齐了一发送过去,如何?”
劳仁这才长出了一口气道:“这才是个说话的样子。——老哥回去恭候了。”
当晚,劳御史便收到匡府管家送来的一千两银票,管家告诉劳仁,余下的匡大人备齐了一发送来,把个劳仁乐得心花怒放。
那知就在第二天,匡正就上了个参折,力参曾国藩。匡正已经暗下决心,拼着全身力气,也要把汉官曾国藩参倒。曾国藩不倒,他匡正永无宁日。
不几日,圣旨下,曾国藩落了个降职处分,匡正的心这才安了;至于答应劳仁的九千两银子,再不提起——他原本就没打算用一万两银子买劳仁的那张臭嘴。劳仁的能耐,欺得了别人,休想欺他匡正。
匡大人的想法是:曾国藩的折子是已经被污溅过的,你劳仁又不是圣恩正隆,你把事情说得再实诚还不是闻风而奏!——你劳仁在皇上那里都成了“恼人”,我还怕你个!劳仁御史却急得火星乱窜,一连找过匡正三次。
头两次匡正还和他应酬,又是让人斟茶又是谈天,还拉了好几个郎中作陪。第三次干脆就避而不见,任你千呼万唤,只推说公事忙,坚决不出来。
劳仁没想到匡正竟然跟他赖账,后又见官报,得知曾国藩被开缺降职了,更是气得不行,人前背后大骂匡正王八蛋。但终于咽不下这口气。你想,御史原本就是吃监察这碗饭的,闻风都可起奏,如今有了把柄在手,曾国藩的条陈又写得那般分明,他岂可白白丢过?狗急尚且跳墙,劳仁自然也顾及不了许多。
劳仁很快便将弹劾匡正的折子一笔一画写好,又把曾国藩的条陈夹上,作为依据,想都没想就递进去;时间已是曾国藩降职两个月以后了。
这日,京师无风,万里无云,一个十分难得的好天气。
一个六十几岁的老者,一身商人打扮,带着四个随从,都是短打扮的那种,悠哉游哉地踱进城东的一家百货商号。见有生意,老掌柜急忙从柜台里迎将出来,两手一抱拳,熟人般说:“爷,您老可有一段时间没来敝号了。——最近都拿的哪家货?”又回头喊伙计:“爷来了还不泡茶!这样慢待爷,生意还咋做!”
老者先在这家商号的货架上环视了一周,眼光便定在汉白玉上,于是静静地问:“这可是正宗云南汉白玉?多少钱一方?”
老掌柜忙伸手去拂汉白玉上的灰,道:“您老看这纹路,这可不是一般的货,是正宗的云南货!全京城找不出二样这般好的货。——您老要它,敝号正常的卖价是二百二十两银子不讲价的,您老是熟客,就按二百一方算吧,我赔在朋友的身上,值!”
老者不言语,只管用眼睛瞧那汉白玉。
“一百八十两?”老掌柜自己降价。
老者仍不语。
“一百五十两!——再不能少了!”老掌柜咬了咬牙,随后又补充道,“上次翰林院修文庙,用的就是敝号的汉白玉哟。——小老儿敢说,质量能超过敝号的没有,满京城您打听,谁不知道咱的货是最好的!——您老还不信?”
老掌柜退回到柜台里,丧气地呷了一口茶,再不言语。
老者一言不发地走出商号,又前呼后拥地向另一家商号走去。
这个老者不是别人,正是乔装打扮后的当今天子道光帝。而那四名跟班,其中一位就是肃顺。道光念他功夫好,尽管分在奕身边使用,但应急的时候,还是要传他过来。
又过了十几日,曾国藩的身子因为染了秋气,皮癣又有发作,病到在公事房不能久坐的程度,已是很严重的了。于是就依老例,向侍读学士赵楫请假,想在家里躺几天。那赵楫一听这话,顿时便把眼睛睁圆开来,申斥道:“曾国藩,你才被降职几日就要请假?——你这样子分明是瞧本官不起!——你请假,本官不准,你找文大人好了!文大人昨日与本官打麻雀的时候,还一再夸奖你是大清官员的榜样呢,怎么不禁夸呢?”
曾国藩无缘无故地挨了一顿抢白,口里连说了几个“大人教训的是”,便怏怏地退出来,不知如何是好。
赵楫也是汉官,进身比曾国藩早一年,就因为老父亲进京曾国藩没有到场,四川乡试偏偏又做了曾国藩的副主考,一直耿耿于怀。人前人后,没少讲“曾国藩是靠着穆中堂的柱子爬上来的,曾国藩就是一条满人贵族的狗”这样的话。为避嫌,不是穆彰阿着人来请,曾国藩都不大敢登穆府的大门了。
所以,曾国藩降职以来,一有机会,他就要训斥几句。黄子寿、梅曾亮几次要同赵楫理论,都被曾国藩拦住了。文庆是赏识曾国藩的,见赵楫处处压制曾国藩,几次想说上几句公道话,后见曾国藩没事人一般,加之曾、赵同为汉人,自己一个满人,又何必多此一举呢,也就把这念头丢开了。
赵楫依然我行我素,专和曾国藩作对,和其他官员到蛮处得来。
曾国藩请假不成,只好硬咬着牙回到公事房,却突然发现案上摆着一份刚刚送到的吏部咨文:“奉圣谕,据都察院左都御史劳仁奏称:工部侍郎匡正,利用文庙修缮一节,大肆侵吞库银。经查实,着即刻革去匡正工部侍郎职分,降三级调奉天府使用。所吞库银,悉数归还,财产抄一半入库,罚薪三年。又谕:翰林院掌院学士文庆,对匡正侵吞库银一事隐匿不报,着由吏部申饬,并停俸三个月,以儆效尤。”
曾国藩读完这份咨文,病痛顿时减退。
转日,又一份吏部咨文下到各部院:“奉圣谕,据前工部侍郎匡正奏称:翰林院侍讲学士曾国藩居京以来,一贯以结交满大臣为耻,尤其修缮文庙期间,更是专权跋扈、办事糊涂云云。经查实,实系妄奏。着即日起,曾国藩开脱所有处分,升授翰林院詹事府少詹事兼署大理寺少卿。”
曾国藩立时成了正四品京官,成了侍读学士赵楫的顶头上司。
当日午后,翰林院四品以下官员都来叩见,独赵楫请假。
曾国藩告假一月,住进了报国寺。
按大清官制,大理寺少卿可以配戈什哈侍候,翰林院专拨了一名戈什哈侍候在曾国藩左右。
报国寺因为地处京师,每年都有大批的官员来此小住休养,闲房子有的是。小和尚是识得曾国藩的,选了个干净的房子开了锁,跟来的戈什哈就打扫房子往里搬行李。
曾国藩略歇了歇,就让小和尚前面引路去会方丈。
方丈此时正和人谈得火热,曾国藩路过窗下时,觉着屋里客人的笑声有些耳熟,及至走到屋里和方丈打问讯时,却一下子愣在那里。你道这和方丈谈得火热的人是谁?就是他的乡试同年,湘阴举子左宗棠。
左宗棠,字季高,小曾国藩一岁,平生最喜的是与读书人谈论兵书战策。一部《三国》被他读到滚瓜烂熟,诸葛孔明的一部《将苑》,更让他如醉如痴,随你点出哪章哪节,都能对答如流,仿佛己作的一般。湖南举子见他爱读兵书胜过八股,就戏称他为“今亮”,他也就真把“今亮”做了自己的号,专找制印名家刻了一方印,为人题匾作联时都要盖上“今亮”的印记,自称当今诸葛亮也。
当下曾国藩一见左宗棠,先大喝一声:“好你个左季高!”然后才道:“几时到的?”
左宗棠一见曾国藩,也不施礼,就大着嗓门道:“涤生,伯父、伯母可好?我是要学你参加明年会试的,给祖宗挣个大功名。哪知一进这皇城,又是头晕又是发烧,这个样子我怎么能去府上呢?只能先来老神仙处逍遥几日,然后再去请教三五股。哎!涤生啊,我一进京就在客栈里知晓你已由四品官降为七品官,究竟是为哪般事体?我看这大清的皇上也实在够难侍候的了,何必非吃这碗饭不可呢?
——倒不如你开缺,我也不考这三五股了,我们兄弟合开个书院,你专讲三五股,我专讲兵书战策,岂不是好?”
“阿弥陀佛!”一真长老笑着打断左宗棠的话,“曾大人进到禅房,前后只说了两句话,可左孝廉,却已经一口气说了几十句了。——刚才听季高说大人被降了职,该不是与人有了什么过节了吧?大人才高,我三湘的子弟,以后还要靠大人提携呢。——左三官人,老衲说的可是实情?”
左宗棠不服道:“太平盛世自然是涤生的天地,要是赶上烽火连三月,哼!可就说不准谁是人杰了!涤生,季高不是戏言吧?”
“当然!”曾国藩笑道,“左老三乃我三湘中出了名的诸葛孔明,怕将来连在下也要投到麾下吃口饭哩!”
三个人就哈哈大笑起来,左孔明竟然着老脸硬不肯红一下。
当夜,一真长老在禅房摆了桌制作精细的素席。三个人又畅谈了半夜。
第三部分 文庙的修缮和扩建第46节 皆大欢喜
第二天,曾国藩让一真长老给换了间大一点的房子,他和左宗棠住在一起,饮食、起居、谈话,果然方便了许多。
左宗棠原本就不是个拘谨的人,鱼也吃得,肉也吃得,素豆腐也吃得。曾国藩为了款待今亮,每日三餐都要打发跟来的差官进城买一些新鲜的鱼、新杀的猪羊肉,偷偷在房里背着一真长老煮了给左宗棠吃。一真心知肚明,也不说破。
左宗棠每日和曾国藩谈论最多的话题还是兵书战策,空闲下来便到寺院的一棵老松下去舞一回剑,说是太极剑法,创于张三丰的。曾国藩知道这左老三于武学是一窍不通的,就跟着去看了一次,却哪里是什么张三丰剑法,倒像是左三丰的套路,也就笑了一笑,再不去看了。
一次,左宗棠也弄了篇八股文章请曾国藩评点。曾国藩细细看了一遍,文理倒是通的,却和八股的体例不大相合。八股是代圣人立言的,左宗棠这篇却是代他自己立言:先说科举原本是为了选拔人才,拘于一种文体,优秀人才如何才能脱颖而出?论说得相当刻薄,最后的结论是“八股误国”。
曾国藩把笔饱蘸了墨,很想写上几句杀杀这左大狂人的傲气,却又无从评起,最后还是放下笔,不着一字。
但曾国藩已知道,明年的会试,这左今亮是无望登榜的了。想他之所学,天文地理,说得透彻,兵书战策,论得精辟,这样的一个全才,偏偏不能把八股文字弄到滚瓜烂熟;已经连续进京三次会试,均名落孙山,牢骚于是也就越发地盛。
这次进京,左宗棠发誓似地对曾国藩发牢骚,如果明年再超不过孙山,他这一生是再不会进京会什么试了,也就绝了入仕的念头。
曾国藩对今亮的话不置一词,但心里是非常地清楚:左老三靠科举入仕,今生怕是无望的了。却又不好说出。——想起在长沙岳麓书院的时候,曾国藩与左宗棠的意见也常常相左;曾国藩的少言寡语与木讷倒常使气盛的左宗棠多数的时候无法嚣张,竟致常常理亏。一个巴掌拍不响,两个人于是处得较融洽。其他举子则对老左的狂态不屑一顾,有人干脆叫他左疯子。
湖南学政刘向基曾评论曾国藩说:“曾涤生能容得左宗棠,必是三湘数一数二的人物!”
其实,时人还是不了解左宗棠。左宗棠是一个天底下心胸最为豁达之人,敢说敢做,再光明不过。这一点,曾国藩心里最是清楚。
曾国藩点翰林前,左宗棠最喜欢冲曾国藩发牢骚,评点曾国藩做事的是是非非。
外界总认为左宗棠瞧不起曾国藩。这一点只有左宗棠自己知道,他一生最佩服的就是曾国藩,只是不说出来罢了。
曾国藩点翰林后,很多同窗都在左宗棠的面前提起来,为的是羞臊左老三。左宗棠却丝毫没有羞赧之色,反道:“曾涤生这个人,任何事情都弄不明白,独八股文写得好,八股写得好自然就能点翰林。——但点了翰林就是出息吗?”
别人驳他:“照左孝廉讲,点了翰林尚不算出息,成天发牢骚的人算出息了?”
左宗棠愣了半晌,脸才忽然一红道:“竖子不足与论,只有涤生才和我谈得来。”
那人却不依不饶:“孝廉和曾翰林谈得来,曾翰林以后却没时间听孝廉高论了;点了翰林就要做官,做官的人忙得很哩!”
这也是左宗棠一次又一次进京会试的原因。
曾国藩假满,便和左宗棠出寺归府。
当晚,便有翰林院侍讲、侍读学士以下官员来看曾国藩。赵楫也打发了管家具帖问候。
曾国藩郑重地把左宗棠介绍给大家认识。左宗棠至此才知道,曾国藩已是四品京堂了。内心愈发佩服这个人的高尚情怀和博大胸襟。他开始为有这样一位同乡而感到自豪了。
周升献上茶来,众人归座谈话。
左宗棠先还有些拘谨,但经过交谈,思路渐渐畅通,也就高谈阔论起来。那些翰林们倒听得入迷,很晚才散。
曾国藩让纪泽称左宗棠为世叔,让下人们称呼左爷,李鸿章、郭嵩焘也都用晚辈礼节见过。
曾国藩让周升单给左宗棠打扫了一间屋子居住。得知李鸿章和郭嵩焘也是应试的举子,左宗棠执意要和李鸿章住在一起,说是切磋八股方便。曾国藩却怕左老三把李鸿章的笔给拐带慢了,坚持把他俩分开。
先头几天,李鸿章还能听左宗棠发议论,讲用兵用人,后来越听越与功名、八股不着边际,索性连陪也不陪他了,只顾忙自己的功课,闲下来,便教纪泽几句“之乎者也”。
看看年关将近,京师开始忙碌起来,曾国藩忙得有时一连几天不能回来,就把这家全盘托了左宗棠照料。
年关,既是官员交心走门路的时节,又是京官们的关口。有的官员是长年靠借债过活的,一到年关,要账的就逼上门来,躲也躲不及。
曾国藩的日子原本就不宽裕,是一份靠薪俸、一份靠弟子的束脩、一份靠借债,再无别的进项。一到年关,自然也就有几个钱庄管收账的伙计拿着单据过来催讨。
左宗棠一见钱庄的借具,很是吓了一跳。他万没想到的是,曾国藩做到四品京堂还要靠借债度日!
左宗棠深受感动,就忙写了封家信,差了曾府的一个下人,骑了快马,回湖南湘阴的左府去取五千两银子来,而手里现有的银子,都替曾国藩还了旧账,虽不甚多,也有四五百两。
曾国藩早已忙得头晕脑涨,是无暇顾及这些的,随左宗棠在府里怎么做,从不过问。直到这时,李鸿章才不得不对左宗棠另眼相看了,心里也存下了“曾左交厚”这样的念头。
过了年关,管家唐轩照例把一年的收支大账送曾国藩看。曾国藩这才知道,左宗棠不仅为他堵了陈年的老窟窿,又从自家拿过来五千两的银子,心下就有些不忍。
他把左宗棠叫进书房来,动情地道:“季高,无论你拿多少钱,也该同在下商量一下;须知你左季高的银子,也是老祖宗一文一文积下来的,并不是大风刮来的。”
左宗棠哈哈大笑道:“好你个曾涤生,得了便宜还要得理!你老哥以为我这五千两银子白给了你不成?——那是我借给你的。我何时要用,你须何时还我。涤生,说句正经话,我平生最佩服的就是官场中的一个‘廉’字。当官的拥有了这个字,才能把百姓的疾苦放在心上,我就做不到。——你老哥几年光景做到四品京堂这个份上尚且靠借债度日,就知道你是一个怎样的官了。这尽管与你的胆子小性格懦弱有关联,但也确实包含了一个‘廉’字。——这钱不借给你又借给谁呢!——俗话说,官多大胆多大,可你官大却不见胆大,真是学也学不来!”
一番话,说得曾国藩目瞪口呆。
是年会试,道光钦命曾国藩为出题大臣与阅卷大臣,阅卷大臣领班为大学士穆彰阿,副领班为柏。
左宗棠得到这个消息,竟半晌无语。一个人在曾国藩的书房里发了半晌呆,终于长叹了一口气道:“罢罢罢,涤生阅卷,今亮今岁进身无望矣!”
会试的头一天,趁李鸿章收拾考篮的当口,左宗棠一个人收拾一下行李用品,叫了一辆车子,悄悄出京回湘去了。
左宗棠为什么一听到钦命曾国藩为阅卷大臣的消息便不再下场了呢?因为左宗棠太了解曾国藩的性格了。于私事上,无论怎样马虎,他是断不追究的,但于公事、文章上,他是一丝一毫也不许差的。如果换了别的什么大臣阅卷,他左老三的文章或许还能蒙混过关,在曾国藩的眼里,是断断混不过去了,所谓知己二字,原说的也是这个理儿。
会试一眨眼即过,说着话就到揭皇榜的日子,曾国藩门下的十大弟子均榜上有名。名次较前的为李鸿章排名第五、郭嵩焘排名十二、李宗义排名在二十七。然后又是殿试。依老例,道光帝当场钦点李鸿章等前五名是科进士为翰林院庶吉士。
其他的进士们留京的留京、外放的外放,皆大欢喜。
会试是大清国举子们的大事,不仅百姓看重,朝廷也是格外地重视,光阅卷大臣就钦命了十二位,加上领班大臣、副领班大臣,有时竟达二十几人之多。进场举人的考卷要经过二十几位大臣看后才能定夺,是难以作弊的。曾国藩的十位弟子不仅全部考中,而且名次都较前,这种情形不仅以前没有过,就是以后也再没出现过。一时全国盛传。
曾国藩的文名,再次大震。
不久,经曾国藩亲自校正、标题、释义的《四书五经》,在他门下十弟子的协助下,在全国范围内刻版发行。曾国藩此时可谓春风得意,一顺百顺。
会试过去不久,衡州欧阳凝祉打发人来到曾府,称老太太思念女儿及外孙心切,特来接大小姐回家小住。
曾国藩不敢怠慢,急忙给玉英打点行装,雇了轿子,转天便亲自护送到城关,与玉英依依惜别。
第三部分 文庙的修缮和扩建第47节 为祖母守灵
又过了三个月的安稳日子,不料一封讣告从家乡传了过来:祖母王太恭人已于上月十八日因患水肿不幸仙逝了,寿八十。曾国藩这日恰巧在府,一得此信,立时昏厥在地。家人一阵忙乱。
苏醒后,又大哭了一场,这才让下人布置灵堂,购置了孝布,全府上下皆着孝服;又连夜起草了《请假守灵》折,由文庆转呈了上去。按大清律例和丁艰制度,官员的祖父母亡故是不用丁忧的,但却可以请假在家守孝,时间不等。
但此次,道光皇帝却一反常规,不仅赏了曾国藩四个月的假,还恩准回籍奔丧,又破天荒特别为王太恭人亲笔写了“贤德永存”四字,还钤了御印,由曹公公亲自送到曾府。
曾国藩大受感动,带着全府上下人等,一连叩了九个头才被曹公公扶起。
他不敢耽搁,匆匆和文庆打了声招呼,就带了周升及两名戈什哈,踏上回乡的路。
翰林院同僚们的挽联、挽幛早在当天就送过来了,文庆也写了“成仙得道”四字,这些包了好大一包。
曾国藩的一生信条:只收墨迹不收银两。连恩师穆中堂送来的五百两银子,也由家人送回,决不破例。穆彰阿无奈也只好改写了一大幅挽幛,曾国藩才收下。
曾国藩一行人在路上不敢耽搁,加之曾国藩归乡心切,真是能赶十里路决不只走五里路,半月光景,便已进入湖南地面。
一进入湖南,曾国藩先就大吃一惊了:这还是魂牵梦绕的故乡吗?
尽管他心里清楚,头一年的湖南旱情特重,晚秋季节又生蝗虫。听家乡进京会试的举子们讲,大批的蝗虫遮天蔽日,落到哪里,哪里的庄稼便霎时不见。有的县份,连民房都给压塌。国库一年当中三次下发赈灾银两,又从四川调进大批的粮食解困,抚院的告急文书这才缓下来。
所过州县的商行、店铺也都大半关着,分明是有货无人买的缘故。人们脸上都显现着焦虑和不安,行色匆匆,不知是忙着投亲还是靠友,全没了他在家乡时的繁华和宁静。
美丽的湖南,在中年曾国藩的眼中是大打折扣了。
这能是湖南吗?这难道真是湖南?
问路人,都说是湖南,而且被告知,前行八十里,即是长沙。
曾国藩的心是愈发地沉重了。
白杨坪,湘乡县荷叶塘都北角的一个偏僻冷落、荒凉贫穷、不过二百户左右的一个村落,坐落在湘乡、衡阳、衡山三县的交界之处;但见高矮不齐的一大片草房零零星星散作一片,街不成街,路不成路,蝗虫啃光茎叶的庄稼田随处可见。
白杨坪的西南角,却有一个辉煌的高大建筑在半云端耸立着,给人一种鹤立鸡群之感,与周围环境极不协调;但见高大建筑的门楣上,镶嵌着一块乌黑厚重的木制牌坊,三个涂金的大字在日光下熠熠闪亮,近了才看清,原来是“进士第”。
“进士第”后边的一片房屋还有些整齐的模样,当中两扇钉鼓朱漆安着铁环的大木门,左右各吊着两盏白纱灯笼,一串长长的岁头纸被吹得哗哗作响,煞是凄凉。
不用问,在湘乡百里方圆能有这等辉煌气势的人家,一定是湘乡县首户曾家了。
曾家正办大丧,方圆百里便闻哀声。
一蓬白胡须的曾星冈——曾家的老太爷,拄着根蛇头的寿星拐杖,腰杆子拔得挺直,站在自家的院落中间,头顶遮着伞样的枯死的老槐树的杈,两眼定定地望着半开半闭的大门,一动不动。从接到长孙子城告假奔丧的信,他便天天如此,一天不落过。
几个仆人远远地跟在身后,不敢劝,不敢问,也不敢近前。老爷曾麟书已吩咐过,随老太爷怎么样,都不要管。
国藩的父亲麟书,一身重孝,带着子、侄及几大房的女人,则日夜守候在黄金堂王太恭人的灵前。国藩的叔父骥云,也是上下素白,带着一名管家,往来迎候奔丧的族亲好友。麟书和骥云的头已磕得乌云密布,意识恍惚。南五舅领着几个丫环婆子,在给王太恭人做灵幡、叠纸钱、扎牛马,忙得脚不拾闲。
黄金堂布置得端庄肃穆,灵柩安在中间,寿头正对着门的位置。寿木上方悬着长孙子城为她挣来的诰命轴子,下方一个斗大的奠字。寿木左边陈列着当地知府衙门专差送来的挽幛、挽联,知府署任刘向东的墨迹放在首位。寿木右边一字摆着湘乡县衙门以及县学敬献的功德牌和悼念幛子,知县张也的墨迹打头。灵柩的四周点满胳膊粗的大蜡烛,噼啪噼啪地燃着芯子,致使案板上蜡泪横流。拜灵的人不间断地往里走,一跪一起,把灵前的长明灯带得忽明忽暗。
王太恭人来人间逗留了八十个春秋,嫁到曾家苦也确实吃了几日,福也享得几日,正思量着活她个一百零一岁,不期竟得了水肿症。那病来得猛烈,老太恭人身子又弱,不过几日,便水米不进了。又耗了些天,郎中也从湘乡请到长沙,却都摇头,开方下药已是不能吃的了。所幸还不糊涂,睁着两眼只望定长子麟书。大家知道太恭人是想看孙子子城一眼,但又哪里办得到呢?又整整耗了一日,王太恭人就这个样子睁着无神的两眼不甘心地去了。
曾星冈当时正歪在藤椅里悠闲。闻报,不惊不悲亦不喜,只淡淡地说了一句“她该走了”,便自顾闭目养神去,再不肯踏出屋门半步,任外面如何嚎哭、超度,权当与己无干。但是,当京里做官的孙子——子城回信说皇上已准假许他奔丧正在往回赶时,老祖宗就再也不肯呆在屋内了,每日就守着枯树望着大门盼孙归。
他要做曾家第一个看见子城孙儿走进大门的人。
冥冥中,仿佛是王太恭人在说,又好像是一个不相干人的声音告诉他,他能实现这个愿望。他苦熬了一辈子,硬是供出一个翰林公做了京官,这样的愿望都实现了,还有什么愿望不可以实现呢?!
“老祖宗,不孝孙男子城来晚了!”
随着大门一开,一声歇斯底里的痛哭,曾国藩一身重孝扑倒在祖父的脚下。
周升及两名伴差也一起跪倒,口里说着:“奴才们给老祖宗请安了!”
曾星冈先是一愣,当俯下身子看清来人就是长孙子城时,全身猛地一抖,再难把持,伸开双手一把抱住孙儿的头,原本干涩的眼眶里,忽地闪出了多年不见的泪花。
“宽一,是宽一!”曾星冈因为太激动,只会说这一句话。
“奴才们叩见大少爷!”十几个下人从灵堂里跑出来,一起跪倒在地。他们朝思暮盼做京官的大少爷终于回来了!
满身素裹的国潢、国华、国荃、国葆闻声,也从黄金堂里走出。当他们发现确是大哥后才一齐叫着“大哥可回来了”,飞跑了过来,眼里都出现了泪花。
曾国藩一步一头,一直磕进黄金堂。
众人扶着曾星冈,也跟着走进去。
黄金堂霎时哀声动地。
道光帝所赐并加盖御印的“贤德永存”四个大字在黄金堂的上方升起来了,下面是大学士穆彰阿及十几名在京的大小官员送的挽幛、挽联。
望着这格外的天恩,连一贯矜持的老太爷星冈公都把持不住了,黄金堂的气氛也陡然肃穆起来。
星冈公颤巍巍地讷讷自语:“老东西,我曾家积了什么阴德,有了这样的光辉。
天恩!天恩哪!”
说完,竟喜得流下泪来。
当晚,曾国藩让人把床支在黄金堂,要为祖母守灵。
话一出口,不仅父母亲不准,国潢哥几个也是坚决阻拦。
麟书道:“宽一呀,不是爹不让你尽孝,爹也知道祖母疼你,实在是你的身子不许呀。黄金堂又潮湿,又不干净,不行啊!”
大姐国兰也道:“大弟呀,你就那么几天的假,闹出点儿毛病,可怎么向皇上交代呀?”
曾国藩边流泪边道:“在京里做官是尽忠,回到家里就是尽孝啊!——祖母疼我一回,我再不守她老人家几日,你让我如何再做人哪!”
国潢、国华、国荃、国葆见大哥如此,只好赶紧让人把床移过来。麟书、骥云哥俩已是早守在这里的了,这时就一齐搬回到内室,把位置让出来。
头半夜,麟书两口子陪着儿子坐了一会儿,尤其是母亲江太恭人,打着眼睛不好的旗号,紧偎着儿子,两手握着儿子的手,一刻也不松开,曾麟书觉着这样讲话别扭,拉了两次没有拉开,只好作罢。
第三部分 文庙的修缮和扩建第48节 张也的丑行
星冈公这一夜也是一趟一趟地来黄金堂看视——一会儿问下人:“大少爷的褥子可够厚?不成就多加条毯子吧。——黄金堂潮啊!”下人们就赶忙往黄金堂送毯子。
下人们抱着毯子还没走到黄金堂,星冈公又一颤一颤地走过来了,还有几步远就问:“大少爷的被子可够厚?不成再加一条被子吧。——毯子薄,黄金堂潮啊!”
下人们有问必答,并不厌烦。大家知道,老祖宗平时不大言谈,现在这么絮叨,是高兴哩。
国荃、国葆两个却背着大哥,早把周升央求进书房,又是打躬又是作揖,使用了各种手段,软逼着周升打开包袱,取出曾国藩的四品朝服,青金石暗蓝顶戴,挤着看。
国荃道:“像大哥这样,也不枉一世人了!”眼神里的羡慕,再高明的画师,亦画不出。
国保也道:“大哥才三十几岁,就做到四品官,全湖南也没几个呢!”
国荃自言自语道:“我都二十二了,尚未入县学,咳!”
第二天,得知曾国藩回籍奔丧,县衙马上便拨出十几名衙役捕快来为曾家守大门。曾麟书见国藩一刻也不离开黄金堂,一天的三餐也是吃在这里,便没有把衙役守大门的事告诉他。他认为,儿子作为皇上身边的四品京堂回籍奔丧,地方上的衙门是理当出些力的,更何况曾家年年上交的漕粮地丁总是全县之首。一人得道,鸡犬尚且升天,何况当了京官呢!但周升却马上把这件事禀告给了曾国藩。
临末,周升补充道:“想地方上原也是一番好意,依奴才看来,大人就权当不知道吧。——就算皇上知道了,因为大人不知道,又能怎样呢?”
曾国藩略一沉吟,说:“周升啊,拿我的帖子,去见他们的首领,告诉他们几位,本官不是公差,是回籍奔丧的,恕本官热孝在身不能和他们见礼。转告他们,按大清律例,奔丧是不能扰官的,大清国无此先例。转告张明府,待本官孝满,再去拜访他,去吧。”
曾国藩到家的第三天,湖南著名的风水先生“赵铁眼”带着曾国藩父子,在二十四乡的八斗冲转悠了一整天,才终于选定了一块吉地,按着罗盘指出的方位插上了竹签。转天,曾家便开始着人打墓。
曾国藩原本对地仙一说持怀疑态度,但乡俗不能违,自己没甚话说,当天就议定了下葬的日子。曾家的亲戚已到了五百几十位了,王太恭人的娘家也来了二十多人。整个荷叶塘都住满了。
出殡的那天,罗泽南、刘蓉等曾国藩的一班老友早早便赶到曾家帮忙张罗。曾家自然又是一番的呼天抢地,细节不言自明。府衙和县衙都派了人参加,几百号人热热闹闹,吹吹打打,一直把王太恭人风风光光地送进吉地。
曾国藩因为扶柩前行,已是哭得昏天黑地,自然顾及不到这些,等发现时,衙门来的人已然坐到席面上推杯换盏了。
曾国藩私底下把国潢、国华好顿埋怨,直到麟书把过错揽到自己头上才罢休。
打发走亲戚邻居,曾国藩依老例,决定闭门谢客三天,和家人好好叙一叙,第四天,再去拜会族亲好友、当地的乡绅,以为答谢。
但湘乡县正堂张县令张也在第二天便持着片子来拜会了。
“下官叩见曾大人。”张县令一揖到地,毕恭毕敬。
曾国藩赶忙还了一礼,便扶起他来,道:“张明府多礼了。——本官受皇恩回籍奔丧,连连扰动地方父母,深以为歉。原本想等过完头七再到县衙拜谢,县太爷倒抢先一步了,真让本官汗颜!——周升快给张父母献茶。”
归座毕,张县令道:“曾大人,您老到家,下官原该一步不落侍候在左右的,怎奈公务缠绕,一直不得脱身,下官特来向大人请罪。”
曾国藩道:“明府大人快不要这么说。家祖母大丧,已扰动官府,本官深以为歉,张明府不上奏朝廷已是曾门大幸,何敢有他念哉!”
张也笑道:“大人尚未进府,穆中堂的八百里快骑已经先到了衙门。穆中堂再三交代下官,一定要侍候好大人。穆中堂的身子骨还好吧?”
曾国藩一愣,道:“恩师虽事繁,身体尚好。本官替恩师谢过了。”
张也道:“只要中堂大人身体好,下官就心安了!——想起十年前,下官在典史任上蒙抚院抬举进京引见时,穆中堂只一句话,便把下官由未入流而递补成正八品的县丞缺份,连进四级。回来后,不仅同僚吃愣,抚院也惊讶。没有穆中堂,哪有下官的今天!”
张也字和真,一榜出身,做过一任衡州府首县钱谷典史,很是捞了一些银子,把抚院弄得极端高看他。先是给了他一个吏部叙优,然后又保举进京过班引见,回来便重用。张也到京后,却不忙着到吏部,而是先忙着找关系四处拜师,比引见还忙。拜来拜去,就拜到了穆彰阿的头上。穆彰阿当时还不是首揆,但已很有权势,而且正以大学士之位管吏部。张也已是打听清楚,穆彰阿最爱欣赏的是古玩,最爱玩弄的是女子,所以第一次进穆府,就给穆彰阿送了花十万两银子才弄到手的一对古瓶,压倒穆彰阿半室的藏品。引见归来,张也不久就被抚院放了湘乡县知县的署任,一年后即放了实缺,已在湘乡县稳如泰山般地做了两任的县太爷,现在正在第三任的任上。湖南走马灯似地连换巡抚,布政使、按察使,也决没有干到两任的,但张也谁都奈何他不得。尽管湘乡百里人称张也为“张三尺”,意思是把地皮刮掉三尺,但他总有办法让巡抚不敢撤任。湘乡县归衡山府管辖,知府换来换去他来我走,但张也却稳坐不动。现在的知府署任是两榜出身的刘向东,是曾国藩的同年,也奈何张也不得。
这张也不仅精明,胆子也大,再歉收的年景,只见他加租,从未见他减息。漕粮地丁上头,最最仔细不过,无人敢糊弄他。尤其是灾荒年,不管国库拨下来多少赈灾银子,他都悉数收下;饿死人的年景,他也只是拿出十分之一或者更少些的银子象征性地建几座粥锅,却又十天半月地熬一次粥,那粥又稀得见到底,每人还半碗不到。灾情越重,百姓受苦越深,独他喜煞。这些,曾国藩早就有所耳闻,父亲和弟弟们的信中也多次提到衙门累累给曾家加赋增税,美其名曰:全县首户要做出表率云云。而灾荒年又从没有给百姓救济过一两银子。
据说,张也对曾家还是颇多照顾的。有的乡绅,为了抗捐,竟有被打了板子的,告都无处告。
县学生刘蓉、罗泽南也多次给曾国藩写信言及张也的丑行。
曾国藩对张也已是蓄了老大一个厌恶在心里头的,只是奈何他不得。
又闲谈了几句,见曾国藩面上讪讪的,张也只好起身告辞,意犹未尽的样子,仿佛有话没有说出。
曾国藩礼节性地拱拱手,也没有送,眼望着张也出门登轿去了。
曾国藩重新坐下,无可奈何地喝一口茶,国潢却领着刘蓉、罗泽南走进来。
刘蓉和罗泽南都是县学生,与曾国藩同都同甲,是一起长大的光腚娃娃。曾国藩进京前,常与左宗棠,罗、刘二位在一起切磋学问,被人称做四君子。
罗泽南字仲岳号罗山,比曾国藩大一岁。刘蓉字孟容号霞仙,比曾国藩小五岁。
罗泽南是四君子中的老大。
曾国藩一见罗、刘二位,急忙站起身。
罗泽南却抢前一步见礼,笑着说道:“涤生,我和孟容早就来了,一直在国潢的书房里喝茶。——张也不走,老哥都不敢见你了。”
曾国藩呸一口道:“这是曾家,又不是县衙,怕他怎的?”
刘蓉道:“我等不是怕他,是不想让他污了脸面!”
下人捧出茶来,几个人重新落座。
国潢忽然道:“大哥,你在京里,又总见皇上,就不能奏他张也几本?——张也这几年,可把湘乡糟蹋惨了!罗大哥有一回都看不过了,写了个状子递到府里,哪知知府衙门收都没敢收!——听说,张也年年都打发人往京里送银子,也不知是不是真的。”
曾国藩接口道:“我还忘了问,刘向东是几时放的知府?”
刘蓉道:“时间不长,好像半年前的事。听说,你这个同年,这几年在湖南可不太得意。这个署任,还是抚院看他可怜,有心照顾他的!”
罗泽南道:“涤生啊,刘向东是个好人哪!你该去看看他才对。——季高要在,早把你一顶轿子抬到知府衙门了!”
曾国藩忙问国潢:“罗山不说我倒忘了。——没着人通知季高吗?”
国潢道:“怎敢不知会他。——家人说是出外访友了,肯定没回来,要不早蹽来了!全湖南都知道你们俩最好,不知会别人,敢不知会他?——你们四个到一起,那叫四君子呢!”
国潢话没说完,罗泽南与刘蓉已哈哈大笑起来。
曾国藩沉吟了一下道:“照理说,我应该到知府衙门去会会向东,可我是奔丧回籍。按大清律例,奔丧回籍是不准惊动地方的,想那刘太守也能体谅我的苦衷。”
“行了!”刘蓉摆摆手,道,“快不要提什么大清律例!——前年,你们曾家的老亲家、南庄的萧家,就因为绝产没交上漕粮,让衙门给关了三天三夜!要不是令尊大人出面,受的罪就更大了!”
曾国藩忙问国潢道:“可是真的?前年朝廷没收湖南的漕粮啊!还给三湘拨了三百万担的红薯和五十万两白银呢!——爹写信怎么没有说?”
国潢长叹一口气道:“因为我家的漕粮地丁是免了的,何况你每次来信都叮嘱爹,凡是官府定的事情,不让爹出面,怕遭非议。”语气里明显透着不满。
第三部分 文庙的修缮和扩建第49节 就信他穆彰阿一个
罗泽南这时道:“涤生,不是我说你,就因为你当这个破京官,不光国潢哥几个不能伸腰,连我们这几个穷秀才也跟着受气!总怕带累你跟着落个纵容族亲好友欺压地方的名声。没你这个京官,他张也还真有些忌惮。我们几个真告到京里,我就不信皇上就信他穆彰阿一个!”
刘蓉道:“行了,大翰林难得回来一次,我们还是说点好听的吧。涤生啊,张也是闹得太不像样了,我怕刘向东跟着受牵累呀!——要么让你这个同年离开,要么想个策略,把张也扳下来。”
大家正谈得兴起,国荃这时走进来道:“时候不早了,罗相公和刘相公都在这歇吧。睡处已经收拾好了。”
罗、刘二位这才想起曾国藩已经忙累了好多天,从进家就没有好好地歇过一晚,于是赶紧起身告退,约好明天再来。
曾国藩送到“进士第”方止住脚步,又再三叮咛,不可失约。
两个人匆匆而去。
进了大门,曾国藩直接进了祖父的卧房,见父亲和二叔都在这里。
曾星冈一见长孙进来,忙一把扯到自己的身边坐下,口口声声说:“这几日可把宽一累坏了,今晚得早点歇。”手却只是不放。
曾国藩知道祖父不想让自己离开,就道:“老祖宗,宽一今晚不回卧房了,就在这歇了。”
曾星冈口里说着“那哪成,回来这几日还没和纪泽娘几个说说话呢”,却已经下床张罗着给孙子支床拿铺盖了。
曾麟书道:“爹,宽一今晚想陪您,就让他陪您吧。和纪泽娘啥时辰都能说话。”
星冈公乐得眉开眼笑。
曾国藩当夜宿在祖父的房里。爷俩足足讲了大半夜话。
第二天,曾国藩刚用过早饭,一顶蓝呢大轿便停在曾家的门前。
曾国藩刚走出书房,就见刘向东身着便服,迈着四方步,一个人迎面走过来。
曾国藩跨前挽住刘向东的手,也顾不得施礼,几步便拥进书房。
进了书房,刘向东把手拼命挣出来,先掸了掸身上的灰尘,这才深施一礼道:“下官给曾大人请安。下官见过曾大人。下官看望来迟,望大人恕罪!”
曾国藩愣了许久才道:“本京堂面前站着的可是出身两榜的刘向东?”
刘向东施礼答道:“正是下官。”
曾国藩急道:“既是刘向东,如何连你的同年曾涤生都不认识了?”
刘向东严肃地回答:“曾涤生是满朝皆知的四品京堂,下官只是一名五品署府。
下官不敢放肆,请大人见谅!”
曾国藩边笑边对着刘向东的肩头拍了一掌道:“你快给我变回庶吉士时的刘向东!你只准叫我涤生,不准称我大人,否则我就让人把你轰出门去!”
刘向东被拍得愣了愣,道:“大人敢拍下官的肩头,下官却不敢拍大人的肩头。
只要大人不怪罪下官,下官一切听命就是了,何必非要往外轰下官呢?”
曾国藩无可奈何之下,只好让人放了座泡了茶,自己捧了一本书看起来,不再理他。
刘向东一个人坐着,脸一阵白,一阵红,嗫嚅了许久,才道出一句:“涤生,我早该来看你,可我怕传到抚院那里,落个勾结京官的坏名声。涤生,你还生我的气吗?”
曾国藩放下书,用手指着刘向东的鼻子道:“向东啊向东,你当的可是朝廷的命官哪。——几年不见,你变得都快让我认不出来了!”
刘向东长叹一口气道:“涤生啊,不要说你,有时连我自己都不认识自己是谁了!涤生啊,这几年,我熬得苦啊!”说着说着竟落下泪来。
刘向东籍隶湖北,是曾国藩的会试同年,又同在翰林院做过庶吉士。期满引见被分发到湖南后,署过一任知县,一任州同,然后就再不得缺。尽管已是正五品同知衔,几年下来还是穷得叮当响。儿子已经老大,却单独请不起先生,只能到十里开外的一个私馆和人伙着读书。前任藩台挺同情他,有心调剂他个缺份救济救济他,他又一两银子都拿不出,而前任抚院又是最认钱的。多亏新来的抚院也是湖北人,而且和他还是一个县的。接印之后,一见他这个样子,便存了同乡怜同乡的念头。碰巧,衡山府知府进京过班引见。抚院当下便知会藩台,让他去署理衡山府这个缺份,总算给了他口饭吃。刘向东做官还算清廉,只是胆子有些小,到衡山已近半年,虽没对百姓做出过什么大好事,但也没有让人唾骂的劣迹,官声尚可。
最近听说,他的同乡抚院要调别省去做巡抚。新抚院来后还不知他这署府做得成做不成,他已经担惊受怕了好些天。
听完刘向东的叙述,曾国藩沉默了许久才道:“想不到在地方上做官这样难!”
刘向东道:“我大清历来官多缺少,就是京师,候补的官员还少吗?——涤生啊,我不是嫉妒你,像你这样一帆风顺的官员少啊!——在地方上做官如果没有好缺份,你就甭想捞银子。没有银子,你就不能有宪恩。反过来说,没有宪恩,你又怎么能有好缺份呢?咋做都难哪!”
曾国藩忽然道:“向东,张也这官做得倒是挺滋润哪。——在湖南怕是一等一的好官了!”
刘向东抢着道:“湖南有几个张也呀?——出道就是钱谷典史,一任下来,五十万两的出息呀!湖南几任的巡抚,哪任不是千里为官只为钱哪!张也大把地往外甩银子,宪恩怎能不好啊。——一省没有几个像张也这样的官,巡抚靠啥呀?所以说,像张也这样的官,不管那个省,不管朝里有没有靠山,都是一等一的好官!”
刘向东滔滔不绝地大讲官经,把个曾国藩听得目瞪口呆,好半天才醒过神来。
曾国藩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冲外面喊:“告诉厨下,午间豆腐饭摆在书房。我要和知府大人好好叙一叙。”
曾国藩明着是留刘向东吃饭,实是告诉家人,知府大人来了。
湖南乡间把居丧期间的招待饭称做豆腐饭或白饭。
果然不久,麟书带着国潢哥几个依次进书房与刘向东见礼。
刘向东与曾麟书原本是认识的。刘向东刚分发湖南时,曾特意向抚院告假到湘乡看望过曾麟书。
麟书一走进来,向东一眼便认出来,急忙离座问安。
曾国藩把国潢、国华、国荃、国葆依次介绍给向东认识。
礼过,大家刚刚坐下,罗泽南同着刘蓉又走进来。曾国藩又是一番介绍。
罗泽南向刘向东抱拳施礼道:“学生昨日还同涤生谈论府台大人来着,想不到今日就会着了!可不是天遂人愿!”
刘向东道:“本府一到衡山,便听人说三湘有三亮。今亮左孝廉与我早就交厚。
今日一见余下的两亮,果然也是人中上品!”
罗泽南笑道:“府台大人敢则从来都是正话反说吗?——乡间俚语,左孝廉当真,我和孟容是不敢当真的。——府台大人呀,说点正经事,听说您老就要被撤任了?”
刘向东脸色剧变,忙问:“兄台是从哪里得来的消息?”
曾国藩也道:“罗山,这种事开不得玩笑的!——刘明府胆子小,可别吓着!”
刘蓉道:“府台大人这任是早晚要撤的。你想,放任自己的属官胡作非为,这任能长久吗?”
一听这话,刘向东的一颗心虽然放进肚里,脸上却有些挂不住。曾国藩无论怎么样,他都不敢反驳,但罗泽南和刘蓉仅是一名乡间的秀才,从出身到功名,刘向东都压着他们一头。以县学生之身敢这样和一名现任知府讲话的,当时的大清还就罗泽南、刘蓉二人。
刘向东的脸上开始不是颜色,显然在思虑是发作还是容忍。
曾国藩赶紧道:“向东,罗山和孟容这样讲话习惯了,他们也是为的你好。不是我压着,他们两个早就进京告张也去了!向东啊,你这个知府早晚要断送在张也的手里!”
刘向东挣起脖子道:“涤生啊,我何曾不知道啊!——我在长沙的时候就知道这个张也呀!你们知道我的前任是怎么开缺的吗?就是因为给抚院上了道参张也残害地方搜刮百姓的折子,便被抚院明着保举进京引见,实际就是给撤任了!都从京里回来快三个月了,现在还在省里头做他的候补道呢!有这件事照着,谁还敢打姓张的主意呀!——你让我参张也,不是拿鸡蛋碰石头吗?”
曾国藩见刘向东说得唾沫横飞,不由打断话头道:“向东啊,你这个两榜出身的人怎么忘了一句话呢?——物极必反!他张也才只是个七品的前程,与和珅比差得太远了。张也真有那一天,你可不仅仅是撤任那么简单了!开缺永不叙用,革职流放三千里,随便哪一条,都能毁掉你一生啊!”
曾麟书悄悄地走出去,一会儿又走进来,道:“刘府台想已饿坏了。——书房太小,我让人把饭摆在堂屋了。涤生啊,请府台大人和两位相公移驾吧。”
刘向东这顿饭吃得没滋没味。
饭后,刘向东打道回衙。曾国藩等人送到村头方回。
回来后,又喝了两杯茶,曾国藩便让罗泽南和刘蓉陪着,带上两名随差及周升,走着去南庄看望几家老亲故友,顺便也散散心。
时间已近年底,如果不是遭灾,应该是乡下正办年货的时节。曾国藩走在路上,见满目萧条,人们都靠着树杆三三两两地站着,有的蹲在自家的屋檐下吸着纸烟,百无聊赖的样子。一见曾国藩和罗泽南、刘蓉等人走过来,大家都恭恭敬敬地转过身来打招呼,眼里透着的是哀苦和无可奈何。
罗泽南小声道:“狗官张也,全然不知道组织自救,百姓们不是闲疯就是饿疯!”
第三部分 文庙的修缮和扩建第50节 道光帝已病多日
几个人一路走一路说进了南庄,曾国藩指着打头的一排房子道:“我没有记错的话,这应该是许家的大宅院。”
刘蓉道:“涤生记得不错。一年前,这确是许大官人的大宅院。不过现在,已经换主儿了。”
曾国藩一怔,不由问:“这是为何?——许家在湘乡五代为绅,我县的第一名秀才,就是出在许家呀!因为宅基地,我曾家还和许家打过一场官司呢!”
罗泽南笑道:“许家是再不会和曾家打官司了。——自打湘乡城关有了第一家烟馆,许家的老太爷便吃上了,后来就全家齐上阵,不上几年就吃进去大片大片的土地。地卖光了,就卖闺女。卖完闺女,又卖婆娘。婆娘也卖光了,只好卖宅院。最近听说,爷几个赁了城关
的一处小土屋,还是成天抽大烟,眼见是等着归西了。”
曾国藩问:“湘乡也有烟馆吗?谁人开的?”
刘蓉愤然而答:“除了张也,谁有那么大财力!已经开了三年,听说,一年有上百万的进项呢!”
曾国藩两眼望定许家大院,久久不语,心却早已经飞到了两广、飞到了四川。
回来的路上,曾国藩坚决地对罗泽南和刘蓉道:“不日我就要返京,我走后,你们二位就去知府衙门找刘向东,把张也的种种不端都件件查明,逼着他向抚院奏报。你们要把成败利害跟我那同年讲清,明告诉他,他不奏报抚院,你们就联络乡绅进京告御状。想扳倒张也,只有知府衙门奏参才名正言顺。不扳倒张也,湘乡百姓永难脱困!——如果季高回来,你们和他一齐去。季高和他较熟,说起话来也直接些。”
当日回到家中,曾国藩便让周升带着随差收拾一下行装,又看了看弟弟们的功课,该勉励的勉励,该改正的改正;当晚,又把“锡麒斋”的先生请到书房,当着国潢几个的面,谦卑地恭维了先生两句。第二日,又同着家人去八斗冲祭奠一番,这才起程返京。
走的那天,十里八乡的族亲好友都赶到荷叶塘,站得满路都是人。
曾国藩先到老太爷的房里磕了三个响头,又冲着母亲和叔父跪下叩头。
出了大门,玉英手牵着纪泽怀抱着满女,前后拥着大女二女三女,泪水涟涟地对夫君左叮咛右嘱咐,仿佛夫君上了轿子从此便不再回来。
吴山青,越山青,两岸青山相送迎。谁知离别情?君泪盈,妾泪盈。……
母亲江太恭人怕长子难过,硬着心肠没有出来送,却一个人躲进卧房哭得连连昏厥。
曾麟书、曾国潢、罗泽南、刘蓉等四人,直把曾国藩送到长沙方回。
曾国藩返京没有让衙门的人知道,等张也得着消息赶到荷叶塘时,曾国藩已是离去多时了。
曾国藩打发走父亲等四人,便在长沙耽搁两天,拜访了几位在湖南候补的同年,又到城西的翰宝斋走了一趟,想顺路看望一下恩师齐师傅。
到了翰宝斋,却已是物是人非。问柜上的小伙计得知,齐师傅已将店铺盘出三年,早已不经营古玩,据说在香港湾(又说在南洋)搞茶叶生意。曾国藩感叹了一回。
老弟已是三品京堂,怎么还戴四品的顶戴?朝服朝靴也不对,这怎么能行呢?——老弟应该懂得,四品官进我都察院来见本官是要单腿跪地请安的,而三品官就不用了。老弟着四品顶戴来见本官却又施的是三品官的礼节,这让外人看见,成何体统呢?
进了京城,曾国藩急忙去翰林院销假。从文庆的口中得知,道光帝偶感风寒,已病多日了,几名大学士轮流在宫中当值,满朝文武都正焦虑呢!
曾国藩赶忙进宫,但道光帝这一天却没有召见一名大臣,只召见了几名王爷、国公。
曾国藩怏怏地回到府邸。
黄子寿、陈公源、陈源衮与刘传莹已等候多时了,翰林院庶吉士李鸿章恰巧也来看望恩师。曾国藩让厨下备了几个素菜,留同僚、门生用饭。
席间,曾国藩自然问起道光帝的病来。
黄子寿道:“还不是让他们自己人气的!”
曾国藩问:“这话怎么讲?——文大人怎么没有说起?”
刘传莹冷笑道:“你以为文庆就是什么好东西吗?——你以为他就那么干净?无非不像其他人那么贪罢了!”
曾国藩道:“诸位说了半天,还是不破题,皇上怎么说病就病了?”
李鸿章道:“回恩师的话,学生听说皇上这次龙体欠安,跟山东水泊梁山的事有关,不知确也不确。”
曾国藩道:“本官会试的那年,就听说有拳匪在山东的梁山出没。好像这些年一直就没安静过。——敢则又大闹了?”
黄子寿道:“何止是大闹。——听说闹得巡抚衙门连派了三次抚标兵,剿了几次都剿不完。那几天告急的文书像雪片似地往京里飞。皇上只得派了徐提督,又调了邻近两省的绿营,单委了徐提督为钦差大臣,统带三省的兵,据说这才把那聚伙儿的梁山强盗杀得大败,斩首千余呢。——奇怪的是,捷报传来不久,皇上就气病了。打了胜仗皇上反倒病了,你说奇也不奇?”
曾国藩道:“果然有些奇。让本官更奇的是,典试四川时,本人走的就是山东。
如果有大团的拳匪,怎么那么安静?本人又怎么没有遇上一个?听诸位讲那会剿的情形,那拳匪好似一夜间长出来似的。——奇奇!果然奇!”
又谈了一会儿,因刘传莹近几日身体不适,饭后略坐了坐,便各自回府了。
走出很远,曾国藩还隐隐听到刘传莹那沉重的咳嗽声。
第二天晚饭后,曾国藩被道光帝召进寝宫。
曾国藩跪爬到道光帝的近前,见道光帝半躺在龙榻上,两眼深陷,一阵阵的咳嗽。太监们往来端茶送水,曹公公在轻轻为道光捶肩头。一见皇上满脸的病容,曾国藩强忍泪水,颤声请安。
“曾国藩哪,起来同朕讲话吧。”道光帝显得有气无力。
曾国藩跪着答道:“臣有罪!——皇上龙体欠安,臣本该随侍在侧——”
道光帝轻轻地摆了摆手,喘息了好一会儿,才缓缓说道:“曾国藩哪,你走这一趟湖南,没有什么稀奇的事吗?”
曾国藩低头回答:“回皇上话,臣此次出京、回京都很太平。”
道光接口道:“太平?——山东险些出大乱子啊!朕调了三省的旗营会剿。平息倒是平息了,万民折子也飞过来了,控徐角借征剿之名乱杀无辜,朕已命把那徐角押解来京了。——咳!”道光帝长叹了一口气,喘息了许久才道:“曾国藩哪,朕四十三岁登基亲政,至今已六旬有五了。朕一直以主敬、存诚、勤学、改过八个字来约束自己,尽力打破满、汉大臣之间的等级差别。满大臣的折子我可以压一天批,汉大臣的折子我是尽力当天批发的。曾国藩哪,你是个汉大臣,希望你能体察朕的苦心。”道光停下来喝了一口热茶,平息了一下,接着说:“当官以不要钱为本,你这话朕揣摩了许久,大概就是你跟朕讲过的廉字功,也就是不贪吧。但这样还不行,还要敢任事,凡事往大处看,替大清想。大清是满人的大清,也是汉人的大清啊。节俭、认真的火候朕不如你,许多大臣都不如你,这也是你遭嫉的根由。——好了,你刚回京,也要好好歇歇,朕也累了。朕精神好一些,还要和你谈。——你跪安吧。”
曾国藩满腹心思地回到府邸,饭后,便把自己关进书房,闭目静思起来。
从道光帝的气色来看,怕是难以维持多久了,脸无光、眼无神、周身疲倦、咳痰见红,这是末弩之兆。这固然是道光帝操劳所致,但也与天灾人祸有大关联。道光帝也许知道自己的日子不多了,所以和一个汉官谈了许多不该谈的事。——道光帝想要干什么呢?大清是以武力进驻平定中原的,皇宫内的王爷们,是绝不会向汉大臣吐露心声的,是坚决防范汉人的
。尤其是平定三藩之后,汉人就更加不得势。可道光帝为什么和自己讲这些呢?莫不是病入膏肓糊涂了不成?
他真的需要好好地想一想了。
他睁开眼睛,找出安魂香,燃上一支,又盘腿坐在炕上。
有一点毋庸置疑,道光帝确是把自己当成了身边的大臣。这固然与穆彰阿的举荐有关联,同时也隐隐露出道光对满人失望,重心在渐渐向汉人移动的苗头。满人治汉,是努尔哈赤写在“玉牒”上的祖谕,非有大魄力的皇帝是不可改动的。道光能向一个四品的汉大臣吐露自己的心迹,也正好说明皇帝身边乏人。一想到这层,曾国藩又隐隐地感到不安。透过皇上话的表面而看实质,道光帝是希望自己能在朝臣中真正做一个既廉洁又敢任事的好官员,影响一代甚或几代官员,把大清王朝延续下去。这既有公心又有私心。公心即是为国,私心则是为了皇室一脉的兴旺。
曾国藩想得头痛肢麻,他走下炕,想再续一支香,这时,周升悄悄走进来:“大人,已经三更天了,您老歇吧。”
“哦——,”曾国藩自言自语,“三更天了,是该歇了。”
第三部分 文庙的修缮和扩建第51节 陈源衮翰林的内人没了
第二天,曾国藩刚刚起床,周升便急急忙忙地闯进来道:“大人,小的刚得的信儿,陈源衮翰林的内人没了!”
“什么?”曾国藩打了个愣,“你是说易安人没了?”
周升道:“是,陈府管家刚走,陈翰林想让大人过去一趟。”
曾国藩边更衣边对周升道:“赶紧备轿。”
周升一愣,小声问一句:“不吃早饭了?”
曾国藩道:“陈翰林京里没亲人,不定忙乱成什么样呢。——我得赶紧去!”
曾国藩赶到陈府,陈源衮正坐在客厅独自落泪。一见曾国藩走进来,只叫得一声“涤生”,便说不出话来。
管家忙接过曾国藩脱下的衣服,边道:“我家奶奶昨日生产,找了三四个接生婆子都不济事。折腾到午后,小少爷算是降生了,但奶奶却没了!”
“小少爷呢?”曾国藩问。
陈源衮道:“一直哭,丫环抱着哄呢。生下来就没了娘,咳!”
管家道:“小少爷是饿得哟,任啥都不吃。这可怎么好,总不能——”
曾国藩急道:“马上着人去找奶妈呀,孩子得吃奶呀!”
一句话提醒了陈源衮,当下也顾不得多想,急忙跑出去,着人去找奶妈。
陈源衮,湖南茶陵人,是曾国藩上一科的进士,时任翰林院检讨。娶妻易氏,封赠安人。易安人生头胎,却就落了难,怎不叫陈源衮悲痛。
一会儿,刘传莹、邵懿辰、陈公源等人相继来到,曾国藩就指挥大家为易安人安灵。
陈源衮的住处是租赁来的,东家怕晦气,不准停灵。曾国藩又让周升拿了帖子去城外的关帝庙联络,总算成功,易安人的灵柩就暂停在关帝庙。奶妈找到后,小公子也停了哭声。
不久,曾国藩见陈源衮整日郁郁寡欢,办差也打不起精神,便让陈源衮辞了下人退了房子和奶妈一起搬到曾府。陈源衮和奶妈各住一间房子,一日三餐却吃在一处。陈源衮每日和曾国藩谈些国事,下下围棋,心情渐渐好转。
曾府自打多了陈源衮父子,日子倒过得比平常快了许多。
两个月后,陈源衮丁父忧离京回籍,只剩下了儿子一个在曾家寄养。陈源衮临别为儿子取名远泽。
曾国藩为陈家老爷书写了挽幛、挽联,都打到包袱里,由陈源衮一并带回。易安人的灵柩也由关帝庙取出,专雇了人护送。
曾国藩带着公差一路护送陈源衮及易安人的灵柩出京。
眼望着陈源衮扶柩前行,曾国藩的泪水模糊了双眼。他知道,他在京城从此少了一位挚友,而京师则少了一位直官。
陈源衮是京师有名的直筒子,翰林院骨鲠之士。就为他这个脾气,很多京官是不大与他往来的,而他本人也深知自己的那张破嘴是得罪过许多人的,是许多京官所不能见容的,于是早就存了辞官的念头,只是苦于没有机会。他的念头和曾国藩谈过了多次,曾国藩是深知其内中苦楚的,虽也劝过几次,但终于知道陈源衮其人于官场是不相宜的,终究是要离去的。就拿这次出京来说,除曾国藩、黄子寿、邵懿辰等几个同僚外,侍郎以上官员连挽幛都不曾送一个。而曾国藩回籍奔丧,连皇上都赏了挽幛,大臣们就更不用说了。这固然与曾国藩的学问声望有关,但同时也与皇上的赏识、穆彰阿的提拔有直接的原因;尤其是曾国藩在生活上节俭寡欲,在公事上严格要求自己,克己奉公、言行一致,这些更让人敬服。京里有多少嘴上是一套词,做起来又是一套曲的官员呢——怕数也数不清!最为可笑的当数以监察公正面目设置的都老爷们,明着是监察,做的事却是今天巡夜查嫖官,明天休假吃花酒。这都是大清国连皇上都知道的极其尴尬的事情。
陈源衮的这次丁父忧,曾国藩知道他是必要退出官场的了,就在送走陈源衮的第二天,给善化的唐鉴先生写了一封信。信中拜求唐先生,望唐先生转求长沙岳麓书院的山长,希望在岳麓书院或长沙书院,能给陈翰林谋一教席。教书育人虽非陈源衮所长,但他毕竟是两榜出身,功底还是有的。曾国藩深知,唐鉴是奉行中庸的,虽对陈源衮素抱成见,但对曾国藩还算钦佩有加。曾国藩的成名是与唐鉴的颂扬大有联系的。
相信,曾国藩的面子唐老先生不会驳。
正在道光帝龙体未愈,满朝忧虑的当口,大清国又发生了一件入关以来从未有过的大事情:帝陵右侧的陪陵,也就是放有孝穆皇后灵柩的东陵宝华峪,竟然出现了齐膝深的黑水。这是东陵值事官在偶然的一次视察中发现的。所幸孝穆皇后贵人自有天佑,灵柩恰高出平地三尺许,不曾进水,但陪葬在前后左右的八大侍女,原本是喝了水银坐化的,却都被泡成丰乳肥臀,成了一片烂泥,不见了人模样。
清朝祖制,新皇上登基之日起,即须建造寝陵。皇帝可以好好地活着,但皇陵是要早早建成后等着的。皇帝活着时的寝宫,驾鹤西归后的陵园地,是皇室的两件大事情。道光帝亲政时已四十有三,已是一个城府很深、节俭有名的人了。这源于他目睹了乾隆朝的奢华和嘉庆爷的捉襟见肘。如果不是因乾隆爷喜欢摆阔,和又何致敛成巨贪呢?道光帝亲政自然把廉字列为一等一重要的大事,又把康熙朝于成龙的事迹着人刻成石牌立在宫内,是决意要扭转乾隆朝的奢华,做一个好皇上了。
建陵伊始,大学士英和与祁藻为迎合新皇帝凡事节俭的口味,竟大胆地向皇上提出,皇上的寝陵,不妨效仿汉文帝,也来个薄葬。折子递上去,果然深得道光帝的嘉许,立即准奏,同时钦命二位大学士为新皇陵建造的全权办理大臣,又召集军机处办事大臣,各部院尚书、侍郎,议定出建造皇陵所费银两数——原定一千万两白银,道光帝限定在三百万两之内。主要设施自然没有动,但一些观瞻用的附属建筑,该减的减,该砍的砍,是真真的薄葬了。
英和与祁藻倒也雷厉风行,接旨的当天,就带着人马及工部郎中甘熙去勘察吉地。甘熙是专攻风水学的,是道光年间比较著名的勘舆大师;凡京城的楼堂馆舍,均要该员用罗盘一一勘察后,才可动工,概莫能免。
甘大人拿着罗盘,随着英、祁二位大学士整整在城外折腾了二十几天,才终于把吉地位置定下来。之后,就画了图形,一一用文字标明,呈给皇上。道光帝当时一心想薄葬,见图形简单,设施又还符合御前大臣的会议精神,没有想太多就批了下来。
哪知英和是摸透了道光帝脾气的人,只要薄葬,道光帝是定喜欢的了。就和祁藻商量,须要放出些手段,来个真的薄葬,才不负皇上的苦心和照应。三百万两的银子从户部拨出来,他们两个只拿出二百万两支用,余下的一百万两,每人落了五十万两,还私下发牢骚,说偌大的肥缺,生生让“良心”二字给弄糟踏了。二百万两的皇陵,从监理、监工以下开始层层剥皮,落到实处,是已经一百万两都不到的了。工头没办法,买了砖,买了瓦,就买不起大理石了,几位工头聚在一起协商解决的办法。有道是三个臭皮匠赛过诸葛亮,主意还真想到一个,就是用砂土黄泥拌了洋白灰打成方块晒干,然后再涂上一层石灰膏子,名曰合成大理石。一排排地砌上去,不用手抠,还真和大理石一模一样。把个英和与祁藻喜得连夸工头们能干,立马就答应,名字一定要上到保单上。私下里,英和与祁藻却有些后悔,早知大理石不用银子,多弄个四五十万,皇陵不是照样建成吗?英和骂自己太心慈手软,天生受穷的命;祁藻躲进自己的府里,连连抽自己的耳光。祁藻给自己下的定语是:太忠于大清了。
折腾了半年,皇陵(帝陵)与陪陵(皇后陵)均落成。
道光帝带着军机大臣及各部尚书,在英和与祁藻的陪同下,开始验收皇陵、陪陵。一处处地看过去,但见红砖的红砖,绿瓦的绿瓦,大理石的大理石,一排排一幢幢煞是好看。道光帝当时就发感慨:“俭是强国之本哪!”
回到宫里,对英和与祁藻连连夸奖能干,又是叙优,又是赏黄马褂穿。那几日,英、祁二位确是兴奋不已,既捞了银子,又得了个为国家节俭的好名声。这样的好事情,可遇不可求啊!
孝穆皇后先一步升天,自然要送进陪陵安寝。陪陵在帝陵的右侧,是帝陵的一个分系建筑。皇后入寝的头几年,正赶上直隶大旱,京师三年不见一滴雨水,土地龟裂、树木枯死,几乎颗粒无收。多亏其他省份年景还好,京师才算没有饿死人。这三年的大旱,愁坏了皇上,愁坏了百官,单单乐坏一个英和、喜煞一个祁藻。你道为了哪般?原来,所建成的皇陵、陪陵几乎清一色的合成大理石,最怕的是雨,最惧的是潮。只有地下水枯干墙面不受潮湿,才看出坚耐结实。你想这三年下来,地面都晒到龟裂,地下哪还有多余的水分?可不是成全人吗?
守皇陵的值事官员原本在皇陵的地面建筑中有住处及值事房的,但因这些人参与了建陵,所以没有一个敢当真进去的,却在百步开外背风处盖了间简易房,隔三差五地回皇陵办一回差,在地下转一转,就可每月领俸禄。
陪陵积水仿佛是一夜间出现的事情,慌得值事官连夜上折,京师于是就轰动起来。
第三部分 文庙的修缮和扩建第52节 皇后移灵
道光帝正在病中,看到折子,先吓出一身冷汗。是时,全国正在大闹山贼马匪,每天都有这方面的折子进京,他真怕祖宗的基业在自己手里画上句号。道光帝马上召集王、大臣们会商迁陵事宜。王、大臣们到后,曹公公先把守陵官的折子为王、大臣们读上一遍。祁藻听得是头皮发麻,浑身冒汗,怀里仿佛揣着六七只兔子。英和则眨着绿豆眼睛,拼命想着解困的主意。曹公公话音刚落,他便抢先一步跪倒在地,朗声奏道:“奴才恭喜皇上贺喜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这话一出口,满朝文武愣的愣,惊的惊,全摸门不着。
道光帝强压着一腔怒火问道:“英和,朕有何喜呀?”
英和面不改色心不跳,跪前一步道:“皇上想啊,宝华峪本是山地,打井都不会渗出水来。如今凭空在万岁爷的皇陵发出水,虽是陪陵渗水,可不正好说明皇上就要大安了?——皇上大安,不是喜又是什么?”
道光帝被英和说得糊涂了好半天,细细一想才回过神来,火气不由得小下去,接口道:“是啊,朕也为这件事想了一天。列祖列宗们的陵寝从没有这种事发生,怎么轮到朕就百事不顺呢?难道真像英和说的,朕还能多活几年?祖宗们暂时还不想要朕?”
见皇上忽然间精神焕发,王、大臣们一起跪倒唱颂歌,英、祁二人的声音最响亮:“皇上圣明,皇上说的一点不错,皇上现在不就大安了?恭喜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穆彰阿呀。”道光帝点将了。
“臣在。”穆彰阿跪前一步。
“英和年纪大了,不堪繁剧,这次迁陵,朕想委托你来办吧。——选好地址以后,把图本绘好,还以薄葬为主,从节俭上下功夫,朕亲自定夺。现在抓紧给皇后建造一个临时的寝陵,尽快把梓宫移出。皇后被水浸泡无论怎么讲,都不会是国家之福吧?”
“皇上圣明!”一班王、大臣继续唱颂歌。
这一天,英和与祁藻尤其兴高采烈。
转天,又一道圣谕下发到翰林院:“着翰林院詹事府少詹事兼署大理寺少卿曾国藩从即日起协助军机处领班大臣、文渊阁大学士穆彰阿办理迁移陪陵事宜。望该大臣克俭奉公,尽心办事,不负众望。钦此。”
曾国藩再次忙碌起来。
尽管穆彰阿是办事大臣,但他因不太懂阴阳之术,加之体胖笨重,只是象征性地做一些指挥工作。具体的工作,全部推给曾国藩,真个是要人给人,要物有物,很有些一呼百应的势头。
曾国藩带着甘熙等工部的勘舆专家们,在宝华峪东侧一里路的砂土冈上,先盖了间坐南朝北的木板房,然后在房中间挖了个大大的地穴,周围砌了红砖,又抹了洋灰,刷了金黄粉。——又由穆彰阿奏明皇上,恭请皇上验视、御准。皇上因在病中,身子骨不敢劳动,验看一项只好由郑亲王端华代劳,陪同大员是穆彰阿、曾国藩、甘熙等。因是皇后的临时吉地,王爷们到了这里,只是围着地穴看了两眼,又问了曾国藩和甘熙几句无关痛痒的话,就算通过,很有些马马虎虎。穆相爷于是就安排移动皇后梓宫的事宜。
道光帝为这事专召开了一次御前会议,把皇后移灵的日子定在九月十九日。
到了这一天,穆彰阿亲自指挥,各殿阁大学士、军机处大臣,各部院尚书、侍郎都分派了差事,又调拨了五百名驻京绿营兵,专为进陪陵抬梓宫用的。皇家无小事。
曾国藩这一天也早早地起来,来到军机处候着穆彰阿。及至穆彰阿迈步走进来,候着的人就都过来见礼,然后便开始向宝华峪进发。
五百名绿营兵由一名提督领着,已先一步来到宝华峪。
这一天的天气却不十分好,夜里先下了一阵大雨,天亮虽有些见小,却呼啦啦刮起东南风,移陵大臣们都被淋得落汤鸡一般。有人就偷着在心里犯疑:为皇后移陵怕不是犯着什么了吧?
到了宝华峪,先由皇陵值事官打开陪陵门,穆彰阿带着众大臣一齐跪倒,先冲着门里恭恭敬敬磕了九个头。
穆彰阿拖了长腔说道:“请皇后娘娘安!奴才等非惊扰娘娘的驾。——奴才等奉皇上旨意,来为娘娘移寝。”
话毕,费力地爬起来,冲身后的提督挥了挥手。
五百绿营兵就走进墓室,着齐膝深的黑水,来抬皇后的梓宫,足弄了两刻光景,梓宫才由一百人组成的杠子队一步一步地移出地面。
大臣们便急忙分列在皇后梓宫的左右,全部做哀伤状,扶着梓宫,一步步抬向砂土冈。
雨却忽然紧起来。
杠子队由一百名兵丁组成,共分三个班次轮流着抬。余下的二百名尚在宝华峪,清理娘娘的陪葬品;提督断后。
看看到了砂土冈,忽然一声惊雷,在队伍的头顶炸响。
队伍霎时一顿,还没回过神儿,却听脑后轰隆隆一声响,好似山崩地裂一般,大臣们急忙驻足回头观望,却见宝华峪的皇陵已全部倒塌,成了平地。
穆彰阿一下子愣在那里,好似木雕泥塑。英和与祁藻也脸色煞白,双双抖做一团。
曾国藩一见,知道座师乱了方寸,忙走过来拉了拉穆彰阿的衣角,小声道:“中堂大人,还是把皇后娘娘安置妥当要紧,宝华峪的事情退一步再说不迟。”
穆彰阿这才醒觉,招呼着,把皇后娘娘的梓宫移进新建的房里,慢慢下进地穴。
穆彰阿小声嘀咕:“不是祖宗显灵,今儿个险些要出大事!”
众大臣也暗叫“侥幸”。
宝华峪皇陵塌陷,砸死兵丁九十,伤残三十有二,提督大人被飞起的一根木梁砸个正着,折了一条腿。这件事被当地艺人演义成诸多故事,说得神乎其神。
其实,明眼人一眼就能洞穿真相:这场大祸首先罪在英和、祁藻的“合成大理石”,二则罪在这场突如其来的风雨。这两点才是根本。
这场变故发生的第二天,英和与祁藻同时告了病假。满朝惊愕。道光帝以为二位股肱之臣被雨淋出了病,不仅赏了假,还赏了长白山人参。
人参送抵英、祁二府,英和嚎啕大哭,祁相立时昏厥。
新皇陵的勘察、设计由工部郎中甘熙负责,施工便是曾国藩的事了。
曾国藩虽然力求节约,还是花费了二百万两银子才把新皇陵建成。
道光帝不相信曾国藩能用二百万两把这皇陵建成,就选了个好日子,由穆彰阿陪着,带病到新皇陵验察。
从皇陵回宫,道光帝的病情加重了。
他万没想到自己心目中老成谋国的英和与祁藻,竟然是个老成贪国、和之流的人物。
道光帝在寝宫内讷讷自语:“英和误国,祁藻庸碌!——皆负朕!”
说归说,道光帝倒没有把两个人怎么样。因为两个人都告病假,又是老臣,病中是不好降旨处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