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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心优雅-任志强

_60 任志强 (现代)
含着的,古往今来,你们听见过这么第二个么?只是不知终久这块玉到底怎
么着,就连咱们这一个,也还不知是怎么着呢。病也是这块玉,好也是这块
玉,生也是这块玉--”说到这里,忽然住了,不免又流下泪来。宝玉听了,
心里却也明白,更想死去的事,愈加有因,只不言语,心里细细的记忆。
那时惜春便说道:“那年失玉,还请妙玉请过仙,说是‘青埂峰下倚古
松’,还有什么 ‘入我门来一笑逢’的话。想起来入我门’三字,大有讲究。
佛教法门最大,只怕二哥哥不能入得去。”宝玉听了,又冷笑几声。宝钗听
着,不觉的把眉头儿肐揪着发起怔来。尤氏道:“偏你一说又是佛门了,你
出家的念头还没有歇么?”惜春笑道:“不瞒嫂子说,我早已断了荤了,”王
夫人道:“好孩子,阿弥陀佛,这个念头是起不得的!”惜春听了,也不言语。
宝玉想“青灯古佛旁”的诗句,不禁连叹几声。忽又想起一床席、一枝花的
诗句来,拿眼睛看着袭人,不觉又流下泪来。众人都见他忽笑忽悲,也不解
是何意,只道是他的旧病;岂知宝玉触处机来,竟能把偷看册上的诗句牢牢
记住了,只是不说出来,心中早有一家成见在那里了,暂且不提。
且说众人见宝玉死去复生,神气清爽,又加连日服药,一天好似一天,
渐渐的复原起来。便是贾政见宝玉已好,现在丁忧无事,想起贾赦不知几时
遇赦,老太太的灵柩久停寺内,终不放心,欲要扶柩回南安葬,便叫了贾琏
来商议。贾琏便道:“老爷想的极是。如今趁着丁忧干了这件大事更好。将
来老爷起了服,只怕又不能遂意了。但是我父亲不在家,侄儿又不敢僭越。
老爷的主意很好,只是这件事也得好几千银子。衙门里缉赃,那是再缉不出
来的。”贾政道:“我的主意是定了。只为大老爷不在家,叫你来商议商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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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个办法。你是不能出门的,现在这里没有人;我想好几口材,都要带回
去,我一个怎么能够照应?想着把蓉哥儿带了去,况且有他媳妇的棺材,也
在里头。还有你林妹妹的,那是老太太的遗言,说跟着老太太一块儿回去的。
我想这一项银子,只好在那里挪借几千,也就够了。”贾琏道:“如今的人情
过于淡薄。老爷呢,又丁忧;我们老爷呢,又在外头。一时借是借不出来的
人,只好拿房地文书出去押去。”贾政道:“住的房子是官盖的,那里动得?”
贾琏道:‘住房是不能动的。外头还有几所可以出脱的,等老爷起复后再赎
也使得。将来我父亲回来了,倘能也再起用,也好赎的。只是老爷这么大年
纪,辛苦这一场,侄儿们心里却不安。”贾政道:“老太太的事是应该的。只
要你在家谨慎些,把持定了才好。”贾琏道:“老爷这倒只管放心,侄儿虽糊
涂,断不敢不认真办理的。况且老爷回南,少不得多带些人去,所留下的人
也有限了,这点子费用还可以过的来。就是老爷路上短少些,必经过赖尚荣
的地方,可以叫他出点力儿。”贾政道:“自己老人家的事,叫人家帮什么
呢?”贾琏答应了个“是”,便退出来,打算银钱。
贾政便告诉了王夫人,叫他管了家,自己择了发引长行的日子,就要起
身。宝玉此时身体复元,贾环贾兰倒认真念书:贾政都交付给贾琏,叫他管
教:今年是大比的年头,环儿是有服的,不能入场;兰儿是孙子,服满了也
可以考的,务必叫宝玉同着侄儿考去,能够中一个举人,也好赎一赎咱们的
罪名。”贾琏等唯唯应命。贾政又吩咐了在家的人,说了好些话,才别了宗
祠,便在城外念了几天经,就发引下船,带了林之孝等而去。也没有惊动亲
友,惟有自家男女送了一程回来。
宝玉因贾政命他赴考,王夫人便不时的催逼,查考起他的工课来。那宝
钗袭人时常劝勉,自不必说。那知宝玉病后,虽精神日长,他的念头一发更
奇僻了,竟换了一种,不但厌弃功名仕进,竟把那儿女情缘也看淡了好些。
只是众人不大理会,宝玉也并不说出来。
一日,恰遇紫鹃送了林黛玉的灵柩回来,闷坐自己屋里啼哭,想着:“宝
玉无情,见他林妹妹的灵柩回去,并不伤心落泪;见我这样痛哭,也不来劝
慰,的瞅着我笑。这样负心的人,从前都是花言巧语来哄着我们。前夜亏我
想得开,不然几乎又上了他的当!只是一件叫人不解:如今我看他待袭人也
是冷冷儿的。二奶奶是本来不喜欢亲热的,麝月那些人就不抱怨他么?看来
女孩儿们多半是痴心的,白操了那些时的心,不知将来怎样结局!”正想着,
只见五儿走来瞧他。见紫鹃满面泪痕,便说:“姐姐又哭林姑娘了?我想一
个人,闻名不如眼见。头里听着,二爷女孩子跟前是最好的,我母亲再三的
把我弄进来;岂知我进来了,尽心竭力的伏侍了几次病,如今病好了,连一
句好话也没有剩出来,这会了索性连正眼儿也不瞧了。”紫鹃听他说的好笑,
便噗嗤的一笑,啐道:“呸!你这小蹄子,你心里要宝玉怎么样待你才好?
女孩儿家也不害臊。人家明公正气的屋里的人他瞧着还没事人一大堆呢,有
功夫理你去?”因又笑着拿个指头往脸抹着问道:“你到底算宝玉的什么人
那?”那五儿听了自知失言便飞红了脸。待要解说不是要宝玉怎样看待,说
他近来不怜下的话,只听院门外乱嚷,说:“外头和尚又来了,要那一万银
子呢!太太着急,叫琏二爷和他讲去,偏偏琏二爷又不在家。那和尚在外头
说些疯话,太太叫请二奶奶过去商量。”不知怎样打发那和尚,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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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十七回 阻超凡佳人双护玉 欣聚党恶子独承家
话说王夫人打发人来叫宝钗过去商量,宝玉听见说是和尚在外头,赶忙
的独自一人走到前头,嘴里乱嚷道:“我的师父在那里?”叫了半天,并不
见有和尚,只得走到外面。见李贵将和尚拦住,不放他进来。宝玉便说道:
“太太叫我请师父进去。”李贵听了,松了手,那和尚便摇摇摆摆的进来。
宝玉看见那僧的形状与死去时所见的一般,心里早有些明白了,便上前施礼,
连叫:“师父,弟子迎候来迟。”那僧说:“我不要你们接待,只要银子拿了
来,我就走。”宝玉听来,又不象有道行的话。看他满头癞疮,浑身臜破烂,
心里想道:“自古说‘真人不露相,露相不真人,’也不可当面错过。我且应
了他谢银,并探探他的口气。”便说道:“师父不必性急。现在家母料理,请
师父坐下,略等片刻。弟子请问师父:可是从太虚幻境而来?”那和尚道:
“什么‘幻境’,不过是来处来,去处去罢了。我是送还你的玉来的。我且
问你,那玉是从那里来的?”宝玉一时对答不来,那僧笑道:“你自己的来
路还不知,便来问我!”宝玉本来颖悟,又经点化,早把红尘看破,只是自
己的底里未知。一闻那僧问起玉来,好象当头一棒,便说道:“你也不用银
子的,我把那玉还你罢。”那僧笑道:“也该还我的。”
宝玉也不答言,往里就跑。走到自己院内,见宝钗袭人等都到王夫人那
里去了,忙向自己床边取了那玉,便走出来。迎面碰见了袭人,撞了一个满
怀,把袭人唬了一跳,说道:“太太说你陪着和尚坐着很好。太太在那里打
算送他些银两,你又回来做什么?”宝玉道:“你快去回太太说:有用张罗
银子了,我把这玉还了他就是了。”袭人听说,即忙拉住宝玉,道:“这断使
不得的!那玉就是你的命,若是他拿了去,你又要病着了。”宝玉道:“如今
再不病的了。我已经有了心了,要那玉何用?”摔脱袭人,便想要走。袭人
急的赶着嚷道:“你回来,我告诉你一句话。”宝玉回过头来道:“没有什么
说的了。”袭人顾不得什么,一面赶着跑,一面嚷道:“一回丢了玉,几乎没
有把我的命要了。刚刚儿的有了,他拿了去,你也活不成,我也活不成了!
你要还他,除非是叫我死了!”说着,赶上一把拉住。宝玉急了,道:“你死
也要还,你不死也要还。”狠命的把袭人一推,抽身要走。怎奈袭人两只手
绕着宝玉的带子不放,哭着喊着坐在地下。
里面的丫头听见,连忙赶来,瞧见他两个人的神情不好。只听见袭人哭
道:“快告诉太太去!宝二爷要把那玉还和尚呢!”丫头赶忙飞报王夫人。那
宝玉更加生气,用手来掰开了袭人的手。幸亏袭人忍痛不放。紫鹃在屋里听
见宝玉要把玉给人,这一急比别人更甚,把素日冷淡宝玉的主意忘在九霄云
外了,连忙跑出来,帮着抱住宝玉。那宝玉虽是男人,用力摔打,怎奈两个
人死命的抱住不放,也难脱身,叹口气道:“为一块玉,这样死命的不放!
若是我一个人走了,你们又怎么样?”袭人紫鹃听了这话,不禁嚎啕大哭起
来。
正在难分难解,王夫人宝钗急忙赶来。见是这样形景,王夫人便哭着喝
道:“宝玉!你又疯了!”宝玉见王夫人来了,明知不能脱身,只得陪笑道:
“这当什么,又叫太太着急,他们总是这样大惊小怪。我说那和尚不近人情,
他必要一万银子,少一个不能。我生气进来,拿了这玉还他,就说是假的,
要这玉干什么?他见我们不希罕那玉,便随意给他些,就过去了。”王夫人
道:“我打量真要还他!这也罢了。为什么不告诉明白他们?叫他们哭哭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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喊的象什么?”宝钗道:“这么说呢,倒还使得。要是真拿那玉给他,那和
尚有些古怪,倘或一给了他又闹到家口不宁,岂不是不成事了么?至于银钱
呢,就把我的头面折变了,也还够了呢。”王夫人听了,道:“也罢了,且就
这么办罢。”宝玉也不回答。只见宝钗走上来,在宝玉手里拿了这玉,说道:
“你也不用出去,我合太太给他钱就是了。”宝玉道:“玉不还他也使得,只
是我还得当面见他一见才好。”袭人等仍不肯放手。到底宝钗明决,说:“放
了手,由他去就是了。
”袭人只得放手。宝玉笑道:“你们这些人,原来重玉不重人哪。你们
既放了我,我便跟着他走了,看你们就守着那块玉怎么样?”袭人心里又着
急起来,仍要拉他,只碍着王夫人和宝钗的面前,又不好太露轻薄,恰好宝
玉一撒手就走了。袭人忙叫小丫头在三门口传了焙茗等:“告诉外头照应着
二爷,他有些疯了。”小丫头答应了出去。
王夫人宝钗等进来坐下,问起袭人来由。袭人便将宝玉的话细细的说了。
王夫人宝钗甚是不放心,又叫人出去,吩咐众人伺候,听着和尚说些什么。
回来,小丫头传话进来回王夫人道:“二爷真有些疯了。外头小厮们说:里
头不给他玉,他也没法儿;如今身子出来了,求那和尚带了他去。”王夫人
听了,说道:“这还了得!那和尚说什么来着?”小丫头回道:“和尚说,要
玉不要人。”宝钗道:“不要银子了么?”小丫头道:“没听见说。后来和尚
合二爷两个人说着笑着,有好些话,外头小厮们都不大懂。”王夫人道:“糊
涂东西,听不出来,学是自然学得来的!”便叫小丫头:“你把那小厮叫进来。”
小丫头连忙出去叫进那小厮,站在廊下,隔着窗户请了安。王夫人便问道:
“和尚和二爷的话,你们不懂,难道学也学不来吗?”那小厮回道:“我们
只听见说什么 ‘大荒山’,什么 ‘青埂峰’,又说什么 ‘太虚境’‘斩断尘缘’
这些话。”王夫人听着也不懂。宝钗听了,唬得两眼直瞪,半句话都没有了。
正要叫人出去拉宝玉进来,只见宝玉笑嘻嘻的进来,说:“好了,好了。”
宝钗仍是发怔。王夫人道:“你疯疯癫癫的说的是什么?”宝玉道:“正经话,
又说我疯癫!那和尚与我原认得的,他不过也是要来见我一见。他何尝是真
要银子呢?也只当化个善缘就是了。所以说明了,他自己就飘然而去了。这
可不是好了么?”王夫人不信,又隔着窗户问那小厮。那小厮连忙出去问了
门上了的,进来回说:“果然和尚走了,说:‘请太太们放心,我原不要银子,’
只要宝二爷时常到他那里去去就是了,‘诸事只要随缘,自有一定的道理。’”
王夫人道:“原来是个好和尚!你们曾问他住在那里?”小厮道:“门上的说,
他说来善,我们二爷知道的。”王夫人便问宝玉:“他到底住在那里?”宝玉
笑道:”这个地方儿,说远就远,说近就近。”宝钗不待说完,便道:“你醒
醒儿罢!别尽着迷在里头!现在老爷太太就疼你一个人,老爷还吩咐叫你干
功名上进呢。”宝玉道:“我说的不是功名么?你们不知道‘一子出家,七祖
升天’?”王夫人听到那里,不觉伤起心来,说:“我们的家运怎么好?一
个四丫头口口声声要出家,如今又添出一个来了。我这样的日子过他做什
么!”说着,放声大哭。宝钗见王夫人伤心,只得上前苦劝。宝玉笑道:“我
说了一句玩话儿,太太又认起真来了。”王夫人止住哭声道:“这些话也是混
说的么?”
正闹着,只见丫头来回话:“琏二爷回来了,颜色大变,说请太太回去
说话。“王夫人又吃了一惊,说道:“将就些叫他进来罢。小婶子也是旧亲,
不用回避了。”贾琏进来见了王夫人,请了安。宝钗迎着,也问了贾琏的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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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琏回道:“刚才接了我父亲的书信,说是病重的很,叫我就去,迟了恐怕
不能见面!”说到那里,眼泪便掉下来了。王夫人道:“书上写的是什么病?”
贾琏道:“写的是感冒风寒起的,如今竟成了痨病了。现在危急,专差一个
人连日连夜起来的,说:‘如若再耽搁一两天,就不能见面了。’故来回太太,
侄儿必得就去才好。只是家里没有照管。蔷儿芸儿虽说糊涂,到底是个男人,
外头有了事来,还可传个话,侄儿家里倒没有什么事。秋桐是天天哭着喊着,
不愿意在这里,侄儿叫了他娘家的人来领了去了,倒省了平儿好些气。虽是
巧姐没人照应,还亏平儿的心不很坏。姐儿心里也明白,只是性气比他娘还
刚硬些,求太太时常管教管教他。”说着,眼圈儿一红,连忙把腰里拴摈榔
荷包的小绢子拉下来擦眼。王夫人道:“放着他亲祖母在那里,托我做什
么?”贾琏轻轻的说道:“太太要说这个话,侄儿就该活活的打死了。没什
么说的,总太太始终疼侄儿就是了!”说着,就跪下来了。
王夫人也眼圈儿红了,:“你快起来!娘儿们说话儿,这是怎么说?只是
一件:孩子也大了,倘或你父亲有个一差二错,又耽搁住了,或者有个门当
户对的来说亲,还是等你回来,还是你太太作主?”贾琏道:“现在太太们
在家,自然是太太们做主,不必等我。”王夫人道:“你要去,就写了禀帖给
二老爷送个信,说家下无人,你父亲不知怎样,快请二老爷将老太太的大事
早早的完结,快快回来。”贾琏答应了“是”,正要走出去,复转回来,回说
道:“咱们的家下人,家里还够使唤,只是园里没有人,太空了。包勇又跟
了他们老爷去了。姨太太住的房子,薛二爷已搬到自己的房子内住了。园里
一带屋子都空着,忒没照应,还得太太叫人常查看查看。那栊翠阉原是咱们
家的地基,如今妙玉不知那里去了,所有的根基,他的当家女尼不敢自己作
主,要求府里一个人管理管理。”王夫人道:“自己的事还闹不清,还搁得住
外头的事么?这句话好歹别叫四丫头知道,若是他知道了,又要吵着出家的
念头出来了。你想咱们家什么样的人家?好好的姑娘出家,还了得。”贾琏
道:“太太不提起,侄儿也不敢说。四妹妹到底是东府里的,又没有父母,
他亲哥哥又在外头,他亲嫂子又不大说的上话。侄儿听见要寻死觅活了好几
次。他既是心里这么着的了,若是牛着他,将来倘或认真寻了死,比出家更
不好了。”王夫人听了点头,道:“这件事真真叫我也难担。我也做不得主,
由他大嫂子去就是了。”
贾琏又说了几句,才出来,叫了众家人来,交代清楚。写了书,收拾了
行装,平儿等不免叮咛了好些话。只有巧姐儿惨伤的了不得。贾琏又欲托王
仁照应,巧姐到底不愿意;听见外头托了芸蔷二人,心里更不受用,嘴里却
说不出来。只得送了他父亲,谨谨慎慎的随着平儿过日子。丰儿小红因凤姐
去世,告假的告假,告病的告病。平儿意欲接了家中一个姑娘来,一则给巧
姐作伴,二则可以带量他。遍想无人。只有喜鸾四姐儿是贾母旧日钟爱的,
偏偏四姐儿新近出了嫁了,喜鸾也有了人家儿,不日就要出阁,也只得罢了。
且说贾芸贾蔷送了贾琏,便进来见了邢王二夫人。他两个倒替着在外书
房住下,日间便与家人厮闹,有时找了几了朋友吃个“车箍辘会”,甚至聚
赌,里头那里知道。一日邢大舅王仁来,瞧见了贾芸蔷住在这里,知他热闹,
也就借着照看的名儿时常在外书房设局赌钱喝酒。所有几个正经的家人,贾
政带了几个去,贾琏又跟去了几个,只有那赖林诸家的儿子侄儿。那些少年,
托着老子娘的福吃喝惯了的,那知当家立计的道理?况且他们长辈都不在
家,便是“没笼头的马”。又有两个旁主人怂恿,无不乐为。这一闹,把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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荣国府闹得没上没下,没里没外。
那贾蔷还想勾引宝玉。贾芸拦住道:“宝二爷那个人没运气的,不用惹
他。那一年我给他说了一门子绝好的亲:父亲在外头做税官,家里开几个当
铺,姑娘长的比仙女儿还好看。我巴巴儿的细细的写了一封书子给他,谁知
他没造化。”说到这里,瞧了瞧左右无人,又说:“他心里早和咱们这个二婶
娘好上了。你没听见说:还有一个林姑娘呢,弄的害了相思病死的,谁不知
道!这也罢了,各自的姻缘罢咧。谁知他为这件倒恼了我了,总不大理,他
打量谁必是借谁的光儿呢!”贾蔷听了,点点头,才把这个心歇了。
他两个还不知道宝玉自会那和尚以后,他是欲断尘缘,一则在王夫人跟
前不敢任性,已与宝钗袭人等皆不大款洽了。那些丫头不知道,还要逗他,
宝玉那里看得到眼里。他也并不将家事放在心里。时常王夫人宝钗劝他念书,
他便假作攻书,一心想着那个和尚引他到那仙境的机关,心目中触处皆为俗
人。却在难受,闲来倒与惜春闲讲。他们两个人讲得上了,那种心更加准了
几分,那里还管贾环贾兰等。那贾环为他父亲不在家,赵姨娘已死,王夫人
不大理会,他便入了贾蔷一路。倒是彩云时常规劝,反被贾环辱骂。玉钏儿
见宝玉疯癫更甚,早和他娘说了,要求着出去。如今宝玉贾环他哥儿两个,
各有一种脾气,闹得人人不理。独有贾兰跟着他母亲上紧攻书,作了文字,
送到学里请教代儒。因近来代儒老病在床,只得自己刻苦。李纨是素来沉静
的,除请王夫人的安,会会宝钗,馀者一步不走,只有看着贾兰攻书。所以
荣府住的人虽不少,竟是各自过各自的,谁也不肯做谁的主。贾环贾蔷等愈
闹的不象事了。甚至偷典偷卖,不一而足。贾环更加宿娼滥赌,无所不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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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十八回 记微嫌舅兄欺弱女 惊谜语妻妾谏痴人
话说邢王二夫人听尤氏一段话,明知也难挽回。王夫人只得说道:“姑
娘要行善,这也是前生的夙根,我们也实在拦不住。只是咱们这样人家的姑
娘出了家,不成个事体。如今你嫂子说了,准你修行,也是好处。却有一句
话要说:那头发可以不剃的,只要自己的心真,那在头发上头呢?你想妙玉
也是带发修行的。--不知他怎样凡心一动,才闹到那个分儿,姑娘执意如
此,我们就把姑娘住的房子便算了姑娘的静室。所有服侍姑娘的人,也得叫
他们来问。他若愿意跟的,就讲不得说亲配人;若不愿意跟的,另打主意。”
惜春听了,收了泪,拜谢了邢王二夫人,李执、尤氏等。王夫人说了,便问
彩屏等:“谁愿跟姑娘修行?”彩屏等回道:“太太们派谁就是谁。”
王夫人知道不愿意,正在想人。袭人立在宝玉身后,想来宝玉必要大哭,
防着他的旧病。岂知宝玉叹道:“真真难得!”袭人心里更自伤悲。宝钗虽不
言语,遇事试探,见他执迷不醒,只得暗中落泪。王夫人才要叫了众丫头来
问,忽见紫鹃走上前去,在王夫人面前跪下,回道:“刚才太太问跟四姑娘
的姐姐,太太看着怎么样?”王夫人道:“这个如何强派得人的?谁愿意,
他自然就说出来了。”紫鹃道:“姑娘修行,自然姑娘愿意,并不是别的姐姐
们的意思。我有句话回太太;我也并不是拆开姐姐们,各人有各人的心。我
服侍林姑娘一场,林姑娘待我也是太太们知道的。实在恩重如山,无以可报。
他死了,我恨不得跟了他去,但只他不是这里的人,我又受主子家的恩典,
难以从死。如今四姑娘既要修行,我就求太太们将我派了跟着姑娘,伏侍姑
娘一辈子,不知太太们准不准?若准了,就是我的造化了。”邢王二夫人尚
未答言,只见宝玉听到那里,想起黛玉,一阵心酸,眼泪早下来了。众人才
要问他时,他又哈哈的大笑,走上来道:“我不该说的。这紫鹃蒙太太派给
我屋里,我才敢说:求太太准了他罢,全了他的好心。”王夫人道:“你头里
姊妹出了嫁,还哭得死去活来;如今看见四妹妹要出家,不但不劝,倒说‘好
事’。你如今到底是怎么个意思?我索性不明白了。”宝玉道:“四妹妹修行
是已经准了的,四妹妹也是一定的主意了?若是真呢,我有一句话告诉太太;
若是不定呢,我就不敢混说了。”惜春道:“二哥哥说话也好笑,一个人主意
不定,便扭得过太太们来了。我也是象紫鹃的话:容我呢,是我的造化;不
容我呢还有一个死呢,那怕什么?二哥哥既有话,只管说。”宝玉道:“我这
也不算什么泄漏了,这也是一定的。我念一首诗给你们听听罢。”众人道:“人
家苦得很的时候,你倒来做诗怄人。”宝玉道:“不是做诗,我到过一个地方
儿看了来的。你们听听罢。”众人道:“使得。你就念念,别顺着嘴儿胡诌。
宝玉也不分辩,便说道:勘破三春景不长,缁衣顿改昔年妆。可怜绣户侯门
女,独卧青灯古佛旁。
李执宝钗听了,宅异道:“不好了!这个人入了魔了。”王夫人听了这话,
点头叹息,便问:“宝玉,你到底是那里看来的?”宝玉不便说出来,回道:
“太太也不必问我,自有见的地方。”王夫人回过味来,细细一想,更哭起
来道:“你说前儿是玩话,怎么忽然有这首诗?罢了,我知道了。你们叫我
怎么样呢?我也没有法儿了,也只得由着你们去罢,但只等我合上了眼,各
自干各自的就完了!”
宝钗一面劝着,这个心比刀绞更甚,也掌不住,便放声大哭起来。袭人
已经哭的死去活来,幸亏秋纹扶着。宝玉也不啼哭,也不相劝,只不言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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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兰贾环听到那里,各自走开。李纨竭力的解说:“总是宝兄弟见四妹妹修
行,他想来是痛极了,不顾前后的疯话,这也作不得准。独有紫鹃的事情。
准不准,好叫他起来。”王夫人道:“什么依不依?横竖一个人的主意定了,
那也是扭为过来的。可是定玉说的,也是一定的了!”紫鹃听了磕头,惜春
又谢了王夫人。紫鹃又给宝玉宝钗磕了头,宝玉念声:“阿弥陀佛!难得,
难得!不料你倒先好了。”宝钗虽然有把持,也难掌住。只有袭人也顾不得王
夫人在上,便痛哭不止,说:“我也愿意跟了四姑娘去修行。”宝玉笑道:“你
也是好心,但是你不能享这个清福的。”袭人哭道:“这么说,我是要死的
了?”宝玉听到那里,倒觉伤心,只是说不出来。
因时已五更,宝玉请王夫人安歇。李纨等各自散去。彩屏暂且伏侍惜春
回去,后来指配了人家,紫鹃终身伏侍,毫不改初。此是后话。
且言贾政扶了贾母灵柩,一路南行,因遇着斑师的兵将船只过境,河道
拥挤,不能速行,在道实在心焦。幸喜遇见了海疆的官员,闻得镇海统制钦
召回京,想来探春一定回家,略略解些烦心,只打听不出起程的日期,心里
又是烦燥。想到盘费算来不敷,不得已写书一封,差人到赖尚荣任上借银五
百,叫人沿途迎来,应付需用。过了数日,贾政的船才行得十数里,那家人
回来,迎上船只,将赖尚荣的禀启呈上。书内告了多少苦处,备上白银五十
两。贾政看了大怒,既命家人:“立刻送还!将原书发回,叫他不必费心。”
那家人无奈,只得回到赖尚荣任所。赖尚荣接原书银两,心中烦闷,知事办
得不周到,又添了一百,央来人带回,帮着说些好话。岂知那人不肯带回,
撂下就走。赖尚荣心下不安,立刻修书到家,回明他父亲,叫他设法告假,
赎出身来。于是赖家托了贾蔷贾芸等在王夫人面前乞恩放出。贾蔷明知不能,
过了一日,假说王夫人不依的话,回覆了。赖家一面告假,一面差人到赖尚
荣任上,叫他告病辞官。王夫人并不知道。
那贾芸听见贾蔷的假话,心里便没想头。连日在外又输了好些银钱,无
所抵偿,便和贾环借贷。贾环本是一个钱没有的,虽是赵姨娘有些积蓄,早
被他弄光了,那能照应人家?便想起凤姐待他刻薄,趁着贾琏不在家,要摆
布巧姐出气,遂把这个当叫贾芸来上,故意的埋怨贾芸道:“你们年纪又大,
放着弄银钱的事又不敢办,倒和我没有钱的人商量。”贾芸道:“三叔你这话
说的倒好笑。咱们一块儿玩,一块儿闹,那里有有钱的事?”贾环道:“不
是前儿有人说是外藩要买个偏房?你们何不和王大舅商量,把巧姐说给他
呢?”贾芸道:“叔叔,我说句招你生气的话:外藩花了钱买人,还想能和
咱们走动么?”贾环在贾芸耳边说了些话。贾芸虽然点头,只道贾环是小孩
子的话,也不当事。恰好王仁走来说道:“你们两个人商量些什么?瞒着我
吗?”贾芸便将贾环的话附耳低言的说了。王仁拍手道:“这倒是一宗好事,
又有银子。只怕你们不能。若是你们敢办,我是亲舅舅,做得主的,只在环
老三在大太太跟前那么一说,我找邢大舅一说,太太们问起来,你们打伙儿
说好就是了。”
贾环等商议定了,王仁便去找邢大舅,贾芸便去回邢王二夫人,说得锦
上添花。王夫人听了,虽然入耳,只是不信,邢夫人听得邢大舅知道,心里
愿意,便打发人找了邢大舅来问他,那邢大舅已经听了王仁的话,又可分肥,
便在邢夫人跟前说道:“若说这位郡王,是极有体面的。若应了这门亲事,
虽说不是正配,管保一过了门,姐夫的官早复了,这里的声势又好了。”邢
夫人本是没主意的人,被傻大舅一番假话哄得心动,请了王仁来一问。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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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热闹。于是邢夫人倒叫人出去追着贾芸去说。王仁即刻找了人到外藩公馆
说了。那外藩不知底细,便要打发人来相看。贾芸又钻了相看的人,说明:
“原是瞒着合宅的,只说是王府相亲。等到成了,他祖母作主,亲舅舅的保
山,是不怕的。”那相看的人应了。贾芸便送与邢夫人,并回了王夫人,那
李纨钗等不知原故,只道是件好事,也都欢喜。
那日果然来了几个女人,都是艳妆丽服。邢夫人接了进去,叙了些闲话。
那来人本知是个诰命,也不敢怠慢。邢夫人因事未定,也没有和巧姐说明,
只说有亲戚来瞧,叫他去见。巧姐到底是个小孩子,那管这些,便跟了奶奶
过来,平儿不放心,也跟着来。只见有两上官人打扮的,见了巧姐,便浑身
上下一看,更又起来拉着巧姐的手又瞧了遍,略坐了一坐就走了,倒把巧姐
看得羞臊。回到房中纳闷,想来没有这门亲戚,便问平儿,平儿先看见来头,
却也猜着八九:“必是相亲的。但是二爷不在家,大太太作主,到底不知是
那府里的。若说是对头亲,不该这样相看。瞧那几个人的来头,不象是本支
王府,好象是外头路数。如今且不必和姑娘说明,且打听明白再说。”
平儿心下留神打听,那些丫头婆子都是平儿使过的,平儿一问,所有听
见外头的风声都告诉了。平儿便吓的没了主意,虽不和巧姐说,便赶着去告
诉了李纨宝钗,求他二人告诉王夫人。王夫人知道这事不好,便和邢夫人说
知。怎奈邢夫人信了兄弟并王仁的话,反疑心王夫人不是好意,便说:“孙
女儿也大了。现在琏儿不在家,这件事我还做得主。况且他亲舅爷爷和他亲
舅舅打听的,难道倒比别人不真么?我横竖是愿意的。倘有什么不好,我和
琏儿也抱怨不着别人。”王夫人听了这些话,心下暗暗生气,勉强说些闲话,
便走了出来告诉了宝钗,自己落泪。宝玉劝道:“太太别烦恼。这件事,我
看来不成的。这又是巧姐儿命里所招,只求太太不管就是了。”王夫人道:“你
一开口就是疯话!人家说定了就要接过去。若依平儿的话,你琏二哥哥不抱
怨我么?别说自己的侄孙女儿,就是亲戚家的,也是要好才好。邢姑娘是我
们作媒的,配了你二大舅子,如今和和顺顺的过日子,不好么?那琴姑娘,
梅家娶了去,听见说是丰足食的,很好。就是史姑娘,是他叔叔的主意,头
里原好,如今姑爷痨病死了,你史妹妹立志守寡,也就苦了。若是巧姐儿错
给了人家儿,可不是我的心坏?”正说着,平儿过求瞧宝钗,并探听邢夫人
的口气。王夫人将夫人的话说了一遍。平儿呆了半天,跪下求道:“巧姐儿
终身,全仗着太太!若信了人家的话,不但姑娘一辈子受了苦,便是琏二爷
回来,怎么说呢?”王夫人道:“你是个明白人,起来听我说:“巧姐儿到底
是大太太孙女儿,他要作主,我能够拦他么?”宝玉劝道:“无妨碍的,只
要明白就是了。”平儿生怕宝玉疯癞嚷出来,也并不言语,回了王夫人,竟
自去了。
这里王夫人想到烦闷,一阵心痛,叫丫头扶着,勉强回到自己房中躺下,
不叫宝玉宝钗过来,说睡睡就好的。自己却也烦闷。听见说李婶娘来了,也
不及接待。只见贾兰进来请了安,回道:“今早爷爷那里打发人带了一封书
子来,外头小子们传进来的,我母亲接了,正要过来,因我老娘来了,叫我
先呈给太太瞧,回来我母亲就过来来回太太,还说我老娘要过来呢。”说着,
一面把书子呈上。王夫人一面接书,一面问道:“你老娘来作什么?”贾兰
道:“我也不知道。我听见我老娘说:我三姨儿的婆婆家有什么信儿来了。”
王夫人听了,想起来还是前次给甄宝玉说了李绮,后来放定下茶,想来此时
甄家要娶过门,所以李婶娘来商量这件事情,便点点头,一面拆开书信,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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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面写着道:
近因沿途俱系海疆凯旋船只,不能迅速前行。闻探姐随翁婿来都,不知
曾有信否?前接到琏侄手禀,知大老爷身体欠安,亦不知已有确信否?宝玉
兰儿场期已近,务须实心用功,不可怠惰。老太太灵柩抵家,尚需日时。我
身体平善,不必挂念,此谕宝玉等知道。月日手书。蓉儿另禀。
王夫人看了,仍旧递给贾兰,说:“你拿去给你二叔叔瞧瞧,还交给母
亲罢。”正说着,李纨同李婶娘过来,请安问好毕,王夫人让了坐。李婶娘
便将甄家要娶李绮的话说了一遍。大家商议了一会子。李纨因问王夫人道:
“老爷的书子,太太看过了么?”王夫人道:“看过了。”贾兰便拿着给他母
亲瞧。李纨看了道:“我本是心痛,看见探丫头要回来了,心里略好些,只
是不知几时才到?”李婶娘便问了贾政在路好。李纨因向贾兰道:“哥儿瞧
见了?场期近了,你爷爷惦记的什么似的。你快拿了去给二叔叔瞧去罢。”
李婶娘道:“他们爷儿两个以没进过学,怎么能下场呢?”王夫人道:“他爷
爷做粮道的起身时,给他们爷儿两个援了例监了。”李婶娘点头,贾兰一面
拿着书子出来,来找宝玉。
却说宝玉送了王夫人去后,正拿着 《秋水》一篇在那里细玩。宝钗从里
间走出,见他看的得意忘言,便走过来一看。见是这个,心里着实烦闷,细
想:“他只顾把这世出离群的话当作一件正经事,终久不妥!”看人这种光景:
料劝不过来,便坐在宝玉傍边,怔怔的瞅着,宝玉见他这般,便道:“你这
又是为什么?”宝钗道:“我想你我既为夫妇,你便是我终身的倚靠,却不
在情欲之私。论起荣华富贵,原不过是过眼烟云;但是古圣贤,以人品根为
重--”宝玉也没听完,把那本书搁在旁边,微微的笑道:“据你说‘人品
根柢’,又是什么 ‘古圣贤’,你可古圣贤说过,‘不失其赤子之心’?那赤
子有什么好处?不过是无知无识无贪无忌。我们生赤已陷溺在贪嗔痴爱中,
犹如污泥一般,怎么能跳出这般法尘网?如今才晓得 ‘聚散浮生’四字,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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