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宋璟-唐代政坛的一面道德旗帜(4)
我们举了这么多姚崇守正的例子,大家可能有点感觉了,这宋璟等于处处和姚崇反着来啊!姚崇柔顺,他就直言极谏;姚崇搞小集团,他就不树私恩;姚崇纵容儿子招权纳贿,他就严于律己,也严格要求亲属。这不是处处和姚崇唱反调吗?话不能这么说。宋璟也有和姚崇保持高度一致的一面呢。
这和姚崇保持高度一致也就是我们要说的宋璟第二方面的表现,叫“萧规曹随”。萧规曹随大家都清楚,是说汉初的时候,萧何特别有本事,把制度都订立好了,接着他当宰相的曹参就老老实实地执行他的路线方针政策,一点都不肯改变。萧规曹随这个原则换到唐朝来也是一样的。姚崇为人固然是权变了一点,但是我们也说过,他的“十事要说”,就是他的施政纲领,可是对时政深思熟虑的结果,那是一点错都没有的。对于他十事要说里提出的一系列原则,宋璟一点都不否认,反而还忠实执行。举个例子。唐朝北边有个少数民族叫突厥,是个游牧民族,很能打仗。是当时唐朝最大的威胁。不过,突厥的敌人并不是唐朝一个,他不是强大吗?在草原上也是横行霸道,经常侵略其他民族。可是,一个人也好,一个民族、一个国家也好,最怕的就是被胜利冲昏头脑,盲目自大,不把别人放在眼里。突厥就犯了这方面的错误了。开元四年,突厥的首领默啜带着突厥人去打一个叫拔曳固的民族。开始也是打了大胜仗。默啜洋洋得意,带着大量的战利品往回返,根本没设任何防备。结果,他万万没想到,就在默啜回去的必经之路上又一个小小的柳树林,树林里埋伏着一个拔曳固的战士,名字叫颉质略,这颉质略眼看着默啜来了,突然从柳树林里杀了出来,挥刀就把默啜的脑袋砍下来了。默啜一世英雄,真是大风大浪都见过了,结果在小河沟里翻了船。
默啜一死,马上问题就出来了。他的首级怎么处理呀?这时候,跟着默啜的突厥人固然是惊吓之余,一哄而散了,谁也没顾得上头领的脑袋,就是先败后胜的拔曳固族也不知道怎么处理这个烫手的山芋。要知道,突厥可是北方草原响当当的主人,所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拿着默啜的首级,颉质略心里害怕呀。怎么办呢?正好,当时,唐朝派了一个叫郝灵荃的中级将领出使突厥。就赶上这么大一个变故。颉质略想了想,反正突厥已经得罪了,干脆,投靠大国吧。把默啜的首级交给郝灵荃了。郝灵荃心里那个高兴啊。默啜可是唐朝的头号敌人,没想到他的脑袋竟落到了我的手里!现在我把他的头带回去,这是不世之功啊!高高兴兴把默啜的头带回来了,心想,我这功劳,怎么也得当个将军啦。
那宋璟是怎么奖赏他的啊?宋璟根本没太搭理郝灵荃,就说:你辛苦了,等着去吧。这郝灵荃早也盼,晚也盼,等了整整一年,终于把新的官职任命给盼来了,宋璟让他当什么官啊?四品的郎将。按说四品官也算可以,可是,这和郝灵荃的期望值相差太远了。郝灵荃捧着委任状号啕大哭,也吃不下饭去了,没几天,连饿带气,死了。听了这个事情,大家是不是觉得宋璟太薄情啊?没错,宋璟对郝灵荃是薄情了一点,他为什么这么做啊?很简单,因为姚崇在十事要说里有很重要的一条,就是“臣请陛下三数十年不悻边功,可乎?”不奖励边功就是姚崇订立的国策。对这个国策,宋璟完全认可。在他看来,如果厚赏郝灵荃,那其他将领也就会急功近利想打仗,想立功。玄宗还年轻,又有英雄气,难免就会受他们蛊惑,往穷兵黩武这条路上走,如果那样,老百姓不就要遭殃了吗?所以,不如一开始就压制一下武将,省得他们打仗上瘾!这样,就只好委屈一下郝灵荃了。我们讲这个事情是什么意思啊?很明显,在国家的大政方针上,宋璟绝不和姚崇唱反调,反倒是坚决维护姚崇的路线。这就叫萧规曹随。
那我们总结一下,宋璟施政有什么特点啊?我觉得,如果说姚崇是一代能臣的话,那宋璟就是一代贤臣。从姚崇身上,我们能看到房玄龄的影子;从宋璟身上,我们能看到魏征的影子。魏征也好,宋璟也好,都表现出鲜明的儒家特色。所谓儒家特色,就是重道德,讲原则。通过对政治道德和原则的坚守,宋璟就把姚崇权诈的习气改掉了,提升了政治家的道德品味;但是同时,他也把姚崇的政治格局继承下来了,显示了政治家的眼光。《新唐书·姚崇宋璟传》有这样一个说法:“崇善应变以成天下之务,璟善守文以持天下之正。二人道不同,同归于治,此天所以佐唐使中兴也。”姚崇擅长随机应变,宋璟擅长坚持原则。两个人施政方式不同,但是殊途同归,共同让唐玄宗的朝政走向了正轨。说到这里,我们不得不佩服唐玄宗了。别看玄宗此时还只是一个三十上下的年轻人,他的用人眼光实在高超,让宋璟来继承姚崇,实在是让李唐王朝健康发展的最好选择。这个选择,不仅成就了玄宗时代,成就了李唐王朝,也成就了这两位宰相“前称房、杜,后称姚、宋”的美名。这样的君臣遇合,放在一千年之后,还是让我们觉得荡气回肠。
宋璟一生耿直,也因为耿直备尝艰辛。此时,他的耿直终于找到了用武之地。唐玄宗对他言听计从,信任有加。那么,这种君臣遇合的状态会一直持续下去吗?对于唐王朝的未来,玄宗到底在进行着怎样的构思呢?
(二)被一场滑稽戏葬送掉仕途的宰相(1)
—— 宋璟
如今好多朋友喜欢看小品。小品逗乐自然是的第一要求;但是,仅仅逗乐还不行,咱们老百姓满意度最高的小品还是那些能够针砭时弊,让我们乐过之后还能思考点什么的。其实,唐朝也有类似这样的文艺表演,而且,有一次,因为演了一场寓教于乐的滑稽戏,居然导致宰相被免职了,这是怎么回事呢?
一、宋璟罢相
上集讲到,开元四年年底,宋璟接姚崇的班当上了宰相。他一方面改变姚崇过于灵活、过于权变的工作作风,另一方面又继承了姚崇的基本路线。看起来,似乎是个相当完美的宰相了。可是,这时候,发生了两件事,一下子让宋璟处于不利地位了。哪两件事呢?第一件我们叫做恶钱事件,第二件我们叫做旱魃事件。
先看恶钱事件。所谓恶钱,不是我们今天说的假币,而是指私人铸造的铜钱。它是真的,只是分量不够,成色也不好。唐朝刚刚建立的时候,基本还是自然经济占主体地位。老百姓一般都是男耕女织,自给自足,实在有什么生产不了的东西,一般也是用交换的方式解决。比如我用两匹布换你的一坛子酒。不大用得着钱。所以,国家铸很少的铜钱就能满足需求。可是到玄宗开元年间,随着生产的发展,商品经济逐步繁荣起来了。人们用钱的地方越来越多,政府铸的铜钱不够用了。怎么办呢?政府造的不够用,那就自己造吧。搞点铜,照着开元通宝的样子仿造。可是,私人仿造哪有政府造的钱精致啊?再说了,商人唯利是图,如果都照政府的标准造钱,也就没什么赚头了。所以,造出的钱都是又小又薄,两个还抵不上一个真钱的分量。这就是所谓的恶钱。恶钱进入市场,当然会引起物价飞涨等等问题,事关国计民生,这让宋璟很头疼。怎么办呢?宋璟就下令严禁恶钱。不仅禁止使用,而且谁手里要是有恶钱,还得限期收缴。按说这两个措施也都是对的,但是,你要是这么做,就必须考虑两个前提。哪两个前提呢?第一、政府能够有足够的好钱来占领市场;第二,对现有的恶钱持有者,必须要给足够的补偿,还要给足够的时间。可是,宋璟嫉恶如仇啊,脾气又急,这两个条件都没考虑清楚,就开始严禁了。结果糟了,恶钱一不让使用,马上,市场上就没钱流通了,一下子萧条了不少;另外,到处收缴恶钱,也不给宽限,也不提补偿,人家那些恶钱的持有人也不满意啊。人家手里的又不是假钱,只是分量和成色差些,你要收缴,不是跟抢钱一样吗?搞得民怨沸腾。
正在这时候,又出来了所谓旱魃事件。怎么回事呢?我们刚才不是说宋璟嫉恶如仇吗?他自己道德高尚,就特别看不上那些道德不够高尚的。罪犯自然道德都不够高尚,所以,宋璟很讨厌罪犯。在所有的罪犯之中,他特别讨厌那些已经判了刑,但是还不服气,坚持上诉的。这个道理很简单。宋璟觉得你已经犯罪了,就应该老老实实地反省自己,接受惩罚,接受改造。如果你在这种情况下居然还分斤掰两,给自己辩护,妄图减轻惩罚,那就是错上加错,就是刁民。在这种思想的支配下,他居然给御史台发布了一道命令。说:罪犯只要认罪态度好,不上诉,就放了他;如果坚持上诉,就给我关起来,关死为止!这不是意气用事吗?完全不符合司法精神。好多人明明是受了冤枉,不得不提起申诉,这一下可好,冤没申成,反倒要把牢底坐穿了。一时间舆论又是沸沸扬扬。正好当时天旱,古代人科学水平低,以为天旱就是旱魃作怪。所谓旱魃也就是一种能导致干旱的怪物,一般是冤死鬼变的。怎么对付旱魃呢?按照风俗,就要举行一个烧旱魃的仪式。两个演员,一个扮成旱魃的样子,另一个就审问他,审问完了教训他一顿,再把他烧死。据说只要旱魃烧死了,老天就能下雨。
(二)被一场滑稽戏葬送掉仕途的宰相(2)
我们现在觉得这种仪式纯属迷信,但时古代人不一样啊。下不下雨关系国计民生,所以,不仅老百姓热衷于烧旱魃,就连皇帝也要参加这种仪式。开元八年,关中平原遭遇旱灾,宫里就开始烧旱魃了。这一天,两个演员来到玄宗面前,其中一个演员先扮成旱魃出来了,另一个演员就问他:你为什么出来呀?这个演员说:我是奉宰相的命令出来的呀!前头那个演员就说了:大胆,你怎敢说自己是奉宰相的命令出来!扮成旱魃的演员就说了:宋相公不让人申冤,关在监狱里那些受了冤枉的人可就惨啦!他们的怨气直达上天,我不得不出来呀!这不是当着皇帝的面演讽刺小品吗!而且讽刺的就是当朝宰相,这两个演员的胆子够大的。可是,要不怎么说玄宗是明君呢?他并没有怪这两个演员。但是,对宋璟可有意见了,你看,身为宰相,你不说平审冤案,反倒制造冤案,都让演员当成讽刺小品的材料了,朝廷的脸往哪儿搁呀!
就这样,因为经济工作和司法工作的失误,开元八年初,宋璟也被免职了。此时,距离他拜相刚刚过了三年零半个月。那可能有的朋友又要给宋璟鸣不平了,宋璟人多好啊!人谁无过,错了还可以改嘛,怎么就这么不给人机会呢?其实,唐玄宗绝不是不给人机会的皇帝。事实上,宋璟被罢免,除了具体工作失误之外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他也跟不上时代的需要了。
怎么叫跟不上时代需要呢?如果说姚崇跟不上需要是因为太灵活的话,宋璟跟不上需要就是因为太不灵活了。举个例子。开元五年,因为关中大旱,粮食供应不上了,所以唐玄宗决定和整个政府班子一起到洛阳去,减轻长安的经济负担。这也是唐王朝的一贯做法。当时叫做就食,就是追着粮食走的意思。各项准备工作都做好了,就要开拔之前,突然出了一件事,太庙的柱子坏了,整个房子塌了。这太庙可是放祖宗灵位的地方啊,一下子垮塌下来,挺影响心情的。唐玄宗就想听听宰相的意见。问宋璟是怎么回事。宋璟说了:这是天谴啊!您的父亲睿宗皇帝刚刚去世才半年,您本来应该老老实实在宫里守丧才是。可是,您非要去洛阳。本来这个事情我就不同意,您不听我的,现在怎么样,遭天谴了吧!我劝您赶快打消去洛阳的念头,好好反省自己。宋璟这么解释,玄宗很郁闷。心想,我到洛阳又不是去旅游,不是因为粮食不够吃才去的吗!现在你让我别去,那粮食问题怎么解决呀!到底去还是不去呢?玄宗自己决定不下来。
这时候,他忽然想起一个人来。谁呢?姚崇啊!姚崇虽然已经不当宰相了,但是,唐玄宗对他的判断力相当欣赏,何不再问问姚崇呢?那姚崇怎么说呢?姚崇跟宋璟可不一样了,他说:太庙坏了是吧,它早该坏呀!太庙的柱子还是前秦皇帝苻坚那时候留下来的呢,到今天好几百年了,坏了是正常,不坏倒是反常了呀!换句话说,这柱子坏,正好赶上您要出门,不是因为您出门才坏的呀!您大老远往洛阳跑,还不是为了减轻老百姓的负担,怎么会遭天谴呢!所以我劝您该走就走,否则粮食问题怎么解决呀?再说了,你已经宣布要走了,长安这边也做好了准备,洛阳那边也做好了准备,如果再不去,不是白费事吗?那得造成多大浪费呀!至于太庙嘛,派人修修不就可以了吗!玄宗一听有道理,比宋璟那种不切实际的建议高明多了,这才下定决心,到东都洛阳去。
(三)玄宗的治国用人之道(1)
一、玄宗用人
这件事说明什么问题啊?说明宋璟太道德至上,不考虑实际情况,太不灵活了。这样的事发生一次两次还行,老这样皇帝可就受不了了。开元八年,唐朝社会已经出现了很大变化,新问题层出不穷,没有一点灵活性怎么行呢?所以,宋璟的历史使命也完成了,该下台了。那说到这里大家明白了,宋璟下台和姚崇下台一样,都是唐玄宗主动选择,并且一手操纵的结果。
姚崇和宋璟虽然不再当宰相了,但是,他们的功业可是留下来了。什么功业呢?按照《开天传信记》的说法,就是“不六七年,天下大治”。这所谓的六七年是个约数,其实就是指的姚崇和宋璟当宰相这差不多八年的时间。经过他们的一番努力,开元盛世的规模初步奠定了。如果我们把开元盛世划分为三个时期的话,姚崇和宋璟的时代应该叫做开元初期。两位贤相成就了这个时代,这个时代也成就了两个宰相的大名。可是,我们在前面也分析了,这两个宰相无论是上台还是下台,都是唐玄宗深度思考的结果,如果说他们是千里马,玄宗就是伯乐。那我们就来分析一下,这个时期,唐玄宗在拜相方略上,到底有哪些特色呢?我觉得,唐玄宗有四个方略值得我们重视。
第一方略就是宰相专任而不久任的原则。唐玄宗以前,无论是唐太宗也好,还是武则天乃至唐中宗、睿宗也好,同一时间任用的宰相都非常多。多到什么程度呢?中宗一朝号称三无坐处(宰相、御史、员外郎)。宰相多的连坐的地方都没有。这么多宰相在一起各抒己见,谁也管不了谁,那到底谁做决定啊?当然是皇帝。这样做的好处是皇帝可以驾驭宰相,可是,也有坏处,就是对皇帝的要求非常高。皇帝既要当国家元首,还得当政府首脑,事必躬亲。这就需要皇帝精力过人才行。唐前期谁能做到这一点呢?只有两个人,一个是太宗,一个是武则天。只有这两个政治强人才能一边当皇帝,一边再兼着宰相。可是到了武则天以后,无论是中宗还是睿宗,就都不行了。国家搞得一塌胡涂。唐玄宗看到这个问题了,他要改。怎么改呢?就是放弃多相制,采用专任制。同一个时期,只有两个宰相,一个是中书令,一个是门下侍中。而且就在这两个宰相之中,只有一个起主导作用。这样就使得宰相的权力集中了。相权集中了,就可以委任责成,皇帝也就不必事事亲力亲为。这是专任的好处。中国古代不是一直讲究皇帝要垂拱而治吗?垂拱而治,唐太宗、武则天都做不到,但是唐玄宗就能做到。我们不是讲过唐玄宗业余爱好广泛吗?他一个皇帝,哪来那么多时间啊?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他改变了行政风格,不再事必躬亲了。所以,击鼓打毬那份潇洒,唐太宗没有,武则天也不多,但是,唐玄宗就能做到。但是,我们也说过,宰相专任的必要补充是不久任。如果专任并且久任,宰相权力就可能过大,就会威胁到皇权。所以,无论姚崇还是宋璟,任期都在三年多一点。这样既有助于随时调整工作重点,也避免了宰相长期揽权,架空皇帝。宰相又能管事,又不会威胁皇帝,这不是两全其美了么!
第二个原则就是红花绿叶相互搭配的原则。我们刚才说了,玄宗实行宰相专任制,同一时期只有两个宰相,其中还有主有从。那就需要主从之间相互配合,一个当红花,另一个就得甘当绿叶,绝不能互相争权打架。这样一来,搭配宰相要考虑两个人的性格、能力乃至私人关系,这是相当不容易把握的事情,可是,唐玄宗把握得非常好。他给姚崇搭配的宰相是谁呀?我们讲过,是卢怀慎,这个人办事能力不强。所以,让他给姚崇当伴食宰相,决不会和姚崇对着干。有人说,伴食宰相谁不会当啊?挑一个窝囊的不就行了吗?那可不一定。任何社会里都有那么一群人,自己没能力,还看不惯别人有能力,专门给人使绊子,搞破坏。能够当伴食宰相,没能力不是关键,有道德才是关键。《尚书·秦誓》说得好:“如有一介臣,断断猗,无它技;其心休休焉,其如有容;人之有技,若己有之,人之彦圣,其心好之,不啻如自其口出,是能容之,以保我子孙黎民,亦职有利哉。”什么意思呢?一个好宰相应该是什么样子啊?他不一定有多大本事,但是一定要心胸开阔,能容人。别人有什么技能,他就像自己有技能那么高兴。别人说出什么漂亮话,他也像自己说了漂亮话一样开心。这样的人就是好宰相。卢怀慎不就是这样的人吗!套用姚崇的话:忠厚之相,岂易得哉!姚崇有能,卢怀慎有德,两个人互补,这是宰相搭配的典范了。
(三)玄宗的治国用人之道(2)
那玄宗给宋璟搭配的宰相是什么人谁呀?跟宋璟搭班子的宰相叫苏颋。苏颋又是什么人呢?苏颋有几大优点。首先,苏颋是个才子。他是武则天时候的宰相苏瑰的儿子,从小号称神童,出口成章。有一个小故事,记载在《明皇杂录》里头。说苏颋刚会说话的时候,有个京兆尹(相当于北京市长)是他爸爸的朋友,逗他玩儿,随便问他:你说说看,京兆尹的尹字怎么写呀?苏颋张口就说:“丑虽有足,甲不全身。见君无口,知伊少人。”把这个京兆尹听傻了。小时候这样了得,大了就更厉害了。写文章和张说齐名,张说封为燕国公,他封为许国公,两人齐名,号称“燕许大手笔”。究竟怎么厉害法呢?《新唐书》有记载。唐玄宗发动唐隆政变,诛杀韦皇后的时候,连夜要起草好多文告。找谁起草的呢?刘幽求起草了一部分,但是忙不过来。正好苏颋在太极殿值班。让他写吧。苏颋口授,旁边有小吏笔录。苏颋在那里文思泉涌,不断头地往下说,小吏跟不上呀,只好求苏颋,说:苏相公,您能不能说慢一点,我的手腕子都要写折了!唐玄宗也爱好文学,对苏颋佩服得五体投地,每次让苏颋起草诏书,都跟他交待说:这个诏书是要下发的。我这里留不下。麻烦你再写个副本留在我这儿,我好跟你学习怎么写文章。这不是极高的赞美吗!宋璟是个儒臣,现在让苏颋这个文人跟他搭配,以文辅儒,政治空气都显得更加飘逸。
但是,才气纵横还不是苏颋的唯一优点。苏颋最大的优点和卢怀慎一样,是能够摆正跟首席宰相的主从关系。卢怀慎摆正关系的做法是什么事都让姚崇办,他不说话,就陪着吃饭。苏颋不一样。宋璟办什么事,他不是不作声,而是帮着办。每次宋璟到皇帝面前直言极谏的时候,他就在旁边帮腔。苏颋能侃啊,脑子转得也快,很能够给宋璟拾遗补缺。有时候宋璟和皇帝有分歧,皇帝比较强硬,眼看宋璟这个铁筷子都要坚持不住了,苏颋还在那里坚持,一定协助宋璟把皇帝说服。所以,宋璟对苏颋是百分之二百的满意。他曾经跟别人讲:我和苏家父子两代都共过事。老苏相公是忠厚长者,固然难得;但是要说到公而忘私,能干敢言,还是小苏相公更胜一筹啊!宋璟和苏颋为什么关系这么好啊?说到底还是因为玄宗搭配得好。这么刚柔相济一搭配,无论是起主导作用的,还是起辅助作用的宰相,都发挥了自己的最大作用。红花绿叶交相辉映,这不又是两全其美么!
第三个原则是爱护老臣,发挥余热的原则。姚崇辞职之后,玄宗马上给了他一个开府仪同三司的官衔。开府仪同三司是一品官,也是最高官阶的文散官,比宰相还大。虽然是个虚衔,但是从政治经济待遇来说,则无可挑剔。不仅如此,玄宗此后遇到政治难题,还会咨询姚崇,让他当顾问。这个顾问,可不是顾得上就问,顾不上就不问。玄宗规定,姚崇每五天就到宫里来觐见一次皇帝,对大政方针发表意见,直到去世为止。这么对待姚崇,也这么对待宋璟。宋璟下台后,玄宗特地对他讲:爱卿你是国家的*,也是我的股肱耳目。现在虽然不当宰相了,但是,你有什么想法,一定即时告诉我。宋璟不是喜欢直言极谏吗?一听皇帝这么说,马上提了一堆意见。玄宗怎么对待他这些意见呢?玄宗亲笔给他写了回信,说:你提的建议,我都贴在座位旁边了,这样我每天近来出去都能看到,终身都能受用。这对老臣是个多大的激励啊!这么做有什么意义啊?现在好多老年朋友都觉得,退休是件很让人难受的事。从个人的角度说,一下子闲下来,容易让人感觉自己没用了,产生失落感。那从单位的角度说呢?失去一个有长期工作经验的老同志,其实也是个损失。但是,出于新陈代谢的需要,退休又是不可避免的事情。怎么样协调这种矛盾呢?这样看来,玄宗的办法就非常好了,既顺应时势需要罢免老臣,又不忘旧恩,创造条件让老臣继续贡献智慧,发挥余热。这不又是既有人情又有原则,两全其美了么!
讲了这么三个用人原则,大家可能有点感觉了。这个玄宗,别看也才三十多岁,治理国家真有一套。这是什么?这是帅才!
二、君明臣贤
那可能有人又想了,玄宗么做也挺舒服的啊!让姚崇宋璟他们在下面忙活,他在上面垂拱而治,这皇帝当得还蛮滋润的。皇帝垂拱而治是不是真就没事干了?那可不是。玄宗在开元末年曾经讲过,他当皇帝三十年,天天都是四更就起床。四更,那可是三点到五点啊!那他早起晚睡地都干什么呀?我们说了,开元盛世迅速出现是因为宰相干得好,而宰相干得好是因为皇帝选得好。唐玄宗宵衣旰食,很大的精力放在构思政治蓝图和精选宰相上了。举一个例子。开元八年,宋璟不是也罢相了吗?让谁接班呢?唐玄宗夜里睡不着,冥思苦想。想了一会儿,他把中书侍郎给叫来了。说:有一个人,我记得风度和操守都很好,是个当宰相的材料。这个人姓张,名字我一时想不起来,但是是两个字的,现在在北方当将军呢,你能帮我想想到底是谁吗?中书侍郎说:是不是张齐丘啊?他姓张,名字是两个字,现在担任朔方节度使,是在北方。玄宗想了想说:有可能。你给我起草一份诏书,让他来当宰相。这个侍郎下去了。可是,玄宗心理还是觉得不踏实。就在那里翻以前大臣的奏疏。翻到半夜,忽然看见张嘉贞的上奏了。玄宗一拍脑袋,赶紧又派人把那个中书侍郎给叫来了。说:错了错了!不是张齐丘,是张嘉贞。你赶快给我重新起草一份!就这样,随着皇帝一夜未眠,新一代宰相又诞生了。我讲这个事情是什么意思呢?开元年间天下大治局面的出现,是建立在玄宗君臣共同努力的基础之上的。明君任用贤臣,贤臣辅佐明君,双方相辅相成。开元初期的整体政治特色,概括起来说,正是君臣一心,奋发有为。这个时期随着姚崇宋璟离开宰相岗位基本结束了。那么,玄宗心里,又在勾画着怎样的蓝图呢?
(一)文武兼备的少年天才(1)
开元九年七月份,一纸命相制书从长安到达并州,也就是今天的山西太原。任命天兵军大使张说为兵部尚书,同中书门下三品。接到制书,张说热泪盈眶。拜谢皇恩之后,他忽然跳了起来,拉住旁边一个叫王毛仲的大臣,连蹦带跳。蹦跳了几下之后,他又忽然跪倒在地,连连亲吻王毛仲的靴子尖。大家可能还有印象,张说是唐玄宗先天政变的功臣,开元初年被姚崇略施小计,贬到地方的。那他为什么又被重新拜相呢?更让我们不解的是,姚崇拜相,还颇端了一把架子;宋璟拜相,也是平淡处之,号称“人莫测其际”,为什么张说拜相,会那么激动呢?
一、新时代,新需要
经过玄宗君臣六七年的努力,唐朝出现了天下大治的局面。按照笔记小说《开天传信记》的说法,就是“四方丰稔,百姓殷富”。国家富裕了,百姓安定了,唐玄宗心里又在思索了,国家下一步该向何处去呀?思考来思考去,唐玄宗觉得,现在,大唐已经摆脱乱象,逐渐实现治理,现在最重要的工作就是迎接盛世的到来。什么叫盛世啊?盛世的基本标准就是文治昌明,武功强盛。既然如此,那就应该从文治武功两个角度下功夫了。那当时唐朝文治武功的情况怎么样呢?一句话,状况不好,有待提高。
先看文治。本来,从武则天后期到中宗、睿宗时期,曾经有一段时间特别重视文化。武则天不是经常搞赛诗会么,象李峤、宋之问这样的大诗人都活跃在政坛,才女上官婉儿更是成了几朝的文坛领袖。可是,到了开元初年,出于整顿乱象,稳定社会的需要,唐玄宗选相趋向于重实干,崇道德,尚质朴。虽然也聘请著名学者马怀素、储无量等人侍读经典,但是总的说来,文学之士并不受到重视。唐朝不是号称诗国吗?但是在整个开元初期,长安乃至洛阳的诗坛都一片沉寂,没产生任何一个大诗人或者任何一篇大作。这样务实的态度在开创阶段无可厚非,但是,如果要追求盛世的话,那就显得太质朴太沉闷了。毕竟,盛世既要是政治盛世、经济盛世,也要是文化盛世啊,何况,唐玄宗本人也是个不错的文人,怎么能长期接受这样质朴无文的局面呢!
再看武功。我们说过,姚崇的十事要说之一就是“三数十年不求边功”,继任的宋璟更是忠实地执行了他这条国策。甚至不惜让郝灵荃含恨而死,这叫做“不赏边功防黩武”。这个政策在开元初年休养生息的时代可以,但是,长期执行就有问题了。为什么呢?因为唐玄宗开元年间,正是唐朝的几个周边民族强盛的时刻,突厥这样的老对手不用说了,连契丹和奚这样的东北小民族都逐渐壮大起来,不断骚扰唐朝。这就是所谓的“树欲静而风不止”了。玄宗刚即位那年,契丹一直打到幽州城下。当时,宋璟还在担任幽州都督,因为武力不够,只好闭城不出,眼睁睁地看着契丹大肆掳掠了一番走了。这还不算,开元二年,唐朝集中了六万大军攻打契丹,结果又被打得落花流水,百分之*十的战士都丧命疆场。连这样号称“小番”的民族都对付不了,这还叫什么盛世啊!现在,经过几年的励精图治,唐玄宗打算加强武备,宣扬国威了。毕竟他也是一个从小就热衷骑射的皇帝,怎么能容忍整天挨打受气呢!
(一)文武兼备的少年天才(2)
就这样,唐玄宗不满足于现状了。他想要发展文治武功,想要带领唐朝走向真正的盛世。那么,当时的宰相能不能协助唐玄宗实现自己的理想呢?非常遗憾,当时的宰相承担不了这样的责任。我们上集讲过,宋璟罢相之后,唐玄宗任命了一个叫张嘉贞的人当宰相。张嘉贞这个人在历史上以“吏事强明,善于敷奏”著称。什么意思呢?就是这个人办事精明强干,而且擅长向皇帝汇报工作。这个评价对于一个普通大臣来讲不低了,可是对于一个宰相来说就不算高。因为无论是办事还是说话,这都属于事务性的工作,干得好也只能说是个将才。可是,一个宰相最重要的是要有把握方向,统观全局的能力,就像当年姚崇提出“十事要说”那样。当然,不能把握大局,只能按部就班,萧规曹随的宰相也不是不可以,但是,那只能是在守成时期。现在,玄宗已经着手开拓新局面了,张嘉贞这样的事务型宰相就不够用了。虽然玄宗暂时还没有罢免张嘉贞的打算,但是,他的心里已经在物色更适合的人选了。那么,谁能来协助玄宗实现文治武功呢?这时候,有一个人选出现在玄宗的脑海之中了。谁呢?就是我们开头提到的张说。
二、张说复出
为什么是张说啊?因为张说是当时能够把文治武功两大优点汇聚一身的代表人物了。我们在武则天系列就讲过,张说也是少年天才,曾经在武则天时期的制举考试中击败万名考生,拔得头筹,相当于今天的高考状元。武则天特别欣赏他的清辞丽句,还让他在二张兄弟搞的“三教珠英”编辑部里当过编辑。
后来因为仕途失意的缘故,张说的文辞逐渐摆脱轻狂,变得越来越醇厚。我们刚才不是说开元初年两京没产生什么好诗人,好作品吗?当时张说在幽州当都督,倒是写出了一首脍炙人口的好诗。叫做《幽州夜饮》:“凉风吹夜雨,萧瑟动寒林。正有高堂宴,能忘迟暮心。军中宜剑舞,塞上重笳音。不作边城将,谁知恩遇深。”这首诗因为入选了《千家诗》,所以今天很多人都会背。不过,张说最擅长的还不是做诗,而是写碑文、墓志一类的大文章,当时天下文人都来效仿他的文风,所以号称“一代文宗”。我们上集不是还说过,苏颋和他齐名,号称燕许大手笔么!现在如果由他来推进文治,当然是最合适的人选了。
可是,别以为张说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张说在唐中宗一朝就担任兵部侍郎,自从开元元年离开朝廷后,更是没少担任军职。几年历练下来,武功也相当了得。当然,我们说的武功不是指他像李小龙那样会拳脚,而是说他会打仗,有胆有识。举个例子。一般文人难免胆小,但是,张说胆子特别大。开元八年,张说正在担任天兵军节度大使。天兵军常驻太原,紧挨着天兵军的是朔方军,驻扎在今天宁夏的灵武。这两军都驻扎在当时的胡汉交界地区,所以,境内有很多投降的少数民族部落。这一年秋天,朔方节度使因为怀疑已经投降的突厥部落谋反,把他们给诱杀了,这一下子让张说管辖下的其他部落也紧张起来了。这是不是唐朝的计划呀?先杀突厥,再杀我们,一个个杀光?所以,几个部落都是人心惶惶。这些部落要是骚动起来,那对唐朝的稳定可是大大的不利呀!怎么安抚这些人呢?张说让副大使看家,自己率领着二十个骑兵,直接就奔这些部落来了。到了这些部落之后,他就住在首领的牙帐里面,给他们讲朝廷的政策,做思想工作。听传令兵回来说张说居然就住在部落首领的牙帐里,跟人家同吃同睡,可把副手给吓坏了,那不等于以身饲虎吗!副大使赶紧给张说写信,让他千万不要轻信这些少数民族,要离他们远一点,保护好自己。张说怎么回答的呀?他说了,“吾肉非黄羊,必不畏食;血非野马,必不畏刺。士见危致命,此吾效死之秋也。”我的肉不是黄羊肉,我不怕吃;我的血也不是野马血,所以也不怕喝。如今情况危急,这正是我报效朝廷的时候。我意已决,不必再劝!张说这样做了,那些反侧难安的少数民族怎么样了呢?要知道,少数民族决不像副大使想象的那么不可信,相反,看到张说这么信任他们,几个部族都非常感动,真的就安定下来了。这不是有勇有谋吗!
(一)文武兼备的少年天才(3)
这还不算,开元九年四月,有一批胡人又造反了。这批胡人已经投降了唐朝,被安置在河曲地区,也就是黄河拐弯处。唐朝给他们设立了六个羁縻州(自治州),让他们在这六个州生活。所以,这件事在唐史上被称为六胡州事件。造反的胡人有六七万人,能征善战,很快就把唐朝控制的几个城都打下来了。而且,随着他们势力的增大,生活在今天宁夏地区的党项族也和他们联合起来了,眼看局面就要失控。要知道,河曲地区离长安可不算太远,这不是腹心之疾吗!玄宗赶紧派河曲周围的几支节度使军队联合*,张说的天兵军也不例外。接到命令之后,他就带着一万多骑兵,浩浩荡荡往西杀过去了。杀过去之后,张说没有和造反的胡人交战,他的目标是胡人的盟军党项。党项就是宋朝建立西夏政权的那个民族,但是当时实力还不行。不禁打,很快就落花流水了。落花流水怎么办呢?他们想,索性戴罪立功吧,直接掉过头去打胡人去了。相当于起义了。那对这些先有过,后立功的党项人怎么办啊?有人主张说,他们是翻覆小人,不如都杀了算了。张说一听火了,说:我们是王者之师,又不是土匪,怎么能杀已经投降的人呢!坚决不干。这样一来,党项人也很感动,也安定下来了。通过这两件事,张说在人们心目中的形象一下子改变了,他不是一个纯粹的文人,也不是一个纯粹的赳赳武夫,他是允文允武,文武双全啊!现在唐玄宗想要提升文治武功,张说不是最好的人选吗!
可能有人会说,任用张说也有问题呀。张说可是先天政变的功臣,当初姚崇之所以能把他挤走,很重要的一个原因就是玄宗不想用功臣当宰相。现在重新起用张说,不是和当时的原则冲突了吗?这个冲突有没有关系呀?没什么关系。我们常说:此一时也,彼一时也。当初不让功臣当宰相,是害怕他们政变思维不改,不利于稳定。可是现在,经过将近十年的时间,好多功臣都已经不在人世了,而且李唐王朝也早已稳定下来,谁也撼动不了了,所以,对功臣一味打压、防范的思路也该改变了。张说不仅是功臣,他还是能人啊,总是弃之不用,不就浪费了吗!另外,我们不要忘记,张说跟玄宗的关系可不一般。他是玄宗当太子时候的老师,当年没少帮玄宗出谋划策,更没少维护玄宗的利益,玄宗是个重感情的人,怎么忍心让老师一直流落边疆呢!
就这样,因为张说文武兼资,符合玄宗当时的命相需求,也因为经过了十来年的时间沉淀,功臣不再是犯忌讳的身份了,唐玄宗就把目光锁定在张说身上了。开元九年七月,任命张说为兵部尚书,同中书门下三品。要知道,张说上一次当宰相还是在开元元年,经过差不多十年的历练,他终于梅开二度,复出了。
(二)中国历史上最会自我推销的宰相(1)
三、张说的努力
说到这里,恐怕有的朋友会感慨了:在唐玄宗手下打工太幸福了!他的两只眼睛就像探照灯一样,能够照遍各个角落,不管你在天涯还是在海角,只要你有优点,总能把你找出来。这样一来,你只要好好修练内功,提升能力就可以了,哪像我们现在,还要想方设法推销自己呀!这话就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了。姚崇宋璟他们确实是内功深厚,酒香不怕巷子深,但是,张说和他们不一样。张说能当上宰相,除了皇帝赏识外,也没少费功夫包装自己、推销自己呢!应该说,他这次复出,和自己长期坚持不懈的自我推销也有很大关系。那他是怎么推销自己的啊?
按照《明皇杂录》的记载,张说第一次推销自己还是在开元五年。当时,他从宰相岗位上下来后,一贬再贬,成了岳州刺史。岳州就是湖北的岳阳,从唐到宋一直是朝廷贬官的去处。北宋文豪欧阳修一篇大名鼎鼎的《岳阳楼记》,第一句话不就是说:“庆历四年春,滕子京谪守巴陵郡”吗!张说流落到这里,正是人生最低谷。贬官当然是人生的一大打击,古人面对这样的困境,表现也是各不相同。有人沮丧,有人旷达,当然,还有像欧阳修那样的仁人志士更是生出了“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的大境界。那么,张说是怎么面对贬谪生涯的呢?我们看一看他在岳州做的诗就知道了。张说《岳州作》是这样写的:“夜梦云阙间,从容簪履列。朝游洞庭上,缅望京华绝。潦收江未清,火退山更热。重欷视欲醉,懵满气如噎。器留鱼鳖腥,衣点蚊虻血。发白思益壮,心玄用弥拙。冠剑日苔藓,琴书坐废撤。唯有报恩字,刻意长不灭。”什么意思呢?我虽然身处岳州,但是,日日夜夜忘不了长安,忘不了朝廷。我无心弹琴,也无心舞剑,因为我的一腔热血,只愿能报效皇上!一句话,张说时时刻刻都想回到长安,建功立业!可是,作为一介贬官,怎么才能翻身呢?张说瞄上了刚刚当了宰相的苏颋。他和苏颋的爸爸苏瑰曾经长期共事,关系不错,想要借助这个关系,让苏颋给自己美言几句。
可是,怎样才能打动苏颋呢?张说想了一个办法。当时,苏颋爸爸苏瑰的忌日快到了,张说和苏瑰曾经是好朋友啊,就精心构思了五首诗,提名为《五君咏》。所谓五君咏,其实吟咏的就是唐朝的五个著名大臣,苏瓌是其中之一。想要把这首诗拿给苏颋,去祭奠苏瑰。不过,这首精心写就的诗可不能随随便便地送,而是要送得恰到好处。怎么叫恰到好处呢?张说交待使者,你提前几天去,在苏颋家附近找一间旅馆等着。等忌日那天,你别早也别晚,一定要等黄昏时候送过去。看看他们什么反应。使者按照张说的吩咐,在苏瓌忌日那天傍晚,就来到苏颋家门口了。苏颋父子可都是宰相啊,威望高,影响大,谁不巴结呀,这时候,已经坐满一屋子客人。基本上满朝文武都来报到来了。正在这时候,张说的使者把诗给送进来了。苏颋拿过来一看,这首诗写得相当有水平:“许公信国桢,克美具瞻情。百事资朝问,三章广世程。处高心不有,临节自为名。朱户传新戟,青松拱旧茔。凄凉丞相府,馀庆在玄成。”为什么说这首诗写得好啊?因为它不仅深情款款,而且,把苏瑰父子两代人都夸到了。按照这首诗的说法,苏瑰虽然长眠地下,墓木已拱了,可是,后继有人,儿子又当了宰相,这就叫做积善之家有余庆!之所以说诗写得好,关键是最后一句用典用的好。“余庆在玄成”是什么意思啊?这里用了西汉韦玄成的典故。韦玄成的爸爸韦贤是汉宣帝时候的宰相,韦玄成本人又是汉元帝的宰相,用这对宰相父子来比喻苏颋父子,不是很贴切吗!更重要的是,《汉书·韦贤传》说得很清楚,韦玄成不仅在仕途上不输其父,而且文采方面还超过了爸爸。要知道,诗虽然是写给死人的,但是读诗的可都是活人,张说这么拐着弯地夸苏颋,苏颋能不明白其中的意思吗!张说在文章方面与苏颋齐名,能得到张说这么高的评价,苏颋心里也是熨贴得很啊。而且,送诗又是在这样一个高朋满座的重要时刻,在黄昏落日这样一个容易让人感情脆弱的特定时间,苏颋果然被打动了,看了诗后,当堂呜咽流涕,客人们也都很是动容。那苏颋不能白感动啊!转过天来,他就在朝廷大讲特讲张说的忠贞正直,说,这样的大臣怎能长期沦落蛮荒之地呢!苏颋这样说了,那天到过他家的大臣们也都纷纷附和。结果怎么样?唐玄宗很快把张说升为荆州长史了。
(二)中国历史上最会自我推销的宰相(2)
可是,荆州长史决不是张说的终极目的。这只是万里长征走完第一步罢了。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须努力。张说第二次推销自己就不是对宰相,而是直接面对皇帝了。怎么回事呢?根据《新唐书》的记载:开元七年,张说已经担任幽州都督了。有一次入朝,张说穿着一身军装就来面见皇帝了。玄宗一看张说雄赳赳气昂昂的样子,不由得大喜过望。那有人可能听糊涂了,张说穿军装,皇帝有什么可高兴的啊?您要是不明白,就说明眼力不如张说了。当时已经是开元七年了,玄宗心中开疆拓土,建立武功的思想已经开始抬头。张说虽然一直在外地,但是,对皇帝的动向摸得一清二楚。他这次军装秀其实就是一次自我包装,目的就是想告诉皇帝,我虽然以文知名,但是,您别以为我只是个文弱书生,我也可以成为赳赳武夫!我的军事才能和我写文章的才能一样高明!您不用我用谁呀。果然,在这身戎装的视觉冲击下,玄宗上钩了,马上又提拔他当并州长史,兼天兵军大使了。要知道,这并州可是李唐王朝的龙兴之地,长官都由王子兼任,所以长史看起来是副手,实际上就是最高领导,一般不会轻易授给普通大臣的。并州长史是个文职,天兵军大使就是武职了。天兵军也是当时最强的军队之一,是唐帝国的北方长城。所以玄宗这一次任命,就等于认可了张说文武兼资的身份。这距离他当宰相不就是一步之遥了吗?
不过,一步之遥也是距离啊,张说是怎么走完这最后一步呢?通过上面两个故事大家肯定能猜出来了,他一定又推销自己了。没错,这次推销的对象是谁呢?就是我们在本集开头提到的王毛仲。这王毛仲咱们以前讲过,本来是唐玄宗的家奴,为人聪明伶俐,唐玄宗两次政变他都帮了大忙,所以,是唐玄宗的心腹红人,当时已经官至二品的特进了。张说明白,要想让皇帝赏识,打点好皇帝的亲信是最重要的了。他在皇帝面前美言几句,很可能比别人千言万语都管用。怎么打点王毛仲呢?两个途径。第一、用彼此都是当年政变功臣这个身份去沟通感情。我们讲过,张说和王毛仲都是先天政变的功臣,虽然开元初年贬逐功臣之后就分道扬镳了,但是,曾经的患难经历岂能轻易忘掉!第二,利用人的贪欲加强感情。张说知道,王毛仲出身寒微,容易爱钱。这是好事啊,就用钱来打动吧。所以,从张说担任并州长史起,他就经常给王毛仲敬献金银珠宝,王毛仲当然对他印象特别好。刚才我们不是说开元九年六胡州的胡人造反吗?不仅张说派兵增援,王毛仲也被唐玄宗派来增援了。两个人见面分外亲热。就这样,张说在战场上英勇杀敌的战功和高瞻远瞩的眼光就通过王毛仲这条渠道一一汇报给唐玄宗。王毛仲的美言让玄宗下了最后的决心,让张说复出,让张说辅佐我走向盛世!正因为王毛仲在这里所起的特殊作用,张说才会在他面前手舞足蹈,甚至去亲吻他的靴子尖。确实,张说能够复出,付出了多少心血啊,他能不激动吗!
那我们怎么评价张说的这些努力啊?好多人说,这不是小人行径吗!太没有大臣风骨了。中国传统文化提倡谦谦君子,恬淡退让,咱们往往比较崇拜像诸葛亮高卧南阳,单等着让人三顾茅庐那种气度,或者至少也要象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咱们觉得这样的大臣比较清高。像张说这样费尽心机,主动营求当宰相的,我们往往会觉得过于巴结,甚至会觉得是个小人。但是我们也要知道,人之为人,不仅仅在于他有人的身体,更因为他有人的灵魂,有人的追求。有本事的人往往是不甘寂寞的,他有自我实现的欲望。可是,如果把自我实现完全寄托在别人身上,那又是不牢靠的。我们都知道毛遂自荐的故事,毛遂那样的聪明人,不是也要靠自荐才能被赵国的平原君赏识;孔子那样的圣人,不是也还要周游列国,到处寻求理解吗!这些人之所以不清高,是因为他们有才华,也有雄心。这种才华和雄心如果不能施展,那不仅是对他们个人的浪费,其实也是对历史的浪费。张说其实也是这样。不可否认,张说的功名心确实比较明显,但是,如果没有这种功名心,没有这种孜孜不倦的努力,他和玄宗之间的君臣遇合不就不能实现,唐史不也不会这么精彩了吗!皇帝到处寻找人才,臣子努力让皇帝了解自己,这不同样是千载难逢的君臣遇合吗。
(三)酒席宴中对骂的两个宰相(1)
唐玄宗开元十二年,宰相们奉命在中书省宴请前一任宰相张嘉贞。几番推杯换盏之后,大家都有点酒意了,这时候,张嘉贞指着当朝宰相张说的鼻子就骂起来了,说:张说,你这个小人!要不是你陷害,我才是这里的主人!你还有脸在这儿请我吃饭!张嘉贞越骂越激动,捋胳膊挽袖子就要打张说。宰相打架,成何体统,旁边人赶紧把他们俩拉开了。我们讲玄宗一朝的宰相更迭可不是一次两次了,哪一次不是平稳过渡啊。宋璟当宰相,还是姚崇推荐的呢,这才是英雄惜英雄,好汉怜好好汉。怎么到他们俩这儿,会出现这种尴尬局面呢!
一、三驾马车
开元九年,张说通过艰苦的努力,当了宰相。按照以前的惯例,新一任宰相上台,上一任的宰相班子,也就是张嘉贞和源乾曜,肯定就要退下来了。是不是这样呢?不是。张嘉贞继续当中书令,源乾曜继续当门下侍中,张说呢?是兵部尚书同中书门下平章事,这就不是换宰相了,而是又增加了一个宰相进来。我们讲过,唐玄宗上台之后,一改以前多相制的做法,只设一主一辅两个宰相。为什么到张说这里就变成了三驾马车了呢?这里面有三个原因。
第一、张嘉贞和源乾曜当宰相刚刚一年多,而且没有明显失误。我们讲过,姚崇、宋璟都是当了三年多宰相才下去的,三年多也算是一个差不多合理的行政周期,足够让人干一些事情了。可是一年多的时间太短了,人家还没来得及把头三脚踢开呢,就罢免,这不太合适。另外,这一年多的时间里,张嘉贞和源乾曜干的也还不错。张嘉贞我们讲过,那是唐玄宗半夜睡不着觉钦点的宰相。当时为什么任命他呀?因为有一件事给唐玄宗留下深刻印象了。什么事呢?开元六年的时候,有人报告说张嘉贞在地方骄奢淫逸,贪污受贿。唐玄宗马上组织人调查。结果一查,根本没有这回事,纯粹是诬告。玄宗很生气,要治这个诬告者的罪。没想到,张嘉贞出来劝阻了。他说:陛下要知道,兼听则明,偏听则暗。广开言路,这才是国家兴旺的根本。现在陛下如果治这个人的罪,以后大家都觉得大臣惹不得,谁还敢说话了!万马齐喑,这不是比告状不实更可怕吗!玄宗一听大为感慨,这张嘉贞很有全局观念嘛!这个人有度量,是个当宰相的料!当即就跟张嘉贞说:你好好干,我以后会重用你的!一般人听到皇帝这么说会怎么表态啊?肯定会唯唯诺诺,表示会努力工作,争取再立新功吧。那张嘉贞是怎么回答的呢?张嘉贞的回答太不一般了。他说:“今志力方壮,是效命之秋,更三数年,即衰老无能为也。惟陛下早垂任使,死且不惮。”什么意思呢?张嘉贞是说,我现在年富力强,正是干工作的好时候,再过几年,我可就老了,想干也干不动了。所以,您要是想重用我,麻烦您赶快重用,否则就来不及了!这一席话说的怎么样啊?有人可能觉得:太性急了吧,没见过这么要官的。可是唐玄宗不这么想。他从这里听出了张嘉贞卓越的口才,清楚的思路和建功立业的热情了。难得一个人要官要得这么清楚明白,更难得一个人有这样的热情!有热情工作起来才会有闯劲,这是好事啊!对张嘉贞的印象超好,这才提拔张嘉贞当的宰相。
(三)酒席宴中对骂的两个宰相(2)
这一年多以来,张嘉贞虽然没什么特别的建树,但也还称得上是精明能干。更难得的是他也比较清廉。怎么清廉呢?他虽然贵为宰相,但是没买过地。大家都知道,中国古代是农业社会,谁有钱都投资土地,当大地主,这和今天投资股票、房地产是一个道理。可是张嘉贞坚持不买地,就靠工资吃饭。有人劝他别太傻,要为自己的将来打算。张嘉贞说了:我是宰相,只要不犯罪,再怎么也不会饿死。你们劝我买地,无非是说替儿孙打算。可是儿孙如果有本事,就不用靠我留下的财产生活;儿孙要是不学好,我留下的财产越多就越是害了他们,所以还不如不留。这话说起来大家肯定都认可,可是即便到今天,有几个人能做到?张嘉贞就做到了。又精明又廉洁,这也算是不错的宰相了。
张嘉贞不错,源乾曜也不错。源乾曜为人谨慎,最大的优点是以身作则。当时不是为了提高地方官员的素质,号召京官和外官互相调动吗?但是,一般京官还是不愿意到地方,阻力很大。在这种情况下,源乾曜主动提出来,我的儿子都在中央任职,现在既然国家号召京官下放锻炼,那就从我这个宰相做起。我有三个儿子,就让两个到外地好了。一看宰相的儿子都到外地了,那其他官僚还有什么好说的呀,一下子,公卿子弟到外地当官的就有一百多。宰相能这么率先垂范,唐玄宗也觉得非常满意。也就是在张嘉贞和源乾曜这一任上,开始推行宰相食实封的制度。就是在宰相的工资之外,另外给他们三百户的封户,这三百户的赋税就不属于国家,而属于宰相了。这也是对他们工作的奖赏。这两个宰相既然干的不错,怎么能说罢免就罢免呢!
第二、张说和张嘉贞有很多共同之处,所以,不存在互相替代的问题。什么意思呢?拿姚崇和宋璟来说,姚崇善变,宋璟守正,所以,让宋璟代替姚崇,其实是根据时局发展的需要,以一种工作方法代替另外一种工作方法。但是张说和张嘉贞就不是这样了。他们俩不存在这样的替代关系,相反,倒是有很多共性。什么共性呢?首先,从个性上来讲,两个人都属于积极进取型人格。张说为了当宰相不断营求,张嘉贞听说皇帝要重用他不也急不可耐吗!这是个性。另外,两个人的个人素质也很相似。我们上集讲过,玄宗看中张说的,是他的文治武功,其实,在这两方面,张嘉贞也不差。先说文治。张说是制举出身,得过第一名,张嘉贞虽然成绩没那么好,但也是制举出身。另外,张说以文采著称,号称一代文宗,燕许大手笔;张嘉贞名头没这么大,但是,也擅长写碑文。他曾经写过一篇定州恒岳庙的碑文,当时也是传诵一时。这个恒岳庙碑可太值钱了,光是润笔费,张嘉贞就拿了几万钱。为什么张嘉贞这么不客气呀?因为他觉得自己的文章值这个价!更有趣的是,两个人欣赏的文人都一样。大家都知道,唐朝有一个大诗人叫王翰,写过著名的《凉州词》:“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这个王翰诗写得好,但是为人太傲慢了,整天以为老子天下第一,一生经常遭别人忌恨。但是,有两个人不记恨他,反倒赏识他,提拔他,谁呢?一个是张嘉贞,另一个就是张说!这件事在《旧唐书·王翰传》中记载得清清楚楚:“并州长史张惠贞奇其才,礼接甚厚,翰感之,撰乐词以叙情,于席上自唱自舞,神气豪迈。张说镇并州,礼翰益至。”可以看出来,在文治方面,张嘉贞和张说品味是何等相似啊。再看武功。我们上集不是说张说是从天兵军节度大使的身份上被提拔为宰相的吗?那天兵军是谁提议创立的呀?就是张嘉贞。张嘉贞也是第一任天兵军节度大使。换言之,张说之所以能担任天兵军节度大使,是因为前任大使张嘉贞当了宰相。这样看来,武功方面,两个人也是同道中人。既然二人有这么多的共性,所以玄宗觉得,即便任命张说,也不必罢免张嘉贞。换句话说,在玄宗的心目中,引进张说,只是为了加强工作,而不是要改变什么工作作风,因此当然也就不必换宰相班子。
(三)酒席宴中对骂的两个宰相(3)
第三、张说当上宰相不久,就被派到北方去兼任朔方军节度大使去了。我们讲过,所谓节度使,就是边疆地方的军事长官。朔方节度使的驻地在今天宁夏的灵武。怎么宰相还要兼任节度使呢?因为朔方又出事了。上集讲过,张说之所以拜相,很重要的一个原因就是他协助朔方节度使平定了河曲地区胡人的叛乱。可是,叛乱平定没多久,这个地方又乱起来了。怎么回事呢?当时的朔方节度使叫王晙,胡人叛乱,包括张说在内,好几个节度使都奉命协助他*,王晙也都接受了。可是有一个节度使叫郭知运,平时跟他关系不好。这时候也接到了协助*的命令。王晙不喜欢他,就给中央打报告说,别让他来了。古代信息传递慢,中央的批复还没下来,这个郭知运已经带着兵来了。来了之后听说王晙居然打这样的报告,心里生气呀,他想我都不计前嫌来帮你,你倒不领情!你不是不用我帮忙吗?我偏帮,我帮倒忙。怎么帮倒忙呢?本来胡人都已经向王晙投降了,他又带兵去打。胡人不知怎么回事啊,还以为王晙言而无信,故意出卖他们呢,就又骚动起来了。两个将军因为私人恩怨惹出这么大的麻烦,唐玄宗当然很生气,就罢免了王晙的职务。那谁去接替他呢?张说参与过平叛工作,了解当地情况,就让他去接手这个烂摊子了。开元十年四月,张说离开长安,来到朔方。此时,胡人的骚动已经演变成一场规模不小的叛乱,直到这一年的十月份才彻底平定,返回长安。他离开这半年的时间,中央总得有人主持工作吧?所以,客观上也需要张嘉贞继续留任。
因为这样一些主客观原因,唐玄宗一改以前任相的风格,同时让三个人当宰相了。在这三个人之中,源乾曜甘当绿叶,做协调工作,倒没有问题。张说和张嘉贞呢?我觉得,当时玄宗还是考虑先来后到的顺序,想让张说协助张嘉贞。所以,在官职上,张嘉贞是中书令,是正式宰相;张说则是同平章事,具有临时性质。显然,唐玄宗想让张说成为张嘉贞的好帮手,两个人互相促进、共同为国家出力,这不是如虎添翼吗?这是不是好主意啊?非常遗憾,这是一厢情愿的馊主意。唐玄宗这么一番安排,不是如虎添翼,反倒引发了二虎相争。怎么回事呢?一句话,一山难容二虎,张说和张嘉贞都不干了。
二、二虎相争
张说为什么不干了?很简单,因为他比张嘉贞能干啊!我们刚才分析两个人的相似之处,其实就已经可以看出来了,张嘉贞和张说虽然有很多共同之处,但是,在所有问题上,张说都比张嘉贞要强!这个我们看得清楚,张说自己更清楚。明明能力强还要屈居人下,这可不是张说的性格。再说了,如果论当时,张嘉贞是中书令,是领导,但是倒退十几年,唐中宗的时候,张说是兵部侍郎,张嘉贞是兵部员外郎,张说还是张嘉贞的直接领导呢!现在屈居他的手下,张说觉得接受不了。每次跟张嘉贞说话,总是言语带刺。
可是,这样一来,张嘉贞也不干了。张嘉贞是个性格很强势的人,有一个例子最能说明问题了。张嘉贞最初发迹还是在武则天时代,当时,他还是一介草民,因为替一个派察地方的侍御史写了一篇工作汇报,侍御史欣赏他的才华,就把他推荐给武则天。武则天召见他,隔着帘子跟他说话。张嘉贞一看那帘子,马上不干了。他说:“以臣草莱而得入谒九重,是千载一遇也。咫尺之间,如隔云务,竟不睹日月,恐君臣之道有所未尽。”我一介小民,居然能够见到陛下,也对我也是千载一遇的机会了。可是陛下竟然在我面前挡一道帘子。这道帘子不仅挡住了您的日月光辉,恐怕也有碍您的圣君之道吧。武则天一听,赶紧把帘子撤去了,让张嘉贞领略了一把真容。你想,张嘉贞当个老百姓的时候就敢顶撞皇帝,这还不算性格强悍吗!当了宰相之后,他这个性格就更突出了。按照《旧唐书·张嘉贞传》的说法,就是“强躁自用,颇为时论所讥。”这样的人怎么能够容忍别人不听他的,瞧不起他呢!
(三)酒席宴中对骂的两个宰相(4)
就这样,两个人针尖对麦芒,彼此互不服气。那么,这个问题到底怎么解决呢?张说先出手了。从朔方回来,张说就开始动脑筋了。怎么才能把张嘉贞扳倒呢?他知道,要想踢开张嘉贞,关键问题在皇帝这里。要让皇帝改变对张嘉贞的印象,那就得见机行事了。怎么见机行事呢?张说抓住了两件事。
第一件是开元十年冬天的打板子事件。怎么回事呢?当时有一个叫裴伷先的广州都督犯罪了。广州都督那是地方大员,玄宗就召集宰相商量该怎么处置。怎么处置呢?源乾曜一贯不做主,那就看张嘉贞和张说的了。张嘉贞当时地位更高啊,他先说:请陛下在朝堂上仗责,以杀一儆百!让皇帝当着文武百官的面打他板子。玄宗没有表态呢,张说说话了。他说:不能这样。过去有一个说法叫做刑不上大夫。为什么呀?因为这些人是皇帝身边的重臣,要培养他们的荣誉感。君臣之间有礼有义,这才像个朝廷的样子。现在这个广州都督犯罪了,按照法律,要杀他可以,要流放他也可以,但是怎么能在朝廷上打板子呢?这不是太不给他面子了吗?有道是士可杀不可辱,如果陛下这么对待大臣,岂不是让天下士大夫寒心吗!听说我不在的时候,张嘉贞相公已经建议陛下打了好几个大臣了,过去的事情自然无法挽回,但求以后再也不要这样了!玄宗一听有道理啊,马上宣布,按张说的意见办理。张嘉贞出来之后窝火啊,忍不住对张说发牢骚,说:你何必在皇帝面前危言耸听,驳我的面子呢!张说怎么回答呀?他义正辞严地说:“宰相者,时来即为,岂能长据?若贵臣尽当可杖,但恐吾等行当及之。此言非为伷先,乃为天下士君子也。”什么意思呢?我们这些当宰相的,谁也不是终身制。今天当宰相,明天可能就是个一般的大臣。如果我们今天建议大臣打板子,我害怕有一天板子也会落到你我身上啊!所以我说那些话不是单单为了裴伷先,而是为了天下士君子着想的,请您不要怪罪!这番话一说出来,不仅张嘉贞无话可说,在玄宗心目中,两个宰相的砝码也变了。玄宗当时不正要大兴文治,打造一个文质彬彬的政府吗?张说这番高论多么符合儒家理想啊!相反,张嘉贞那一套就显得过于粗鲁了。看来,虽然张嘉贞也是制举出身,也会吟诗作赋,但要论文治的精神,还是张说吃得透啊!
皇帝的态度转变,这就是成功的第一步。转过年来,也就是开元十一年,张说又逮住一个机会。什么机会呢?张嘉贞有一个弟弟叫张嘉佑,因为贪污,被人告发了。要说张嘉贞兄弟可是不一般,兄弟两个从小父母双亡,相依为命,感情特别好。当年张嘉贞刚刚受到玄宗赏识,提的第一个要求就是把弟弟调到身边工作。后来,这个弟弟也确实争气,当了三品的金吾将军。兄弟两个一文一武,出将入相,整个长安城没有不羡慕的。现在张嘉佑犯罪了,张嘉贞心里着急啊,怎么办呢?这时候,张说来出主意了。他对张嘉贞说,皇帝对你们兄弟这么信任,张将军还犯那样的错误,皇帝肯定很生气啊!现在正在气头上,我劝你还是别去撞这个枪口。依我看,你也别上朝了,就在家里素服待罪。表明悔罪的心态。皇帝看你态度好,可能就对张将军从轻发落。张嘉贞别看性格强悍,其实心思挺单纯的,而且当时也是心乱啊,觉得张说说的还蛮有道理的,就真的没上朝,穿了素衣服在家里等着。那玄宗是不是就因此对他弟弟网开一面,从轻发落了?怎么可能呢!有道是人在人情在,你在皇帝面前,跟皇帝说两句好话,没准皇帝还会给你个面子,其他人在论罪的时候也会口下留情,现在你人都不在这里,别人还有什么顾忌啊!何况,张嘉贞这样的强悍性格,平时肯定没少得罪人,现在这些人一看有机可趁,都纷纷落井下石。有人就讲,张嘉贞不是号称清廉吗?其实不光他弟弟贪污,他也接受过人家的贿赂。当年有一个洛阳地方官在当地给他修了一座豪宅,后来他怕事情败露,把这个地方官给逼死了。还有人讲,张嘉贞结党营私啊,把自己的党羽都安插到中书省,一系列问题都揭发出来了。结果怎么样?不仅张嘉佑被贬官了,张嘉贞也被定了个治家不严的罪名,一并问责,贬到幽州当刺史去了。张嘉贞不是没上朝吗?这回彻底不用上朝了。那张嘉贞贬官了,中书令的位子谁坐呀?当然是张说了。这时候,张嘉贞才明白过来,原来自己被张说给耍了!逢人就讲:中书令的员额有两个呀,他张说要想当,可以和我一起当,何必非要这么费尽心思整我呢!
其实,咱们也知道,谁也不是非当宰相不可。但是,被人耍弄,被人算计这种感觉太不爽了。张嘉贞一直难以释怀。一年以后,张嘉贞又从幽州调回中央担任户部尚书,唐玄宗不是历来优待卸任的宰相吗?就让张说和源乾曜在中书省宴请张嘉贞,没想到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就演出了我们开头讲的那一幕,张嘉贞指着鼻子骂张说,恨不得当场打他一顿。但是,话又说回来,就算是打一顿,又能怎样呢!
那么,我们就来分析一下,这场宰相之间的纷争,到底反映出什么问题呢?我想,除了感慨一下张说的心机之外,有三个问题值得关注。第一、张说和张嘉贞之间的矛盾斗争,其实是玄宗处置失当的结果。从玄宗亲政以来,只任命一主一辅两个宰相已经成为政治惯例。这一次,玄宗自己违反惯例,搞出了三驾马车,其实就是把张说和张嘉贞放在了竞争的位置上,这才引发了一系列问题。换句话说,是先有玄宗的处置不当,才有了张说的阴谋诡计和张嘉贞的气急败坏。这是玄宗的失误。
第二、张说最后能取代张嘉贞,其实也是玄宗选择的结果。张嘉贞为什么会罢相啊?是不是仅仅因为张说擅长搞阴谋呢?我觉得关键问题不在这里。关键在于玄宗的判断。我们上集讲过,经过十多年的励精图治,玄宗已经准备迎接一个真正的盛世了。而盛世的标志就是文治武功。论武功,张说已经有两次平定叛乱的经历,这两次针对河曲地区胡人的胜利也是唐玄宗当政以来最大的军事胜利,这就是张说过硬的政治资本。论文治,张说是当时当之无愧的文坛领袖,一代词宗。更重要的是,从打板子事件中我们也看出来了,张说比张嘉贞更懂得君臣相处之道,也更懂得文治的精神。张嘉贞不是不好,史书对他有非常一致的评价,那就是他“尚吏”,“惓惓事职”。简单地说,就是善于处理政事,尤其是具体工作。这些优点很重要,但是,随着玄宗盛世梦想的展开,只有这样的优点已经越来越不够了。经过反复比较,玄宗最终痛下决心,虽然张嘉贞也是他欣赏的宰相,但是,在好与更好之间,他还是要选择更好。这是玄宗的明智之处。
第三,玄宗以往拜相,都要充分考虑到两个宰相之间的配合度,尽可能建立一个高度协调的宰相班子。但是,这一次,张说是新插进来的宰相,而源乾曜则是留任宰相,两个人的组合,并非深思熟虑的搭配,而是临时变动的结果。何况,在变动过程中,还经历了那么多的明争暗斗!可以想象,这种搭配,默契度不会太高。这恐怕也给以后的高层政治留下了隐患。
(四) 小试牛刀尽显非凡能量(1)
生活中大家都知道人事斗争很没有意思。不过,复杂的斗争也总有其理由。比如在电影《潜伏》里,余则成在保密局搞人事斗争是为了党的工作,张说跟张嘉贞斗也不完全是争权夺利。那他要干什么呀?他也有自己的理想,他想要辅佐唐玄宗干一番大事业!经过从地方到中央几年的历练,他发现,唐朝在军事、政治和文化上都存在着一些大问题、大弊病,他想集中权力,在自己手上解决这些问题!那么,他都发现什么问题了?
一、军事改革
先看军事。张说发现,当时军事领域存在的最大问题有两个,第一是边防军太多了,第二是中央的卫兵太少了。先看边防军。当时唐朝驻守边疆的士兵有多少啊?六十万。有人说这也不多呀。但是,要知道,判断兵多还是少关键看他够不够用。张说在边疆待了几年,他知道,以当时的边疆形势,根本用不了这些兵,这些兵说是去驻守边疆,其实好多人都成了白白给将军们干活的奴隶了。这不是浪费吗!怎么办呢?开元十年,张说平定完河曲地区的胡人叛乱,回到长安之后不久,他就把心中酝酿好久的建议提出来了。他对玄宗说:现在边境形势比较稳定,不如减少二十万的边防军,让他们回家种田算了!玄宗一听眼睛都瞪大了,说:边防军总数就是六十万,减员二十万,这不就等于裁军三分之一吗!这规模太大了吧。何况,以前的将军们都在跟我说兵力不够,整天要追加兵额,现在你怎么会要裁军呢!张说说,我在边疆这几年,太了解边疆的情况了。我们大唐最大的威胁来自于突厥,可是自从开元四年默啜可汗死后,突厥就衰落了,自顾不暇,哪还有精力跟我们打仗!再说,兵贵精,不贵多。以前的将领之所以整天让陛下增兵,那无非是为他们自己考虑,一方面侵吞国家配给士兵的物资,另一方面也是想要白白使唤这些士兵。哪里真是巩固边疆的需要!本来就用不了这么多兵,现在河曲的胡人问题也解决了,更用不了这么多人。所以,不如趁此机会裁员,让这些人回家种田。要知道,农业才是国家的根本啊!玄宗说:你讲的自然有道理,但是,一下子裁这么多人能行吗?张说说:陛下要是不放心,我张说愿意以全家一百多口人作担保,如果因为裁军造成边疆不稳,我们张家全家抵罪!玄宗说,既然如此,那就按照你说的办吧!一下子,二十万人解甲归田了。
张说这个建议意义大不大呀?太大了。要知道,二十万人就是二十万家庭的主要劳动力啊,中国古代农业立国,农业是体力活,靠的就是青壮年劳力。这些人都走了,家里头谁来种地啊,要是地都抛荒了,那还谈什么开元盛世啊!所以裁军是一项大大的德政。可能有人会说,你不是讲,当时玄宗锐意进取,张说能当上宰相,跟他的军功直接相关吗?那他为什么还要裁军呢?其实,这就是张说了不起的地方了。他是一个能打仗的人,但是他决不想搞穷兵黩武,他知道,无论如何,国内发展才是大唐帝国的重心所在。能够认识这一点,坚守这一点,就是好宰相,这也是开元盛世的真正思想基础。
边防军解决了,再看中央的卫兵。中央的卫兵为什么太少了?因为都跑光了。这是怎么回事呢?要知道,唐朝实行的是府兵制,府兵制最大的特点就是兵农合一。府兵本身都是均田的农民,平时在家种地,遇到战争就自己准备各种装备出征。我们中学课本里学《木兰辞》,上面讲得非常清楚,一旦木兰决定替父从军,马上就得开始做各项准备了:她要“东市买骏马,西市买鞍鞯。南市买辔头,北市买长鞭。”为什么买这些呀?因为按照规定,府兵的装备是要自己准备的。除了出征和镇守边疆之外,府兵还要轮流到朝廷担任卫士。这种制度最大的好处就是国家不用养兵,财政负担小。但是,最大的坏处就是,府兵本身的负担太大了。唐朝初年的时候,战争比较少,府兵还能负担得起,而且,唐初立了功赏赐也多,好多人,像我们熟悉的英雄薛仁贵,还会自备行头,当志愿兵。但是,到了唐高宗、武则天以后,随着战争越来越多,府兵们逐渐意识到,当兵很可能有去无回啊!就算战争中侥幸活下来,自己已经没多少时间种地了。地种不好,家里自然越来越穷,穷到一定程度,只好把地卖掉,卖了地,拿什么去买军事装备啊!整个成了一个恶性循环,谁都不愿意当府兵了。但是,政府手里有兵籍啊,就像《木兰辞》里说的:“兵书十二卷,卷卷有爷名。”到时候就会召唤你,怎么办呢?只好逃跑。户口本上还是长安县某乡的农民,实际上已经全家都跑光了。这种情况发展到唐玄宗时候,已经非常严重了,根本就抽调不到足够的人到长安城来宿卫。这怎么行啊!
(四) 小试牛刀尽显非凡能量(2)
怎么办呢?其实,这件事张说已经琢磨很久了。他对唐玄宗讲,府兵制维持不下去了。不如索性花钱雇人当兵。凡是身体条件合格的,不管是什么出身,经历,只要他愿意到长安来当兵,我们就花钱雇他。如果能这样做的话,那当兵就不是一份义务,而是成了一份工作了。既然当兵也能养家糊口,那肯定有人愿意干,不就不愁没兵了吗?玄宗一听好啊,马上在长安周边几个州发出招兵的通知,结果怎么样?青壮年踊跃报名,不到半个月,就招募了十二万精兵。这十二万精兵是严格选拔出来的,所以论质量,可比原来的府兵高了不少。而且,他们既不用种田,也不用再到边疆打仗,就专门承担守卫长安的工作,专业素质当然也就提高了。唐朝的燃眉之急不就解决了吗!
大家可能觉得,这张说太有才了!我们这么想,可是,古代人未必这么想。比如,《资治通鉴》的作者司马光就说,这场改革,大大地不好!为什么不好呢?“兵农之分,从此始矣!”兵农分开,怎么不好了?说白了就是财政负担重了,国家得养兵了。那么大家怎么看待这个问题呢?我觉得,司马光固然是个伟大的史学家,可是,他的观点也并不都对。就拿府兵改募兵这件事来说,张说这个改革没什么不好。相反,它是顺应时代发展的产物。首先,社会越发展,专业分工就越细,这是一个基本趋势。比方说,我们常常觉得古代人都是全才,像孔子,不仅懂哲学、伦理学、还懂音乐、数学、甚至还懂武术!我们现在哪有这样的人啊?是不是我们不如古人啊?话不能这么说,应该说随着社会发展,专业分工越来越清晰,我们当了哲学家,就很难再当音乐家了。军队也是一样,越向前发展,就越不可能兵农合一。兵农分开了,军队成了专职,素质就能提高;同样,农民不用分心,只管好好种田,生产能力也提高,这不是两全其美的事么!
其次,原来兵农合一,国家的负担是轻,可是老百姓的负担重啊,而一个国家要真想繁荣,除了国家储备要上得去,更重要的是老百姓手里得有钱。这不正是这次金融危机的教训么!当时,唐朝经过一百年的发展,再加上玄宗的励精图治、勤俭节约,政府已经不差钱了,本来也该承担起更多的责任,让老百姓松一口气了!张说在这种情况下改革府兵制,实行募兵制,就叫做实事求是!
二、行政改革
军事问题很重要,但是,毕竟还不是宰相的日常工作。宰相的日常工作是什么呀?就是做决策,搞行政。可是,这时候,张说发现这里也有问题。而且非常严重。什么问题呢?三大问题。第一、他发现宰相太辛苦了,忙不过来。为什么忙不过来呢?因为当时宰相都是兼职的。这又是怎么回事呀?咱们知道,唐朝前期,中央实行三省六部制。开始的时候,三省的长官都是宰相,后来尚书省的长官慢慢退出,法定宰相就是中书令和门下侍中了。可是,中书令和门下侍中并不是专职的宰相,他们只是上午在一个叫政事堂的地方集中开会,研究大政方针,下午还要回到各自的部门主持工作。本来,如果社会平稳发展,需要决策的事情不多,也就罢了,可是,玄宗统治的时候正是国家大发展,社会变革特别激烈的时期,各种新事物层出不穷,宰相专职尚且忙不过来,再让他身兼数职,不是要把他累死吗!这是第一个问题。
(四) 小试牛刀尽显非凡能量(3)
第二个问题,宰相就算是夜以继日,累死累活研究出对策了,好多问题也解决不了。怎么回事呢?因为在三省制的体制之下,宰相只有决策权,没有行政权。行政权在尚书省的六部那里。宰相指挥起来不顺手。举个例子。过去府兵制的时代,兵部管兵籍,管地图,管武将的升迁,每年按部就班地工作。现在,府兵都逃跑了,宰相一商量,改招募吧,那么,让谁去管招募啊?找兵部,兵部说不行啊,我的职责里不包括这件事啊!再说了,我自己的日常工作都忙不过来,哪有精力管额外的事啊!他这么一说,宰相只有干着急。这是第二个问题。
第三个问题,宰相不光指挥衙门指挥不灵,指挥起人来也不灵。大家说谁这么有派呀,连宰相都不怕?当时,宰相最指挥不了的人叫宇文融。是一个著名的宠臣。宇文融为什么得宠呢?因为他协助唐玄宗进行了清查逃户的工作,把财政难题给解决了。这又是怎么回事呢?咱们知道,唐朝初年实行均田制,给每个农民分田,同时进行户籍登记,任何人不得随意流动,政府按照户籍收税,征兵役、徭役。可是,随着时间的流逝,土地买卖越来越频繁,再加上兵役徭役等等负担,好多人就把土地卖了,或者干脆抛荒,自己跑了。跑到什么地方去了?跑到其他州,或者开荒,或者买别人的地种,反正脱离政府的控制,也不给政府缴纳赋税了,这些人当时就叫做逃户。逃户要是比较少的话,其实到也无所谓,还能活跃经济,可是人太多就受不了了,要知道,当时唐朝可是根据户口本按人丁收税的,纳税人都跑了,国家财政吃不消啊!怎么办呢?
这时候,有一个监察御史叫宇文融,来给玄宗提建议了。他说,现在再放任下去不行了,得彻底清查逃户!清查逃户,国家收入不就增加了么!玄宗当时要营造盛世气氛,哪件事不需要钱啊!一听这个建议,非常感兴趣,就让宇文融负责这件事。可是,清查逃户是个很复杂的问题,涉及到各个州县的协查、还有中央户部的协调,没有权威不行啊!怎么办呢?玄宗就搞了一个发明创造,任命宇文融当覆田劝农使,其实就是皇帝的特使,不受任何衙门制约,直接对皇帝负责。各州、各部都把自己的情况先报告给宇文融,再上奏中书省。要知道,覆田劝农使可不是光杆司令,他手下还有一批从各个部门抽调来的劝农判官,这些人可就组成了一个游离于原有的官僚体制之外的使职系统了。使职的出现,是唐朝政治体制的一项大变革,对于整个唐代历史产生了深远的影响。但是,当时大家对这件事的认识可还没有那么深刻,一时间只是觉得宇文融太潇洒了,简直就是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除了皇帝,没有人管得了。宇文融是个精明强干的人,没有辜负皇帝的信任,当了覆田劝农使之后,恩威并施,三年的时间,给国家增加了八十万户,这是多大一笔收入啊!唐玄宗对宇文融欣赏的不得了。很快把他八品的监察御史提升到五品的御史中丞了。皇帝和宇文融都开心了,张说可郁闷了,他是个政治强人,眼看着这颗政治新星冉冉升起,不受自己控制,他受不了啊!而且,可以想象,以后随着新问题的不断涌现,这样的特使会越来越多。怎么办呢?
(四) 小试牛刀尽显非凡能量(4)
怎么解决这三大问题啊?张说思来想去,提了一个大建议,什么建议呢?改革宰相机构。把从前宰相集体议政的政事堂改为中书门下。有人说,这不就改一个名字吗?可不是那么简单。政事堂是什么呀?其实就是一个议政的场所,不是个衙门。宰相上午在政事堂开会,即使形成了一项决策,也得下午再回到各自的衙门,加盖中书省和门下省的大印,这才能够发布施行。但是,改成中书门下之后可就不一样了。中书门下不是个办公场所,而是个实实在在的衙门。宰相到这里来上班,形成决议,就直接盖中书门下的印,不用再像原来那样盖一个中书的印,再盖一个门下的印。换句话说,中书门下已经成了一个真正的决策机构了。因为中书门下的职能变了,宰相也就由兼职改专职的了。中书令和门下侍中不是宰相吗?他们从此也不用再回本省上班了,就是专职的宰相,至于本省的公务,就由副手办理,跟他们没关系了。这还不算完。中书门下还下设了吏房、枢机房、兵房、户房、刑礼房等五房,算是直属机构。可能很多人看出来了,这不是和尚书省的六部很像吗!没错,这五房和尚书省的吏户礼兵刑工确确实实存在着对应关系,有了这五房,中书门下就可以直接插手原本属于尚书省的行政事务了。好多决议一旦形成,就直接直接交给五房办理,干脆绕过尚书省六部了。这样看来,中书门下是什么呀?它既是最高决策机构,同时还成了最高行政机构了。有点像今天的国务院。从此,尚书省慢慢就被架空了。张说这个行政体制改革有什么好处啊?权力一集中,不仅可以提高应对新情况、新问题的能力,而且,也提高了宰相的地位呀。现在,宰相变得无所不管了,宇文融也好,其他的使臣也好,你绕得过去尚书、中书、门下三省,你还绕得过去宰相吗?真是于公于私,两全其美。
三、大兴文治
军事、政治问题都理顺了,张说开始关心起老本行——文化来了。他觉得,当时的文化制度也有问题。什么问题呢?全国文人倒是不少,但是,都是单打独斗,形成不了整体的力量,不能集思广益为国家服务。换句话说,张说觉得,国家需要一个专门的文化机构了。张说这么想,正好玄宗也这么想呢。他让张说当宰相,不就是看中了他作为文人领袖这个身份吗?所以,张说一上台,玄宗就办了一个丽正书院,让张说当修书使。丽正书院干什么呀?它主要负责修书、整理图书、研究礼仪、给皇帝讲课。总之,综合了现在图书馆、国史馆、大学的诸多功能,是个名副其实的思想库,智囊团。张说以首席宰相的身份兼任丽正书院的领导,可见唐玄宗对这个事情的重视。君臣两个既然想到一块去了,张说能不热心吗!他积极张罗,把一大批文人都集中到丽正书院来了,像我们熟悉的大诗人贺知章啦,张说当年修三教珠英时候的老同事徐坚啦,还有张说在贬官岳州时候结交的好友赵冬曦啦,全都在丽正书院供职,一时间也是人文荟萃。这时候,张说上奏玄宗,这些人在丽正院修书,总要给个什么统一的名分吧。什么名分呢?君臣一协商,就叫丽正院学士吧。相当于咱们今天的院士了。唐玄宗看到这么多人才济济一堂,也非常高兴,命令有关部门一定要保证供应,把这些人照顾好,这是国家的门面啊。
(四) 小试牛刀尽显非凡能量(5)
国家发展文化事业,本来是一件好事,没想到,有一个叫陆坚的中书舍人不以为然了。他说了:这些学士其实良莠不齐,也不是各个水平都高,凭什么皇帝这么重视啊!再说了,不就是一帮文人吗?能干什么呀?给这么高工资纯属浪费,不如把他们都解散算了。要说这陆坚也是个实在人,你心里不平衡,自己嘀咕两句也就算了,顶多找朋友发发牢骚。可他不。他直接来找张说谈心来了,见了张说就说:这帮人白吃饭,不干活,不如遣散回家!要知道,张说可是丽正书院的领导啊,你这样说他能高兴吗?不可能啊。张说教训他说:“自古帝王于国家无事之时,莫不崇宫室,广声色。今天子独延礼文儒,发挥典籍,所益者大,所损者微。陆子之言,何不达也!”什么意思啊?自古以来,皇帝要是把国家治理得差不多了,都会变得奢侈腐化,或者是大兴土木,或者就是纵情声色。只有我们皇帝不这样。他在国家安定之后干什么呀?他是礼遇儒生,搜罗典籍,这是多了不起的事情啊!你说养学士费钱,你不知道,这社会风气的进步,文治的昌明可是用钱买不来的呀!这就叫作提高软实力!所以,如今圣上做的事情,花费少,收获大,你怎么能反对呢!你太愚昧了!这话传到玄宗耳朵里,玄宗高兴啊!还是张说了解我啊!要想当圣天子,还真得让这样的聪明人辅佐!从此也更加看重张说了。
两年以后,开元十三年,因为封禅礼成,玄宗在洛阳的集仙殿请宰相、礼官和丽正书院的学士吃饭。酒足饭饱,玄宗说了:这个殿叫做集仙殿,世人都想当神仙,可是,谁见过神仙呢?我反正不信这一套。真正让我思慕不已的不是神仙,而是贤臣啊!如今我和诸位在这里聚会,诸位都是贤臣,干脆,把集仙殿改叫集贤殿算了!大伙一听,真是激动不已,山呼万岁。从此,丽正书院就改叫集贤殿书院,学士也都叫集贤殿学士了,张说还是领导。这领导怎么称呼啊?玄宗说,别人都叫学士,你叫大学士吧。没想到,张说一口拒绝了。他说,这是个学术机构,不是个官僚衙门。在这里,不能论谁官大,只能说谁学问好。所以,绝不能因为我官大,是领导,就叫大学士。大家听听这话,说得多高明,多得人心啊!这就叫保持知识分子本色。有这样的领导抓文化,能不文治昌明吗!
那我们应该怎样评价张说办的这四件事啊?应该说,这可是四件大事啊。关系着开元中期发展的基本思路。如果说姚崇的十事要说是开元前期的政治纲领的话,那这四件大事也就奠定了开元中期的基础。这么四件大事,张说解决得干净利落,这不是个大大的人才吗!唐朝有一本书叫做《河岳英灵集》,里面讲了一件事。说张说在当宰相的时候,在办公室挂了一幅匾额,上面写着诗人王湾《次北固山下》中的名句:“海日生残夜,江春入旧年。”他逢人就说,这就是诗的楷模。确实,这两句诗的气魄太大了。残夜未消,但是太阳已经露出了红顶;时令虽然仍在旧年冬天,但是,万物萌动,春天已然悄悄来到了长江边上。这孕育着无限希望与激情,展示着无限美好未来的诗句不正是开元年间的写照么?那么,真正的红日磅礴、春意盎然会在哪一刻到来呢?小试牛刀就已经露出非凡能量的张说又会有怎样的精彩表现呢?
(五)众叛亲离--风光宰相锒铛入狱(1)
开元十四年四月初四夜里,张说一家正睡觉呢,忽然,外面传来一阵脚步声。张说还没明白怎么回事,一队士兵进来了。对张说说:张相公,对不起,有人告了您的状了,我们奉圣上之命,请您到尚书省接受调查。张说做梦一般被他们带出了门,回头一看,家已经被士兵包围起来了。一代宰相,转眼之间,就成了阶下囚。这一天,距离封禅大典还不到五个月。大家可能奇怪了,这怎么像又回到了武则天时代啊!玄宗即位以后,对宰相不是一直都客客气气,优礼有加吗?怎么忽然要抓宰相呢?另外,就在封禅大典上,玄宗不是还说要和张说有始有终,天长地久吗?怎么转眼就变卦了?其实,张说之所以被抓,和封禅还有着不小的关系。怎么回事呢?
一、封禅得罪了人
咱们上集讲过,封禅是张说人生的顶点。但是,就在他还在泰山顶上得意洋洋,一览众山小的时候,山上山下好多人都对他侧目而视了。都谁对他不满意呢?四类人:士兵,官僚宰相和皇帝。有人会说:这不基本上把所有人都包括进去了吗?没错。还真是有点犯众怒了。怎么回事呢?先看士兵。封禅的队伍里头,占最大多数的就是士兵了。沿途的保卫、后勤补给全靠他们。不光人数最多的是他们,最辛苦的也是他们。大清早,皇帝和官员们还没起呢,他们就得先行开路,晚上别人都睡觉了,他们还得站岗放哨。最倒霉的是在泰山顶上,不是下雨了吗?顶风冒雨、在皇帝的帐篷旁边一边巡逻,一边瑟瑟发抖的还是他们。士兵们这么辛苦图什么呀?说白了无非是图一点赏赐。当时不已经是雇人当兵了吗?好多人想,平时在首都站岗放哨给钱,这出远门更得给钱吧。再说,这可是封禅呀,千载难逢的大典,我们这么吃苦受累,赏赐肯定少不了。这种想法甚至成了他们长途跋涉的最主要动力,封禅一结束,好多人就眼巴巴地等上了。那张说给没给呢?张说一分钱赏赐没给,只是给每个随从的士兵都封了一个勋官。我们原来讲过,勋官是将士们通过立功取得的一种头衔,在唐初还有一定的优待,但是,到唐玄宗这时候,勋官已经完全变成一种荣誉称号了,什么实际待遇都没有。这也太考验人的觉悟了吧?要知道,老百姓最讲实惠了,谁稀罕这种高帽子啊!再说了,国家为了这次封禅,多少钱都花了,怎么对士兵这么苛刻呢!所以,士兵恨透了张说。
那有人可能说,张说对士兵不好,看来好处都给了当官的了。是不是呢?当官的对他意见更大了。我们上集不是讲过,玄宗让大部分官员都留在泰山脚下,只让宰相和礼官随同登山吗?让谁当礼官呢?这可真是万众瞩目啊。为什么呢?因为根据规定,协助皇帝封禅的礼官可以直接升任五品官!要知道,五品官可是中级官员了,号称通贵,好多人一辈子都熬不上去,现在登一次泰山就解决问题,谁不原意啊?那到底会让谁去呢?张说早开了一个单子出来了,里面全是自己的亲戚朋友、还有平常跟自己关系好,给自己打工顺手的中书门下两省小吏。开完这个单子,他就把中书舍人张九龄叫过来了,让他根据这个单子起草一份正式的诏书。张九龄是诗人,也是张说的好朋友。出身于岭南地区的一个小户人家,自幼聪明灵俐,文章写得非常好。张说不是文坛领袖吗?惺惺相惜,对张九龄非常欣赏,不仅在仕途上提携他,还跟他认了本家。张说对张九龄好,张九龄也知恩图报。处处替张说着想,千方百计维护张说的利益,简直就像儿子对父亲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