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该怎样做巡抚,曾国藩的心目中也没有尺度,但他认为和春这样做巡抚是肯定不行的。他把李保与刘横讲述的几件事情都记录到本子上。
他把洪财的行贿及放赈混乱和叶子颂的廉明连同李延申的情况,写成一份密折:因洪财是大案,曾国藩建议押赴进京来个三法司会审,扩大一下影响。叶子颂面对灾荒敢于承担责任,变通救民,虽与大清律不太相符,但呈报在前,论罪当首推布政使(也就是藩台),次及巡抚,叶子颂当奖。提议升授叶子颂为山东赈灾道。汶上现署任李延申为道光七年进士,功名较早,但因做事负责,一直不被地方官相容,现已穷困潦倒,建议放该员汶上县知县,以示朝廷体恤文员之意。
折子的最后又写道:“臣查巡抚和春最善治军,做地方巡抚实属小用。当此匪乱之秋,似此能员该授兵权阵前对仗为上。”至于授提督还是总兵,曾国藩就不敢往下写了。相信皇上阅了折子以后,对曾国藩的一番良苦用心是该知道的。
他写完正折,意犹未尽,又提笔写了个夹单:臣查东平县为山东大县,历由从六品官员任知县,李延申为正四品道员衔,按职衔当授知府。结尾先署上文庆的名字,再写自己的名字。联名启奏,分量重些。
早饭前,他即将折子和夹单拜发。
这一天的早饭他吃得格外香甜。
圣旨终于到达了。
旨曰:照查赈大臣文庆与曾国藩所请,叶子颂暂缓行刑。
文庆长出一口气道:“涤生,这叶子颂还真让你给保下来了!——这‘暂缓’二字分明就是赦字牌。——可是,虽然请到了赦字牌,这以后该怎么着呢?总不能就这么干耗着吧?”
曾国藩神秘地一笑道:“十天以后,自见分晓。——明天我就去汶上继续办差。
下官推断,皇上还会有旨。咱只要圣旨下前赶回来就行。”
文庆一愣:“怎么,还有圣旨?”
曾国藩想了想道:“照常理推断,不能就下这一道吧?”
文庆狐疑地望曾国藩一眼,没有言语。
第二天,两个人各带人马分路而去。
和春托病,只让布政使、按察使来行辕依老例送行。
在济宁,曾国藩虽也发现了几笔糊涂账,但数额不大,曾国藩只是申饬几句,就赶往曹州府。
曹州府的知府黄亮是个老知府,已有近二十年的府龄,素有清名,官声一直不错。黄亮尤爱古董,专攻考据,海内有名。但他于这方面的学问还赛不过他的儿子黄以州。黄以州,字元同,举人出身,在浙江为官,曾采集汉唐以来关于礼制的解说,陆续编撰《礼书通故》,已有三十几篇文章刊刻行世。父子同朝不同省为官又都有考据癖,这在大清尚无二例。曾国藩对黄氏父子是早就闻其名的,黄以州的文章他还收集了一些。尤其陆续刊刻的《礼书通故》一书,对改进大清的礼制,确有帮助。
第四部分 道光帝是主抚不主战第74节 文天祥的字
曹州府城南的将军庙紧挨着官道,而这条道又是进入曹州府的惟一通道。曾国藩见那将军庙虽比较萧条冷清,但看那建筑,却是唐朝的风格,就决定在此歇上一歇,看一看这庙。
李保、刘横一见大人在此落轿就知道大人要参观破庙了,于是就赶忙前面带路。
曾国藩踏着这残破的台阶,一步一步地往上走,边走边感叹大自然的灾难给人类造成的败象。
将军庙一般供奉的都是汉将军张飞。现在,张飞已渐被冷落,人们都在为活命忙碌,神和命比起来,人先选择的还是后者。
大门没有上锁,显然是座空庙。李保抢先一步推开门,曾国藩慢慢地踱进去。
一走进庙中,最先映入曾国藩眼帘的不是张飞将军,而是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
老者对来人浑然不觉,正在张飞将军像旁边的一大块石碑上拓字。
他先用笔在一个字的周围涂上淡淡的一层墨,然后再覆上一张草纸,用一个白不白灰不灰的棉花球一点一点地压实,揭下来用嘴吹了吹,放到一边。接着,再这样地拓第二个字,很有耐性。
曾国藩细看那碑文,题目是:《曹州将军庙记》。全文约五百余字,字体遒劲,似曾相识;一看落款,才恍然大悟,却原来是宋丞相文天祥的手笔。
文天祥为将军庙作庙记,在曾国藩还是第一次见到。但从词句到用笔,细细揣摩,应该是出自文丞相之手无疑。
这时,刚刚拓了十几个字的老者,忽然停下手来,把已经干了的拓纸一张一张地放到一起,没有干的拓纸,便用嘴小心地吹干,然后便把纸笔墨都收到一个口袋里,分明是要走了。
曾国藩忽然间有些尴尬,仿佛是自己破坏了这气氛。
他向老者抱歉地拱一拱手道:“敢是在下惊了老人家的驾?——在下这就走,老人家忙吧。——文丞相的庙记,着实不错!”
老者背起大口袋,哈哈大笑道:“大人身着九蟒五爪官服,锦鸡补服,起花珊瑚红顶戴,不是大人惊了老夫的驾,是老夫撞了大人的驾了!”
曾国藩忙道:“在下只是路过而已,老人家大可不必在意。”
老者道:“逢古迹而入又专注前人遗迹,不用问,一定是山东的查赈大臣、文名满天下的曾大人了!可惜,老夫不是与大人见于府衙大堂,而是逢于破庙之中。
——老夫只好先行一步了!——也好迎接大人于衙前。”说着,夺门欲走。曾国藩忙道
:“难道老人家就是名满天下的黄亮黄太尊?”
老者笑道:“不是黄亮,避你作甚!”
曾国藩确定眼前的老者就是黄亮,就趋前一步道:“晚生见过老前辈。”
黄亮急忙道:“大人快不要如此谦恭。黄亮未穿官服,无法同大人见礼。”
曾国藩笑道:“黄明府明知本部堂要来曹州,原该在衙门屈候才是。”
黄亮道:“下官照老例推算,大人应该在午后到达曹州。敢则大人用过早饭就起程了?——下官想拓上五六个字,再回去迎接大人也不迟。——哪知道,还是迟了!”
曾国藩挽住黄亮的手道:“黄太尊,咱们回衙吧。”
黄亮道:“请大人上轿,黄亮为大人扶轿!”
曾国藩一愣:“黄太尊难道徒步而来?”
黄亮道:“下官已多年不乘轿了。”
曾国藩问:“这是为何?难道老前辈不知我大清官员乘轿是一种威仪吗?”
黄亮哈哈大笑道:“曾大人讲的固然不错,可下官虽久历官场,却对考据情有独钟,朝廷给的俸禄,除拿出一些养家糊口,余下的买书籍还不够,哪还有闲银两用轿夫啊!”
曾国藩愈发狐疑,反问:“实缺官员乘轿,照例由衙门支付费用。——堂堂的曹州府还付不起轿夫的银子吗?”
黄亮边走边道:“曹州府是大府,可也是穷府。下官十年前接印时,曹州府的亏额竟达百万之多,下官整整堵了八年的窟隆啊!——刚松一口气,又遇上这百年不遇的大灾荒!”说毕,脸呈阴郁之色。
曾国藩回头对李保道:“请扶黄太尊上轿,本部堂扶轿。——黄太尊,请吧。”
黄亮再次大笑起来:“曾大人,老夫是走惯了的人。——快不要戏弄老夫了。这种违制的事,下官辞官后可以一试,但现在——,大人只管上轿。”
曾国藩望了一眼李保道:“本部堂也是不怯走的人,今日违制也好,不违制也好,本部堂都要为老前辈扶一回轿。何况,老前辈未着官服,也谈不上违制。”
黄亮还要执拗,李保和刘横却一边一个生生把他推进轿里,曾国藩跨前一步扶定轿杆,吩咐一声:“起轿!”
一行人便徐徐向城里走去。
走着走着,曾国藩忽然笑了。他长这么大,还第一次为别人扶轿,而且是为一名从四品衔的知府扶轿,这在大清,恐怕尚无一例。这要让和春知道,不上折子参劾他才怪!——这种违制的事你曾国藩也敢做?多亏黄亮没有着官服!——这样想着,脚下加快了步子,但还是午后才进城关。
曹州是大商阜,虽是灾荒年,景象也繁华于其他州县。卖炊饼、馒头的,照常沿街叫卖,随处可见。卖其他物品的,倒相对少一些。灾荒年,人们只剩了一张嘴了。
走在街上,曾国藩一行人马上便引起了路人的注意。卖炊饼的放下担子,卖馒头的也停止了叫卖,一街的人都立住脚观看。
扶轿的人是红顶子的大官员,坐在轿里的莫不是皇上?大学士也不敢摆这么大的谱儿!红顶子的官员曹州百姓见过不少,但红顶子的官员扶轿曹州百姓可是第一次见到。百姓们终于断定,轿里坐的不是王爷,就是皇上!
人开始越聚越多,渐渐的,引轿官员只能靠吆喝着才能行进。曹州府的百姓都觉着奇怪,都想看一看轿里的人。
黄亮只好掀开轿帘,高声说道:“钦差曾大人来我曹州查赈,大家让开些让开些吧!”
围观的百姓们一见坐在轿里的是知府大人,更加奇怪了,议论声也更高。但总算让开了一条路。
一行人终于来到知府衙门。同知与师爷带着衙门内的大小官员已早早迎出来,一起冲着轿子跪倒;当看清从轿里走出的官员是知府黄亮时,大家都愣住了。
黄亮抢前一步,对曾国藩道:“下官未穿官服无法行大礼,请大人到大堂稍息片刻,容下官更衣后再行大礼。”
黄亮说毕,带上随员匆匆走进衙门。
曾国藩向跪着的官员摆了摆手,便迈步走进大堂,一行人尾随其后。
一会儿,黄亮身着官服走出来,带上大小官员一齐走进大堂,向曾国藩重新见过大礼,这才把衙门的人挨个儿介绍一遍。
介绍完毕,黄亮道:“请大人示下,是先用饭还是先办事?”
曾国藩道:“有些饿了,就先用饭,然后再办事吧。”
黄亮就高兴地一拱手:“请大人随下官到饭厅用饭。大人请。”
一行人就随着黄亮来到大饭厅。
大饭厅,已摆了一大盆地爪,一大盆芋头,另有一大盆黍子粥,桌子中央摆了两小盘的咸桑树叶。同知把曾国藩的随员们安排到大桌用饭,黄亮则神秘兮兮地把曾国藩一个人带进里间的小饭厅。
曾国藩笑着边走边问:“敢则黄太尊要给晚生小灶吃?”
黄亮神秘一笑,没有言语。
进了小饭厅坐定,曾国藩见饭桌上已摆了一小碟咸花生和两碗白米粥,另有一个小盒盛着红薯,有五六个的样子。
黄亮坐下后道:“花生和白米是犬子以州从浙江捎过来的。犬子怕下官常吃红薯挺不住。像下官这种年纪还在官衙耗时光的,我大清已不多了。如不是山东遭灾,老夫是早就辞官回老家享福去了。山东经这一场大灾,非两年缓不过元气,下官不忍心弃民而去呀!——大人请用饭,这是下官个人掏的腰包。吃好吃歹,担待些吧。”
曾国藩道:“老前辈,你太客气了。”这才举箸。
饭后,黄亮特为曾国藩单独腾出了一间空房查赈办公用,又派了十名衙役供曾国藩差遣。同知、师爷、文案、书办等更是随叫随到,比曾国藩想得还周到。
曾国藩内心叹一句:“不愧是老州县出身!”
下午,曾国藩开始查赈,黄亮则照常开府办公。府衙上下井井有条。
曾国藩在曹州府一连查了五天,没有查出什么错乱;曹州府辖下的州县也都是取放合理,没有过格的差迟。
曾国藩不能不承认,已近耳顺之年的黄亮,确是大清国能办事的好官员。
曾国藩决定返回济南,他估计圣旨该到了。
临行的前一天,黄亮把自己年前拓成的一叠文天祥的《曹州将军庙记》送给曾国藩。他对曾国藩说,他正在拓的一份是想送给儿子以州的,还有三十六个字没有拓完。经过考证,文天祥的确为曹州的将军庙题过庙记,是真迹无疑。曾国藩大受感动,连连致谢。
用过早饭,黄亮请曾国藩上轿,然后亲自为曾国藩扶轿出城,以报曾国藩扶轿之情。曾国藩万般推辞,黄亮只是不许。曾国藩只好上轿。
曹州百姓但见一位身着四品官服的大胡子官员——分明是知府黄大人,扶着一顶绿呢大轿,有说有笑地缓缓出城去。全城轰动。
把曾国藩送出城门,黄亮才止步。
曾国藩进了行辕,文庆已于早一天赶回。两个人交流了一下查赈的情况,还都满意。曾国藩尤对老知府黄亮赞颂不已,称此翁为大清国上上人物。说到两个人互相扶轿一节,文庆也大笑不止。
最后,文庆忽然反问:“适才涤生说的黄亮,可是浙江分水县训导黄以周黄元同的父亲?——父子俩的考据学,可称得上我大清一绝了。”
曾国藩让李保拿出黄亮赠送的文丞相碑拓,两个人又围着文天祥的字谈论了半宿。
文天祥的字不如岳武穆飘逸,比较方正,圆润,传世较少。当时的文人墨客都知其《忠孝匾》,而不知还有《曹州将军庙题记》。
回到卧房,曾国藩又对《曹州将军庙题记》玩味了半夜,才让李保收起来。
第四部分 道光帝是主抚不主战第75节 顺、奉二府的局面也不太好
第二天早饭后,李保通报汶上县署理知县李延申求见。曾国藩当时正独自一个在小客厅品茶,闻报,忙传见。
李延申进来,礼毕,道:“下官按大人的吩咐,已将那辞幕的原县衙钱谷师爷艾夷点由奉天请回,正在门外候着。”
曾国藩一喜,道:“李观察,辛苦你了!——可曾和他对质?”
李延申道:“回大人话,艾夷点一问三不知,把册账上的疑点全部推到已故的张典史身上,下官没办法。”
曾国藩反问:“艾夷点分明是抵赖!——你如何不用刑?”
李延申回答:“回大人的话,艾夷点是在旗的人,下官不敢对他胡乱用刑。”
“嗯——”曾国藩点点头,正要讲话,李保忽然走进来禀道,“文大人请曾大人到大厅接旨。”
曾国藩只好对李延申说一句:“李观察,你稍候,本部堂去去就来。”就兴冲冲走出去,到大官厅接旨。却是连接两旨。
一旨曰:照查赈大臣文庆、曾国藩所奏,叶子颂违律可恕。着继续署理东平县。
经吏部查报,李延申确系道光七年进士。着该员毋庸署理汶上县,实授济南道。
洪财着巡抚衙门派员押赴进京,由三法司会审。钦此。
二旨曰:着查赈大臣文庆、曾国藩从接旨日起,即刻回京。山东查赈事宜,朕已另简派大臣办理。钦此。
刚送走传旨的人,曾国藩正想把李延申抓捕艾夷点的事向文庆讲明,和春已大步流星走进来。
两个人急忙站起,放座。
和春坐定,道:“本部院特来向二位大人辞行,刚接的旨。”
曾国藩道:“和大人莫不是升授总督了?”
和春道:“广西战事吃紧,匪乱成患,朝廷调我去带兵剿匪。说出来不怕二位笑话,本部院是在马背上过来的人,这巡抚的差事岂是咱干的?”
文庆忙道:“和大人高就可喜可贺!”
和春道:“高就倒谈不上,皇上赏本部院的是二品顶戴,参将衔。”
文庆和曾国藩一听,不觉一愣:这哪里是高就?分明是降职了!尽管皇上赏了他二品顶戴,可参将是正三品武官。和春仿佛也知道这点,却有苦说不出。
曾国藩问:“不知鲁抚放了何人?”
和春道:“暂由布政使署理。”
又谈了一阵话,和春兴高采烈地辞去,没几日,便到广西参将任上去了。
第二天,文庆和曾国藩也收拾行装,起程回京。山东布政使以下官员送到城外方回,山东抚标派了一队亲兵护送。
回到京师,文庆因“山东查赈敢于负责,老成谋国”,被升授为大学士、军机处大臣,解内务府府事;曾国藩亦因“带病办差,精神可嘉”而交吏部叙优。
道光帝第一天召见文庆,第二天召见曾国藩。
这次召见,道光帝已离了病榻,还胖了一些。
曾国藩好像一块石头落了地,精神霎时好了许多。
道光帝道:“曾国藩哪,山东的事办得不错。广西闹匪事,朕已让和春去了。当此匪乱之秋,像和春这样的人,朕不忍心重责。皇上无福民遭难哪,朕没福,让天下百姓都跟着吃苦了!”
曾国藩忙道:“天灾原非人力所为。皇上能够做到现在这样子,天下百姓已是感激涕零了!皇上如此自责,臣等如何心安!”
道光帝没有再说话,许久,摆了摆手。
曾国藩悄悄退出去。
回到府邸,正巧李鸿章来访。从李鸿章的口中得知,梅曾亮已放了外任,邵懿辰也离开了京师丁艰,国子监学正刘传莹已告病假,皇上赏其回籍养病。
曾国藩眼见身边的朋友愈来愈少,心中不仅一阵难受。
当夜,他留李鸿章吃了顿豆腐,便拿出黄亮亲拓的文天祥的《曹州将军庙记》,和李鸿章两个人一个字一个字地赏玩起来。曾国藩边看边向李鸿章讲解,兴致颇高。
很晚,李鸿章才回会馆歇息。
第二天早饭后,曾国藩刚要乘轿上朝,一封讣告帖子却送了过来。曾国藩心头一跳,忐忑着接手一看,两眼不自觉地便流下泪来:刚刚四十岁的刘传莹没了!
刘传莹虽只是个国子监正八品学正,但在大清却是一等一的怪才。他的专长是绘制地图,能够把一省的山川河流一都一甲的位置准确地绘出来。刘传莹不辞辛劳,足迹遍布千山万水,十六行省的地图,有十省出自他手,直至累到吐血走不得路才止。刘传莹是道光十九年中的举人,转年即入国子监任学正专攻地理测绘,直到现在,是个天下闻名的怪杰。当时,像刘传莹这样精于测绘的人还十分缺少。曾国藩痛惜刘传莹自在情理之中。
当晚,曾国藩在府里设灵位祭奠刘传莹,又连夜派了一名戈什哈,携了亲笔题写的挽幛,去刘传莹家乡吊丧。同时又给刘传莹的家人写了一封信,询问一下刘学正还有什么心事未了。
戈什哈收拾齐整,临出门,忽然又被曾国藩叫住,让唐轩支了一百两银子送给刘传莹的遗属。曾国藩知道刘传莹一直清贫度日,没有什么积蓄,刘家的丧事肯定办得挺难。
戈什哈吊丧归来,带回来一大包刘传莹所作的手稿和刘传莹生前写给曾国藩的亲笔信。
曾国藩一边叹息,一边读这封信。读着读着,曾国藩的泪便流出来。
刘传莹离京时,曾国藩正在山东查赈,但刘传莹自知自己将一去不返。长年勘察地形绘制图册,把刘传莹累出了咳血症;熬夜写作,又让他休息不好。他希望曾国藩能把他的手稿
刊刻出来,也算是自己对后人的一个交代。信的结尾,希望曾国藩能为自己作个墓志铭。
曾国藩把信放过一边,拿过纸笔,略一沉吟,便写将起来;百十字的墓志铭,几乎一挥而就。第二天一早,曾国藩又拿过墓志铭看了看,见无甚改动,便打发戈什哈起程,将墓志铭给刘传莹的家人送过去。
戈什哈走后,曾国藩开始整理刘传莹的遗作。
刘传莹因长年在各省奔波,加之进身晚死得又早,所留的文字不多,能够刊刻行世的更少。曾国藩用了十几个夜晚,才为他整理出五万余字,其中还包括一万余字的日记、杂抄。
曾国藩于一日午后,把刘传莹生前的好友逐个请到,摆上整理出的文稿,又拿出刘传莹的遗信。大家知道曾国藩的意思,是想凑些银子来刊刻刘传莹的遗著。于是不待曾国藩发话,便每人认捐了一点,凑成一百三十两,曾国藩又拿出七十两凑个整数。
转日,曾国藩利用办差的午歇时间,拿上刘传莹的文稿和二百两银子,在京城找了家做工比较精细的刻字行,拟将刘的遗作刊刻五百部行世。
——胜达达骂我是满人的一条狗。他太小看我了,我怎么能做满人的狗呢,我是要做大清国的狗啊!
是年岁尾,又是礼部对各省各地的县学、书院考核优劣的时候。县学是朝廷开设的,一般一县必有一座县学。县学是全县秀才学习的场所,县学的教谕等师长,均由朝廷委派,吃的是皇粮,拿的是俸禄。书院则不同了。书院大多是各地督抚或当地乡绅自行创办的,山长和教谕等师长均聘自各地的名流或下野的两榜出身的官员。这些师长不拿国家的俸禄,由书院供给;而书院则从求学者的身上收取。
对书院的考核,礼部比较放松,说穿了,就是走马观花,象征性地看一看便算结束。礼部考核的重点则在县学上。县学是官学,是国家昌盛的根苗,县学教学的优劣,直接关乎国家的命脉。
曾国藩把礼部派往各省的官员逐一列出,考核的事项也附在后面,便呈进宫去,待皇上御准后,才可离京。
曾国藩给自己定的省份是福建、江西两省。这两个省路途比较遥远,又比较穷,以往派充的核查官均指派翰林院的检讨担任,郎中以上的大员是绝不去的。这就造成这两省的县学质量整体下降、进士考取率也最低的局面。曾国藩于是决定今年亲自去。
当晚,道光皇帝召见曾国藩。
礼毕,道光帝问:“顺、奉二府怎么没有列进来呀?”
曾国藩回答:“回皇上话,顺、奉二府的县学不归礼部核查,由宗人府管理。”
“以往也这样吗?”道光帝又问。
曾国藩答:“回皇上话,臣查了礼部案底,历年如此。”
顿了顿,道光帝问:“你想亲自去福建、江西?”
曾国藩答:“回皇上话,福建、江西两省因远离京师,路途又不甚好走,礼部历年都是派翰林院的检讨们去。但检讨们尽管尽心尽责,终因位轻历浅,不能从根本上扭转局面,臣于是想亲自去这两省一趟。”
道光帝不由赞叹一句:“难得你不怕辛苦!”想了想,忽然自言自语:“顺、奉二府的局面也不太好啊!”
曾国藩不知道光帝这句话的所指,没敢言语。
第四部分 道光帝是主抚不主战第76节 贴切优
沉默了好一会儿,道光帝终于站起身道:“还照老例,福建、江西二省还派充检讨吧。——你看翰林院谁合适啊?”
曾国藩略一思索,答:“回皇上话,翰林院现有检讨四名,陈丙南丁艰,赵大年省亲未归,皇上只有从王双虹、陈燕音两个中选一个。请皇上定夺。”
道光帝随口道:“就让他们两个都去吧,多个人,途中也好有个照应。——曾国藩哪,朕决定从今年起,顺、奉二府的县学也归礼部核查吧。顺天府只有兴、宛二县有县学,你今年就重点整饬这两个县吧。奉天府朕另派别人去。满人贵族子弟从来都是尚武轻文,这种局面是必须要改一改了。你下去吧,朕让军机处随后拟旨。”
曾国藩口里说一句:“臣遵旨。”但却跪着没有动。
道光帝提起笔在曾国藩的奏折上于福建、江西处填了王双虹、陈燕音,随后又批了个准字。
道光帝放下笔,随口喊了一句:“来人哪!”这才发现还跪在地上的曾国藩,不禁问:“曾国藩哪,你还有什么事吗?”
曾国藩回答:“回皇上话,臣受皇上恩典,到礼部当差已有些日子了,但对顺、奉二府的事情却一无所知。臣想让皇上明示,兴、宛两县的县学核查是和其他地方一样对待呢还是另有说法?”
道光帝未及回答,曹公公走了进来。
道光帝示意曹公公站在一边,却对曾国藩道:“别的省怎么办,兴、宛二县也怎么办。——你顺便替朕再对这两个县的吏治整饬一下。你下去吧!”
曾国藩这才叩头退出,退到门口的时候,曾国藩听道光帝说一句“宣文庆”,显然是说给曹公公听的。
兴、宛二县即是大兴、宛平二县,统归顺天府管辖。顺天府驻在京师,自然是首府。首府的辖县,自然就是京县或首县了。京县的知县照例由正六品官员担任。
按着远近次序,大兴离京城八十里,宛平却在二百里开外。
曾国藩先到大兴县。
大兴县已是接了礼部的公文,照例有官员出城关迎接。大兴县的知县依老例,和奉天府的首县一样,都由满人担任,汉人是染指不得的。
按常规,顺天、奉天二府所辖的县学理应由宗人府派满员稽查。让汉员染指满事,在大清还是首次。
曾国藩对自己的这趟差事是既兴奋又惴惴不安。兴奋的是曾国藩从道光帝的做法里看出了皇上对汉官的重视,不安的则是怕自己办不好这趟差,让皇上对汉员失去信心。
大兴县的知县是满人多泽。多泽祖籍奉天,武举出身,五十多岁的年纪,稀疏的头发,一根小辫子悠在脑后,大脸庞,大眼睛,浓眉,大嘴,一看就是个明辨是非的老州县。
核查县学,查的无非是一年来大兴县教授、训导的课程安排及人品优劣,尤其在录取县学生的过程中,是否有舞弊现象。至于考核吏治,则是对从知县到未入流的全县官员的一次实地考核。虽不是重点,因有特旨,也不能马虎。
大清是以武力成就的事业。满人尚武轻文由来已久。康熙朝以后虽有改观,但不能从骨子里消除这些观念。所以,顺天、奉天二府所辖州县的教授、训导还大多是武举的底子。朝廷偶尔派过去一二名两榜出身的汉官做教授,又大多被满秀才们赶跑。康熙帝也好,乾隆帝也好,明知道这样下去满人的江山会愈来愈不牢固,却又一时无从改起。几十年过去,一直这样。
道光帝早就想把顺天、奉天二府所辖州县的教授、训导来一次改观;武的方面减轻,文的方面加强。这是他把兴、宛二县的县学从宗人府里剥离出来的主要原因。他希望曾国藩能拿出个好的建议,来一次实质性的突破。
曾国藩在大兴县行辕连夜看了县学教授最近一时期的教学案宗,发现文字方面的教学问题并不像道光帝想得那样严重;秀才们每七日要成诗一首,半个月要上交八股文章一篇,这和其他县县学的课程安排基本相近。
第二天,曾国藩又调看了十几名秀才平时所做的功课。这一看,才看出问题来。
先说秀才们每七日作成的诗。
有个叫艾宏的秀才,是道光二十二年进的学,应该说是位饱读诗书的老秀才了,他是这样咏柳的:底下像旗杆,脑袋像把伞。
突然落雪花,大骂北风寒。
这大概是五言绝句,教授的评语是“”。
曾国藩把这首被教授称之为“贴切优”的诗读了两遍,还是品不出优在哪里。
还有一首是专门歌颂战马的。写这首诗的人是道光二十四年的秀才,叫那那雄。
曾国藩读这首马诗时,正含了一口茶在嘴里,一句没读完,那口茶先喷了出来。
马诗是这样写的:全身乌黑黑,尾巴像把锥。
四蹄扬起来,就往天上飞。
教授的评语是:“写得恁好!”大清如果多几匹这样的马,海外霎时就一统了,优上加优。
八股文章就更不成样子。
原本八股文章是代圣人而立言的,可曾国藩调看三篇,竟有一篇是骂圣人的,另两篇也把圣人与文人写得不成样子。说什么文人误国,文人丧国。又说什么,大清的皇上就是圣人,圣人就是大清的皇上。统通一派混话!
曾国藩只好传县学教授进辕问话。
教授姓胜名达达,是个武举出身,世袭的男爵,祖父曾随康熙大帝平过三藩。
曾国藩看那胜达达,五十开外年纪,留长须,油光的大辫子,大脸庞,小眼睛,穿着官服,气昂昂地进来,很有些目中无人。
胜达达向曾国藩深施一礼道:“见过曾大人。”
礼毕,也不等曾国藩放座,便一屁股坐到旁边闲着的木凳上。
曾国藩知道该员是个有爵位的人,也不怪他,只管问道:“本部堂奉旨来贵县视学,原是皇上爱护本家子弟的意思。有不周之处,还望教官指正。”
胜达达没有站起身回话的意思,只把头昂了昂道:“大人想说什么只管说,不要绕弯子,我们家族的血统是越爽快越好。”
曾国藩手指着那首马诗道:“不知县学里是哪位教官教文学呀?”
胜达达回答:“正是本官!——怎么,大人有疑问吗?”
曾国藩道:“本部堂哪敢有疑问!本部堂只想知道胜教官可曾做过文章?”
胜达达反而笑了:“大人,您老真是糊涂了。我满人得大清江山,靠的是文章吗?——靠的是马背上的功夫!”说毕,象征性地挥了挥拳头。
曾国藩大喝一声:“放肆!你在和谁讲话!”
胜达达这回倒站起来了,他用眼睛狠狠盯了曾国藩两下,一甩辫子,大步走出行辕。仿佛曾国藩不是什么堂官,倒像是他属下的秀才,气势真个恢弘!
曾国藩气得浑身乱抖,他叫李保:“与本部堂速传多明府!”
多泽大踏步走进来,见曾国藩坐在案边脸色铁青,便急忙深施一礼道:“曾大人,下官给您老问安了,不知大人为何生气?”
曾国藩好半天才转过神来,道:“多明府,大兴县多为皇家的族人,本部堂深知这一点。本部堂依例向胜教官查询课业,见学生们的文章太不成样子,胜教官却胡说什么,满人得江山靠的是武力不是文章!多明府,胜教官作为县学教谕,这样的混账话他也说得出口!——请问多明府,像这样的教官如何能教出好子弟?
”
多泽抱拳回答:“回大人话,教官归学政直属,下官干涉不着。——像胜达达这样的教官,虽然品级小,却是世袭封号,享受二品官俸禄。大人难道没有见到胜达达的顶戴和大人的顶戴一样红吗?”
曾国藩细细回想,摇摇头道:“本部堂没有注意该员的顶戴。——既然有二品的顶戴,如何肯屈就一个小小的七品县学教授?请明府教我。”
多泽道:“回大人话,皇上先放的胜教官是顺天府学政,后来不知怎么又来到敝县县学做了教授。——细节下官也说不出,可能皇上也是拿他没有办法吧。”
多泽施礼告退,曾国藩一个人深思起来。
第二天,曾国藩没有继续办公,而是包起大兴县学部分秀才的诗词文章,带上随员,悄悄回了京师。
他回到府邸,连夜拟就了一篇参折,又修改了多遍,这才安歇。
第二天一早,他把参折连同大兴县学的诗文,一同交呈了上去,然后,便一个人到礼部等旨。
礼部值事官见曾国藩由京县返回,以为是办完了差,赶忙奉茶侍候。
当晚,道光帝召见曾国藩。
曾国藩跪下磕头,道光帝道:“曾国藩哪,朕让你去视察京县的县学、吏治,你怎么只到大兴住一夜就跑回来了?——又给朕写了这个折子。咳,我大清的官员要敢于任事才对呀。”
曾国藩道:“回皇上话,大兴县教授胜达达世袭男爵封号,享受二品官俸禄,臣不敢再查下去了,请皇上处分。”
“咳!”道光帝长叹一口气道,“曾国藩哪,你知道朕为什么让你去大兴吗?我八旗子弟历来尚武轻文,大清开国至今,已经出了上百个文状元,可我旗人又占了几成?——连一成都占不到!又有多少人中过进士?有句古话说得好啊,武立国,文治国。这种局面不改观,祖宗的基业如何能持久啊?——曾国藩哪,看了你的折子,朕想了一夜,决定削去胜达达的男爵封号,将他革职、革去功名!你保举几个饱学的汉学士去兴、宛二县如何?”
曾国藩低头回答:“回皇上话,臣不敢。”
道光帝一愣:“你怎么说出这话?保举人还不敢?”
曾国藩道:“回皇上话,臣早已听说,皇上曾往顺、奉二府派充过几名汉员教授,但不久就病退的病退,告假的告假,没有一个能做到期满。臣推断,臣保举的人也是这种结局。”
道光帝反问道:“曾国藩哪,这是为什么?”
曾国藩答:“回皇上话,臣说句惹皇上生气的话,旗人历来瞧不起汉人。顺天和奉天一样是旗人多汉人少,旗人多习武,汉人多尚文。大兴以前派充过去的汉员教授,便是被这些会些拳脚的旗人学生打跑的。就是臣,也不敢去大兴做教授。
第四部分 道光帝是主抚不主战第77节 你也配称钦差
请皇上明察。”
道光帝勃然大怒,道:“朕即刻将顺天、奉天不称职的学政、学官通统革职,全派汉员去充任!朕即刻下旨,有胆敢殴打师长者,朕灭他满门!”
曾国藩一头到地道:“皇上圣明,臣替旗人子弟谢过皇上!”
道光帝许久才道:“自朕登基,各地匪盗不断,朕知道这都是旗人中的败类欺压汉人造成的。种族歧视,乱国之本哪!——你下去吧,明日就回大兴,好好整饬一下京县的学治、吏治,朕的圣谕随后就到。”
曾国藩谢恩退出。
第二天午时,曾国藩一行人二进大兴行辕。
用午饭的时候,大兴县衙门的衙役来禀告,请大人去县衙大堂接旨。
曾国藩不敢怠慢,急忙放下碗,换了官服乘轿去县衙大堂接旨。
一进大堂,见县正堂多泽带着县丞及胜达达等大小官员都跪在堂下;传旨太监一见曾国藩进来,便高喊一声:“曾国藩接旨!”
曾国藩不及多想,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旨曰:据内阁学士兼署礼部侍郎曾国藩奏称:查大兴县教授世袭三等男爵胜达达,把教授学生诗文作为儿戏,闹出许多笑话,内阁学士曾国藩奉旨查学,胜达达竟口出狂言,侮辱大臣,借以挑起满汉争端,实属可恶!着削去胜达达世袭男爵,革除一切职务,革除功名,革除旗籍。着该革员限期离任回籍。以后,凡有侮辱、殴打朝廷命官者,无论官民,一体查办。钦此。
众官员接旨毕,早有衙役走过来,摘去胜达达的顶戴,扒去他的官服,逐出衙门外。
胜达达气得大喊大叫:“姓曾的,你无非是我满人的一条狗,爷跟你没完!”
曾国藩看李保、刘横一眼,大喝一声:“给本部堂摁倒掌嘴!”
胜达达直被打得满嘴冒血,杀猪般叫,曾国藩才使了个眼色,李、刘二侍卫才住手。
是夜,曾国藩一面秉烛读书,一面思考大兴县学教授的人选。这人选一要是翰林,二要有胆有识,三要让皇上及满人贵族信得过。可要找出三点俱全的人,曾国藩又颇费踌躇。
忽然,他听到外面有人高声断喝:“什么人?”
曾国藩细辩,分明是门上戈什哈的声音。
门外有人嚷嚷着:“让那姓曾的狗东西出来,爷几个要问他几句话!”
这时,他听刘横高声断喝:“大胆,钦差办案重地,不得放肆!快快散开!”
有人接口道:“狗屁钦差,明明是我满人的一条狗!——哥几个冲进去,剥狗皮红烧狗肉呀!——咱们堂堂的满人,连天下都是咱的,咱又怕他个鸟!”
嘈杂声愈演愈烈,隐隐还有撕打声。
刘横、李保喘息着闯进来禀告:“大人,有二十几人拿着器械在辕门外闹事,已和衙役们打在一处了。这些人功夫了得,衙役们怕是抵挡不住。大人哪,您老还是避一避吧。闯进来,可不是麻烦!”
曾国藩霍地站起身,道:“行辕可有后门?”
李保道:“回大人话,行辕直通后花园,花园就算没门,墙也不甚高。”
曾国藩就急忙换上鞋,听大门震天价地响,好像不会挺太长时间就要被撞开。也顾不得其他,只穿着便服,便由李保、刘横护着,奔后花园而去。所幸墙还真不甚高,曾国藩爬了三次没有成功,情急之下,只好踩着李保的肩头才翻了过去。
等李保、刘横也跃过墙来,行辕的大门已是被撞开。
三个人不及多想先往远处飞跑,看看到了后城护城河,曾国藩才住下脚步,张着大嘴喘息起来。
曾国藩喘息了好半天,才断断续续道:“二位呀,咱们该往哪里走才对呀?——本部堂没有想到满人这般野蛮!”
李保道:“回大人话,过桥往西驻着绿营,往东驻着旗军。请大人示下,是奔绿营还是奔旗营?”
曾国藩想也没想道:“当然是奔绿营,汉军还是好说话些。——不知是哪位将军在此执旌?”
两个人都摇了摇头道:“卑职不知。”
三个人就高一脚、低一脚地向绿营驻地走去。
到了驻地辕门,早有哨兵拦往,高声喝问:“干什么的?”
李保抢先一步道:“兄弟快进去禀告,内阁学士曾大人,来大兴办差,正逢匪乱,请出兵保护。”
那哨兵想了想,不很情愿地走进营门;一会儿,营门开了,拥出来五十几只灯笼火把,当先一名守备,着正五品官服,面目看不甚清,出门就喊:“曾大人在哪儿?小的在校场是见过的!”
曾国藩跨前一步,道:“本部堂奉旨办差,却逢匪乱,只好深夜打扰。”
那守备近前一看,忙翻身跪倒,道:“镇标五品守备洪嘉叩见大人!”话音刚落,五十几人全部跪倒。
曾国藩大声道:“洪守备!”
洪嘉应声而道:“卑职在!”
曾国藩想了想道:“你即刻点齐军兵,同本部堂速赴钦差行辕将闹事的一干人等统统拿下,不得走脱一人。”
洪嘉应一声“遵令”,便即刻回营布置。
不一刻,便拉出支二百人的队伍,还牵了一匹马。一兵丁一直把马牵到曾国藩面前。
洪嘉对曾国藩一抱拳道:“请大人上马。”
曾国藩摆了摆手道:“本部堂随你等步行即可,马就不骑了,走吧。”
洪守备就带着人马向河对岸的钦差行辕开拔。
曾国藩至此心才安定。
军兵到时,闹事的人还没有离开行辕,正闹腾得欢欢势势,意犹未尽,喊声和骂声都很大。
曾国藩气愤地一指辕门,冲洪守备大喝一声:“与本部堂全部拿下!”
洪守备把手一挥,众军兵呼啦啦使向行辕扑去。
一见军兵赶到,闹事的秀才们霎时便在院子里散开:有的翻墙,有的硬闯,有的和军兵打在一处。
洪守备一见这些人果然有些功夫,就掏出尺把长的洋枪,对着天空连放两枪,秀才们这才不敢乱动,由着军兵用绳子一个一个地捆起来。
曾国藩由李保、刘横扶着,一步一步走进来;进到内室,却暗叫一声“苦也”,但见满屋的凌乱,一地的纸屑。曾国藩随身带的书籍,被扔得四处都见,有些还被撕成碎片,踩成乌黑;他的朝服也被扔在地当中,上面已被脚踏过;顶戴是皇家的象征,倒没有人敢动,却被人用一张白纸盖住了,那纸上面明晃晃的画了一条狗,还在狗的旁边,东倒西歪地写了这样一行字:满人之狗曾。
守辕门的衙役有多人躺倒,随曾国藩出京的戈什哈也大多受伤。
洪嘉让军兵把行辕里外收拾停当,李保也把曾国藩的朝服洗了洗挂上。
刘横拿掉顶戴上的白纸刚要撕,被曾国藩要了过去,看了看袖起来。
诸事停当,钦差行辕总算又恢复到从前的样子。
洪嘉这才道:“禀大人,卑职已派了兵把乱匪看在院子里,请大人歇息吧!——明日再处置也不迟。”
曾国藩道:“洪守备,辛苦你了,本部堂明日一早就向皇上拜折为守备请功!既已安排妥当,你也歇息去吧。本部堂不留你了。”
洪嘉诺诺告退。
洪嘉走后,院子里还时不时传来一声声的谩骂,搅得曾国藩睡意全无。
他让人点上蜡烛,然后让李保去院子随便押过来一个人,他决定连夜审讯。不弄个水落石出,他睡不着觉,这些人连喊带骂的也不让他睡觉。
李保和刘横拖着一个把双手反捆在背后的人走进来。那人连骂连咬带挣扎,诸般不老实。李保、刘横连打带踢,总算把他弄进来;进来又不跪,直挺挺的充爷装愣。
李保气得一顿猛踹,才把他踹得歪着头跪下,嘴里还狗狗狗的骂个不停。
曾国藩细看那人,三十岁的样子,胖胖大大,一根辫子油光闪亮,一看就是营养过剩的结果。
曾国藩冷静地问道:“人犯,你姓甚名谁?——如何要行刺钦差?”
那汉子张开口,声音响亮地答道:“呸!爷是武秀才出身,你敢称爷人犯?!这要让咱家皇上知道,你还有狗命吗?——你不过是一条咱满人养的狗,你也配称钦差?”
曾国藩不动声色,继续问话:“你也算有功名了,如何不懂法?——按我大清——”
那人大吼道:“住口!大清是我们旗人的大清,岂是你们这些汉人的大清?张口我大清,闭口我大清,你羞也不羞?——你在吃谁家的饭哪?”
曾国藩望了李保一眼,猛然道:“用鞋底掌嘴!”
第四部分 道光帝是主抚不主战第78节 不该发生的事于是就发生了
李保麻利地把那人的马靴脱下,啪啪啪就猛打起来;刘横在后面怕他挣扎,便用双脚死死地踩住那人的小腿,让他动都不得动一下。
李保放出力气,打得是结结实实,那人不仅脸很快肿起来,还脱落了两颗牙,满嘴满腮都是血。
曾国藩摆了摆手,李保又猛打了一靴子,才恨恨地住下手,把靴子往地面上一扔,退到一边。
那汉子不愧是个练功夫的人,面目肿到全非,还呜呜地大叫:“姓曾的,你敢私设公堂,爷要京控!爷告诉你,爷等十几个都是胜大人的学生,爷等今晚没得手,要得手,爷敢抽你的筋、扒你的皮!”
曾国藩知道今晚是什么都问不出来了,便断喝一声:“先把这厮拖出去着军兵严加看管!没有本部堂的话,不得放走一人!”
李保、刘横答应一声“”,把那人生生拖出去。
曾国藩长叹一口气,自言自语道:“不请旨是难下场了。——这些野人!”
他让同来的戈什哈给沏了一壶茶,边喝茶边在灯下半卧着思考对策。
天刚一亮,曾国藩的轿子便离开大兴,踏上回京的路。
他没有回府邸,而是直奔皇宫,他已经起草了折子,要当面向道光帝请旨。
道光帝正被两广的事搅得心烦。广东是战乱,夷人势在开战。叶名琛奏称大胜,说已把英吉利撵进香港。总督徐广缙却奏称,战火尚在燃烧,胜败尚在两可之间,请皇上速速派兵增援云云。而广西却是大闹“匪乱”,军兵进剿多次未果,要求增兵、增粮的折子还在不断飞来。
他刚要拿起茶杯喝一口茶,曹公公又进来禀报:曾国藩有事面奏,请皇上恩准。
道光帝一边宣曾国藩进见,一边自言自语:“这个曾国藩哪!”
曾国藩礼毕,双手把奏折递上,口里道:“事关重大,臣不敢作主,请皇上定夺。”
道光帝接折在手,一声没吭,便埋头看起来。
曾国藩偷偷拿眼看上去,见道光帝时而蹙眉,时而凝目,时而闭目沉思。
终于,道光帝放下折子,站起来走了两步,复又坐下,道:“顽固不化!曾国藩哪,朕即刻降旨,全革掉他们的功名,统通到广西充军去!教授的人选,你想没想好啊?”
曾国藩低头作答:“回皇上话,臣尚未想好。依臣看来,重新起用胜达达也未尝不可。”
道光帝想了想,问:“曾国藩哪,胜达达是不能再起用了,朕不能出尔反尔。——广西正闹匪患,让他们统通替朕剿匪去!洪嘉明辨是非,保护大臣有功,也照你说的办,朕即刻传谕兵部,升授洪嘉正四品都司。大兴的事情,你替朕好好地办一办。”
曾国藩知道自己该跪安退出了,但他忽然挺起腰板,道:“皇上,臣还有话说。
”
道光帝皱了皱眉头,问:“有话尽管说吧。”
曾国藩道:“谢皇上,臣以为,按我大清律例,谋害办事大臣者当斩!请皇上明察。”
道光帝道:“朕知道,可是——,曾国藩哪,你这不好好的在和朕讲话吗?——这些人祖上都有些军功,依朕看,革掉他们的功名,送他们去广西充军,也就可以了。——他们的祖上毕竟是我大清的功臣哪!”
曾国藩低头跪着一声不吭。
道光帝眼望着曾国藩,许久才问:“曾国藩,朕的话你听明白了吗?”
曾国藩低头回答:“启禀皇上,皇上的话臣都听明白了。——但臣以为,我圣祖制定大清律,并不是专对汉人的,凡属我大清疆域的都该遵照执行!这是长治久安的事。这关乎人心,也关乎我大清的国体啊!请皇上明察。”
道光帝没有言语,而是再次拿起曾国藩的折子从头看起来。
曾国藩继续说道:“臣两次返京,连连请旨。臣怕自己做事不周,做出有碍我大清国体的事。臣斗胆说一句,两广闹匪,山东河南等地又烽烟不断,我大清的后院是不能再起火了。——姑息势必养奸!——臣以为,杀掉这十几个人,为的可是八旗的十几万子弟呀!汉人也好,满人也好,目无朝廷大臣,就是目无朝廷,目无朝廷就是目无皇上啊!长此下去如何得了!”
道光帝啪地一声放下折子,抬头喊一声:“曹公公!”
曹公公应声走进来,听道光帝说道:“你带两名侍卫,带上王命旗牌,即刻同曾大人出京赴大兴。”
顿了顿,道光帝又对曾国藩道:“曾国藩哪,朕让曹公公带王命跟你去,朕相信你能把
事情办好。——下去吧。”
傍晚,曾国藩同曹公公的轿子进了大兴县衙。
知县多泽正在后堂用饭,当值的衙役进来禀告,多泽急忙放下饭碗把曹公公、曾国藩迎进大堂。
曹公公与多泽是认识的,就笑着道:“咱家和曾大人光为了赶路,还没有吃晚饭哪。多大人哪,到了你的地面,有什么好吃的,赏给咱家一口吧?”
多泽急忙告诉厨下备饭。他能惹起曾国藩,却不敢惹宫里的人。
吃饭的时候,曾国藩对多泽道:“多明府,本部堂奉旨要连夜审案,需借公堂用上一用,不知可方便?”
多泽道:“大人吩咐便是,站班的一干人等,大人随便调遣。今儿早起,下官才知道秀才们夜闹行辕的事。下官去问安时,大人已离辕进京。下官就知道,大人是回京请旨去了。秀才不听管教与莽夫何异!”
曾国藩用鼻子哼上一哼,不再言语。
饭毕,县公堂点上胳膊粗的大蜡烛。
曾国藩和曹公公在签押房略坐了坐,正要升堂办案,李保来报,洪守备来见大人。
曾国藩说个“请”字,知道升授洪嘉的圣谕肯定是到了。
果不其然,洪嘉大步流星地走进来,一见曾国藩就深施大礼,口里连连道:“卑职谢大人保举之恩!”
曾国藩说一句:“请洪都司升炕。”
洪嘉只好扭扭捏捏地在炕上坐了半个屁股。
曾国藩说道:“洪都司,你这次升职虽说是本部堂保举,实际也是你个人争气争来的。本部堂要连夜在县大堂审案,还需借你几个人用用。人犯可曾看好?”
洪嘉施礼回答:“禀大人,卑职知道人犯们都是大兴有头脸人家的子弟,所以一早,大人进京后,卑职就将人犯都押进了营牢。现在人犯已移交县衙门的水牢,不曾走脱一人。”
曾国藩赞叹一句:“亏你想得周到!”接着又说:“你回去后好好歇息,明日一早请派一营军兵过来,本部堂有些用场。”
洪嘉离炕回答:“卑职按大人说的办。——今晚留二十人可够用?”
曾国藩道:“够了,洪都司请回吧。——本部堂身为朝廷大臣,因为参革了一名教授,就被人骂了个狗血喷头。洪都司,如你在县衙时间久了,有人该说军营武官干预地方讼事了!你请回吧。”
洪嘉深施一礼道:“卑职先行告退。”便大步走出去。
曾国藩用手正了正顶戴,又掸了掸朝服上落的灰尘,这才走向公堂。
到了公堂,曾国藩当中坐定,又请出多泽坐在上首陪审,下首坐着师爷,曹公公双手抱着王命旗牌站在旁边,李保、刘横守在曾国藩的后面。
随着一声升堂号令,站班的衙役拿着水火棍依次而进,各就各位;二十名军兵则守在县
衙的大门两旁。刑具是早已有的,分放在站班衙役的后面,随时抬出来用。
先被带上来的人犯个子不甚高,也是一脸的蛮相,两只眼珠子骨碌碌地转。
曾国藩一拍惊案木,喝问一声:“跪下!——报上名来。”
两班的衙役跟着齐喝:“跪!”果然有些堂威。
人犯高昂着头道:“骆某乃堂堂的秀才。按我大清律例,有功名的人上堂是可以不跪的,骆某要站着讲话。”
曾国藩道:“人犯,你听着,本部堂现在向你传达皇上口谕:大兴县夜闯行辕的所有县学生,全部革除功名!你听清楚了吗?”
骆某一挺脖子,道:“我不信!姓曾的你假传圣旨,我要京控!”
曾国藩拿眼望了望旁边站着的曹公公。
曹公公会意,徐徐道:“姓骆的,你就别嚣张了,你们这回的祸可惹大了!皇上跟曾大人讲话,咱家就在旁边。——不是大案,皇上能让咱家来大兴吗?你别再充愣了,快跪下吧!”
骆某望了曹公公一眼道:“皇上要砍爷的头,爷认,爷也服!他姓曾的凭什么管爷?他姓曾的说穿了是咱们满人的一条狗!爷几个就是咽不下这口气!”
曹公公边笑边道:“姓骆的,你还是醒醒吧,你睁大眼睛看看咱家捧着的是啥?”说着,慢慢地把王命打开。骆某见那小旗上明晃晃地绣着“令”字,便立时瘫软在地,心里才知道,这回的祸是真闯大了。
接下来,姓骆的变成了绵羊。曾国藩问什么,他便答什么,再不敢口称什么爷。
曾国藩心里冷笑一声,暗道:“满人也不过如此!”
姓骆的名驼,父母为他起这么个高大的名字,也无非希望他能高大起来。
骆驼乃镶黄旗人,道光二十三年进的县武学。胜达达的祖父是康熙皇上封赏的男爵,众学生是很把胜教官当个人物来看的。偏偏皇上就受了汉官的鼓惑,将胜达达革职不算,还削了爵位。秀才们听说此事都气不过(所有的满人都认为自己是主子),又都仗着会几路拳脚,就约齐了要进行辕教训曾国藩一顿,断了汉官染指满人的念头。胜达达对待汉人从来都是这样的,皇上也没有把他怎么样,相信这次也和以往一样,大不了遭顿申饬了事。胜达达那晚没有出来,但却为参加的人每人奉送二百两银子。还说,送掉曾国藩的命后,每人再补发三百两。尽管秀才们当中有一部分并不缺钱用,但钱多了毕竟不咬手。
不该发生的事于是就发生了。
第四部分 道光帝是主抚不主战第79节 权位和责任加重了
曾国藩挨个儿把这些秀才们过一遍堂,口供大同小异。清点一下人数,共一十八人。
一十八人,每人都录了口供,又都签了字画了押,曾国藩又让多泽重新把这些人收进水牢里。多泽又连夜差捕快,将胜达达缉拿归案。
胜达达被捕个正着;也失了往常的嚣张,成了只挨宰的绵羊,分明就是败达达。
把这些人全部审完,已是子夜时分。
多泽让厨下备了夜宵,请曾国藩与曹公公用过,这才亲自护送二人回行辕安歇。
第二天,多泽早早起来赶到行辕,亲自侍候曾国藩与曹公公用过早饭。
饭后,三个人又喝了一会儿茶,便移轿县衙签押房。曾、曹二位被请进书房继续喝茶,多泽则安排师爷在签押房中一笔一画地誊写杀人告示。因为一次要处决一十九人,而且又都是满族里的大家子弟,这在大清开国以来尚属首次,执笔的师爷满脸淌汗,不知是累的还是吓的。
师爷的杀人告示尚未写完,洪嘉已带了两队军兵赶到县衙来领差事。
多泽就一面布置军兵配合衙役守法场清街,一面把写好的告示捧到曾国藩的面前。满衙上下数他最忙。
曾国藩先着人在大堂之上点燃香火,请出王命旗牌,这才拿起笔,在告示上的每一人名的下面打了勾。
杀人告示很快便贴了出去。大兴县霎时轰动。
辕门外三声炮响后,曾国藩抬手就拔朱签,却一把把多泽插在签筒里赏玩的野鸡翎子抓在手里,曾国藩一见,脸色陡地一变,扑通一声便栽倒在地。大堂之上全部一惊。
李保、刘横把曾国藩抬进签押房,多泽跟在后面,脸色煞白地一口一个“大人”
地叫。
很快,曾国藩便醒转来,他说的第一句话是:“多明府,你替本部堂掷令吧。”
便坐起身来。曾国藩打小就惧怵鸡毛,从不敢碰、摸。今天就是因为无意中摸了鸡翎,才导致昏厥。
多泽不明原委,只好到大堂之上,拔出一支朱签,往下一掷,喝一声:“游街!
”
众衙役答应一声“”,便全部行动起来。
大兴县的街头已是挤满了人。
依老例,人犯要先游四门,然后再提到法场行刑;前面照例是清街的军兵和衙役,随后便是两排挎着洋枪的队伍。队伍的后面就是押解的人犯,人犯们都被捆着双手,又用一根长绳子,一个套着一个,全在脖子上打着死结,休想做逃掉的梦。人犯的后面,又是几队军兵。最后才是马上的洪嘉,坐轿的多泽、曾国藩,花呢轿里的曹公公,以及大兴县的大小官员。摆了大半条街,威威武武,好不热闹!
四门很快便游完,队伍开始向法场行进。
看看离法场还有两箭地,前行的队伍忽然停了下来。
曾国藩正纳闷,一个衙役跑过来道:“禀大人,一个老爷子坐在街当中,没法儿走了。”
曾国藩道:“让清街的人把他架开不就行了吗?——可不能误了时辰哪!”
衙役道:“禀大人,清街的人不敢架,因为老爷子穿着黄马褂。”
“什么?”曾国藩打个愣怔,急忙下轿,口里道,“李保、刘横,前边带路!”
曾国藩走到前边一看,果见一个白发老者,乱蓬蓬的胡子,披着件黄马褂,当街坐在一把木椅子上,两眼直瞪着迎面的队伍。
曾国藩近前一步跪倒,口里道:“内阁学士兼署礼部侍郎曾国藩给圣上请安,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本部堂奉旨监斩人犯,请老人家让开一步。”
“哼!”老者猛地站起身,大声道,“我老人家已致仕多年,懒得管宫里的事!
你把我老人家的孙子放掉,你走你的,我走我的。敢说个不字,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