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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翰·勒卡雷《柏林谍影》

_6 勒卡雷(英)
  “在你们最后一次见面的那个晚上,”卡尔顿坚持问着,嘶哑的声音里有着欺负人的意味,“也就是他打杂货商前的那个晚上,他没有让你再次发誓?……有没有?”
  她觉得非常的疲倦,可怜巴巴地点了点头说:“有过。”
  “然后你就对他说再见了?”
  “我们相互说再见的。”
  “当然那是在吃完晚饭后吧。应该很晚的时候说的吧。那天你和他一起过夜了吗?”
  “晚饭后,我回家去……没有直接回家……我在外面逗了一段时间,去的地方忘了,就是在外面走走。”
  “他要和你分手的理由是什么?”
  “他没有和我分手。”她说,“绝不是分手。他说他有件必须要去完成的事情,要去找个人把账算清楚,是无论如何都要做的事情。事情结束后,有一天也许……他将……回来,如果我还在的话……”
  “可你说过,”卡尔顿用讽刺的口气提醒她,“你说过要永远等着他,没错吧?你会永远地爱着他?”
  “是的。”丽兹肯定地回答。
  “他说过要给你送钱吗?”
  “他说过……他说如果事情还顺利的话……会有人照顾我的。”
  “所以后来你收到所谓慈善机构送来一千英镑时,就没有多问,是不是?”
  “是的!是的,你说对了。现在你什么都知道了,其实你早就已经知道了……你们什么都知道了,为什么还要问我?”
  卡尔顿无动于衷地等着她停止抽泣。
  “这就是,”他最后对面前的法庭人员说,“辩护方的证据。像这样一个感情控制了理智,被金钱冲昏头脑的人,却被我们英国的同志们选为党的干部,我觉得非常遗憾。”
  他看了一眼利玛斯,再严厉地盯了一眼费德勒,他接着说:
  “她是个傻瓜。可利玛斯遇到她,对我们来说是一种幸运。反革命阴谋因为阴谋家们的生活堕落而暴露,这是早就有过的事情。”
  卡尔顿对着法庭稍稍鞠了个躬,坐了下去。
  他坐下后,利玛斯站直了身体,这次那两个卫兵并没有阻止他。
  伦敦方面真是昏了头。他告诉过他们——不要把这件事情当真——让他们不要管她。现在清楚了,他一离开英国——在那之前,甚至在他入狱后——就有傻瓜去帮着付账单,安抚那个杂货商和房东,还有照顾丽兹了。都是非常不明智的傻事。他们想要干什么——要害死费德勒,毁掉他们的情报员,破坏他们自己布置的行动吗?是史迈利出于他那害人的同情心做出的个人行为吗?现在他的目的只有一个,让丽兹和费德勒摆脱干系,自己把戏演下去。不过这样的话,他自己可能就难以保命了。只要能保住费德勒——如果可能的话——丽兹就还有脱身的机会。
  他们怎么会知道得这么多?有一点他肯定,非常肯定,那天下午去史迈利家的时候没人跟着。还有钱的事情——他们怎么知道他在总部偷钱的事情?那件事情设计得仅让内部人知道的……他们怎么会知道?天哪,怎么会的?
  他迷惑、生气并且觉得羞辱,像走向绞刑架一样,慢慢地沿着过道往前走。
23 招供
  “好吧,卡尔顿。”他脸色苍白,表情严峻。他仰着头,脸向一边微微歪斜着,像是在倾听远方传来的声音。他纹丝不动,这并不是因为他屈服了,而是由于他极力克制着自己。他的整个身躯仿佛被钢铁般的意志所控制着。
  “好了,卡尔顿,让她走吧。”
  丽兹看着他,她的脸满是泪痕而变得难看,黑色的眼精里饱含着泪水。
  “不,阿历克……不要。”她说。房间里仿佛再没有别的人,只有利玛斯挺直身体像个军人似的站着。
  “别告诉他们,”她提高嗓音说,“什么都不要告诉他们。你不要管我……我已经什么都不在乎了,阿历克,我真的无所谓了。”
  “闭嘴,丽兹。”利玛斯笨拙地说,“已经来不及了。”说着他转向主席台。
  “她什么都不知道,一点都不知情。放她走,送她回家。我就告诉你们一切。”
  主持人快速地看了看她边上的两个人,考虑了一下才说:
  “她现在可以离开法庭,但在这里的事情结束之前,我们不能送她回家。我们要再看看怎么安排。”
  “她根本就不知情,我告诉你们。”利玛斯大声说,“卡尔顿说对了,你们不明白吗?这是我们的一次行动,有计划的行动。这种事情怎么会让她知道!她只是一家破图书馆里受气的小姑娘——她对你们一点用都没有!”
  “她是证人,”主持人不客气地回答说,“费德勒可能也要问她问题。”这次不称费德勒为同志了。
  费德勒听到有人提他的名字,仿佛如梦初醒。丽兹也第一次认真地看了看他。费德勒用他那深邃的棕色眼睛也看了她一会儿,接着露出浅浅的微笑,像是认出了她的种族。他个头不高,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但不紧张,这是丽兹对他的印象。
  “她确实什么都不知道。”费德勒说,“利玛斯说得对,让她走吧。”他说话的声音很疲倦。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主持人问,“你知道那意味着什么吗?你真没有问题问她了?”
  “她能说的都已经说了。”费德勒低头看着自己放在膝上的双手,好像研究双手比关注法庭进程更重要似的。“事情基本清楚了。”他点点头,“放她走。她不能告诉我们她不知道的东西。”他又带着嘲弄的口吻说:“我没有问题问这名证人。”
  一名卫兵打开了门,向外面叫了一声。法庭里很静,大家听到一个女人的应答声传来,接着是那人走近的脚步声。费德勒突然站起身来,挽着丽兹的手臂,领着她走到门口。她到门口时,回头朝利玛斯那边看去。利玛斯像个怕见血的人似的,躲避了她的目光。
  “回英国去吧。”费德勒对她说,“你回英国去吧。”丽兹突然忍不住哭了起来。女卫兵搂着她的肩膀,不是安慰而是怕她站不稳,把她领出了房间。卫兵关上了门。她的哭声逐渐消失在门外。
  “我没什么多说的。”利玛斯开始说,“卡尔顿说得没错。这是一个圈套。我们失去了卡尔·雷迈克,也就失去了东德地区惟一管用的情报员。在那之前,我们已经遭受了太多的损失。我们不能理解——蒙特为什么能有那种先知先觉的本事。于是我回到伦敦去见头儿,还见了彼得·吉勒姆和乔治·史迈利。乔治其实已经退休了,在研究什么学问,研究哲学之类的问题吧。
  “总之,他们一起策划了这次行动。就是派一个人去陷害他,这是头儿的原话。让对方自相残杀。为此我们设计了一套计划,史迈利称之为‘推理’。假使蒙特是我们的间谍,我们会怎样给他送钱呢,文件会是怎么样的呢,把那些细节都考虑到了。彼得想起一两年前曾经有个阿拉伯人要把你们‘部门’的组织机构图卖给我们,那件事情也是他经手的,在那次交易中,我们把事情搞坏了。于是彼得就想将错就错,就装着我们是因为已经掌握了那些情报所以才拒绝那次交易的。这是个高明的计策。
  “其他的情况你们都能想像出来了。我假装酗酒,出经济方面的问题,散布挪用公款的谣言等等。那都是些有计划的安排,我们让会计科一个女人还有其他几个人帮着散布那些谣言。他们把事情弄得像真的一样。”接着他有些自豪地说:“后来我选了一个星期六的早上,那时候人最多,演了那场打人的戏。使得当地的报纸——包括《工人报》——都报道了,以便引起你们的注意。事情就这样继续了下去。”他又轻蔑地说了一句,“这一切都是你们自掘坟墓。”
  “掘你的坟墓。”蒙特平静地说。他惨白的双眼若有所思地盯着利玛斯,接着说道:“也许还有费德勒同志的坟墓。”
  “你根本不应该怪费德勒。”利玛斯冷冷地说,“他正好被我们利用,你们‘部门’里也不是只有他一个人想让你完蛋,蒙特。”
  “我们要让你完蛋。”蒙特肯定地说,“你谋杀了一名看守,还试图谋害我。”
  利玛斯干涩地笑了笑。
  “大家都不是什么好东西,蒙特。史迈利总是担心行动会出错,他说事态到后面可能会演变得无法控制。他变得有些糊涂了,这你也应该知道。自从芬南那件案子以后,也就是蒙特在伦敦干下那些事情之后,他就不一样了。据说这就是他离开圆场的原因。所以我到现在也不能理解他们为什么要管我账单和那个姑娘的事情。肯定是史迈利故意破坏这次行动,肯定是故意那样做的。他肯定是丧失了工作信心,当起老好人来了。那么艰苦的准备,行动进行得也很困难,最后却毁在他手里。
  “不过史迈利很恨你,蒙特。我们心里都非常恨你,尽管我们嘴上不说。我们就是想和你玩场游戏,较量一下……现在很难说清楚了。我们知道已经被逼到角落了:以前输给了蒙特,这次我们干脆去除掉他。这就是一场赌博。”他转身向着法庭组成人员说,“你们错怪费德勒了,他不是我们的人。伦敦方面怎么会在费德勒这样职位的人身上动脑筋呢?不过我承认,他们是要利用他。我们知道他恨蒙特。当然他完全有恨蒙特的理由。费德勒是个犹太人,对吧?你们大家都清楚,肯定知道蒙特对待犹太人的态度是怎样的吧?”
  “我来说几句你们都不敢说的话:蒙特一直压着费德勒一头,同时还因此嘲笑费德勒的犹太人身份。你们都知道蒙特是个什么样的人。你们容忍蒙特是因为他工作能力强,但是……”他停顿了一会儿才接着说,“看在老天的分上……就算费德勒不卷到这个事情里,其他人也会被牵涉进来的。我告诉你们,费德勒没有什么问题……思想坚定,你们是经常这样评价一个人的吧?”
  他看着法庭桌边的人。他们不动声色,甚至有些好奇地看着他,眼神冰冷而从容。费德勒已经回到自己的座位上,似乎并不在意地听着。他满不在乎地盯着利玛斯看了一会儿才开口说话。
  “利玛斯,你说都是你把事情弄糟了,对吧?”他问,“像利玛斯这样的老手,一辈子从事间谍工作的人,居然会栽在了一个女人手上?按你们的话说,那个在破图书馆里受气的小姑娘手上?伦敦方面肯定知道那个情况,史迈利也不可能私自行动。”费德勒转向蒙特说:“这件事情很奇怪,蒙特。他们肯定知道你会对他的情况进行详细的调查,所以利玛斯才演了那些戏给人看。可他们居然会在事后给杂货商送钱,帮他付房租,还给那个姑娘付房租。这些不都是很让人费解的事情吗……像他们那么有经验的人……还送给那姑娘一千英镑,并且那个姑娘还是个党员,应该是有些觉悟的人吧。不要对我说那全是史迈利良心发现才做出的事情。那一切都是伦敦方面的安排。真敢冒险啊!”
  利玛斯耸了耸肩膀。
  “史迈利有一点说对了,我们难以控制事态的发展。我们从来没有想到你们会把我带到这里来,我们想到了会把我带去荷兰,但没有想到会来这里。”他沉默了一会儿,接着说:“我也从没有想到你们会把那个姑娘带来,我真是个傻瓜。”
  “可蒙特却不傻。”费德勒立即插嘴说,“蒙特知道要去找谁,他甚至知道那个姑娘能提供证据。我要说蒙特也太神通广大了,他甚至知道有人帮她付房租的事情——简直太厉害了。我的意思是,他怎么可能知道得那么多?她又从来没有和别人说过。我了解那个姑娘,也理解她……她肯定不会把那种事情告诉别人。”他看了蒙特一眼。“也许蒙特能告诉我们,他是怎么知道那个情况的?”
  蒙特犹豫了一下,利玛斯觉得他犹豫的时间稍长了一些。
  “她自己表现出来的。”他说,“一个月前她把每月上交的党费增加了十个先令。我了解到这个情况后,就去调查她为什么能多交党费,并且调查清楚了。”
  “解释得太漂亮了。”费德勒冷冷地回答。
  又是一阵沉默。
  “我认为,”主持人看了看身边的两个人说,“本法庭现在应该把这些情况向中央汇报。当然,”她那冷酷的小眼睛看了费德勒一眼,接着说,“除非你还有什么要补充的。”
  费德勒摇了摇头,觉得这一切很有趣似的。
  “那样的话,”主持人接着说,“我们一致同意立即解除费德勒同志的职务,直到中央纪律委员会拿出对他的处理意见为止。
  “利玛斯已经在押。不过我要说明的是,本法庭并没有执法权。人民检察官和蒙特同志一起将会对这个英国间谍和杀人犯作出他应得的惩罚。”
  她透过利玛斯看了看蒙特。蒙特正盯着费德勒,眼光像给人套上绳索的刽子手一样,冷漠无情。
  突然,利玛斯像是大梦初醒,完全明白了这其中的奥妙。
24 政委
  丽兹背对着女看守,站在窗前,茫然地望着外面的小院子,她估计那是犯人们放风的地方。她现在站的地方是一间办公室,电话旁边的桌子上放有食物,可她什么也没有吃过。她觉得不舒服,疲惫不堪。她的腿很痛,哭过的脸上发干,有种僵硬的感觉。她觉得身上很脏,很想洗个澡。
  “你为什么不吃点东西?”那个女人再次问她,“事情全过去了。”她说话不带感情,像是觉得她有东西不吃是个傻瓜似的。
  “我不饿。”
  女看守耸耸肩,“你可能要赶很多路,”她说,“何况到了那边也没什么吃的。”
  “你说什么?”
  “英国的工人们在挨饿,”她很得意地宣布,“资本家使他们吃不饱饭。”
  丽兹想说些什么,却觉得说了也没用。此外,她也想知道,必须知道一些情况,而这个女人也许能告诉她。
  “这里是什么地方?”
  “你不知道吗?”女看守笑了,“你应该问问外面那些人。”她说着对窗外方向点了点头。“他们会告诉你这是什么地方。”
  “他们是谁?”
  “囚犯。”
  “什么样的囚犯?”
  “国家公敌,”她马上回答说,“间谍、反革命分子。”
  “你怎么知道他们是间谍?”
  “党知道就行了。党比群众更了解他们自己。你没有受过这样的教育吗?”女看守看着她,摇了摇头说,“英国人啊!富人毁掉了你们的未来,你们却养肥了富人——你们英国就是这种情况。”
  “谁告诉你的?”
  那女人笑了笑,什么都没说。她似乎觉得很得意。
  “这里是关间谍的监狱?”丽兹坚持问道。
  “关的是那些没能认识到社会主义优越性的人,是那些忘乎所以的人,以及企图阻挡我们前进步伐的人,是关那些卖国贼的监狱。”她最后概括了一下。
  “他们到底做了些什么呢?”
  “只有消灭个人主义,才能建设共产主义。如果有臭猪在你的地方造猪圈,你就没办法建造一座宏伟的大厦。”
  丽兹惊奇地看着她。
  “谁告诉你这些话的?”
  “我是这里的政委,”她自豪地说,“我就在这座监狱工作。”
  “你真聪明。”丽兹恭维她说。
  “我属于工人阶级,”那女人尖刻地说,“必须打破脑力劳动者更优越的偏见。人不分等级,都是劳动者。不能把脑力劳动和体力劳动对立起来。你们学习过列宁的著作吗?”
  “那这所监狱里关的都是知识分子?”
  那女人微笑着说:“是的。”她说,“他们是自称进步的反革命。他们借个人主义之名反对我们的政权。你知道赫鲁晓夫是怎么评价匈牙利反革命事件的吗?”
  丽兹摇了摇头。她一定要表现出感兴趣的样子,必须让这个女人多说些话。
  “他说,如果当时就把那几个作家杀了,也就不会出那种事情了。”
  “他们现在要杀谁?”丽兹迅速问道,“审讯后要杀谁?”
  “利玛斯。”她冷冷地回答,“还有那个犹太人费德勒。”丽兹想了一会儿,觉得自己快要站不住了,于是抓着椅背,费力地坐了下去。
  “利玛斯犯了什么罪?”她低声问。那女人用狡诈的小眼睛看着丽兹;女看守体形高大,稀疏的头发梳到后脑勺,在肥胖的粗脖子后面挽成一个髻,满脸的横肉松弛无力。
  “他杀了一名卫兵。”她说。
  “为什么?”
  那女人耸耸肩膀。
  “还有那个犹太人,”她接着说,“合谋陷害我们党的忠诚卫士。”
  “他们也要杀了费德勒吗?”丽兹难以置信地问。
  “犹太人都是一路货。”那个女人说,“蒙特同志知道怎么对付犹太人。我们这里根本就不需要他们那种人。犹太人如果入了党,就会认为党是他们的了。如果他们没有入党,就会认为党要迫害他们。据说利玛斯和费德勒合谋陷害蒙特。那些东西你不吃吗?”她指着桌上的食物问,丽兹摇了摇头。那个女人装出一副不得已的样子,说道:“那我就吃了。”“他们还给你送来了土豆。做饭的是你的情人吧?”她这种幽默情绪一直持续到她把饭吃得精光。
  丽兹回到了窗前站着。
  丽兹脑子里乱作一团,混杂着羞辱、悲伤和恐惧,然而,她忘不了利玛斯那可怕的样子,那是她和利玛斯的最后一面:他挺直身体坐在椅子上,回避了她的目光。是她害了他,以至于他不想在死前让她看到,看到他脸上露出的轻蔑和恐惧的神情。
  可她又有什么办法呢?如果利玛斯事先把要做的事情告诉她——其实到现在她也不清楚是怎么回事——她会为他撒谎,为他掩饰,为他做任何事。可惜他没有事先告诉她!他应该了解她,他最终应该知道她一定会对他言听计从,她一定会和他同甘共苦的。她是多么渴望能有机会分担他的一切啊。可在她不知情的情况下,她怎么知道如何去回答那些别有用心的问题呢?她似乎引起了无尽的麻烦。她心绪不宁,浑浑噩噩之中,她想起自己小时候的事情:有人告诉她,她每走一步路都要踩死成千上万的微小生物,她听了,吓得要命。这件事情中,无论她说真话还是假话,甚至不说话,她都无法避免地害死了一个人。也许是两个人,还有那个对她很客气,挽着她出门,让她回英国去的犹太人费德勒。他们要枪毙费德勒,那个女人就是这么说的。为什么要枪毙的是费德勒?而不是那个一直提问的老头,或者是那个坐在前排看守当中的人。那个人一直微笑着,她那时只要一转眼就能看到他那头金发,和那张微笑着的冷酷的脸。真是笑话。想到利玛斯和费德勒是一条战线上的,她不禁有些松了口气。她又转过身来,问那个女人:
  “为什么我们要等在这里?”
  女看守把面前的餐盘推开,站了起来。
  “等命令。”她回答说,“他们将决定你是否要继续待下去。”
  “待下去?”丽兹茫然地问。
  “事关证据问题。可能要审判费德勒。我告诉过你,他们怀疑费德勒和利玛斯合谋陷害。”
  “陷害谁呢?他怎么可能在英国陷害到这里来?他是怎么来的?他又不是党员。”
  那女人摇了摇头。
  “这是机密。”她回答,“是党中央关心的事情。也许是那个犹太人把他带到这里来的吧。”
  “可你知道,”丽兹继续问,口气中带着讨好的意味,“你是监狱的政委啊。连你都不知道吗?”
  “有可能。”那个女人得意地回答,“这可是非常秘密的事情。”她重复说道。
  电话铃响了,那女人拎起话筒接听。过了一会儿,她瞄了丽兹一眼。
  “是的。同志。马上。”她说着放下了话筒。
  “你还要待下去,”她生硬地说,“中央将对费德勒作出处理。在此期间,你要待在这里。这是蒙特同志的意见。”
  “谁是蒙特?”
  那个女人一副很狡猾的样子。
  “是中央的指示。”她说。
  “我不想再待下去了,”丽兹叫道,“我想……”
  “党比我们自己更了解我们,”那女人回答说,“你必须待在这里,这是党的指示。”
  “谁是蒙特?”丽兹又问她,可她还是没有回答。
  丽兹跟着她慢慢地走过长长的过道,经过有卫兵把守的铁栅,以及铁门后悄无声息的房间,下了无数的台阶,走到地下,她简直认为要走到地狱去了。等利玛斯被处死时,大概也不会有人来告诉她。
  牢房外面的过道上传来脚步声,她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有可能是晚上五点钟——也可能是午夜。她一直醒着,茫然地面对漆黑的四周,期望听到什么动静。她从来没有想到寂静会是这么可怕。有一次,她大叫一声,什么回声都没有,只有自己的声音在耳边环绕。在这里,声音在黑暗中传播,接着就像泥牛入海,了无回音。她坐在床上,伸手向四周划动。无所不在的黑暗是那么沉重,她像是在水中划动手臂似的。她知道,这间牢房很小,里面有一张床,她现在正坐着,还有一个不带水龙头的洗手池和一张简陋的台子。这都是在她刚进来的时候看到的。她一进来灯就灭了,她摸索着到了放床的位置,小腿还碰到了床架。上床后她一直待在床上,吓得发抖。直到她听到外面的脚步声,接着门被突然打开了。
  尽管她只能借助过道上的昏暗灯光分辨对方的身影,她还是立刻就认出了他。那人衣着整洁,身手敏捷,脸部轮廓分明,过道的灯光照在他那短短的金发上。
  “我是蒙特。”他说,“跟我走,快点。”他压低的嗓音中透出无所谓,像是并不怕别人听到。
  丽兹突然觉得非常恐惧。她想起了女看守的话:“蒙特知道怎么对付犹太人。”她于是站在床边,盯着对方,不知道如何是好。
  “快点,你这个傻瓜。”蒙特向前一步,抓住了她的手腕,“快点。”她就让他拉到了过道上。她迷惑地看到蒙特悄悄地把那间牢房的门重新锁上。他接着一把拉着她的手臂,拖着她一路小跑走过了第一条过道。她只能听到远处隐约有空调机的运转声,有时在旁边岔道上还有其他人的脚步声传来。她注意到有时候蒙特在走到过道交叉处会犹豫一下,有时候停下来伸头看一看再走。他一直走在前头,确认前方没人后,才示意她跟上。他似乎知道她会跟上来,知道为什么要跟着他似的,有点把她当同伴的意思。
  他突然停下脚步,把钥匙插进一扇破旧金属门的锁孔里。她惊恐地等待着。他用力向外推那道门,接着一阵冬夜里清新的冷风扑面而来。他又很急切地叫她快点跟上。她跟着走下两级台阶,踏上一条穿过杂院的土路。
  他们沿路来到一个精致的哥特式门洞,那里有大路可通了。门洞外停着一辆轿车,阿历克·利玛斯就站在车旁。
  “离远点儿,”蒙特在她向前走的时候警告她说,“等在这里。”
  蒙特一个人先走了过去。她看到那两个男人站在一起低声说话,似乎谈了很长很长时间。她的心怦怦直跳,因寒冷和恐惧而浑身发抖。蒙特终于回来了。
  “跟着我。”他说,领她到了利玛斯身边。两个男人相互对望了一会儿。
  “再见。”蒙特冷淡地说,“你是个傻瓜,利玛斯。”他又加了一句:“她和费德勒一样,都是贱货。”他说完就一言不发地快步走进了黑暗中。
  她伸手要去拉他,他转身把她的手挡开。他拉开车门,点头示意她上车,可她犹豫着。
  “阿历克,”她低声说,“阿历克,你在干什么?他为什么要放你走?”
  “闭嘴!”利玛斯咬着牙说,“不要管那么多。听到吗?上车。”
  “他说要怎么处置费德勒?阿历克,他为什么放我们走?”
  “他让我们走是因为我们的任务已经完成。上车去,快点!”在他超常的影响力下,她上车并且自己关上了车门。利玛斯坐上了她旁边的驾驶席。
  “你和他达成了什么交易?”她坚持问道,语气中含着怀疑和恐惧。“他们说你合谋陷害他,说你和费德勒合谋。现在他怎么会又放了你呢?”
  利玛斯把车启动后,沿着那条窄路快速行驶起来。路的两边是荒芜的田地,远处都是在夜色中隐现的山丘。利玛斯看了看他的手表。
  “我们要在五小时内赶到柏林。”他说,“必须在十二点三刻前到达哥本尼克。时间应该很充裕了。”
  有一段时间,丽兹什么都没说,只是透过风挡盯着车前的路,觉得很多事情似懂非懂,脑子里乱作一团。天上挂起了一轮明月,月光像是在大地上洒下了一片白霜。他们的车开上了高速公路。
  “你是对我觉得内疚吗?阿历克。”她终于开口了,“所以你才想办法让蒙特放了我?”
  利玛斯什么话也没说。
  “你和蒙特是敌人,不是吗?”
  他还是什么都不说。他现在把车开得很快,时速表上指示速度到了每小时一百二十公里。高速路不太平整,她注意到他一直把车大灯开着,和对面车道的车辆迎面而过时也不关大灯。他身体前倾,双肘几乎快要抵在方向盘上。车开得很猛。
  “会把费德勒怎么样?”丽兹突然发问,这次利玛斯回答了。
  “他会被枪毙。”
  “那他们为什么不枪毙你?”丽兹马上接着问,“你和费德勒合谋陷害蒙特,这是他们说的。你还杀了一名看守。为什么蒙特会放你走?”
  “够了。”利玛斯突然大喊了一句,“我告诉你,告诉你那些你不知道也不应该知道的事情好了。听着:蒙特是伦敦方面的人,伦敦方面的间谍。他在伦敦工作的时候被他们收买了。我们这次倒霉行动的目的就是为了保全蒙特,帮他对付那个聪明的小个子犹太人,使他摆脱开始被费德勒怀疑的局面。伦敦方面要借我们的手杀了他,杀了那个犹太人。现在你知道了吧,老天帮我们做到了。”
25 柏林墙
  “如果是这样的话,阿历克,”她过了一会儿才问,“我在此中扮演的是什么角色?”她的语气很平静,有些就事论事的意味。
  “我也只能根据我知道的情况和我们走前蒙特告诉我的情况进行一些推测,丽兹。费德勒对蒙特起疑,蒙特从英国回来后就引起了费德勒的怀疑,他认为蒙特是个双重间谍。他恨蒙特,那也不奇怪,他有理由恨蒙特,而且他对蒙特的怀疑也是正确的,蒙特确实是伦敦方面的人。由于蒙特一个人很难除掉已经有些势力的费德勒,所以伦敦方面就决定帮他把费德勒干掉。我知道他们很会设圈套,很会搞这种事情,知道他们经常聚在一起商讨这类计划。他们明白仅仅除掉费德勒并没有用处,因为费德勒会把他的怀疑告诉朋友,或者将之公之于众。所以必须彻底消除别人对蒙特的怀疑,让他重获大家的信任。这就是他们要为蒙特做到的事情。”
  他把车换到左边的车道,想超过一辆大货车。而那辆大货车也突然换道,使他不得不猛踩刹车,才没有撞到车左边的护栏上。
  “他们让我去陷害蒙特。”他简单地说,“他们说一定要杀了蒙特,让我来实施这次行动,并且是最后一次行动。所以我才去演那些戏,包括打那个杂货商……那些你都已经知道了。”
  “还包括找个女人?”她平静地问。利玛斯摇了摇头。“事情的真相是这样的,”他接着说,“蒙特掌握了所有情况;他早就知道整个计划。他和费德勒一起安排把我接到这里。接着他让费德勒审讯我,因为他知道最终费德勒一定会中计的。我的任务就是要让他们认为蒙特是英国间谍——而他确实是英国间谋。”他犹豫了一下。“要你做的就是让别人不相信我。而最终目的就是除掉费德勒,把蒙特从反革命阴谋中拯救出来。在通常情况下,情人必然做出这样的反应。”
  “可他们是怎么知道我的,他们怎么可能知道我们之间的关系呢?”丽兹叫道,“老天啊,阿历克,他们连别人相爱这种事情也都了解吗?”
  “那是无关紧要的事情——有没有都不要紧。他们选中你是因为你年轻、漂亮,并且是党员,还知道如果发出邀请的话,你会来德国。是职业介绍所那个叫皮特的人介绍我去图书馆工作,而皮特以前也是一名特工。估计是他们让他这样安排的。他们只要把你我放在一起工作几天就行了。就算我们没有关系,他们照样会去找你,给你送钱,造成一种我们之间有关系的假象。你明白了吗?也许还要装出一副热恋的样子。在这之后,他们只要造成一种假象,就是他们按我的要求给你送了钱,那就可以了。而事实上,我们之间的关系使他们觉得更好办了……”
  “是的,是这样的。”她又补充道,“我觉得自己很下贱,阿历克,像是被人拉去配种的牲口一样。”
  利玛斯没有说话。
  “那样一来,你们部门就更没有什么觉得良心不安的了吧?剥削利用一个党员,比利用其他人更好?”丽兹接着说。
  利玛斯说:“也许吧。他们不会考虑到这些的。一切都为了行动的便利。”
  “我本来会在这里坐牢的,对吧?蒙特就想让我关在这里,不是吗?他肯定觉得没必要冒险——因为我听到了太多情况,也能猜出太多的东西了。毕竟,费德勒是清白的,对不对?就因为他是犹太人吗?”她激动地问,“难道就因为他是犹太人吗?”
  “哦,天哪!”利玛斯大声说。
  “蒙特肯放了我,真是奇怪。就算是他和你达成交易的一部分,也是件奇怪的事情。”她沉思着自语道,“我现在成了危险人物了,不是吗?我们回到英国后,我是说:一个党员知道了这些情况……他不应该放我走啊。”
  “我是这样想的,”利玛斯回答说,“他是想利用我们逃跑这个情况来向中央证明,他们部门里还有费德勒的同伙,需要继续打击。”
  “打击其他的犹太人?”
  “让他有机会加强他的地位。”利玛斯简要地说。
  “通过屠杀更多的无辜者?你好像对此一点都不在乎啊。”
  “我当然在乎。我觉得羞辱和气愤,觉得不自在。可是我们的背景不同,丽兹,我看那些问题不需要像你们那样是非分明。做这种事情的人都在冒险。现在是费德勒输,蒙特赢,伦敦方面赢,那就行了。这是一次很见不得人的行动,但只要达到目的就行。”他音调越说越高,最后几乎是在喊叫。
  “你这是在自我辩护,”丽兹大声说,“他们干的事情太恶毒了。你们怎么可以杀了费德勒——他是好人,阿历克。我知道他是好人,而蒙特……”
  “你到底在抱怨什么啊?”利玛斯很不客气地说,“你们的党不是坚持要不断斗争吗?不是要为集体而牺牲个人吗?你们不是说社会主义者就要日夜奋斗,进行无情的斗争吗?现在你至少保住了性命,我可没有听说过共产主义者要珍惜生命的——也许是我搞错了?”他又讽刺说:“我承认,是的,我承认你也可能被除掉,按规矩应该那样。蒙特是个十足的恶棍,他哪里会放你一条生路。他保证过要尽力保住你,可也不一定靠得住。所以你在今天或者明年或者二十年以后都可能被害,还可能被害在工人当家做主的国家里。我也一样。不过我好像还记得共产党的目标就是摧毁所有阶级。我说得没错吧?”他从夹克口袋里拿出一包烟,掏出两根连同火柴一起递给了她。她点烟的时候,手指发抖,接着把一根烟递回给利玛斯。
  “你已经全都想通了吧?”她问。
  “我们正好是合适人选。”利玛斯还在说,“我为其他人觉得遗憾,为他们也卷进来感到遗憾。但是不要再抱怨那些事了,丽兹,你们党也有这样的原则:牺牲局部,换取整体利益,个人为集体献身。我知道这些事情都很丑陋,那些拉人下水的手段特别丑陋。”
  她坐在黑暗中听着,一时间除了眼前不断消失的路,心里一片空无,只有近乎麻木了的恐惧。
  “他们是让我爱上你。”她最后说,“你也取得了我的信任,让我爱上了你。”
  “他们利用了我们。”利玛斯毫不留情地说,“他们骗了我们,他们必须这样做。这是他们惟一的选择。你也看到了,费德勒差点就达到了他的目的。蒙特那时候已经被抓,你难道还不明白吗?”
  “那你们又是怎样才反败为胜的呢?”丽兹突然喊道,“费德勒是个好人,规矩人,他只是忠于他的职守。现在你们却把他杀了。蒙特是个间谍,是个叛徒,你们却保护他。蒙特是个纳粹分子,你难道不知道吗?他恨犹太人……你到底站在哪边?你怎么能……”
  “这场游戏里只有一个法则,”利玛斯反驳道,“蒙特是他们的人,他给他们需要的东西。这样说,你就能明白了吧?列宁主义里就有和恶魔临时结盟的教导。你以为间谍都是些什么好人吗?以为他们是牧师、圣徒或者是烈士?他们实际上就是一些手段卑鄙的傻瓜,一群叛徒,是啊,还有酒鬼、恶棍和变态狂,是些滥杀无辜充英雄的人。你认为他们会像和尚一样坐在伦敦衡量什么是对与错吗?如果可能的话,我也想杀了蒙特,我非常讨厌他那种人。可现在还没到时候。遗憾的是他们现在还需要他。他们需要他是为了保护你重视的那些不起眼的老百姓,让平常人晚上能安心睡觉。需要他是为了保护像你我这样的普通人。
  “可对费德勒来说呢——你心里一点也不觉得不安吗?”
  “这是一场战争,”利玛斯回答说,“是一场小规模、近距离的战争,有时会牺牲无辜,非常的残酷和丑陋。这些我都承认。但是,这比起其他战争——无论是过去还是将来的战争——根本就算不了什么。”
  “哦,天哪!”丽兹放软口气说,“你也不了解情况,你也不想那样做,你就是这样来说服自己的。他们做的事情也太恶劣了,他们羞辱无辜,羞辱利用我和任何可以利用的人。借我们无辜人的手去害人、杀人……”
  “我的老天啊!”利玛斯叫道,“有史以来人类不都是这样吗?我什么都不信,你不明白吗?我不认同破坏,也不相信无政府主义。我讨厌、非常讨厌杀人,不过我知道他们也是不得已。他们不会说教,不会说那些大道理,不造舆论让人们为和平或是为上帝等等而战斗。他们是一群不让那些信仰鼓吹者相互无耻地吹捧的可怜虫罢了。”
  “你错了,”丽兹无助地说,“他们比我们所有人都更邪恶。”
  “就因为你当我是个流浪汉的时候,还和我做爱吗?”利玛斯很粗鲁地问。
  “因为他们轻视真和善,轻视爱,轻视……”
  “是啊,”利玛斯认同说,突然觉得很累,“这就是他们付出的代价,他们确实憎恨上帝和卡尔·马克思,如果这就是你想说的。”
  “你也不例外,”丽兹接着说,“你和蒙特之类的人一样,我早就应该想到了。我是个被人愚弄的傻瓜,对吧?对这些,他们和你都根本不在乎。但是费德勒不同……你们……都当我是个……当我是个玩偶……你们都是一路货,阿历克。”
  “哦,丽兹,”他有些绝望地说,“看在老天的分上,你就相信我吧。我真的很恨这些事情,恨透了,我也厌倦了。可这就是现实,这是一个发疯了的世界。我们只是被人稍微利用……这种事情世界上到处都有,老百姓受到欺骗和误导,生命被践踏,众多的人被关被杀,被无缘无故地消灭。你不像我那样曾看到很多人死去,丽兹……”
  他说话的时候,丽兹想起了监狱里那个荒凉的院子,想起那个女看守说的话:“监狱关的是那些忘乎所以的……那些企图阻挡我们前进步伐的人。”
  利玛斯突然紧张起来,透过风挡紧紧地盯着前方。借着车的前灯,丽兹隐约看到车前有个人影。他们车开近的时候,那人手上拿着的小手电筒一闪一灭。“就是他。”利玛斯低声说。说着关掉了车灯和发动机,让车静静地往前滑行。他们接近后,利玛斯侧过身去,把车后门打开了。
  那人上车的时候,丽兹没有回头看。她只是茫然地看着前方,看着落在前面街道上的雨。
  “按时速三十公里行驶,”那个男人说,口气紧张而害怕,“我给你指路。到地方后你们必须下车跑到墙边。探照灯会照在你们要翻越的地方,站在探照灯光束里别动。等探照灯光束移开后再开始爬。你们有九十秒的时间爬过墙。你先爬,”他对利玛斯说,“姑娘跟在后面。在墙的下方有铁的横档,到了墙上部就要靠你们自己爬上去了。你可以骑在墙头上,把姑娘拉上去。你们明白了吗?”
  “我们明白了。”利玛斯说,“我们还要等多长时间?”
  “你按三十公里的时速开,我们大约在九分钟内就可以到达。探照灯在一点零五分准时照在那里的墙上。他们只给你们九十秒钟,不会再多了。”
  “那九十秒钟过后会怎么样?”利玛斯问。
  “他们只给你们九十秒的时间,”那男人又说了一遍,“不然就太危险了。只有一个班次的士兵被通知到,他们以为你们是渗透到西柏林去的特工。他们也被通知说不能让你们过去得太容易。九十秒的时间应该足够了。”
  “但愿如此吧。”利玛斯冷冷地说,“你们用的是什么时间?”
  “我和那个班次的领队中士对过表。”那个男人说。车后有灯光亮了一下又灭了。“现在是十二点四十八分。我们必须在一点欠五分离开这里。还要等七分钟。”
  他们无声地坐着,只听到雨点打在车顶上的声音。前方是一条笔直的石子路,每隔几百米有盏破旧的路灯。路上看不到一个人。天空上不时有探照灯划过,不停变换的光亮强度,像火光在跳动。
  “那是什么?”他指着那些灯光问。
  “传递信息用的。”那男人回答说,“用探照灯光编码,把一些新闻简要发到东柏林去。”
  “哦,这样。”利玛斯低声说。他们离路的尽头已经很近了。
  “没有回头路可以走。”那个男人接着说,“他告诉过你吗?你们不可能有第二次机会。”
  “我知道。”利玛斯回答。
  “如果出问题的话,如果你们摔倒了或者受伤了也不要回头。他们在墙边警戒区域内,只要看到人就会开枪。你们一定要翻过墙去。”
  “我们知道。”利玛斯又说了一次,“他告诉过我们。”
  “你们一下车就到了警戒区域。”
  “我们知道,你不要说了。”利玛斯不客气地说。接着又加了一句,“你开这辆车回去吗?”
  “你们一下车,我就把车开走。这对我也是很危险的事情。”那男人回答。
  “太不幸了。”利玛斯冷冷地说。
  大家又都不说话。利玛斯过了一会儿开口问:“你有枪吗?”
  “有。”那男人说,“可我不能把枪给你。他说我不能给你枪……他知道你肯定会要枪的。”
  利玛斯无声地笑了笑。“他会的。”他说。
  利玛斯将汽车发动,一时间觉得声音很响。汽车慢慢地向前开去。
  他们开出去大概三百米,那男人激动地低声说:“向右,再向左。”他们拐进了一条狭窄的街道。街道两边有空着的摊子,车子困难地在其中穿行。
  “向左,马上!”
  他们又快速地拐了个弯,进入两幢大楼之间,像是来到了一个死胡同。前面上方还有衣服晾在外面,丽兹在想他们是不是要从那些衣服底下穿过去。就在车似乎快要开到尽头的时候,那个男人说:“再向左,顺着路开。”利玛斯把车开上路沿,穿过人行道进入一条小巷。巷子一边是破损的围栏,一边是没有窗户的建筑物。他们听到上面什么地方传来一个女人的喊叫声。利玛斯随即低声说:“哦,闭嘴。”同时费力地转过一个九十度的弯,眼前马上出现了一条大路。
  “往哪边?”他问。
  “一直开过去,经过那家药店,在药店和邮局当中,就是这里!”那男人身体靠得很前,脸几乎和他们两人并排了。他把手从利玛斯这边伸到了风挡上指路。
  “坐回去。”利玛斯恶狠狠地说,“把你的手拿开。你这样乱挥手,我哪里看得清楚?”他猛地给车挂上一挡,快速地通过了那条很宽的路。他向左瞄了一眼,惊讶地看到勃兰登堡门就在三百米开外,下面还聚集了很多可怕的军用车辆。
  “我们往哪里开?”利玛斯突然问道。
  “就快到了。你现在开慢一点……左,左,向左!”他叫道。利玛斯猛打方向,及时转了过去。他们的车穿过一条狭窄的过道,来到一个院子里。附近房子的窗户有些没有了,有些被封上,门洞也是空荡荡的。在院子的尽头有一道门。“走那边,”黑暗中传来急迫而低沉的命令,“过去后马上右转。在你右边会有一个路灯,再后面是一个破碎的路灯。到了第二个路灯处把车熄火,让车往前滑行,直到看见一个消防龙头为止。那就到地方了。”
  “你为什么不来开车过去?”
  “他说要让你开车,他说这样更安全。”
  他们穿过门后立即向右急转,开上了一条漆黑的窄路。
  “关灯!”
  利玛斯把车灯关了,慢慢地向第一个路灯开去。他们能看到后面还有一个路灯,一个不亮的路灯。关掉车子引擎,无声地向前滑行。过了二十米,他们依稀看到有个消防笼头。利玛斯刹车,车停了下来。
  “我们这是在哪里?”利玛斯低声问,“我们刚才穿过的是列宁大街,对吧?”
  “是格雷弗斯沃尔德大街。我们刚才是向北方向开,我们目前在勃瑙大街的北面。”
  “靠近潘柯?”
  “差不多吧。你看。”那个男人指着左边一条小路说。再远些地方能看到一段墙体,在探照灯的光影下呈灰棕色。墙顶布有三股铁丝网。
  “姑娘怎么爬过那些铁丝网?”
  “你们要爬的地方,铁丝网已经被剪掉,留出了一个小口子。你们还有一分钟赶到墙边去。再见。”
  他们下了车,三人都下了车。利玛斯挽起丽兹的手臂,她像是被弄痛似的,吃了一惊。
  “再见。”那个德国人说。
  利玛斯只说了一句:“等我们过去以后再发动汽车。”
  丽兹在微弱的灯光下,看了一会儿那个男人,看到一张焦急的脸,一张想要表现得勇敢的男孩的脸。
  “再见。”丽兹说。她挣开利玛斯的手臂,跟着利玛斯走进那条通往墙边的小路。
  他们刚走进小路就听到后面有汽车发动的声音。他们马上转身,快速地往回跑。
  “浑蛋,不是东西。”利玛斯低声骂道,看着那辆车往后倒着开走了。
  丽兹几乎没有听见他的声音。
26 风雨归来
  他们走得很快,利玛斯不时回头,确认丽兹跟了上来。他到了小路尽头处停下,躲进门廊阴影中,看了看手表。
  “还有两分钟。”他低声说。
  她没有说话,盯着前方的柏林墙,以及墙后面的废墟。
  “还有两分钟。”利玛斯又说了一遍。
  他们前方是一片长三十码的地带,两端接着墙体。在右边七十米左右的地方有座瞭望塔,塔上的探照灯不时向这边照来。天上下着小雨,探照灯光束显得昏黄,最终消失在远方。四周看不到一个人,听不到任何声响,像个空荡荡的舞台。
  瞭望塔的探照灯开始沿着墙向他们这边照过来,断断续续地。灯光停在墙体某处时,就能看到墙上的那些匆忙砌在一起的砖头和灰浆。他们看到光束在他们前方停下。利玛斯看了看手表。
  “准备好了吗?”他问。
  她点点头。
  挽着她的手臂,他不慌不忙地穿过那个地带。丽兹想跑,可被他紧抓着没办法跑。他们现在走过了一半的距离,探照灯明亮的半圆形光束往他们前面照去,就在他们的头上。利玛斯把丽兹紧紧地拉在身边,像是怕蒙特反悔而把她在最后时刻夺走似的。
  他们快到墙脚的时候,光束射向北面去了,使他们一时间陷入完全的黑暗之中。仍然抓着丽兹的手臂,利玛斯摸索着领她向前走。他把左手伸在前面,直到碰上那粗糙的煤渣砖墙体。他摸到墙以后,往上看去,墙顶有三股铁丝网,网上有吓人的倒钩。在墙的下部墙体上有一些金属桩,和登山者打的脚桩很像。利玛斯抓着最高处的金属桩,快速往上一直爬到墙头。他猛地一下拉开墙头下层的铁丝网,那里的铁丝网确实有个缺口。
  “快点。”他急迫地低声说,“开始爬。”
  他人平趴在墙头上,俯身抓着了她伸上来的手,开始慢慢地向上拉她,她踩上了第一个金属桩。
  突然,整个世界都像是燃烧起来。从四面八方,无数的灯光汇聚在他们身上,丝毫不差地全照着他们。
  利玛斯眼睛什么都看不见了,他转过头去,同时疯狂地拉着丽兹的手臂,现在丽兹荡在了半空中。他以为她没有站稳滑下了,所以拼命地叫着,还在往上拉她。他这时什么都看不见——眼前各种颜色在奇怪的跳动。
  接着传来一阵歇斯底里的警报声,疯狂喊叫的命令声。他骑在墙头,抓住她的两条手臂,开始一点一点把她拉上来,他自己都几乎掉下墙去。
  再后来他们开枪了——先是单发,接着又是三四枪。他感到她浑身抖了抖,细长的手臂从他手中滑落。这时他听到靠西方的墙那边有人在用英语喊着:
  “快跳,阿历克!跳,朋友!”
  所有的人都在喊,英语、法语和德语混杂在一起。他听到史迈利的声音在很近的地方响起:
  “那个姑娘呢,那个姑娘在哪里?”
  他用手遮着眼睛往下面的墙脚处看,终于看到她一动不动地躺着。他犹豫了一下,然后慢慢地踩着上来用的那些金属桩,又爬下墙去,站在她的身边。她死了,脸扭向一边,黑发遮在她的脸上,像是要为她遮挡风雨。
  他们好像犹豫了一会儿,再次开枪了。之前有人喊出了命令,一时间并没有人开枪。最后他们还是开枪打中了他,开了两三枪。他愤怒地看着四周,像头斗牛场上盲目的公牛。他倒下的时候,看到了那辆被两辆大货车夹在中间撞毁的小轿车,车上的孩子们还在窗后快乐地挥动着小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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