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国藩爬起身,小声对李保道:“请曹公公过来。”
片刻光景,曹公公怀抱王命旗牌,随李保慢悠悠地走过来;一见当街站着的人,却原来是认得的。
曹公公赶忙近前一步,笑着问候道:“奴才给您老请安了。”
老者看了曹公公一眼道:“可是曹公公?”
曹公公又施一礼道:“正是奴才。”
老者忽然指着曹公公的鼻子道:“曹公公,你难道不懂我祖宗家法吗?——太监擅自出宫门半步者,杀无赦!曹公公,你胆子也太大了!”
曹公公后退一步,忽然冷笑道:“亏您老人家还知道祖宗家法!一个‘擅’字,正好把咱家给救了。——你近前来,看看这是什么?”说着,忽地抖开王命旗牌。
老爷子还真不含糊,一见“令”字,立时便翻身跪倒,口称“圣安”。
曾国藩告诉衙役,把老爷子架到一边,顺便告诉老爷子,等着给孙子收尸吧。众人犯便被押进法场。
午时三刻,随着三声炮响,十九颗人头同时落地。
用完午饭,多泽差人把曹进喜等人护送回京。
第二天,曾国藩让县学训导召集全县的秀才到场,亲自出题,对所有在籍的秀才重新审核登记。全县一共一百零七名老少县学生,经审核,只有三十二名合格,其他人只作为候补生注册。仅这一件事,曾国藩就忙了三天。
接下来的事情便是对县学所有教职官员的考核。
大兴县县学的师、职力量最雄厚,官员也最多。不仅教授配了文、武各一人,训导、教谕也比其他省的县学配得多,还有司门官、司铃官、传示官、点名官,还有几个叫不出名目但也拿俸禄的职衔。虽都属于未入流的小官、小吏,却也宠大得让曾国藩目瞪口呆,堪称大清之最。
县学官员是必须要裁的了,而要裁汰县学官员,却又必须征得宗人府的同意。因为满人的事情除宗人府外,非皇上待旨,其他衙门无权过问。
曾国藩在行辕里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心情非常复杂。总不能事事都回京请旨吧?——不请旨,他曾国藩在大兴县县学真就一件事都办不成!
“咳!”他边喝茶边叹息,“在小小的大兴县办差,比在大大的湖南省办差都难!”
晚饭后,县正堂多泽来问安。
多泽见曾国藩满面愁容,不仅动问:“敢情大人又碰上了难事?”
曾国藩长叹一口气道:“多明府啊,本部堂在大兴办差真是一步一坎啊!——县学人员杂,耗资巨大,裁汰当是第一要务!”
多泽接口道:“大人何不咨文顺天府学政衙门着手裁汰呀?”
曾国藩笑道:“仅仅咨文学政衙门,倒还好办了。——还有一个宗人府绕不过去呀!宗人府原本就对汉官插手族事蓄了诸多不满,就算文大人点头,其他大臣也不会同意呀!”
多泽沉思一下道:“大人呀,您老何不先拣能办的事办?——比方说先考核一下县衙门的吏治,等您老回京请旨后,再裁汰县学官员也不为迟啊!”
一句话提醒了曾国藩。曾国藩当即对多泽道:“谢明府提醒,请多大人回去,知会属下,本部堂明日就考核贵县吏治。——多明府,从明日开始,你就不要来行辕看望本部堂了。——本部堂有事,自会传你。”
多泽道:“皇上早已有旨,大人是照章办事,下官岂敢违制。——下官告退。”
多泽走后,曾国藩想了想,便提笔写了张告示,让李保明日一早就贴到行辕的大门上。
告示写的是:内阁学士兼署礼部侍郎曾,奉旨考核大兴县吏治。考核期间,地方官员不经传唤严禁出入行辕;地方百姓有冤申冤,有苦诉苦,状子可直送到行辕门房,有专人承办。
第二天,曾国藩早早便用了饭,正准备升署办差。却忽然接到圣旨,宣曾国藩即刻回京见驾不得延误;大兴县县学及吏治考核已另简大臣办理。
曾国藩只好回京。
曾国藩的轿子还没走出大兴县城关,圣旨又下。旨曰:内阁学士兼署礼部侍郎曾国藩考核京县大兴县学,用刑过重,引起众怒,着革去该员内阁学士兼署礼部侍郎职衔,降四级处分。考虑该降革员以往办事尚属公允,也还认真,着暂署都察院六科掌印给事中。望该员不负圣恩好好办事。钦此。
曾国藩叩头谢恩,双手接过圣旨。进京后也没有进宫,而是直接进了府邸。
曾国藩被连降四级,处分之大,超过以往,朝野震动。
曾国藩的顶戴由红色变成了蓝色,所幸轿呢和仪仗原本就没有升格,否则,又要被人很嚼一番舌头。
但他仍不忘自己向道光允诺的事情:上折保举饱学之士、翰林院典簿李宗义,署理大兴县教授一缺。
御史上折无须假上司之手,曾国藩的保举折子直接由午门递进去。
折子递进的第二天,礼部咨文果然便发了“翰林院典簿李宗义署理大兴县教授”
的圣谕。
按大清官制,只有御史可以不分品级大小能单独奏事,因为御史们干的原本就是监察的勾当。
都察院六科掌印给事中虽为四品官,职责却是监察六部政务,对六部出现的种种不法事,均有弹劾权、参奏权。
曾国藩的官位小了,权位和责任却加重了,他反倒比以前更加忙起来。
第四部分 道光帝是主抚不主战第80节 极其漂亮的人事调和战役
曾国藩自从升授内阁学士那日起,府门上便有了“内阁示:不准喧哗,如违送官”的字眼,现在府门上的“内阁示”只好改作“都察院示”,其他内容不变。但旁边添挂上了鞭、棍之类,以示住在里面的人非比寻常,是专干监察营生的。这就是何以监察御史品级虽低、威仪却重的缘故;就连御史们穿的补服,也别于其他官员。——大清规定,四品官员的补服上面绣的是雪雁,但御史和按察使等监察、司法官员,则一律穿獬豸补服。据云,獬豸是一种神羊,最能辨别曲直。大清国让监察御史穿绣有獬豸的补服,无非是为了体现司法公正。
曾国藩现在的直属上司是都察院左都御史和左副都御史。但大清的左副都御史从来都是大臣们的兼职。而左都御史,除劳仁外,也都是各部院尚书的挂衔;右都御史和右副都御史照例由地方的总督、巡抚兼任。
曾国藩到都察院任上时,劳仁早已因病开缺多时,此缺尚未填补。原任上的六科掌印给事中正在丁艰中,此时都察院的最高长官实际就是曾国藩。左副都御史们因为都是由各部、院大臣兼署,这些人若非值日决不到任。
明眼人一眼就看出,皇上虽把曾国藩的品级给降了下来,由二品降为四品,但他的职权却比以前重了;道光帝等于是把一个庞大的都察院交给了他。
道光帝既平了旗人的愤怒,给了曾国藩一个降职的处分,同时又给了曾国藩更大的弹劾权、监察权,六大部全部纳入他的监察范围。
道光帝是真正的赢家,道光帝打了场极其漂亮的人事调和战役。
曾国藩看出了这一点,也更对道光帝充满了感激之情。
他这时已将《曾氏家训长编》编撰完毕,已誊写了一份,托归籍省亲的同乡捎回了荷叶塘。
《曾氏家训长编》分修身、齐家、治国为三门,其目三十有二。里面既有竟希公持家的思想,也有星冈公持家的内容,更贯穿着他本人的见解。
他的学术思想这时已基本形成。他写的文章以少虚话、套话,重实话为主。诗词也多有感才作,绝少呻吟之语。他的书法更是集多家之所成,有颜、柳之形体,苏、黄之飘逸。他的字在当时已成为收藏家所搜求的对象。朝中的很多大臣们把能拥有他的一幅字而作为自己向人炫耀的资本。
这都是他苦学、苦练、苦修的结果,正所谓天道酬勤。
但曾国藩仍然很拮据。随着知名度的提高,向他求字、求文、求捐的人也多起来,他的支出越来越大,可收入却不见有一文增加,相反,自打降职,俸禄倒有所下降。
管家唐轩越来越替东翁着急。
一日公休,曾国藩用过早饭,正想把平时的日记整理一下,把《过隙影》缺的部分补齐。周升却进来禀报,湖广会馆的账房求见。曾国藩想不起湖广会馆和自己有什么账目往来,只好让进来说话。
账房进来后,先施了大礼,又请了个大安,才道:“曾大人,湖广会馆是我湘籍举子进京会试的主要居住场所。您老的声望如日中天,我湘籍举子入榜的人数越来越多,会馆翻修已是刻不容缓的事情了。您老是我湘籍京官的首领,小的今日来,就是想商量翻修会馆的事情。”
曾国藩沉思一下道:“去年长沙会馆刚刚翻修过,湖广会馆照例也应该修一下。”
账房赶忙接口道:“曾大人同意修缮会馆,这件事就算落实了。大人,您老人家在湖广举子的眼里可是功德齐天了!”
曾国藩端起茶杯道:“夫子如果没有其他事,本官就办自己的事了。”
当时流行的送客方式,就是端茶,所谓端茶送客,此之谓也。
但账房先生却一下涨红了脖子,道:“大人,小的话还没有说完哪。——既要翻修会馆,就要有一大笔银子,这银子从哪儿来?总要大人示下才好办理。”
“怎么?”曾国藩被闹得一愣,“会馆历年的节余和募捐,还不够吗?”
账房苦着脸道:“湖广会馆一直是薄利经营,虽说历年来的募捐有些进项,也才二三万两银子。会馆翻修一次,没有五六万两银子够吗?咱湖广在京师做官的人几百之多,只要大人带个头,三五万两银子还是可以捐到的。”说着便打开募捐簿子请曾国藩认捐个数字。
曾国藩想了想道:“本官虽名声老大,但却囊中羞涩。认捐的事,还望夫子找别人吧。”说着又端起茶碗。
但账房却道:“大人哪,您老是湖广会馆公认的执事、监理,您老只要写个数字,并不要掏腰包,起个带头作用就行了。这还难吗?”
曾国藩苦笑一声道:“夫子怕是记错了吧?湖广会馆的执事、监理是唐鉴唐镜海大人。本官只是长沙会馆的执事、监理。”
账房急忙道:“大人哪,唐大人已经致仕。唐大人临行前推举您老继任会馆执事的帖子是早就送到府上了的。怎么,大人没有见到吗?”
曾国藩就急忙在案首的公文筐里翻查起来,果然翻出湖广会馆的一个帖子。一看日期,正是自己在山东查赈的时间。
曾国藩抱愧地笑了笑,道:“你看本官忙昏了头不是?成了湖广会馆的执事、监理还像不相干似的。——这样吧,你先回去,等本官忙完这一阵子,把各位执事、监理也约齐,大家共同议一下会馆修缮这件事。你回去先把会馆的陈年老账理一下,本官也须同所有执事顺便看一看,总得跟大家有个交代。”
一闻此言,账房的脸色微微变了变。他深施一礼,急忙退出去。
曾国藩忙把周升叫过来,让周升告诉李保与刘横,跟住账房先生,如果发现有异常,即刻带回。周升忙出去布置。
唐轩这时抱着账簿走进来,道:“大人,我想让您老看看账。”
曾国藩让唐轩坐下,这才道:“又不敷支用了吧?”
唐轩苦笑一声:“上个月光纸和墨就废了二十两银子,而大人为人写出的字却一文钱也没回来。大人哪,咱现在的伙食钱只有十二两银子,唐轩的心里有些慌啊!”唐轩把账递过来。
曾国藩没有接账簿,而是反问:“唐轩哪,十二两银子咱们能用几天?”
唐轩答:“如果没有其他的开销,两天吃一回豆腐,平常就拣贱的菜买,让厨下晚点去菜市场买菜,这么精打细算,十二两银子咱们这一家子吃二十天没问题。”
曾国藩一下子高兴起来:“好!唐轩,就按你说的办。只要能挺二十几天,俸禄就能发下来了。——唐轩哪,我想让你替我去做件事,我想再裁掉两个轿夫。我现在是四品衔,蓝呢轿有四个轿夫就够了,何必又用扶轿的、跟轿的呢?有李保和刘横就行了。这样一来,多少也能挤出几张纸钱来,不是更好?”
唐轩迟疑着道:“大人,唐轩说句不中听的话,我们这些人跟着您老,能挣你几两银子啊?满京城问问,哪个大臣家的轿夫一年的佣金不是四十两银子啊!——可咱们家,四个轿夫一年才五十两,多给您老也拿不出啊!您老升官、降官大家都不肯离开,大家是敬您老的为人哪!——大人呀,你就别难为唐轩了!”口气里明显有些发急。
曾国藩长叹了一口气,道:“大家何必都跟着我受苦呢!唐轩哪,你知道吗?当官的那一天起,我就没打算发财。想发财我又何必当什么官呢?像左孝廉,经营几个铺子,哪年不是几万的进项啊!——当官的人,官声重于性命,既不能给祖宗抹黑,也不能给子孙造孽呀!好了,你回房歇着去吧,光顾了闲谈,倒忘了正事,我这一阵子的日记还没整理出来呢!”
唐轩迟疑了一下,吞吞吐吐道:“大人,有一件事,我一直想问,可——”
曾国藩低头边整理零散的日记边道:“有什么话,你尽管说吧。”
唐轩道:“我接账的那一天,就见账上有二千两的一笔闲银子,大人在旁边不知何故注了‘莫动’两字,这笔银子就至今没动。对这笔银子,唐轩已画了老长时间的问号。大人哪,唐轩不明白的是,你为什么认可从左孝廉的手里借银子用,也不让动这笔银子呢?”
曾国藩笑了笑道:“唐轩哪,不是咱的银子咱不能动啊!——这是我四川典试回来的时候宝制军依老例送的程仪。这笔银子我原打算交给皇上的,但考虑到这件事牵扯的面儿太广,可能要得罪所有的京官,就只好先存到了钱庄。这笔多得的银子,我打算等我离开京师回湘乡的那一天,再连本带利全交到皇上的手上。不该咱用的银子,咱不能用,用过一回,就想用第二回,由俭入奢易,从奢到俭难哪!”
唐轩听完曾国藩的话忽然笑了,他近前一步道:“原来是这么回事啊,大人也太小心了些。这笔银子既是宝制军依老例送的,相信凡是做过主考的大人们就都得过。这不算份外的钱哪!”
曾国藩耐心地说道:“唐轩哪,你不知道实情啊。典试四川,国库已经支给了二千两的程仪了。宝制军给的这二千两不算份外钱,难道只有去抢、去贪、去敲诈才算份外的钱吗?唐轩哪,我这里有一本《贞观政要》,你闲的时候好好看看吧。有时候,这廉和贪只隔着一层薄纱呀,近得比亲兄弟还近!”
唐轩仍然不能理解,小声嘟囔了一句:“用不用,谁又能知道呢!天下人都像大人这么小心行事,谁还当官哪?”
曾国藩正色道:“唐轩,你又错了,你以为真的谁都不知道?——神明知道啊!
人可欺,神明不可欺呀!”说到此,曾国藩忽然神色一凛:“胜达达骂我是满人的一条狗,他是太小看我了,我怎么能做满人的一条狗?我是要做大清国的一条狗啊!”
第四部分 道光帝是主抚不主战第81节 曲子亮的履历
唐轩悄悄地退出书房,曾国藩一个人留在了屋里继续整理他的日记,埋头补写他的《过隙影》。
午后,李保回来,向曾国藩禀报,湖广会馆账房先生离开曾府就去了光禄寺少卿李言安李大人的府邸,至今没有出来。李言安籍隶湖北,也是会馆的执事之一,李保回来请示是否继续监视。
曾国藩想了想,知道自己多虑了,便让李保将刘横也叫回来,共同吃午饭。
饭后,刑部郎中李文安来访。
曾国藩说声“请”字,李文安便大步流星地走进来。进来先就深施一礼,然后又问大人安,曾国藩一把手挽住他的袖子,才把他拉到炕上坐下。
李保沏了壶茶端上来,分别给李文安、曾国藩斟上,这才退出去。
曾国藩亲热地称呼一声“年兄”,才接着道:“咱们还是更衣吧,谈话随便些。
”说毕,自己先把外衣脱掉。
李文安天性拘谨,虽在京师历练多年,但总不如儿子李鸿章放得开;一听曾国藩称他“年兄”,自己霎时局促起来。
他一边脱外衣一边道:“大人称呼下官年兄真是抬举文安了,像大人这样的身份名望,海内能有几人!”
曾国藩笑道:“年兄这样说,才是真抬举为弟呢。——年兄啊,这是在家里,不要叫什么大人了,还是叫我涤生更亲切些。”
李文安重新落座,道:“涤生啊,我这次来,是有事情相求的,还望大人能周全。”
听了这话,曾国藩一愣:李文安是名老京官,路子比曾国藩要宽许多,汉人、满人都能玩得转。
曾国藩狐疑地问:“老年兄,凭您老的为人,还有难事?年兄可是老京师啊!”
李文安苦笑一声道:“为兄在京里混到现在,还不是靠得祖上那点银子?——咳,在京里,就凭我那点能耐,当了十年的郎中就已满足了!我除了给部院抄文书,还能干啥!我要是本事大,犬子又何必硬给您老添乱!——犬子从打跟了您,是一日出息一日了,他现在看您,是比我都重呢?”
曾国藩笑道:“少荃天性聪颖,自己又争气。——年兄,到底有何事?”
李文安道:“顺天府乡试在即,涤生你也知道,顺天府乡试有文、武两科,主考也都从翰林院和兵部挑。为兄要说的是兵部候补郎中、我的同乡曲子亮。子亮是个武举出身,在兵部光郎中就候补了八年。这之中虽也得过几个缺份,但都很短。实缺得不到又一直没有放过外任,他本人又最爱面子,花销自然小不了,都快穷急了。曲子亮知道犬子是从您老的手里考取的,求了我多次。我看实在推不掉了,只好豁出这张老脸来找老弟。涤生啊,咱们这些汉官在京师不易呀!”
曾国藩笑道:“年兄说的曲子亮可是去年花会的时候,因抱打不平而被皇上申饬的那位?——这个曲子亮,为弟倒是认得的,真是个有血性的汉员。”
李文安满脸喜色道:“涤生也知道曲子亮的事?”
曾国藩道:“我岂能不知!满族子弟欺侮来京师卖艺的汉人已非一日了,哪个敢管!偏偏曲子亮就敢!这样的事,说一说都让人痛快!像曲子亮这样敢作敢为的汉官,能多一些就好了!”
去年的盛夏,山东来了父女二人进京卖红伤药,三个无所事事的满族子弟围着药摊不买药却要买女子;这个拧一把,那个掐一把,把个小女子羞辱得呜呜直哭。
老头子虽会些功夫却不敢惹满人,只能一味说好话,却是越说好话越不依,硬要把人弄走玩玩。曲子亮这日逛街正巧碰见,不假思索,便站出来替父女俩开脱。
三个阔子弟是牛惯了的,满人尚且不大敢惹,如何肯把汉人放在眼里?——何况曲子亮又是个年过半百的人,着的又是常服。三个阔子弟便发声喊,撇了父女二人倒把曲子亮团团围住,声称要揍扁曲子亮。哪知这正搔到曲子亮的痒处,三两个回合,便把三个人打得抱头鼠窜。曲子亮打得兴起,哈哈大笑道:“曲子亮的武郎中可不是叫着玩的!”
这一句话泄了天机,三个阔子弟于是知道打他们的这个人叫曲子亮,外号叫“武郎中”。
你道被打的三个人是什么人物?说出来还真不算什么人物,是一个早已致仕的大学士的家奴的子弟。这事不知道怎么被兵部尚书知道了,后来又传到一个满御史的耳朵里。那满御史就一个折子把曲子亮参到皇上那里,说他不顾体制,临街打斗,有伤国体。所幸道光皇帝没有全听一面之词,着人查了查,知道是抱打不平,于是就申饬了事,再没深究。曲子亮由此在京师出了大名,可他也再没有得过缺份。
顿了顿,李文安道:“子亮现在是想孝敬大人都孝敬不起呀!”
曾国藩道:“曲子亮不了解我,李年兄该了解我。——不过嘛,这个忙,我怕是帮不上。虽说我现在可以单衔奏事,但终归是四品衔,总不如军机大臣们名正言顺。——不过,都察院山西道监察御史倒有个缺份,只是品级低些,有些委屈曲子亮。只有这个缺份,我可以试着保举一下,还未必能行。”
李文安急忙道:“曾大人肯保举,还有不行的!还说什么委屈,曲子亮不喜疯才怪。—
—他已经快两年没得过缺份了!当不上主考能有个缺份也好。——那可是个敢于做事的人哪!”
曾国藩却道:“年兄切记先不要跟曲子亮讲。本官是刚受处分的人,哪能一举就纳。真保举不成,让曲子亮空欢喜一场,咱俩这两张脸可就丢大了!”
李文安留下曲子亮的履历,乐颠颠地离开。
曾国藩开始在书房构思折子。
第二天上朝,曾国藩以“都察院山西道监察御史王道中告假日久不归请求补缺”
为题,给道光帝上了个折子。在折子的最后,曾国藩写道:“臣查兵部郎中曲子亮敢于任事,于监查御史一职比较相宜。”
折子的后面,依例附上由李文安转交的曲子亮的履历。
上折的第二天,吏部的咨文下达:“奉圣谕:着兵部郎中曲子亮兼署都察院山西道监察御史。望该员恪尽职守,不负众望。”
曲子亮到任没过几天,曾国藩依老例,开始带着稽察库藏御史及相关的人员,到户部稽察银库。
一到银库,司库便带着属下各官差,把曾国藩等人迎进办事房。银库由户部的司库掌管,司库为正七品衔。以往一年一次的稽察户部银库,都是由稽察库藏御史直接办理,左都御史及左副都御史照例都是签字由六科掌印给事中用过印后,便报到皇上那里了事。但今年,执掌印信的六科掌印给事中曾国藩亲自来银库稽察,却大出银库司库的意料之外。那司库的额头显见有密密的汗珠渗出来。曾国藩问话时,司库一边回答,一边拿眼偷偷地给站在曾国藩背后的稽察库藏御史来达玛马传递信号。曾国藩警觉起来。
银库因是大清的命脉所在,司库照例由满人担任,属官里则有满人有汉人。司库劳那米,是户部的老官员,管过缎匹库、颜料库,很得户部尚书及侍郎们的赏识。按大清律例,司库一年一换,劳那米却连着干了两年。今年稽察完毕,他就必须离任了,因为司库官员不得连任三年,这是皇上万万不许可的。
劳那米早已把银库大账捧过来,曾国藩让来达玛马打了收执,便将大账包在一起打上了印封。这是要拿回都察院审核的,也是依的老例。
劳那米带着属员把曾国藩等人送到门外方回。
曾国藩带着属员把账簿带回都察院,分派给三名记账的老夫子,又让三名御史坐在旁边复核。这才坐进自己的办事房,让属员沏上一壶茶,想歇一歇。
这时,新上任的山西道监察御史曲子亮走进来。他先叫上一声“大人”,然后便把两个大卷宗放下来,接着道:“大人,这是下官刚刚审核过的兵部及翰林院的开支。”
曾国藩问道:“没有违制的款项吧?”
曲子亮道:“禀大人,兵部有大小官员三十二人,有衔无缺的四十三人,就像下官在兵部,虽挂着郎中的衔,但已两年无缺份了;兵部全年领俸禄十二万三千两,恩赏等也不过七万二千两,拢起来才十九万五千两。但今年兵部所开具具领俸禄的人数是三十五人,从户部支银二十五万两,等于多支了一倍。下官已把疑点一一指出,待大人用印后,就请呈到皇上那里,由皇上定夺。”
曾国藩边翻卷宗边道:“曲大人,你做得很好。各衙门虚开冒领俸禄的事皇上也有所察觉,只是一直没有腾出手整饬。户部存银越来越少,这固然与军饷过大有关,但也与我官员糜费虚支相关联。——匪乱天灾,国库进项一年少似一年,我大清官员再不从国家大局着想,如何得了!曲大人哪,坐粮厅、大通粮仓、通州仓,已是两年没有核查,今年的核查务要认真。御史品级虽小干系却大,非其他官员可比。御史认真虽有时遭人嫉恨,但只要操守好,本着一个公心,定能有好结局。御史办的全是良心差事,你不要辜负了圣上对你的期望。你下去吧。”
曲子亮恭恭敬敬地退出去。
第四部分 道光帝是主抚不主战第82节 他是真豁出去了
曾国藩端起茶碗喝了口茶,先润润发干的喉咙,准备用午饭,正要传人备轿,来达玛马笑嘻嘻地走进来。
“大人,”来达玛马近前一步道,“户部司库劳大人差人给大人递口信,说请大人到翰林胡同的‘清香馆’吃大菜,是今晚的席,请大人务必赏光。”
曾国藩淡淡道:“这个劳那米,他忘了都察院是干什么的了!稽查期间,两处官员决不能私下往来!——你着人转告劳那米,请他自重!”
来达玛马道:“大人大概忘了,‘清香馆’是新开的一家大菜馆,是没有局子的。大人误以为劳那米是请大人吃花酒吧?大人可是错了,谅那劳那米有多大的能耐,敢到虎嘴里来拔牙!大人的清名那可是远近都知道的。”
曾国藩道:“传话给劳那米,看好银库的银子是他的职分。本官吃惯了自家的小菜,吃不惯馆子的大菜,他就不要破费了。本官奉旨到山东查赈,洪财的下场相信那劳大人该有所耳闻!”
来达玛马诺诺退出,羞得满面通红。
银库账册明细当天即审核完毕,户部银库现有库银一千九百万两,库金三百九十二万两。
第二天,曾国藩早早用过早饭,到了都察院便带上来达玛马等相关的御史及二十几名戈什哈,拿上审核完的账册,再次来到户部银库。
接报,劳那米带着官员把曾国藩等人接进办事房。
曾国藩一边把账册让人交给司库夫子,一边对劳那米道:“劳大人,国库是我大清的命脉,想我乾隆爷的时候,库银是何等充盈,现在竟成了这个样子,天灾人祸呀!”
“可不是!”劳那米垂手回答,“下官接印那日起,库里就没见多进过银子。如今已是两年,仍是花的多进的少。——咳!”
众人也跟着感慨一回。
略歇了歇,曾国藩站起身,道:“咱们清点现银吧。”
劳那米道:“这种事情何劳大人费力,由来大人进库不就行了。——来人哪,引来大人进库查点现银。”
外面应一声“”,便进来十几个差官。
曾国藩笑着道:“咱们还是一起去吧。本官长这么大,还没见过银库是个什么样子呢?——劳大人前边带路,即刻盘银。”
劳那米执拗不过,只好先引曾国藩等人到更衣房更衣。说是更衣,不如说成脱衣更确切。进库的所有人等全部脱到只剩个短裤遮羞,银库的大铁门才吱溜溜被打开。众人依次向里走时,还要经过验身官验看一遍。全部进去后,铁门复又关上。
曾国藩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在这么多人面前裸露自己麻麻裂裂的身体。虽不太自然,但因是办差,却也无可奈何;随行在侧的人一见那身体尽管全部吃一惊,但很快又都装出满
不在乎的样子,仿佛见得太多,早已习以为常了。
继续往里面走时,众人有意无意地便和他拉开一段距离,再不簇拥。
银库虽不见天日,因长年点着蜡烛,倒也不算黑暗。
库大使开始一大封一大封地报数,劳那米、来达玛马、曾国藩及随行的老夫子们便各自记下数字。点完一个银箱,便贴标识,标识上均印有一个点字,以示区别。所有银箱盘点完毕,再统一拢数。
上百只银箱,二十几只金箱,一直盘查到午时才完毕。
出大铁门的时候仍是一个跟一个地通过,却又有规矩:每人都是先憋足气大声的“啊——”上一声后,守门的差官再细细地把每个人的短裤搜查一遍。——这是进出银库的规矩,任何人都免不了。出了银库便是更衣房。
更衣毕,重新回到司库办事房,曾国藩让司库及稽察库藏御史把所记的数据一并给了随行的老夫子。老夫子就手拨着大算盘珠子,口中念念有词,算盘被拨打得震天价响。不大一会儿,三个人同时记的数据一并汇总出来。
截止到目前,大清国国库现有库银是一千六百一十四万两,现有库金是三百五十万两。三个人三张算盘的数据丝毫不差,说明总账无误。
曾国藩听完数字,猛然一愣。
他直视司库劳那米,问道:“照大账来看,银库该有现银一千九百万两,现金三百九十二万两。现在现银和现金怎么对不上?”
司库劳那米一听这话脸色顿变,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一边磕头一边道:“请大人息怒,下官立即着人再盘查一遍,相信会找出原因的。”
曾国藩一字一顿道:“劳大人哪,天灾人祸,国库已几年不见有大的进银额,我大清财政已到了捉襟见肘的程度!朝廷现在拿一两银子作百两银子用!库差怎么能这么大呀?少银二百八十六万两,少金四十二万两!——盘查国库是一年一次必办的事情,难道去年没有进行吗?”说毕,两眼转向侍立在侧的都察院稽察库藏御史来达玛马。
来达玛马低头回答:“回大人话,下官去年盘查国库时,虽小有亏虚,但数额并不大。司库劳大人一直在查找原因。”
曾国藩顿了顿,不由自言自语:“两年光景,出了个天大的窟窿,竟然找不出原因!”忽然提高音量:“朝廷知道吗?”
劳那米回答:“回大人话,库银亏空这件事,本官向杜大人禀告过,杜大人让下官务必找出亏库的原因。请大人明鉴。”
劳那米所说的杜大人就是赏二品顶戴署户部侍郎、署都察院左副都御史的上书房师傅杜受田。
曾国藩忽然冷笑一声道:“杜大人?本官正要请教杜大人几个问题!”忽然抬高音量:“来人!”
李保应声而入。
曾国藩对李保一字一顿道:“拿本官的帖子到户部大堂请杜大人到银库辛苦一趟。”
李保应了声“”,接过曾国藩递过的帖子,大踏步走出去。
全场一惊。
照大清官场规矩,杜受田既是户部现署侍郎,又是都察院的现署左副都御史,官居二品不说,还是上书房的师傅,有天大的事,曾国藩也应该亲到衙门请教才是,断没有让随身侍卫持帖子去请的道理。曾国藩一怒之下,全然忘了这些规矩。
随行人员都暗替曾国藩捏上一把汗。
冷静下来,曾国藩才知道自己这件事做得太唐突了,正要传轿亲去户部大堂来个补救,却见李保一歪一歪地走了进来。
一进办事房的大门,李保翻身跪倒,哭道:“大人,奴才不会办事,让户部大堂的人给叉了出来,还挨了两脖拐。——不是奴才跑得快,非扔进大牢不可!”
一听这话,刚刚冷静下来的曾国藩霎时又怒容满面,他大喝一声:“来人!摘去劳那米的顶戴花翎,与本官押往都察院大牢!银库一干人等好好看好银库,不得有丝毫差迟!”
两个随行的戈什哈冲进来便把司库劳那米的顶戴花翎摘下来。
劳那米急得大叫:“曾大人,您老没权摘下官的顶戴花翎啊!您老才只是四品掌印御史。您老现在是按职办差,不是奉旨查办啊!”
曾国藩理都不理他,眯着三角眼吩咐一声:“传轿,回都察院。”
话毕,便当先走出办事房。
一进都察院,来达玛马悄悄地说道:“大人,您老这么做是违制呀,轻者免官,重者流放!咱是按职办差,不是奉旨查办哪。——我偷偷地去把劳那米放了吧?
他有错在先,下官担保他不敢告大人。”
曾国藩忽然三角眼一眯,用手一拍案面,大喝一声:“来达玛马,你当得好一个稽察库藏御史!”
来达玛马一愣,半天才道:“大人,我——”
曾国藩冷笑一声道:“你还不自动摘去顶戴,你还等什么?——来人!与本官摘去来达玛马的顶戴,一并押进大牢!”
两名戈什哈进来摘去来达玛马的顶戴,架起来就走。
来达玛马挣扎着大叫:“曾国藩,你疯了不成?——你是真疯了,你连御史的顶戴都敢摘!你不怕皇上灭你的九族?!”
曾国藩这里则铺开八行纸,刷刷点点写起参折来。
写毕,也顾不得去饭厅吃饭,袖起折子便直奔乾清宫。他是真豁出去了。
曾国藩向守门的太监说道:“烦劳公公禀报一声,都察院六科掌印给事中曾国藩求见皇上。”
太监是认得曾国藩的,于是笑着道:“曾大人哪,皇上这时辰正用午膳哪,您老怎么这个时候来见皇上啊?”
曾国藩道:“事关重大,本官不敢耽搁。”
太监这才走进去禀报。
停了好大一会儿,进去的太监才出来道:“曾大人,您老进去吧。”
道光帝刚刚坐下,曾国藩便急匆匆走进来。
施礼毕。
道光帝笑着问:“曾国藩哪,朕用膳的时候见朕,可是违制的呀,你不知道吗?”
曾国藩匍匐在地道:“启禀皇上,臣违制的事不止一项,臣特来向皇上请罪。”
说着,把折子双手举过头顶。
曹公公接过来,双手转呈给皇上。
第四部分 道光帝是主抚不主战第83节 第二道圣旨
道光帝狐疑地打开折子,慢慢地读起来。猛然,道光帝把折子一摔,道:“气煞朕了!气煞朕了!——来人,传朕的口谕,先将银库司库劳那米摘去顶戴,押赴刑部!”
曾国藩急忙道:“禀皇上,臣因一时气愤,已冒死将劳那米摘去顶戴,锁拿进都察院大牢了!”
说着,双手摘下官帽,高高举过头顶,道:“臣有罪,请皇上治罪。”
道光帝一下子愣住了。
曾国藩继续说道:“臣因稽察库藏御史来达玛马失察,其顶戴也被臣一发摘去。
皇上如何治罪,臣都心甘情愿!”
道光帝一连说了三个“你”字,才长叹一口气道:“曾国藩哪,你查赈山东,你是真知道我大清乏银哪!国库已一年没有进银,朕焦头烂额。——曾国藩,你戴上帽子吧。”
曾国藩恭恭敬敬地把帽子戴到头上道:“臣谢皇上开恩!”
道光帝道:“让你戴上帽子并不是说不治你的罪。”
曾国藩急忙说一句:“臣违制,臣有罪。”
道光帝顿了顿,再次长叹一口气:“曾国藩哪!难为你甘愿撤职查办,其勇可嘉!我大清官员什么时候都能像你这样,朕这皇上就好当了。——朕着你现在就带亲军去查抄劳那米的财产,劳那米家里的所有人等全部锁拿刑部大牢!有丝毫差迟,朕惟你是问!朕知道你没吃午饭,就算朕对你违制的一种处治吧!”
曾国藩叩头退出,这才发现自己的衣服已被汗水湿透了。
他让亲军先将劳府包围,这才大步走进去,传达圣上口谕:清抄劳府的家产,锁拿劳府一干人等。
劳府里的所有人俱被拿获,不曾走脱一人;劳府的财产均由随行的记账夫子一一记录在册。
查抄了一下午,共抄出白银一百二十万两,黄金九万两,珠宝珍玩华贵衣服更是无计其数。
劳府上下共一百余人,当天即被押赴刑部大牢关押。
曾国藩着人将封存的劳那米财产详细登记造册,连夜呈给道光皇帝。
第二天,曾国藩刚到都察院办事房坐定,圣旨便随后下达。
旨曰:“都察院六科掌印给事中曾国藩,自居京师以来,勤俭奉公,一心谋国,着即日起升授礼部右侍郎兼署都察院左副都御史。曾国藩所遗都察院六科掌印给事中一缺,暂由都察院吏部给事中王而经升署。钦此。”
曾国藩刚刚接旨谢恩毕,第二道圣旨又到。
旨曰:“着协办大学士署刑部尚书祁藻,协办大学士、军机大臣文庆,礼部右侍郎兼署都察院左副都御史曾国藩,会同审理户部银库亏额一案。所有在京三品以上大员例应出席旁审。署户部侍郎杜受田例应规避。钦此。”
圣旨一宣布,满朝文武轰动。
杜受田把写好的参“曾国藩违制当斩”的折子悄悄撕碎。
曾国藩由正四品一跃而成正二品是引起轰动的原因之一;穆彰阿作为首辅大学士、首席军机大臣,竟然没有参与审理银库亏额案,是引起轰动的原因之二;圣旨里指明让杜受田规避,是引起轰动的原因之三。
一切筹备齐全,银库亏额案的审理拉开帷幕。
主审自然是协办大学士署刑部尚书祁藻,文庆和曾国藩一左一右担任副主审。大理寺、各部院左右侍郎(户部除外),均分坐两边听审。
劳那米和御史来达玛马早已由都察院大牢移押进刑部大牢。御史来达玛马的失察罪是毋庸审理的,照大清律例呈报即可,主要审理的是劳那米。
劳那米被带上刑部大堂,当中跪下。
祁藻捋一把胡须,徐徐问道:“人犯报上名来,何方人氏?”
劳那米低头回答:“回大司寇的话。奴才劳那米,奉天府人,奴才在京里当差多年,大人是认得奴才的。”
祁藻冷冷道:“放肆!本部堂问你什么你就答什么,不要乱讲话!——本部堂现在问你,你要如实回答。劳那米,银库亏额二百八十六万两,少黄金四十二万两,可只从你的宅中抄出白银一百二十万两,黄金九万两,白银相差一百六十多万两,黄金差三十三万两,两项相差一百九十余万两。劳那米,这笔钱哪里去了?你要从实讲来。”
劳那米望望祁藻,又望望文庆和曾国藩,咬咬牙回答:“回大司寇的话,余下的钱,都被奴才挥霍掉了。”
“嗯,”祁藻点点头,又不经意地摸了摸胡子,忽然压低声音对文庆和曾国藩道:“好像不用审理了。定个秋后问斩,家人流放三千里也就够了。二位大人以为如何?”文庆没有言语,曾国藩沉思了一下,小声问:“大司寇,下官还想问人犯几个问题。”
祁藻望了望文庆,不情愿地点点头。
曾国藩于是提高音量道:“劳那米,昨天本部堂着人清算了一下你的家产,除掉金银首饰,你的房产和衣物珍玩统通在内,也只值七十万两的样子。算你两年吃喝挥霍掉三十万两,还余下近百万两白银,三十几万两黄金。这笔数额巨大的银子、黄金又哪里去了呢?劳那米,本部堂久历京师,还是办过几个大案的。本部堂做事,相信你有所耳闻。这些金、银你放到了哪里,都送给了谁,望你一一道出来,本部堂也好上折为你求情。本部堂既插手了你这件事,你就不要存丝毫侥幸念头!你讲吧。”
劳那米想也没想便回答:“曾大人,余下的金、银确是被奴才挥霍掉了!你让我还讲什么?”
曾国藩不动声色道:“劳那米,这笔数额巨大的金、银是不是被你挥霍一空,本部堂一查就明,你是抵赖不掉的。今天,本部堂不给你动刑,是想给你个将功赎罪的机会,可你——”
劳那米把头一低,索性拿出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式。
曾国藩忽然眯起三角眼,用手一拍案面,大喊一声:“来人哪,大刑侍候!”
劳那米浑身一抖。
祁藻脸色微微一变,小声对文庆道:“劳那米可是钦犯哪,动起大刑,一旦出个偏差,你我如何向皇上交差呀?”
这话明着是说给文庆,其实是说给曾国藩的。
文庆低头想了想,便小声对曾国藩道:“曾侍郎,慎用刑,出不得偏差。——劳那米是主要当事人。”
一句话提醒了曾国藩,但刑部大堂的刑具已是被明晃晃地抬上来了,劳那米的脸上已滚下亮晶晶的汗珠子。
曾国藩沉住气,追问一句:“劳那米,本部堂再问你一句,你是招也不招?”
劳那米咬咬牙:“曾大人,你让奴才招什么?奴才一时从哪里说起!”
“好!”曾国藩用手一拍案面:“照你所言,本部堂就给你一夜的时间细细想来。——大司寇、文大人,你们说呢?”
祁藻捋着胡子说道:“就依曾大人。”
文庆用眼望着劳那米道:“看你明天招是不招!”
祁藻就大喝一声:“退堂!将人犯押进刑部大牢!”
劳那米被生拉硬拽了出去。
第二天,不知何故,道光帝辍朝一日。
曾国藩到礼部办事房略坐了坐,便乘轿回府。
翰林院这一天也正巧休假,翰林院庶吉士李鸿章便约了曲子亮来曾府看望恩师。
周升一见李鸿章走进来,便要进屋通报。李鸿章笑着摆了摆手,拉了曲子亮便径直走进来。
两个人一进书房,见曾国藩正在翻看《大清律例》;面前铺着八行纸,墨也是研好了的,显然要写个什么东西。
李鸿章一进来便行门生大礼,随来的曲子亮也恭敬地向曾国藩请安。
曾国藩放下手中的《大清律例》,笑着扶起李鸿章,又对曲子亮还了一礼,三个人这才归座。
李保这时捧了三杯茶进来,李鸿章与曲子亮慌忙离座接过,李保说一句“慢用”
,慢慢退出去。
曲子亮是第一次进曾府,显得有些拘谨。
曾国藩笑着对曲子亮道:“曲侍御呀,本部堂现在位在礼部,虽兼署左副都御史,可你我已解除了从属关系,你万不要拘谨。何况,这是在家里,又不是在办差。”
曲子亮躬身答道:“回大人话,下官甘愿永远做大人的下属,大人对下官的恩情地厚天高,下官一生都报答不尽。”
一听这话,曾国藩的脸色猛然一沉,徐徐说道:“曲侍御大错特错了!本部堂敬你是条汉子,也相信本部堂向皇上举荐你,你不会污了本部堂和你自己的清名。
恩出自上,要感激,你该感激朝廷才对!”
曲子亮脸色一红,低头回答:“大人教训的是!下官果然错了!”
曾国藩的脸色这才恢复平常。他望了李鸿章一眼,接着道:“本部堂居京多年,从不敢滥保一个人,惟恐因自己的好恶,误了朝廷的大事。”
李鸿章这时接口道:“恩师的对人之严,不仅汉官怕,连满官也怕呢。——门生在翰林院里,常听满官们在一起议论恩师,说见恩师,比见皇上还让人害怕呢!”
第四部分 道光帝是主抚不主战第84节 俭入奢易,奢而再俭难
曲子亮不由微微一笑。因为他听到的议论虽也是说曾国藩可怕,但说的却是曾国藩的三角眼让人害怕,是纯粹的贬义。这话让李鸿章变通地一说,不仅变成了褒义,听起来还相当入耳。曲子亮从这一天开始,不得不对小自己二十几岁的李鸿章高看上一眼了。
三个人一直谈到中午,曲子亮冲李鸿章使了一个眼色。
李鸿章会意,便放下茶杯,站起身道:“恩师该用午饭了,门生和曲大人就此告退。——明日,门生和曲大人再来看望恩师。”
曾国藩摆摆手道:“少荃哪,曲侍御也不是外人,你们两个就在这里吃午饭吧。
——你没见我给李保写了个纸条吗?那就是咱们中午的菜谱呢!”
曲子亮不禁反问:“大人府上餐餐都要由大人写菜谱吗?”
李鸿章不禁一笑。
曾国藩也笑着回答:“古人云,没有规矩无以成方圆。我这里是否餐餐有菜谱,你问少荃就知道了。”
李鸿章笑着接口道:“恩师的一日三餐连满人的一般百姓都不如,哪里用写什么菜谱。——恩师刚才的纸条是看你在这里,特意写给厨下的加菜单子啊。——不知恩师今日给曲大人和门生加了个什么菜呀?”
曾国藩须一笑,故作神秘地说道:“一会儿你不就知道了,偏就你急得什么似的!”
曲子亮道:“恭敬不如从命,下官就扰大人一顿了。”
午饭摆在了曾国藩的书房。
李鸿章和曲子亮举目看时,见当中摆了盘煎豆腐,煎豆腐的三面围了三个不同的正菜,分别是:豆角炒辣子,姜丝肉条,油炸花生米。另有两个小盘子,盛的则是两种腌菜,花花绿绿的煞是好看。然后便是三碗白米饭,三双竹箸。
曾国藩拿起筷子,指了指饭桌道:“少荃哪,我考考你,你说今天的加菜是哪个?”
李鸿章笑道:“这个可考不住门生。豆腐、花生和腌菜是恩师的常菜,恩师因有癣疾不大吃辣子,今日的加菜,必是这盘豆角炒辣子。——恩师,门生猜中了吧!”
曾国藩笑道:“你只猜对了一半儿,那盘姜丝肉条也是今日我让厨下加的。——少荃哪,你是常来常往的,曲侍御却是第一次来,总得凑够四个大盘才像个待客的样子!”
这回轮到曲子亮吃惊了,他讷讷了半晌才道:“大人,原来您老这不是家常便饭,是专为下官备的呀。——您老现在非同以往,可是当朝的二品高官哪!”
曾国藩苦笑一声道:“曲侍御呀,你可是老京官了,怎么倒糊涂了。——不要说什么二品高官,就算当朝一品,朝廷给的俸禄也是有数的呀。轿夫、管家、门房、厨下,处处都得花钱。我现在算是好的,贱内和犬子住在湘乡老屋,祖宗也还积得几亩薄田,吃饭还用不着我操心。否则,你曲侍御连这样的四菜都吃不上啊。好了,咱们赶紧用饭吧。豆腐一凉,口感就不好了。”
三个人这才埋头吃起来。
饭后,李鸿章喝茶的时候忽然很严肃地说道:“恩师啊,您老已是国家的重臣,天下儒生的楷模。可看您老的饭桌上,仍是豆腐佐餐,腌菜调味,这样下去,如何能长久啊!——还有轿子,早就该换顶新的大轿了。把轿呢换成绿的,再增加四个轿夫又能怎的?!上朝下朝,办差回府,坐着八抬绿呢大轿,不光门生脸上有光,咱大清的汉人也都扬眉吐气啊!”
曾国藩微笑着边喝茶边道:“说起来呢,按我现在每月的俸银,加上恩俸、特禄,还有养廉,不知比我刚来京师时强上多少倍。——原先过得,是因为像少荃现在这样,开销少,家里每年还有些补贴。——可现在俸禄高了,开销也大了,不仅不能再要家里的钱,每月还要给祖宗祠堂案上十两的香火钱,给祖父二十两,父母每人十两,叔父母每人十两,仅湘乡,每月要拿出七十两来。我这个人哪,活到现在,已经抛开了许多东西,只有三样抛不开:书、字画、围棋。——府里的开销还没算哪。——何况,我也真是坐惯蓝呢轿了,蓝呢轿好处多呀!——坐蓝呢轿还能招待你们四个菜已是很好的啦。由俭入奢易,奢而再俭难哪!”
李鸿章话题一转道:“现在求恩师墨迹的人还像从前那么多吗?”
曾国藩道:“上月略有减少,近几日又多起来。”
李鸿章没有言语,两只大眼睛转来转去仿佛在算计什么。
曲子亮这时道:“大人总该想些办法才行。现在京师有头脸的官员,哪家不是多种进项!最不济的,也都开家纸张店,雇了人来经营,也总比干靠俸禄强。真有个什么事情,不至于让人看笑话。”
曾国藩道:“官场中人是万不能与生意搭界的。做官的人一爱上钱财,心性就要变坏,再难一心一意替国家办事!——你曲侍御讲得这么好,也没开什么纸张店,不还是靠俸禄过活吗?”
曲子亮嗫嚅了半晌才道:“下官能保持总有个缺份就满足了,哪还敢有别的念头!”
李鸿章这时插嘴道:“恩师啊,门生刚才在心里替恩师盘算了一下。恩师既然不愿意和生意搭界,咱何不从别的方面想想办法呢?——比方说,有来求恩师墨迹的,恩师收些润笔总还是可以的吧?一年下来,也是笔不小的进项呢!——这件事由门生替您老去办,不劳您老出面,只让唐轩在府门前贴张启事就行。穆中堂的一个字是纹银十两,文大人的一副楹联收银二十两。恩师呢,可以斗方收八两,楹联十八两,可不是好!”
第五部分 一肩明月两袖清风第85节 一肩明月两袖清风
曾国藩听完李鸿章的话,想也没想便道:“照这样说来,少荃有一天入阁拜相不是富可敌国吗?——少荃啊!我一个农家子弟,能走到今天这一步,靠的是什么?
不正是一肩明月两袖清风吗?于成龙固然清苦,可他有一颗银钱难买的爱国之心;和珅固然富有,可他却背了几世的骂名。——我曾国藩不能功高盖世,可也不想祸国殃民哪!——此事断不可行!这哪里是在为人写字,分明是硬掏人家的腰包嘛!真亏你少荃想得出。”
李鸿章被曾国藩说得满脸通红,再不敢言语。
喝了一大会儿茶,曾国藩见李鸿章讪讪的,便道:“少荃是聪明人,跟我最久,他也只是试探我的为人。知我者除天地君师父母兄弟,再就是少荃了。”
李鸿章这才转过面子道:“知我者恩师也,父母也不能把我看透啊!”
李保这时忽然走进来,道:“禀大人,文大人来访,轿子已经落在了门首。”
李鸿章、曲子亮忙站起身作别。
曾国藩急忙整理了一下衣着赶忙往外迎,文庆已笑呵呵地走了进来。
文庆边走边道:“涤生啊,老夫不请自来,扰你清静了!”
曾国藩急忙口称下官,以下属见上司之礼见过,左右站着的李保、刘横一干人等,也都跪下给文庆请安。
见文庆满面红光,曾国藩既诧异又有些兴奋。
他把文庆扶进自己的书房,又拿出家乡上等“湘妃茶”让李保泡上,这才请文庆升炕。同来的四名戈什哈在书房外和刘横作一处闲谈,八名轿夫也被周升让进门房歇着。
文庆用眼张了张,道:“涤生,不是老夫说你,你也太清苦了些,府上的下人怎么这么少?——老妈子呢,小丫环呢?”
曾国藩笑道:“大人哪,国藩的家小尚在湘乡侍候堂上老人,这里也用不着小丫环和老妈子呀!下官一个人,如何能用得许多下人?现在有时候还嫌多呢?”
文庆啧啧称奇:“真是百闻不如一见,没有女人的日子你也过得下去!这倒跟圣祖爷东征西讨的时候有些相像!好了,老夫出钱,先给你讨过一房妾来。——这哪像海内闻名的曾府,倒像苦府!”
曾国藩摇摇头道:“不瞒大人,妾倒是可以讨得,可您让下官拿什么养人家?何况贱内本份孝顺,也没来由让她伤心。”
文庆苦笑一声道:“涤生啊,官要做得,人也要做得。——咳,我也不说这些了。涤生啊,我来是想和你商量银库案子的。——你说,这案子继续审下去还有必要吗?”
曾国藩一愣,道:“大人,您老就相信劳那米一个人的话?按我大清官制,司库必须要一年一换。可劳那米却能连任两年,岂不是奇?!户部尚书是署任自没得说,可杜受田却是早就知道这件事的呀!杜受田难道糊涂了不成!银库出了这么大的亏额,咱让皇上拿什么支撑这个国家呀?”
文庆品了一口茶,道:“看祁大司寇在大堂上的样子,银库亏额一案牵扯的好像不止一个杜受田,连他祁藻,好像也得过好处。如果再扯进来几个大学士,可就更热闹了。——咳!”
曾国藩道:“不知大人可曾和其他大人交换过看法?”
文庆道:“这个时候,得清闲且清闲,谁肯顾及别人的事啊。古话说得好啊,各人自扫门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啊。——涤生哪,大清开国至今,辉煌的时候已经过去了。现在的人,哪个不是见钱眼开!有几个像你这样张口国家闭口大清国的!朝廷积弊已深,改起来难哪!林则徐有什么错?还不是穆中堂的一个折子,说革职就革职了。——朝廷一日对汉官存有成见,大清国就一日不得安稳哪!”
见曾国藩不言语,文庆接着道:“涤生啊,按说,我也是个满人,是不该说这些话的,可我替朝廷担心哪。——一看到你,我就想起了林则徐。凡事总需有个过程,不能操之过急呀!”
曾国藩想了想道:“大人说的是。可下官的倔犟脾气,是再难改好了,听了大人的话才有些醒悟。是啊!下官只有一颗人头,如果掉了,如何吃得豆腐!”
文庆被曾国藩逗得哈哈大笑起来。
临别,文庆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道:“哎呀,光顾了闲谈,倒忘了正事。老夫的一个同乡在琉璃厂开了家字画店,很多翰林都送了字去寄卖,做成一笔店里只留三成的润资。涤生,你若不嫌失身份,不如也写几幅字送去卖卖。你一直靠着俸禄过日子,可一旦连俸禄都不能接续,你总不能不吃饭吧。——银库你亲去验看过,一千多万两的底子啊,各省再歉收一年,兵饷都不够支付,这俸禄——”
曾国藩急忙站起身道:“大人真会开玩笑,穷翰林的字可以卖得,涤生的字如何卖不得!只是不知道字画店是要裱好的还是要毛片?——涤生还没卖过字呢!”
文庆道:“照理说,应该是裱好的。”
曾国藩就愣了愣,道:“那就得等以后宽裕的时候再说了。”
文庆道:“好了,都说你数着银子过日子,还封了个‘豆腐侍郎’的官儿给你。
——咳!老夫让人去跟字画店说说,你就寄卖毛片吧。——不过咱得把丑话说前头,如果卖不掉,你可不能骂老夫啊!”
曾国藩也哈哈大笑道:“文大人哪,您老就别羞辱国藩了。——下官明日就写几幅字先送过去,随店家卖吧!”
第二天早朝,道光先就广西“匪事”布置了一下,然后道:“祁皇帝藻给朕上了个折子,请求了结银库亏额一案。朕想询问一下各位大臣,是了结还是继续审,大家都说说吧。”
众人都不言语。
道光帝只好点将:“穆彰阿呀,你认为怎么样啊?”
穆彰阿想了想回答:“回皇上话,奴才以为,劳那米这件事已是再明白不过。看他的财产,虽和银库亏额不吻合,但所差无几。广西的匪事正紧,银库的案子,奴才认为还是快快结了的好。请皇上明察。”
道光帝听了穆彰阿的话沉思了一下,正要讲话,曾国藩忽然出班奏道:“启禀皇上,臣以为劳那米的案子,不能就此结案!”
“嗯——”道光帝一愣,“曾国藩,你说说理由。”
曾国藩道:“禀皇上,臣以为,看劳那米的供词,明显有抵赖的意思。臣相信,只要对劳那米稍加用刑,案子自会水落石出。这是皇上整饬吏治的一次机会,请皇上明察。”
道光帝没有言语,停了停才道:“文庆啊,你说呢?”
文庆恭恭敬敬地回答:“回皇上话,穆中堂和曾右堂的话都有道理。臣听皇上的决断。”
道光就站起身道:“就按曾国藩的意思办吧。明日继续审劳那米,祁藻你还是主审。文庆和曾国藩协审,各部院侍郎都去旁审。杜受田,你还是回避吧。”
众大臣跪退。
第二天,曾国藩来到刑部大堂,却见祁藻和文庆早已等在那里。
一见曾国藩进来,祁藻徐徐说道:“曾侍郎,出了大事了!老夫正在和文大人商议对策,就等你来。”
曾国藩一惊,忙问:“大司寇,何事如此惊慌?”
文庆道:“劳那米在狱里服毒自杀了!——这可如何向皇上交代!”
曾国藩一下子愣在那里,许久说不出一句话。
各部院侍郎以上官员到了以后,祁藻无可奈何地把情况说了一遍。
众大臣面面相觑,做声不得。
最后,祁藻道:“老夫这就向皇上上折引咎告缺!”
道光帝将祁藻的折子留中不发,却在当晚召见了曾国藩。
曾国藩进去时道光帝正在服药,曾国藩跪在一旁静等着。
道光帝喝完药,又喘息了一阵,才道:“曾国藩哪,朕登基以来最头痛的就是银子,银子是我大清的血脉。赈灾、剿匪,哪项也离不开银子啊!——这个劳那米呀!朕怎么去见列祖列宗啊!”道光帝的眼圈开始泛红。
曾国藩没敢言语,他还猜不透皇上召见他的意思。
但道光帝却再没有下文,只管喘息起来,曹公公把皇上扶到龙榻上躺下,许久许久才见道光帝对曾国藩无力地挥了挥手。曾国藩怏怏退出。
这一夜,曾国藩辗转反侧,通身炽痒,久久不能入睡,他的癣疾又发作了。
第五部分 一肩明月两袖清风第86节 曾星冈的死因
第二天,病中的道光帝,为银库亏额一案下达了圣谕。
谕曰:劳那米开除旗籍,斩立决。因该犯已畏罪自杀,免于行刑,该犯财产全部抄归国库。劳那米的九族男子流放新疆军台效力,女子全部送披甲人终身为奴,永不得赦。都察院稽察库藏御史以失察罪革职永不叙用,都察院稽察库藏御史一职,不再放缺。署户部侍郎杜受田以失察罪罚薪六个月,降二级处分,暂署翰林院侍讲学士。刑部大牢所有官、差,以看守不力罪全部革职。协办大学士、刑部尚书祁藻以用人失当罪罚薪六个月。钦此。
此谕只有罚没有奖。
转天,满朝文武都知道,皇上病情加重了。
曾国藩的心情开始惆怅起来。
这天的午后,曾国藩把手头的几件公事分派妥当,忽然想起修缮湖广会馆的事来。于是决定,放轿湖广会馆。
湖广会馆的账房夫子正在自己的房里滋滋地喝茶,一听曾国藩到,倒把他吓了一跳,手忙脚乱地就往外迎;先是一只手打翻了桌面上的茶壶,一回身又踢倒了墙角的废纸篓子,开门往外跑时,又因为眼睛不好和曾国藩撞了个满怀。他原本一肚子的怨气,正要借机发作,便随手一掌打过来,嘴里骂着:“不长眼的东西,一个二品侍郎,就把你慌成这样,要是皇上驾到,你不得尿裤子呀?”
曾国藩被打得满脸通红,一时愣在那里,进不是,退又不是。
老夫子打完骂完,见来人还堵着门不动,这才抬头细看,却原来挨打的正是曾国藩。
“唉呀!”老夫子大叫一声,翻身跪倒,开始连连请罪,“小的该死!小的该死!”
曾国藩好半天才醒过神来。
他边笑边道:“老夫子啊,本部堂才仅是个二品官你就吓成这样,要是皇上驾临,恐怕真尿裤子了,对不对呀?”
账房伸手就给自己来了个巴掌,打完道:“小的说嘴,该打!还望大人别计较了!”
曾国藩道:“快起来吧。让茶房去把所有的执事、监理请来,本部堂有话说。”
账房一骨碌爬起来,一边给曾国藩放座,斟茶,一边打发人飞跑着去请在京的执事们。
曾国藩坐下品茶,账房道:“大人哪,您老人家为长沙会馆题的对联‘同科十进士;庆榜三名元’海内闻名,什么时候也给咱湖广会馆题几个字啊?”
曾国藩没有搭话,而是让他把大账搬出来,想对一下账,尽一尽执事的职责。
账房就开了议事大厅,请曾国藩坐定。这才着人把几个大账簿搬进来,请曾国藩过目。曾国藩大略翻了翻,见条条款款也还清楚,便放在一边,开始边品茶边思考会馆修缮一事。
曾国藩问账房夫子:“德祥啊,依我看哪,这会馆的修缮规模往下压一压吧,就照着现存的银子怎么样?”
账房夫子名叫骆德祥,是广西布政使骆秉章的侄子。骆秉章籍隶广东花县,两榜出身,在翰林院做侍讲学士时,与太常寺卿唐鉴同在湖广会馆任执事。后来会馆账房出缺,骆秉章便把侄子荐了过来管账,倒也没出什么大错。曾国藩与骆秉章在京师时处得也较融洽。
骆德祥虽长曾国藩多岁,但对曾国藩一直以叔父待之。
骆德祥恭恭敬敬地回答:“回大人话,如果大人坚持这么做,奴才自无话说。——但奴才以为,如果大人发一倡议,集上几万银子还是容易的。”
曾国藩没有接话茬,而是话锋一转道:“老夫子啊,你的叔父在广西怎么样啊?”
骆德祥答:“回大人话,叔父月初曾有一信给小的。广西匪患严重,叔父在广西官做得不开心哪!——叔父不同于大人,大人名气大,一呼百应,圣恩又好。叔父的为人别人不知,大人还不知吗?”
曾国藩道:“门兄是个肯办事的人,只是脾气犟些。”门是骆秉章的字。
骆德祥正要接口,人报翰林院侍讲学士李文禄来到。李文禄籍隶湖北,也是湖广会馆的监理,是曾国藩的老部下了。
随后,翰林院检讨梅怡、编修曾照均也赶到。这二位是新推举出来的执事,也都是曾国
藩的属下。
除光禄寺卿李言安到外地办差未回,执事们算是来全了。
众人见过礼,茶房摆上一溜五只茶碗,众人边品茶边开始议事。
“大人哪,”梅怡当先讲话,“两湖的京城学子想发起成立个什么同乡会,不知这事可不可行?——如果可行,这会长非大人莫属了。”
李文禄道:“这个想法好!有什么事,也可互相照应一下。”
其他人也附和着说好说可行。
曾国藩沉吟了一下道:“照理呢,成立个什么会联络一下同乡的感情不是不可以,也可能是件好事,但现在是不行。各地都在闹帮会,咱们湖广就别凑热闹了。
本部堂不参与,也奉劝各位敬而远之。大清一统无分南北,何必搞出这一派那一派呢?”
众人互相望了望,都低头不语。
骆德祥打破僵局道:“各位大人,咱们还是议一议眼前的事吧。这湖广会馆唐大人在时就想翻新,如今是再不能拖了。刚才曾大人看了大账,咱们会馆还有二万二千两的结余。”
李文禄望了望不语的曾国藩道:“依咱的意思,会馆怎么也需筹到五万左右的银子才能行此事。曾大人,您老的意思呢?”
曾国藩道:“依本部堂的意思,会馆的翻新就照现有的结余银子使用。——湖广这两年歉收,山东、河南又是大灾,两广闹匪,不知何日才能宁静?——民不聊生啊!这种情形,会馆如何张口向湘人劝捐啊?——户部银库日前仅存银一千余万两,不及康乾时的七分之一啊!昨天,因会剿广西天地会,皇上又从银库拨了三百万两的兵饷。照此下去,国库再不进银,不出两年,我等的俸禄都要发不出了。”说完,眼圈一红,险些落下泪来。原本轻松活跃的气氛,随着曾国藩的话音一落,也霎时沉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