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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心优雅-任志强

_54 任志强 (现代)
西平王府两处叩谢,求二位王爷照应他哥哥侄儿。二王应许。贾政又在同寅
相好处托情。
且说贾琏打听得父兄之事不大妥,无法可施,只得回到家中。平儿守着
凤姐哭泣,秋桐在耳房里抱怨凤姐。贾琏走到旁边,见凤姐奄奄一息,就有
多少怨言,一时也说不出来。平儿哭道:“如今已经这样,东西去了不能复
来;奶奶这样,还得再请个大夫瞧瞧才好啊。”贾琏啐道:“呸!我的性命还
不保,我还管他呢!”凤姐听见,睁眼一瞧,虽不言语,那眼泪直流。看见
贾琏出去了,便和平儿道:“你别不达时务了。到了这个田地,你还顾我做
什么?我巴不得今儿就死才好。只要你能够眼里有我,我死后你扶养大了巧
姐儿,我在阴司里也感激你的情。”平儿听了,越发抽抽搭搭的哭起来了。
凤姐道:“你也不糊涂。他们虽没有来说,必是抱怨我的。虽说事是外头闹
起,我不放账,也没我的事。如今枉费心计,挣了一辈子的强,偏偏儿的落
在人后头了!我还恍惚听见珍大爷的事,说是强占良民妻子为妾,不从逼死,
有个姓张的在里头,你想想还有谁呢?要是这件事审出来,咱们二爷是脱不
了的,我那时候儿可怎么见人呢?我要立刻就死,又耽不起吞金服毒的。你
还要请大夫,这不是你疼我,反倒害了我了么?”平儿愈听愈惨,想来实在
难处,恐凤姐自寻短见,只得紧紧守着。
幸贾母不知底细,因近日身子好些,又见贾政无事,宝玉宝钗在旁,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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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不离左右,略觉放心。素来最疼凤姐,便叫鸳鸯:“将我的体己东西拿些
给凤丫头,再拿些银钱交给平儿,好好的伏侍好了凤丫头,我再慢慢的分派。”
又命王夫人照看邢夫人。此时宁国府第入官,所有财产房地等项并家奴等俱
已造册收尽。这里贾母命人将车接了尤氏婆媳过来。可怜赫赫宁府,只剩得
他们婆媳两个并佩凤偕鸾二人,连一个下人没有。贾母指出房子一所居住,
就在惜春所住的间壁,又派了婆子四人、丫头两个伏侍。一应饭食起居在大
厨房内分送,衣裙什物又是贾母送去,零星需用亦在账房内开销,俱照荣府
每人月例之数。那贾赦、贾珍、贾蓉在锦衣府使用,账房内实在无项可支。
如今凤姐儿一无所有,贾琏外头债务满身。贾政不知家务,只说:“已经托
人,自有照应。”贾琏无计可施,想到那亲戚里头,薛姨妈家已败,王子腾
已死,馀者亲戚虽有,俱是不能照应的,只得暗暗差人下屯,将地亩暂卖数
千金作为监中使费。贾琏如此一行,那些家奴见主家势败,也便趁此弄鬼,
并将东庄租税也就指名借用些。此是后话,暂且不提。
且说贾母见祖宗世职革去,现在子孙在监质审,邢夫人尤氏等日夜啼哭,
凤姐病在垂危,虽有宝玉宝钗在侧,只可解劝,不能分忧,所以日夜不宁,
思前想后,眼泪不干。一日傍晚,叫宝玉回去,自己扎挣坐起,叫鸳鸯等各
处佛堂上香;又命自己院内焚起斗香,用拐柱着,出到院中。琥珀知是老太
太拜佛,铺下大红猩毡拜垫。贾母上香跪下,磕了好些头,念了一回佛,含
泪祝告天地道:“皇天菩萨在上:我贾门史氏,虔诚祷告,求菩萨慈悲。我
贾门数世以来,不敢行凶霸道。我帮夫助子,虽不能为善,也不敢作恶。必
是后辈儿孙骄奢淫佚,暴殄天物,以致合府抄检。现在儿孙监禁,自然凶多
吉少,皆由我一人罪孽,不教儿孙,所以至此。我今叩求皇天保佑,在监的
逢凶化吉,有病的早早安身。总有合家罪孽,情愿一人承当,求饶恕儿孙。
若皇天怜念我虔诚,早早赐我一死,宽免儿孙之罪!”默默说到此处,不禁
伤心,呜呜咽咽的哭泣起来。鸳鸯珍珠一面解劝,一面扶进房去。
只见王夫人带了宝玉宝钗过来请晚安,见贾母伤悲,三人也大哭起来。
宝钗更有一层苦楚:想哥哥也在外监,将来要处决,不知可能减等;公婆虽
然无事,眼见家业箫条;宝玉依然疯傻,毫无志气。想到后来终身,更比贾
母王夫人哭的悲痛。宝玉见宝钗如此,他也有一番悲戚,想着:“老太太年
老不得安心,老爷太太见此光景,不免悲伤,众姐妹风流云散,一日少似一
日。追思园中吟诗起社,何等热闹;自林妹妹一死,我郁闷到今,又有宝姐
姐伴着,不便时常哭泣。况他又忧兄思母,日夜难得笑容。今日看他悲哀欲
绝,心里更加不忍。”竟嚎啕大哭起来。鸳鸯、彩云、莺儿、袭人看着,也
各有所思,便都抽抽搭搭的。馀者丫头们看的伤心,不觉也都哭了。竟无人
劝。满屋中哭声惊天动地,将外头上夜婆子吓慌,急报于贾政知道。那贾政
正在书房纳闷,听见贾母的人来报,心中着忙,飞奔进内。远远听得哭声甚
众,打量老太太不好,急的魂魄俱丧。疾忙进来,只见坐着悲啼,才放下心
来,便道:“老太太伤心,你们该劝解才是啊,怎么打伙儿哭起来了?”众
人这才急忙止哭,大家对面发怔。贾政上前安慰了老太太,又说了众人几句。
都心里想道:“我们原怕老太太悲伤,所以来劝解,怎么忘情,大家痛哭起
来?”
正自不解,只见老婆子带了史侯家的两个女人进来,请了贾母的安,又
向众人请安毕,便说道:“我们家的老爷、太太、姑娘打发我来说:听见府
里的事,原没什么大事,不过一时受惊。恐怕老爷太太烦恼,叫我们过来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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诉一声,说这里二老爷是不怕的了。我们姑娘本要自己来的,因不多几日就
要出阁,所以不能来了。”贾母听了,不便道谢,说:“你回去给我问好。这
是我们的家运合该如此。承你们老爷太太惦记着,改日再去道谢。你们姑娘
出阁,想来姑爷是不用说的了,他们的家计如何呢?”两个女人回道:“家
计倒不怎么着,只是姑爷长的很好,为人又和平。我们见过好几次,看来和
这里的宝二爷差不多儿,还听见说,文才也好。”贾母听了,喜欢道:“这么
着才好,这是你们姑娘的造化。只是咱们家的规矩还是南方礼儿,所以新姑
爷我们都没见过。我前儿还想起我娘家的人来,最疼的就是你们姑娘,一年
三百六十天,在我跟前的日子倒有二百多天。混的这么大了,我原想给他说
个好女婿,又为他叔叔不在家,我又不便作主。他既有造化配了个好姑爷,
我也放心。月里头出阁,我原想过来吃杯喜酒,不料我们家闹出这样事来,
我的心就象在热锅里熬的似的,那里能够再到你们家去?你回去说我问好,
我们这里的人都请安问好。你替另告诉你们姑娘,不用把我放在心上。我是
八十多岁的人了,就死也算不得没福了。只愿他过了门,两口儿和和顺顺的
百年到老,我就心安了。”说着,不觉掉下泪来。那女人道:“老太太也不必
伤心。姑娘过了门,等回了九,少不得同着姑爷过来请老太太的安。那时老
太太见了才喜欢呢。”贾母点头。那女人出去。别人都不理论,只有宝玉听
着发了一回怔。心里想道:“为什么人家养了女孩儿到大了必要出嫁呢?一
出了嫁就改换了一个人似的。史妹妹这么个人,又叫他叔叔硬压着配了人了。
他将来见了我,必是也不理我了。我想一个人到了这个没人理的分儿,还活
着做什么!”想到这里,又是伤心,见贾母此时才安,又不敢哭,只得闷坐
着。
一时贾政不放心,又进来瞧瞧老太太。见是好些,便出来传了赖大,叫
他将合府里管事的家人的花名册子拿来,一齐点了一点。除去贾赦入官的人,
尚有三十馀家,共男女二百十二名。贾政叫现在府内当差的男人共四十一名
进来,问起历年居家用度,共有若干进来,该用若干出去。那管总的家人将
近来支用簿子呈上。贾政看时,所入不敷所出,又加连年宫里花用,帐上多
有在外浮借的。再查东省地租,近年所交不及祖上一半,如今用度比祖上加
了十倍。贾政不看则已,看了急的跺脚道:“这还了得!我打谅琏儿管事,
在家自有把持,岂知好几年头里,已经 ‘寅年用了卯年’的,还是这样装好
看,竟把世职俸禄当作不打紧的事,有什么不败的呢?我如今要省俭起来,
已是迟了。”想到这里,背着手踱来踱去,竟无方法。众人知贾政不知理家,
也是白操心着急,便说道:“老爷也不用心焦,这是家家这样的。若是统总
算起来,连王爷家还不够过的呢,不过是装着门面,过到那里是那里罢咧。
如今老爷到底得了主上的恩典,才有这点子家产,若是一并入了官,老爷就
不过了不成?”贾政嗔道:“放屁!你们这班奴才最没良心的。仗着主子好
的时候儿,任意开销,到弄光了,走的走跑的跑,还顾主子的死活吗?如今
你们说是没有查抄,你们知道吗?外头的名声,连大本儿都保不住了,还搁
的住你们在外头支架子说大话,诓人骗人?到闹出事来,望主子身上一推就
完了!如今大老爷和你珍大爷的事,说是咱们家人鲍二吵嚷的,我看这册子
上并没有什么鲍二,这是怎么说?”众人回道:“这鲍二是不在档子上的。
先前在宁府册上。为二爷见他老实,把他们两口子叫过来了。后来他女人死
了,他又回宁府去。自从老爷衙门里头有事,老太太、太太们和爷们往陵上
去了,珍大爷替理家事,带过来的,以后也就去了。老爷几年不管家务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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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里知道这些事呢?老爷只打量着册子上有这个名字就只有这一个人呢,不
知道一个人手底下亲戚们也有好几个,奴才还有奴才呢。”贾政道:“这还了
得!”想来一时不能清理,只得喝退众人。早打了主意在心里了。且听贾赦
等的官事审的怎样再定。
一日,正在书房筹算,只见一人飞奔进来,说:“请老爷快进内廷问话。”
贾政听了,心下着忙,只得进去。未知吉凶,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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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回 散馀资贾母明大义 复世职政老沐天恩
话说贾政进内,见了枢密院各位大臣,又见了各位王爷。北静王道:“今
日我们传你来,有遵旨问你的事。”贾政急忙跪下。众大臣便问道:“你哥哥
交通外官、恃强凌弱、纵儿聚赌、强占良民妻女不遂逼死的事,你都知道么?”
贾政回道:“犯官自从主恩钦点学政任满后,查看赈恤,于上年冬底回家,
又蒙堂派工程,后又任江西粮道,题参回都,仍在工部行走,日夜不敢怠惰。
一应家务,并未留心伺察,实在糊涂。不能管教子侄,这就是辜负圣恩。只
求主上重重治罪。”北静王据说转奏。不多时传出旨来,北静王便述道:“主
上因御史参奏贾赦交通外官,恃强凌弱,——据该御史指出平安州互相往来,
贾赦包揽词讼——严鞫贾赦,据供平安州原系姻亲来往,并未干涉官事,该
御史亦不能指实。惟有倚势强索石呆子古扇一款是实的,然系玩物,究非强
索良民之物可比。虽石呆子自尽,亦系疯傻所致,与逼勒致死者有间。今从
宽将贾赦发往台站效力赎罪。所参贾珍强占良民妻女为妾不从逼死一款,提
取都察院原案,看得尤二姐实系张华指腹为婚未娶之妻,因伊贫苦自愿退婚,
尤二姐之母愿结贾珍之弟为妾,并非强占。再尤三姐自刎掩埋、并未报官一
款,查尤三姐原系贾珍妻妹,本意为伊择配,因被逼索定礼,众人扬言秽乱,
以致羞忿自尽,并非贾珍逼勒致死。但身系世袭职员,罔知法纪,私埋人命,
本应重治,念伊究属功臣后裔,不忍加罪,亦从宽革去世职,派往海疆效力
赎罪。贾蓉年幼无干,省释。贾政实系在外任多年,居官尚属勤慎,免治伊
治家不正之罪。”
贾政听了,感激涕零,叩首不及,又叩求王爷代奏下忱。北静王道:“你
该叩谢天恩,更有何奏?”贾政道:“犯官仰蒙圣恩,不加大罪,又蒙将家
产给还,实在扪心惶愧。愿将祖宗遗受重禄,积馀置产,一并交官。”北静
王道:“主上仁慈待下,明慎用刑,赏罚无差。如今既蒙莫大深恩,给还财
产,你又何必多此一秦?众官也说不必。贾政便谢了恩,叩谢了王爷出来,
恐贾母不放心,急忙赶回。上下男女人等不知传进贾政是何吉凶,都在外头
打听,一见贾政回家,都略略的放心,也不敢问。
只见贾政忙忙的走到贾母跟前,将蒙圣恩宽免的事细细告诉了一遍。贾
母虽则放心,只是两个世职革去,贾赦又往台站效力,贾珍又往海疆,不免
又悲伤起来。邢夫人尤氏听见这话,更哭起来。贾政便道:“老太太放心。
大哥虽则台站效力,也是为国家办事,不致受苦,只要办得妥当,就可复职。
珍儿正是年轻,很该出力。若不是这样,便是祖父的馀德亦不能久享。”说
了些宽慰的话。贾母素来本不大喜欢贾赦,那边东府贾珍究竟隔了一层,只
有邢夫人尤氏痛哭不止。邢夫人想着:“家产一空,丈夫年老远出,膝下虽
有琏儿,又是素来顺他二叔的,如今都靠着二叔,他两口子自然更顺着那边
去了。独我一人孤苦伶仃,怎么好?”那尤氏本来独掌宁府的家计,除了贾
珍,也算是惟他为尊,又与贾珍夫妻相和;如今犯事远出,家财抄尽,依住
荣府,虽则老太太疼爱,终是依人门下。又兼带着佩凤偕鸾,那蓉儿夫妇也
还不能兴家立业。又想起:“二妹妹三妹妹都是琏二爷闹的,如今他们倒安
然无事,依旧夫妻完聚,只剩我们几个,怎么度日?”想到这里,痛哭起来。
贾母不忍,便问贾政道:“你大哥和珍儿现已定案,可能回家?蓉儿既没他
的事,也该放出来了。”贾政道:“若在定例呢,大哥是不能回家的。我已托
人徇个私情,叫我大哥同着侄儿回家,好置办行装,衙门内业已应了。想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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蓉儿同着他爷爷父亲一起出来。只请老太太放心,儿子办去。”
贾母又道:“我这几年老的不成人了,总没有问过家事。如今东府里是
抄了去了,房子入官不用说;你大哥那边,琏儿那里,也都抄了。咱们西府
里的银库和东省地土,你知道还剩了多少?他两个起身,也得给他们几千银
子才好。”贾政正是没法,听见贾母一问,心想着:“若是说明,又恐老太太
着急;若不说明,不用说将来,只现在怎样办法呢?”想毕,便回道:“若
老太太不问,儿子也不敢说。如今老太太既问到这里,现在琏儿也在这里,
昨日儿子已查了:旧库的银子早已虚空,不但用尽,外头还有亏空。现今大
哥这件事,若不花银托人,虽说主上宽恩,只怕他们爷儿两个也不大好,就
是这项银子尚无打算。东省的地亩,早已寅年吃了卯年的租儿了,一时也弄
不过来,只好尽所有蒙圣恩没有动的衣服首饰折变了,给大哥和珍儿作盘费
罢了。过日的事只可再打算。”贾母听了,又急的眼泪直淌。说道:“怎样着?
咱们家到了这个田地了么?我虽没有经过,我想起我家向日比这里还强十
倍,也是摆了几年虚架子,没有出这样事,已经塌下来了,不消一二年就完
了!据你说起来,咱们竟一两年就不能支了?”贾政道:“若是这两个世俸
不动,外头还有些挪移。如今无可指称,谁肯接济?”说着,也泪流满,“想
起亲戚来,用过我们的,如今都穷了;没有用过我们的,又不肯照应。昨日
儿子也没有细查,只看了家下的人丁册子,别说上头的钱一无所出,那底下
的人也养不起许多。”
贾母正在忧虑,只见贾赦、贾珍、贾蓉一齐进来给贾母请安。贾母看这
般光景,一只手拉着贾赦,一只手拉着贾珍,便大哭起来。他两人脸上羞惭,
又见贾母哭泣,都跪在地下哭着说道:“儿孙们不长进,将祖上功勋丢了,
又累老太太伤心,儿孙们是死无葬身之地的了!”满屋中人看这光景,又一
齐大哭起来。贾政只得劝解:“倒先要打算他两个的使用。大约在家只可住
得一两日,迟则人家就不依了。”老太太含悲忍泪的说道:“你两个且各自同
你们媳妇们说说话儿去罢。”又吩咐贾政道:“这件事是不能久待的。想来外
面挪移,恐不中用,那时误了钦限,怎么好?只好我替你们打算罢了。就是
家中如此乱糟糟的,也不是常法儿。”一面说着,便叫鸳鸯吩咐去了。这里
贾赦等出来,又与贾政哭泣了一会,都不免将从前任性、过后恼悔、如今分
离的话说了一会,各自夫妻们那边悲伤去了。贾赦年老,倒还撂的下;独有
贾珍与尤氏怎忍分离?贾琏贾蓉两个也只有拉着父亲啼哭。虽说是比军流减
等,究竟生离死别。这也是事到如此,只得大家硬着心肠过去。
却说贾母叫邢王二夫人同着鸳鸯等开箱倒笼,将做媳妇到如今积攒的东
西都拿出来,又叫贾赦、贾政、贾珍等一一的分派。给贾赦三千两,说:“这
里现有的银子你拿二千两去做你的盘费使用,留一千给大太太零用。这三千
给珍儿:你只许拿一千去,留下二千给你媳妇收着。仍旧各自过日子。房子
还是一处住,饭食各自吃罢。四丫头将来的亲事,还是我的事。只可怜凤丫
头操了一辈子心,如今弄的精光,也给他三千两,叫他自己收着,不许叫琏
儿用。如今他还病的神昏气短,叫平儿来拿去。这是你祖父留下的衣裳,还
有我少年穿的衣服首饰,如今我也用不着了。男的呢,叫大老爷、珍儿、琏
儿、蓉儿拿去分了。女的呢,叫大太太、珍儿媳妇、凤丫头拿了分去。这五
百两银子交给琏儿,明年将林丫头的棺材送回南去。”分派定了,又叫贾政
道:“你说外头还该着账呢,这是少不得的,你叫拿这金子变卖偿还。这是
他们闹掉了我的。你也是我的儿子,我并不偏向。宝玉已经成了家,我下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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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这些金银东西,大约还值几千银子,这是都给宝玉的了。珠儿媳妇向来孝
顺我,兰儿也好,我也分给他们些。这就是我的事情完了。”贾政等见母亲
如此明断分晰,俱跪下哭着说:“老太太这么大年纪,儿孙们没点孝顺,承
受老祖宗这样恩典,叫儿孙们更无地自容了。”贾母道:“别瞎说了。要不闹
出这个乱儿来,我还收着呢。只是现在家人太多,只有二老爷当差,留几个
人就够了。你就吩咐管事的,将人叫齐了,分派妥当。各家有人就罢了。譬
如那时都抄了,怎么样呢?我们里头的,也要叫人分派,该配人的配人,赏
去的赏去。如今虽说这房子不入官,你到底把这园子交了才是呢。那些地亩
还交琏儿清理,该卖的卖,留的留,再不可支架子,做空头。我索性说了罢:
江南甄家还有几两银子,二太太那里收着,该叫人就送去罢。倘或再有点事
儿出来,可不是他们 ‘躲过了风暴又遭了雨’了么?”贾政本是不知当家立
计的人,一听贾母的话,一一领命,心想:“老太太实在真真是理家的人。
都是我们这些不长进的闹坏了。”
贾政见贾母劳乏,求着老太太歇歇养神。贾母又道:“我所剩的东西也
有限,等我死了,做结果我的使用。下剩的都给伏侍我的丫头。”贾政等听
到这里,更加伤感,大家跪下:“请老太太宽怀。只愿儿子们托老太太的福,
过了些时,都邀了恩眷,那时兢兢业业的治起家来,以赎前愆,奉养老太太
到一百岁。”贾母道:“但愿这样才好,我死了也好见祖宗。你们别打量我是
享得富贵受不得贫穷的人哪!不过这几年看着你们轰轰烈烈,我乐得都不管,
说说笑笑,养身子罢了。那知道家运一败,直到这样!若说外头好看,里头
空虚,是我早知道的了,只是 ‘居移气,养移体’,一时下不了台就是了。
如今借此正好收敛,守住这个门头儿,不然,叫人笑话。你还不知,只打量
我知道穷了,就着急的要死。我心里是想着祖宗莫大的功勋,无一日不指望
你们比祖宗还强,能够守住也罢了。谁知他们爷儿两个做些什么勾当!”
贾母正自长篇大论的说,只见丰儿慌慌张张的跑来回王夫人道:“今早
我们奶奶听见外头的事,哭了一场,如今气都接不上了,平儿叫我来回太太。”
丰儿没有说完,贾母听见,便问:“到底怎么样?”王夫人便代回道:“如今
说是不大好。”贾母起身道:“嗳!这些冤家,竟要磨死我了。”说着,叫人
扶着,要亲自看去。贾政急忙拦住劝道:“老太太伤了好一会子心,又分派
了好些事,这会子该歇歇儿了。就是孙子媳妇有什么事,叫媳妇瞧去就是了,
何必老太太亲身过去呢?倘或再伤感起来,老太太身上要有一点儿不好,叫
做儿子的怎么处呢?”贾母道:“你们各自出去,等一会子再进来,我还有
话说。”贾政不敢多言,只得出来料理兄侄起身的事,又叫贾琏挑人跟去。
这里贾母才叫鸳鸯等派人拿了给凤姐的东西,跟着过来。
凤姐正在气厥。平儿哭的眼肿腮红,听见贾母带着王夫人等过来,疾忙
出来迎接。贾母便问:“这会子怎么样了?”平儿恐惊了贾母,便说:“这会
子好些儿。”说着,跟了贾母等进来,赶忙先走过去,轻轻的揭开帐子。凤
姐开眼瞧着,只见贾母进来,满心惭愧。先前原打量贾母等恼他,不疼他了,
是死活由他的,不料贾母亲自来瞧,心里一宽,觉那拥塞的气略松动些,便
要扎挣坐起。贾母叫平儿按着:“不用动。你好些么?”凤姐含泪道:“我好
些了。只是从小儿过来,老太太、太太怎么样疼我!那知我福气薄,叫神鬼
支使的失魂落魄,不能够在老太太、太太跟前尽点儿孝心,讨个好儿,还这
样把我当人,叫我帮着料理家务,被我闹的七颠八倒,我还有什么脸见老太
太、太太呢?今日老太太、太太亲自过来,我更担不起了。恐怕该活三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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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折了两天去了。”说着悲咽。贾母道:“那些事原是外头闹起来的,与你什
么相干?就是你的东西被人拿去,这也算不了什么呀。我带了好些东西给你,
你瞧瞧。”说着,叫人拿上来给他瞧。凤姐本是贪得无厌的人,如今被抄净
尽,自然愁苦,又恐人埋怨,正是几不欲生的时候。今见贾母仍旧疼他,王
夫人也不嗔怪,过来安慰他,又想贾琏无事,心下安放好些。便在枕上与贾
母磕头,说道:“请老太太放心。若是我的病托着老太太的福好了,我情愿
自己当个粗使的丫头,尽心竭力的伏侍老太太、太太罢!”贾母听他说的伤
心,不免掉下泪来。
宝玉是从来没有经过这大风浪的,心下只知安乐、不知忧患的人,如今
碰来碰去,都是哭泣的事,所以他竟比傻子尤甚,见人哭他就哭。凤姐看见
众人忧闷,反倒勉强说几句宽慰贾母的话,求着:“请老太太、太太回去,
我略好些过来磕头。”说着,将头仰起。贾母叫平儿:“好生服侍。短什么,
到我那里要去。”说着,带了王夫人将要回到自己房中,只听见两三处哭声。
贾母听着,实在不忍便叫王夫人散去,叫宝玉:“去见你大爷大哥,送一送
就回来。”自己躺在榻上下泪。幸喜鸳鸯等能用百样言语劝解,贾母暂且安
歇。
不言贾赦等分离悲痛。那些跟去的人,谁是愿意的?不免心中抱怨,叫
苦连天。正是生离果胜死别,看者比受者更加伤心。好好的一个荣国府,闹
到人嚎鬼哭。贾政最循规矩,在伦常上也讲究的,执手分别后,自己先骑马
赶至城外,举酒送行,又叮咛了好些“国家轸恤勋臣,力图报称”的话。贾
赦等挥泪分头而别。
贾政带了宝玉回家,未及进门,只见门上有好些人在那里乱嚷,说,“今
日旨意:将荣国公世职着贾政承袭。”那些人在那里要喜钱,门上人和他们
分争,说:“是本来的世职,我们本家袭了,有什么喜报?”那些人说道:“那
世职的荣耀,比任什么还难得,你们大老爷闹掉了,想要这个,再不能的了。
如今圣人的恩典比天还大,又赏给二老爷了,这是千载难逢的,怎么不给喜
钱?”正闹着,贾政回家,门上回了。虽则喜欢,究竟是哥哥犯事所致,反
觉感极涕零,赶着进内告诉贾母。贾母自然喜欢,拉着说了些勤黾报恩的话。
王夫人正恐贾母伤心,过来安慰,听得世职复还,也是欢喜。独有邢夫人尤
氏心下悲苦,只好不露出来。
且说外面这些趋炎奉势的亲戚朋友,先前贾宅有事,都远避不来;今儿
贾政袭职,知圣眷尚好,大家都来贺喜。那知贾政纯厚性成,因他袭哥哥的
职,心内反生烦恼,只知感激天恩。于第二日进内谢恩,到底将赏还府第园
子备折奏请入官。内廷降旨不必,贾政才得放心回家,以后循分供职。
但是家计箫条,入不敷出。贾政又不能在外应酬。家人们见贾政忠厚,
凤姐抱病不能理家,贾琏的亏空一日重似一日,难免典房卖地。府内家人几
个有钱的,怕贾琏缠扰,都装穷躲事,甚至告假不来,各自另寻门路。独有
一个包勇,虽是新投到此,恰遇荣府坏事,他倒有些真心办事,见那些人欺
瞒主子,便时常不忿。奈他是个新来乍到的人,一句话也插不上,他便生气,
每日吃了就睡。众人嫌他不肯随和,便在贾政前说他终日贪杯生事,并不当
差。贾政道:“随他去罢。原是甄府荐来,不好意思。横竖家内添这一个人
吃饭,虽说穷,也不在他一人身上。”并不叫驱逐。众人又在贾琏跟前说他
怎么样不好,贾琏此时也不敢自作威福,只得由他。
忽一日,包勇耐不过,吃了几杯酒,在荣府街上闲逛,见有两个人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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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人说道:“你瞧,这么个大府,前儿抄了家,不知如今怎么样了?”那人
道:“他家怎么能败?听见说,里头有位娘娘是他家的姑娘,虽是死了,到
底有根基的。况且我常见他们来往的都是王公侯伯,那里没有照应?就是现
在的府尹,前任的兵部,是他们的一家儿。难道有这些人还护庇不来么?”
那人道:“你白住在这里!别人犹可,独是那个贾大人更了不得。我常见他
在两府来往,前儿御史虽参了,主子还叫府尹查明实迹再办。你说他怎么样?
他本沾过两府的好处,怕人说他回护一家儿,他倒狠狠的踢了一脚,所以两
府里才到底抄了。你说如今的世情还了得吗!”两人无心说闲话,岂知旁边
有人跟着听的明白。包勇心下暗想:“天下有这样人!但不知是我们老爷的
什么人?我若见了他,便打他一个死,闹出事来,我承当去。”那包勇正在
酒后胡思乱想,忽听那边喝道而来。包勇远远站着,只见那两人轻轻的说道:
“这来的就是那个贾大人了。”包勇听了,心里怀恨,趁着酒兴,便大声说
道:“没良心的男女!怎么忘了我们贾家的恩了?”雨村在轿内听得一个“贾”
字,便留神观看,见是一个醉汉,也不理会,过去了。
那包勇醉着,不知好歹,便得意洋洋回到府中,问起同伴,知是方才见
的那位大人是这府里提拔起来的,“他不念旧恩,反来踢弄咱们家里,见了
他骂他几句,他竟不敢答言。”那荣府的人本嫌包勇,只是主人不计较他,
如今他又在外头惹祸,正好趁着贾政无事,便将包勇喝酒闹事的话回了贾政。
贾政此时正怕风波,听见家人回禀,便一时生气,叫进包勇来数骂了几句,
也不好深沉责罚他,便派去看园,不许他在外行走。那包勇本是个直爽的脾
气,投了主子,他便赤心护主,那知贾政反倒听了别人的话骂他。他也不敢
再辩,只得收拾行李往园中看守浇灌去了。未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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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回 强欢笑蘅芜庆生辰 死缠绵潇湘闻鬼哭
却说贾政先前曾将房产并大观园奏请入官,内廷不收,又无人居住,只
好封锁。因园子接连尤氏惜春住宅,太觉旷阔无人,遂将包勇罚看荒园。此
时贾政理家,奉了贾母之命,将人口渐次减少,诸凡省俭,尚且不能支持。
幸喜凤姐是贾母心爱的人,王夫人等虽不大喜欢,若说治家办事,尚能出力,
所以内事仍交凤姐办理。但近来因被抄以后,诸事运用不来,也是每形拮据。
那些房头上下人等原是宽裕惯了的,如今较往日十去其七,怎能周到?不免
怨言不绝。凤姐也不敢推辞,在贾母前扶病承欢。过了些时,贾赦贾珍各到
当差地方,恃有用度,暂且自安。写书回家,都言安逸,家中不必挂念。于
是贾母放心,邢夫人尤氏也略略宽怀。
一日,史湘云出嫁回门,来贾母这边请安。贾母提起他女婿甚好,史湘
云也将那里家中平安的话说了,请老太太放心。又提起黛玉去世,不免大家
落泪。贾母又想起迎春苦楚,越觉悲伤起来。史湘云解劝一回,又到各家请
安问好毕,仍到贾母房中安歇。言及薛家这样人家,“被薛大哥闹的家破人
亡,今年虽是缓决人犯,明年不知可能减等?”贾母道:“你还不知道呢:
昨儿蟠儿媳妇死的不明白,几乎又闹出一场事来。还幸亏老佛爷有眼,叫他
带来的丫头自己供出来了,那夏奶奶没的闹了,自家拦住相验,你姨妈这里
才将皮裹肉的打发出去了。如今守着蝌儿过日子。这孩子却有良心,他说哥
哥在监里尚没完事,不肯娶亲。你邢妹妹在大太太那边,也就很苦。琴姑娘
为他公公死了还没满服,梅家尚未娶去。你说说,真真是 ‘六亲同运’:薛
家是这么着;二太太的娘家大舅太爷一死,凤丫头的哥哥也不成人;那二舅
太爷是个小气的,又是官项不清,也是打饥荒;甄家自从抄家以后,别无信
息。”湘云道:“三姐姐去了,曾有书字回来么?”贾母道:“自从出了嫁,
二老爷回来说,你三姐姐在海疆很好。只是没有书信,我也是日夜惦记。为
我们家连连的出些不好事,所以我也顾不来。如今四丫头也没有给他提亲。
环儿呢,谁有功夫提起他来?如今我们家的日子比你从前在这里的时候更苦
了。只可怜你宝姐姐,自过了门,没过一天舒服日子。你二哥哥还是那么疯
疯癫癫,这怎么好呢!”
湘云道:“我从小儿在这里长大的,这里那些人的脾气,我都知道的。
这一回来了,竟都改了样子了。我打量我隔了好些时没来,他们生疏我;我
细想起来,竟不是的。就是见了我,瞧他们的意思,原要象先一样的热闹,
不知道怎么说说就伤起心来了,所以我坐了坐儿就到老太太这里来了。”贾
母道:“如今的日子在我也罢了,他们年轻轻儿的人,还了得。我正要想个
法儿,叫他们还热闹一天才好,只是打不起这个精神来。”湘云道:“我想起
来了:宝姐姐不是后儿的生日吗?我多住一天,给他拜个寿,大家热闹一天。
不知老太太怎么样?”贾母道:“我真正气糊涂了。你不提,我竟忘了。后
日可不是他的生日吗!我明日拿出钱来,给他办个生日。他没有定亲的时候,
倒做过好几次,如今过了门倒没有做。宝玉这孩子,头里很伶俐,很淘气;
如今因为家里的事不好,把这孩子越发弄的话都没有了。倒是珠儿媳妇还好。
他有的时候是这么着,没的时候他也是这么着,带着兰儿静静儿的过日子,
倒难为他。”湘云道:“别人还不离,独有琏二嫂子,连模样儿都改了,说话
也不伶俐了。明日等我来引逗他们,看他们怎么样。但只他们嘴里不说,心
里要抱怨我,说我有了——”刚说到这里,却把个脸飞红了。贾母会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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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怕什么?当初姊妹们都是在一处乐惯了的,说说笑笑,再别留这些心。
大凡一个人有也罢没也罢,总要受得富贵、耐得贫贱才好呢。你宝姐姐生来
是个大方的人。头里他家这样好,他也一点儿不骄傲;后来他家坏了事,他
也是舒舒坦坦的。如今在我家里,宝玉待他好,他也是那样安顿;一时待他
不好,也不见他有什么烦恼。我看这孩子倒是个有福的。你林姐姐他就最小
性儿,又多心,所以到底儿不长命的。凤丫头也见过些事,很不该略见些风
波就改了样子。他若这样没见识,也就是小器了。后儿宝丫头的生日,我另
拿出银子来,热热闹闹的给他做个生日,也叫他喜欢这么一天。”湘云答应
道:“老太太说的很是。索性把那些姐妹们都请了来,大家叙一叙。”贾母道:
“自然要请的。”一时高兴,遂叫鸳鸯拿出一百银子来,交给外头:“叫他明
日起,预备两天的酒饭。”鸳鸯领命,叫婆子交了出去。一宿无话。
次日传话出去,打发人去接迎春,又请了薛姨妈宝琴,叫带了香菱来又
请李婶娘,不多半日,李纹李绮都来了。宝钗本不知道,听见老太太的丫头
来请,说:“薛姨太太来了,请二奶奶过去呢。”宝钗心里喜欢,便是随身衣
服过去,要见他母亲。只见他妹子宝琴并香菱都在这里,又见李婶娘等人也
都来了,心想:“那些人必是知道我们家的事情完了,所以来问候的。”便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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