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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心优雅-任志强

_59 任志强 (现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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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十五回 惑偏私惜春矢素志 证同类宝玉失相知
话说宝玉为自己失言,被宝钗问住,想要掩饰过去,只见秋纹进来说:
“外头老爷叫二爷呢。”宝玉巴不得一声儿,便走了。到贾政那里,贾政道:
“我叫你来不为别的。现在你穿着孝,不便到学里去,你在家里,必要将你
念过的文章温习温习。我这几天倒也闲着。隔两三日要做几篇文章我瞧瞧,
看你这些时进益了没有。”宝玉只得答应着。贾政又道:“你环兄弟兰侄儿我
也叫他们温习去了。倘若你做的文章不好,反倒不及他们,那可就不成事了。”
宝玉不敢言语,答应了个“是”,站着不动。贾政道:“去罢。”宝玉退了出
来,正遇见赖大诸人拿着些册子进来,宝玉一溜烟回到自己房中。宝钗问了,
知道叫他作文章,倒也喜欢。惟有宝玉不愿意,也不敢怠慢。
正要坐下静静心,只见两个姑子进来,是地藏庵的。见了宝钗,说道:
“请二奶奶安。”宝钗待理不理的说:“你们好。”因叫人来:“倒茶给师父们
喝。”宝玉原要和那姑子说话,见宝钗似乎厌恶这些,也不好兜搭。那姑子
知道宝钗是个冷人,也不久坐,辞了要去。宝钗道:“再坐坐去罢。”那姑子
道:“我们因在铁槛寺做了功德,好些时没来请太太奶奶们的安。今日来了,
见过了奶奶太太们,还要看看四姑娘呢。”宝钗点头,由他去了。那姑子到
了惜春那里,看见彩屏,便问:“姑娘在那里呢?”彩屏道:“不用提了。姑
娘这几天饭都没吃,只是歪着。”那姑子道:“为什么?”彩屏道:“说也话
长。你见了姑娘,只怕他就和你说了。”惜春早已听见,急忙坐起,说:“你
们两个人好啊,见我们家事差了,就不来了。”那姑子道:“阿弥陀佛!有也
是施主,没也是施主,别说我们是本家庵里,受过老太太多少恩惠的。如今
老太太的事,太太奶奶们都见过了,只没有见姑娘,心里惦记,今儿是特特
的来瞧姑娘来了。”
惜春便问起水月庵的姑子来。那姑子道:“他们庵里闹了些事,如今门
上也不肯常放进来了。”便问惜春道:“前儿听见说,栊翠庵的妙师父怎么跟
了人走了?”惜春道:“那里的话?说这个话的人提防着割舌头!人家遭了
强盗抢去,怎么还说这样的坏话。”那姑子道:“妙师父的为人古怪,只怕是
假惺惺罢?在姑娘面前,我们也不好说的。那里象我们这些粗夯人,只知道
讽经念佛,给人家忏悔,也为着自己修个善果。”惜春道:“怎么样就是善果
呢?”那姑子道:“除了咱们家这样善德人家儿不怕,若是别人家那些诰命
夫人小姐,也保不住一辈子的荣华。到了苦难来了,可就救不得了。只有个
观世音菩萨大慈大悲,遇见人家有苦难事,就慈心发动,设法儿救济。为什
么如今都说 ‘大慈大悲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呢。我们修了行的人,虽说
比夫人小姐们苦多着呢,只是没有险难的了。虽不能成佛作祖,修修来世或
者转个男身,自己也就好了。不象如今脱生了个女人胎子,什么委屈烦难都
说不出来。姑娘你还不知道呢,要是姑娘们到了出了门子,这一辈子跟着人,
是更没法儿的。若说修行,也只要修得真。那妙师父自为才情比我们强,他
就嫌我们这些人俗。岂知俗的才能得善缘呢,他如今到底是遭了大劫了。”
惜春被那姑子一番话说的合在机上,也顾不得丫头们在这里,便将尤氏
待他怎样,前儿看家的事说了一遍,并将头发指给他瞧,道:“你打量我是
什么没主意恋火坑的人么?早有这样的心,只是想不出道儿来。”那姑子听
了,假作惊慌道:“姑娘再别说这个话!珍大奶奶听见,还要骂杀我们,撵
出庵去呢。姑娘这样人品,这样人家,将来配个好姑爷,享一辈子的荣华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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贵——”惜春不等说完,便红了脸,说:“珍大奶奶撵得你,我就撵不得么?”
那姑子知是真心,便索性激他一激,说道:“姑娘别怪我们说错了话。太太
奶奶们那里就依得姑娘的性子呢?那时闹出没意思来倒不好。我们倒是为姑
娘的话。”惜春道:“这也瞧罢咧。”彩屏等听这话头不好,便使个眼色儿给
姑子,叫他走。那姑子会意,本来心里也害怕,不敢挑逗,便告辞出去。惜
春也不留他,便冷笑道:“打量天下就是你们一个地藏庵么?”那姑子也不
敢答言,去了。
彩屏见事不妥,恐耽不是,悄悄的去告诉了尤氏说:“四姑娘铰头发的
念头还没有息呢。他这几天不是病,竟是怨命。奶奶提防些,别闹出事来,
那会子归罪我们身上。”尤氏道:“他那里是为要出家?他为的是大爷不在
家,安心和我过不去。也只好由他罢了!”彩屏等没法,也只好常常劝解。
岂知惜春一天一天的不吃饭,只想铰头发。彩屏等吃不住,只得到各处告诉。
邢王二夫人等也都劝了好几次,怎奈惜春执迷不解。
邢王二夫人正要告诉贾政,只听外头传进来说:“甄家的太太带了他们
家的宝玉来了。”众人急忙接出,便在王夫人处坐下。众人行礼,叙些寒温,
不必细述。只言王夫人提起甄宝玉与自己的宝玉无二,要请甄宝玉进来一见。
传话出去,回来说道:“甄少爷在外书房同老爷说话,说的投了机了,打发
人来请我们二爷三爷,还叫兰哥儿在外头吃饭,吃了饭进来。”说毕,里头
也便摆饭。
原来此时贾政见甄宝玉相貌果与宝玉一样,试探他的文才,竟应对如流,
甚是心敬,故叫宝玉等三人出来警励他们,再者到底叫宝玉来比一比。宝玉
听命,穿了素服,带了兄弟侄儿出来,见了甄宝玉,竟是旧相识一般。那甄
宝玉也象那里见过的。两人行了礼,然后贾环贾兰相见。本来贾政席地而坐,
要让甄宝玉在椅子上坐,甄宝玉因是晚辈,不敢上坐,就在地下铺了褥子坐
下。如今宝玉等出来,又不能同贾政一处坐着,为甄宝玉是晚一辈,又不好
竟叫宝玉等站着。贾政知是不便,站起来又说了几句话,叫人摆饭,说:“我
失陪,叫小儿辈陪着,大家说话儿,好叫他们领领大教。”甄宝玉逊谢道:“老
伯大人请便,小侄正欲领世兄们的教呢。”贾政回复了几句,便自往内书房
去。那甄宝玉却要送出来,贾政拦住。宝玉等先抢了一步,出了书房门槛站
立着,看贾政进去,然后进来让甄宝玉坐下。彼此套叙了一回,诸如久慕渴
想的话,也不必细述。
且说贾宝玉见了甄宝玉,想到梦中之景,并且素知甄宝玉为人,必是和
他同心,以为得了知己。因初次见面,不便造次,且又贾环贾兰在坐,只有
极力夸赞说:“久仰芳名,无由亲炙,今日见面,真是谪仙一流的人物。”那
甄宝玉素来也知贾宝玉的为人,今日一见,果然不差,“只是可与我共学,
不可与我适道。他既和我同名同貌,也是三生石上的旧精魂了。我如今略知
些道理,何不和他讲讲?但只是初见,尚不知他的心与我同不同,只好缓缓
的来。”便道:“世兄的才名,弟所素知的。在世兄是数万人里头选出来最清
最雅的。至于弟乃庸庸碌碌一等愚人,忝附同名,殊觉玷辱了这两个字。”
贾宝玉听了,心想:“这个人果然同我的心一样的,但是你我都是男人,不
比那女孩儿们清洁,怎么他拿我当作女孩儿看待起来?”便道:“世兄谬赞,
实不敢当。弟至浊至愚,只不过一块顽石耳,何敢比世兄品望清高,实称此
两字呢?”甄宝玉道:“弟少时不知分量,自谓尚可琢磨;岂知家遭消索,
数年来更比瓦砾犹贱。虽不敢说历尽甘苦。然世道人情,略略的领悟了些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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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兄是锦衣玉食,无不遂心的,必是文章经济高出人上,所以老伯钟爱,将
为席上之珍。弟所以才说尊名方称。”贾宝玉听这话头又近了禄蠹的旧套,
想话回答。贾环见未与他说话,心中早不自在。倒是贾兰听了这话,甚觉合
意,便说道:“世叔所言,固是太谦,若论到文章经济,实在从历练中出来
的,方为真才实学。在小侄年幼,虽不知文章为何物,然将读过的细味起来,
那膏粱文绣,比着令闻广誉,真是不啻百倍的了!”甄宝玉未及答言。
贾宝玉听了兰儿的话,心里越发不合,想道:“这孩子从几时也学了这
一派酸论!”便说道:“弟闻得世兄也诋尽流俗,性情中另有一番见解。今日
弟幸会芝范,想欲领教一番超凡入圣的道理,从此可以洗净俗肠,重开眼界。
不意视弟为蠢物,所以将世路的话来酬应。”甄宝玉听说,心里晓得:“他知
我少年的性情,所以疑我为假。我索性把话说明,或者与我作个知心朋友,
也是好的。”便说:“世兄高论,固是真切。但弟少时也曾深恶那些旧套陈言,
只是一年长似一年,家君致仕在家,懒于酬应,委弟接待。后来见过那些大
人先生,尽都是显亲扬名的人;便是著书立说,无非言忠言孝,自有一番立
德立言的事业,方不枉生在圣明之时,也不致负了父亲师长养育教诲之恩。
所以把少时那些迂想痴情,渐渐的淘汰了些。如今尚欲访师觅友,教导愚蒙。
幸会世兄,定当有以教我。适才所言,并非虚意。”贾宝玉愈听愈不耐烦,
又不好冷淡,只得将言语支吾。幸喜里头传出话来,说:“若是外头爷们吃
了饭,请甄少爷里头去坐呢。”宝玉听了,趁势便邀甄宝玉进去。那甄宝玉
依命前行,贾宝玉等陪着来见王夫人。贾宝玉见是甄太太上坐,便先请过了
安。贾环贾兰也见了。甄宝玉也请了王夫人的安。两母两子,互相厮认。虽
是贾宝玉是娶过亲的,那甄夫人年纪已老,又是老亲,因见贾宝玉的相貌身
材与他儿子一般,不禁亲热起来。王夫人更不用说,拉着甄宝玉问长问短,
觉得比自己家的宝玉老成些。回看贾兰,也是清秀超群的,虽不能象两个宝
玉的形象,也还随得上,只有贾环粗夯,未免有偏爱之色。
众人一见两个宝玉在这里,都来瞧看,说道:“真真奇事!名字同了也
罢,怎么相貌身材都是一样的。亏得是我们宝玉穿孝,若是一样的衣服穿着,
一时也认不出来。”内中紫鹃一时痴意发作,因想起黛玉来,心里说道:“可
惜林姑娘死了,若不死时,就将那甄宝玉配了他,只怕也是愿意的。”正想
着,只听得甄夫人道:“前日听得我们老爷回来说:我们宝玉年纪也大了,
求这里老爷留心一门亲事。”王夫人正爱甄宝玉,顺口便说道:“我也想要与
令郎作伐。我家有四个姑娘:那三个都不用说,死的死,嫁的嫁了。还有我
们珍大侄儿的妹子,只是年纪过小几岁,恐怕难配。倒是我们大媳妇的两个
堂妹子,生得人材齐正。二姑娘呢,已经许了人家;三姑娘正好与令郎为配。
过一天,我给令郎作媒。但是他家的家计如今差些。”甄夫人道:“太太这话
又客套了。如今我们家还有什么?只怕人家嫌我们穷罢咧。”王夫人道:“现
今府上复又出了差,将来不但复旧,必是比先前更要鼎盛起来。”甄夫人笑
着道:“但愿依着太太的话更好。这么着,就求太太作个保山。”甄宝玉听见
他们说起亲事,便告辞出来,贾宝玉等只得陪着来到书房。见贾政已在那里,
复又立谈几句。听见甄家的人来回甄宝玉道:“太太要走了,请爷回去罢。”
于是甄宝玉告辞出来。贾政命宝玉、环、兰相送,不提。
且说宝玉自那日见了甄宝玉之父,知道甄宝玉来京,朝夕盼望。今儿见
面,原想得一知己,岂知谈了半天,竟有些冰炭不投。闷闷的回到自己房中,
也不言,也不笑,只管发怔。宝钗便问:“那甄宝玉果然象你么?”宝玉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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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貌倒还是一样的,只是言谈间看起来,并不知道什么,不过也是个禄蠹。”
宝钗道:“你又编派人家了。怎么就见得也是个禄蠹呢?”宝玉道:“他说了
半天,并没个明心见性之谈,不过说些什么 ‘文章经济’,又说什么 ‘为忠
为孝’。这样人可不是个禄蠹么?只可惜他也生了这样一个相貌。我想来,
有了他,我竟要连我这个相貌都不要了。”宝钗见他又说呆话,便说道:“你
真真说出句话来叫人发笑,这相貌怎么能不要呢!况且人家这话是正理,做
了一个男人,原该要立身扬名的,谁象你一味的柔情私意?不说自己没有刚
烈,倒说人家是禄蠹。”宝玉本听了甄宝玉的话,甚不耐烦,又被宝钗抢白
了一场,心中更加不乐,闷闷昏昏,不觉将旧病又勾起来了,并不言语,只
是傻笑。宝钗不知,只道自己的话错了,他所以冷笑,也不理他。岂知那日
便有些发呆,袭人等怄他,也不言语。过了一夜,次日起来,只是呆呆的,
竟有前番病的样子。
一日,王夫人因为惜春定要铰发出家,尤氏不能拦阻,看着惜春的样子
是若不依他必要自尽的,虽然昼夜着人看守终非常事,便告诉了贾政。贾政
叹气跺脚,只说:“东府里不知干了什么,闹到如此地位!”叫了贾蓉来说了
一顿,叫他去和他母亲说:“认真劝解劝解。若是必要这样,就不是我们家
的姑娘了。”岂知尤氏不劝还好,一劝了,更要寻死,说:“做了女孩儿,终
不能在家一辈子的。若象二姐姐一样,老爷太太们倒要操心,况且死了。如
今譬如我死了似的,放我出了家,干干净净的一辈子,就是疼我了。况且我
又不出门,就是栊翠庵原是咱们家的基址,我就在那里修行。我有什么,你
们也照应得着。现在妙玉的当家的在那里。你们依我呢,我就算得了命了;
若不依我呢,我也没法,只有死就完了!我如若遂了自己的心愿,那时哥哥
回来,我和他说并不是你们逼着我的;若说我死了,未免哥哥回来,倒说你
们不容我。”尤氏本与惜春不合,听他的话,也似乎有理,只得去回王夫人。
王夫人已到宝钗那里,见宝玉神魂失所,心下着忙,便说袭人道:“你
们忒不留神!二爷犯了病,也不来回我。”袭人道:“二爷的病原来是常有的,
一时好,一时不好。天天到太太那里,仍旧请安去,原是好好儿的,今日才
发糊涂些。二奶奶正要来回太太,恐怕太太说我们大惊小怪。”宝玉听见王
夫人说他们,心里一时明白,怕他们受委屈,便说道:“太太放心,我没什
么病,只是心里觉着有些闷闷的。”王夫人道:“你是有这病根子,早说了,
好请大夫瞧瞧,吃两剂药好了不好?若再闹到头里丢了玉的样子,那可就费
事了。”宝玉道:“太太不放心,便叫个人瞧瞧,我就吃药。”王夫人便叫丫
头传话出来请大夫。这一个心思都在宝玉身上,便将惜春的事忘了。迟了一
回,大夫看了服药,王夫人回去。
过了几天,宝玉更糊涂了,甚至于饭食不进,大家着急起来。恰又忙着
脱孝,家中无人,又叫了贾芸来照应大夫。贾琏家下无人,请了王仁来在外
帮着料理。那巧姐儿是日夜哭母,也是病了。所以荣府中又闹得马仰人翻。
一日,又当脱孝来家,王夫人亲身又看宝玉,——见宝玉人事不醒,急
得众人手足无措,——一面哭着,一面告诉贾政说:“大夫说了,不肯下药,
只好预备后事!”贾政叹气连连,只得亲自看视,见其光景果然不好,便又
叫贾琏办去。贾琏不敢违拗,只得叫人料理;手头又短,正在为难。只见一
个人跳进来说:“二爷不好了,又有饥荒来了!”贾琏不知何事,这一吓非同
小可,瞪着眼说道:“什么事?”那小厮道:“门上来了一个和尚,手里拿着
二爷的这块丢的玉,说要一万赏银。”贾琏照脸啐道:“我打量什么事,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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慌张!前番那假的你不知道么?就是真的,现在人要死了,要这玉做什么?”
小厮道:“奴才也说了。那和尚说,给他银子就好了。”正说着,外头嚷进来
说:“这和尚撒野,各自跑进来了,众人拦他拦不住!”贾琏道:“那里有这
样怪事?你们还不快打出去呢。”又闹着,贾政听见了,也没了主意了。里
头又哭出来,说:“宝二爷不好了!”贾政益发着急。只见那和尚说道:“要
命拿银子来。”贾政忽然想起:“头里宝玉的病是和尚治好的;这会子和尚来,
或者有救星。但是这玉倘或是真,他要起银子来,怎么样呢?”想一想:“如
今且不管他,果真人好了再说。”
贾政叫人去请,那和尚已进来了,也不施礼,也不答话,便往里就跑。
贾琏拉着道:“里头都是内眷,你这野东西混跑什么?”那和尚道:“迟了就
不能救了。”贾琏急得一面走,一面乱嚷道:“里头的人不要哭了,和尚进来
了!”王夫人等只顾着哭,那里理会。贾琏走进来又嚷。王夫人等回过头来,
见一个长大的和尚,吓了一跳,躲避不及。那和尚直走到宝玉炕前。宝钗避
过一边,袭人见王夫人站着,不敢走开。只见那和尚道:“施主们,我是送
玉来的。”说着,把那块玉擎着道:“快把银子拿出来,我好救他。”王夫人
等惊惶无措,也不择真假,便说道:“若是救活了人,银子是有的。”那和尚
笑道:“拿来!”王夫人道:“你放心,横竖折变的出来。”和尚哈哈大笑,手
拿着玉,在宝玉耳边叫道:“宝玉,宝玉!你的‘宝玉’回来了。”说了这一
句,王夫人等见宝玉把眼一睁。袭人说道:“好了!”只见宝玉便问道:“在
那里呢?”那和尚把玉递给他手里。宝玉先前紧紧的攥着,后来慢慢的回过
手来,放在自己眼前,细细的一看,说:“嗳呀!久违了。”里外众人都喜欢
的念佛,连宝钗也顾不得有和尚了。
贾琏也走过来一看,果见宝玉回过来了,心里一喜,疾忙躲出去了。那
和尚也不言语,赶来拉着贾琏就跑。贾琏只得跟着,到了前头,赶着告诉贾
政。贾政听了喜欢,即找和尚施礼叩谢。和尚还了礼坐下。贾琏心下狐疑:
“必是要了银子才走。”贾政细看那和尚,又非前次见的,便问:“宝刹何方?
法师大号?这玉是那里得的?怎么小儿一见便会活过来呢?”那和尚微微笑
道:“我也不知道,只要拿一万银子来就完了。”贾政见这和尚粗鲁,也不敢
得罪,便说:“有。”和尚道:“有便快拿来罢,我要走了。”贾政道:“略请
少坐,待我进内瞧瞧。”和尚道:“你去,快出来才好。”
贾政果然进去,也不及告诉,便走到宝玉炕前。宝玉见是父亲来,欲要
爬起,因身子虚弱,起不来。王夫人按着说道:“不要动。”宝玉笑着,拿这
玉给贾政瞧,就道:“宝玉来了。”贾政略略一看,知道此玉有些根源,也不
细看,便和王夫人道:“宝玉好过来了,这赏银怎么样?”王夫人道:“尽着
我所有的折变了给他就是了。”宝玉道:“只怕这和尚不是要银子的罢?”贾
政点头道:“我也看来古怪,但是他口口声声的要银子。”王夫人道:“老爷
出去先款留着他再说。”贾政出来。宝玉便嚷饿了,喝了一碗粥,还说要饭。
婆子们果然取了饭来。王夫人还不敢给他吃。宝玉说:“不妨的,我已经好
了。”便爬着吃了一碗,渐渐的神气果然好过来了,便要坐起来。麝月上去
轻轻的扶起,因心里喜欢忘了情,说道:“真是宝贝,才看见了一会儿,就
好了。亏的当初没有砸破!”宝玉听了这话,神色一变,把玉一撂,身子往
后一仰。未知死活,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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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十六回 得通灵幻境悟仙缘 送慈柩故乡全孝道
话说宝玉一听麝月的话,身往后仰,复又死去,急得王夫人等哭叫不止。
麝月自知失言致祸,此时王夫人等也不及说他,那麝月一面哭着,一面打算
主意,心想:“若是宝玉一死,我便自尽,跟了他去。”
不言麝月心里的事。且说王夫人等见叫不回来,赶着叫人出来找和尚救
治。岂知贾政进内出去时,那和尚已不见了。贾政正在诧异,听见里头又闹,
急忙进来,见宝玉又是先前的样子,牙关紧闭,脉息全无。用手在心窝中一
摸,尚是温热。贾政只得急忙请医,灌药救治。那知那宝玉的魂魄早已出了
窍了。你道死了不成?却原来恍恍惚惚赶到前厅,见那送玉的和尚坐着,便
施了礼。那和尚忙站起身来,拉着宝玉就走。宝玉跟了和尚,觉得身轻如叶,
飘飘摇摇,也没出大门,不知从那里走出来了。
行了一程,到了个荒野地方,远远的望见一座牌楼,好像曾到过的。正
要问那和尚,只见恍恍惚惚又来了一个女人。宝玉心里想道:“这样旷野地
方,那得有如此的丽人?必是神仙下界了。”宝玉想着,走近前来,细细一
看,竟有些认得的,只是一时想不起来。见那女人合和尚打了一个照面,就
不见了。宝玉一想,竟是尤三姐的样子,越发纳闷:怎么他也在这里?”又
要问时,那和尚早拉着宝玉过了牌楼。只见牌上写着“真如福地”四个大字,
两边一副对联,乃是:
假去真来真胜假,无原有是有非无。
转过牌坊,便是一座宫门。门上也横书着四个大字道:“福善祸淫”。又
有一副对联,大书云:
过来未来,莫谓智贤能打破;前因后果,须知亲近不相逢。
宝玉看了,心下想道:“原来如此,我倒要问问因果来去的事了。”这么
一想,
只见鸳鸯站在那里,招手儿叫他。宝玉想道:“我走了半日,原不曾出
园子怎么改了样儿了呢?”赶着要合鸳鸯说话,岂知一转眼便不见了,心里
不免疑惑起来。走到鸳鸯站的地方儿,乃是一溜配殿,各处都有匾额。宝玉
无心去看,只向鸳鸯立的所在奔去,见那一间配殿的门半掩半开。宝玉也不
敢造次进去,心里正要问那和尚一声,回过头来,和尚早已不见了。宝玉恍
惚见那殿宇巍峨,绝非大观园景象,便立住脚,抬头看那匾额上写道:“引
觉情痴。”两边写的对联道:
喜笑悲哀都是假,贪求思慕总因痴。
宝玉看了,便点头叹息。想要进去找鸳鸯,问他是什么所在。细细想来,
甚是熟识,便仗着胆子推门进去。满屋一瞧,并不见鸳鸯,里头只是黑漆漆
的,心下害怕。正要退出,见有十数个大橱,橱门半掩。宝玉忽然想起:“我
少时做梦,曾到过这样个地方;如今能够亲身到此,也是大幸。”恍惚间,
把找鸳鸯的念头忘了,便仗着胆子把上首大橱开了橱门一瞧,见有好几本册
子。心里更觉喜欢,想道:“大凡人做梦,说是假的,岂知有这梦便有这事!
我常说还要做这个梦再不能的,不料今儿被我找着了。但不知那册子是那个
见过的不是。”伸手在上头取了一本,册上写着“金陵十二钗正册”。宝玉拿
着一想道:“我恍惚记得是那个,只恨记得不清楚。”便打开头一页看去。见
上头有画,但是画迹模糊,再瞧不出来。后面有几行字迹,也不清楚,尚可
摹拟,便细细的看去,见有什么玉带上头有个好象“林字”,心里想道:“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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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说林妹妹罢?”便认真看去。底下又有“金簪雪里”四字,诧异道:“怎
么又象他的名字呢?”复将前后四句合起来一念道:“也没有什么道理,只
是暗藏着他两个名字,并不为奇。独有那 ‘怜’字‘叹’字不好,这是怎么
解?”想到那里,又啐道:“我是偷着看,若只管呆想起来,倘有人来,又
看不成了。”遂往后看,也无暇细玩那画图,只从头看去。看到尾上有几句
词,什么“虎兔相逢大梦归”一句,便恍然大悟道:“是了,果然机关不爽。
这必是元春姐姐了。若都是这样明白,我要抄了去细玩起来,那些姊妹们的
寿夭穷通,没有不知的了。我回去自不肯泄漏,只做一个未卜先知的人,也
省了多少闲想。”又向各处一瞧,并没有笔砚。又恐人来,只得忙着看去。
只见图上影影有一个放风筝的人儿,也无心去看。急急的将那十二首诗词都
看遍了,也有一看便知的,也有一想便得的,也有不大明白的,心下牢牢记
着。一面叹息,一面又取那“金陵又副册”一看。看到“堪羡优伶有福,谁
知公子无缘”,先前不懂,见上面尚有花席的影子,便大惊痛哭起来。待要
往后再看,听见有人说道:“你又发呆了,林妹妹请你呢。”好似鸳鸯的声气,
回头却不见人。心中正自惊疑,忽鸳鸯在门外招手。宝玉一见,喜得赶出来,
但见鸳鸯在前,影影绰绰的走,只是赶不上。宝玉叫道:“好姐姐等等我!”
那鸳鸯并不理,只顾前走。宝玉无奈,尽力赶去。忽见别有一洞天,楼阁高
耸,殿角玲珑,且有好些宫女隐约其间。宝玉贪看景致,竟将鸳鸯忘了。宝
玉顺步走入一座宫门,内有奇花异卉,都也认不明白,惟有白石花栏围着一
颗青草,叶头上略有红色,“但不知是何名草,这样矜贵?”只见微风动处,
那青草已摆摇上休。虽说是一枝小草,又无花朵,其妩媚之态,不禁心动神
怡,魂消魄丧。宝玉只管呆呆的看着,只听见旁边有一人说道:“你是那里
来的蠢物,在此窥探仙草!”宝玉听了,吃了一惊,回头看时,却是一位仙
女,便施礼道:“我找鸳鸯姐姐,误入仙境,恕我冒昧之罪。请问神仙姐姐:
这里是何地方?怎么我鸳鸯姐姐到此?还说是林妹妹叫我?望乞明示。”那
人道:“谁知你的姐姐妹妹?我是看管仙草的,不许凡人在此逗留。”宝玉欲
待要出来,又舍不得,只得央告道:“神仙姐姐既是那管理仙草的,必然是
花神姐姐了。但不知这草有何好处?”那仙女道:“你要知道这草,说起来
话长着呢。那草本在灵河岸上,名曰 ‘绛珠草’。因那时萎败,幸得一个神
瑛侍者日以甘露灌溉,得以长生。后来降凡历劫,还报了灌溉之恩,今返归
真境。所以警幻仙子命我看管,不令蜂缠蝶恋。”宝玉听了不解,一心疑定
必是遇见了花神了,今日断不可当面错过,便问:“管这草的是神仙姐姐了。
还有无数名花,必有专管的,我也不敢烦问,只有看管芙蓉花的是那位神
仙?”那仙女道:“我却不知,除是我主人方晓。”宝玉便问道:“姐姐的主
人是谁?”那仙女道:“我主人是潇湘妃子。”宝玉听道:“是了,你不知道,
这位妃子就是我的表妹林黛玉。”那仙女道:“胡说!此地乃上界神女之所,
虽号为潇湘妃子,并不是娥皇女英之辈,何得与凡人有亲?你少来混说!瞧
着叫力士打你出去。”
宝玉听了发怔,只觉自形秽浊。正要退出,又听见有人赶来,说道:“里
面叫请神瑛侍者。”那人道:“我奉命等了好些时,总不见有神瑛侍者过来,
你叫我那里请去?”那一个笑道:“才退去的不是么?”那侍女慌忙赶出来,
说:“请神瑛侍者回来。”宝玉只道是问别人,又怕被人追赶,只得踉跄而逃。
正走时,只见一人手提宝剑,迎面拦住,说:“那里走!”吓得宝玉惊惶无措。
仗着胆抬头一看,却不是别人,就是尤三姐。宝玉见了,略定些神,央告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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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姐,怎么你也来逼起我来了?”那人道:“你们弟兄没有一个好人:败
人名节,破人婚烟,今儿你到这里,是不饶你的了!”宝玉听了话头不好,
正自着急,只听后面有人叫道:“姐姐快快拦住,不要放他走了。”尤三姐道:
“我奉妃子之命,等候已久。今儿见了,必定要一剑斩断你的尘缘!”宝玉
听了,益发着忙,又不懂这些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只得回头要跑。
已知身后说话的并非别人,却是睛雯,宝玉一见,悲喜交集,便说:“我
一个人走迷了道儿,遇见仇人,我要逃回,却不见你们一人跟着我。如今好
了,睛雯姐姐,快快的带我回家去罢!”睛雯道:“侍者不必多疑。我非睛雯,
我是奉妃子之命,特来请你一会,并不难为你。”宝玉满腹狐疑,只得问道:
“姐姐说是妃子叫我,那妃子究是何人?”睛雯道:“此时不必问,到了那
里自然知道。”宝玉没法,只得跟着走。细看那人背后举动,恰是睛雯,“那
面目声音是不错的了,怎么他说不是?我此时心里模糊,且别管他。到了那
边,见了妃子,就有不是,那时再求他。到底女人的心肠是慈悲的,必定恕
我冒失。”正想着,不多时到了一个所在,只见殿宇精致,彩色辉煌,庭中
一丛翠丛,户外数本苍松。郎檐下立着几个侍女都是宫妆打扮,见了宝玉进
来,便悄悄的说道:“这就是神瑛侍者么?”引着宝玉的说道:“就是,你快
进去通报罢。”
有一侍女笑着招手,宝玉便跟着进去。过了几层房舍,见一正房,珠帘
高挂。那侍女说:“站着候旨。”宝玉听了,也不敢则声,只好在外等着。那
侍女进去不多时,出来说:“请侍者参见。”又有一人卷起珠帘。只见一女子
头戴花冠,身穿绣服,端坐在内。宝玉略一抬头,见是黛玉的形容,便不禁
的说道:“妹妹在这里,叫我好想!”那帘外的侍女悄咤道:“这侍者无礼,
快快出去!”说犹未了,又见一个侍儿将珠帘放下。宝玉此时欲待进去又不
敢,要走又不舍,待要问明,见那些侍女并不认得,又被驱逐,无奈出来。
心想要问睛雯,回头四顾,并不见有睛雯。心下狐疑,只得快快出来,又无
人引着。正欲找原路而去,却又找不出旧路了。
正在为难,见凤姐站在一所房檐下招手儿。宝玉看见,喜欢道:“可好
了,原来回到自己家里了。怎么一时迷乱如此?”急奔前来说:“姐姐在这
里么?我这些人捉弄到这个分儿,林妹妹又不肯见我,不知是何原故?”说
着,走到凤姐站的地方,细看起来,并不是凤姐,原来却是贾蓉的前妻秦氏。
宝玉只得立住脚,要问凤姐姐在那里。那秦氏也不答言,竟自往屋里去了。
宝玉恍恍惚惚的,又不敢跟进去,只得呆呆的站着,叹道:“我今儿得了什
么不是,众人都不理我!”便痛哭起来。见有几个黄巾力士执鞭赶来,说是:
“何处男人,敢闯入我们这天仙福地来!快走出去!”宝玉听得,不敢言语。
正要寻路出来,远远望见一群女子,说笑前来。宝玉看时,又象是迎春等一
干人走来,心里喜欢,叫道:“我迷住在这里,你们快来救我!”正嚷着,后
面力士赶来,宝玉急得往前乱跑。忽见一群女子都变作鬼怪形象,也来追扑。
宝玉正在情急,只见那送玉来的和尚,手里拿着一面镜子一照,说道:
“我奉元妃娘娘旨意,特来救你。”登时鬼怪全无,仍是一片荒郊。宝玉拉
着和尚说道:“我记得是你领我到这里,你一时又不见了。看见了好些亲人,
只是都不理我,忽又变作鬼怪。到底是梦是真?望老师明白指示。”那和尚
道:“你到这里,曾偷看什么东西没有?”宝玉一想,道:“他既能带我到天
仙福地,自然也是神仙了,如何瞒得他?况且正要问个明白。”便道:“我倒
见了好些册子来着。”那和尚道:“可又来。你见了册子,还不解么?世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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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缘,都是那些魔障,只要把历过的事情细细记着,将来我与你说明。”说
着,把宝玉狠命的一推,说:“回去罢。”宝玉站不住脚,一跤跌倒,口里嚷
道:“阿哟!”
众人正在哭泣,听见宝玉苏来,连忙叫唤。宝玉睁眼看时,仍躺在炕上,
见王夫人宝钗等哭的眼泡红肿。定神一想,心里说道:“是了,我是死去过
来的。”遂把神魂所历的事呆呆的细想。幸喜多还记得,便哈哈的笑道:“是
了,是了。”王夫人只道旧病复发,便好延医调治,即命丫头婆子快去告诉
贾政,说是:“宝玉回过来了。头里原是心迷住了,如今说出话来,不用备
办后事了。”贾政听了,即忙进来看视,果见宝玉苏来,便道:“没福的痴儿!
你要唬死谁么?”说着,眼泪也不知不觉流下来了。又叹了几口气,仍出去
叫人请医生,诊脉服药。
这里麝月正思自尽,见宝玉一过来,也放了心。只见王夫人叫人端了桂
圆汤,叫他喝了几口,渐渐的定了神。王夫人等放心。也没有说麝月,只叫
人仍把那玉交给宝钗给他带上。想起那和尚来,“这玉不知那里找来的?也
是古怪:怎么一时要银,一时又不见了?莫非是神仙不成?”宝钗道:“说
起那和尚来的踪迹、去的影响,那玉并不是找来的。头里丢的时候,必是那
和尚取去的。”王夫人道:“玉在家里,怎么能取的了去?”宝钗道:“既可
送来,就可取去。”袭人麝月道:“那年丢了玉,林大爷测了个字,后来二奶
奶过了门,我还告诉过二奶奶,说测的那字是什么 ‘赏’字。二奶奶还记得
么?”宝钗想道:“是了,你们说测的是当铺里找去,如今才明白了,竟是
个和尚的 ‘尚’字在上头,可不是和尚取了去的么?”王夫人道:“那和尚
本来古怪!那年宝玉病的时候,那和尚来说是我们家有宝贝可解,说的就是
这块玉了。他既知道,自然这块玉到底有些来历。况且你女婿养下来就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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