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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6《五号屠场》作者:[美] 库尔特·冯内古特

_4 库尔特·冯尼古特(美)
  “我将请人用枪打死他,”拉扎罗说,“大战以后他会回家,会成为大英雄,女人们会伏在他身上,他将定居下来。一两年后,他将听到有人敲他的门。当他开门时,他将会发现一个陌生人站在他面前。陌牛人会问他是否名叫某某,当他回答说是的时候,那陌生人会说:“保罗·拉扎罗派我来的。”于是陌生人掏出枪把他的鸡巴射掉。陌生人让他考虑一会谁是保罗·拉扎罗,没有鸡巴生活将成什么样子,接着朝他肚子又是一枪,然后走开。”
  就这么回事。
  
  拉扎罗说,他可以花一千美元加路费请人把世界上任何一个人杀死,他说他头脑里有一份名单。
  德比问他谁在他的名单上,拉扎罗回答说:“他妈的你放心吧,你不在名单上。只要你不同我捣蛋就是了。”一阵沉默。接着他补充说:“只要别同我的朋友捣蛋就是了。”
  “你有朋友?”德比想要打听。
  “在这次战争中?”拉扎罗说,“是的——在这次战争中,我有一个朋友,他已经死啦。”
  就这么回事。
  “真是太糟糕。”
  拉扎罗的眼睛又闪闪发光了。“是呀,他是我在车厢上结交的朋友,他名叫罗兰·韦锐,死在我的手臂上。他用一只没受伤的手点着毕利说:“他被这个狗养的傻瓜蛋害死的,我对他保证,我在战后一定请人用枪把这个狗养的傻瓜蛋打死。”
  拉扎罗把手一挥,不让毕利·皮尔格里姆申述自己的意见。
  “忘掉吧,伙汁哎,”他说,“你能享乐时就享乐吧。也许五年、十年、十五年、二十年以后,什么事也不会发生的。让我对你进一忠言:不论何时门铃响,可别亲自开门。”
  毕利·皮尔格里姆说他不久真的会这样死去的。作为一个时间旅行者,他看见自己死过许多次,并且把死亡的情况录在录音磁带上。他说,录音带同他的请嘱以及其它一些宝贵的东西现锁在埃廉市国营商业银行的信托保险箱内。
  录音带的开头是这样说的:我,毕利·皮尔格里姆将死于,已经死于,并且经常死于一九七六年二月十三日。
  他说,他临死时是在芝加哥就飞碟和时间的实质问题对大众发表演说。他的家仍在埃廉市。为了到达芝加哥,他得跨越三个国家的国境线。美国被巴尔干半岛的国家同化了,己经分成二十个小国家,不会再威胁世界和平了。愤怒的中国佬用氢弹把芝加哥炸毁了。就这么回事。芝加哥现在成了一座崭新的城市。
  他此时在棒球场上对一群聪明的听众发表演说。棒球场上面罩着球形屋顶,国旗悬挂在他后面。在绿色草地上有一只赫勒福德牛。毕利预言他在一个钟头之内就要死亡。他哈哈大笑,要听众同他一齐大笑。“我死亡的时间早就到了,”他说,“好多年以前,有一个人说一定要请人杀死我。他现在老了,住的地方离这儿不远。他阅读了你们这个漂亮城市里有关我相貌的所有宣传材料。
  
  他现在疯啦,今晚他将实现他的诺言。”
  听众们提出许多抗议。
  毕利·皮尔格里姆反驳他们说:“如果你们抗议,如果你们认为死亡是可怕的,那么你们对我的话一句也没听懂。”他最后说(每次演讲结束时都这样):“再见啦,诸位,再见啦,诸位。”
  他离开时有许多警察围绕着他,保护他不受人群拥挤。自从一九四五年以来,他的生命没有受到威胁。警察呆在他身旁。他们自告奋勇围成一圈,端着枪陪他站通宵。
  “不必,不必,”毕利平静地说,“是你们回家看你们的妻子儿女的时候了,也是让我死亡片刻然后再活转来的时候了。”就在这一刹那,一支高效激光枪瞄准器上的十字标线正对着毕利的额头。
  激光枪是从光线已经暗下来的记者席上对准他的。接着,毕利·皮尔格里姆便死了。
  就这么回事。
  因此毕利有一会儿工夫经历了死亡,它仅是一道紫光和嗡的一声响,那儿一切人都不存在了,毕利·皮尔格里姆也不存在了。
  然后他又活转过来,一直回到拉扎罗威胁他生命的那个时候,那是在一九四五年,他被通知出院,穿上衣服,他的健康恢复了,他、拉扎罗和可怜的老埃德加·德比快要去那个“剧场”加人他们的同胞的行列。他们将以秘密投票的方式,自由选举自己的领导人。
  毕利、拉扎罗和可怜的老埃德加穿过俘虏营大院,向“剧场”走去。毕利穿着妇女皮手筒似的小外套,外套裹住他的两只手臂。
  他不知不觉成了那幅名油画“七六年的灵魂”中的主要丑角。
  埃德加·德比在头脑里书写着一封封家信,告诉他妻子他仍健在,不必为他操心,战争快结束,他不久要到家了。
  拉扎罗自言自语也谈着他在战后要杀死的一个个人,谈着他将要干的职业。谈着他要玩弄的女人,不管她们愿不愿意,他要她们同他睡觉。如果他是城里一只狗的话,警察将会开枪打死他,把他的脑袋送到实验室里,看看他是不是犯了狂犬病。就这么回事。
  他们走近“剧场”时碰到一个英国人,他正在用他的靴子后跟在地上踩一条小槽,算作标记,把俘虏营大院的美国人住地与英国几住地分开来。毕利、拉扎罗和德比没问这条分界线是什么意思,因为他们打小孩起就熟悉了这种标记了。
  “剧场”里躺满了美国人,他们像汤匙似地挤在一起。大多数美国人睡着了或处在迷迷糊糊的状态之中。他们的内脏在不规则地跳动着,都干枯了。
  “关上他妈的门,”有人对毕利说,“你是生在马厩里的吗?”①毕利关上了门,一只手从他那“皮手筒”里脱出来摸摸火炉,炉子像冰块一样冷。舞台上仍然是上演《灰姑娘》时的布置。天蓝色帷幕从拱门上挂下来,拱门是粉红色,非常鲜艳。还有金色的宝座和假时钟。时钟指在半夜的时间上。
  【① 这是一句打趣话、根据传说、耶稣是生在马厩里的。】
  灰姑娘的木屐是把军靴涂成银色做成的,现在翻了个儿,并排放在金色宝座下面。
  毕利、可怜的老埃德加·德比和拉扎罗在医院时,英国人领到了毯子和垫子,他们却没有得到,只好临时将就着睡觉。现在唯一空的是舞台,他们走上去,扯下天蓝色帷幕做睡觉的窝。
  毕利蜷缩在他的天蓝色的窝里,对着宝座下面灰姑娘穿的那双银色木屐直发愣。他想起他的鞋子已经坏了,他需要靴子穿。
  他不想走出他的窝,但又强使自己爬出来了。他四肢着地,爬到那双靴子旁边坐定,试穿起来。
  靴子很合脚。毕利·皮尔格里姆成了灰姑娘,灰姑娘便是毕利·皮尔格里姆了。
  美国人在恍恍惚惚之中觉得英国人的一个头目在进行个人卫生教育,接着进行自由选举。在选举过程中,至少有一半美国人在打瞌睡。那位英国头目走上舞台,用轻便手杖啪啪啪地敲宝座的扶手,大声说:“小伙子们,小伙子们,小伙子们——请注意啦。”
  如此等等。
  谈到人的生存时,那位英国头目是这样说的:“如果你停止注意自己的外表美,你很快就要死了。”他看见了几个人是这样死的。
  他说:“他们不肯站立,不刮脸,不洗澡,不起床,不谈话,然后就死啦。因此大家都说这显然是一种很容易又无痛苦的死法。”就这么同事。
  那位英国头目说,他被捕刚曾经对自己发誓:一天刷两次牙,刮一次脸,饭前和上厕所后洗脸洗手,每天擦一次鞋,每天早晨体育锻炼至少半小时,然后大便。常常照镜子,对自己的外表,特别是姿态进行毫无掩饰的品评。他后来的确是这样做的。
  毕利·皮尔格里姆缩在他的窝里听见了这番话,他没看英国人的脸,而是看着他的脚踝。
  “我羡慕你们这些小伙子。”那位英国头目说。
  有谁笑了,毕利不知道有什么可笑的。
  “你们这些小伙子今天下午就要离开这儿到德累斯顿去,据说那是一座美丽的城市。你们不会像我们这样被围起来。体们将走出牢房,到富有生气的地方去,而且那儿的食品肯定比这儿丰富。
  请允许我讲点个人感受:我已五年没见过一花一树,也没见过妇女和孩子——也没见过狗或猫,没去过娱乐场所,也没见过从事任何有益工作的人。
  “顺便讲一句,你们用不着担心挨轰炸。德累斯顿是一座开放城市。它不设防,没有军事工业,也没集中多少军队。”
  在恍惚之中,老埃德加·德比被选为美国俘虏头目。那位英国头目请在座的美国兵提名,但没有人提。于是他提名德比,称赞他在与人交往中很练达。没有其它的提名,所以提名结束了。
  “大家同意吗?”
  两三个人说:“同意。”
  接着,可怜的德比发言。他对英国人的金玉良言表示感谢,并说他一定要不折不扣地照着去做,相信其他的美国人也会这样去做。他还说,他现在的主要赞任是确保大家安全回国。
  “回你妈的鬼地方去吧,”保罗·拉扎罗在他的天蓝色的窝里咕咕哝哝地说,“回你妈的月亮上去吧。”
  那天气温突然回升,到了中午便是暖洋洋的。德国人带来了汤和面包,是由俄国人用二轮手推车送来的。英国人送来纯真的咖啡、糖、果酱、香烟和雪茄,“剧场”的门也打开了,让外面的暖和空气进来。
  美国人开始感到舒服多了,能够用手拿食物。接着去德累斯顿的时间到了。美国人相当有气派地走出英国俘虏大院。毕利·皮尔格里姆还是走在队伍的前头。这时他穿了银白色靴子,两只手套在“皮手筒”里,身上披着天蓝色帷幕,好似穿着宽大的礼服。
  但仍然一脸胡子。走在他旁边的可怜的老埃德加·德比也是一脸胡子。德比正想象着写家信,嘴唇一抖一抖地动着:“亲爱的玛格丽特:我们今天离开这儿到德累斯顿去。别担心,它不会挨轰炸的,它是开放城市。今天中午举行了选举,猜猜看选举的结果……
  他们又来到俘虏营外的铁路调车场。他们来这儿坐的是两节车厢,如果坐四节车厢,那就会舒服得多了。他们又看见了那个死了的流浪汉。他躺在轨道旁的野草里,冻僵了。他以胎儿卧在娘胎里的姿势,像一只汤匙似地弓着身子,甚至在死亡里也想同其他人偎倚在一起哩。现在别无他人,只剩下他孤零零的一个人,与稀薄的空气和煤渣偎倚在一起了。他的靴子已被脱掉,露出一双又白又青的赤脚。不管怎么说,他死得还可以。
  就这么回事。
  
  去德累斯顿的这趟旅行还是很愉快的,只花了两个小时,一只只瘪瘪的小肚皮都吃饱了,灿烂的阳光和温暖的空气从通气孔通了进来。他们还有足够的烟可抽,这些香烟都是英国人送的。
  美国人在下午五点到达德累斯顿。车门打开后,只见一座美丽的城市展现在眼前。对大多数美国人来说,这是他们生平所见的最可爱的城市。天际变幻莫测,妖娆多姿,富有魅力而又荒诞离奇。在毕利·皮尔格里姆看来,它好像是一幅主日学校的天国画。
  在车厢里,有人在我身后说了一声“盎司”。那是主动的我,也足被动的我。我有生以来看到的另一个城市是印第安纳州的印第安纳波利斯。
  德国其它大城市都遭到狂轰滥炸。德累斯顿连打碎玻璃窗的事都没有发生过。警报器每天拼命吼叫,人们走进地窖,在那儿收听广播。飞机常常飞往其它什么地方——莱比锡、克姆尼茨和普劳恩等等地方。就这么回事。
  德累斯顿的水汀仍然快乐地嘘叫着,电车叮叮当当地响。电话机在来回传话。灯光随着电钮的开关忽明忽暗。市内有一座座戏院和一家家餐馆,还有一个动物园。该市的主要营业是制药、卷烟和食品加工。
  现在是傍晚时分,人们下班了,正赶着回家。他们都很疲劳。
  八个德累斯顿人跨过铁路调车场的铁轨。他们身着新军装,昨天他们才宣誓参军的。他们中间有的是孩子,有的已年过中年,还有两个是在俄国身负重伤的退伍军人。他们的任务是看管一百名来当合同工的美国俘虏。这个德国兵班里有一老一少,是祖孙俩,爷爷是个建筑师。
  八个德国人走近看管对象的车厢时神情十分严峻。他们知道自己给人看起来是群多么令人作呕,多么呆头呆脑的士兵。其中一个人有一只假腿,不仅荷枪实弹,而且拄着一根手杖。即便如此,他们仍然期望在刚从前线大砍大杀回来的这些高大、自信和凶残的美国人那儿赢得服从和尊敬。
  接着他们看到蓄着胡子的毕利·皮尔格里姆穿着天蓝色的宽大礼服和银白色靴了,双手套在“皮手筒”里。他看上去至少有六十岁。靠近毕利的是断了胳膊的小个儿保罗·拉扎罗,他因患狂犬病而发出嘶嘶的响声。拉扎罗旁边的是可怜的老中学教员埃德加·德比,他满怀爱国热忱和中年人的自以为是,因而显出一付悲天悯人的模样。
  如此等等。
  
  八个可笑的德累斯顿人探明这一百个可笑的人果真是刚从前线抓回来的美国俘虏,开头是微微一笑,接着便哈哈大笑起来。他们的恐惧烟消云散了,没啥可怕的嘛,只不过是又多了一些瘸子,又多了一些像自己一样的蠢人,纯粹是一出轻歌剧呢。
  轻歌剧演员们走出铁路调车场,进入了德累斯顿街道。毕利·皮尔格里姆是明星演员,走在头里当领队。成千上万的人回家,走在人行道上。他们有气无力,面色苍白,因为过去两年吃的大多数是马铃薯。他们除了希望天气变暖以外不想其它好处,却想不到来了一场滑稽表演。
  毕利没注意到许多人因他的滑稽相而捧腹大笑,还直盯住他看。他被这个城市的建筑物迷住了。快乐的爱神们在一扇扇窗户之上编织花环,淘气的牧神和裸体的宁芙①从雕花飞檐上眯着眼睛俯视毕利。石猴在雕有旋涡花饰的石洞里,在贝壳和竹子中间跳跃。
  【① 希腊神话中山林水泽中的仙女。】
  毕利凭着对未来的记忆,本城在一个多月之内将被炸毁烧光,在这里将目睹他的大多数同伴不久死于非命。
  就这么回事。
  毕利朝前迈步时,他的两只手在他的“皮手筒”——小个儿乐队指挥的上装里摸索着,指尖儿在暖烘烘的黑暗处翻来翻去,想摸出上装衬里里面是两块什么东西。指尖摸到了衬里的里面,接触到那两块东西,一块像粒豌豆,另一块像小马蹄铁。交通灯变红了,他们的队伍在交通繁忙的转弯处不得不停下来。
  在转弯处行人的前列是一名外科医生,他成天进行手术。他是地方上的医生,但有军人风度,在两次世界大战中都服过役。毕利的模样使他大为不快,尤其从看守美国俘虏的卫兵那里得知毕利是美国人,对毕利则更为反感。在他看来,毕利的审美观糟透了,可能毕利遭到了许多可笑的麻烦,以至于穿着如此可笑。
  外科医生会讲英语.便对毕利说:“我想你把战争看得很滑稽啰。”
  毕利心不在焉地看着他,一时间不知自己到了什么地方,也不清楚怎么到这儿来的。他却不明白人们以为他在扮演小丑的角色,当然这是命运,命运给他这一身打扮。是命运和想活下去的微弱意志造成他现在这副模样。
  “你希望我们笑吗?”外科医生问。
  外科医生想得到某种满足。毕利却给搞糊涂了。毕利想对人友好,如果有可能的话,想对人有所帮助,但是他已到智尽能竭的地步了。他的手指抓着那件小上装衬里的两块东西,决定让外科医生看一看。
  “你以为我们爱被嘲弄?”外科医生说,“像你这样代表美国,你感到自豪吗?”
  毕利从他的“皮手筒”里抽出一只手,举到外科医生的鼻子下面。在他的掌心上有一粒两克拉重的钻石和半副假牙,这半副假牙是令人厌恶的小小的人工制品,闪烁着银色、珍珠色和桔红色。
  毕利微笑着。
  队伍快步前进,摇摇摆摆地来到德累斯顿的屠场门口,然后走了进去。这屠场已不再那么繁忙了。德国的有蹄类动物几乎已被人们,主要是士兵宰光,吃尽,并被排泄掉了。
  就这么回事。
  美国人被带到大门里第五幢房子。这是一座用水门汀砌的方墩墩的平房,前后门都能滑动,它是为存放即将屠宰的猪而修建的窝棚。目前它将充当这一百个远离家乡的美国俘虏的家。屋里有简陋的床铺,有两只大肚子火炉和一个水龙头。屋后是公共厕所,一根圆杆,下面放几只桶,就成了厕所。
  这幢房子的门上有一个很大的数目字“五”。在美国人进屋以前,唯一能讲英语的一个卫兵吩咐他们记住他们的简单住址,以防万一在这个大城市里走迷了路。他们的住址是五号屠场。
《五号屠场》[美] 库尔特·冯内古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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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打从发生那件事件的二十五年以后,毕利·皮尔格里姆走上埃廉市的一架包机。他知道它将要坠毁,但他不愿说出来,以免自己被嘲弄。这架飞机预定要把毕利和其他二十八名验光配镜师载往蒙特利尔开会。
  他的妻子瓦伦西亚在飞机外面,他的岳父莱昂内尔·梅柏尔坐在他旁边,身上束着安全带。
  莱昂内尔·梅柏尔是一架机器。当然,541号大众星生物说宇宙里动植物都是机器。许多地球上的人听说自己是机器觉得受了侮辱,在他们看来却很可笑。
  飞机外面的那个名叫瓦伦西亚·梅柏尔·皮尔格里姆的机器一面吃棒糖,一面挥手道别。
  飞机安全起飞,原来注定如此。飞机上响起了男声四重唱,是验光配镜师们唱的,他们称自己是“四只眼的混蛋”。
  当飞机在上空安全飞翔时,毕利的岳父这机器要求四重唱的队员们唱一只他喜欢听的歌。他们知道他指的是哪一只歌,于是他们唱了,歌词如下:我坐在自己的牢房,满裤子污秽肮脏,我那两个圆玩艺儿在地板上轻轻地跳弹。
  当她咬我的裤裆,我看见了自己血淋淋的“树桩”。
  啊,我再也不会去同波兰佬纠缠。
  毕利的岳父听了直笑个不停,接着又请求四重唱队员唱另一只他非常喜爱的波兰歌。他们唱了一只宾夕法尼亚煤矿歌。歌词的开头是这样的:我和迈克在煤矿挖煤,唉呀呀,我们过得真美。
  一周领一次饷,唉呀呀,第二天就无活可干。
  提到波兰人,毕利·皮尔格里姆还有一段小插曲,在毕利到达德累斯顿第三天,他偶然看见一个波兰人在大庭广众中被吊死。
  那天太阳刚出,毕利和其他几个人恰巧步行去工作,走到绞刑架旁边,在台阶或看台前面有小群人。那个波兰人是个农工,因为同一个德围女人发生性关系而被吊死。
  就这么回事。
  毕利料定飞机快要坠毁,于是闭起眼睛,进行时间旅行,回到一九四四年。他又同“三个火枪手”回到卢森堡的森林里。罗兰·韦锐摇撼着他,把他的头朝树上直撞。“你们丢下我向前走吧。”毕利·皮尔格里姆说。
  当飞机撞在佛蒙特的休格布什山顶时,机上的四重唱队员还在唱着“等到太阳照耀,纳利。”除了毕利和副驾驶员幸存外,其他人全都蒙难。
  就这么回事。
  第一批走到飞机坠毁地点的是一些年轻的奥地利滑雪教练,他们是从下面的滑雪胜地来的。他们一面从一具尸体走到另一具尸体,一面用德语交谈。他们戴着黑面罩,眼睛前面开了两个洞,还插了根红羽毛。他们看起来像奇形怪状的黑面木偶。他们是为了取笑而装扮黑人的白人。
  毕利已经被摔得脑骨折了,但神智仍然清楚,就是不知道现在在哪儿。他的嘴唇翕动着,其中一个黑面木偶把耳朵贴近他的嘴唇,以便听到他的可能是临终前的遗言。
  毕利认为这个黑面木偶与第二次世界大战有关系,于是低声告诉他他的地址:“五号屠场。”
  毕利被放在一只半底雪橇上,往休格布什山脚下运去。黑面木偶用一根根绳子控制住雪橇,以有节奏的呼叫来协同动作,一路选择便于滑行的地方向下滑。接近山脚时,大伙儿乘了供游览的架空滑车,沿着一排吊架滑行。毕利张眼望望这群年轻人,他们身着色彩鲜艳的弹力衣,脚穿大皮靴,眼戴护目镜,一个个坐在滑车的黄色椅子上,摇摇晃晃地穿空而行,帽子上的雪飞扬开去。他以为他们是第二次世界大战中令人惊异的一个新方面的组成部分呢。他感觉良好,一切都很顺利。
  他被送进一家私立小医院。一个著名的脑科医生从波士顿赶来给他动了三个小时手术。毕利手术后昏迷了两天,做了无数的梦,有一些是真事,时间旅行也是真事。
  其中的一件真事,是他住在屠宰场的第一个夜晚,他和可怜的老埃德加·德比在已经空荡荡的牲畜栏之间一条肮脏的狭道上推着一辆空的两轮手推车。他们去公共食堂为大家取晚餐。一个名叫魏纳·格鲁克的十六岁德国少年看守他俩。手推车的车轴上满是死牲畜的肥油油污。
  就这么回事。
  太阳刚落,城市映在落日的余晖里。余晖在富有田园风光的空处形成了一座座低矮的悬岩,正对着空空如也的牲畜围栏。轰炸机可能要飞来,全市的灯火熄灭了。毕利没捞得上看见德累斯顿的一盏盏电灯闪亮起来的夜景,这是任何城市在日落以后所作的最愉快的一件事儿。
  有一条能反映德累斯顿灯光的宽阔河流,名叫易北河。如果不是实行灯光管制,它会使那些一闪一闪的灯光变得非常美丽。
  小卫兵魂纳·格鲁克是德累斯顿城里的一个男孩。他以前从没来过这个屠宰场,所以不了解厨房在哪儿。他像毕利一样,身材高而体质弱,也许可以成为毕利的小弟弟。事实上,他们是远房堂兄弟,不过他们永远不会发现他们的这种关系。
  格鲁克背的是一支重得难以想象的老式步枪,是早该进博物馆的货色,单发子弹射击,八角形枪杆,光滑的枪膛。他装上了刺刀,像一支长长的毛线针,没有血槽。
  格鲁克把他们领到他以为有厨房的一座楼,他把拉门推到一边,里面没有厨房。有一间化妆室,同淋浴室相接,许多蒸汽从浴室里冒出来。蒸汽里有三十个十几岁赤裸裸的姑娘,她们是从波兰的布雷斯劳来的德国难民。布雷斯劳已经遭到狂轰滥炸。她们也刚到德累斯顿。德累斯顿挤满了难民。
  当三个傻瓜找到公共食堂(主要为屠宰场工人做午餐)时,除了一个女工外,其他的厨房工人都回家了。她不耐烦地等着他们,她的丈夫已经阵亡。就这么回事。家里没有人了,但她已戴好帽子,穿了外套,也想回她的那个所谓的家。她的两只白手套并排地摆在锌板柜台上。
  她为美国人准备了两大罐汤,罐子炖在煤气炉上,用小火烧着。她还做了许多黑面包。
  她问格鲁克说,他参军是不是太年轻了,他回答是的。
  她问埃德加·德比说,他参军是不是太老了,他说是的。
  她问毕利·皮尔格里姆想干什么,毕利说不知道。他只是想使身体暖和些。
  “真正的战士全死光了。”她说。这倒是真话。
  就这么回事。
  毕利在佛蒙特昏迷期间看到的另一件真事是:在德累斯顿城被炸毁的前一个月,毕利和其他人的工作是在一个造麦芽糖浆的工厂擦窗户,拖地板,打扫盥洗室.把瓶子装箱并把硬纸板箱封好。
  糖浆含有丰富的维生素和矿物质,是孕妇的滋补品。
  麦芽糖的味道好似加了胡桃酒的蜜水,在厂里做工的人都成天悄悄地用调羹舀糖浆吃,他们不是孕妇,但是他们也需要维生索和矿物质。毕利上工的第一天没有舀了吃,其他许多美国人都吃了。
  毕利第二天饱了口福。厂里到处藏着调羹,椽子上,抽屉里,水汀后面等处都藏有调羹。这些调羹是偷吃糖浆的人听到有人走近时匆忙藏起来的。舀糖浆吃是犯罪行为。
  毕利上班的第一天,在水汀的后面打扫时,发现了一只调羹,他身后一桶糖浆在冷却。只有在外面擦窗户的可怜的老埃德加·德比看得见毕利和他拿着的调羹,这是餐桌用的汤匙。毕利把它放进桶里,在里面转了又转,把糖浆搅成一大团,取出来塞进嘴里。
  片刻后,毕利身体里的每个细胞都无限感激而欢欣地摇撼着他。
  窗户上发出轻轻的叩击声。里面的一切,德比在窗外全看见了。他也要些糖浆。
  毕利也给他搅了一团厚厚的糖浆。他打开窗户,把它塞进了可怜的老德比的张大了的嘴里。德比马上感激涕零。毕利关了窗户,把粘糊糊的调羹藏起来,有人来了。
《五号屠场》[美] 库尔特·冯内古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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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在德累斯顿被炸毁的前两天,有一位很有趣的人物来访问屠宰场里的美国俘虏。此人就是小霍华德·w.坎贝尔,一个当了纳粹的美国人。坎贝尔就是写关于美国战俘恶劣表现的专著作者。
  他目前不是为了研究俘虏问题而来的。他到屠宰场来是为了替德国的军事组织——“自由美国大队”招募人员。坎贝尔是该组织的创始人和指挥者,该组织只准备在俄国前线作战。
  坎贝尔相貌平庸,但是穿着奢华,服装都是自己设计的。他头戴一顶白色宽边高顶帽,脚穿饰有卐字和星星的黑色马靴,全身套在长袜似的紧身衣里,黄色条纹从胳肢窝一直通到脚踝。他的肩章是亚伯拉罕·林肯酌侧面剪影,衬托在浅绿色的衬底上,他那宽宽的臂章底色是红的,上面缀有一个蓝色的卐字,一个白圈把卐字圈在里面。
  他这时正在水门汀造的仓库里解释这个臂章的含义。
  毕利·皮尔格里姆患了胃灼热病,胃里火烧火燎,因为他上班时整天偷吃麦芽糖浆。胃灼热使他的眼泪直滚,因此他看到的坎贝尔是被泪水的棱镜歪曲了的形象。
  “蓝色象征美国的天空,”坎贝尔正说着,“白色象征白种人,他们是大陆的拓荒者,他们把沼泽里的水排干,砍伐森林,修桥铺路,红色象征过去慷慨就义的美国爱国者的鲜血。”
  坎贝尔的听众昏昏欲睡。他们在糖浆厂劳累了一天,然后又在寒风中走了很长的路回来。他们骨瘦如柴,双眼深陷,皮肤上泛起溃烂性小块块。嘴上、喉咙和内脏里也溃烂了。他们在厂里偷吃的麦芽糖只含有少量的维生素和矿物质。
  坎贝尔现在向这些美国人说,只要他们参加“自由美国大队”,他们就能吃到食物,吃到牛排、马铃薯泥、肉汁和碎肉馅饼。“一旦打败了俄国人,”他继续说,“你们就可以从瑞士遣返回国。”
  听众里没有反响。
  “你们迟早得打共产党,”坎贝尔说,“何不趁现在打完算了?”
  看起来不答理坎贝尔是不行了。可怜的老德比,这个注定要死的中学教员,在此刻,或许是在他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刻,他笨拙地站了起来。本小说里几乎没有人物,也几乎没有戏剧性冲突,因为书里大多数人都病弱不堪,都是被巨大的力量要弄得无精打采的玩物。战争的主要后果之一是:到头来,人们失去了充当人物的勇气。然而,老德比现在却是一个人物哩。
  
  他摆出了一副趾高气扬的斗士架势。他低下了头,捏紧拳头,好像在等待命令和作战方案。接着,德比昂起头,骂坎贝尔是一条蛇。他又补充说:蛇就是蛇,无法变成其它东西,坎贝尔本来可以保持原来好的本性,但他失去了人性,因此比蛇,比老鼠,甚至比吸饱了血的虱子还卑鄙。
  坎贝尔这时却莞尔而笑。
  德比动人地讲了美国政府的形式,给全体人民以自由、正义、机会和公平。他说,在那儿没有一个人不乐意为这些理想而献身。
  他还讲到美国人民与俄国人民之间的兄弟关系,讲到这两个国家将如何扑灭纳粹瘟疫的蔓延。
  这时德累斯顿的空袭警报在悲哀地嚎叫。
  美国俘虏,看守卫兵和坎贝尔在屠场下面的藏肉室里躲警报。
  藏肉室开凿在一块天然石上,室内有回声。通往该室的楼梯上下都有铁门。
  藏肉室的铁钩上挂着几只牛、羊、猪和马。就这么回事。室内还有许多许多空铁钩,可以挂几千只牲口。这是一间天然冷藏室,没有冷却器。室内有烛光。四壁刷了石灰,透出石碳酸味。靠一边墙摆着凳子。俘虏们向凳子走去,抹去凳子上的白粉末,然后坐下。
  小霍华德·W.坎贝尔像卫兵那样站着。他与卫兵讲着流利的德语。他曾用德文写过许多名噪一时的剧本和诗歌,并且娶了一个名叫蕾茜·诺思的德国名演员。她已经死了,是在克里米亚慰问军队时被杀害的。就这么回事。
  那天晚上平安无事,但第二天晚上德累斯顿的十三万人就要送命了。就这么回事。毕利发觉自己又在同他的女儿争论起来,你一言我一语,比比划划。
  “父亲,”她说,“我们对你怎么办?”……“你知道我可以杀谁?”
  她问。
  “你可以杀谁?”毕利问。
  “那个基尔戈·特劳特。”
  “基尔戈·特劳特当然过去是,现在也是科幻小说家。”毕利不但读了特劳特写的几十本书,而且也成了特劳特的朋友。在某种程度上,任何痛苦的人都可以成为特劳特的朋友。
  特劳特住在埃廉市的一间出租的地下室里,离开毕利可爱的白房子大约两英里。究竟写了多少小说,他本人心中也无数,可能七十五本吧。没有一本小说赚了钱,所以特劳特以发行《埃廉报》糊口,专管报童。靠威吓、奉承和欺骗这些卖报的小孩子过活。
  毕利在一九六四年第一次遇见了他。毕利把他的高级小轿车开到埃廉市的一条后巷,他发现被几十个孩子和自行车挡住了去路,他们正在开会。一个满脸胡子的人向孩子们高谈阔论,他六十二岁,既胆小又凶狠,显然精于他的行当。他正吩咐孩子们马上出发到日报订户征订星期日版专号。他说,在两个月里,谁的订户最多,谁就可以同他的父母免费去马撒葡萄园岛玩一个星期。
  如此等等。
  其中一个报童是女孩,听了欣喜若狂。
  特劳特那张患妄想狂的脸对毕利来说太熟悉啦,他在许多书的扉页上已经见过。但他突然在家乡的背巷里见到那张脸时却想不出是谁。毕利暗想或许他在德累斯顿的什么地方见过这位疯弥赛亚①。特劳特看上去活像一个战俘。
  【① 犹太人期望中的复国救主。】
  那个卖报的女孩举起一只手说:“特劳特先生——如果我赢了,可以带我的妹妹去吗?”
  “肯定不能,”基尔戈·特劳特说,“你以为钱是长在树上的吗?”
  无巧不成书,特劳特正好写了一本关于摇钱树的小说。一片片树叶是一张张二十元的纸币,一朵朵花儿是一份份政府债券,果实是钻石。它吸引了许多人在树下互相残杀,死尸成了很好的肥料。
  就这么回事毕利·皮尔格里姆把他的高级小轿车停在背巷里,等待他们的会议结束。散会时,特劳特仍需要对付一个报童。那孩子不想干了,因为工作太累.时间太长而报酬又太少。特劳特很担心,如果那报童真的不干了,他得亲自走那条路线去送报,直至找到另一个傻瓜为止。
  “你是什么人?”特劳特嗤之以鼻,“某种胆小的奇才?”
  这也是特劳特写的一本书的题目《胆小的奇才》。它写了一个能呼吸的机器人,他的口臭治好以后受到大家欢迎。这本书写于一九三二年,他的伟大之处在于预见了广泛使用凝固汽油烧死人类。
  凝固汽油是从飞机上向人类掷下来的,机器人担任投掷工作。
  机器人没有良心,没有安上想象的电路,因而想象不到凝固汽油投掷后对地面上的人发生什么样的情况。
  特劳特写的一个主要的机器人活像人,可以谈话跳舞和做其它等等的事情,还出去陪姑娘玩。没有人能够阻止他向人投凝固汽油。人们忍受不了他的口臭。但他后来治好了口臭,于是人类欢迎他到他们中间来。
  特劳持力劝那个不肯干的报童卖报,但他碰了壁,他对那报童说,所有的百万富翁从小都是卖报的,那小孩回嘴说:“是的,但我敢打赌他们卖了一个星期的报纸就洗手不干了,这是怎样的一种勒索呀。”
  报童把装得满满的报袋放在特劳特的脚边,报纸订户名册放在报袋上面,他撂挑子不干了,让特劳特自己去送这些报纸。他没有汽车,连自行车也没有,而且对狗害怕得要命。
  一只大狗在附近什么地方汪汪汪地狂叫。
  当特劳特郁郁不乐地背起那只报袋时,毕利·皮尔格里姆走近他说:“特劳特先生——?”
  “嗯?”
  “你是,是基尔戈·特劳特?”
  “是的。”特劳特以为毕利要抱怨送报哩,他没有把自己视为作家,主要原因是世界从来不让他这么想。
  “这位——这位作家?”毕利说。
  “这位什么?”
  毕利以为自己肯定搞错了。“有一个名叫基尔戈·特劳特的作家。”
  “有什么?”特劳特看起来昏头昏脑,他傻里傻气地反问。
  “你从没听说过他?”
  特劳特摇摇头。“谁也,谁也没听说过。”
  毕利协助特劳特送报,用他的高级小轿车送他到各家各户去。
  毕利很负责,找到一家家订户,经过核对后再把报纸发出去。特劳特感到莫名其妙,从没遇到过这样的热心肠人,而毕利却如痴如醉地帮着他送报。
  特劳特告诉毕利说,他从没看见到自己的书被登广告,评论或者被出售过。“这些年来,”他说,“我一直打开窗户,向全世界表示爱情。”
  “想必你收到许多信了吧,”毕利说,“我多次想给你写信呢。”
  特劳特举起一只手指说:“一封信。”
  “热情洋溢吗?”
  “疯狂!写信的人说我应当做世界总统。”
  写这封信的人原来是埃利奥特·罗斯瓦特,毕利的病友,他们曾经同病房,住在普莱西德湖附近的退伍军人医院。
  “我的天哪,我当时认为他十四岁哩。”特劳特说。
  毕利邀请特劳特参加他的结婚十八周年宴会,只剩二天了,宴会在筹备中。
  特劳特坐在毕利的餐室里,狼吞虎咽地吃着有馅的吐司面包。
  他正同一个验光配镜师交谈,把费城乳酪和鲑鱼子吞满嘴巴。出席宴会的人,除了特劳特以外,全部与验光配镜有着这样那样的关系。他在这儿大出风头。大家虽然没有读过他的书,但为有作家出席他们的宴会而异常激动。
  特劳特同玛吉·怀特谈心。她很漂亮,已经不做牙医的助手了,而成了一个验光配镜师的家庭主妇。她读过的最后一本书是《艾凡赫》。
  毕利·皮尔格里姆站在旁边听他们交谈。他摸着袋里的一个东西,是他要送给妻子的礼物——一只白而发亮的盒子,里面装了一只镶有一颗星的蓝宝石戒指,适合于在鸡尾酒会场合佩戴,价值八百美元。
  虽然人们出于愚蠢和无知奉承特劳特,但是他却像吸了大麻烟似的飘飘然起来。他非常高兴,哇啦哇啦地大声讲话,真大失体统。
  “我怕我不会读完我应当读的那些书哩。”玛吉说。
  “我们都怕某些东西嘛,”特劳特答道,“我就是怕癌症、老鼠和短毛猎犬。”
  “我应当知道,但我不知道,所以我得问一问,”玛吉说,“在你写的东西中,最有名的是什么?”
  “一个法国伟大厨师的葬礼。”
  “那听起来怪有趣的。”
  “世界上所有伟大的厨师都在那儿,真是一个漂亮的仪式呢。”
  特劳特一面讲,一面虚构。“在棺材刚要上盖时,送葬的人把欧芹和辣椒粉撒在死者身上。”据说是这样的。
  “真是这样的吗?”玛吉问。她很迟钝,但是对生养孩子倒是挺感兴趣的。男人们看着她,巴不得她生孩子。她一个孩子还没生养过呢,她使用避孕工具。
  “当然真的,”特劳特对她说,“如果我写没有真正发生过的事情,并想把它兜售出去,那我就要坐牢啦,那是欺诈行为。”
  玛吉相信了他的话。“我从来没想到过呢。”
  “现在就想一想吧、”
  “这像在登广告,你在广告里得讲真话,否则就要遭惹麻烦。”
  “对呀,写小说情况也是如此嘛。”
  “你想可能有朝一日把我们写进书里吗?”
  “我把碰到的一切事情写进我的一本本书里。”
  “我想我最好讲话要谨慎些。”
  “很对。不仅我在听你讲话,上帝也在听呢。在上帝的最后审判日,他将告诉你的全部言行。如果你的言行很恶劣而不善良,那对你就很不妙,因为你将永远被焚烧,永远受痛苦。”
  可怜的玛吉的脸变灰白了,她也相信那种说法,吓得发呆了。
  基尔戈·特劳特捧腹大笑,一粒鲑鱼鱼子从他的嘴里飞了出来,掉进了玛吉的裤裆里。
  一个验光配镜师提请大家注意。他提议为毕利和瓦伦西亚的结婚纪念干杯。根据程序,担任男声四重唱的验光配镜师唱起了歌,而其他人喝着酒,毕利和瓦伦西亚则手挽着手,红光满面。大家兴奋得眼睛闪闪发亮。他们唱的是“我原来的那伙人”:哎呀呀,我要让世界看看我原来的那伙人……永别了,亲爱的伙计和姑娘;永别了,亲爱的心肝宝贝和朋友,愿上帝保佑他们……
  
  真没料到,毕利·皮尔格里姆对这支歌和这个场合感到惴惴不安。他从来没有他的一伙人。没有亲爱的情人和朋友。但不管怎么说,他还是想起了一个人,这时四重唱的和声力图缓慢而显得痛楚,而且变得越来越阴郁,难以忍受的阴郁,接着又甜美得透不过气来,过后又变阴郁了。毕利对和声的变化,在心理上有强烈的反应。他的嘴里充满了柠檬的酸味,他的脸色也变得很可怕,好像他的四肢真的被叫作拉肢刑具的毒刑在向四面拉。
  
  他看上去失了常态,歌唱完了以后,有几个人很关心地在议论。他们认为他可能心脏病发作,毕利去椅子那里,没精打采地坐了下来,这似乎证实了他们的看法。
  一阵沉默。
  “啊,我的天,”瓦伦西亚倚着他说,“毕利——你身体不适吗?”
  “还好。”
  “你的脸色很不好呢。”
  “真的——我很好。”除了不能解释那支歌对他的影响这么厉害外,他身体是好的,他多年来以为自己没有内心秘密了,但是这次证明在他的内心深处藏着一个很大的秘密,他想不出这是什么秘密。
  一些关心毕利的人看到他的两颊有了血色和笑容,于是走了开去。瓦伦西亚陪着他,在人群边上的基尔戈·特劳特走了过来,显得很关心,也显得很机灵。
  “你看上去仿佛是见到了鬼。”瓦伦西亚说。
  “没有”毕利说。他什么也没看到,但真正在他眼前的是四个唱歌的人的脸,四张普通的脸。当他们从甜美的歌声转入阴郁而后又转入甜美的时候,他们睁大了牛眼睛,心不在焉,显得内心很痛苦。
  “我可以猜一猜吗?”基尔戈·特劳特说,“你是透过一扇时间窗户往外看的。”
  “什么?”瓦伦西亚问。
  “他突然看到过去或未来,我猜得对吗?”
  “不是。”毕利·皮尔格里姆说。他站起来,一只手伸进口袋摸那只装有戒指的盒子,接着拿出来,昏昏沉沉地把它交给了瓦伦西亚。他原来的打算是在唱歌结束时当众把它交给她。此时只有基尔戈·特劳特一个人在场。
  “给我?”瓦伦西亚问。
  “是的。”
  “啊,我的天。”她说。接着她说得更响了,以便其他人也能听见。他们聚拢了,她打开盒子。当她看到嵌有一颗星的蓝宝石戒指时几乎叫了起来。“啊,我的天。”她说。她对毕利狠狠地吻了一下。她说,“谢谢你,谢谢你,谢谢你。”
  许多年来,关于毕利送给瓦伦西亚一只多么了不起的宝石戒指的事,成了人们的美谈。“我的天——”玛吉·怀特说,“她得到了我所看见的最大钻石,当然电影中看到的大钻石不算。”她正谈沦着毕利在战后带回来的那颗钻石。
  他在乐队指挥的那件小上装的衬里找到的部分假牙恰巧放在他的梳妆台抽屉里的链扣盒里。毕利收集了许多顶呱呱的链扣。
  在每个父亲节,送给他链扣是他家里的习惯。这时他衬衫袖子上就缀有父亲节时送给他的链扣。这些链扣值一百多美元。全是用古罗马的钱币做的。他在楼上有一对链扣,上面有能滚动的小轮子。他还有一对链扣,一只链扣上面有温度计,另一只链扣上面有指南针。
  毕利现在在参加宴会的人群中走来走去,表面上显得很正常。
  基尔戈·特劳特尾随着他,很想知道毕利猜疑什么或看到了什么,特劳特的大多数小说毕竟涉及到时间经线、超感觉力和其它意想不到的事情。特劳特相信这类事情,非常想得到证实。
  “你有没有把穿衣镜放在地板上,然后让一只狗站在上面?”特劳特问毕利。
  “没有。”
  “那只狗将向下看,它突然意识到在它下面没有什么东西。它认为它站在稀薄的空气之上,它将向前一跳,有一英里远哩。”
  “它将?”
  “取决于你如何看待啰,仿佛你突然意识到自己站在稀薄的空气上面一样。”
  又是男声四重唱了,毕利在感情上好像又受到拉肢的酷刑,这肯定与那四个人有关,而与他们唱的歌无关。他们唱的歌词如下:
  吃四十美分肉呀穿十一美分衣服,
  这样子穷人怎能活呀怎能活?
  快下雨了,咱祈求着太阳,
  事情越来越糟,人人被搞得发痴发狂,
  造了一个好酒吧,漆成了棕色,
  雷电劈来了,把它烧了个精大光。
  空谈无用,颓废也白搭,
  吃四十美分肉,穿十一美分衣服。
  穿十一美分衣服,税却装了一汽车,
  税务呀沉得要把咱可怜的背呀压垮……
  毕利逃到楼上雪白的安乐窝里去了。
  毕利要是没对特劳特说别跟着他,特劳特准会也跟他上楼了。
  毕利走进楼上黑洞洞的浴室里,闩上门,没开灯,渐渐明白过来了:他不是孤单一人,他的儿子也在里面。
  “爹——?”他的儿子在暗处叫他。未来的特种部队队员罗伯特那时是十七岁。毕利很喜欢他,但对他不十分了解。毕利不禁对自己怀疑起来了,居然对罗伯特的情况了解得不多。
  毕利打开灯一看,罗伯特坐在抽水马桶上,睡衣的下摆裹住他的脚踝。他胸前挂着电吉他,围着颈于挂一条带子,带子结在电吉他上,是他那天刚借来的。他还不能弹,事实上他从没学会弹。它是一只闪着彩虹光泽的宝货哩。
  “你好,孩子。”毕利·皮尔格里姆说。
  尽管楼下的客人需要他招待,他还是进了他卧室。他躺在床上,把“魔指”通上电,床垫于是抖动起来。床底下的一只叫做斯伯特的狗被赶出来了。非常乖巧的斯伯特那时还活着,它又躺到了屋角里。
  毕利使劲儿想着这四重唱演出小组对他造成的影响,接着便联想起许久以前一段经历。他这次没作时间旅行,而过去的情景却闪现在他的脑幕上:德累斯顿被轰炸的那天晚上,他坐在冷藏室里。头顶上似乎有巨人的脚步声。原来是对轰炸目标投下了一连串烈性炸弹。一个个巨人不停地走动着。冷藏室是个很安全的防空洞,这儿只不过偶尔掉下一层白粉。除了美国俘虏、四个看管他们的卫兵以及几只处理过的全羊、全猪外,没有别的东西在里面。其余的卫兵在轰炸前回德累斯顿家中过舒适的生活去了。他们都与家人一道被炸为灰烬。
  就这么回事。
  毕利曾亲眼见过的那些光着身子洗澡的姑娘们在牲畜围场的另一部分较浅的防空洞里正在被活活炸死。
  就这么回事。
  隔一会儿,有个下兵到楼梯口看看外面的情况,然后再走下来同其他的卫兵窃窃私语。外面是一片火海。德累斯顿成了一朵巨大的火花啦。一切有机物,一切能燃烧的东西都被火吞没了。
  到第二天中午,人才可以从防空洞里走出来。当美国人和看管他们的卫兵走出来时,天空已经被浓烟熏黑。太阳好像一个发怒的小针头,德累斯顿这时仿佛是一个月亮,除了矿物质外空空如也。石头滚烫,周围的人全见上帝去了。
  就这么回事。
  卫兵本能地相互靠拢,滴溜溜地转动着眼珠。他们的面部一下子一个表情,虽然嘴常常开着,却不吭一声。他们看上去像在无声电影里演出男声四重唱。
  “水别了,”他们可能唱着,“亲爱的伙计和姑娘;永别了,亲爱的心肝宝贝和朋友,愿上帝保佑他们——”
  “给我讲一个故事吧。”蒙塔娜·怀尔德赫克在541号大众星动物园里有一次要求毕利给她讲故事。他们躲开大家睡在一起,天篷罩在他们的屋顶上。蒙塔娜怀孕有六个月了,挺着大肚子,不时疏懒地要求毕利给她干这干那。她无法派毕利出去买冰淇淋或草莓,因为屋外是氰化气,而最近的卖草莓和冰淇淋的地方离他们有几百万光年。
  她可以叫他开冰箱,冰箱上画着骑在一部自行车上的一对茫然失色的男女。这时她可以向他撒娇说:“毕利我的爱,给我讲个故事吧。”
  “德累斯顿是在九四五年二月十三日晚被炸毁的,”毕利·皮尔格里姆开始讲道,“第一天,我们从防空洞里走出来。”他告诉蒙塔娜说,那四个又吃惊又悲伤的卫兵像男声四重唱的队员。他说,牲畜围栏的篱笆桩没有了,屋顶窗子没有了,到处躺着小段木料似的尸体。这些人都是在火海里烧死的。
  就这么回事。
  毕利还告诉她说,牲畜围场四周耸立的一座座高楼大厦全倒塌了,木头烧掉了,石头坍了下来,重重叠叠地在地上堆成优美的曲线。
  “就像在月亮上一样。”毕利·皮尔格里姆说。
  四个卫兵叫美国人排成四列横队,美国人照吩咐排了。然后卫兵让美国人回到已成为他们家的猪房。猪房的墙壁还在,但是窗户和屋顶全没有了,屋内除了灰烬和一团团融化的玻璃外,其它一切化为乌有。他们发现那儿没有食物,也没有水。他们这些幸存者如果要继续幸存下去,就得爬过这个月亮上一个又一个废墟堆。
  于是他们就这么爬了。
  这些废墟堆只有从远处看上去才呈滑溜溜的曲线。在上面爬过的人知道,它们是捉摸不定而又崎岖不平的,摸起来烫手,踩上去不稳。如果哪块主要的石头被踏翻了,许多的石头就跟着滚下去,形成矮一些的但较为牢固的曲线。
  当这个探险队翻越这崎岖不平的月球表面时,谁也不吭声,没有什么合适的话可讲。有件事是显而易见的:城里的每个人,不论是谁,应当都死了。如果城里还有谁在走动,那就是说明轰炸计划仍然有漏洞。月球人是根本不存在的。
  美国战斗机穿过烟雾察看动静,看到毕利等人在那儿活动,于是用机枪扫射他们,但是子弹打偏了。飞机看到有人朝河边走去时又射击起来,有的人被射倒了。
  就这么回事。
  他们的目的在于使战争早日结束。
  毕利的故事很奇怪地以未遭到轰炸的郊区作为结尾。卫兵和美国战俘黄昏时分来到一家仍开门营业的小旅馆。楼下三个火炉里生着火。楼下的桌椅和楼上铺好的床铺正虚席以待,准备迎客哩。
  小旅馆里有个瞎眼老板和睁眼老板娘。老板娘掌锅铲,他们的两个年轻的女儿担任招待和女仆。这一家知道德累斯顿已被炸光了。他们一家有眼睛的人都看到它烧呀烧呀直烧个不息。他们知道如今已住在沙漠的边缘,然而照常开门营业。他们擦亮窗户,拨旺炉火,给钟上发条,然后盼望旅客光临。
  从德累斯顿城里来这儿逃难者不多。钟声嘀嗒嘀嗒地响,火劈劈啪啪地烧,半透明的蜡烛滴着蜡油。有谁在敲门,接着走进来四个卫兵和一百个美国战俘。
  老板问卫兵,他们是不是打从城里来的。
  “是的。”
  “还有人来吗?”
  卫兵答道,在他们选择的那条难走的路上,他们没有看到别的活人。
  瞎眼老板说,美国人晚上可以睡在马房里。他给了他们汤、咖啡代用品和少量啤酒,然后走进马房听他们在稻草上睡觉。
  “晚安,美国人,”他用德语说,“祝你们睡个好觉。”
《五号屠场》[美] 库尔特·冯内古特
(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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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现在讲一讲毕利·皮尔格里姆丧妻的经过。
  验光配镜师乘坐的那架专机在休格布什山头失事之后,毕利被救护到佛蒙特的医院。他处于昏迷状态。瓦伦西亚闻讯后,驾驶着家里的高级轿车从埃廉市赶往医院。人们直言不讳地告诉她说,毕利可能活不了,如果不死也会呆。她听后变得如痴如狂。
  瓦伦西亚很喜欢毕利,禁不住嚎啕大哭,哭得错过了高速公路上该转弯的地方,因而出了岔子。她揿制动器时,后面的一辆汽车向她的轿车冲了过来。谢天谢地,谁也没受伤,因为两人都束了保险带。真是谢天谢地,谢天谢地啦。那辆汽车只撞掉了一只前灯,而她的轿车后面撞得一塌糊涂,车尾行李箱和挡板都垮了。裂开来的车尾行李箱看上去像乡村白痴张大的一张嘴巴,他胡言乱语地在解释着什么傻事儿。挡板则耸起了肩膀,保险杠还高高举起了手。贴在保险杠上的一张标语上写着:“选里根当总统!”车后的玻璃裂开了一条条纹路,排气管摔到了路上。
 
  开那辆汽车的人走出来看看瓦伦西亚是否受伤。她歇斯底里大发作,胡言乱语,说到毕利,说到飞机失事,然后发动汽车,穿过分道线,丢下排气管开走了。
  当她到达医院时,人们冲到窗户看看外面为何有这么厉害的噪声。她的高级轿车由于失落了消声器,发出的声响像一架重型轰炸机嗡嗡地飞来。瓦伦西亚关了发动机,瘫伏在方向盘上,喇叭嘟嘟嘟地直响。一个医生和一个护士急冲冲走出来看发生了什么紧急情况。可怜的瓦伦西亚失去了知觉,吸了过量的一氧化碳。
  她正向碧蓝的天堂走去。
  一个钟头以后,她离开了人间。
  就这么回事。
  毕利一点儿也不知道她已经去世。他在做梦,进行着时间旅行。医院里很挤,毕利不能单独住一间病房。他同哈佛大学的历史教授伯特伦·科普兰·朗福德合住。朗福德不必抬眼看毕利,因为毕利躺在装有橡皮轮的病床上,罩在白亚麻帐子里,但他可以听到毕利不时自言白语。
  朗福德在滑雪时摔断左腿,现被牵引在病床上。论年龄,他已到古稀之年,但论体力和精力,他却像三十来岁的人。他摔断腿时刚和他的第五个妻子度蜜月呢。他的妻子名叫莉莉,二十三岁。
  正当宣布可怜的瓦伦西亚的死讯时,莉莉夹了一捆书走进毕利和朗福德的房间,这些书是朗福德派她到波士顿取来的。他正在写一卷第二次世界大战中的美国空军史。带来的书是关于轰炸和空战的情况,那时莉莉甚至还没出世哩。
  “你们继续走吧,别管我。”毕利·皮尔格里姆说着胡话,这时漂亮的小莉莉走进来了。在朗福德见到她并决心娶她时,她还是一个跳阿哥哥舞的舞女。她在高中时缀学,她的智商是一百零三。
  “他吓死我啦。”她指着毕利·皮尔格里姆对他的丈夫低低地说。
  “他搞得我厌烦透顶啦!”朗福德瓮声瓮气地说,“他在梦中全是说什么放弃战斗呀,投降呀,道歉呀,要求让他一个人留下呀。”
  朗福德是空军后备队的退休准将,空军史官,正教授,二十六本书的作者,一直是水手竞赛中的佼佼者,落娘胎就是拥有数百万家财的大寓豪。他的最流行的一本书是关于六十五岁以上的男人的性和剧烈的体育运动。
  朗福德吩咐莉莉做的事情之一是在波士顿取一份哈里·S·杜鲁门的声明。在这份声明里,杜鲁门向世界宣布一颗原子弹已投掷广岛。她复印了一份,朗福德问她有没有看。
  “没有”她的阅读能力不强,这是她在高中退学的原因之一。
  朗福德命她坐下来读杜鲁门的声明。他不知道她不能读很多书。除她能在大庭广众作为活证据,证明他是超人外,他对她的了解微乎其微于是莉莉坐下来,假装读杜鲁门的声明:十六个小时之前,美国飞机向日本重要军事基地广岛投掷了一颗原子弹。那颗炸弹爆炸力超过两万吨梯恩梯,它比英国的“大满贯”炸弹的爆炸力大两千多倍,它是战争史上所使用的最大的炸弹。
  
  日本以空袭珍珠港挑起战争。他们已经付出了多倍的代价。
  事情还没有到此为止。由于有了这种炸弹,为我们武装部队日益增长的力量增添了新的、革命性的毁灭性威力。像现在这种形式的炸弹目前正在制造,比这更有威力的炸弹正在发展之中。
  它叫做原子弹。它利用了宇宙里基本的能量。太阳吸收的能量被它释放出来,以反对那些把战争带到远东地区的人。
  一九三九年以前,科学家们公认释放原子能在理论上是可能的,但谁也不知道释放原子能的实际方法。不过到了一九四二年,我们了解到德国人狂热地想研制出一种释放原子能的方法,把原子能用到所有的战争武器上,妄想以此奴役世界。但是他们失败了。我们也许要感谢上帝,德国人后来才得到V1飞弹和V2飞弹,而且数量有限,更要感谢上帝的是,他们根本没有研制出原子弹。
  
  不仅是空战、陆战和海战,而且是实验室之战,给我们大家带来致命的危险。如同我们赢得了海、陆、空之战,我们现在也赢得了实验室之战我们现在准备更迅速、更彻底地消灭日本人在任何城市里、地面上的每一个生产性企业。我们将摧毁他们的船坞、工厂和交通。
  让我们准确无误地打击,我们将彻底摧毁日本发动战争的能力在莉莉带给朗福德的书中.有一本是英国人戴维·欧文写的《德累斯顿之毁灭》。这本书有一个美国版本,于一九六四年由霍尔特·茉因哈特·温斯顿出版社出版。朗福德想引用这本书的两篇前言的部分。这两篇前言是他的两位朋友写的。一位是退休的美国空军中将艾拉·C·伊克和一位英国空军上将罗伯特·桑德比爵士。
  
  他的朋友伊克将军在他的前言中写道:英国人或美国人为敌方的人民被杀而哭泣,可是对我们的英勇战士在与凶恶的敌人进行战斗而牺牲不流一滴眼泪,我对此大惑不解。当欧文先生描绘平民在德累斯顿被杀害的可怕情景时,我认为他最好要记住:正好就在那个时刻,德国的V1飞弹和V2飞弹按照预定计划和预定发射目标,投掷到英国,不分青红皂白地杀害了无数的平民百姓。最好也要记住布痕瓦尔德①和考文垂②。
  【① 德国市镇。1934年至1945年德国法西斯曾在此设立集中营,残杀爱国者和战俘。】
  【② 英国城市。1940年11 月遭穗国法西斯空袭,全城濒于毁灭。】
  伊克的前言是这样结束的:我对英、美两国的轰炸机在袭击德累斯顿时炸死了十三万五千人深感遗憾,但是我没有忘怀是谁发动了这场战争,更使我感到悲痛的是同盟国方面为了完全打败和彻底摧毁纳粹而不得不丧失五百万人的生命。
  就这么回事。
  空军上将桑德比在他的前言中尤其提到:谁也不能否认,轰炸德累斯顿是一场大悲剧。读完这本书后,谁也不会相信这次轰炸有什么军事上的必要性。这是战时偶尔发生的可怕事件之一,由于某些机会不幸地凑拢来而引起了这次事件的发生。那些赞成轰炸德累斯顿的人既不恶毒也不残酷,不过他们很可能距离残酷的现实太远了,以致不能充分了解一九四五年春天空袭的可怕破坏力。
  主张裁减原子武器的人似乎相信,如果他们的目的能达到,战争就可以马马虎虎过得去。这些人读读这本书,并想一想德累斯顿的命运,是有好处的,德累斯顿由于遭到常规武器的一次空袭而失去十三万五千人。一九四五年二月九号晚,美国重型轰炸机用燃烧弹和烈性炸弹对东京空袭,使八万三千七百九十三人丧生。
  扔在广岛上的原子弹炸死了七万一千三百七十九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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