拽的走来。岫烟见了问好,说是:“在园内住的时候儿,可以常来瞧瞧你;
近来因为园内人少,一个人轻易难出来。况且咱们这里的腰门常关着,所以
这些日子不得见你。今儿幸会。”妙玉道:“头里你们是热闹场中,你们虽在
外园里住,我也不便常来亲近。如今知道这里的事情也不大好,又听说是老
太太病着,又惦记着你,还要瞧瞧宝姑娘。我那管你们关不关?我要来就来,
我不来,你们要我来也不能啊。”岫烟笑道:“你还是这种脾气。”
一面说着,已到贾母房中。众人见了,都问了好。妙玉走到贾母床前问
候,说了几句套话。贾母便道:“你是个女菩萨,你瞧瞧我的病可好的了好
不了?”妙玉道:“老太太这样慈善的人,寿数正有呢。一时感冒,吃几帖
药,想来也就好了。有年纪的人,只要宽心些。”贾母道:“我倒不为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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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极爱寻快乐的。如今这病也不觉怎么着,只是胸膈饱闷。刚才大夫说是
气恼所致。你是知道的,谁敢给我气受?这不是那大夫脉理平常么?我和琏
儿说了,还是头一个大夫说感冒伤食的是,明儿还请他来。”说着,叫鸳鸯:
“吩咐厨房里办一桌净素菜来,请妙师父这里便饭。”妙玉道:“我吃过午饭
了,我是不吃东西的。”王夫人道:“不吃也罢,咱们多坐一会,说些闲话儿
罢。”妙玉道:“我久已不见你们,今日来瞧瞧。”又说了一回话,便要走。
回头见惜春站着,便问道:“四姑娘为什么这样瘦?不要只管爱画劳了心。”
惜春道:“我久不画了。如今住的房屋不比园里的显亮,所以没兴头画。”妙
玉道:“你如今住在那一所?”惜春道:“就是你才来的那个门东边的屋子,
你要来很近。”妙玉道:“我高兴的时候来瞧你。”惜春等说着送了出去。回
身过来,听见丫头们回说大夫在贾母那边呢,众人暂且散去。
那知贾母这病日重一日,延医调治不效,以后又添腹泻。贾政着急,知
病难医,即命人到衙门告诉,日夜同王夫人亲侍汤药。一日,见贾母略进些
饮食,心里稍宽,只见老婆子在门外探头。王夫人叫彩云看去,问问是谁。
彩云看了是陪迎春到孙家去的人,便道:“你来做什么?”婆子道:“我来了
半日,这里找不着一个姐姐们,我又不敢冒撞,我心里又急。”彩云道:“你
急什么?又是姑爷作践姑娘不成么?”婆子道:“姑娘不好了!前儿闹了一
场,姑娘哭了一夜,昨日痰堵住了。他们又不请大夫,今日更厉害了。”彩
云道:“老太太病着呢,别大惊小怪的。”王夫人在内已听见了,恐老太太听
见不受用,忙叫彩云带他外头说去。岂知贾母病中心静,偏偏听见,便道:
“迎丫头要死了么?”王夫人便道:“没有。婆子们不知轻重,说是这两日
有些病,恐不能就好,到这里问大夫。”贾母道:“瞧我的大夫就好,快请了
去。”王夫人便叫彩云:“叫这婆子去回大太太去。”那婆子去了。这里贾母
便悲伤起来,说是:“我三个孙女儿:一个享尽了福死了;三丫头远嫁,不
得见面;迎丫头虽苦,或者熬出来,不打量他年轻轻儿的就要死了!留着我
这么大年纪的人活着做什么!”王夫人鸳鸯等解劝了好半天。那时宝钗李氏
等不在房中,凤姐近来有病,王夫人恐贾母生悲添病,便叫人叫了他们来陪
着,自己回到房中,叫彩云来埋怨:“这婆子不懂事!以后我在老太太那里,
你们有事,不用来回。”丫头们依命不言。岂知那婆子刚到邢夫人那里,外
头的人已传进来,说:“二姑奶奶死了。”邢夫人听了,也便哭了一场。现今
他父亲不在家中,只得叫贾琏快去瞧看。知贾母病重,众人都不敢回。可怜
一位如花似月之女,结缡年馀,不料被孙家揉搓,以致身亡。又值贾母病笃,
众人不便离开,竟容孙家草草完结。
贾母病势日增,只想这些孙女儿。一时想起湘云,便打发人去瞧他。回
来的人悄悄的找鸳鸯。因鸳鸯在老太太身旁,王夫人等都在那里,不便上去,
到了后头,找了琥珀,告诉他道:“老太太想史姑娘,叫我们去打听。那里
知道史姑娘哭的了不得,说是姑爷得了暴病,大夫都瞧了,说这病只怕不能
好,若是变了痨病,还可捱个四五年。所以史姑娘心里着急。又知道老太太
病,只是不能过来请安。还叫我别在老太太跟前提起来,倘或老太太问起来,
务必托你们变个法儿回老太太才好。”琥珀听了,嗐了一声,也就不言语了,
半日说道:“你去罢。”琥珀也不便回,心里打算告诉鸳鸯叫他撒谎去,所以
来到贾母床前。见贾母神色大变,地下站着一屋子的人,嘁嘁喳喳的说:“瞧
着是不好。”也不敢言语了。这里贾政悄悄的叫贾琏到身旁,向耳边说了几
句话。贾琏轻轻的答应,出去了,便传齐了现在家里的一干人,说:“老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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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的事,待好出来了,你们快快分头派人办去。头一件,先请出板来瞧瞧,
好挂里子。快到各处将各人的衣服量了尺寸,都开明了,便叫裁缝去做孝衣。
那棚杠执事都讲定了。厨房里还该多派几个人。”赖大等回道:“二爷,这些
事不用爷费心,我们早打算好了,只是这项银子在那里领呢?”贾琏道:“这
种银子不用外头去,老太太自己早留下了。刚才老爷的主意,只要办的好,
我想外面也要好看。”赖大等答应,派人分头办去。
贾琏复回到自己房中,便问平儿:“你奶奶今儿怎么样?”平儿把嘴往
里一努,说:“你瞧去。”贾琏进内,见凤姐正要穿衣,一时动不得,暂且靠
在炕桌儿上。贾琏道:“你只怕养不住了,老太太的事,今儿明儿就要出来
了,你还脱得过么?快叫人将屋里收拾收拾,就该扎挣上去了。若有了事,
你我还能回来么?”凤姐道:“咱们这里还有什么收拾的!不过就是这点子
东西,还怕什么?你先去罢,看老爷叫你。我换件衣裳就来。”贾琏先回到
贾母房里,向贾政悄悄的回道:“诸事已交派明白了。”贾政点头。外面又报:
“太医来了。”贾琏接入,诊了一回。大夫出来,悄悄的告诉贾琏:“老太太
的脉气不好,防着些。”贾琏会意,与王夫人等说知。王夫人即忙使眼色叫
鸳鸯过来,叫他把老太太的装裹衣服预备出来。鸳鸯自去料理。
贾母睁眼要茶喝,邢夫人便进了一杯参汤。贾母刚用嘴接着喝,便道:
“不要这个,倒一钟茶来喝。”众人不敢违拗,即忙送上来。一口喝了,还
要,又喝一口,便说:“我要坐起来。”贾政等道:“老太太要什么,只管说,
可以不必坐起来才好。”贾母道:“我喝了口水,心里好些儿,略靠着和你们
说说话儿。”珍珠等用手轻轻的扶起,看见贾母这会子精神好了些。未知生
死。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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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十回 史太君寿终归地府 王凤姐力诎失人心
却说贾母坐起说道:“我到你们家已经六十多年了,从年轻的时候到老
来,福也享尽了。自你们老爷起,儿子孙子也都算是好的了。就是宝玉呢,
我疼了他一场——”说到那里,拿眼满地下瞅着,王夫人便推宝玉走到床前。
贾母从被窝里伸出手来拉着宝玉,道:“我的儿,你要争气才好!”宝玉嘴里
答应,心里一酸,那眼泪便要流下来,又不敢哭,只得站着。听贾母说道:
“我想再见一个重孙子,我就安心了。我的兰儿在那里呢?”李纨也推贾兰
上去。贾母放了宝玉,拉着贾兰道:“你母亲是要孝顺的。将来你成了人,
也叫你母亲风光风光。凤丫头呢?”凤姐本来站在贾母旁边,赶忙走到跟前
说:“在这里呢。”贾母道:“我的儿,你是太聪明了,将来修修福罢。我也
没有修什么,不过心实吃亏。那些吃斋念佛的事我也不大干,就是旧年叫人
写了些《金刚经》送送人,不知送完了没有?”凤姐道:“没有呢。”贾母道:
“早该施舍完了才好。我们大老爷和珍儿是在外头乐了;最可恶的是史丫头
没良心,怎么总不来瞧我!”鸳鸯等明知其故,都不言语。
贾母又瞧了一瞧宝钗,叹了口气,只见脸上发红。贾政知是回光返照,
即忙进上参汤。贾母的牙关已经紧了,合了一回眼,又睁着满屋里瞧了一瞧。
王夫人宝钗上去,轻轻扶着,邢夫人凤姐等便忙穿衣。地下婆子们已将床安
设停当,铺了被褥。听见贾母喉间略一响动,脸变笑容,竟是去了。享年八
十三岁。众婆子疾忙停床。
于是贾政等在外一边跪着,邢夫人等在内一边跪着,一齐举起哀来。外
面家人各样预备齐全,只听里头信儿一传出来,从荣府大门起至内宅门,扇
扇大开,一色净白纸糊了;孝棚高起,大门前的牌楼立时竖起。上下人等登
时成服。贾政报了丁忧,礼部奏闻。主上深仁厚泽,念及世代功勋,又系元
妃祖母,赏银一千两,谕礼部主祭。家人们各处报丧。众亲友虽知贾家势败,
今见圣恩隆重,都来探丧。择了吉时成殓,停灵正寝。
贾赦不在家,贾政为长;宝玉、贾环、贾兰是亲孙,年纪又小,都应守
灵。贾琏虽也是亲孙,带着贾蓉,尚可分派家人办事。虽请了些男女外亲来
照应,内里邢王二夫人、李纨、凤姐、宝钗等是应灵旁哭泣的;尤氏虽可照
应,他自贾珍外出,依住荣府,一向总不上前,且又荣府的事不甚谙练;贾
蓉的媳妇更不必说;惜春年小,虽在这里长的,他于家事全不知道。所以内
里竟无一人支持,只有凤姐可以照管里头的事,况又贾琏在外作主,里外他
二人,倒也相宜。
凤姐先前仗着自己的才干,原打量老太太死了,他大有一番作用。邢王
二夫人等本知他曾办过秦氏的事,必是妥当,于是仍叫凤姐总理里头的事。
凤姐本不应辞,自然应了,心想:“这里的事本是我管的。那些家人更是我
手下的人。太太和珍大嫂子的人本来难使唤,如今他们都去了。银项虽没有
对牌,这种银子却是现成的。外头的事又是我们那个办。虽说我现今身子不
好,想来也不致落褒贬,必比宁府里还得办些。”心下已定,且待明日接了
三,后日一早分派。便叫周瑞家的传出话去,将花名册取上来。凤姐一一的
瞧了,统共男仆只有二十一人,女仆只有十九人,馀者俱是些丫头,连各房
算上,也不过三十多人,难以派差。心里想道:“这回老太太的事倒没有东
府里的人多。”又将庄上的弄出几个,也不敷差遣。
正在思算,只见一个小丫头过来说:“鸳鸯姐姐请奶奶。”凤姐只得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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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见鸳鸯哭得泪人一般,一把拉着凤姐儿,说道:“二奶奶请坐,我给二奶
奶磕个头。虽说服中不行礼,这个头是要磕的。”鸳鸯说着跪下,慌的凤姐
赶忙拉住,说道:“这是什么礼?有话好好的说。”鸳鸯跪着,凤姐便拉起来。
鸳鸯说道:“老太太的事,一应内外,都是二爷和二奶奶办。这种银子是老
太太留下的。老太太这一辈子也没有遭塌过什么银钱,如今临了这件大事,
必得求二奶奶体体面面的办一办才好。我方才听见老爷说什么 ‘诗云’‘子
曰’,我也不懂;又说什么‘丧与其易,宁戚’,我更不明白。我问宝二奶奶,
说是老爷的意思:老太太的丧事,只要悲切才是真孝,不必糜费,图好看的
念头。我想老太太这样一个人,怎么不该体面些?我虽是奴才丫头,敢说什
么?只是老太太疼二奶奶和我这一场,临死了还不叫他风光风光?我想二奶
奶是能办大事的,故此我请二奶奶来,作个主意。我生是跟老太太的人,老
太太死了,我也是跟老太太的!若是瞧不见老太太的事怎么办,将来怎么见
老太太呢?”凤姐听了这话来的古怪,便说:“你放心,要体面是不难的。
虽是老爷口说要省,那势派也错不得。便拿这项银子都花在老太太身上,也
是该当的。”鸳鸯道:“老太太的遗言说,所有剩下的东西是给我们的,二奶
奶倘或用着不够,只管拿这个去折变补上。就是老爷说什么,也不好违了老
太太的遗言。况且老太太分派的时候,不是老爷在这里听见的么?”凤姐道:
“你素来最明白的,怎么这会子这样的着急起来了?”鸳鸯道:“不是我着
急,为的是大太太是不管事的,老爷是怕招摇的。若是二奶奶心里也是老爷
的想头,说抄过家的人家,丧事还是这么好,将来又要抄起来,也就不顾起
老太太来,怎么样呢?我呢,是个丫头,好歹碍不着,到底是这里的声名!”
凤姐道:“我知道了。你只管放心,有我呢。”鸳鸯千恩万谢的托了凤姐。
那凤姐出来,想道:“鸳鸯这东西好古怪!不知打了什么主意。论理,
老太太身上本该体面些。嗳,且别管他,只按着咱们家先前的样子办去。”
于是叫旺儿家的来,把话传出去,请二爷进来。不多时,贾琏进来,说道:
“怎么找我?你在里头照应着些就是了。横竖作主是老爷太太们,他说怎么
着,我们就怎么着。”凤姐道:“你也说起这个话来了,可不是鸳鸯说的话应
验了么?”贾琏道:“什么鸳鸯的话?”凤姐便将鸳鸯请进去的话述了一遍。
贾琏道:“他们的话算什么!刚才二老爷叫我去,说:‘老太太的事固要认真
办理,但是知道的呢,说是老太太自己结果自己;不知道的,只说咱们都隐
匿起来了,如今很宽裕。老太太的这种银子用不了,谁还要么?仍旧该用在
老太太身上。老太太是在南边的,虽有坟地,却没有阴宅。老太太的灵是要
归到南边去的。留这银子在祖坟上盖起些房屋来,再馀下的,置买几顷祭田。
咱们回去也好;就是不回去,便叫那些贫穷族中住着,也好按时按节早晚上
香,时常祭扫祭扫。’你想这些话可不是正经主意么?据你的话,难道都花
了罢?”凤姐道:“银子发出来了没有?”贾琏道:“谁见过银子!我听见咱
们太太听见了二老爷的话,极力的撺掇二太太和二老爷说:‘这是好主意。’
叫我怎么着?现在外头棚杠上要支几百银子,这会子还没有发出来。我要去,
他们都说有,先叫外头办了,回来再算。你想,这些奴才,有钱的早溜了。
按着册子叫去,有说告病的,有说下庄子去了的。剩下几个走不动的,只有
赚钱的能耐,还有赔钱的本事么?”凤姐听了,呆了半天,说道:“这还办
什么!”
正说着,见来了一个丫头,说:“大太太的话,问二奶奶:今儿第三天
了,里头还很乱,供了饭,还叫亲戚们等着吗?叫了半天,上了菜,短了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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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什么办事的道理?”凤姐急忙进去吆喝人来伺候,将就着把早饭打发了。
偏偏那日人来的多,里头的人都死眉瞪眼的。凤姐只得在那里照料了一会子,
又惦记着派人,赶着出来,叫了旺儿家的传齐了家下女人们,一一分派了。
众人都答应着不动。凤姐道:“什么时候,还不供饭?”众人道:“传饭是容
易的,只要将里头的东西发出来,我们才好照管去。”凤姐道:“糊涂东西!
派定了你们,少不得有的。”众人只得勉强应着。凤姐即往上房取发应用之
物,要去请示邢王二夫人。见人多难说,看那时候已经日渐平西了,只得找
了鸳鸯,说要老太太存的那一分家伙。鸳鸯道:“你还问我呢!那一年二爷
当了,赎了来了么?”凤姐道:“不用银的金的,只要那一分平常使的。”鸳
鸯道:“大太太珍大奶奶屋里使的是那里来的?”凤姐一想不差,转身就走,
只得到王夫人那边找了玉钏彩云,才拿了一分出来,急忙叫彩明登帐,发与
众人收管。
鸳鸯见凤姐这样慌张,又不好叫他回来,心想:“他头里作事何等爽利
周到,如今怎么掣肘的这个样儿。我看这两三天连一点头脑都没有,不是老
太太白疼了他了吗!”那里知邢夫人一听贾政的话,正合着将来家计艰难的
心,巴不得留一点子作个收局。况且老太太的事原是长房作主。贾赦虽不在
家,贾政又是拘泥的人,有件事便说:“请大太太的主意。”邢夫人素知凤姐
手脚大,贾琏的闹鬼,所以死拿住不放松。鸳鸯只道已将这项银两交了出去
了,故见凤姐掣肘如此,却疑为不肯用心,便在贾母灵前唠唠叨叨哭个不了。
邢夫人等听了话中有话,不想到自己不令凤姐便宜行事,反说:“凤丫头果
然有些不用心。”王夫人到了晚上,叫了凤姐过来,说:“咱们家虽说不济,
外头的体面是要的。这两三天人来人往,我瞧着那些人都照应不到,想必你
没有吩咐,——还得你替我们操点心儿才好。”凤姐听了,呆了一会,要将
银两不凑手的话说出来,但只银钱是外头管的,王夫人说的是照应不到,凤
姐也不敢辩,只好不言语。邢夫人在旁说道:“论理,该是我们做媳妇的操
心,本不是孙子媳妇的事,但是我们动不得身,所以托你。你是打不得撒手
的。”凤姐紫涨了脸,正要回说,只听外头鼓乐一奏,是烧黄昏纸的时候了,
大家举起哀来,又不得说。凤姐原想回来再说,王夫人催他出去料理,说道:
“这里有我们呢,你快快儿的去料理明儿的事罢。”
凤姐不敢再言,只得含悲忍泣的出来,又叫人传齐了众人,又吩咐了一
会,说:“大娘婶子们可怜我罢!我上头捱了好些说,为的是你们不齐截,
叫人笑话,明儿你们豁出些辛苦来罢!”那些人回道:“奶奶办事,不是今儿
个一遭儿了,我们敢违拗吗?只是这回的事,上头过于累赘。只说打发这顿
饭罢:有在这里吃的,有要在家里吃的;请了这位太太,又是那位奶奶不来。
诸如此类,那里能齐全?还求奶奶劝劝那些姑娘们少挑饬就好了。”凤姐道:
“头一层是老太太的丫头们是难缠的,太太们的也难说话,叫我说谁去呢?”
众人道:“从前奶奶在东府里还是署事,要打要骂,怎么那样锋利?谁敢不
依?如今这些姑娘们都压不住了?”凤姐叹道:“东府里的事,虽说托办的,
太太虽在那里,不好意思说什么。如今是自己的事情,又是公中的,人人说
得话。再者,外头的银钱也叫不灵:即如棚里要一件东西,传出去了,总不
见拿进来,这叫我什么法儿呢?”众人道:“二爷在外头,倒怕不应付么?”
凤姐道:“还提这个!他也是那里为难。第一件,银钱不在他手里,要一件
得回一件,那里凑手?”众人道:“老太太这项银子不在二爷手里吗?”凤
姐道:“你们回来问管事的,就知道了。”众人道:“怨不得我们听见外头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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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抱怨说:‘这么件大事,咱们一点摸不着,净当苦差。’叫人怎么能齐心
呢?”凤姐道:“如今不用说了。眼面前的事,大家留些神罢。倘或闹的上
头有了什么说的,我可和你们不依。”众人道:“奶奶要怎么样,我们敢抱怨
吗?只是上头一人一个主意,我们实在难周到。”凤姐听了也没法,只得央
及道:“好大娘们,明儿且帮我一天。等我把姑娘们闹明白了,再说罢了。”
众人听命而去。
凤姐一肚子的委屈,愈想愈气,直到天亮,又得上去。要把各处的人整
理整理,又恐邢夫人生气;要和王夫人说,怎奈邢夫人挑唆。这些丫头们见
邢夫人等不助着凤姐的威风,更加作践起他来。幸得平儿替凤姐排解,说是:
“二奶奶巴不得要好,只是老爷太太咐吩了外头,不许糜费,所以我们二奶
奶不能应付到了。”说过几次,才得安静些。虽说僧经道忏,吊祭供饭,络
绎不绝,终是银钱吝啬,谁肯踊跃,不过草草了事。连日王妃诰命也来的不
少,凤姐也不能上去照应,只好在底下张罗。叫了那个,走了这个;发一回
急,央及一回;支吾过了一起,又打发一起。别说鸳鸯等看去不象样,连凤
姐自己心里也过不去了。
邢夫人虽说是冢妇,仗着“悲戚为孝”四个字,倒也都不理会。王夫人
只得跟着邢夫人行事,馀者更不必说了。独有李纨瞧出凤姐的苦处,却不敢
替他说话,只自叹道:“俗话说的,‘牡丹虽好,全仗绿叶扶持’,太太们不
亏了凤丫头,那些人还帮着吗?若是三姑娘在家还好,如今只有他几个自己
的人瞎张罗,背前面后的也抱怨,说是一个钱摸不着,脸面也不能剩一点儿。
老爷是一味的尽孝,庶务上头不大明白。这样的一件大事,不撒散几个钱就
办的开了吗?可怜凤丫头闹了几年,不想在老太太的事上只怕保不住脸了。”
于是抽空儿叫了他的人来,吩咐道:“你们别看着人家的样儿,也遭塌起琏
二奶奶来。别打量什么穿孝守灵就算了大事了,不过混过几天就是了。看见
那些人张罗不开,就插个手儿,也未为不可。这也是公事,大家都该出力的。”
那些素服李纨的人都答应着说:“大奶奶说的很是,我们也不敢那么着。只
听见鸳鸯姐姐们的口话儿,好象怪琏二奶奶的似的。”李纨道:“就是鸳鸯,
我也告诉过他。我说琏二奶奶并不是在老太太的事上不用心,只是银子钱都
不在他手里,叫他巧媳妇还作的上没米的粥来吗?如今鸳鸯也知道了,所以
也不怪他了。只是鸳鸯的样子竟是不象从前了,这也奇怪。那时候有老太太
疼他,倒没有作过什么威福;如今老太太死了,没有了仗腰子的了,我看他
倒有些气质不大好了。我先前替他愁,这会子幸喜大老爷不在家,才躲过去
了;不然,他有什么法儿?”
说着,只见贾兰走来说:“妈妈睡罢。一天到晚人来客去的也乏了,歇
歇罢。我这几天总没有摸摸书本儿。今儿爷爷叫我家里睡,我喜欢的很,要
理个一两本书才好,别等脱了孝再都忘了。”李纨道:“好孩子,看书呢,自
然是好的,今儿且歇歇罢,等老太太送了殡再看罢。”贾兰道:“妈妈要睡,
我也就睡在被窝里头想想也罢了。”众人听了,都夸道:“好哥儿!怎么这点
年纪,得了空儿就想到书上?不象宝二爷,娶了亲的人还是那么孩子气。这
几日跟着老爷跪着,瞧他很不受用,巴不得老爷一动身就跑过来找二奶奶,
不知唧唧咕咕的说些什么。甚至弄的二奶奶都不理他了,他又去找琴姑娘。
琴姑娘也躲着他,邢姑娘也不很和他说话。倒是咱们本家儿的什么喜姑娘四
姑娘咧,哥哥长哥哥短的和他亲密。我们看那宝二爷除了和奶奶姑娘们混混,
只怕他心里也没有别的事,白过费了老太太的心,疼了他这么大,那里及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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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儿一零儿呢?大奶奶将来是不愁的了。”李纨道:“就好也还小呢。只怕到
他大了,咱们家还不知怎么样了呢。环哥儿你们瞧着怎么样?”众人道:“那
一个更不象样儿了。两只眼睛倒象个活猴儿似的,东溜溜,西看看。虽在那
里嚎丧,见了奶奶姑娘们来了,他在孝幔子里头净偷着眼儿瞧人呢。”李纨
道:“他的年纪其实也不小了。前日听见说还要给他说亲呢,如今又得等着
了。嗳,还有一件事,——咱们家这些人,我看来也是说不清的,且不必说
闲话儿。——后日送殡,各房的车是怎么样了?”众人道:“琏二奶奶这几
天闹的象失魂落魄的样儿了,也没见传出去。昨儿听见外头男人们说:二爷
派了蔷二爷料理,说是咱们家的车也不够,赶车的也少,要到亲戚家去借去
呢。”李纨笑道:“车也都是借得的么?”众人道:“奶奶说笑话儿了,车怎
么借不得?只是那一日所有的亲戚都用车,只怕难借,想来还得雇呢。”李
纨道:“底下人的只得雇,上头白车也有雇的么?”众人道:“现在大太太,
东府里大奶奶小蓉奶奶,都没有车了,不雇,那里来的呢?”李纨听了,叹
息道:“先前见有咱们家里的太太奶奶们坐了雇的车来,咱们都笑话,如今
轮到自己头上了。你明儿去告诉你们的男人:我们的车马,早早的预备好了,
省了挤。”众人答应了出去,不提。
且说史湘云因他女婿病着,贾母死后,只来了一次,屈指算是后日送殡,
不能不去。又见他女婿的病已成痨症,暂且不妨,只得坐夜前一日过来。想
起贾母素日疼他;又想到自己命苦,刚配了一个才貌双全的女婿,情性又好,
偏偏的得了冤孽症候,不过捱日子罢了。于是更加悲痛,直哭了半夜。鸳鸯
等再三劝慰不止。宝玉瞅着也不胜悲伤,又不好上前去劝。见他淡妆素服,
不敷脂粉,更比未出嫁的时候犹胜几分。回头又看宝琴等也都是淡素妆饰,
丰韵嫣然。独看到宝钗浑身挂孝,那一种雅致,比寻常穿颜色时更自不同。
心里想道:“古人说:千红万紫,终让梅花为魁。看来不止为梅花开的早,
竟是那 ‘洁白清香’四字真不可及了。但只这时候若有林妹妹,也是这样打
扮,更不知怎样的丰韵呢。”想到这里,不觉的心酸起来,那泪珠儿便一直
的滚下来了,趁着贾母的事,不妨放声大哭。众人正劝湘云,外间忽又添出
一个哭的人来。大家只道是想着贾母疼他的好处,所以悲伤,岂知他们两个
人各自有各自的眼泪。这场大哭,招得满屋的人无不下泪。还是薛姨妈李婶
娘等劝住。
次日乃坐夜之期,更加热闹。凤姐这日竟支撑不住,也无方法,只得用
尽心力,甚至咽喉嚷哑,敷衍过了半日。到了下半天,亲友更多了,事情也
更繁了,瞻前不能顾后。正在着急,只见一个小丫头跑来说:“二奶奶在这
里呢。怪不得大太太说:‘里头人多,照应不过来,二奶奶是躲着受用去了!’”
凤姐听了这话,一口气撞上来,往下一咽,眼泪直流,只觉得眼前一黑,嗓
子里一甜,便喷出鲜红的血来,身子站不住,就蹲倒在地。幸亏平儿急忙过
来扶住。只见凤姐的血一口一口的吐个不住。未知性命如何,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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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十一回 鸳鸯女殉主登太虚 狗彘奴欺天招伙盗
话说凤姐听了小丫头的话,又气又急又伤心,不觉吐了一口血,便昏晕
过去,坐在地下。平儿急来扶住,忙叫了人来搀扶着,慢慢的送到自己房中,
将凤姐轻轻的安放在炕上,立刻叫小红斟上一杯开水送到凤姐唇边。凤姐呷
了一口,昏迷仍睡。秋桐过来略瞧了一瞧,便走开了,平儿也不叫他。只见
丰儿在旁站着,平儿便说:“快去回明二位太太。”于是丰儿将凤姐吐血不能
照应的话回了邢王二夫人。邢夫人打量凤姐推病藏躲,因这时女亲都在内里,
也不好说别的,心里却不全信,只说:“叫他歇着去罢。”众人也并无言语。
自然这晚亲友来往不绝,幸得几个内亲照应。家下人等见凤姐不在,也有偷
闲歇力的,乱乱吵吵,已闹得七颠八倒,不成事体了。
到二更多天,远客去后,便预备辞灵,孝幕内的女眷,大家都哭了一阵。
只见鸳鸯已哭的昏晕过去了,大家扶住,捶闹了一阵,才醒过来,便说“老
太太疼了一场,要跟了去”的话。众人都打量人到悲哭,俱有这些言语,也
不理会。及至辞灵的时候,上上下下也有百十馀人,只不见鸳鸯,众人因为
忙乱,却也不曾检点。到琥珀等一干人哭奠之时,才要找鸳鸯,又恐是他哭
乏了,暂在别处歇着,也不言语。
辞灵以后,外头贾政叫了贾琏问明送殡的事,便商量着派人看家。贾琏
回说:“上人里头,派了芸儿在家照应,不必送殡;下人里头,派了林之孝
的一家子照应拆棚等事。但不知里头派谁看家?”贾政道:“听见你母亲说
是你媳妇病了,不能去,就叫他在家的。你珍大嫂子又说你媳妇病得利害,
还叫四丫头陪着,带领了几个丫头婆子,照看上屋里才好。”贾琏听了,心
想:“珍大嫂子与四丫头两个不合,所以撺掇着不叫他去。若是上头就是他
照应,也是不中用的。我们那一个又病着,也难照应。”想了一回,回贾政
道:“老爷且歇歇儿,等进去商量定了再回。”贾政点了点头,贾琏便进去了。
谁知此时鸳鸯哭了一场,想到:“自己跟着老太太一辈子,身子也没有
着落。如今大老爷虽不在家,大太太的这样行为,我也瞧不上。老爷是不管
事的人,以后便 ‘乱世为王’起来了,我们这些人不是要叫他们掇弄了么?
谁收在屋子里,谁配小子,我是受不得这样折磨的,倒不如死了干净。但是
一时怎么样的个死法呢?”一面想,一面走到老太太的套间屋内。刚跨进门,
只见灯光惨淡,隐隐有个女人拿着汗巾子,好似要上吊的样子。鸳鸯也不惊
怕,心里想道:“这一个是谁?和我的心事一样,倒比我走在头里了。”便问
道:“你是谁?咱们两个人是一样的心,要死一块儿死。”那个人也不答言。
鸳鸯走到跟前一看,并不是这屋子的丫头。仔细一看,觉得冷气侵人,一时
就不见了。鸳鸯呆了一呆,退出在炕沿上坐下,细细一想,道:“哦!是了,
这是东府里的小蓉大奶奶啊!他早死了的了,怎么到这里来?必是来叫我来
了。他怎么又上吊呢?”想了一想,道:“是了,必是教给我死的法儿。”鸳
鸯这么一想,邪侵入骨,便站起来,一面哭,一面开了妆匣,取出那年铰的
一绺头发揣在怀里,就在身上解下一条汗巾,按着秦氏方才比的地方拴上。
自己又哭了一回,听见外头人客散去,恐有人进来,急忙关上屋门。然后端
了一个脚凳,自己站上,把汗巾拴上扣儿,套在咽喉,便把脚凳蹬开。可怜
咽喉气绝,香魂出窍!正无投奔,只见秦氏隐隐在前,鸳鸯的魂魄疾忙赶上,
说道:“蓉大奶奶,你等等我。”那个人道:“我并不是什么蓉大奶奶,乃警
幻之妹可卿是也。”鸳鸯道:“你明明是蓉大奶奶,怎么说不是呢?”那人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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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也有个缘故,待我告诉你,你自然明白了:我在警幻宫中,原是个钟情
的首坐,管的是风情月债;降临尘世,自当为第一情人,引这些痴情怨女,
早早归入情司,所以我该悬梁自尽的。因我看破凡情,超出情海,归入情天,
所以太虚幻境 ‘痴情’一司,竟自无人掌管。今警幻仙子已经将你补入,替
我掌管此司,所以命我来引你前去的。”鸳鸯的魂道:“我是个最无情的,怎
么算我是个有情的人呢?”那人道:“你还不知道呢。世人都把那淫欲之事
当作 ‘情’字,所以作出伤风败化的事来,还自谓风月多情,无关紧要。不
知情之一字,喜怒哀乐未发之时,便是个 ‘性’;喜怒哀乐已发,便是 ‘情’
了。至于你我这个情,正是未发之情,就如那花的含苞一样。若待发泄出来,
这情就不为真情了。”鸳鸯的魂听了,点头会意,便跟了秦氏可卿而去。
这里琥珀辞了灵,听邢王二夫人分派看家的人,想着去问鸳鸯明日怎样
坐车,便在贾母的那间屋里找了一遍。不见,又找到套间里头。刚到门口,
见门儿掩着;从门缝里望里看时,只见灯光半明半灭的,影影绰绰。心里害
怕,又不听见屋里有什么动静,便走回来说道:“这蹄子跑到那里去了?”
劈头见了珍珠,说:“你见鸳鸯姐姐来着没有?”珍珠道:“我也找他,太太
们等他说话呢。必在套间里睡着了罢?”琥珀道:“我瞧了,屋里没有。那
灯也没人夹蜡花儿,漆黑怪怕的,我没进去。如今咱们一块儿进去,瞧看有
没有。”琥珀等进去,正夹蜡花,珍珠说:“谁把脚凳撂在这里,几乎绊我一
跤!”说着,往上一瞧,唬的“嗳哟”一声,身子往后一仰,“咕咚”的栽在
琥珀身上。琥珀也看见了,便大嚷起来,只是两只脚挪不动。外头的人也都
听见了,跑进来一瞧,大家嚷着,报与邢王二夫人知道。
王夫人宝钗等听了,都哭着去瞧。邢夫人道:“我不料鸳鸯倒有这样志
气!快叫人去告诉老爷。”只有宝玉听见此信,便唬的双眼直竖。袭人等慌
忙扶着说道:“你要哭就哭,别彆着气。”宝玉死命的才哭出来了。心想:“鸳
鸯这样一个人,偏又这样死法!”又想:“实在天地间的灵气,独钟在这些女
子身上了。他算得了死所。我们究竟是一件浊物,还是老太太的儿孙,谁能
赶得上他?”复又喜欢起来。那时,宝钗听见宝玉大哭了出来了,及到跟前,
见他又笑。袭人等忙说:“不好了,又要疯了。”宝钗道:“不妨事,他有他
的意思。”宝玉听了,更喜欢宝钗的话,“到底他还知道我的心,别人那里知
道。”正在胡思乱想,贾政等进来,着实的嗟叹着说道:“好孩子,不枉老太
太疼他一场!”即命贾琏:“出去吩咐人连夜买棺盛殓,明日便跟着老太太的
殡送出,也停在老太太棺后,全了他的心志。”贾琏答应出去,这里命人将
鸳鸯放下,停放里间屋内。
平儿也知道了,过来同袭人莺儿等一干人都哭的哀哀欲绝。内中紫鹃也
想起自己终身,一无着落,恨不跟了林姑娘去,又全了主仆的恩义,又得了
死所。如今空悬在宝玉屋内,虽说宝玉仍是柔情密意,究竟算不得什么,于
是更哭得哀切。
王夫人即传了鸳鸯的嫂子进来,叫他看着入殓,遂与邢夫人商量了,在
老太太项内赏了他嫂子一百两银子,还说等闲了将鸳鸯所有的东西俱赏他
们。他嫂子磕了头出去,反喜欢说:“真真的我们姑娘是个有志气的有造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