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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6《五号屠场》作者:[美] 库尔特·冯内古特

_5 库尔特·冯尼古特(美)
  就这么回事。
  “如果你在怀俄明州科迪的话,”毕利·皮尔格里姆在白亚麻布帐子里说,“那就要问问怀尔德·鲍勃了。”
  莉莉·朗福德听了不寒而栗,继续假装看哈里·杜鲁门的声明。
  毕利的女儿在那天晚一些时候来了。她昏昏沉沉,眼神呆滞,可怜的老埃德加·德比在德累斯顿被枪决前一刻的眼神也是这样的医生给她服了丸药,以便她能继续走动。尽管她的父亲摔伤了,母亲死了,她仍这样呆若木鸡。
  就这么回事。
  她由一个医生和一个护士陪同。她的弟弟罗伯特从越南战场正乘飞机回家。“爹——”她勉强地叫她的父亲,“爹——?”
  但毕利这时已年轻了十岁,回到一九五八年。他正为一个蒙古少年白痴检查眼睛。给他配合光的眼镜。白痴的母亲在那儿给他充当翻译。
  “你看见了多少点子。”毕利·皮尔格里姆问他。
  毕利向后进行时间旅行,回到了十六岁,在一个医生的候诊室里治疗他的一个受感染的拇指。在候诊室里还有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头。他因为煤气中毒而痛苦万分,不停地放屁,不断地打嗝。
  “对不起,”他对毕利说。然后他又是放屁又是打嗝。“啊,天哪——”他说,“我知道人老了是不妙的。”他摇着头,“但不知道是这样的不妙。”
  毕利·皮尔格里姆在佛蒙特的医院里睁开双眼,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守护他的是他的儿子罗伯特,他身穿著名的特种部队军装,头发很短,一脸小麦茬似的短胡须,全身整齐清洁,并且佩戴着紫心勋章、银星奖章和铜星奖章。
  罗伯特在中学因成绩不及格而退学,十六岁时就成了酒鬼,同一帮小阿飞鬼混。他们有一次因搞倒了天主教墓地里几百块墓碑而被捕。他现在改好了,升了军官,举止洒脱,成了翩翩少年。他的皮鞋擦得雪亮雪亮,裤子烫得笔挺笔挺。
  “爹——?”
  毕利·皮尔格里姆又闭上了眼睛。
  毕利病得很厉害,无法参加妻子的葬礼。不过在埃廉市安葬瓦伦西亚时,他的头脑还是清醒的。毕利苏醒以后讲话不多,对瓦伦西亚的死亡和罗伯特的回家以及其它等等的事情反应不强烈,所以大家认为他已经傻了。据说后来给他动了手术,可以改善血进人脑部的血液循环。
  毕利表面显得无精打采,实际上是一种假象。倦怠的外表遮掩了十分活跃的思想,这使他能写一封封信,进行一次次演说就飞碟、轻生和时间的实质等问题发表他的独特见解。
  朗福德教授把毕利的听觉说得很可怕,深信他根本没有脑子了。“为什么他们不让他死掉算了。”他问莉莉。
  “我不知道。”她回答道。
  “他不再是人了,医生是医治人的。应该把他送到兽医和树医那儿去。他们会知道如何办。看看他吧!根据医学常识,他还活着。难道生命是如此美好吗?”
  “我不知道。”莉莉回答说。
  朗福德有一次同莉莉谈论德累斯顿的轰炸,毕利全听到了对轰炸德累斯顿,朗幅德还有一个问题没搞清。他希望自己写的一卷本《第二次世界大战美国空军史》是二十七卷本《钦定第二次世界大战空军史》的便于阅读的缩写本。不过问题是,虽然那部洋洋巨著获得了辉煌的成功,但书里几乎没有提及德累斯顿的轰炸问题。对轰炸德累斯顿的胜利程度在战后保守了多年的秘密,这是对美国人保密,当然对德国人或俄国人来说不算秘密。战后俄国人占领了德累斯顿,他们现在仍在那儿。
  
  “美国人最后还是听到了轰炸德累斯顿的情况,”朗福德在轰炸德累斯顿的二十二年后说道,“许多美国人现在了解到它比原子弹炸广岛还要厉害 所以我把有关它的一些情况写进我的书里。
  从官方的空军观点来看,它是崭新的材料呢。”
  “为什么他们保密这么长时间?”莉莉问道。
  “可能担心许多内心受创伤的人,”朗福德说,“认为这样做很不光彩。”
  毕利·皮尔格里姆这时变得聪明起来,说道:“轰炸时,我在那儿哩”
  朗福德很难认真对待毕利,因为他长时间认为毕利很讨厌,不是人了,最好死掉。这次毕利的谈吐却很清楚,而且简明扼要。朗福德的耳朵想把他的话当作不值一学的外国话。“他说什么呀?”
  朗福德问。
  莉莉不得不充当翻译:“他说他那时在那儿哩。”
  “他在哪儿?”
  “我不知道,”她说,“你那时在哪儿呀?”她问毕利。
  “德累斯顿。”毕利回答说。
  “德累斯顿。”莉莉告诉朗福德。
  “他仅是重复我们说的话。”朗福德说。
  “唔。”莉莉说。
  “他现在患了模仿言语症啦。”
  “唔。”
  言语模仿是一种脑病,使病人能立刻准确地重复他旁边的人所说的话。但毕利确实没有患此症。朗福德只图自己的一时痛快,便坚持认为毕利得了言语模仿症。朗福德正以军人的风度考虑这个问题:基于实际原因,这个打扰其他人的人,这个非常想死的人,正患了一种使人讨厌的毛病。
  朗福德坚持认为毕利是患了言语模仿症,坚持了好几个钟头。
  他这时还对护士和医生说毕利得了这种病。医生和护士对毕利进行了一些试验,试图使毕利重复别人的话,但毕利一声也不吭。
  “他现在不重复人家的话,”朗福德生气地说,“你们一走开,他又要重复人家的话了。”
  对朗福德的诊断谁也不重视。大伙儿认为朗福德是个可恶的老头,自高自大,残酷成性。他常常以这种方式或那种方式对他们说,弱者该死,而医生和护士当然忠于这种看法:应当尽可能地救死扶伤,谁也不该死。
  毕利在医院里的这段遭遇,对战时没有权力的人们来说是很普通的,即向一个故意装聋作哑的敌人证明:他对听和看还是有兴致的。他保持沉默,直到夜里灯灭了,周围已是万籁俱寂的时候,他才对朗福德说:“轰炸德累斯顿时我在那儿。我是战俘。”
  朗福德不耐烦地叹气。
  “我用名誉担保,”毕利·皮尔格里姆说,“你相信我的话吗?”
  “我们一定要现在淡它吗?”朗福德说。他听见了,但不相信。
  “我们根本不必淡它嘛,”毕利说,“我只是让你晓得:我那时在那儿。”
  那天夜里,对德累斯顿的问题他们不再谈下去了。毕利闭上眼睛进行时间旅行,回到五月的一天下午,第二次世界大战在欧洲战场结束后的第三天,毕利和其他五个美国俘虏发现被扔在德累斯顿郊区的一辆棺材似的绿色四轮运货马车,于是坐在里面,由两匹马拉着,笃笃笃地走在废墟中开出来的一条小路上,这些废墟好似月球上的土堆。他们正返回屠宰场去找战利品,这使毕利想起他在童年时每天大清早听到埃廉市送牛奶的马蹄声。
  
  毕利坐在这轻轻摇晃的棺材后面,头向后仰,鼻孔朝天。他很开心,感到浑身暖洋洋的。车里有食物,有酒,还有一只照相机,一本集邮薄,一只猫头鹰标本,以及摆在壁炉架上的气压表。美国战俘被关在郊区,他们到那一带的空房子去过,把这些和其他一些东西都顺手拿来了。
  那些房子的主人们听说俄国人要来,要烧杀、抢劫和强奸,已逃之夭夭。
  战争已经结束了两天,但俄国人还没有到。废墟上一片死寂。
  毕利在去屠宰场的途中只见到一个人,是一个推着婴儿车的老头。
  车里放着茶壶、杯子、一把伞骨子以及他找到的其它东西。
  车子到达屠宰场以后,毕利呆在车里晒太阳,其他的人都下车找战利品去了。日后,541号大众星生物将劝毕利专注他生活里的快乐时刻,而不必去注意那些不快活的时候:当永恒还没逝去,要一直望着美好的事物。如果毕利能进行这样的选择,他准会把他那天在车后晒太阳打瞌睡的时刻,看作他最快活的时刻。
  毕利打瞌睡时身上带着武器,这是他自从接受基本训练以来第一次携带武器。他的同伴坚持要他带武器,因为谁也闹不清在这月球表面的洞穴里会隐藏什么样的杀人凶手——野狗,被尸体喂肥的成群老鼠,逃出来的疯子,杀人犯或在被杀死之前不断杀人的王八们。
  毕利的皮带上别着一支骑兵用的大手枪,它是第一次世界大战的遗物,枪托上有一个环,枪膛里装了鸟蛋大的子弹,这支枪毕利是在一间房里的床头柜里发现的。战争结束时往往发生许多情况,这是其中的一种情况:任何人想得到武器都可以得到。武器遍地都是。毕利还得到一把军刀,是德国空军仪仗队用的军刀。刀柄上印着一只厉声尖叫的鹰,鹰背上扛着一个卐字,鹰眼俯视下方。毕利发现这把刀插在电线杆上,当运货马车经过时,他把它拔下来了。
  
  毕利的鼾声低了下来,他这时听见一男一女用怜悯的语凋讲德语。这两个人似乎悲天怜人地在大发感慨,那种腔调在毕利睁开眼之前听起来,仿佛是耶稣的朋友在把耶稣受残害的尸体搬下十字架时所讲出来的。就这么回事。
  毕利张开眼睛,看见一个中年男子和他的妻子对着两匹马哼哼唧唧地低声安慰哩。他们注意到美国人所忽视的地方:马嘴被马嚼子搞了很深的口子而在流血,马蹄也裂开了,每走一步都很痛苦,而且马渴得要死。美国人却不当作一回事,好像它们是六只汽缸的小汽车那样无感觉的交通工具。
  这两位马的怜悯者朝车后挪动几步,以恩主般的谴责目光盯着看毕利·皮尔格里姆。他细长而虚弱,穿着那件天蓝色“大礼服”
  和银白色靴子,看起来十分可笑。他们不怕他,他们什么也不怕。
  他们是医生,是产科医生。在医院被烧毁以前,他们一直不停地接生。现在他们正在过去住房的废墟上野餐。
  那女的婀娜多姿,因为长期只吃马铃薯而面色苍白。男的身穿普通服装,佩戴领带,马铃薯使他面容憔悴。他与毕利一样高,戴着有边跟镜。这对夫妻一天到晚忙于接生,虽然他们自己可以生育,却没有生过孩子。这是对整个后代繁殖问题的一个有趣的评论。
  他俩彼此可以用九种语言交谈。他们先试着对毕利讲波兰话,他穿得颇像小丑,因为可怜的波兰人是第二次世界大战中不自觉的小丑。
  毕利用英语问他们有什么事,他们立刻用英语指责他把马糟踏得这副模样,让毕利从车上下来看看马。毕利看到那交通工具的惨象时不觉泪如雨下,他在战争期间还没有为别的什么哭泣过哩。
  他以后作为一个中年验光配镜师会有时偷偷流泪,但决不会像现在那样欷歔不止。
  本书引用著名的圣诞颂歌里四句作为题辞,道理也就在于此。
  毕利以前常常看到许多值得痛哭的事儿,但他很少哭泣,在这个意义上看,他至少像圣诞颂歌里的耶稣:
  牲口哞哞叫,
  圣婴惊醒了。
  但小主基督,
  不哭也不闹。
  毕利进行时间旅行,回到了佛蒙特的医院。早餐用过,杯盘也收拾了。朗福德逐渐勉强地把毕利当作人看待,生硬地考问毕利,对毕利真的到过德累斯顿感到满意。他问毕利德累斯顿那时是个什么样儿,毕利向他提到了两匹马和在那月球上野餐的一对夫妇。
  这故事是这样结束的:毕利和两个医生把马卸下来,但是马哪儿也不愿去,它们的脚伤得很厉害。接着俄国人骑着摩托车来了,逮捕了所有的人,却留下了马匹。
  两天以后,他们把毕利交给了美国人,让他乘慢速货轮“芦克雷霞·A·莫特号”返回美国,芦克雷霞·A·莫转是鼓吹妇女参政的著名美国妇女。她已经去世。
  就这么回事。
  “它注定如此。”朗福德在谈到德累斯顿被烧毁一事时对毕利说。
  “我知道。”毕利说。
  “那是战争”。
  “我知道,我并不在抱怨呗。”
  “它必定被烧得一塌糊涂了。”
  “是呀。”毕利·皮尔格里姆应道。
  “真为那些不得不干那件事的人惋惜。”
  “我确实为他们惋惜。”
  “你那时站在废墟上想必感慨万千吧。”
  “还好,”毕利说,“一切都很好,大家不得不做他们应做的事嘛,这是我从541号大众星上学来的道理。”
  那天晚些时候,毕利·皮尔格里姆的女儿接他回家。把他安置在他卧室里的床上,并打开“魔指”,还请了一个护士照看。毕利至少有一段时间不能工作,甚至不能离开卧室,并需要人照料。
  但当护士不注意时,毕利偷偷溜出来,驾了车子向纽约市开去,希望到那儿在电视上露面。他要向全世界谈谈他在541号大众星上所接受的种种教训。
  毕利·皮尔格里姆在纽约第四十四大街的罗雅尔顿旅馆办理了鳖记手续。他住的房间正巧是评论家兼编辑乔治·吉恩·内森曾经住过的房间。按照地球上的人对时间昀概念,内森早在一九五八年去世了。按照541号大众星生物对时间的概念,内森依然活在某个地方,而且将永远活下去。
  房间不大,陈设简单,而天花板上的装饰倒很讲究,两扇装有铰链的落地长窗面向同房间面积一样大小的阳台。阳台栏杆的外面很开阔,可以看到第四十四大街。毕利凭栏俯视下面熙熙攘攘的行人,他们匆匆来去,像一把把剪布时的小剪子,看上去着实有趣哩。
  夜里很凉,隔了一会儿,毕利进屋关上窗户。关窗户时使他想起度蜜月时的情景。在他的新婚燕尔期间,他同他的妻子住在开普安的安乐窝里,房间里装的也是带有铰链的落地长窗。这情况发生在以前,现在依然存在,将来会永远存在。
  毕利打开电视机,不断地调频道,寻找可能让他露面的节目。
  时间还太早,晚上让人发表独特意见的节目时间还没到。现在才过八点钟,这时的节目全是关于荒唐无聊的事儿或谋杀案。
  就这么回事。
  毕利离开房间,乘电梯慢慢下了楼,然后步行到时代广场,向琳琅满目的书店的橱窗望了过去。橱窗里有好几百本色情和凶杀的书,一本纽约市交通指南,还有一尊自由神塑像,塑像上还放了一只温度计。沾满灰尘和苍蝇屎的橱窗里还有毕利的朋友基尔戈·特劳特写的四部平装本小说。
  当天的新闻写在一条带有灯光的条幅上,两条条幅挂在毕利身后的一座大楼上面。书店橱窗玻璃反映了对面的新闻,这些全是关于权力、体育、愤怒和死亡的消息。
  就这么回事。
  毕利走进了书店。
  有一块招牌写着:只准成人入内。在屋后是西洋景,可以看到不穿衣服的男男女女的镜头,花两毛五分可以看一分钟。那儿还有青年裸体照出售,你可以把这些照片买回家。
  但是毕利没有被书店后面的黄色玩艺儿迷住,倒是被书店前面的基尔戈·特劳特的小说所打动。小说的题目对他来说全是新的,或者他认为全是新的。他打开了一本小说。他这样翻书似乎没有费多大力气。在书店里的其他人也在翻着书看。书名是《大布告板》。他浏览了几段,发觉好几年以前在退伍军人医院时已看过了,讲的是地球上的一对男女被其它星球上的人劫持的故事。
  
  他们被放在一个叫作212号锆石星的动物园里展览。
  在动物园里的这对男女有一块大布告板,挂在他们住房的一面墙上,算用作写证券行市和商品牌价的,一只时事新闻自动收录机,还有一部电话机,算是与地球上的掮客联系用的。212号锆石星生物告诉这对男女说,他们已为他俩返回地球投资了一百万美元,可以随意使用,这样他俩回到地球时将变成富豪。
  电话、大布告板和时事新闻自动收录机当然全是假货,只不过是为了提高他俩的兴趣,为到动物园来的观众好好表演,使他俩跳上跳下,贪婪地盯着东西看,绷着脸生气,撕头发,吓得魂飞魄散或者如在母亲怀抱里的婴儿那样心满意足。
  这对从地球上来的男女表现不错,当然有一部分带着伪装,宗教信仰也夹杂在里面。时事新闻自动收录机提醒他俩说,美国总统宣布了全国祈祷周,举国上下应当祈祷。在此以前,他俩有一个星朗在商品出售上很不景气,即在橄榄油期货交易中亏损了一小笔钱。所以他俩也进行了一番祈祷。
  祈祷这玩意儿很管用呢。橄榄油价格暴涨了。
  在橱窗里的基尔戈·特劳特的另外一本书是讲一个人造了一架时间机器,他可以在时间上倒回过去看见耶稣。这架机器很灵,他看见耶稣十二岁时的模样,耶稣正向他的父亲学习木匠活。
  两个罗马士兵带着一份画在莎草纸上的图纸走进木工场,要求他在第二天太阳出来以前赶制一个十字架,用来处死一个暴动头目。
  耶稣和他的父亲如期完成,他们乐意干这个活儿。后来那个暴动的头目被钉死在十字架上了。
  就这么回事。
  这书店是五个秃顶的矮子店员开的,他们看上去像五胞胎,嘴里嚼着没有点燃的湿透了的雪茄烟。他们的脸上从不露一丝笑容,每个人高高地坐在一张凳子上。他们靠黄色书和放映下流的西洋景赚钱,他们患阳痿症,毕利·皮尔格里姆和其他的人也是阳痿。这是一家很滑稽可笑的书店,卖的全是色情和生孩子的书。
  书店店员不时对白看书而不买书的人说,不买书就出去,别在那儿只翻着看,于是一些人不看书了,而是面面相觑。
  一个店员走近毕利说,好货色在书店后面,毕利看的这些书是橱窗装饰品。“看在上帝的面上,这些不是你要看的书,”他对毕利说,“你要看的读物在后面哩。”
  毕利向后倒退了几步,但不像一般成年人退得那么远。他心不在焉地出于礼貌而向后退,手里拿着一本特劳特写的书,是关于耶稣和时间机器的那本书。
  那本书里的主人公是一位时间旅行者,他一直回到圣经时代,发现了一个特殊问题:耶稣是否真正死在十字架上,或者他从十字架上被取下来的时候是否还活着?或者他是否真的还活着?这位主人公随身带了一只听诊器。
  毕利翻到书尾,看到下面这样一段叙述主人公混入把耶稣从十字架上取下来的人群之中,他穿了那个时代时新的服装,首先走到梯了上,靠近耶稣,贴在耶稣的胸口,用听诊器听听他此时有无心音。
  在他那消瘦的胸腔里没有一点儿声音,这位上帝之子确实到天堂上啦。
  就这么回事。
  这位名叫兰斯·科尔温的时间旅行者还量了耶稣的身长,但没有称体重,耶稣身高五英尺三点五英寸。
  另外一个店员走到毕利面前,问他是不是要买那本书,毕利回说要买。
  毕利在收款机前等着找零钱时,瞥见旁边一箱有半裸体女人像的旧杂志,杂志封面上有一行字:蒙塔娜·怀尔德赫克现在怎么样了?
  毕利看见了这行字,当然清楚蒙塔娜·怀尔德赫克到底在哪儿,她在541号大众星上抚养婴儿。那本叫作《午夜猫》的杂志却断定她紧裹着外套,沉在圣佩德罗海湾的海水里有三十英寻深。
  就这么回事。
  毕利看了真想要哈哈大笑。那本供独身汉取乐的杂志编造这种故事,是为了登载蒙塔娜在十几岁演黄色电影时的一些照片。
  毕利没仔细看。因为照片很不清楚,斑斑点点,看不出她的真面目。
  毕利被带进书店后面,他这次走进去了。一个看厌倦了的水手从电影机旁走开,而影片还在放着。毕利向里一看,只见蒙塔娜·怀尔德赫克一个人坐在床上正剥香蕉皮。
  毕利在纽约的那天夜里没有在电视里露面,但他作了广播讲话。紧靠毕利的旅馆是一家无线电台。他看到办公大楼门口的电台信号,于是走了进去。他乘自动电梯想去播音室,在电梯上还有其他的人也要到播音室去。他们是文学评论家。他们认为毕利也是的。他们将马上讨论小说是否已经消亡的问题。就这么回事。
  毕利同其他的人围着金黄色的栎木桌就坐。他还专用一只麦克风。主持人问他的姓名和来自什么报社。毕利告诉他说,他来自《埃廉报》。
  他既紧张又高兴。“如果你在怀俄明州的科迪的话,”他自言自语,“那就去请怀尔德·鲍勃得啦。”
  在广播节目刚开始时,毕利举起手来想发表意见,但没有被同意立即讲话。其他的人在他的前面发言了。其中一个人说,把小说埋葬了就太平了,可是一个弗吉尼亚人在一八六五年的一百年以后却写了一本什么《汤姆叔叔的小屋》①。另外一个人说,许多读者在他们的头脑中想象不出书里描写的那些激动人心的情景,所以作家们必须按照诺曼·梅勒②的样儿去做,在公众表演他所写的东西。主持人请大家就小说在当代社会可能起的作用发表意见。
  【① 作者嘲笑评论家的无知,因为《汤姆叔叔的小屋》的作者斯托夫人是康涅狄格州人。小说成于1853年。】
  【② 诺曼·梅勒(1923—),美国当代著名小说家。】
  一个批评家说:“为雪白的房间里提供色彩。”
  另一个批评家说:“艺术地描写喷气机。”
  还有一个批评家说:“教导小官员们的妻子买什么东西和在法国餐馆里的举止风度。”
  接着,毕利得到发言的机会。他用训练有素的声音,娓娓动听地讲起来了,讲到飞碟,蒙塔娜·怀尔德赫克和其它等等的东西。
  在广告节目时间,他被叫出播音室。他回到旅馆,在连接他床的“魔指”机器里丢进一角五分钱便睡着了。接着他进行时间旅行,回到了541号大众星上。
  “又时间旅行啦?”蒙塔娜问道。这是屋子里的一个人造的夜晚。她正在喂小孩奶。
  “嗯?”毕利回道。
  “你又进行了时间旅行,我总是能猜得出的。”
  “嗯。”
  “这次你去过哪儿啦?没去战场。这我也是能猜得出的。”
  “纽约。”
  “大苹果。”
  “呃?”
  “大家通常叫纽约是大苹果。”
  “哦。”
  “你看了戏或电影吗?”
  “没有,我绕着时代广场走了一遭,买了基尔戈·特劳特写的一本书。”
  毕利漫不经心地说他看了她演的一部分黄色电影。她的反映也是漫不经心的,因为在541号大众星上,可以随心所欲,想到什么讲什么。
  “是的——”她说,“我听说过你在战时的情况,听说过你那时扮演的是怎样的个小丑,还听说过那位中学教员被枪毙的情况。
  他同行刑队演了一次黄色电影。”她把婴儿的嘴从一个奶头换到另一个奶头。
  一阵沉默。
  “他们又在玩弄时钟啦。”蒙塔娜说时站起身来预备把婴儿放到小床上。她讲的是动物园的看守人正在拨屋里的电钟,使电钟忽快忽慢,通过望孔观察这对地球人的举动。
  荣塔娜怀尔德赫克的脖子卜有一根银项链。挂在她的二个乳房之间的是一只心形金属小盒,盒子里保存了她的醉鬼母亲的一张照片,模糊不清,看不清她原来的样子。在金属小盒的外边刻了几行字:上帝赐我以从容沉着,去接受我所不能改变的事物;以勇气去改变我所能改变的事物;以智慧,常能辨别真伪。
《五号屠场》[美] 库尔特·冯内古特
(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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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罗伯特肯尼迪的避暑别墅距我常年住的家有八英里远,他在两天前遭到枪击,昨晚死于非命。
  就这么回事。
  马丁·路特·金在一个月前遭枪击,也死了。
  就这么回事。
  我的政府每天给我报出尸体的数字,这些尸体是在越南的军事科学所酿成的。
  就这么回事。
  我的父亲在多年以前去世了,属于正常疾故。
  就这么回事。
  他为人和蔼。也是个枪迷。他给我留下许多枪。但枪都锈了。
  毕利·皮尔格里姆说,在541号大众星上,大家对耶稣基督不太感兴趣。地球上的人给541号大众星生物印象最深的当推查尔斯·达尔文了,他教导人们:死意味着生命的结束,尸体只存在利用价值。
  就这么回事。
 
  基尔戈·特劳特写的《大布告板》也反映了同样的思想。飞碟上劫持特劳特的那些生物也向他打听达尔文的情况,还向他打听了打高尔夫球的情况。
  如果毕利·皮尔格里姆从541号大众星生物那儿学来的道理是对的活,那么不管我们有时似乎死亡到什么程度,我们将永远是健在的,我①对此却并不过分高兴。如果我会永久停留在这个时刻或那个时刻的话,那我就感恩不尽了,因为其中有许多时刻是最开心的。
  【① 作者再一次在书中露面。】
  我和我的老战友奥黑尔重返德累斯顿的旅行是我最近过得最开心的时刻之一。
  我们从东柏林乘坐一架匈牙利班机。驾驶员留着八字胡,长相像阿道夫·门乔。当飞机起动时,他抽着一支古巴雪茄。在起飞时,没有吩咐乘客束紧座位上的保险带。
  我们飞上天空时,一个年轻的服务员给大家递送面包、香肠、牛油、干酪和白酒。我面前的那个折叠餐盘打不开,服务员到座舱里找了开启工具,把它撬开了。
  还有六个乘客,他们操多种语言。他们也很开心。东德就在下方,灯火一片辉煌。我想象着朝这些灯火,这些村庄、城市和集镇上投炸弹的情景。
  奥黑尔和我从未想到要赚什么钱,可是我们此时此地却特别富裕。“如果你在怀俄明州的科迪的话,”我对他慢吞吞地说,“那就去请怀尔德·鲍勃得啦。”
  奥黑尔身上带着一本小笔记本,本子背面印有邮资比率,航空距离和名山高度以及有关世界各地的其它主要情况。他寻找德累斯顿的人口数字,小笔记本上没有这一项。当他看到下面的这一段时,他把它递给我看:全世界每天平均有三十二万四千个婴儿出生,每天平均有一万人饿死或死于营养不良。就这么回事。此外,有十二万三千人死于其它原因。就这么回事。世界上每日净增十九万一千人。人口统计局预计,在二○○○年以前,世界人口的总数将翻一番,增至七十亿。
  “我想他们那时的生活都不会好的。”我说。
  “我也是这样想的。”奥黑尔应道。
  毕利·皮尔格里姆也同时旅行回到德累斯顿,但不是此时的德累斯顿。他正返回到一九四五年的德累斯顿,该市被烧毁的后两天。毕利和其他人被卫兵带到废墟堆上。我当时也在那儿。奥黑尔也在那儿。我们在瞎眼老板的旅店的马厩里住了两宿。当局在那儿找到了我们。他们吩咐我们要干的活儿:向邻居借洋镐、铲子、木杠和手推车,然后去废墟中的某某地点劳动。
  
  在通往废墟堆的主要街道上障碍重重,德国人被阻在那儿了,无法向前探索这个月球。
  许多国家的战俘那天上午都在德累斯顿的某地汇合。通令说要在这儿开始挖尸体。于是挖掘开始了。
  毕利发现和他一起挖掘的是新西兰的一个毛利人,他是在托布鲁克被俘的。那个毛利人的皮肤像深棕色的巧克力。他的前额和两颊刺有漩涡形画纹。毕利和毛利人挖掘这月球上不活动的,没有什么东西可挖的砂砾层。砂砾层的质地很松,常出现小塌方。
  一下子就挖了许多洞。谁也不知道这时要找什么。多数洞里一无所有,有的洞通到人行道,有的则通到他们无法搬动的大圆石。这儿没有机器,连马、骡或牛都不能到这块月球表面上来。
  毕利、毛利人以及帮助他俩挖一个特别的洞的其他人终于挖到一个由木板和石头凑巧胡乱拼成的圆屋顶。他们在木板上捣了个洞,里面的空间不小,但漆黑一团。
  一个德国兵带着手电下去了好一会儿。他走出来以后向站在洞边的一个上级报告说,洞里有几十具尸体。他们还坐在板凳上,身上没有标记。
  就这么回事。
  这位上级说,木板上的洞应当挖大,然后放下梯子,把尸体搬出来。他们就这样开始了挖德累斯额的第一个死人坑。
  接着他们又逐渐发现了数以百计的死人坑。死人坑开始时像蜡封的博物馆,没有臭味。但后来尸体腐烂,化水,发出了玫瑰花和芥子气的味儿。
  就这么回事。
  与毕利一起劳动的那个毛利人在被派到臭坑里挖死人后,因呕叶不止死了。他吐了又吐,吐断了肠胃。
  就这么回事。
  他们想出了一个新办法,尸体不扛出来了。士兵用喷火器进行火葬。士兵站在洞口外面,把火喷进去就行了。
  那可怜的老中学教员埃德加·德比从这儿的一处地窖里拿了一茶壶被逮住了。他是在犯抢劫罪的名义下被捕的,审判以后就被枪毙了。
  就这么回事。
  这时春天来临了。死人坑被封闭了起来。士兵们都打俄国人去了。在郊区,妇女和孩子们在挖藏枪的坑。毕利和他的那一批人被关在郊区的马厩里。一天早晨,他们起身后发现门上没有锁。
  第二次世界大战在欧洲已经结束了。
  毕利和其他的人到林阴道上散步。树木在抽芽。路上没有人,也没有任何来往的车辆。
  有一辆被弃了两匹马拉着的运货马车,车是绿色的,样子像棺材。
  鸟儿叽叽喳喳地在谈话。
  鸟儿对毕利·皮尔格里姆说“普-蒂-威特?”
  【-全书完-】
《五号屠场》[美] 库尔特·冯内古特
(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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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评
 
  库尔特·冯内古特(1922~):美国黑色幽默作家。
  本书是美国后现代派作家冯内古特在七十年代的佳作。
  对“人世”的又一种定义——库尔特·冯内古特《五号屠场》
  中国的女作家萧红,曾用她的作品,把人世定义为“生死场”。
  仔细一想,这定义十分准确,人世不就是一个生生死死的场所吗?你来我去,每个人几十年光景;对那些特别的人,上帝也就恩准他们活到一百来岁,每个人最后把白骨一留,便无影无踪了。
  美国的男作家冯内古特根据他的人生体验,通过他的长篇小说《五号屠场》,把人世定义为“屠场”。我觉得这也十分准确,我们回首历史,会发现没有一年人类不在打仗。不是你打我,就是我打你;不是在这儿打,就是在那儿打;不是你杀我的人,就是我杀你的人。
  这不像屠场像什么?
  一九九九年七月二十日,《纽约时报》公布了他们选择的本世纪最好的一百部英语小说,《五号屠场》名列第十八位,这似乎说明,冯内古特对人世的看法得到了不少人的认同。
  《五号屠场》写的是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发生在德累斯顿一家屠宰场里的故事。被德国俘去的一些美国军人就关押在这个屠宰场里。
  战俘们使用的蜡烛和肥皂是用人体的脂肪制成的,杀人在这里和屠宰猪、牛、羊一样轻而易举。书中人物之一毕利在这儿看到许多被热水烫过的尸体。但作者在谴责德国法西斯的残暴的同时,还着重写了美军对德累斯顿的大轰炸,这次轰炸造成了十三万五千人的死亡。这次轰炸按官方的说法是为了瘫痪纳粹德国的抵抗能力,是早日结束战争的正义之举,可在作者的眼里,同样是一场野蛮行为,是再一次把德累斯顿变成了屠宰场地。作者这样描写德累斯顿被炸时和被炸后的情景:德累斯顿成了一朵巨大的火花了,一切有机物,一切能燃烧的东西都被火吞没了;德累斯顿这时仿佛是一个月亮,除了矿物质外空空如也,石头滚烫,周围的人全见上帝去了。在五十年代那些描写第二次世界大战的美国小说里,美军的行为包括这场战争都是被肯定的,可在冯内古特笔下,这一切则成了嘲笑和质疑的对象。作者在书中公开说:在任何情况下不能参加大屠杀,听到屠杀敌人不应当感到得意和高兴。他比他的前辈作家前进了一步,这一步很重要,这一步为把我们人世变成乐园而不是屠场奠定了一点新的基础。
  我喜欢读《五号屠场》的另一个原因,是它的叙述方法新颖独特。
  在这本书里,作者发明了一颗541号大众星,书中的人物被一架飞碟绑架到541号大众星上,从而获得了观看人类世界的新的视角。从这里可以看见地球上的人类在进行愚蠢的杀戮,作者也借这里的生物之口,对人类进行了无情的嘲弄。有趣的是,这个被绑架到541号大众星上的人物毕利,可以看见不同的时间,可以见到他感兴趣的任何时间。在541号大众星上的生物看来,过去、现在、将来——所有的时间一直存在,而且永远存在。接受了这种观点的毕利,挣脱了时间的羁绊,他就寝的时候是个衰老的鳏夫,醒来时却正举行婚礼。他从一九五五年的门进去,却从另一个门一九四一年出来,他再从这个门回去,却发现自己在一九六三年。正因为小说中的人物有了这种本领,所以小说的叙述便获得了极大的方便,可以随意转进到不同的时空,人物老年、幼年、新婚、少年、病中、中年的故事随意穿插,使我们读起来觉得妙趣横生,快感无穷。
  《五号屠场》中有一句话:“就这么回事”。使用达几十次之多。
  这句话是书中人物毕利从541号大众星上学来的,每读到一次,我都忍不住要苦笑一次。
  ——纽约州埃廉市的理发师在狩猎逐鹿时被一位朋友开枪打死啦,就这么回事。
  ——炮兵队的人除韦锐外全部报销。就这么回事。
  ——一具具死尸啦,他们的脚板又青又白。就这么回事。
  ——他现在已经死了。就这么回事。
  从我随便在书中找出的这几句话里,我们已经能够感受出“就这么回事”这几个字的力量,能够体会出其中蕴含着的那份无奈、心酸、讥嘲、幽默。我想,仅仅因为冯内古特对这句话的使用,就应该把他划入黑色幽默流派。
  今天的世界上,各种各样的屠杀仍然没有间断,以美国为首的北约对南斯拉夫持续许多天的轰炸,难道不是一种屠杀?在战乱不断的非洲,不是不断传来有成批人被杀的消息?“五号屠场”不存在了,“六号屠场”、“七号屠场”、“八号屠场”也不应该存在,我们应该记住作家冯内古特在他这本小说中的呼吁:使地球上的全体居民学会和平地生活,我们不应该再允许把地球变成屠场的行为发生。
  作家和平民一样,无力也无权阻止一些屠杀事件的发生,但他可以呼吁,呼吁停止屠杀。如果连呼吁也不发出,那还要作家干啥?
《五号屠场》[美] 库尔特·冯内古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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