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亡魂鸟-作者 王跃文

_6 王跃文(当代)
  李龙说女儿:"你呀,安静些吧。"
  梦泽又用英语说:"这里有个最不安静的人,你怎么不说她呢?"
  李龙惟恐戴倩听懂,忙说:"梦泽你不听话,我今后就不带你出来。"
  梦泽说:"我找得着娜姨家了,我自己来。"
  维娜护着梦泽:"这孩子很乖的。"
  维娜见朱敏老不说话,怕怠慢了她,就同她搭讪几句。朱敏只是微笑,不怎么搭腔。朱敏长着双漂亮的丹凤眼,怀里搂着外套。维娜说把她的外套挂上,她执意不肯。她那样子就像随时准备告辞。
  维娜想朱敏可能不太熟悉,有些拘谨吧。又问李龙:"李龙你这些年在哪里?"
  梦泽抢着拍手笑了:"好啊,我来荆都,头一回听人叫老爸李龙了。"
  "我同娜姨一块儿玩的时候,你还在外星球。"李龙笑着说,"我大学毕业后,一直在北京工作。这次到荆都来,充军啊。"
  戴倩插嘴说:"用我吴伟话说,他是京官外派,镀金哩。"
  吴伟总不说话,只是附和着笑笑。朱敏也只是静静地喝茶,不停地打量维娜家的房子。
  李龙说:"维娜,我后来找过你,没有你的消息。只听说你自己做生意去了。我一直想着那年对你说过的那些话,太刺激你了。不知道你受着那么大的委屈。维娜,二十多年了,请你原谅。"
  维娜听着心里又难过了,却微微一笑,说:"哪里啊。我一直没有怪你,当时也没怪你。我听着反而感动,心想秋轮的朋友们对他真好。你真是他的好朋友。"
  李龙说:"那是因为秋轮他自己有人格魅力,他是我们那会儿的中心人物。斯人可贵啊!"
  戴倩笑道:"秋轮可是当时我们姑娘们心目中的白马王子啊。"
  "黑马王子哩。他可长得黑啊。"维娜笑了起来。
  李龙说:"那时还没流行白马王子这么个说法啊。"
  梦泽问:"你们那会儿是怎么恋爱的?很好玩的吧?恋爱信中写毛主席语录吗?"
  这话问得大家都笑了。李龙长长地舒了口气,说:"好啊,维娜你现在过得很不错,我也就放心了。吴伟,你们也是老熟人了,维娜有什么事,你可要多帮忙啊。"
  维娜忙抢先说了:"李龙,你好好当你的市长,我保证不向你开任何口。官并不好当,我知道。记得我们这些难友,打个电话,有空走走,就行了。忙了,顾不上,也没谁怪你。先说好了,我是不会打搅你的。你太忙了。"
  吴伟就没机会说什么了,含含混混笑笑了事。李龙说:"维娜,我今天特意安排了个饭局,就我们几个聚一下。"
  维娜面有难色:"怎么说呢?我这几天身体不舒服,就不去了。你们聚吧。"
  李龙说:"是专门替你安排的。上次老知青聚会,你没空去。"
  戴倩早憋不住了,笑道:"维娜你身价已经够高的了,李市长亲自上门看你,还要请你去吃饭。你却不领情。"
  维娜不好再推脱了,只好赴宴。出了门,李龙对夫人说:"朱敏,你坐吴伟车吧,让维娜坐我的车。"
  朱敏一直没讲话,这时却玩笑道:"见了维娜,夫人都不要了。"
  维娜不好意思,却又实在不愿坐吴伟的车,就说:"不用了,我自己开车去吧,回来时方便些。"
第二十四章维娜与罗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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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罗依仍是天天同维娜去游泳,但她没有往日快活了。她也像维娜原先那样,老是潜水,闷在水里半天不出来。要么就是仰面浮在水面,动也不动。维娜很佩服她这套功夫,也知道她心里不高兴,就故意逗她:"姐,你睡着了吗?梦见自己嫁给龙王三太子了吧?"
  罗依不理她,一翻身,又沉到水里去了。维娜想尽了法子,想让罗依高兴,就是不能叫她开心。
  有天,罗依浮在水面,说:"娜娜,过来,同你商量个事。"
  维娜慢慢游到她身边,怕荡起的水花淹着她的脸。"姐,什么事?"
  "我想把家产全部捐掉。"罗依说。
  维娜吃惊道:"你说什么?"
  "捐掉全部家产。"罗依又说。
  维娜问:"你公司不开了?"
  "不开了。"
  "你自己的生活呢?"维娜又问。
  "今后再说吧。"
  维娜说:"你不是还要照顾你丈夫的生活吗?"
  罗依说:"留给他一百万。"
  维娜说:"姐,这可不是闹着玩啊。你同我说,你是怎么想的?"
  罗依说:"不怎么想,厌倦了。"
  维娜害怕起来,担心罗依做傻事。她反复劝着罗依:"姐,你想行善,这是好事。但也要实际一点儿。我们挣钱不容易,不是偷来的,不是抢来的,是自己辛辛苦苦做来的。可以捐一点,但一定要保证自己能过得下去。要是你听我的,适可而止,我也同你一道去捐。"
  罗依摇头说:"你不要这么做,你今后的日子还长着哩。"
  这话听着更可怕了,维娜拿手托着罗依,说:"姐,你不高兴,我们就回去了。"
  罗依慢慢呼出一口气,人就沉到水里去了。她慢慢沉到池底,四肢摊开,好吓人的。她慢慢蜷起身子,蹲着,用力一蹬,呼地蹦出水来。
  "姐,我们回去好吗?"维娜问。
  罗依不作声,仰泳起来。她双手不紧不慢地划,双脚不动,鱼尾一样拖着。维娜慢慢跟在后面游,像艘护卫舰。
  "走吧。"游了好久,罗依停了下来。
  出了游泳馆,维娜说:"姐把钥匙给我,我去开车吧。"
  罗依笑笑,目光怪怪地望着维娜:"好妹妹,你姐还能行。"
  "姐,我去你那里。"维娜说。
  罗依不作声,径直把维娜送回了家。维娜不放心,说:"姐,你别回去了,就住我这里吧。"
  罗依说:"娜娜你今天怎么了?"
  "你这样子我好怕。"维娜说。
  罗依微笑着,伸过手拉拉维娜,说:"娜娜,姐没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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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罗依突然失踪了。家里没人接电话,手机关着。维娜不敢弄得鸡飞狗叫的,只暗暗地找。凡是一起玩过的朋友,维娜都问了。没谁知道罗依哪里去了。实在没办法了,维娜想着找曾侃。她手头没曾侃电话,就四处打听。好不容易找着了曾侃电话,总关着机。她就不停地打,最后通了,却听得他冷冷地说:"她到哪里去,我怎么知道呀。"
  维娜听着很气愤,说:"她不见了,你就不着急?"
  "急什么?她又不是三岁小孩。"曾侃说。
  维娜啪地挂了电话。心想这么个没心肠的人,罗依为什么陷得那样深。女人都怎么回事了?普天下的傻女人啊,醒着点吧。
  维娜整整找了三天,没有罗依任何消息。她便开着车在街头乱转,幻想有意外的惊喜。冬天的街头,满是穿羽绒衣的男女,缩着脖子来来去去。今天冬天流行羽绒衣,感觉天气更冷了。
  忽然接到罗依电话:"娜娜,是我。"
  娜娜哇哇地哭了起来:"姐呀,是你吗?你在哪里?"
  罗依却哈哈笑:"傻孩子,你哭什么?姐好好的哩。我在荆南。"
  维娜忙说:"你快告诉我具体地方,我马上赶过来。"
  "你过来干什么?没事干了?"
  "我过来陪着你。姐,你把我急死了。"
  罗依想了想,说:"我在猛牛县。你就不要来了。"
  "你在那里干什么?"维娜听着心里一惊,那是她爸爸亡魂的地方。
  "捐款呀!"罗依说。
  维娜问:"你在那里还呆几天?"
  罗依说:"还有两三天。你不要来。"
  维娜说:"姐,你先别管我来不来,只把手机开着好吗?"
  维娜一边接电话,一边就往荆南方向走了。荆都去猛牛县只有三个多小时车程,不算太远。维娜车开得很快,几次差点儿出事。就在心里嘱咐自己:慢点,慢点,越是着急,越要沉着。可是开着开着又快了。每走半个小时,就打次电话,反复叮嘱罗依不要关手机。罗依并不知道维娜已经在路上了,说:"娜娜,你今天怎么这样婆婆妈妈?"
  快到了,维娜才说:"姐,我已进入猛牛县城了。"
  "什么?你这疯妹子,这么快,你是飞过来的?"罗依说。
  "你在哪个位置?"维娜问。
  罗依叹道:"你呀!好吧。你说你在哪里,我来接你。"
  维娜抬头看看外面,说:"这里是县邮电局。"
  "你别走了,就在那里等我。"罗依说。
  维娜把车停在路边,四处张望。她不知道罗依会从哪个方向来。没等多久,一辆猛牛县牌照的车停在维娜前面。她正纳闷着,罗依从里面钻出来了。维娜忙下了车,眼泪一滚就出来了。她抓住罗依,一把抱着,呜呜地哭。
  罗依拍着她的腰背,笑道:"娜娜,别这样,不好看啊。你看,别人都望着我们,见我俩拥抱着,以为我俩是外国人哩。"
  罗依上了维娜的车,说:"我开车吧。"
  "那是谁的车?"维娜问。
  "是他们县政府的车。"罗依说,"我正在听县长介绍教育情况。你电话不停地打来,会都开不成。我先送你去宾馆,人家还在会议室等我哩。"
  维娜问:"你真的捐款来了?"
  罗依说:"还会是假的?我已跑了两个县了,已捐出一千八百万。"
  "你还要捐多少?"维娜问。
  罗依笑笑,说:"捐完为止。"
  维娜独自在房里休息,胸口还在怦怦地跳。担惊受怕几天,终于见着大活人了。她心里还是平静不下来,罗依做的这些事太反常了。
  罗依半天不回来,维娜歪在床上,就想起爸爸了。不禁又流起泪来。爸爸已走了快二十年了。十年前,她曾来过这里,想好好的修修爸爸的坟。可是,她让当年爸爸的老同事陪着,在林子里钻了整整一天,找不到爸爸的坟。早不知爸爸埋在哪里了。爸爸去世那会儿,不准立碑。那是深秋,天高风劲,万木潇潇,各种各样的鸟在林间啁啾。
  门铃一响,罗依就进来了。后面随着一大帮人。罗依介绍了,是县里的领导。县长是位白白胖胖的年轻人,很恭敬地叫维娜维总。
  维娜同罗依手挽手走着,前呼后拥的往餐厅去。入了坐,县长说:"像罗总这样的爱国企业家,不多见啊。我们一定要在全县大力宣传罗总的爱国主义精神,无私奉献精神,以及这个这个啊种种精神。"
  罗依忙摇手说:"县长,请您一定尊重我的意见,不要张扬。我在西流县、东梅县都是这么说好的。"
  县长变换一下语气,听上去更真诚:"罗总,说实在的,我们有些干部,手中掌握着人民给予的权利,只知道捞油水,甚至搞腐败。同罗总这种精神相比,他们应钻地无缝啊。所以,我的意图,就是要用罗总的精神,教育全县干部。"
  罗依又是摇头:"县长,真的不要这样啊。如果弄得沸沸扬扬,我的朋友们怎么看我?请你尊重我的意见。"
  县长感叹说:"罗总真是这个真是不计名利,无私奉献啊。罗总,我请示了上级领导,上级领导给予我们优惠政策,允许我们将您捐修的学校一律冠名罗依学校。"
  "不要这样,不要这样。县长啊,我罗依不是为名而来。我自己从小就是个苦孩子,知道不读书是不行的。我就是个大老粗,文化不高。我这位妹妹就不同了,大学生,能讲一口很好的英语。她当年在南方做生意,同老外谈判,从来不要带翻译啊。"
  "啊呀呀!"县长望着维娜,"维总,真佩服您啊。我是连普通话都讲不好,别说外语了。"
  说话间,开始上菜了。县长问:"喝什么酒?"
  罗依看看维娜。维娜不想在这里喝酒,就说:"我不会喝酒。你们喝吧。"
  县长说:"做老板的,哪有不喝酒的?罗总是能喝几杯的。"
  罗依又望望维娜,笑着对县长说:"你说我喝酒,我妹妹会骂我的。"
  "谁骂你?喝醉了又不是我难受。"维娜笑着。
  罗依说:"昨天我喝了几杯,可难受啦。今天就按我妹说的,你们喝你们的白酒,我们喝饮料。"
  于是杯来盏往,说笑逗趣,弄了将两个小时方才作罢。
  维娜和罗依各自回到房间,洗漱完了,凑到一块说话。
  罗依说:"娜娜,你明天回去吧。"
  "我不回去。"
  "你跟着我干什么?"罗依问。
  维娜说:"陪着你。"
  罗依咬牙切齿地要揪维娜的脸,手却是轻轻捏着她,说:"你是我祖宗!"
  "谁是谁祖宗?一声不响地走了,不把人急死?"维娜说。
  罗依说:"还说我哩。我只出来三天,就打了电话给你。你呢?一走就是个把月。"
  维娜笑笑:"谁要你跟我学?我俩说好的,两姐妹生死在一起的。"
  罗依苦笑着:"娜娜,你到底怎么了?就好像我马上要死似的。我不好好的吗?你回去吧。"
  维娜说:"我来了,就想陪你呆着。猛牛县对我也非同寻常。"
  "怎么?你来过?"罗依问。
  维娜便说起了爸爸,说着说着就抽泣起来:"姐,你还记得我说的北湖的亡魂鸟吗?那年我去林场,让人陪着在林子里走了整整一天,想不起爸爸葬在哪里了。我真是个不孝的女儿啊。我只听得林子里各种各样的鸟在叫。有种麻背蓝尾的鸟,叫起来也是凄凄切切的,很像北湖的亡魂鸟。我就想,那是不是爸爸呢?"
  罗依也流着泪,说:"娜娜,你的命真苦啊。"
  维娜说:"姐,可能是年纪越来越大了吧,我现在越来越怀念死去的亲人和朋友。自己有高兴事的时候,会想他们若是还在,该多好啊。自己难过的时候,也会想他们若还在人世,我也有个安慰。爸爸、妈妈、秋轮、姐姐,还有蔡婆婆,我常常想起他们。心里生生作痛啊。有时也想,他们人死了,万事皆休了,痛苦留给了活着的人。"
  罗依低着头,哭个不停。维娜怕自己触着她内心深处某种东西了,没有继续说下去。
  "姐,你别哭了。"维娜拍着罗依的背,"姐,你要好好的。我为什么这么担心?因为你突然变了个人。姐,我已没有亲人了,你就是我最亲的人。你要好好的,一定好好的。钱捐了就捐了,这是好事。也要为自己的生活想想。不要再捐了,猛牛县就算最后一站,明天你跟我回去。"
  罗依只是摇头。夜深了,维娜说:"姐你好好休息,我也过去睡了。"
  罗依有些不舍,拉着维娜的手说:"娜娜,别过去了,就在姐这里睡吧。"
  "好吧,我让服务员搬被子过来。各盖各的被子好些。我不会睡觉,老掀被子。"维娜本想说别弄得像同性恋的,忍住不说了。罗依没提曾侃一个字,维娜也不说。想起曾侃那漠不关心的样子,维娜就有气。
  服务员将被子送过来了。维娜有意显得高兴些,笑道:"好啊,我姐妹俩联床夜话,通宵不眠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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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姐妹俩谁也说服不了谁。罗依还要走几个县,维娜不肯回荆都去。两人就形影不离,在外转了十来天。回到荆都,才知道新闻媒体已将罗依捐资助教的事炒得沸沸扬扬了。有些报道还把维娜说成罗依公司的副总经理。
  罗依很生气,说:"这些记者,像窝苍蝇!"
  维娜也不得安宁了,老是有记者找她。她连家里都不敢住了,躲进了酒店。手机也成天关着。却突然在电视里看见了罗依。《爱心无限》栏目邀请她做嘉宾。罗依居然很合作,总是顺着主持人的提示说话,快把自己塑造成圣人了。维娜觉得好玩,一个人躺在宾馆床上,笑得滚。她想不管罗依说的是真话假话,好在她看上去高兴。她忙打罗依家电话,没人接。打手机,通了,也没人接。
  维娜在酒店躲了几天,偷偷回家去了。想找罗依来玩,又打她电话,仍是找不着人。深夜里,维娜突然从梦中惊醒,十分害怕。记不得做了什么梦了,只是胸口跳个不停。她猛然想起了罗依,莫名地恐惧。她便起了床,驱车往罗依家去。
  远远的望见罗依家所有房间都亮着灯。心想今天她家有朋友聚会?想想又不像,来了朋友也只会在一楼玩的,怎么连楼上的灯都亮着呢?再说罗依很少邀人去家里玩的。看看时间,已是午夜两点了。
  按了门铃,半天不见人开门。维娜真的怕起来了,大声叫喊:"姐,姐,开门呀。"
  仍是没人答应。维娜站在门口又是按门铃,又是叫喊,磨了近半个小时。她想到了最可怕的事,只好报了警。警察半天没到,维娜在寒风中抖索着。心里越是害怕,就越是冷。牙齿敲得梆梆响。
  忽然听到警车叫声,维娜忍不住哭起来了。警车的鸣叫太恐怖了,没事都让人觉着有事。
  警灯闪闪的,车上下来几位警察。高声叫道:"是谁报的案?"样子就像要抓报案的人。
  "是我。"维娜说。
  "你怎么猜着怕出事呢?"警察问。
  维娜说:"我俩是好朋友,姐妹一样亲。本是天天通电话的,这几天都找她不着。"
  警察说:"你怎么想着深更半夜来找她呢?"
  维娜支吾着说:"我做了个恶梦。"
  一脸黑气的警察忍不住笑了。他们不问了,开始按门铃,捶门,叫喊。有位警察说:"只好开门看看。"
  一位年轻警察过来,从包里掏出个东西,往门锁里一插,只几下,门就开了。
  维娜大吃一惊。客厅里插满了鲜花,弄得像个花店。餐桌上却摆着吃剩的饭菜,满满的一桌子。碗筷酒杯却只有两套。维娜忙往楼上跑,推开罗依卧室,哇地叫了声,两眼一黑,晕倒了。
  罗依同曾侃并排躺着床上。罗依穿着雪白的婚妙,脸色惨白,只有涂了口红的嘴唇仍是红的。曾侃身着黑色西服,领带系得严严实实。两个人都穿着崭新的皮鞋。
  维娜醒来时,已躺在楼下的沙发里。警察们在紧张地察看现场。见她醒来了,就有人过来问话。维娜顾不上回答,又要向楼上去。警察拉住她。她问:"人真的是死了吗?"
  "死了几天了。"警察说。
  "姐呀……"维娜痛哭起来。
  罗依的死,不见任何报道,只有各种各样的传闻在荆都流行着。大抵是两种版本:情杀和殉情。她用死亡同大家开了个玩笑。按照官员们习惯的逻辑,像罗依这样一位富有爱心的企业家,怎么会自杀或杀人呢?
第二十五章维娜与李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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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星期六上午,李龙带着女儿梦泽来看望维娜。已经十点钟了,维娜还懒在床上。她接了李龙电话,慌忙起床,稀里哗啦洗漱了。
  李龙见面就问:"维娜,你怎么回事?瘦成这样了?"
  "哪里啊,不是老样子?"维娜说。
  "你要注意照顾自己啊。"李龙说。
  "没事的。"维娜又问,"梦泽她妈没来?"
  李龙笑笑,刚要答话,梦泽噘了嘴说:"休息天爸爸想出来走走,总是我当警卫。我妈呀,她懒得动脚。"
  维娜便不多说了,问道:"说好,在我这里吃饭吗?"
  梦泽又抢着回答:"吃,我们就在娜姨这里吃。"
  李龙说:"我原就准备在你这里吃饭的。"
  维娜问:"我是问客杀鸡。你们喜欢吃什么菜?"
  李龙说:"随便吧。三个人,也吃不了多少。"
  "梦泽呢?你说,你说喜欢吃什么。"维娜问。
  梦泽调皮地说:"我喜欢吃西餐,娜姨肯定不会做。爸爸的胃是个潲水桶,什么东西都可以往里面倒。爸爸为什么肚皮越来越大?就是吃多了我的剩饭。"
  维娜听了,笑出了眼泪水。李龙摇头道:"维娜你看,这孩子惯坏了。"
  维娜便打电话叫来小玉,请她去买菜。李龙见维娜嘱咐半天,忙说:"维娜,你要弄个满汉全席?家常便饭吧。"
  维娜笑道:"你放心,我弄不出什么好菜的。"
  时间还早,维娜说:"来,我认真泡茶你们喝吧。"
  她先去烧了水,再拿出那个竹雕的茶叶筒,还有竹茶勺、竹茶漏,再取出三个紫砂带盖茶杯。先用开水将茶杯烫过,将茶漏放在茶杯上,拿茶勺舀出茶叶,倒进茶漏。端起茶漏晃了晃,拿掉茶漏。水烧开了,取下来放了会儿,再来泡茶。头半杯水是不要的,用茶盖虚掩着杯口,轻轻泌掉,再冲上三杯七分满的茶。
  "可以喝了吗?"李龙笑笑,说着就要动手端茶。
  "不可以。"维娜微笑着说罢,双手捧了茶杯,递给李龙。
  梦泽忙说:"娜姨我自己端,我不配你如此大礼。"
  "梦泽这下算是懂事。"李龙轻轻喝了口茶,晃了半天脑袋,"维娜,你称得上茶道专家了。"
  维娜说:"哪里啊。你是看我花架子像那么回事吧。"
  李龙说:"不哩,我真的从来没喝过这么好的茶。"
  梦泽说:"真的不错。娜姨,就连我这个平时只喝咖啡的假洋鬼子都说好,就真的好了。"
  李龙笑道:"梦泽,你这是夸你娜姨,还是吹嘘你自己?"
  维娜笑笑,说:"这是上好的碧螺春。但喝茶是要心境的,不然再好的茶都喝不出意思来。心境好,茶就好。茶是最灵性的,你爱茶,茶就爱你。"
  梦泽问:"这话怎么讲?娜姨说得好玄。"
  维娜抬手搂一下梦泽,说:"端上茶杯,不想别的,只想着茶。细细地品味,细细地咀嚼,就觉出茶的妙处来了。这就是说的爱茶。"
  梦泽闭目凝神,慢慢抿了口茶,缓缓哈了气,再睁开眼睛,说:"娜姨,真是这么回事哩。"
  李龙哈哈一笑,说:"你们一大一小两位雅人啊。粗人喝茶只图解渴,雅人就喝出茶道来了。据说乾隆就是个嗜茶如命的风雅皇帝。有人拍马说,国不能一日无乾隆,乾隆笑着说,乾隆不可一日无茶。风雅的乾隆皇帝轻轻的一句话,就弄得拍马的人没了脸面。"
  维娜笑道:"你们当官的,只怕没几个人不喜欢听人家拍马吧。我想你李龙应该是个例外。"
  李龙点点头,欢然道:"这个算你说对了。"
  维娜就格格地笑了起来。李龙忽然觉得不对头,问:"维娜,你笑什么?"
  维娜说:"我才说你是个例外,马上就拍你马屁。看你高兴的样子。"
  李龙恍然大悟,指着维娜笑道:"维娜,你设套子整我。"
  梦泽拍着手笑了起来:"娜姨好好整整爸爸。不然啊,他不知自己当了好大的官,老是骂人,什么都是他的正确。"
  李龙笑笑,不理女儿的话,正经道:"说真的,维娜,你是故意奉承也好,设套子整我也好,这个算你说对了。当官的听不到真话,都怪自己。"
  维娜说:"只怕有些当官的根本就不想听真话。听真话有什么好处?听了真话就得认真地干事。听着假话,形势大好,什么都可以不闻不问。"
  李龙笑着问:"维娜你不在官场,怎么知道这些?"
  维娜笑而不答。头杯茶喝得差不多了,维娜说:"喝碧螺春,最醇的是二道。来,再斟上。"
  李龙端起茶杯抿了口,点头不已。玩笑道:"维娜,你干脆公司别开了,开茶馆算了。只是太屈才了。"
  维娜说:"我有什么才?"
  小玉买菜回来了,维娜交待说:"小玉,麻烦你把菜洗了,切好,我自己来炒。"
  小玉低着头,没声没气就进厨房忙去了。梦泽觉着没兴趣了,问:"娜姨,有什么好玩的吗?"
  "你喜欢玩什么呢?"维娜问。
  梦泽想想,也不知玩什么好,就说:"可以听听音乐吗?"
  "好吧。那里有音乐碟,你自己选去。年轻人喜欢听摇滚,我这里可没有。"维娜说。
  "那也未必。"
  梦泽选了半天,选了张《神赐恩典》。音乐声一起,维娜就吃惊地望着梦泽。这是她自己最爱听的一首歌。梦泽闭着眼睛,头轻轻地点着。李龙也不作声了,静静地听歌。
  维娜靠在沙发里,眼前一片空灵。她每次听这首歌,都感觉整个身子被一种似水非水的东西浸泡着。她想这种水绝非人间的,应是来自天堂。那天堂之水并不是汹涌而来的,而是慢慢漫过来。她被缓缓地浸透、泡发,然后飘浮起来。
  "真是好听。"歌曲完了,梦泽叫道。
  "原来听过吗?"维娜问。
  梦泽说:"头一次听。"
  维娜说:"你喜欢,送给你吧。"
  "谢谢娜姨。"梦泽说,"再听一次。"
  第二次听,梦泽就跟着唱起来了。维娜忍不住,也随着唱了起来。两人越唱越陶醉,都闭上了眼睛。李龙听着这歌,又见女儿和维娜如此沉醉,眼睛竟有些湿润了。怕维娜看见了,忙抬手揩揩。
  "多好啊!听着这样的歌,真可以清净你的灵魂。"梦泽说。
  李龙借题发挥起来:"梦泽,你看,除了摇滚,还是有你喜欢的歌曲嘛。你要多跟着娜姨,养点儿清雅之气。你就是太野了。"
  "老爸哎,你多扫兴!逮着机会就作指示。才听了这么好的歌。"梦泽撒起娇来。
  维娜笑道:"梦泽还算文静的。疯女儿,你没见识过。"
  李龙叫女儿:"梦泽,你别只顾哼哼,全听懂了吗?翻译给爸爸听听。"
  梦泽跑过来刮爸爸鼻子:"好意思,自己听不懂就听不懂,想骗我当翻译。"
  维娜说:"你也太小看梦泽了,我看她的英语可好啦。"
  李龙笑道:"梦泽,我承认我不行。你行,你翻译看看?"
  梦泽就朗诵起来。
  神赐福音,
  赐给我平和宁静,
  就像清晨的森林,
  绿色阳光洗净我的心。
  神赐福音,
  让我们的灵魂相通,
  就像在星空下祈祷,
  银色光芒照耀着你的眼睛。
  神赐福音,
  就像你我在梦中相会,
  青草沙沙作响,
  我们漫步在柔软的草径上。
  李龙听完,望着维娜笑。维娜说:"你还别说,梦泽的翻译还不错。她可是口译啊,没认真思量。"
  梦泽有些得意,朝爸爸吐舌头,作鬼脸。
  小玉在厨房收拾完了,打了声招呼,就走了。维娜就去弄饭菜。梦泽随在后面,说:"我要看娜姨做菜。"
  维娜说:"我做菜需要全神贯注,有人在旁边,就做不好。"
  梦泽调皮道:"我就要看。"
  维娜笑道:"那我菜做得不好吃,别怪我了。"
  维娜忙碌起来,梦泽站在她身后咿里哇啦不停嘴。维娜只是微笑着嗯嗯应着。梦泽突然操着英语诡里诡气问道:"娜姨,你同我爸爸从前是不是一对恋人?"
  维娜脸唰地通红,回头轻声笑骂道:"你这孩子!"
  梦泽就轻轻拍手,得意地笑着,说:"我猜对了,娜姨你脸红了。"
  维娜懒得理她,故意板着脸骂道:"滚一边去。"
  梦泽反而从后面搂着维娜,摇着:"我就要黏着娜姨,我喜欢娜姨。娜姨真漂亮,你年轻时候,肯定很多人追求你吧?"
  维娜拍着梦泽的手,说:"傻孩子,别摇了,我手都不知道怎么动了。"
  "娜姨是我妈妈多好!"梦泽说。
  维娜反手重重拍了梦泽,说:"梦泽,你再说疯话,娜姨真要生气了。"
  梦泽忙求饶:"梦泽不敢了。"
  一会儿,饭菜做好了。主菜是老姜乌鸡汤,再就是葱花烧鱼,小炒牛肉丝,几样蔬菜。李龙直夸维娜神速,眨眼功夫就弄了这么多菜。
  维娜说:"今天菜口味一定不好。梦泽老是捣蛋。"
  梦泽望着维娜笑道:"捣蛋的话,人家只说了两三句。"
  维娜脸顿时绯红,忙低头进厨房取碗筷去了。碗筷杯碟都齐了,维娜问:"喝什么酒?"
  李龙说:"酒就不喝了吧。"
  维娜说:"头一次在我家吃饭,还是喝杯酒吧。白酒也有,红酒也有,洋酒也有,喝什么?"
  李龙只好说:"依你。"
  "依我,就喝点红酒吧。"维娜笑道,"我们喝爱国酒,就王朝干红吧。最近老看到洋酒的坏消息,不敢喝。"
  酒斟好了,李龙不忙喝酒,先舀了碗鸡汤,一喝,哈了口气说:"真鲜!"
  "别夸了,都是家常菜。"维娜举了杯说,"来,先祝梦泽越长越漂亮,学习越来越好。再祝你爸爸平平安安,健健康康。"
  "平安,健康。对,很好。谢谢。"李龙举杯道。
  "爸爸,你快尝尝,娜姨做的鱼可好吃啦。"
  李龙夹了点鱼,果然不错。"维娜,你哪里学的这套功夫?"
  维娜摇头笑道:"哪有什么功夫?我都是自己瞎弄的。"
  李龙赞叹道:"维娜,你是无论做什么,悟性都高。"
  维娜嘴上也不谦虚,只是淡然而笑。梦泽问:"这红红的,香香的是什么?"
  "紫苏。"李龙笑道,"维娜你看,现在的孩子,个个都像从外星球来的。"
  "紫苏的香味很特别,真好闻。"梦泽吸气的样子做得很贪。
  维娜说:"李龙,你还记得我们吃紫苏煮青鱼吗?就从那以后,我再也忘不了紫苏。"
  "怎么不记得啊!"李龙十分感慨,"你们大老远骑着单车送了大半提桶鱼来。我们那会儿个个都像牢里放出来的,风卷残云啊。跟你说维娜,我同别人回忆知青生活,最爱讲的也就是这段故事。"
  维娜笑道:"你们不知道,那天为了那条青鱼,我和秋轮差点儿被捕哩。"
  梦泽不明白维娜的幽默,问道:"被捕?什么年代的事?革命战争年代?不对啊。"
  维娜同李龙相视而笑,不停地摇头。李龙问:"维娜,紫苏和紫笋是不是一回事?我们小时候叫紫苏就叫紫笋。郑板桥有两句诗,江南大好秋蔬菜,紫笋红姜煮鲫鱼。我猜这里说的就是紫苏。"
  维娜凝神道:"是啊,我想起来了,我们小时候就叫紫笋啊。郑板桥可会吃哩。"
  李龙说:"过去很多文人雅士都是美食家,比方苏东坡。"
  李龙同维娜谈天说地,一顿饭吃了两个多小时。梦泽先还插嘴,后来就只是听。她那双漂亮的丹凤眼总在维娜和她爸爸脸上飞来飞去。又不时抿了嘴,望着维娜笑。维娜遇着她的眼神,就脸飞红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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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梦泽寒假还有十来天,李龙把她交给维娜,说:"没人管着,她就满世界野。"
  快过年了,维娜将员工放了假。她就没事了,天天带着梦泽玩。驾车兜风、逛商场、泡茶馆、游泳。维娜一连买了十几套衣服给梦泽。梦泽愈加贴着维娜:"娜姨比我妈妈好多了。"
  那天在游泳馆,维娜头一次看见梦泽的裸体,简直有些眩目。这小孩太漂亮了。皮肤白而光洁,似乎凝着层透明奶油。乳房发育得很丰满了,不像才二十岁的女孩儿。四肢修长而圆实,手感紧紧的。"孩子,你会迷死人的。"维娜说。
  梦泽说:"哪有娜姨漂亮。我呀,充其量就是个狐狸精。娜姨可是长得高贵、典雅、大气。我这种女孩子,男人看了就心痒,就想动手动脚。你娜姨呢,男人见了先是敬,再是爱,再就没有自信心了。"
  维娜想不到梦泽会说出这些话来,正色道:"梦泽,你还小啊,别一脑子稀奇古怪的东西。"
  梦泽吐吐舌头,穿上游泳衣出去了。梦泽先是沿着池子慢跑,做着各种柔身动作。然后站在深水区池边,凝神片刻,猛地腾起,跃入水中。维娜看着心里直喊了得,这孩子可是样样在行啊。梦泽就像条美人鱼,在水里或沉或浮,翻转自如,逗得满池的人都看着她游。
  "是你女儿吗?好漂亮。"有位女士问道。
  维娜说:"是的。"
  "多大了?"那女士又问。
  维娜说:"才二十岁,在清华上学哩。"
  "清华?了得了得。没谁想到这么漂亮的女孩能上清华啊。"那女士直摇头。
  梦泽跟着维娜玩了几天,晚上都不肯回家了。她打电话央求爸爸妈妈,要住在娜姨家。两人在家里,只用英语交谈。梦泽说娜姨口语太好了,得跟她好好儿学。维娜答应同她说英语,但不准在公共场合说,显得好卖弄的。
  梦泽非得跟维娜睡,各盖各的被子都不行。维娜习惯光着身子睡觉的,只穿着短裤叉。梦泽也是这个习惯。两人总要睡在床上说好久的话,才慢慢睡去。梦泽睡着了,就直往维娜怀里钻,把脸紧紧贴在她的胸乳间。望着梦泽这憨憨的睡相,维娜总会想起雪儿。雪儿比梦泽大五岁。雪儿小时候也是这样贴着胸脯睡觉的。雪儿早早的去了美国,她没机会疼那孩子。
  梦泽睡了去,雷都打不醒。维娜次日醒来,梦泽还在呼呼大睡,涎水流得维娜的乳房湿漉漉的。维娜会怦然心动,鼻腔发酸。她太喜欢这个孩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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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很快就是大年三十了。李龙怕维娜一个人孤单,想请她一块儿过年。维娜婉辞了。李龙请不动,梦泽就来磨,说是娜姨不去过年,她也不回去过年。维娜说什么也不能依着梦泽。梦泽也磨不动她,很是失望。维娜知道过年是自家人团聚的日子,有外人在场,气氛就变了。大家都会尴尬的。她没有去李龙家,心里却总挂着梦泽。想着梦泽失望得几乎要哭的样子,她心里也不好受。不知怎么回事,梦泽这孩子很让她疼爱。
  雪下得很大。荆都很少下这么大的雪。除夕上午,维娜懒懒的起了床,推门一看,屋顶花园积了厚厚的雪。雪还在纷纷扬扬,天地有些昏暗。远山尽披银装,风雪弥漫中显得有些迷离。她不忍心踩坏地上的雪,只站在门口眺望。风裹雪花一阵阵吹进来,灌进她的脖子,打了个寒颤,人就清爽了。
  难得这么美的雪,维娜想让自己好好过个春节。雪儿原来每年春节都回来的,今年她回不了。她爸爸最近身体不太好,她得陪着他。
  维娜下楼洗漱完了,开门看看,屋前草坪里也积了好厚的雪。栀子花树压驼了,花圃也叫雪埋了。维娜怕雪压坏了那些花和树,又不忍心往草坪里踩,就取了晾衣杆来,远远地戳着树上和花圃里的雪。过往的熟人笑话维娜:"你干吗费那么大的劲?进去摇几下不成了?"维娜只是笑,好开心的。
  然后上楼去,却见通向屋顶花园的门正渗着水。推门一看,原来积雪早高出了门槛,雪水就流进来了。维娜很是遗憾,只得找了铲子来铲雪。铲了会儿,背上就开始发热。进去松了外衣,照照镜子,脸红扑扑的。
  忽然想起秋轮了。那年春节,也是好大的雪,她同秋轮在雪地里跑了个通宵。北湖的雪原真美啊。放眼望去,雪原起伏跌宕,好比浩浩荡荡的银色的湖,横无际涯。她同秋轮幻想着逃离尘世,去没有人烟的神农架大森林。他们冬天住在山洞里,夏天住在树上,生好多好多孩子。孩子也不用起名字,就只大毛、二毛、三毛的叫。一家人都不用穿衣服,全都晒得黝黑发亮。
  维娜忘了铲雪,冰雕样的站在雪地里,头发让寒风扬了起来。冻得打了寒颤,才清醒过来。她微叹一声,继续铲雪。铲完了地上的雪,又去抖盆景枝桠上的雪。这场雪来得有些突然,那些不耐寒的盆景只怕会冻死的。维娜喜欢养些花草,自己又不太在行。心想明年还是雇个花工,定期上家里来看看。还想跟花工学学手艺,老了也好有个事干。
  维娜忙完了这些,才倒了杯牛奶喝。她不准备正经吃早餐了,得赶到超市去采办些年货。驱车出门,街上有些冷清。别人家年货应该早办齐了,正在家里忙着过年,又下着大雪,没事就懒得出门了吧。
  超市里人也不太多。维娜找了辆推车,悠闲地逛着。她平时没事也喜欢逛超市,不管她要不要的,都拿起来看看。日子久了,心想自己也开得了超市了。她记得很多货物的品牌、质地、用途、价格、产地等等。她还会暗暗挑超市的毛病,包括货柜的设计和格局,服务人员的素质,货物品种,等等。总想自己开超市,就会怎么怎么地弄。李龙说她不论做什么事,悟性都很高。真是那么回事。今天维娜兴致更是好,见了喜欢的,也不管吃得完吃不完,就往篮子里丢。篮子里垒得老高了,她还有些意犹未尽。
  又驾了车,慢悠悠地往回赶。进了家门,先将音乐开了,再去做事。听的又是《神赐恩典》。原先那张碟送给了梦泽,自己又去买了张来。她将买回来的年货分了类,有的进冰箱,有的进壁橱。她边忙碌,边跟着碟片唱。她原来只是听,不知听了多少遍,从来没唱过。自从那天同梦泽一道唱了,她就老是随着哼哼。她一边洗菜、切菜,一边哼着,十分沉醉。
  一个人吃不了什么,她也弄了十个菜。过年图个吉祥,十全十美。不过用的都是小碗小碟。菜弄好了,先得祭祀故去的亲人。香蜡纸钱和供品都分作六堆,爸爸、妈妈、姐姐、秋轮、罗依、蔡婆婆,各一堆。她把秋轮、罗依、蔡婆婆都当作自家亲人。焚上香,双手合十,屏息静气,闭上眼睛。维娜默念着每位故去的亲人的名字,心里却没有哀伤,只有一片平和宁静。
  祭祀完了,维娜酌了酒,独自饮着。电话响了起来。竟是雪儿打来的:"妈妈,你开始吃团年饭了吗?祝你过年好。"
  "雪儿,妈妈正在吃团年饭哩。"维娜说。
  "有人陪你吗?"
  维娜忽觉鼻腔发酸,说:"有人陪哩。"
  "哪些人?"
  "都是妈妈的好朋友,好多人哩。"维娜声音发硬了。
  雪儿说:"有人我就放心了。"
  维娜终于忍不住了,哇哇地哭了起来:"雪儿啊,妈妈想死你了。"
  "妈妈,我想你,我也想你……"雪儿哭了起来。听得出,她一直在强作欢喜。
  维娜忍住了哭泣,说:"雪儿,我们都不要哭了。你也要好好的过个年。你爸爸他好些吗?"
  "好些了。我替爸爸谢谢你。"雪儿压低了声音,"妈妈,要爸爸听电话吗?"
  维娜迟疑会儿,说:"算了吧。"
  接完电话,维娜感到莫名地不安。饭也不想吃了,闭着眼睛听音乐。安静了好一会儿,她打了雪儿电话:"我是妈妈。叫你爸爸听电话吧。"
  过了半天,那边传来郭浩然苍老地声音:"维娜,你好。"
  "你好。"
  "维娜,谢谢你。"
  "不客气吧。你自己要注意身体。哪里不舒服,就跟孩子讲。雪儿孝顺,你有福气。"维娜说。
  郭浩然声音哽咽起来:"维娜,我这辈子……"
  维娜说:"别的都不说了。祝你新年愉快,身体健康。代问你姑妈好。再见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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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雪花还在纷飞着。爆竹声震耳欲聋,焰火印得窗帘红红绿绿的闪。维娜斜躺在沙发里,收看电视。春节联欢晚会越来越没意思了,维娜已有好几年没看了。有个频道正播着京剧,《西厢记·拷红》。红娘正唱道:
  我红娘将说是一声请,他就想今日做新人。夫人命亚赛是将军令,又好比君命诏,不俟驾而行。我从来是心硬,今日里一见也留情。
  维娜喜欢听京剧。可是爆竹声太大了,唱词一句也听不清。就把音量调到最大。可是,窗外的爆竹声偶尔停下来,电视声音又太高了。又得把声音调下来。刚好听得几句,又是爆竹大作。维娜干脆把声音调到最小,看着唱词,自己学着哼,如同唱卡拉OK。
  只是折子戏,一会儿就完了。接下来就是广告。维娜耐着性子看广告,心想广告完了,还会有京剧的。可是广告长得没了边。有个什么柔珠按摩胸罩的广告最恶心了。一位俗不可耐的女子,操着港台普通话,指着自己硕大的胸脯说:"很多很多的细小柔桌(珠),不停地抚摸着我的乳房。它金(真)的会动也,就西(是)这样子,一下、一下,动也。我现在就西(是)不戴乳罩,也很丰满哦!"
  维娜咔咔地按着遥控器,不停地换台。忽然在电视里看到李龙。原来李龙正在看望除夕之夜仍坚持工作岗位的邮电电信职工。李龙被前呼后拥着,在电信机房里视察,发表了几句讲话。维娜看看时间,已是零时了。心想李龙也够辛苦的。
  维娜关了电视,静坐会儿,没有半点睡意。窗外仍是爆竹声声,她却感到十分落寞。便又打开电视。虽然听不见声音,有些人影子晃着,也热闹些。维娜本是最能安静的,今天不知为什么,特别的孤独。
  忽见电话指示灯红红的闪着,知道有电话来了。爆竹声太吵了,电话铃声根本听不见。过去一看,是李龙打来的。却什么也听不清。维娜喂喂了半天,只好说:"李龙,我这里太吵了。不知你那里听见不?你就不要说了,就算我听见了。感谢你。我给你拜年,祝你新年愉快,时时开心,事事顺意。祝你全家平安、幸福。再见好吗,我放电话了。"
  维娜放下电话,心想只怕有很多朋友打电话来的,她都没听见。翻查一下,光李龙就打了三个电话,还有好些朋友都打了电话,戴倩也打了电话来。维娜想反正听不见,等明天再一一回复,道歉算了。
  隐约听见了门铃声。心想这么晚了,会是谁呢?开门一看,竟是李龙。李龙满头雪花,微笑着,拱着手,大声说:"给你拜年啊!"
  维娜把李龙迎了进来,笑道:"我哪有这么大的面子?你刚才还在给电信职工拜年哩。"说罢便取了干毛巾来,替李龙拍着身上的雪花。
  李龙说:"领导们都分了工。我负责给电信、供电、铁路等战线拜年。"
  "太辛苦了。"维娜说。
  李龙责怪说:"你就是犟,请你一起去过年,你硬是不肯。一个人,我想着就放不下。梦泽那孩子边吃饭边念着你。"
  "梦泽那孩子,我见着就喜欢。带了十几天,带亲了。"维娜问,"饿了吗?我做夜宵你吃?"
  李龙说:"肚子里腻腻的,什么都吃不下。不如你泡茶给我喝。"
  "好吧。不如这样,我们上楼去。楼上茶厅临着屋顶花园,是我正经喝茶的地方。你先坐着,我准备好了再来请你。"维娜说。
  李龙笑道:"如此隆重?"
  维娜回眸一笑,上楼去了。
  李龙独坐在客厅里,禁不住摇头唏嘘。多好的女人啊,命运却如此不公。真是红颜命薄哪!记得当年,秋轮总是带着维娜去梦泽农场。他印象最深的是那年冬天,又总是在夜里,四五位朋友在荒原上漫无目标地走着。维娜很文静,张大着眼睛听大家纵论天下。谁要是问她:"维娜你说呢?"她就抿嘴一笑。脸一定是红了,只是夜里谁也看不见。秋轮是个很有魅力的人,大家都服他。朋友们自然就很尊重维娜,都把她当作嫂子。她年龄却是最小的。李龙回想着自己同秋轮当年的景况,很是感慨。心想青年永远是正确的,落伍的只会是老年人。一个民族,什么时候都要相信青年。
  维娜下来了,微笑着:"请吧。"
  维娜刚才梳妆了一下,随意挽了个低低的发髻,有些颈坠乌云的意思。两鬓夹了几个发卡,露着宽而饱满的脑门子。衣服也换了,穿了件中式薄棉袄,黑缎的,滚着桃红色边。左手腕戴了个淡绿的玉镯子。
  茶具早摆好了,通往屋顶花园的玻璃推门紧闭着,却拉开了帘子。维娜抬手开了花园的灯。灯光很柔和,刚好可以照见雪地里曼舞的雪花。雪本是白天铲掉了的,又是厚厚一层了。
  维娜拿了个蒲团放在地上,隔了茶几,面对着李龙,跪坐在上面。李龙正襟危坐,望着维娜泡茶,不由得屏息静气。维娜却是微低着头,腕凝霜雪,指如兰花,手起手落没有半点声响。泡好了茶,双手捧给李龙:"看你喜欢,就仍是喝碧螺春。"
  李龙接过茶,细抿一口,哈着气说:"维娜,太谢谢你了。我喝了几十年的茶,没享受过这么高的礼遇啊。"
  维娜笑道:"不客气。哪是什么礼遇?正经喝茶,就得这么喝。"
  维娜自己也端了茶,细细品着。窗外大团大团的雪,上下翻飞着。飘落到门玻璃上的,马上就融化了。爆竹声一直没间断过,他们却像谁也没听见。
  李龙说:"这么好的雪夜,喝着这么好的茶,我会终生难忘的。"
  维娜说:"人一辈子,真正美好的回忆,并不多。我们北湖农场知青聚会,每人要说件刻骨铭心的往事。我就说了那年冬天,我同秋轮迎着漫天风雪,走了个通宵,往荆都赶。知青们听了都很感动。这是我最美好的回忆。可是我平时从不向人说起,不然别人会说我是祥林嫂。"
  "维娜,这世界有太多的遗憾。"李龙不禁叹道,"秋轮,是永远无法弥补的遗憾。"
  维娜低声说:"我这辈子不圆满。我有时就像患了狂想症,想像自己怎么同秋轮结婚,生子,孝敬父母,和和美美过日子。猛然间回到现实,惶恐得心脏都要掉下来。"
  李龙低头不语。过了好久,他才说:"维娜,都过去了。我们怀念先人,敬重死者,但我们自己还得好好活着啊。维娜,你开开心心过日子吧。我想,这也是秋轮希望的。"
  维娜点点头,脸上很平静。夜很深了。爆竹声开始稀稀落落,最后完全寂静下来。风也静了,雪花悄然飘落着。
第二十六章维娜与戴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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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节之后,荆都市慢慢就有传闻,说罗依还是个同性恋,她的财产都落到那位女人手里去了。只是一般人都不知道那位女人是谁。戴倩却听到确切说法,罗依的那位同性恋伴侣就是维娜。她马上跑到维娜家,问:"真是这么回事吗?"
  维娜又气又急,嚷道:"人都死了,还这么糟蹋别人,于心何忍?"
  戴倩很是委屈:"又不是我说的。我听别人乱说,就来问问你,好替你辟谣。"
  维娜说:"就算人家是同性恋,也没什么值得别人说的。这是人家自己的生活方式,关谁的事了?"
  戴倩嘴张得天大:"那么外面传闻都是真的?"
  维娜骂道:"谁告诉你是真的?你就算不了解罗依,也该了解我呀?"
  戴倩说:"人家可是越说越像。说罗依有老公,却不要,让老公住在外面。说你维娜漂漂亮亮的,宁肯单身,也不另外找。这不是同性恋是什么?有人说,还看见你们在游泳馆里搂搂抱抱,还说你摸罗依的奶子哩。"
  维娜气得哭,找戴倩出气:"戴倩,你去找个喇叭,满街喊去。"
  维娜一哭,戴倩就慌了,坐立不是的样子。又像背了天大的冤枉,说:"我真的是为你好,想问个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你朝我发什么气?"
  维娜也不想向戴倩解释什么,只替罗依辩解了几句:"罗依的生活方式别人不理解,有人还会说三道四。这是事实。她自杀了,也杀了人。这也是事实。但我敢说,她的品德是高尚的,起码她活得真实,她做人做事都不掺假。谁也无权指责她。那些背后骂她的伪君子们应感到脸红。"
  戴倩觉得维娜这话是冲着她来的,便说:"维娜,我是个直性子,你不是不知道。你对我说这些干什么?我又没有背后议论谁。"
  维娜只想早些结束会面,不说什么了。心想世上怎么会有那么多好事的人?她嚷了几句,气也消了,不再为自己难受。仍是替罗依叹惋。罗依把全部财产捐出去了,不见人们口碑相传。大家倒是热衷于胡说八道。
  戴倩渐渐就面有愧色,说:"维娜,你也不要怪我。你我也不是认识一两天。我说,你这么老闷在家里也不是话啊。原先你还打打麻将,现在九头牛都拉你不动了。维娜,哪天我叫你出去打打牌吧。"
  维娜忙摇头:"戴倩你饶了我。我本来就不喜欢打牌,我这辈子再也不上牌桌了。"
  戴倩再坐了会儿,就走了。她有时是司机送来,有时是打的来。一般都是维娜送她回去。今天维娜没有送她,只站在门口同她招招手,就关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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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大早,维娜突然接到朋友电话,说戴倩被歹人捅了一刀,住在医院里。维娜吓得脸色发白。她想马上去医院看看她。可又怕碰着吴伟。她实在不想看到这个人。犹豫半天,还是去了医院。医院门口很很多的水果店和花店。她买了个花篮。
  正好司马市长在病房里看望戴倩。吴伟看见维娜了,尴尬地笑笑。维娜不便躲闪,只当没看见,站在一旁。司马市长说:"小戴,你安心养伤吧。我会责成公安部门尽快破案,一定要将凶手缉拿归案,严惩不贷。"
  戴倩不说话,只是点了点头。吴伟答腔:"感谢司马市长关心。"
  有人插话说:"我想这不会是一起简单刑事案件,只怕带有政治色彩。一定是吴秘书长工作中铁面无私,得罪了人,别人报复行凶。"
  司马市长若有所思的样子,语重心长,说:"是啊,我们要有政治敏感性。吴伟同志,你自己也要小心啊。"
  吴伟说:"感谢司马市长关心,我会小心的。"
  司马市长告辞,吴伟送他出去了。戴倩这才看见维娜,点了点头。戴倩面无血色,神情憔悴,目光很忧伤。
  "伤着哪里了?好些吗?"维娜问。
  戴倩摇摇头,泪如泉涌。"伤在背上。你怎么知道的?谁告诉你的?"戴倩声音很微弱。
  维娜见她状态不好,拿面巾纸揩着她的眼泪,说:"你好好躺着,别说话。"
  戴倩仍是泪流不止,沙哑着说:"维娜,你当初该劝劝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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