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了李婶娘好,见了贾母,然后与他母亲说了几句话,和李家姐妹们问好。
湘云在旁说道:“太太们请都坐下,让我们姐妹们给姐姐拜寿。”宝钗听
了,倒呆了一呆,回来一想,“可不是明日是我的生日吗?”便说:“姐妹们
过来瞧老太太是该的,若说为我的生日,是断断不敢的。”正推让着,宝玉
也来请薛姨妈李婶娘的安。听见宝钗自己推让,他心里本早打算过宝钗生日,
因家中闹得七颠八倒,也不敢在贾母处提起。今儿湘云等众人要拜寿,便喜
欢道:“明日才是生日,我正要告诉老太太来。”湘云笑道:“扯臊,老太太
还等你告诉?你打量这些人为什么来?是老太太请的。”宝钗听了,心下未
信,只听贾母合他母亲道:“可怜宝丫头做了一年新媳妇,家里接二连三的
有事,总没有给他做过生日。今日我给他做个生日,请姨太太、太太们来,
大家说说话儿。”薛姨妈道:“老太太这些时心里才安,他小人儿家还没有孝
敬老太太,倒要老太太操心。”湘云道:“老太太最疼的孙子是二哥哥,难道
二嫂子就不疼了么?况且宝姐姐也配老太太给他做生日。”宝钗低头不语。
宝玉心里想道:“我只说史妹妹出了阁必换了一个人了,我所以不敢亲近他,
他也不来理我;如今听他的话,竟和先前是一样的。为什么我们那个过了门,
更觉的腼腆了,话都说不出来了呢?”正想着,小丫头进来说:“二姑奶奶
回来了。”随后李纨凤姐都进来,大家厮见一番。迎春提起他父亲出门,说:
“本要赶来见见,只是他拦着不许来,说是咱们家正是晦气时候,不要沾染
在身上。我扭不过,没有来,直哭了两三天。”凤姐道:“今儿为什么肯放你
回来?”迎春道:“他又说咱们家二老爷又袭了职,还可以走走,不妨事的,
所以才放我来。”说着又哭起来。贾母道:“我原为闷的慌,今日接你们来给
孙子媳妇过生日,说说笑笑,解个闷儿,你们又提起这些烦事来,又招起我
的烦恼来了。”迎春等都不敢作声了。
凤姐虽勉强说了几句有兴的话,终不似先前爽利、招人发笑。贾母心里
要宝钗喜欢,故意的怄凤姐儿说话。凤姐也知贾母之意,便竭力张罗,说道:
“今儿老太太喜欢些了。你看这些人好几时没有聚在一处,今儿齐全。”说
着,回过头去。看见婆婆、尤氏不在这里,又缩住了口。贾母为着“齐全”
两字,也想邢夫人等,叫人请去。邢夫人、尤氏、惜春等听见老太太叫,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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敢不来,心内也十分不愿意,想着家业零败,偏又高兴给宝钗做生日,到底
老太太偏心,便来了也是无精打采的。贾母问起岫烟来,邢夫人假说病着不
来。贾母会意,知薛姨妈在这里有些不便,也不提了。
一时摆下果酒。贾母说:“也不送到外头,今日只许咱们娘儿们乐一乐。”
宝玉虽然娶过亲的人,因贾母疼爱,仍在里头打混,但不与湘云宝琴等同席,
便在贾母身旁设着一个坐儿,他替宝钗轮流敬酒。贾母道:“如今且坐下,
大家喝酒。到挨晚儿再到各处行礼去。若如今行起礼来,大家又闹规矩,把
我的兴头打回去,就没趣了。”宝钗便依言坐下。贾母又向众人道:“咱们今
儿索性洒脱些,各留一两个人伺候。我叫鸳鸯带了彩云、莺儿、袭人、平儿
等在后间去也喝一钟酒。”鸳鸯等说:“我们还没有给二奶奶磕头,怎么就好
喝酒去呢?”贾母道:“我说了,你们只管去。用的着你们再来。”鸳鸯等去
了。这里贾母才让薛姨妈等喝酒。见他们都不是往常的样子,贾母着急道:
“你们到底是怎么着?大家高兴些才好。”湘云道:“我们又吃又喝,还要怎
么着呢?”凤姐道:“你们小的时候都高兴,如今碍着脸不敢混说,所以老
太太瞧着冷净了。”宝玉轻轻的告诉贾母道:“话是没有什么说的,再说就说
到不好的上头去了。不如老太太出个主意,叫他们行个令儿罢。”贾母侧着
耳朵听了,笑道:“若是行令,又得叫鸳鸯去。”
宝玉听了,不待再说,就出席到后间去找鸳鸯,说:“老太太要行令,
叫姐姐去呢。”鸳鸯道:“小爷,让我们舒舒服服的喝一钟罢。何苦来,又来
搅什么?”宝玉道:“当真老太太说的,叫你去呢。与我什么相干?”鸳鸯
没法,说道:“你们只管喝,我去了就来。”便到贾母那边。老太太道:“你
来了么?这里要行令呢。”鸳鸯道:“听见宝二爷说老太太叫我,才来的。不
知老太太要行什么令儿?”贾母道:“那文的怪闷的慌,武的又不好,你倒
是想个新鲜玩意儿才好。”鸳鸯想了想道:“如今姨太太有了年纪,不肯费心,
倒不如拿出令盆骰子来,大家掷个曲牌名儿赌输赢酒罢。”贾母道:“这也使
得。”便命人取骰盆放在案上。鸳鸯说:“如今用四个骰子掷去,掷不出名儿
来的罚一杯;掷出名儿来,每人喝酒的杯数儿,掷出来再定。”众人听了道:
“这是容易的,我们都随着。”鸳鸯便打点儿。众人叫鸳鸯喝了一杯,就在
他身上数起,恰是薛姨妈先掷。薛姨妈便掷了一下,却是四个么。鸳鸯道:
“这是有名的,叫做 ‘商山四皓’。有年纪的喝一杯。”于是贾母、李婶娘、
邢、王两夫人都该喝。贾母举酒要喝,鸳鸯道:“这是姨太太掷的,还该姨
太太说个曲牌名儿,下家接一句 ‘千家诗’。说不出来的罚一杯。”薛姨妈道:
“你又来算计我了,我那里说的上来?”贾母道:“不说到底寂寞,还是说
一句的好。下家儿就是我了,若说不出来,我陪姨太太喝一钟就是了。”薛
姨妈便道:“我说个‘临老入花丛’。”贾母点点头儿道:“‘将谓偷闲学少
年’。”
说完,骰盆过到李纹,便掷了两个四,两个二。鸳鸯说:“也有名儿了,
这叫 ‘刘阮入天台’。”李纹便接着说了个“二士入桃源”。下手儿便是李纨,
说道:“‘寻得桃花好避秦’。”大家又喝了一口。
骰盆又过到贾母跟前,便掷了两个二,两个三。贾母道:“这要喝酒了。”
鸳鸯道:“有名儿的,这是‘江燕引雏’。众人都该喝一杯。”凤姐道:“雏是
雏,倒飞了好些了。”众人瞅了他一眼,凤姐便不言语。贾母道:“我说什么
呢? ‘公领孙’罢。”下手是李绮,便说道:“‘闲看儿童捉柳花’。”众人都
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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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玉巴不得要说,只是令盆轮不到,正想着,恰好到了跟前,便掷了一
个二,两个三,一个么,便说道:“这是什么?”鸳鸯笑道:“这是个‘臭’!
先喝一钟再掷罢。”宝玉只得喝了又掷。这一掷掷了两个三,两个四。鸳鸯
道:“有了,这叫做‘张敞画眉’。”宝玉知是打趣他。宝钗的脸也飞红了。
凤姐不大懂得,还说:“二兄弟快说了,再找下家儿是谁。”宝玉难说,自认:
“罚了罢。我也没下家儿。”
过了令盆,轮到李纨,便掷了一下。鸳鸯道:“大奶奶掷的是‘十二金
钗’。”宝玉听了,赶到李纨身旁看时,只见红绿对开,便说:“这一个好看
的很。”忽然想起“十二钗”的梦来,便呆呆的退到自己座上,心里想:“这
‘十二钗’说是金陵的,怎么我家这些人,如今七大八小的就剩了这几个?”
复又看看湘云宝钗,虽说都在,只是不见了黛玉。一时按捺不住,眼泪便要
下来,恐人看见,便说身上燥的很,脱脱衣裳去,挂了筹出席去了。史湘云
看见宝玉这般光景,打量宝玉掷不出好的来,被别人掷了去,心里不喜欢才
去的;又嫌那个令儿没趣,便有些烦。只见李纨道:“我不说了。席间的人
也不齐,不如罚我一杯。”
贾母道:“这个令儿也不热闹,不如蠲了罢。让鸳鸯掷一下,看掷出个
什么来。”小丫头便把令盆放在鸳鸯跟前。鸳鸯依命,便掷了两个二,一个
五,那一个骰子在盆里只管转。鸳鸯叫道:“不要五!”那骰子单单转出一个
五来。鸳鸯道:“了不得!我输了。”贾母道:“这是不算什么的吗?”鸳鸯
道:“名儿倒有,只是我说不上曲牌名来。”贾母道:“你说名儿,我给你诌。”
鸳鸯道:“这是‘浪扫浮萍’。”贾母道:“这也不难,我替你说个‘秋鱼入菱
窠’。”鸳鸯下手的就是湘云,便道:“‘白萍吟尽楚江秋’。”众人都道:“这
句很确。”
贾母道:“这令完了,咱们喝两杯,吃饭罢。”回头一看,见宝玉还没进
来,便问道:“宝玉那里去了,还不来?”鸳鸯道:“换衣裳去了。”贾母道:
“谁跟了去的?”那莺儿便上来问道:“我看见二爷出去,我叫袭人姐姐跟
了去了。”贾母王夫人才放心。等了一回,王夫人叫人去找。小丫头到了新
房子里,只见五儿在那里插蜡。小丫头便问:“宝二爷那里去了?”五儿道:
“在老太太那边喝酒呢。”小丫头道:“我打老太太那里来,太太叫我来找,
岂有在那里倒叫我来找的呢。”五儿道:“这就不知道了,你到别处找去罢。”
小丫头没法,只得回来,遇见秋纹,问道:“你见二爷那里去了?”秋纹道:
“我也找他,太太们等他吃饭。这会子那里去了呢?你快去回老太太去,不
必说不在家,只说喝了酒不大受用,不吃饭了,略躺一躺再来,请老太太、
太太们吃饭罢。”小丫头依言回去,告诉珍珠,珍珠回了贾母。贾母道:“他
本来吃不多,不吃也罢了,叫他歇歇罢。告诉他今儿不必过来,有他媳妇在
这里就是了。”珍珠便向小丫头道:“你听见了?”小丫头答应着,不便说明,
只得在别处转了一转,说“告诉了”。众人也不理会,吃毕饭,大家散坐闲
话,不提。
且说宝玉一时伤心,走出来,正无主意。只见袭人赶来,问是怎么了。
宝玉道:“不怎么,只是心里怪烦的。要不趁他们喝酒,咱们两个到珍大奶
奶那里逛逛去。”袭人道:“珍大奶奶在这里,去找谁?”宝玉道:“不找谁,
瞧瞧他,既在这里,住的房屋怎么样。”袭人只得跟着,一面走,一面说。
走到尤氏那边,又一个小门儿半开半掩,宝玉也不进去。只见看园门的两个
婆子坐在门槛上说话儿。宝玉问道:“这小门儿开着么?”婆子道:“天天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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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今儿有人出来说,今日预备老太太要用园里的果子,才开着门等着呢。”
宝玉便慢慢的走到那边,果见腰门半开。宝玉才要进去,袭人忙拉住道:“不
用去。园里不干净,常没有人去,别再撞见什么。”宝玉仗着酒气,说道:“我
不怕那些。”袭人苦苦的拉住,不容他去。婆子们上来说道:“如今这园子安
静的了。自从那日道士拿了妖去,我们摘花儿,打果子,一个人常走的。二
爷要去,咱们都跟着,有这些人怕什么。”宝玉喜欢。袭人也不便相强,只
得跟着。
宝玉进得园来,只见满目凄凉。那些花木枯萎,更有几处亭馆,彩色久
经剥落。远远望见一丛翠竹,倒还茂盛。宝玉一想,说:“我自病时出园,
住在后边,一连几个月不准我到这里,瞬息荒凉。你看独有那几竿翠竹菁葱,
这不是潇湘馆么?”袭人道:“你几个月没来,连方向儿都忘了。咱们只管
说话儿,不觉将怡红院走过了。”回头用手指着道:“这才是潇湘馆呢。”宝
玉顺着袭人的手一瞧,道:“可不是过了吗?咱们回去瞧瞧。”袭人道:“天
晚了,老太太必是等着吃饭,该回去了。”宝玉不言,找着旧路,竟往前走。
你道宝玉虽离了大观园将及一载,岂遂忘了路径?只因袭人怕他见了潇湘
馆,想起黛玉,又要伤心,所以要用言混过。后来见宝玉只望里走,只怕他
招了邪气,所以哄着他,只说已经走过了。那里知道宝玉的心全在潇湘馆上。
此时宝玉往前急走,袭人只得赶上。见他站着,似有所见,如有所闻,便道:
“你听什么?”宝玉道:“潇湘馆倒有人住么?”袭人道:“大约没有人罢。”
宝玉道:“我明明听见有人在内啼哭,怎么没有人?”袭人道:“是你疑心。
素常你到这里,常听见林姑娘伤心,所以如今还是那样。”宝玉不信,还要
听去。婆子们赶上说道:“二爷快回去罢,天已晚了。别处我们还敢走走;
这里的路儿隐僻,又听见人说,这里打林姑娘死后,常听见有哭声,所以人
都不敢走的。”宝玉袭人听说,都吃了一惊。宝玉道:“可不是?”说着,便
滴下泪来,说:“林妹妹,林妹妹!好好儿的,是我害了你了!你别怨我,
只是父母作主,并不是我负心!”愈说愈痛,便大哭起来。袭人正在没法,
只见秋纹带着些人赶来,对袭人道:“你好大胆子!怎么和二爷到这里来?
老太太、太太急的打发人各处都找到了。刚才腰门上有人说是你和二爷到这
里来了,唬的老太太、太太们了不得,骂着我叫我带人赶来。还不快回去呢。”
宝玉犹自痛哭,袭人也不顾他哭,两个人拉着就走,一面替他拭眼泪,告诉
他老太太着急。宝玉没法,只得回来。
袭人知老太太不放心,将宝玉仍送到贾母那边,众人都等着未散。贾母
便说:“袭人!我素常因你明白,才把宝玉交给你,怎么今儿带他园里去?
他的病才好,倘或撞着什么,又闹起来,那可怎么好?”袭人也不敢分辨,
只得低头不语。宝钗看宝玉颜色不好,心里着实的吃惊。倒还是宝玉恐袭人
受委屈,说道:“青天白日怕什么?我因为好些时没到园里逛逛,今儿趁着
酒兴走走,那里就撞着什么了呢?”凤姐在园里吃过大亏的,听到那里,寒
毛直竖,说:“宝兄弟胆子忒大了。”湘云道:“不是胆大,倒是心实。不知
是会芙蓉神去了,还是寻什么仙去了。”宝玉听着,也不答言。独有王夫人
急的一言不发。贾母问道:“你到园里没有唬着呀?不用说了。以后要逛,
到底多带几个人才好。不是你闹的,大家早散了。去罢,好好的睡一夜,明
儿一早过来,我要找补,叫你们再乐一天呢。别为他又闹出什么原故来。”
众人听说遂辞了贾母出来。薛姨妈便到王夫人那里住下,史湘云仍在贾母房
中,迎春便往惜春那里去了。馀者各自回去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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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有宝玉回到房中,嗳声叹气。宝钗明知其故,也不理他。只是怕他忧
闷勾出旧病来,便进里间,叫袭人来,细问他宝玉到园怎么样的光景。未知
袭人怎生回说,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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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九回 候芳魂五儿承错爱 还孽债迎女返真元
话说宝钗叫袭人问出原故,恐宝玉悲伤成疾,便将黛玉临死的话与袭人
假作闲谈,说是:“人在世上,有意有情,到了死后,各自干各自的去了,
并不是生前那样的人死后还是那样。活人虽有痴心,死的竟不知道。况且林
姑娘既说仙去,他看凡人是个不堪的浊物,那里还肯混在世上?只是人自己
疑心,所以招出些邪魔外祟来缠扰。”宝钗虽是与袭人说话,原说给宝玉听
的。袭人会意,也说是:“没有的事。若说林姑娘的魂灵儿还在园里,我们
也算相好,怎么没有梦见过一次?”宝玉在外面听着,细细的想道:“果然
也奇。我知道林妹妹死了,那一日不想几遍,怎么从没梦见?想必他到天上
去了,瞧我这凡夫俗子不能交通神明,所以梦都没有一个儿。我如今就在外
间睡,或者我从园里回来,他知道我的心,肯与我梦里一见。我必要问他实
在那里去了,我也时常祭奠。若是果然不理我这浊物,竟无一梦,我便也不
想他了。”主意已定,便说:“我今夜就在外间睡,你们也不用管我。”宝钗
也不强他,只说:“你不用胡思乱想。你没瞧见太太因你园里去了,急的话
都说不出来?你这会子还不保养身子,倘或老太太知道了,又说我们不用
心。”宝玉道:“白这么说罢咧,我坐一会子就进来。你也乏了,先睡罢。”
宝钗料他必进来的,假意说道:“我睡了,叫袭姑娘伺候你罢。”
宝玉听了,正合机宜。等宝钗睡下,他便叫袭人麝月另铺设下一副被褥,
常叫人进来瞧二奶奶睡着了没有。宝钗故意装睡,也是一夜不宁。那宝玉只
当宝钗睡着,便与袭人道:“你们各自睡罢,我又不伤感。你若不信,你就
伏侍我睡了再进去,只要不惊动我就是了。”袭人果然伏侍他睡下,预备下
了茶水,关好了门,进里间去照应了一回,各自假寐,等着宝玉若有动静再
出来。宝玉见袭人进去了,便将坐更的两个婆子支到外头。他轻轻的坐起来,
暗暗的祝赞了几句,方才睡下。起初再睡不着,以后把心一静,谁知竟睡着
了,却倒一夜安眠。直到天亮,方才醒来,拭了拭眼,坐着想了一回,并无
有梦。便叹口气道:“正是‘悠悠生死别经年,魂魄不曾来入梦’!”宝钗反
是一夜没有睡着,听见宝玉在外边念这两句,便接口道:“这话你说莽撞了。
若林妹妹在时,又该生气了。”宝玉听了,自觉不好意思,只得起来,搭讪
着进里间来,说:“我原要进来,不知怎么一个盹儿就打着了。”宝钗道:“你
进来不进来,与我什么相干?”
袭人也本没有睡,听见他们两个说话,即忙上来倒茶。只见老太太那边
打发小丫头来问:“宝二爷昨夜睡的安顿么?若安顿,早早的同二奶奶梳洗
了就过去。”袭人道:“你去回老太太,说:‘宝玉昨夜很安顿,回来就过来。’”
小丫头去了。宝钗连忙梳洗了,莺儿袭人等跟着,先到贾母那里行了礼。便
到王夫人那边起,至凤姐,都让过了。仍到贾母处,见他母亲也过来了。大
家问起:“宝玉晚上好么?”宝钗便说:“回去就睡了,没有什么。”众人放
心,又说些闲话。
只见小丫头进来,说:“二姑奶奶要回去了。听见说,孙姑爷那边人来,
到大太太那里说了些话,大太太叫人到四姑娘那边说,不必留了,让他去罢。
如今二姑奶奶在大太太那边哭呢,大约就过来辞老太太。”贾母众人听了,
心中好不自在,都说:“二姑娘这么一个人,为什么命里遭着这样的人!一
辈子不能出头,这可怎么好呢。”说着,迎春进来,泪痕满面。因是宝钗的
好日子,只得含着泪,辞了众人要回去。贾母知道他的苦处,也不便强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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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说道:“你回去也罢了,但只不用伤心。碰着这样人也是没法儿的。过几
天我再打发人接你去罢。”迎春道:“老太太始终疼我,如今也疼不来了。可
怜我没有再来的时候儿了。”说着,眼泪直流。众人都劝道:“这有什么不能
回来的呢?比不得你三妹妹隔得远,要见面就难了。”贾母等想起探春,不
觉也大家落泪。为是宝钗的生日,只得转悲作喜说:“这也不难。只要海疆
平静,那边亲家调进京来,就见的着了。”大家说:“可不是这么着么?”说
着,迎春只得含悲而别。大家送了出来,仍回贾母那里。从早至暮,又闹了
一天,众人见贾母劳乏,各自散了。
独有薛姨妈辞了贾母,到宝钗那里,说道:“你哥哥是今年过了,直要
等到皇恩大赦的时候,减了等,才好赎罪。这几年叫我孤苦伶仃,怎么处!
我想要给你二哥哥完婚,你想想好不好?”宝钗道:“妈妈是因为大哥哥娶
了亲,唬怕了的,所以把二哥哥的事也疑惑起来。据我说,很该办。邢姑娘
是妈妈知道的,如今在这里也很苦。娶了去,虽说咱们穷,究竟比他傍人门
户好多着呢。”薛姨妈道:“你得便的时候,就去回明老太太,说我家没人,
就要择日子了。”宝钗道:“妈妈只管和二哥哥商量,挑个好日子,过来和老
太太、大太太说了,娶过去,就完了一宗事。这里大太太也巴不得娶了去才
好。”薛姨妈道:“今日听见史姑娘也就回去了,老太太心里要留你妹妹在这
里住几天,所以他住下了。我想他也是不定多早晚就走的人了,你们姐妹们
也多叙几天话儿。”宝钗道:“正是呢。”于是薛姨妈又坐了一坐,出来辞了
众人回去了。
却说宝玉晚间归房,因想:“昨夜黛玉竟不入梦,或者他已经成仙,所
以不肯来见我这种浊人,也是有的;不然,就是我的性儿太急了,也未可知。”
便想了个主意,向宝钗说道:“我昨夜偶然在外头睡着,似乎比在屋里睡的
安稳些,今日起来,心里也觉清净。我的意思,还要在外头睡两夜,只怕你
们又来拦我。”宝钗听了,明知早晨他嘴里念诗自然是为黛玉的事了,想来
他那个呆性是不能劝的,倒好叫他睡两夜,索性自己死了心也罢了,况兼昨
夜听他睡的倒也安静。便道:“好没来由,你只管睡去,我们拦你作什么?
但只别胡思乱想的招出些邪魔外祟来。”宝玉笑道:“谁想什么。”袭人道:“依
我劝,二爷竟还是屋里睡罢。外边一时照应不到,着了凉,倒不好。”宝玉
未及答言,宝钗却向袭人使了个眼色儿。袭人会意,道:“也罢,叫个人跟
着你罢,夜里好倒茶倒水的。”宝玉便笑道:“这么说,你就跟了我来。”袭
人听了,倒没意思起来,登时飞红了脸,一声也不言语。宝钗素知袭人稳重,
便说道:“他是跟惯了我的,还叫他跟着我罢。叫麝月五儿照料着也罢了。
况且今日他跟着我闹了一天,也乏了,该叫他歇歇了。”宝玉只得笑着出来。
宝钗因命麝月五儿给宝玉仍在外间铺设了,又嘱咐两个人:“醒睡些。要茶
要水,都留点神儿。”两个答应着。出来看见宝玉端然坐在床上,闭目合掌,
居然象个和尚一般,两个也不敢言语,只管瞅着他笑。宝钗又命袭人出来照
应。袭人看见这般,却也好笑,便轻轻的叫道:“该睡了。怎么又打起坐来
了?”宝玉睁开眼看见袭人,便道:“你们只管睡罢,我坐一坐就睡。”袭人
道:“因为你昨日那个光景,闹的二奶奶一夜没睡,你再这么着成什么事?”
宝玉料着自己不睡,都不肯睡,便收拾睡下。袭人又嘱咐了麝月等几句,才
进去关门睡了。这里麝月五儿两个人也收拾了被褥,伺候宝玉睡着,各自歇
下。
那知宝玉要睡越睡不着,见他两个人在那里打铺,忽然想起那年袭人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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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家时,晴雯麝月两个人服事,夜间麝月出去,晴雯要唬他,因为没穿衣服
着了凉,后来还是从这个病上死的。想到这里,一心移在晴雯身上去了。忽
又想起凤姐说五儿给晴雯“脱了个影儿”,因将想晴雯的心又移在五儿身上。
自己假装睡着,偷偷儿的看那五儿,越瞧越象晴雯,不觉呆性复发。听了听
里间已无声息,知是睡了;但不知麝月睡了没有,便故意叫了两声,却不答
应。五儿听见了宝玉叫人,便问道:“二爷要什么?”宝玉道:“我要漱漱口。”
五儿见麝月已睡,只得起来,重新剪了蜡花,倒了一钟茶来,一手托着漱盂。
却因赶忙起来的,身上只穿着一件桃红绫子小袄儿,松松的挽着一个鬒儿。
宝玉看时,居然晴雯复生。忽又想起晴雯说的“早知担了虚名,也就打个正
经主意了”,不觉呆呆的呆看,也不接茶。
那五儿自从芳官去后,也无心进来了。后来听说凤姐叫他进来伏侍宝玉,
竟比宝玉盼他进来的心还急。不想进来以后,见宝钗袭人一般尊贵稳重,看
着心里实在敬慕;又见宝玉疯疯傻傻,不似先前的丰致;又听见王夫人为女
孩子们和宝玉玩笑都撵了,所以把那女儿的柔情和素日的痴心,一概搁起。
怎奈这位呆爷今晚把他当作晴雯,只管爱惜起来。那五儿早已羞得两颊红潮,
又不敢大声说话,只得轻轻的说道:“二爷,漱口啊。”宝玉笑着接了茶在手
中,也不知道漱了没有,便笑嘻嘻的问道:“你和晴雯姐姐好不是啊?”五
儿听了,摸不着头脑,便道:“都是姐妹,也没有什么不好的。”宝玉又悄悄
的问道:“晴雯病重了,我看他去,不是你也去了么?”五儿微微笑着点头
儿。宝玉道:“你听见他说什么了没有?”五儿摇着头儿道:“没有。”宝玉
已经忘神,便把五儿的手一拉。五儿急的红了脸,心里乱跳,便悄悄说道:
“二爷,有什么话只管说,别拉拉扯扯的。”宝玉才撒了手,说道:“他和我
说来着:‘早知担了个虚名,也就打正经主意了。’你怎么没听见么?”五儿
听了,这话明明是撩拨自己的意思,又不敢怎么样,便说道:“那是他自己
没脸。这也是我们女孩儿家说得的吗?”宝玉着急道:“你怎么也是这么个
道学先生!我看你长的和他一模一样,我才肯和你说这个话,你怎么倒拿这
些话遭塌他?”
此时五儿心中也不知宝玉是怎么个意思,便说道:“夜深了,二爷睡罢,
别紧着坐着,看凉着了。刚才奶奶和袭人姐姐怎么嘱咐来!”宝玉道:“我不
凉。”说到这里,忽然想起五儿没穿着大衣裳,就怕他也象晴雯着了凉,便
问道:“你为什么不穿上衣裳就过来?”五儿道:“爷叫的紧,那里有尽着穿
衣裳的空儿?要知道说这半天话儿时,我也穿上了。”宝玉听了,连忙把自
己盖的一件月白绫子绵袄儿揭起来递给五儿叫他披上。五儿只不肯接,说:
“二爷盖着罢,我不凉。我凉,我有我的衣裳。”说着,回到自己铺边,拉
了一件长袄披上。又听了听,麝月睡的正浓才慢慢过来说:“二爷今晚不是
要养神呢吗?”宝玉笑道:“实告诉你罢,什么是养神!我倒是要遇仙的意
思。”五儿听了,越发动了疑心,便问道:“遇什么仙?”宝玉道:“你要知
道,这话长着呢。你挨着我来坐下我告诉你。”五儿红了脸,笑道:“你在那
里躺着,我怎么坐呢?”宝玉道:“这个何妨?那一年冷天,也是你晴雯姐
姐和麝月姐姐玩,我怕冻着他,还把他揽在一个被窝儿里呢。这有什么?大
凡一个人,总别酸文假醋的才好。”五儿听了,句句都是宝玉调戏之意,那
知这位呆爷却是实心实意的话。五儿此时走开不好,站着不好,坐下不好,
倒没了主意。因拿眼一溜,抿着嘴儿笑道:“你别混说了。看人家听见,什
么意思?怨不得人家说你专在女孩儿身上用工夫。你自己放着二奶奶和袭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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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姐,都是仙人儿似的,只爱和别人混搅。明儿再说这些话,我回了二奶奶,
看你什么脸见人。”正说着,只听外面“咕咚”一声,把两个人吓了一跳。
里间宝钗咳嗽了一声,宝玉听见连忙嘴儿,五儿也就忙忙的息了灯,悄悄
的躺下了。原来宝钗袭人因昨夜不曾睡,又兼日间劳乏了一天,所以睡去,
都不曾听见他们说话,此时院中一响,猛然惊醒,听了听,也无动静。宝玉
此时躺在床上,心里疑惑:“莫非林妹妹来了,听见我和五儿说话,故意吓
我们的?”翻来覆去,胡思乱想,五更以后,才朦胧睡去。
却说五儿被宝玉鬼混了半夜,又兼宝钗咳嗽,自己怀着鬼胎,生怕宝钗
听见了,也是思前想后,一夜无眠。次日一早起来,见宝玉尚自昏昏睡着,
便轻轻儿的收拾了屋子。那时麝月已醒,便道:“你怎么这么早起来了?你
难道一夜没睡吗?”五儿听这话又似麝月知道了的光景,便只是讪笑,也不
答言。一时宝钗袭人也都起来,开了门。见宝玉尚睡,却也纳闷:“怎么在
外头两夜睡的倒这么安稳呢?”及宝玉醒来,见众人都起来了,自己连忙爬
起。揉着眼睛,细想昨夜又不曾梦见,可是“仙凡路隔”了。慢慢的下了床,
又想昨夜五儿说的“宝钗袭人都是天仙一般”,这话却也不错,便怔怔的瞅
着宝钗。
宝钗见他发怔,虽知他为黛玉之事,却也定不得梦不梦,只是瞅的自己
倒不好意思的,便道:“你昨夜可遇见仙了么?”宝玉听了,只道昨晚的话
宝钗听见了,笑着勉强说道:“这是那里的话?”那五儿听了这一句,越发
心虚起来,又不好说的,只得且看宝钗的光景。只见宝钗又笑着问五儿道:
“你听见二爷睡梦里和人说话来着么?”宝玉听了,自己坐不住,搭讪着走
开了。五儿把脸飞红,只得含糊道:“前半夜倒说了几句,我也没听真。什
么 ‘担了虚名’,又什么 ‘没打正经主意’,我也不懂,劝着二爷睡了。后来
我也睡了,不知二爷还说来着没有。”宝钗低头一想:“这话明是为黛玉了。
但尽着叫他在外头,恐怕心邪了,招出些花妖柳怪来。况兼他的旧病,原在
姐妹上情重,只好设法将他的心意挪移过来,然后能免无事。”想到这里,
不免面红耳热起来,也就讪讪的进房梳洗去了。
且说贾母两日高兴,略吃多了些,这晚有些不受用;第二天,便觉着胸
口饱闷。鸳鸯等要回贾政,贾母不叫言语,说:“我这两日嘴馋些,吃多了
点子。我饿一顿就好了,你们快别吵嚷。”于是鸳鸯等并没有告诉人。这日
晚间,宝玉回到自己屋里,见宝钗自贾母王夫人处才请了晚安回来。宝玉想
着早起之事,未免赧颜抱惭,宝钗看他这样的,也晓得是没意思的光景。因
想着他是个痴情人,要治他的这个病,少不得仍以痴情治之。想了想,便问
宝玉道:“你今夜还在外头睡去罢咧?”宝玉自觉没趣,便道:“里头外头都
是一样的。”宝钗意欲再说,反觉碍难出口。袭人道:“罢呀,这倒是什么道
理呢?我不信睡的那么安顿。”五儿听见这话,连忙接口道:“二爷在外头睡,
别的倒没有什么,只爱说梦话,叫人摸不着头脑儿,又不敢驳他的回。”袭
人便道:“我今日挪出床上睡睡,看说梦话不说。你们只管把二爷的铺盖铺
在里间就完了。”宝钗听了,也不作声。宝玉自己惭愧,那里还有强嘴的分
儿,便依着搬进来。一则宝玉抱歉,欲安宝钗之心;二则宝钗恐宝玉思郁成
疾,不如稍示柔情,使得亲近,以为移花接木之计。于是当晚袭人果然挪出
去。这宝玉固然是有意负荆,那宝钗自然也无心拒客,从过门至今日,方才
是雨腻云香,氤氲调畅。从此“二五之精,妙合而凝”。此是后话不提。
且说次日宝玉宝钗同起,宝玉梳洗了,先过贾母这边来。这里贾母因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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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玉,又想宝钗孝顺,忽然想起一件东西来。便叫鸳鸯开了箱子,取出祖上
所遗的一个汉玉玦,虽不及宝玉他那块玉石,挂在身上却也希罕。鸳鸯找
出来递与贾母,便说道:“这件东西,我好象从没见的。老太太这些年还记
得这样清楚,说是那一箱什么匣子里装着,我按着老太太的话一拿就拿出来
了。老太太这会子叫拿出来做什么?”贾母道:“你那里知道?这块玉还是
祖爷爷给我们老太爷,老太爷疼我,临出嫁的时候叫了我去,亲手递给我的。
还说:‘这玉是汉朝所佩的东西,很贵重,你拿着就象见了我的一样。’我那
时还小,拿了来也不当什么便撩在箱子里。到了这里,我见咱们家的东西也
多,这算得什么,从没带过,一撩便撩了六十多年。今儿见宝玉这样孝顺,
他又丢了一块玉,故此想着拿出来给他,也象是祖上给我的意思。”一时宝
玉请了安,贾母便喜欢道:“你过来,我给你一件东西瞧瞧。”宝玉走到床前,
贾母便把那块汉玉递给宝玉。宝玉接来一瞧,那玉有三寸方圆,形似甜瓜,
色有红晕,甚是精致。宝玉口口称赞。贾母道:“你爱么?这是我祖爷爷给
我的,我传了你罢。”宝玉笑着,请了个安谢了,又拿了要送给他母亲瞧。
贾母道:“你太太瞧了,告诉你老子,又说疼儿子不如疼孙子了。他们从没
见过。”宝玉笑着去了。宝钗等又说了几句话,也辞了出来。
自此,贾母两日不进饮食,胸口仍是膨闷,觉得头晕目眩,咳嗽。邢王
二夫人、凤姐等请安,见贾母精神尚好,不过叫人告诉贾政,立刻来请了安。
贾政出来,即请大夫看脉。不多一时,大夫来诊了脉,说是有年纪的人,停
了些饮食,感冒些风寒,略消导发散些就好了。开了方子,贾政看了,知是
寻常药品,命人煎好进服。以后贾政早晚进来请安。一连三日,不见稍减。
贾政又命贾琏打听好大夫,“快去请来瞧老太太的病。咱们家常请的几个大
夫,我瞧着不怎么好,所以叫你去。”贾琏想了一想,说道:“记得那年宝兄
弟病的时候,倒是请了一个不行医的来瞧好了的,如今不如找他。”贾政道:
“医道却是极难的,越是不兴时的大夫倒有本领。你就打发人去找来罢。”
贾琏即忙答应去了,回来说道:“这刘大夫新近出城教书去了,过十来天进
城一次。这时等不得,又请了一位,也就来了。”贾政听了,只得等着,不
提。
且说贾母病时,合宅女眷无日不来请安。一日,众人都在那里,只见看
园内腰门的老婆子进来回说:“园里的栊翠庵的妙师父知道老太太病了,特
来请安。”众人道:“他不常过来,今儿特来,你们快请进来。”凤姐走到床
前回了贾母。岫烟是妙玉的旧相识,先走出去接他。只见妙玉头带妙常冠,
身上穿一件月白素绸袄儿,外罩一件水田青缎镶边长背心,拴着秋香色的丝
绦,腰下系一条淡墨画的白绫裙,手执塵尾念珠,跟着一个侍儿,飘飘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