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带了大夫到铁槛寺去瞧赵姨娘。未知死活,下回分解。
----------------------- Page 173-----------------------
第一百十三回 来忏宿冤凤姐托村妪 释旧憾情婢感痴郎
话说赵姨娘在寺内得了暴病,见人少了,更加混说起来,唬的众人发怔。
就有两个女人搀着赵姨娘双膝跪在地下,说一回,哭一回。有时爬在地下叫
饶说:“打杀我了!红胡子的老爷,我再不敢了!”有一时双手合着,也是叫
疼,眼睛突出,嘴里鲜血直流,头发披散。人人害怕,不敢近前。那时又将
天晚,赵姨娘的声音只管阴哑起来,居然鬼嚎的一般,无人敢在他跟前,只
得叫了几个有胆量的男人进来坐着。赵姨娘一时死去,隔了些时又回过来,
整整的闹了一夜。到了第二天,也不言语,只装鬼脸,自己拿手撕开衣服,
露出胸膛,好象有人剥他的样子。可怜赵姨娘虽说不出来,其痛苦之状实在
难堪。正在危急,大夫来了。也不敢诊脉,只嘱咐:“办后事罢。”说了起身
就走。那送大夫的家人再三央告,说:“请老爷看看脉,小的好回禀家主。”
那大夫用手一摸,已无脉息。贾环听了,这才大哭起来。众人只顾贾环,谁
管赵姨娘蓬头赤脚死在炕上。只有周姨娘心里想到:“做偏房的下场头,不
过如此!况他还有儿子,我将来死的时候还不知怎样呢。”于是反倒悲切。
且说那人赶回家去禀知贾政,即派人去照例料理,陪着环儿住了三天,
一同回来。那人去了,这里一人传十,十人传百,都知道赵姨娘使了毒心害
人,被阴司里拷打死了。又说是:“琏二奶奶只怕也好不了,怎么说琏二奶
奶告的呢?”这些话传到平儿耳内,甚是着急,看着凤姐的样子,实在是不
能好的了。况且贾琏近日并不似先前的恩爱,本来事也多,竟象不与他相干
的。平儿在凤姐跟前只管劝慰。又兼着邢王二夫人回家几日,只打发人来问
问,并不亲身来看,凤姐心里更加悲苦。贾琏回来也没有一句贴心的话。
凤姐此时只求速死,心里一想,邪魔悉至。只见尤二姐从房后走来,渐
近床前,说:“姐姐,许久的不见了。做妹妹的想念的很,要见不能,如今
好容易进来见见姐姐。姐姐的心机也用尽了。咱们的二爷糊涂,也不领姐姐
的情,反倒怨姐姐作事过于刻薄,把他的前程去了,叫他如今见不得人。我
替姐姐气不平。”凤姐恍惚说道:“我如今也后悔我的心忒窄了。妹妹不念旧
恶,还来瞧我。”平儿在旁听见,说道:“奶奶说什么?”凤姐一时苏醒,想
起尤二姐已死,必是他来索命。被平儿叫醒,心里害怕,又不肯说出,只得
勉强说道:“我神魂不定,想是说梦话。给我捶捶。”平儿上去捶着,见个小
丫头子进来,说是刘姥姥来了,婆子们带着来请奶奶的安。平儿急忙下来,
说:“在那里呢?”小丫头子说:“他不敢就进来,还听奶奶的示下。”平儿
听了点头,想凤姐病里必是懒怠见人,便说道:“奶奶现在养神呢,暂且叫
他等着,你问他来有什么事么?”小丫头子说道:“他们问过了,没有事。
说知道老太太去世了,因没有报,才来迟了。”
小丫头子说着,凤姐听见,便叫:“平儿,你来。人家好心来瞧,不可
冷淡了他。你去请了刘姥姥进来,我和他说说话儿。”平儿只得出来请刘姥
姥这里坐。凤姐刚要合眼,又见一个男人一个女人走向炕前,就象要上炕的。
凤姐急忙便叫平儿,说:“那里来了一个男人,跑到这里来了!”连叫了两声,
只见丰儿小红赶来,说:“奶奶要什么?”凤姐睁眼一瞧,不见有人,心里
明白,不肯说出来,便问丰儿道:“平儿这东西那里去了?”丰儿道:“不是
奶奶叫去请刘姥姥去了么?”凤姐定了一会神,也不言语。
只见平儿同刘姥姥带了一个小女孩儿进来,说:“我们姑奶奶在那里?”
平儿引到炕边。刘姥姥便说:“请姑奶奶安。”凤姐睁眼一看,不觉一阵伤心,
----------------------- Page 174-----------------------
说:“姥姥,你好?怎么这时候才来?你瞧你外孙女儿也长的这么大了。”刘
姥姥看着凤姐骨瘦如柴,神情恍惚,心里也就悲惨起来,说:“我的奶奶!
怎么这几个月不见,就病到这个分儿?我糊涂的要死,怎么不早来请姑奶奶
的安!”便叫青儿给姑奶奶请安。青儿只是笑。凤姐看了,倒也十分怜爱,
便叫小红招呼着。刘姥姥道:“我们屯乡里的人,不会病的,若一病了,就
要求神许愿,从不知道吃药。我想姑奶奶的病别是撞着什么了罢?”平儿听
着那话不在理,忙在背地里拉他。刘姥姥会意,便不言语了。那里知道这句
话倒合了凤姐的意,扎挣着说:“姥姥,你是有年纪的人,说的不错。你见
过的赵姨娘也死了,你知道么?”刘姥姥诧异道:“阿弥陀佛!好端端一个
人,怎么就死了?我记得他也有一个小哥儿,这可怎么样呢?”平儿道:“那
怕什么?他还有老爷太太呢。”刘姥姥道:“姑娘,你那里知道!不好死了,
是亲生的;隔了肚皮子是不中用的。”这句话又招起凤姐的愁肠,呜呜咽咽
的哭起来了。众人都来解劝。
巧姐儿听见他母亲悲哭,便走到炕前,用手拉着凤姐的手,也哭起来。
凤姐一面哭着,道:“你见过了姥姥了没有?”巧姐儿道:“没有。”凤姐道:
“你的名字还是他起的呢,就和干妈一样。你给他请个安。”巧姐儿便走到
跟前。刘姥姥忙拉着道:“阿弥陀佛!不要折杀我了。巧姑娘,我一年多不
来,你还认得我么?”巧姐儿道:“怎么不认得?那年在园里见的时候,我
还小呢。前年你来,我和你要隔年的蝈蝈儿,你也没有给我,必是忘了。”
刘姥姥道:“好姑娘,我是老糊涂了。要说蝈蝈儿,我们屯里多着呢,只是
不到我们那里去。若去了,要一车也容易。”凤姐道:“不然,你带了他去罢。”
刘姥姥笑道:“姑娘这样千金贵体,绫罗裹大了的,吃的是好东西,到了我
们那里,我拿什么哄他玩,拿什么给他吃呢?这倒不是坑杀我了么?”说着,
自己还笑。因说:“那么着,我给姑娘做个媒罢。我们那里虽说是屯乡里,
也有大财主人家,几千顷地,几百牲口,银子钱亦不少,只是不象这里有金
的,有玉的。姑奶奶自然瞧不起这样人家。我们庄家人瞧着这样财主,也算
是天上的人了。”凤姐道:“你说去,我愿意就给。”刘姥姥道:“这是玩话儿
罢咧。放着姑奶奶这样,大官大府的人家只怕还不肯给,那里肯给庄家人?
就是姑奶奶肯了,上头太太们也不给。”巧姐因他这话不好听,便走了去和
青儿说话。两个女孩儿倒说得上,渐渐的就熟起来了。
这里平儿恐刘姥姥话多搅烦了凤姐,便拉了刘姥姥说:“你提起太太来,
你还没有过去呢。我出去叫人带了你去见见,也不枉来这一趟。”刘姥姥便
要走。凤姐道:“忙什么?你坐下,我问你:近来的日子还过的么?”刘姥
姥千恩万谢的说道:“我们若不仗着姑奶奶——”说着指着青儿说:“他的老
子娘都要饿死了。如今虽说是庄家人苦,家里也挣了好几亩地,又打了一眼
井,种些菜蔬瓜果,一年卖的钱也不少,尽够他们嚼吃的了。这两年姑奶奶
还时常给些衣服布匹,在我们村里算过得的了。阿弥陀佛!前日他老子进城,
听见姑奶奶这里动了家,我就几乎唬杀了。亏得又有人说不是这里,我才放
心。后来又听见说这里老爷升了,我又喜欢,就要来道喜,为的是满地的庄
稼,来不得。昨日又听见说老太太没有了。我在地里打豆子,听见了这话,
唬的连豆子都拿不起来了,就在地里狠狠的哭了一大场。我合女婿说:‘我
也顾不得你们了!不管真话谎话,我是要进城瞧瞧去的。’我女儿女婿也不
是没良心的,听见了也哭了一会子。今儿天没亮,就赶着我进城来了。我也
不认得一个人,没有地方打听。一径来到后门,见是门神都糊了,我这一唬
----------------------- Page 175-----------------------
又不小。进了门,找周嫂子,再找不着,撞见一个小姑娘,说:‘周嫂子得
了不是,撵出去了。’我又等了好半天,遇见个熟人,才得进来。不打量姑
奶奶也是这么病!”说着,就掉下泪来。平儿着急,也不等他说完了,拉着
就走,说:“你老人家说了半天,口也干了,咱们喝茶去罢。”拉着刘姥姥到
下房坐着。青儿自在巧姐那边。刘姥姥道:“茶倒不要,好姑娘,叫人带了
我去请太太的安,哭哭老太太去罢。”平儿道:“你不用忙,今儿也赶不出城
去了。方才我是怕你说话不防头,招的我们奶奶哭,所以催你出来。你别思
量。”刘姥姥道:“阿弥陀佛,姑娘这是多心,我也知道。倒是奶奶的病怎么
好呢?”平儿道:“你瞧妨碍不妨碍?”刘姥姥道:“说是罪过:我瞧着不好。”
正说着,又听凤姐叫呢。平儿及到床前,凤姐又不言语了。平儿正问丰
儿,贾琏进来,向炕上一瞧,也不言语,走到里间,气哼哼的坐下。只有秋
桐跟了进去,倒了茶,殷勤一回,不知嘁嘁喳喳的说些什么。回来,贾琏叫
平儿来问道:“奶奶不吃药么?”平儿道:“不吃药怎么样呢?”贾琏道:“我
知道么?你拿柜子上的钥匙来罢。”平儿见贾琏有气,又不敢问,只得出来
凤姐耳边说了一声。凤姐不言语。平儿便将一个匣子搁在贾琏那里就走。贾
琏道:“有鬼叫你吗?你搁着叫谁拿呢?”平儿忍气打开,取了钥匙,开了
柜子,便问道:“拿什么?”贾琏道:“咱们有什么吗?”平儿气的哭道:“有
话明说,人死了也愿意!”贾琏道:“这还要说么?头里的事是你们闹的;如
今老太太的还短了四五千银子,老爷叫我拿公中的地账弄银子,你说有么?
外头拉的账不开发,使得么?谁叫我应这个名儿!只好把老太太给我的东西
折变去罢了,你不依么?”平儿听了,一句不言语,将柜里东西搬出。只见
小红过来,说:“平姐姐快走!奶奶不好呢!”平儿也顾不得贾琏,急忙过来。
见凤姐用手空抓,平儿用手攥着哭叫。贾琏也过来一瞧,把脚一跺道:“若
是这样,是要我的命了!”说着掉下泪来。丰儿进来说:“外头找二爷呢。”
贾琏只得出去。
这里凤姐愈加不好,丰儿等便大哭起来。巧姐听见赶来。刘姥姥也急忙
走到炕前,嘴里念佛,捣了些鬼,果然凤姐好些。一时王夫人听了丫头的信,
也过来了,先见凤姐安静些,心下略放心。见了刘姥姥,便说:“刘姥姥,
你好?什么时候来的?”刘姥姥便说“请安”,也不及说别的,只言凤姐的
病,讲究了半天。彩云进来说:“老爷请太太呢。”王夫人叮咛了平儿几句话,
便过去了。凤姐闹了一回,此时又觉清楚些,见刘姥姥在这里,心里信他求
神祷告,便把丰儿等支开,叫刘姥姥坐在床前,告诉他心神不宁,如见鬼的
样子。刘姥姥便说:我们屯里什么菩萨灵,什么庙有感应。凤姐道:“求你
替我祷告。要用供献的银钱,我有。”便在手腕上退下一只金镯子来交给他。
刘姥姥道:“姑奶奶,不用那个。我们村庄人家许了愿,好了,花上几百钱
就是了,那用这些?就是我替姑奶奶求去,也是许愿,等姑奶奶好了,要花
什么,自己去花罢。”凤姐明知刘姥姥一片好心,不好勉强,只得留下,说:
“姥姥,我的命交给你了。我的巧姐儿也是千灾百病的,也交给你了。”刘
姥姥顺口答应,便说:“这么着,我看天气尚早,还赶的出城去,我就去了。
明儿姑奶奶好了,再请还愿去。”
凤姐因被众冤魂缠绕害怕,巴不得他就去,便说:“你若肯替我用心,
我能安稳睡一觉,我就感激你了。你外孙女儿,叫他在这里住下罢。”刘姥
姥道:“庄家孩子没有见过世面,没的在这里打嘴,我带他去的好。”凤姐道:
“就是多心了。既是咱们一家人,这怕什么?虽说我们穷了,多一个人吃饭
----------------------- Page 176-----------------------
也不算什么。”刘姥姥见凤姐真情,乐得叫青儿住几天,省了家里的嚼吃。
只怕青儿不肯,不如叫他来问问,若是他肯就留下。于是和青儿说了几句。
青儿因与巧姐儿玩得熟了,巧姐又不愿意他去,青儿又要在这里。刘姥姥便
吩咐了几句,辞了平儿,忙忙的赶出城去不提。
且说栊翠庵原是贾府的地址,因盖省亲园子,将那庵圈在里头,向来食
用香火,并不动贾府的钱粮。如今妙玉被劫,那女尼呈报到官,一则候官府
缉盗的下落,二则是妙玉基业,不便离散,依旧住下,不过回明了贾府。那
时贾府的人虽都知道,只为贾政新丧,且又心事不宁,也不敢将这些没要紧
的事回禀。只有惜春知道此事,日夜不安。渐渐传到宝玉耳边,说:“妙玉
被贼劫去。”又有的说:“妙玉凡心动了,跟人而走。”宝玉听得,十分纳闷:
“想来必是被强徒抢去。这个人必不肯受,一定不屈而死。”但是一无下落,
心下甚不放心,每日长嘘短叹,还说:“这样一个人,自称为‘槛外人’,怎
么遭此结局!”又想到:“当日园中何等热闹,自从二姐姐出阁以来,死的死,
嫁的嫁。我想他一尘不染,是保得住的了,岂知风波顿起,比林妹妹死的更
奇。”由是一而二、二而三,追思起来,想到《庄子》上的话,虚无缥缈,
人生在世,难免风流云散,不觉的大哭起来。袭人等又道是他的疯病发作,
百般的温柔解劝。宝钗初时不知何故,也用话箴规。怎奈宝玉抑郁不解,又
觉精神恍惚。宝钗想不出道理,再三打听,方知妙玉被劫,不知去向,也是
伤感。只为宝玉愁烦,便用正言解释,因提起:“兰儿自送殡回来,虽不上
学,闻得日夜攻苦。他是老太太的重孙。老太太素来望你成人,老爷为你日
夜焦心,你为闲情痴意遭塌自己,我们守着你如何是个结果?”说得宝玉无
言可答,过了一回,才说道:“我那管人家的闲事?只可叹咱们家的运气衰
颓。”宝钗道:“可又来。老爷太太原为是要你成人,接续祖宗遗绪,你只是
执迷不悟,如何是好?”宝玉听来,话不投机,便靠在桌上睡去。宝钗也不
理他,叫麝月等伺候着,自己都去睡了。
宝玉见屋里人少,想起:“紫鹃到了这里,我从没合他说句知心的话儿,
冷冷清清撂着他,我心里甚不过意。他呢又比不得麝月秋纹,我可以安放得
的。想起从前我病的时候,他在我这里伴了好些时,如今他的那一面小镜子
还在我这里,他的情意却也不薄了。如今不知为什么,见我就是冷冷的。若
说为我们这一个呢,他是合林妹妹最好的,我看他待紫鹃也不错。我不在家
的日子,紫鹃原也与他有说有笑的;到我来了,紫鹃便走开了。想来自然是
为林妹妹死了,我便成了家的原故。嗳!紫鹃,紫鹃,你这样一个聪明女孩
儿,难道连我这点子苦处都看不出来么?”因又一想:“今晚他们睡的睡,
做活的做活,不如趁着这个空儿,我找他去,看他有什么话?倘或我还有得
罪之处,便赔个不是也使得。”想定主意,轻轻的走出了房门,来找紫鹃。
那紫鹃的下房也就在西厢里间。宝玉悄悄的走到窗下,只见里面尚有灯
光,便用舌头舐破窗纸,往里一瞧,见紫鹃独自挑灯,又不是做什么,呆呆
的坐着。宝玉便轻轻的叫道:“紫鹃姐姐,还没有睡么?”紫鹃听了,唬了
一跳,怔怔的半日,才说:“是谁?”宝玉道:“是我。”紫鹃听着似乎是宝
玉的声音,便问:“是宝二爷么?”宝玉在外轻轻的答应了一声。紫鹃问道:
“你来做什么?”宝玉道:“我有一句心里的话要和你说说,你开了门,我
到你屋里坐坐。”紫鹃停了一会儿,说道:“二爷有什么话,天晚了,请回罢,
明日再说罢。”宝玉听了,寒了半截。自己还要进去,恐紫鹃未必开门;欲
要回去,这一肚子的隐情,越发被紫鹃这一句话勾起。无奈说道:“我也没
----------------------- Page 177-----------------------
有多馀的话,只问你一句。”紫鹃道:“既是一句,就请说。”宝玉半日反不
言语。紫鹃在屋里不见宝玉言语,知他素有痴病,恐怕一时实在抢白了他勾
起他的旧病,倒也不好了,因站起来,细听了一听,又问道:“是走了,还
是傻站着呢?有什么又不说,尽着在这里怄人!已经怄死了一个,难道还要
怄死一个么?这是何苦来呢。”说着,也从宝玉舐破之处往外一瞧,见宝玉
在那里呆听。紫鹃不便再说,回身剪了剪烛花。忽听宝玉叹了一声道:“紫
鹃姐姐!你从来不是这样铁心石肠,怎么近来连一句好好儿的话都不和我说
了?我固然是个浊物,不配你们理我,但只我有什么不是,只望姐姐说明了,
那怕姐姐一辈子不理我,我死了倒作个明白鬼呀。”紫鹃听了,冷笑道:“二
爷就是这个话呀!还有什么?若就是这句话呢,我们姑娘在时,我也跟着听
俗了。若是我们有什么不好处呢,我是太太派来的,二爷倒是回太太去。左
右我们丫头们更算不得什么了!”说到这里那声儿便哽咽起来,说着又醒鼻
涕。宝玉在外知他伤心哭了,便急的跺脚道:“这是怎么说!我的事情,你
在这里几个月,还有什么不知道的?就便别人不肯替我告诉你,难道你还不
叫我说,叫我憋死了不成?”说着,也呜咽起来了。
宝玉正在这里伤心,忽听背后一个人接言道:“你叫谁替你说呢?谁是
谁的什么?自己得罪了人,自己央及呀,人家赏脸不赏在人家,何苦来拿我
们这些没要紧的垫喘儿呢?”这一句话把里外两个人都吓了一跳。你道是谁,
原来却是麝月。宝玉自觉脸上没趣。只见麝月又说道:“到底是怎么着?一
个赔不是,一个又不理。你倒是快快儿的央及呀。嗳,我们紫鹃姐姐也就太
狠心了:外头这么怪冷的,人家央及了这半天,总连个活动气儿也没有!”
又向宝玉道:“刚才二奶奶说了,多早晚了,打量你在那里呢,你却一个人
站在这房檐底下做什么?”紫鹃里面接着说道:“这可是什么意思呢?早就
请二爷进去,有话明日说罢。这是何苦来!”宝玉还要说话,因见麝月在那
里,不好再说别的,只得一面同麝月走回,一面说道:“罢了,罢了!我今
生今世也难剖白这个心了,惟有老天知道罢了!”说到这里,那眼泪也不知
从何处来的,滔滔不断了。麝月道:“二爷,依我劝你死了心罢。白赔眼泪,
也可惜了儿的。”宝玉也不答言,遂进了屋子。只见宝钗睡了,宝玉也知宝
钗装睡。却是袭人说了一句道:“有什么话明日说不得?巴巴儿的跑到那里
去闹,闹出——”说到这里,也就不肯说,迟一迟,才接着道:“身上不觉
怎么样?”宝玉也不言语,只摇摇头儿,袭人便打发宝玉睡下。一夜无眠,
自不必说。
这里紫鹃被宝玉一招,越发心里难受,直直的哭了一夜。思前想后:“宝
玉的事,明知他病中不能明白,所以众人弄鬼弄神的办成了;后来宝玉明白
了,旧病复发,时常哭想,并非忘情负义之徒。今日这种柔情,一发叫人难
受。只可怜我们林姑娘真真是无福消受他。如此看来,人生缘分,都有一定,
在那未到头时,大家都是痴心妄想,及至无可如何,那糊涂的也就不理会了,
那情深义重的也不过临风对月,洒泪悲啼。可怜那死的倒未必知道,这活的
真真是苦恼伤心,无休无了。算来竟不如草木石头,无知无觉,倒也心中干
净。”想到此处,倒把一片酸热之心一时冰冷了。
才要收拾睡时,只听东院里吵嚷起来。未知何事,下回分解。
----------------------- Page 178-----------------------
第一百十四回 王熙凤历幻返金陵 甄应嘉蒙恩还玉阙
却说宝玉宝钗听说凤姐病的危急,赶忙起来,丫头秉烛伺候。正要出院,
只见王夫人那边打发人来说:“琏二奶奶不好了,还没有咽气,二爷二奶奶
且慢些过去罢。琏二奶奶的病有些古怪,从三更天起,到四更时候,没有住
嘴,说了好些胡话,要船要轿,只说赶到金陵归入什么册子去。众人不懂,
他只是哭哭喊喊。琏二爷没有法儿,只得去糊船轿,还没拿来,琏二奶奶喘
着气等着呢。太太叫我们过来说,等琏二奶奶去了,再过去罢。”宝玉道:“这
也奇,他到金陵做什么去?”袭人轻轻的说道:“你不是那年做梦,我还记
得说有多少册子?莫不琏二奶奶是到那里去罢?”宝玉听了点头道:“是呀,
可惜我都不记得那上头的话了。这么说起来,人都有个定数的了。但不知林
妹妹又到那里去了?我如今被你一说,我有些懂的了。若再做这个梦时,我
必细细的瞧一瞧,便有未卜先知的分儿了。”袭人道:“你这样的人,可是不
可合你说话,我偶然提了一句,你就认起真来了吗?就算你能先知了,又有
什么法儿?”宝玉道:“只怕不能先知;若是能了,我也犯不着为你们瞎操
心了。”两人正说着,宝钗走来,问道:“你们说什么?”宝玉恐他盘诘,只
说:“我们谈论凤姐姐。”宝钗道:“人要死了,你们还只管议论他。旧年你
还说我咒人,那个签不是应了么?”宝玉又想了一想,拍手道:“是的是的,
这么说起来,你倒能先知了。我索性问问你,你知道我将来怎么样?”宝钗
笑道:“这是又胡闹起来了。我是就他求的签上的话混解的,你就认了真了。
你和我们二嫂子成了一样的了。你失了玉,他去求妙玉扶乩,批出来众人不
解。他背地里合我说,妙玉怎么前知,怎么参禅悟道,如今他遭此大难,如
何自己都不知道?这可是算得前知吗?就是我偶然说着了二奶奶的事情,其
实知道他是怎么样了?只怕我连我自己也不知道呢。这些事情,原都是虚诞
的,可是信得的么?”宝玉道:“别提他了。你只说邢妹妹罢,自从我们这
里连连的有事,把他这件事竟忘记了。你们家这么一件大事,怎么就草草的
完了?也没请亲唤友的。”宝钗道:“你这话又是迂了。我们家的亲戚,只有
咱们这里和王家最近。王家没了什么正经人了,咱们家遭了老太太的大事,
所以也没请,就是琏二哥张罗了张罗。别的亲戚虽也有一两门子,你没过去,
如何知道?算起来,我们这二嫂子的命和我差不多。好好的许了我二哥哥,
我妈妈原想要体体面面的给二哥哥娶这房亲事的。一则为我哥哥在监里,二
哥哥也不肯大办;二则为咱们家的事;三则为我二嫂子在大太太那边忒苦,
又加着抄了家,大太太是一味的苛刻,他也实在难受。所以我和妈妈说了,
便将将就就的娶了过去。我看二嫂子如今倒是安心乐意的孝敬我妈妈,比亲
媳妇还强十倍呢。待二哥哥也是极尽妇道的,和香菱又甚好。二哥哥不在家,
他两个和和气气的过日子,虽说是穷些,我妈妈近来倒安逸好些。就是想起
我哥哥来,不免伤心。况且常打发人家里来要使用,多亏二哥哥在外头账头
儿上讨来应付他。我听见说:城里的几处房子已经也典了,还剩了一所,如
今打算着搬了去住。”宝玉道:“为什么要搬?住在这里,你来去也便宜些;
若搬远了,你去就要一天了。”宝钗道:“虽说是亲戚,到底各自的稳便些。
那里有个一辈子住在亲戚家的呢?”
宝玉还要讲出不搬去的理,王夫人打发人来说:“琏二奶奶咽了气了!
所有的人都过去了,请二爷二奶奶就过去。”宝玉听了,也掌不住跺脚要哭。
宝钗虽也悲戚,恐宝玉伤心,便说:“有在这里哭的,不如到那边哭去。”于
----------------------- Page 179-----------------------
是两人一直到凤姐那里,只见好些人围着哭呢。宝钗走到跟前,见凤姐已经
停床,便大放悲声。宝玉也拉着贾琏的手,大哭起来,贾琏也重新哭泣。平
儿等因见无人劝解,只得含悲上来劝止了。众人都悲哀不止。贾琏此时手足
无措,叫人传了赖大来,叫他办理丧事。自己回明了贾政,然后去行事。但
是手头不济,诸事拮据。又想起凤姐素日的好处来,更加悲哭不已。又见巧
姐哭的死去活来,越发伤心。哭到天明,即刻打发人去请他大舅子王仁过来。
那王仁自从王子腾死后,王子胜又是无能的人,任他胡为,已闹的六亲
不和。今知妹子死了,只得赶着过来哭了一场。见这里诸事将就,心下便不
舒服,说:“我妹妹在你家辛辛苦苦当了好几年家,也没有什么错处,你们
家该认真的发送发送才是,怎么这时候诸事还没有齐备?”贾琏本与王仁不
睦,见他说些混账话,知他不懂的什么,也不大理他。王仁便叫了他外甥女
儿巧姐过来,说:“你娘在时,本来办事不周到:只知道一味的奉承老太太,
把我们的人都不大看在眼里。外甥女儿!你也大了,看见我从来沾染过你们
没有?如今你娘死了,诸事要听着舅舅的话。你母亲娘家的亲戚就是我和你
二舅舅了。你父亲的为人,我也早知道了,只有敬重别人的。那年什么尤姨
娘死了,我虽不在京,听见说花了好些银子。如今你娘死了,你父亲倒是这
样的将就办去,你也不知道劝劝你父亲吗?”巧姐道:“我父亲巴不得要好
看,只是如今比不得从前了。现在手里没钱,所以诸事省些是有的。”王仁
道:“你的东西还少么?”巧姐儿道:“旧年抄去,何尝还有呢?”王仁道:
“你也这样说?我听见老太太又给了好些东西,你该拿出来。”巧姐又不好
说父亲用去,只推不知道。王仁便道:“哦,我知道了,不过是你要留着做
嫁妆罢咧。”巧姐听了,不敢回言,只气得哽噎难鸣的哭起来了。平儿生气
说道:“舅老爷,有话等我们二爷进来再说。姑娘这么点年纪,他懂的什么?”
王仁道:“你们是巴不得二奶奶死了,你们就好为王了。我并不要什么,好
看些,也是你们的脸面!”说着赌气坐着。巧姐满心的不舒服,心想:“我父
亲并不是没情。我妈妈在时,舅舅不知拿了多少东西去,如今说得这样干净!”
于是便不大瞧得起他舅舅了。岂知王仁心里想来,他妹妹不知积攒了多少。
“虽说抄了家,那屋里的银子还怕少吗?必是怕我来缠他们,所以也帮着这
么说。这小东西儿也是不中用的!”从此王仁也嫌了巧姐儿了。
贾琏并不知道,只忙着弄银钱使用。外头的大事叫赖大办了,里头也要
用好些钱,一时实在不能张罗。平儿知他着急,便叫贾琏道:“二爷也别过
于伤了自己的身子。”贾琏道:“什么身子!现在日用的钱都没有,这件事怎
么办?偏有个糊涂行子又在这里蛮缠,你想有什么法儿?”平儿道:“二爷
也不用着急。若说没钱使唤,我还有些东西,旧年幸亏没有抄在里头去,二
爷要,就拿去当着使唤罢。”贾琏听了,心想:“难得这样。”便笑道:“这样
更好,省得我各处张罗。等我银子弄到手了还你。”平儿道:“我的也是奶奶
给的,什么还不还。只要这件事办的好看些就是了。”贾琏心里倒着实感激
他,便将平儿的东西拿了去,当钱使用。诸凡事情,便与平儿商量。秋桐看
着,心里就有些不甘,每每口角里头便说:“平儿没有了奶奶,他要上去了。
我是老爷的人,他怎么就越过我去了呢?”平儿也看出来了,只不理他。倒
是贾琏一时明白,越发把秋桐嫌了,碰着有些烦恼,便拿着秋桐出气。邢夫
人知道,反说贾琏不好。贾琏忍气不提。
再说凤姐停了十馀天,送了殡。贾政守着老太太的孝,总在外书房。那
时清客相公,渐渐的都辞去了,只有个程日兴还在那里,时常陪着说说话儿。
----------------------- Page 180-----------------------
提起:“家运不好,一连人口死了好些,大老爷合珍大爷又在外头。家计一
天难似一天,外头东庄地亩也不知道怎么样,总不得了!”那程日兴道:“我
在这里好些年,也知道府上的人,那一个不是肥己的?一年一年都往他家里
拿,那自然府上是一年不够一年了。又添了大老爷珍大爷那边两处的费用,
外头又有些债务。前儿又破了好些财,要想衙门里缉贼追赃,那是难事。老
世翁若要安顿家事,除非传那些管事的来,派一个心腹人各处去清查清查:
该去的去,该留的留;有了亏空,着在经手的身上赔补,这就有了数儿了。
那一座大园子,人家是不敢买的,这里头的出息也不少,又不派人管了。几
年老世翁不在家,这些人就弄神弄鬼儿的,闹的一个人不敢到园里,这都是
家人的弊。此时把下人查一查,好的使着,不好的便撵了,这才是道理。”
贾政点头道:“先生你有所不知!不必说下人,就是自己的侄儿,也靠不住!
若要我查起来,那能一一亲见亲知?况我又在服中,不能照管这些个。我素
来又兼不大理家,有的没的,我还摸不着呢。”程日兴道:“老世翁最是仁德
的人。若在别人家这样的家计,就穷起来,十年五载还不怕,便向这些管家
的要,也就够了。我听见世翁的家人还有做知县的呢。”贾政道:“一个人若
要使起家人们的钱来,便了不得了,只好自己俭省些。但是册子上的产业,
若是实有还好,生怕有名无实了。”程日兴道:“老世翁所见极是。晚生为什
么说要查查呢!”贾政道:“先生必有所闻?”程日兴道:“我虽知道些那些
管事的神通,晚生也不敢言语的。”贾政听了,便知话里有因,便叹道:“我
家祖父以来,都是仁厚的,从没有刻薄过下人。我看如今这些人一日不似一
日了。在我手里行出主子样儿来,又叫人笑话。”
两人正说着,门上的进来回道:“江南甄老爷来了。”贾政便问道:“甄
老爷进京为什么?”那人道:“奴才也打听过了,说是蒙圣恩起复了。”贾政
道:“不用说了,快请罢。”那人出去,请了进来。那甄老爷即是甄宝玉之父,
名叫甄应嘉,表字友忠,也是金陵人氏,功勋之后。原与贾府有亲,素来走
动的。因前年挂误革了职,动了家产,今遇主上眷念功臣,赐还世职,行取
来京陛见。知道贾母新丧,特备祭礼,择日到寄灵的地方拜奠,所以先来拜
望。
贾政有服,不能远接,在外书房门口等着。那位甄老爷一见,便悲喜交
集。因在制中,不便行礼,遂拉着手叙了些阔别思念的话。然后分宾主坐下,
献了茶,彼此又将别后事情的话说了。贾政问道:“老亲翁几时陛见的?”
甄应嘉道:“前日。”贾政道:“主上隆恩,必有温谕。”甄应嘉道:“主上的
恩典,真是比天还高,下了好些旨意。”贾政道:“什么好旨意?”甄应嘉道:
“近来越寇猖獗,海疆一带,小民不安,派了安国公征剿贼寇。主上因我熟
悉土疆,命我前往安抚,但是即日就要起身。昨日知老太太仙逝,谨备瓣香
至灵前拜奠,稍尽微忱。”贾政即忙叩首拜谢,便说:“老亲翁即此一行,必
是上慰圣心,下安黎庶。诚哉莫大之功,正在此行。但弟不克亲睹奇才,只
好遥聆捷报。现在镇海统制是弟舍亲,会时务望青照。”甄应嘉道:“老亲翁
与统制是什么亲戚?”贾政道:“弟那年在江西粮道任时,将小女许配与统
制少君,结褵已经三载。因海口案内未清,继以海寇聚奸,所以音信不通。
弟深念小女,俟老亲翁安抚事竣后,拜恳便中一视。弟即修字数行,烦尊纪
带去,便感激不尽了。”甄应嘉道:“儿女之情,人所不免。我正在有奉托老
亲翁的事。昨蒙圣恩召取来京,因小儿年幼,家下乏人,将贱眷全带来京。
我因钦限迅速,昼夜先行,贱眷在后缓行,到京尚需时日。弟奉旨出京,不
----------------------- Page 181-----------------------
敢久留。将来贱眷到京,少不得要到尊府,定叫小犬叩见。如可进教,遇有
姻事可图之处,望乞留意为感。”贾政一一答应。那甄应嘉又说了几句话,
就要起身,说:“明日在城外再见。”贾政见他事忙,谅难再坐,只得送出书
房。
贾琏宝玉早已伺候在那里代送,因贾政未叫,不敢擅入。甄应嘉出来,
两人上去请安。应嘉一见宝玉,呆了一呆,心想:“这个怎么甚象我家宝玉!
只是浑身缟素。”问道:“至亲久阔,爷们都不认得了。”贾政忙指贾琏道:“这
是家兄名赦之子琏二侄儿。”又指着宝玉道:“这是第二小犬,名叫宝玉。”
应嘉拍手道:“奇!我在家听见说老亲翁有个衔玉生的爱子,名叫宝玉,因
与小儿同名,心中甚为罕异。后来想着这个也是常有的事,不在意了。岂知
今日一见,不但面貌相同,且举止一般,这更奇了。”问起年纪,“比这里的
哥儿略小一岁。”贾政便又提起承荐包勇,问及“令郎哥儿与小儿同名”的
话述了一遍。应嘉因属意宝玉,也不暇问及那包勇的好歹,只连连的称道:
“真真罕异!”因又拉着宝玉的手,极致殷勤。又恐安国公起身甚速,急须
预备长行,勉强分手徐行。贾琏宝玉送出,一路又问了宝玉好些,然后才登
车而去。那贾琏宝玉回来见了贾政,便将应嘉问的话回了一遍。贾政命他二
人散去。贾琏又去张罗,算明凤姐丧事的账目。
宝玉回到自己房中,告诉了宝钗,说是:“常提的甄宝玉,我想一见不
能,今日倒先见了他父亲了。我还听得说,宝玉也不日要到京了,要求拜望
我们老爷呢。他也说和我一模一样的,我只不信。若是他后儿到了咱们这里
来,你们都去瞧瞧,看他果然和我象不象?”宝钗听了道:“嗳,你说话怎
么越发没前后了?什么男人同你一样都说出来了,还叫我们瞧去呢。”宝玉
听了,知是失言,脸上一红,连忙的还要解说。不知何话,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