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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心优雅-任志强

_53 任志强 (现代)
姓贾的也不少,前儿监里收下了好几个贾家的家人,我倒说这里的贾家小一
辈子连奴才们虽不好,他们老一辈的还好,怎么犯了事呢?我打听了打听,
说是和这里贾家是一家儿,都住在外省,审明白了,解进来问罪的,我才放
心。若说贾二这小子,他忘恩负义,我就和几个朋友说他家怎么欺负人,怎
么放重利,怎么强娶活人妻。吵嚷出去,有了风声到了都老爷耳朵里头,这
一闹起来,叫他们才认得倪二金刚呢。他女人道:“你喝了酒睡去罢。他又
强占谁家的女人来着?没有的事,你不用混说了。”倪二道:“你们在家里,
那里知道外头的事?前年我在场儿里碰见了小张,说他女人被贾家占了,他
还和我商量,我倒劝着他才压住了。不知道小张如今那里去了,这两年没见。
若碰着了他,我倪二太爷出个主意,叫贾二小子死给我瞧瞧!好好儿的孝敬
孝敬我倪二太爷才罢了!”说着,倒身躺下,嘴里还是咕咕哝哝的说了一回,
便睡去了。他妻女只当是醉话,也不理他。明日早起,倪二又往赌场中去了,
不提。
且说雨村回到家中,歇息了一夜,将道上遇见甄士隐的事告诉了他夫人
一遍。他夫人便埋怨他:“为什么不回去瞧一瞧?倘或烧死了,可不是咱们
没良心。”说着掉下泪来。雨村道:“他是方外的人了,不肯和咱们在一处的。”
正说着,外头传进话来禀说:“前日老爷吩咐瞧那庙里失火去的人回来了。”
雨村踱了出来。那衙役请了安,回说:“小的奉老爷的命回去,也没等火灭,
冒着火进去瞧那道士,那里知他坐的地方儿都烧了。小的想着那道士必烧死
了。那烧的墙屋往后塌了,道士的影儿都没有了。只有一个蒲团,一个瓢儿,
还是好好的。小的各处找他的尸首,连骨头都没有一点儿。小的恐怕老爷不
信,想要拿这蒲团瓢儿回来做个证见,小的这么一拿,谁知都成了灰了。”
雨村听毕,心下明白,知士隐仙去,便把那衙役打发出去了。回到房中,并
没提起士隐火化之言,恐怕妇女不知,反生悲感,只说并无形迹,必是他先
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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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村出来,独坐书房,正要细想士隐的话,忽有家人传报说:“内廷传
旨,交看事件。”雨村疾忙上轿进内。只听见人说:“今日贾存周江西粮道被
参回来,在朝内谢罪。”雨村忙到了内阁,见了各大臣,将海疆办理不善的
旨意看了,出来即忙找着贾政,先说了些为他抱屈的话,后又道喜,问一路
可好。贾政也将违别以后的话细细的说了一遍。雨村道:“谢罪的本上了去
没有?”贾政道:“已上去了。等膳后下来看旨意罢。”正说着,只听里头传
出旨来叫贾政,贾政即忙进去。各大人有与贾政关切的,都在里头等着。等
了好一回,方见贾政出来。看见他带着满头的汗,众人迎上去接着,问:“有
什么旨意?”贾政吐舌道:“吓死人,吓死人!倒蒙各位大人关切,幸喜没
有什么事。”众人道:“旨意问了些什么?”贾政道:“旨意问的是云南私带
神枪一案。本上奏明是原任太师贾化的家人,主上一时记着我们先祖的名字,
便问起来。我忙着磕头奏明先祖的名字是代化,主上便笑了,还降旨意说:
‘前放兵部,后降府尹的,不是也叫贾化么?’”那时雨村也在傍边,倒吓
了一跳,便问贾政道:“老先生怎么奏的?”贾政道:“我便慢慢奏道:‘原
任太师贾化是云南人;现任府尹贾某是浙江人。’主上又问:‘苏州刺史奏的
贾范,是你一家子么?’我又磕头奏道:‘是。’主上便变色道:‘纵使家奴
强占良民妻女,还成事么?’我一句不敢奏。主上又问道:‘贾范是你什么
人?’我忙奏道:‘是远族。’主上哼了一声,降旨叫出来了。可不是诧事!”
众人道:“本来也巧。怎么一连有这两件事?”贾政道:“事倒不奇,倒是都
姓贾的不好。算来我们寒族人多,年代久了,各处都有。现在虽没有事,究
竟主上记着一个 ‘贾’字就不好。”众人说:“真是真,假是假,怕什么?”
贾政道:“我心里巴不得不做官,只是不敢告老,现在我们家里两个世袭,
这也无可奈何的。”雨村道:“如今老先生仍是工部,想来京官是没有事的。”
贾政道:“京官虽然无事,我究竟做过两次外任,也就说不齐了。”众人道:
“二老爷的人品行事,我们都佩服的。就是令兄大老爷,也是个好人。只要
在令侄辈身上严紧些就是了。”贾政道:“我因在家的日子少,舍侄的事情不
大查考,我心里也不甚放心。诸位今日提起,都是至相好,或者听见东宅的
侄儿家有什么不奉规矩的事么?”众人道:“没听见别的,只有几位侍郎心
里不大和睦,内监里头也有些。想来不怕什么,只要嘱咐那边令侄,诸事留
神就是了。”
众人说毕,举手而散,贾政然后回家。众子侄等都迎接上来。贾政迎着
请贾母的安,然后众子侄俱请了贾政的安,一同进府。王夫人等已到了荣禧
堂迎接。贾政先到了贾母那里拜见了,陈述些违别的话。贾母问探春消息,
贾政将许嫁探春的事都禀明了,还说:“儿子起身急促,难过重阳,虽没有
亲见,听见那边亲家的人来,说的极好。亲家老爷太太都说请老太太的安。
还说今冬明春,大约还可调进京来。这便好了。如今闻得海疆有事,只怕那
时还不能调。”贾母始则因贾政降调回来,知探春远在他乡,一无亲故,心
下伤感;后听贾政将官事说明,探春安好,也便转悲为喜,便笑着叫贾政出
去。然后弟兄相见,众子侄拜见,定了明日清晨拜祠堂。
贾政回到自己屋内,王夫人等见过,宝玉贾琏替另拜见。贾政见了宝玉
果然比起身之时脸面丰满,倒觉安静,独不知他心里糊涂,所以心甚喜欢,
不以降调为念,心想幸亏老太太办理的好。又见宝钗沉厚更胜先时,兰儿文
雅俊秀,便喜形于色。独见环儿仍是先前,究不甚钟爱。歇息了半天,忽然
想起:“为何今日短了一人?”王夫人知是想着黛玉,前因家书未报,今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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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刚到家,正是喜欢,不便直告,只说是病着。岂知宝玉的心里已如刀搅,
因父亲到家,只得把持心性伺候。王夫人设筵接风,子孙敬酒。凤姐虽是侄
媳,现办家事,也随了宝钗等递酒。贾政便叫递了一巡酒,“都歇息去罢。”
命众家人不必伺候,待明早拜过宗祠,然后进见。分派已定,贾政与王夫人
说些别后的话,馀者王夫人都不敢言。倒是贾政先提起王子腾的事来,王夫
人也不敢悲戚。贾政又说蟠儿的事,王夫人只说他是自作自受;趁便也将黛
玉已死的话告诉。贾政反吓了一惊,不觉掉下泪来,连声叹息。王夫人也掌
不住,也哭了。傍边彩云等即忙拉衣,王夫人止住,重又说些喜欢的话,便
安寝了。
次日一早,至宗祠行礼,众子侄都随往。贾政便在祠旁厢房坐下,叫了
贾珍贾琏过来,问起家中事务。贾珍拣可说的说了。贾政又道:“我初回家,
也不便来细细查问,只是听见外头说起你家里更不比从前,诸事要谨慎才好。
你年纪也不小了,孩子们该管教管教,别叫他们在外头得罪人。琏儿也该听
着。不是才回家就说你们,因我有所闻所以才说的。你们更该小心些。”贾
珍等脸涨通红的,也只答应个“是”字,不敢说什么。贾政也就罢了。回归
西府,众家人磕头毕,仍复进内,众女仆行礼,不必多赘。
只说宝玉因昨日贾政问起黛玉,王夫人答以有病,他便暗里伤心,直待
贾政命他回去,一路上已滴了好些眼泪。回到房中,见宝钗和袭人等说话,
他便独坐外间纳闷。宝钗叫袭人送过茶去,知他必是怕老爷查问工课,所以
如此,只得过来安慰。宝玉便借此过去向宝钗说:“你今夜先睡,我要定定
神。这时更不如从前了,三言倒忘两语,老爷瞧着不好。你先睡,叫袭人陪
我略坐坐。”宝钗不便强他,点头应允。
宝玉出来便轻轻和袭人说,央他:“把紫鹃叫来,有话问他。但是紫鹃
见了我,脸上总是有气,须得你去解劝开了再来才好。”袭人道:“你说要定
神,我倒喜欢,怎么又定到这上头去了?有话你明儿问不得?”宝玉道:“我
就是今晚得闲,明日倘或老爷叫干什么,便没空儿了。好姐姐,你快去叫他
来。”袭人道:“他不是二奶奶叫是不来的。”宝玉道:“所以得你去说明了才
好。”袭人道:“叫我说什么?”宝玉道:“你还不知道我的心和他的心么?
都为的是林姑娘。你说我并不是负心,我如今叫你们弄成了一个负心的人
了!”说着这话,便瞧瞧里间屋子,用手指着说:“他是我本不愿意的,都是
老太太他们捉弄的。好端端把个林妹妹弄死了。就是他死,也该叫我见见,
说个明白,他死了也不抱怨我嗄。你到底听见三姑娘他们说过的,临死恨怨
我。那紫鹃为他们姑娘,也是恨的我了不得。你想我是无情的人么?晴雯到
底是个丫头,也没有什么大好处,他死了,我实告诉你罢,我还做个祭文祭
他呢。这是林姑娘亲眼见的。如今林姑娘死了,难道倒不及晴雯么?我连祭
都不能祭一祭,况且林姑娘死了还有灵圣的,他想起来不更要怨我么?”袭
人道:“你要祭就祭去,谁拦着你呢。”宝玉道:“我自从好了起来,就想要
做一篇祭文,不知道如今怎么一点灵机儿都没了。要祭别人呢,胡乱还使得,
祭他是断断粗糙不得一点儿的。所以叫紫鹃来问他姑娘的心,他打那里看出
来的。我没病的头里还想的出来,病后都不记得了。你倒说林姑娘已经好了,
怎么忽然死的?他好的时候,我不去,他怎么说来着?我病的时候,他不来,
他又怎么说来着?所有他的东西,我诓过来,你二奶奶总不叫动,不知什么
意思。”袭人道:“二奶奶惟恐你伤心罢了,还有什么呢。”宝玉道:“我不信。
林姑娘既是念我,为什么临死把诗稿烧了,不留给我作个记念?又听见说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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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有音乐响,必是他成了神,或是登了仙去。我虽见过了棺材,到底不知道
棺材里有他没有。”袭人道:“你这话越发糊涂了,怎么一个人没死就搁在一
个棺材里当死了的呢!”宝玉道:“不是嗄!大凡成仙的人,或是肉身去的,
或是脱胎去的。好姐姐,你到底叫了紫鹃来。”袭人道:“如今等我细细的说
明了你的心,他要肯来还好,要不肯来还得费多少话;就是来了,见你也不
肯细说。据我的主意:明日等二奶奶上去了,我慢慢的问他,或者倒可仔细。
遇着闲空儿,我再慢慢的告诉你。”宝玉道:“你说得也是,你不知道我心里
的着急。”
正说着,麝月出来说:“二奶奶说:天已四更了,请二爷进去睡罢。袭
人姐姐必是说高了兴了,忘了时候儿了。”袭人听了,道:“可不是该睡了。
有话明儿再说罢。”宝玉无奈,只得进去,又向袭人耳边道:“明儿好歹别忘
了。”袭人笑道:“知道了。”麝月抹着脸笑道:“你们两个又闹鬼儿了。为什
么不和二奶奶说明了,就到袭人那边睡去?由着你们说一夜,我们也不管。”
宝玉摆手道:“不用言语。”袭人恨道:“小蹄子儿,你又嚼舌根,看我明儿
撕你的嘴!”回头对宝玉道:“这不是你闹的?说了四更天的话。”一面说,
一面送宝玉进屋,各人散去。
那夜宝玉无眠,到了次日,还想这事。只听得外头传进话来,说:“众
亲朋因老爷回家,都要送戏接风。老爷再四推辞,说 ‘不必唱戏,竟在家里
备了水酒,倒请亲朋过来大家谈谈’。于是定了后儿摆席请人,所以进来告
诉。”不知所请何人,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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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回 锦衣军查抄宁国府 骢马使弹劾平安州
话说贾政正在那里设宴请酒,忽见赖大急忙走上荣禧堂来,回贾政道:
“有锦衣府堂官赵老爷带领好几位司官,说来拜望。奴才要取职名来回,赵
老爷说:‘我们至好,不用的。’一面就下了车,走进来了。请老爷同爷们快
接去。”贾政听了,心想:“和老赵并无来往,怎么也来?现在有客,留他不
便,不留又不好。”正自思想,贾琏说:“叔叔快去罢。再想一回,人都进来
了。”正说着,只见二门上家人又报进来说:“赵老爷已进二门了。”贾政等
抢步接去。只见赵堂官满脸笑容,并不说什么,一径走上厅来。后面跟着五
六位司官,也有认得的,也有不认得的,但是总不答话。贾政等心里不得主
意,只得跟着上来让坐。众亲友也有认得赵堂官的,见他仰着脸不大理人,
只拉着贾政的手笑着说了几句寒温的话。众人看见来头不好,也有躲进里间
屋里的,也有垂手侍立的。贾政正要带笑叙话,只见家人慌张报道:“西平
王爷到了。”贾政慌忙去接,已见王爷进来。赵堂官抢上去请了安,便说:“王
爷已到,随来的老爷们就该带领府役把守前后门。”众官应了出去。贾政等
知事不好,连忙跪接。西平郡王用两手扶起,笑嘻嘻的说道:“无事不敢轻
造。有奉旨交办事件,要赦老接旨。如今满堂中筵席未散,想有亲友在此未
便,且请众位府上亲友各散,独留本宅的人听候。”赵堂官回说:“王爷虽是
恩典,但东边的事,这位王爷办事认真,想是早已封门。”众人知是两府干
系,恨不能脱身。只见王爷笑道:“众位只管就请。叫人来给我送出去,告
诉锦衣府的官员说:这都是亲友,不必盘查,快快放出。”那些亲友听见,
就一溜烟如飞的出去了。独有贾赦贾政一干人,唬得面如土色,满身发颤。
不多一会,只见进来无数番役,各门把守,本宅上下人等一步不能乱走。
赵堂官便转过一副脸来,回王爷道:“请爷宣旨意,就好动手。”这些番役都
撩衣备臂,专等旨意。西平王慢慢的说道:“小王奉旨,带领锦衣府赵全来
查看贾赦家产。”贾赦等听见,俱俯伏在地。王爷便站在上头说:“有旨意:
贾赦交通外官,依势凌弱,辜负朕恩,有忝祖德,着革去世职。钦此。”赵
堂官一叠声叫:“拿下贾赦!其馀皆看守!”维时贾赦、贾政、贾琏、贾珍、
贾蓉、贾蔷、贾芝、贾兰俱在,惟宝玉假说有病,在贾母那边打混,贾环本
来不大见人的,所以就将现在几人看住。赵堂官即叫他的家人:“传齐司员,
带同番役,分头按房,查抄登帐。”这一言不打紧,唬得贾政上下人等面面
相看;喜得番役家人摩拳擦掌,就要往各处动手。西平王道:“闻得赦老与
政老同房各爨的,理应遵旨查看贾赦的家资。其馀且按房封锁,我们复旨
去,再候定夺。”赵堂官站起来说:“回王爷:贾赦贾政并未分家。闻得他侄
儿贾琏现在承总管家,不能不尽行查抄。”西平王听了,也不言语。赵堂官
便说:“贾琏贾赦两处须得奴才带领查抄才好。”西平王便说:“不必忙。先
传信后宅,且叫内眷回避再查不迟。”一言未了,老赵家奴番役已经拉着本
宅家人领路,分头查抄去了。王爷喝命:“不许罗唣,待本爵自行查看!”说
着,便慢慢的站起来吩咐说:“跟我的人一个不许动,都给我站在这里候着,
回来一齐瞧着登数。”
正说着,只见锦衣司官跪禀说:“在内查出御用衣裙并多少禁用之物,
不敢擅动,回来请示王爷。”一会子,又有一起人来拦住西平王,回说:“东
跨所抄出两箱子房地契,又一箱借票,都是违例取利的。”老赵便说:“好个
重利盘剥,很该全抄!请王爷就此坐下,叫奴才去全抄来,再候定夺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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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着,只见王府长史来禀说:“守门军传进来说:‘主上特派北静王到这里宣
旨,请爷接去。’”赵堂官听了,心想:“我好晦气,碰着这个酸王。如今那
位来了,我就好施威了。”一面想着,也迎出来。只见北静王已到大厅,就
向外站着说:“有旨意,锦衣府赵全听宣。”说:“奉旨。着锦衣官惟提贾赦
质审,馀交西平王遵旨查办。钦此。”西平王领了旨意,甚实喜欢,便与北
静王坐下,着赵堂官提取贾赦回衙。
里头那些查抄的人,听得北静王到,俱一齐出来。及闻赵堂官走了,大
家没趣,只得侍立听候。北静王便拣选两个诚实司官并十来个老年番役,馀
者一概逐出。西平王便说:“我正和老赵生气,幸得王爷到来降旨;不然,
这里很吃大亏。”北静王说:“我在朝内听见王爷奉旨查抄贾宅,我甚放心,
谅这里不致荼毒。不料老赵这么混帐。但不知现在政老及宝玉在那里?里面
不知闹到怎么样了?”众人回禀:“贾政等在下房看守着,里面已抄的乱腾
腾了。”北静王便吩咐司员:“快将贾政带来问话。”众人领命,带了上来。
贾政跪下,不免含泪乞恩。北静王便起身拉着,说:“政老放心。”便将旨意
说了。贾政感激涕零,望北又谢了恩,仍上来听候。王爷道:“政老,方才
老赵在这里的时候,番役呈禀有禁用之物并重利欠票,我们也难掩过。这禁
用之物,原备办贵妃用的,我们声明也无碍。独是借券,想个什么法儿才好。
如今政老且带司员实在将赦老家产呈出,也就完事,切不可再有隐匿,自干
罪戾。”贾政答应道:“犯官再不敢。但犯官祖父遗产并未分过,惟各人所住
的房屋有的东西便为己有。”两王便说:“这也无妨,惟将赦老那边所有的交
出就是了。”又吩咐司员等依命行去,不许胡乱混动。司员领命去了。
且说贾母那边女眷也摆家宴。王夫人正在那边说:“宝玉不到外头,看
你老子生气。”凤姐带病哼哼唧唧的说:“我看宝玉也不是怕人,他见前头陪
客的人也不少了,所以在这里照应,也是有的。倘或老爷想起里头少个人在
那里照应,太太便把宝兄弟献出去,可不是好?”贾母笑道:“凤丫头病到
这个分儿,这张嘴还是那么尖巧。”正说到高兴,只听见邢夫人那边的人一
直声的嚷进来说:“老太太,太太!不、不好了!多多少少的穿靴戴帽的强、
强盗来了!翻箱倒笼的来拿东西!”贾母等听着发呆。又见平儿披头散发,
拉着巧姐,哭哭啼啼的来说:“不好了!我正和姐儿吃饭,只见来旺被人拴
着进来说:‘姑娘快快传进去请太太们回避,外头王爷就进来抄家了!’我听
了几乎唬死!正要进房拿要紧的东西,被一伙子人浑推浑赶出来了。这里该
穿该带的,快快的收拾罢。”邢王二夫人听得,俱魂飞天外,不知怎样才好。
独见凤姐先前圆睁两眼听着,后来一仰身便栽倒地下。贾母没有听完,便吓
得涕泪交流,连话也说不出来。
那时一屋子人拉这个扯那个,正闹得翻天覆地。又听见一叠声嚷说:“叫
里头女眷们回避,王爷进来了。”宝钗宝玉等正在没法,只见地下这些丫头
婆子乱拉乱扯的时候,贾琏喘吁吁的跑进来说:“好了,好了,幸亏王爷救
了我们了!”众人正要问他,贾琏见凤姐死在地下,哭着乱叫;又见老太太
吓坏了,也回不过气来,更是着急。还亏了平儿将凤姐叫醒,令人扶着。老
太太也苏醒了,又哭的气短神昏,躺在炕上,李纨再三宽慰。然后贾琏定神,
将两王恩典说明;惟恐贾母邢夫人知道贾赦被拿,又要唬死,且暂不敢明说,
只得出来照料自己屋内。一进屋门,只见箱开柜破,物件抢得半空。此时急
的两眼直竖,淌泪发呆。听见外头叫,只得出来。见贾政同司员登记物件,
一人报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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枷楠寿佛一尊。枷楠观音像一尊。佛座一件。枷楠念珠二串。金佛一堂。
镀金镜光九件。玉佛三尊。玉寿星八仙一堂。枷楠金玉如意各二柄。古磁瓶
炉十七件。古玩软片共十四箱。玉缸一口。小玉缸二件。玉盘二对。玻璃大
屏二架。炕屏二架。玻璃盘四件。玉盘四件。玛瑙盘二件。淡金盘四件。金
碗六对。金抢碗八个。金匙四十把。银大碗银盘各六十个。三镶金牙箸四把。
镀金执壶十二把。折盂三对。茶托二件。银碟银杯一百六十件。黑狐皮十八
张。貂皮五十六张。黄白狐皮各四十四张。猞猁狲皮十二张。云狐筒子二十
五件。海龙二十六张。海豹三张。虎皮六张。麻叶皮三张。獭子皮二十八张。
绛色羊皮四十张。黑羊皮六十三张。香鼠筒子二十件。豆鼠皮二十四方。天
鹅绒四卷。灰鼠二百六十三张。倭缎三十二度。洋呢三十度。哔叽三十三度。
姑绒四十度。绸缎一百三十卷。纱绫一百八十卷。线绉三十二卷。羽缎羽纱
各二十二卷。氆氇三十卷。妆蟒缎十八卷。各色布三十捆。皮衣一百三十二
件。绵夹单纱绢衣三百四十件。带头儿九副。铜锡等物五百馀件。钟表十八
件。朝珠九挂。珍珠十三挂。赤金首饰一百二十三件,珠宝俱全。上用黄缎
迎手靠背三分。宫妆衣裙八套。脂玉圈带二条。黄缎十二卷。潮银七千两。
淡金一百五十二两。钱七千五百串。
一切动用家伙及荣国赐等一一开列。房地契纸,家人文书,亦俱封裹。
贾琏在旁窃听,不见报他的东西,心里正在疑惑。只闻二王问道:“所
抄家资,内有借券,实系盘剥,究是谁行的?政老据实才好。”贾政听了,
跪在地下磕头,说:“实在犯官不理家务,这些事全不知道,问犯官侄儿贾
琏才知。”贾琏连忙走上,跪下禀说:“这一箱文书既在奴才屋里抄出来的,
敢说不知道么?只求王爷开恩。奴才叔叔并不知道的。”两王道:“你父已经
获罪,只可并案办理。你今认了,也是正理。如此,叫人将贾琏看守,馀俱
散收宅内。政老,你须小心候旨,我们进内复旨去了。这里有官役看守。”
说着,上轿出门。贾政等于零就在二门跪送。北静王把手一伸,说:“请放
心。”觉得脸上天大不忍之色。
此时贾政魂魄方定,犹是发怔。贾兰便说:“请爷爷到里头先瞧瞧老太
太去呢。”贾政听了,疾忙起身进内。只见各门上妇女乱糟糟的,都不知要
怎样。贾政无心查问,一直到了贾母房中,只见人人泪痕满面,王夫人宝玉
等围着贾母,寂静无言,各各掉泪,惟有邢夫人哭作一团。因见贾政进来,
都说:“好了,好了!”便告诉老太太说:“老爷仍旧好好的进来了,请老太
太安心罢。”贾母奄奄一息的,微开双目说:“我的儿,不想还见的着你!”
一声未了,便嚎啕的哭起来。于是满屋里的人俱哭个不住。贾政恐哭坏老母,
即收泪说:“老太太放心罢。本来事情原不小,蒙主上天恩,两位王爷的恩
典,万般轸恤。就是大老爷暂时拘质,等问明白了,主上还有恩典。如今家
里一些也不动了。”贾母见贾赦不在,又伤心起来,贾政再三安慰方止。
众人俱不敢走散。独邢夫人回至自己那边,见门全封锁,丫头老婆也锁
在几间屋里,无处可走,便放声大哭起来。只得往凤姐那边去,见二门傍边
也上了封条,惟有屋门开着,里头呜咽不绝。邢夫人进去,见凤姐面如纸灰,
合眼躺着,平儿在旁暗哭。邢夫人打谅凤姐死了,又哭起来。平儿迎上来说:
“太太先别哭。奶奶才抬回来,象是死了的。歇息了一会子,苏过来,哭了
几声,这会子略安了安神儿。太太也请定定神儿罢。但不知老太太怎么样
了?”邢夫人也不答言,仍走到贾母那边。见眼前俱是贾政的人,自己夫子
被拘,媳妇病危,女儿受苦,现在身无所归,那里止得住悲痛。众人劝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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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纨等令人收拾房屋请邢夫人暂住,王夫人拨人服侍。
贾政在外,心惊肉跳,拈须搓手的等候旨意。听见外面看守军人乱嚷道:
“你到底是那一边的?既碰在我们这里,就记在这里册上,拴着他交给里头
锦衣府的爷们。”贾政出外看时,见是焦大,便说:“怎么跑到这里来?”焦
大见问,便号天跺地的哭道:“我天天劝这些不长进的爷们,倒拿我当作冤
家!爷还不知道焦大跟着太爷受的苦吗?今儿弄到这个田地,珍大爷蓉哥儿
都叫什么王爷拿了去了,里头女主儿们都被什么府里衙役抢的披头散发,圈
在一处空房里,那些不成材料的狗男女都象猪狗似的拦起来了。所有的都抄
出来搁着,木器钉的破烂,磁器打的粉碎。他们还要把我拴起来!我活了八
九十岁,只有跟着太爷捆人的,那里有倒叫人捆起来的!我说我是西府里的,
就跑出来。那些人不依,押到这里,不想这里也是这么着。我如今也不要命
了,和那些人拚了罢!”说着撞头。众衙役见他年老,又是两王吩咐,不敢
发狠。便说:“你老人家安静些儿罢。这是奉旨的事,你先歇歇听信儿。”贾
政听着,虽不理他,但是心里刀搅一般,便道:“完了,完了!不料我们一
败涂地如此!”
正在着急听候内信,只见薛蝌气嘘嘘的跑进来说:“好容易进来了!姨
父在那里呢?”贾政道:“来的好,外头怎么放进来的?”薛蝌道:“我再三
央及,又许他们钱,所以我才能够出入的。”贾政便将抄去之事告诉了他,
就烦他打听打听,说:“别的亲友在火头儿上也不便送信,是你就好通信了。”
薛蝌道:“这里的事我倒想不到,那边东府的事,我已听见说了。”贾政道:
“究竟犯什么事?”薛蝌道:“今儿为我哥哥打听决罪的事,在衙门里听见
有两位御史,风闻是珍大哥引诱世家子弟赌博,这一款还轻;还有一大款强
占良民之妻为妾,因其不从,凌逼致死。那御史恐怕不准,还将咱们家的鲍
二拿去,又还拉出一个姓张的来。只怕连都察院都有不是,为的是姓张的起
先告过。”贾政尚未听完,便跺脚道:“了不得!罢了,罢了!”叹了一口气,
扑簌簌的掉下泪来。
薛蝌宽慰了几句,即便又出去打听,隔了半日,仍旧进来,说:“事情
不好。我在刑科里打听,倒没有听见两王复旨的信,只听说李御史今早又参
奏平安州,奏迎合京官上司,虐害百姓好几大款。”贾政慌道:“那管他人的
事!到底打听我们的怎么样?”薛蝌道:“说是平安州,就有我们,那参的
京官就是大老爷。说的是包揽词讼,所以火上浇油。就是同朝这些官府,俱
藏躲不迭,谁肯送信?即如才散的这些亲友们,有各自回家去了的,也有远
远儿的歇下打听的。可恨那些贵本家都在路上说:‘祖宗撂下的功业,弄出
事来了,不知道飞到那个头上去呢,大家也好施为施为。’”贾政没有听完,
复又顿足道:“都是我们大老爷忒糊涂!东府也忒不成事体!如今老太太和
琏儿媳妇是死是活还不知道呢。你再打听去,我到老太太那边瞧瞧。若有信,
能够早一步才好。”正说着,听见里头乱嚷出来说,“老太太不好了!”急的
贾政即忙进去。未知生死如何,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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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回 王熙凤致祸抱羞惭 贾太君祷天消祸患
话说贾政闻知贾母危急,即忙进去看视。见贾母惊吓气逆,王夫人鸳鸯
等唤醒回来,即用疏气安神的丸药服了,渐渐的好些,只是伤心落泪。贾政
在旁劝慰,总说:“是儿子们不肖,招了祸来,累老太太受惊。若老太太宽
慰些,儿子们尚可在外料理;若是老太太有什么不自在,儿子们的罪孽更重
了。”贾母道:“我活了八十多岁,自作女孩儿起,到你父亲手里,都托着祖
宗的福,从没有听见过这些事。如今到老了,见你们倘或受罪,叫我心里过
的去吗?倒不如合上眼随你们去罢了。”说着又哭。
贾政此时着急异常,又听外面说:“请老爷,内廷有信。”贾政急忙出来,
见是北静王府长史,一见面便说:“大喜!”贾政谢了,请长史坐下,请问:
“王爷有何谕旨?”那长史道:“我们王爷同西平郡王进内复奏,将大人惧
怕之心、感激天恩之语都代奏过了。主上甚是悯恤,并念及贵妃溘逝未久,
不忍加罪,着加恩仍在工部员外上行走。所封家产,惟将贾赦的入官,馀俱
给还,并传旨令尽心供职。惟抄出借券,令我们王爷查核。如有违禁重利的,
一概照例入官,其在定例生息的,同房地文书,尽行给还。贾琏着革去职衔,
免罪释放。”贾政听毕,即起身叩谢天恩,又拜谢王爷恩典:“先请长史大人
代为禀谢,明晨到阙谢恩,并到府里磕头。”那长史去了。少停,传出旨来,
承办官遵旨一一查清,入官者入官,给还者给还。将贾琏放出,所有贾赦名
下男妇人等造册入官。
可怜贾琏屋内东西,除将按例放出的文书发给外,其馀虽未尽入官的,
早被查抄的人尽行抢去,所存者只有家伙物件。贾琏始则惧罪,后蒙释放,
已是大幸,及想起历年积聚的东西并凤姐的体己,不下五七万金,一朝而尽,
怎得不疼。且他父亲现禁在锦衣府,凤姐病在垂危,一时悲痛。又见贾政含
泪叫他,问道:“我因官事在身,不大理家,故叫你们夫妇总理家事。你父
亲所为固难谏劝,那重利盘剥究竟是谁干的?况且非咱们这样人家所为。如
今入了官,在银钱呢是不打紧的,这声名出去还了得吗!”贾琏跪下说道:“侄
儿办家事,并不敢存一点私心,所有出入的帐目,自有赖大、吴新登、戴良
等登记,老爷只管叫他们来查问。现在这几年,库内的银子出多入少,虽没
贴补在内,已在各处做了好些空头,求老爷问太太就知道了。这些放出去的
帐,连侄儿也不知道那里的银子,要问周瑞、旺儿才知道。”贾政道:“据你
说来,连你自己屋里的事还不知道,那些家中上下的事更不知道了!我这会
子也不查问你。现今你无事的人,你父亲的事和你珍大哥的事,还不快去打
听打听吗?”贾琏一心委屈,含着眼泪,答应了出去。
贾政连连叹气,想道:“我祖父勤劳王事,立下功勋,得了两个世职,
如今两房犯事,都革去了。我瞧这些子侄没一个长进的。老天哪,老天哪!
我贾家何至一败如此!我虽蒙圣恩格外垂慈,给还家产,那两处食用自应归
并一处,叫我一人那里支撑的住?方才琏儿所说,更加诧异,说不但库上无
银,而且尚有亏空,这几年竟是虚名在外。只恨我自己为什么糊涂若此?倘
或我珠儿在世,尚有膀臂;宝玉虽大,更是无用之物。”想到那里,不觉泪
满衣襟。又想:“老太太若大年纪,儿子们并没奉养一日,反累他老人家吓
得死去活来,种种罪孽,叫我委之何人?”正在独自悲切,只见家人禀报:
“各亲友进来看候。”贾政一一道谢,说起:“家门不幸,是我不能管教子侄,
所以至此。”有的说:“我久知令兄赦大老爷行事不妥,那边珍爷更加骄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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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说因官事错误得个不是,于心无愧;如今自己闹出的,倒带累了二老爷。”
有的说:“人家闹的也多,也没见御史参奏。不是珍老大得罪朋友,何至如
此。”有的说:“也不怪御史,我们听见说是府上的家人同几个泥腿在外头哄
嚷出来的。御史恐参奏不实,所以诓了这里的人去,才说出来的。我想府上
待下人最宽的,为什么还有这事?”有的说:“大凡奴才们是一个养活不得
的。今儿在这里都是好亲友,我才敢说。就是尊驾在外任,我保不得——你
是不爱钱的,——那外头的风声也不好,都是奴才们闹的,你该提防些。如
今虽说没有动你的家,倘或再遇着主上疑心起来,好些不便呢。”贾政听说,
心下着忙道:“众位听见我的风声怎样?”众人道:“我们虽没见实据,只听
得外头人说你在粮道任上,怎么叫门上家人要钱。”贾政听了,便说道:“我
这是对天可表的,从不敢起这个念头。只是奴才们在外头招摇撞骗,闹出事
来,我就耽不起。”众人道:“如今怕也无益,只好将现在的管家们都严严的
查一查,若有抗主的奴才,查出来严严的办一办也罢了。”
贾政听了点头。便见门上的进来回说:“孙姑爷打发人来说,自己有事
不能来,着人来瞧瞧。说大老爷该他一项银子,要在二老爷身上还的。”贾
政心内忧闷,只说:“知道了。”众人都冷笑道:“人说令亲孙绍祖混帐,果
然有的。如今丈人抄了家,不但不来瞧看帮补,倒赶忙的来要银子,真真不
在理上。”贾政道:“如今且不必说他,那头亲事原是家兄配错了的。我的侄
女儿的罪已经受够了,如今又找上我来了。”正说着,只见薛蝌进来说道:“我
打听锦衣府赵堂官必要照御史参的办,只怕大老爷和珍大爷吃不住。”众人
都道:“二老爷,还是得你出去求求王爷,怎么挽回挽回才好。不然,这两
家子就完了。”贾政答应致谢,众人都散。
那时天已点灯时候,贾政进去请贾母的安,见贾母略略好些。回到自己
房中,埋怨贾琏夫妇不知好歹,如今闹出放账的事情,大家不好,心里很不
受用。只是凤姐现在病重,况他所有的什物尽被抄抢,心内自然难受,一时
也未便说他,暂且隐忍不言。一夜无话。次早贾政进内谢恩,并到北静王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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