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伤人。就如魄神受惊消散,故名 ‘魄化’。这课象说是人身丧魄,忧患相
仍,病多丧死,讼有忧惊。按象有日暮虎临,必定是傍晚得病的。象内说:
‘凡占此课,必定旧宅有伏虎作怪,或有形响。’如今尊驾为大人而占,正
合着虎在阳忧男,在阴忧女,此课十分凶险呢。”贾蓉没有听完,唬得面上
失色道:“先生说的很是,但与那卦又不大相合,到底有妨碍么?”毛半仙
道:“你不用慌,待我慢慢的再看。”低着头又咕哝了一会子,便说:“好了,
有救星了。算出已上有贵神救解,谓之 ‘魄化魂归’,先忧后喜,是不妨事
的,只要小心些就是了。”
贾蓉奉上卦金,送了出去,回禀贾珍,说是:“母亲的病,是在旧宅傍
晚得的,为撞着什么 ‘伏尸白虎’。”贾珍道:“你说你母亲前日从园里走回
来的,可不是那里撞着的!你还记得你二婶娘到园里去,回来就病了?他虽
没有见什么,后来那些丫头老婆们都说是山子上一个毛烘烘的东西,眼睛有
灯笼大,还会说话,他把二奶奶赶回来了,唬出一场病来。”贾蓉道:“怎么
不记得!我还听见宝二叔家的焙茗说:晴雯做了园里芙蓉花的神了;林姑娘
死了,半空里有音乐,必定他也是管什么花儿了。想这许多妖怪在园里,还
了得。头里人多阳气重,常来常往不打紧;如今冷落的时候,母亲打那里走,
还不知踹了什么花儿呢,不然就是撞着那一个。那卦也还算是准的。”贾珍
道:“到底说有妨碍没有呢?”贾蓉道:“据他说,到了戌日就好了。——只
愿早两天好,或除两天才好。”贾珍道:“这又是什么意思?”贾蓉道:“那
先生若是这样准,生怕老爷也有些不自在。”正说着,里头喊说:“奶奶要坐
起到那边园里去,丫头们都按捺不住。”贾珍等进去安慰,只闻尤氏嘴里乱
说:“穿红的来叫我!穿绿的来赶我!”地下这些人又怕又好笑。贾珍便命人
买些纸钱,送到园里烧化。果然那夜出了汗,便安静些。到了戌日,也就渐
渐的好起来。
由是,一人传十,十人传百,都说大观园中有了妖怪,唬得那些看园的
人也不修花补树、灌溉果蔬。起先晚上不敢行走,以致鸟兽逼人;近来甚至
日间也是约伴持械而行。过了些时,果然贾珍也病,竟不请医调治,轻则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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园化纸许愿,重则详星拜斗。贾珍方好,贾蓉等相继而病。如此接连数月,
闹的两府俱怕。从此风声鹤唳,草木皆妖。园中出息一概全蠲,各房月例重
新添起,反弄的荣府中更加拮据。那些看园的没有了想头,个个要离此处,
每每造言生事,便将花妖树怪编派起来,各要搬出,将园门封固,再无人敢
到园中。以致崇楼高阁,琼馆瑶台,皆为禽兽所栖。
却说晴雯的表兄吴贵正住在园门口。他媳妇自从晴雯死后,听见说作了
花神,每日晚间便不敢出门。这一日吴贵出门买东西,回来晚了。那媳妇子
本有些感冒着了,日间吃错了药,晚上吴贵到家,已死在炕上。外面的人因
那媳妇子不大妥当,便说妖怪爬过墙来吸了精去死的。于是老太太着急的了
不得,另派了好些人将宝玉的住房围住,巡逻打更。这些小丫头们还说,有
看见红脸的,有看见很俊的女人的,吵嚷不休,唬的宝玉天天害怕。亏得宝
钗有把持,听见丫头们混说,便吓唬着要打,所以那些谣言略好些。无奈各
房的人都是疑人疑鬼的不安静,也添了人坐更,于是更加了好些食用。
独有贾赦不大很信,说:“好好儿的园子,那里有什么鬼怪。”挑了个风
清日暖的日子,带了好几个家人,手内持着器械,到园踹看动静。众人劝他
不依。到了园中,果然阴气逼人。贾赦还扎挣前走,跟的人都探头缩脑的。
内中有个年轻的家人,心内已经害怕,只听唿的一声,回过头来,只见五色
灿烂的一件东西跳过去了,唬的“嗳哟”一声,腿子发软,就躺倒了。贾赦
回身查问,那小子喘嘘嘘的回道:“亲眼看见一个黄脸红胡子绿衣裳一个妖
精!走到树林子后头山窟窿里去了。”贾赦听了,便也有些胆怯,问道:“你
们都看见么?”有几个推顺水船儿的回说:“怎么没瞧见?因老爷在头里,
不敢惊动罢了。奴才们还掌得住。”说得贾赦害怕,也不敢再走。急急的回
来,吩咐小子们:“不用提及,只说看遍了,没有什么东西。”心里实也相信,
要到真人府里请法官驱邪。岂知那些家人无事还要生事,今见贾赦怕了,不
但不瞒着,反添些穿凿,说得人人吐舌。贾赦没法,只得请道士到园作法,
驱邪逐妖。择吉日,先在省亲正殿上铺排起坛场来。供上三清圣像,旁设二
十八宿并马、赵、温、周四大将,下排三十六天将图像。香花灯烛设满一堂,
钟鼓法器排列两边,插着五方旗号。道纪司派定四十九位道众的执事,净了
一天坛。三位法官行香取水毕,然后擂起法鼓。法师们俱戴上七星冠,披上
九宫八卦的法衣,踏着登云履,手执牙笏,便拜表请圣。又念了一天的消灾
驱邪接福的《洞玄经》,以后便出榜召将。榜上大书“太乙、混元、上清三
境灵宝符箓演教大法师,行文敕令本境诸神到坛听用。”
那日两府上下爷们仗着法师擒妖,都到园中观看,都说:“好大法令,
呼神遣将的闹起来,不管有多少妖怪也唬跑了。”大家都挤到坛前。只见小
道士们将旗幡举起,按定五方站住,伺候法师号令。三位法师,一位手提宝
剑,拿着法水,一位捧着七星皂旗,一位举着桃木打妖鞭,立在坛前。只听
法器一停,上头令牌三下,口中念起咒来,那五方旗便团团散布。法师下坛,
叫本家领着到各处楼阁殿亭,房廊屋舍,山崖水畔,洒了法水,将剑指画了
一回。回来,连击令牌,将七星旗祭起,众道士将旗幡一聚接下,打妖鞭望
空打了三下。本家众人都道拿住妖怪,争着要看,及到跟前,并不见有什么
形响。只见法师叫众道士拿取瓶罐,将妖收下,加上封条,法师朱笔书符收
起,令人带回在本观塔下镇住,一面撤坛谢将。贾赦恭敬叩谢了法师。贾蓉
等小弟兄背地都笑个不住,说:“这样的大排场,我打量拿着妖怪,给我们
瞧瞧到底是些什么东西,那里知道是这样搜罗。究竟妖怪拿去了没有?”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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珍听见,骂道:“糊涂东西!妖怪原是聚则成形,散则成气,如今多少神将
在这里,还敢现形吗?无非把这妖气收了,便不作祟,就是法力了。”众人
将信将疑,且等不见响动再说。
那些下人只知妖怪被擒,疑心去了,便不大惊小怪,往后果然没人提起
了。贾珍等病愈复原,都道法师神力。独有一个小厮笑说道:“头里那些响
动,我也不知道。就是跟着大老爷进园这一日,明明是个大公野鸡飞过去了。
拴儿吓离了眼,说的活象,我们都替他圆了个谎,大老爷就认真起来。倒瞧
了个很热闹的坛场。”众人虽然听见,那里肯信,究无人敢住。
一日,贾赦无事,正想要叫几个家下人搬住园中看守,惟恐夜晚藏匿奸
人。方欲传出话去,只见贾琏进来,请了安,回说:“今日到大舅家去,听
见一个荒信,说是二叔被节度使参进来,为的是失察属员,重征粮米,请旨
革职的事。”贾赦听了,吃惊道:“只怕是谣言罢?前儿你二叔带书子来说,
探春于某日到了任所,择了某日吉时,送了你妹子到了海疆,路上风恬浪静,
合家不必挂念。还说节度认亲,倒设席贺喜。那里有做了亲戚倒提参起来的?
且不必言语,快到吏部打听明白,就来回我。”贾琏即刻出去,不到半日回
来,便说:“才到吏部打听,果然二叔被参。题本上去,亏得皇上的恩典,
没有交部,便下旨意,说是:‘失察属员,重征粮米,苛虐百姓,本应革职,
姑念初膺外任,不谙吏治,被属员蒙蔽,着降三级,加恩仍以工部员外上行
走,并令即日回京。’这信是准的。正在吏部说话的时候,来了一个江西引
见的知县,说起我们二叔是很感激的。但说是个好上司,只是用人不当,那
些家人在外招摇撞骗,欺凌属员,已经把好名声都弄坏了。节度大人早已知
道,也说我们二叔是个好人。不知怎么样,这回又参了。想是忒闹得不好,
恐将来弄出大祸,所以借了一件失察的事情参的,倒是避重就轻的意思,也
未可知。”贾赦未听说完,便叫贾琏:“先去告诉你婶子知道,且不必告诉老
太太就是了。”贾琏去回王夫人。未知有何话说,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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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回 施毒计金桂自焚身 昧真禅雨村空遇旧
话说贾琏到了王夫人那边,一一的说了。次日,到了部里,打点停妥,
回来又到王夫人那边将打点吏部之事告知王夫人。王夫人便道:“打听准了
么?果然这样,老爷也愿意,合家也放心。那外任何尝是做得的?不是这样
回来,只怕叫那些混帐东西把老爷的性命都坑了呢。”贾琏道:“太太怎么知
道?”王夫人道:“自从你二叔放了外任,并没有一个钱拿回来,把家里的
倒掏摸了好些去了。你瞧那些跟老爷去的人,他男人在外头不多几时,那些
小老婆子们都金头银面的妆扮起来了,可不是在外头瞒着老爷弄钱?你叔叔
就由着他们闹去。要弄出事来,不但自己的官做不成,只怕连祖上的官也要
抹掉了呢。”贾琏道:“太太说的很是。方才我听见参了,吓的了不得,直等
打听明白才放心。也愿意老爷做个京官,安安逸逸的做几年,才保得住一辈
子的声名。就是老太太知道了,倒也是放心的。只要太太说的宽缓些。”王
夫人道:“我知道,你到底再去打听打听。”
贾琏答应了,才要出来,只见薛姨妈家的老婆子慌慌张张的走来,到王
夫人里间屋内,也没说请安,便道:“我们太太叫我来告诉这里的姨太太说:
我们家了不得了,又闹出事来了!”王夫人听了,便问:“闹出什么事来?”
那婆子又说:“了不得,了不得!”王夫人哼道:“糊涂东西!有紧要事你到
底说呀。”婆子便说:“我们家二爷不在家,一个男人也没有,这件事情出来,
怎么办!要求太太打发几位爷们去料理料理。”王夫人听着不懂,便着急道:
“到底要爷们去干什么?”婆子道:“我们大奶奶死了!”王夫人听了,啐道:
“呸,那行子女人死就死了罢咧,也值的大惊小怪的。”婆子道:“不是好好
儿死的,是混闹死的。快求太太打发人去办办!”说着就要走。王夫人又生
气,又好笑,说:“这老婆子好混账。琏哥儿,倒不如你去瞧瞧,别理那糊
涂东西。”那婆子没听见打发人去,只听见说“别理他”,他便赌气跑回去了。
这里薛姨妈正在着急,再不见来。好容易那婆子来了,便问:“姨太太打发
谁来?”婆子叹说道:“人再别有急难事。什么好亲好眷,看来也不中用。
姨太太不但不肯照应我们,倒骂我糊涂。”薛姨妈听了,又气又急道:“姨太
太不管,你姑奶奶怎么说来着?”婆子道:“姨太太既不管,我们家的姑奶
奶自然更不管了,没有去告诉。”薛姨妈啐道:“姨太太是外人,姑娘是我养
的,怎么不管?”婆子一时省悟道:“是啊,这么着我还去。”
正说着,只见贾琏来了,给薛姨妈请了安,道了恼,回说:“我婶子知
道弟妇死了,问老婆子再说不明。着急的很,打发我来问个明白,还叫我在
这里料理。该怎么样,姨太太只管说了办去。”薛姨妈本来气的干哭,听见
贾琏的话,便赶忙说:“倒叫二爷费心。我说姨太太是待我最好的,都是这
老货说不清,几乎误了事。请二爷坐下,等我慢慢的告诉你。”便道:“不为
别的事,为的是媳妇不是好死的。”贾琏道:“想是为兄弟犯事,怨命死的?”
薛姨妈道:“若这样倒好了。前几个月头里,他天天赤脚蓬头的疯闹。后来
听见你兄弟问了死罪,他虽哭了一场,以后倒擦胭抹粉的起来。我要说他,
又要吵个了不得,我总不理他。有一天,不知为什么来要香菱去作伴儿。我
说:‘你放着宝蟾,要香菱做什么?况且香菱是你不爱的,何苦惹气呢?’
他必不依。我没法儿,只得叫香菱到他屋里去。可怜香菱不敢违我的话,带
着病就去了。谁知道他待香菱很好。我倒喜欢,你大妹妹知道了说:‘只怕
不是好心罢?’我也不理会。头几天香菱病着,他倒亲手去做汤给他喝。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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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香菱没福,刚端到跟前,他自己烫了手,连碗都砸了。我只说必要迁怒在
香菱身上,他倒没生气,自己还拿笤帚扫了,拿水泼净了地,仍旧两个人很
好。昨儿晚上,又叫宝蟾去做了两碗汤来,自己说和香菱一块儿喝。隔了一
会子,听见他屋里闹起来,宝蟾急的乱嚷,以后香菱也嚷着,扶着墙出来叫
人。我忙着看去,只见媳妇鼻子眼睛里都流出血来,在地下乱滚,两只手在
心口里乱抓,两只脚乱蹬,把我就吓死了。问他也说不出来,闹了一会子就
死了。我瞧那个光景儿是服了毒的。宝蟾就哭着来揪香菱,说他拿药药死奶
奶了。我看香菱也不是这么样的人,再者他病的起还起不来,怎么能药人呢?
无奈宝蟾一口咬定,我的二爷,这叫我怎么办?只得硬着心肠叫老婆子们把
香菱捆了,交给宝蟾,便把房门反扣了。我和你二妹妹守了一夜,等府里的
门开了才告诉去的。二爷你是明白人,这件事怎么好?”贾琏道:“夏家知
道了没有?”薛姨妈道:“也得撕掳明白了,才好报啊。”贾琏道:“据我看
起来,必要经官才了的下来。我们自然疑在宝蟾身上,别人却说宝蟾为什么
药死他们姑娘呢?若说在香菱身上,倒还装得上。”
正说着,只见荣府的女人们进来说:“我们二奶奶来了。”贾琏虽是大伯
子,因从小儿见的,也不回避。宝钗进来见了母亲,又见了贾琏,便往里间
屋里和宝琴坐下。薛姨妈进来也将前事告诉了一遍。宝钗便说:“若把香菱
捆了,可不是我们也说是香菱药死的了么?妈妈说这汤是宝蟾做的,就该捆
起宝蟾来问他呀。一面就该打发人报夏家去,一面报官才是。”薛姨妈听见
有理,便问贾琏。贾琏道:“二妹子说的很是。报官还得我去托了刑部里的
人,相验问口供的时候,方有照应。只是要捆宝蟾放香菱,倒怕难些。”薛
姨妈道:“并不是我要捆香菱,我恐怕香菱病中受冤着急,一时寻死,又添
了一条人命,才捆了交给宝蟾,也是个主意。”贾琏道:“虽是这么说,我们
倒帮了宝蟾了。若要放都放,要捆都捆,他们三个人是一处的。只要叫人安
慰香菱就是了。”薛姨妈便叫人开门进去。宝钗就派了带来的几个女人帮着
捆宝蟾。只见香菱已哭的死去活来。宝蟾反得意洋洋,以后见人要捆他,便
乱嚷起来,那禁得荣府的人吆喝着,也就捆了,竟开着门,好叫人看着。这
里报夏家的人已经去了。
那夏家先前不住在京里,因近年消索,又惦记女孩儿,新近搬进京来。
父亲已没,只有母亲,又过继了一个混账儿子,把家业都花完了,不时的常
到薛家。那金桂原是个水性人儿,那里守得住空房,况兼天天心里想念薛蝌,
便有些饥不择食的光景。无奈他这个干兄弟又是个蠢货,虽也有些知觉,只
是尚未入港,所以金桂时常回去,也帮贴他些银钱。这些时正盼金桂回家,
只见薛家的人来,心里想着:“又拿什么东西来了。”不料说这里的姑娘服毒
死了,他就气的乱嚷乱叫。金桂的母亲听见了,更哭喊起来,说:“好端端
的女孩儿在他家,为什么服了毒呢!”哭着喊着的,带了儿子,也等不得雇
车,便要走来。那夏家本是买卖人家,如今没了钱,那顾什么脸面,儿子头
里走,他就跟了个破老婆子出了门,在街上哭哭啼啼的雇了一辆车,一直跑
到薛家。进门也不搭话,就“儿”一声“肉”一声的闹起。那时贾琏到刑部
去托人,家里只有薛姨妈、宝钗、宝琴,何曾见过这个阵仗儿,都吓的不敢
则声。要和他讲理,他也不听,只说:“我女孩儿在你家,得过什么好处?
两口子朝打暮骂,闹了几时,还不容他两口子在一处。你们商量着把我女婿
弄在监里,永不见面。你们娘儿们仗着好亲戚受用也罢了,还嫌他碍眼,叫
人药死他,倒说是服毒!他为什么服毒?”说着,直奔薛姨妈来。薛姨妈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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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退后,说:“亲家太太!且瞧瞧你女孩儿,问问宝蟾,再说歪话还不迟呢!”
宝钗宝琴因外面有夏家的儿子,难以出来拦护,只在里边着急。
恰好王夫人打发周瑞家的照看,一进门来,见一个老婆子指着薛姨妈的
脸哭骂。周瑞家的知道必是金桂的母亲,便走上来说:“这位是亲家太太么?
大奶奶自己服毒死的,与我们姨太太什么相干?也不犯这么遭塌呀。”那金
桂的母亲问:“你是谁?”薛姨妈见有了人,胆子略壮了些,便说:“这就是
我们亲戚贾府里的。”金桂的母亲便道:“谁不知道你们有仗腰子的亲戚,才
能够叫姑爷坐在监里!如今我的女孩儿倒白死了不成?”说着,便拉薛姨妈
说:“你到底把我女孩儿怎么弄杀了?给我瞧瞧!”周瑞家的一面劝说:“只
管瞧去,不用拉拉扯扯。”把手只一推。夏家的儿子便跑进来不依,道:“你
仗着府里的势头儿来打我母亲么?”说着,便将椅子打去,却没有打着。里
头跟宝钗的人听见外头闹起来,赶着来瞧,恐怕周瑞家的吃亏,齐打伙儿上
去,半劝半喝。那夏家的母子,索性撒起泼来,说:“知道你们荣府的势头
儿!我们家的姑娘已经死了,如今也都不要命了!”说着,仍奔薛姨妈拚命。
地下的人虽多,那里挡得住,自古说的:“一人拚命,万夫莫当。”
正闹到危急之际,贾琏带了七八个家人进来,见是如此,便叫人先把夏
家的儿子拉出去,便说:“你们不许闹,有话好好儿的说。快将家里收拾收
拾,刑部里头的老爷们就来相验了。”金桂的母亲正在撒泼,只见来了一位
老爷,几个在头里吆喝,那些人都垂手侍立。金桂的母亲见这个光景,也不
知是贾府何人。又见他儿子已被众人揪住,又听见说刑部来验,他心里原想
看见女孩儿的尸首,先闹个稀烂,再去喊冤,不承望这里先报了官,也便软
了些。薛姨妈已吓糊涂了,还是周瑞家的回说:“他们来了也没去瞧瞧他们
姑娘,便作践起姨太太来了。我们为好劝他,那里跑进一个野男人,在奶奶
们里头混撒村混打,这可不是没有王法了!”贾琏道:“这会子不用和他讲理,
等回来打着问他,说:男人有男人的地方儿,里头都是些姑娘奶奶们。况且
有他母亲还瞧不见他们姑娘么?他跑进来不是要打抢来了么!”家人们做好
做歹,压伏住了。周瑞家的仗着人多,便说:“夏太太,你不懂事!既来了,
该问个青红皂白。你们姑娘是自己服毒死了,不然就是宝蟾药死他主子了。
怎么不问明白,又不看尸首,就想讹人来了呢?我们就肯叫一个媳妇儿白死
了不成?现在把宝蟾捆着,因为你们姑娘必要点病儿,所以叫香菱陪着他,
也在一个屋里住,故此两个人都看守在那里。原等你们来眼看着刑部相验,
问出道理来才是啊。”金桂的母亲此时势孤,也只得跟着周瑞家的到他女孩
儿屋里,只见满面黑血,直挺挺的躺在炕上,便叫哭起来。宝蟾见是他家的
人来,便哭喊说:“我们姑娘好意待香菱,叫他在一块儿住,他倒抽空儿药
死我们姑娘!”那时薛家上下人等俱在,便齐声吆喝道:“胡说!昨日奶奶喝
了汤才药死的,这汤可不是你做的?”宝蟾道:“汤是我做的,端了来,我
有事走了。不知香菱起来放了些什么在里头,药死的。”金桂的母亲没听完,
就奔香菱,众人拦住。薛姨妈便道:“这样子是砒霜药的,家里决无此物。
不管香菱宝蟾,终有替他买的,回来刑部少不得问出来,才赖不去。如今把
媳妇权放平正,好等官来相验。”众婆子上来抬放。宝钗道:“都是男人进来,
你们将女人动用的东西检点检点。”只见炕褥底下有一个揉成团的纸包儿。
金桂的母亲瞧见,便拾起打开看时,并没有什么,便撩开了。宝蟾看见道:
“可不是有了凭据了!这个纸包儿我认得:头几天耗子闹的慌,奶奶家去找
舅爷要的,拿回来搁在首饰匣内。必是香菱看见了,拿来药死奶奶的。若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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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你们看看首饰匣里有没有了。”
金桂的母亲便依着宝蟾的话,取出匣子来,只有几支银簪子。薛姨妈便
说:“怎么好些首饰都没有了?”宝钗叫人打开箱柜,俱是空的,便道:“嫂
子这些东西被谁拿去?这可要问宝蟾。”金桂的母亲心里也虚了好些,见薛
姨妈查问宝蟾,便说:“姑娘的东西,他那里知道?”周瑞家的道:“亲家太
太别这么说么。我知道宝姑娘是天天跟着大奶奶的,怎么说不知道?”宝蟾
见问得紧,又不好胡赖,只得说道:“奶奶自己每每带回家去,我管得么?”
众人便说:“好个亲家太太!哄着拿姑娘的东西,哄完了叫他寻死来讹我们。
好罢咧,回来相验,就是这么说。”宝钗叫人:“到外头告诉琏二爷说:别放
了夏家的人。”里头金桂的母亲忙了手脚,便骂宝蟾道:“小蹄子,别嚼舌头
了!姑娘几时拿东西到我家去?”宝蟾道:“如今东西是小,给姑娘偿命是
大。”宝琴道:“有了东西,就有偿命的人了。快请琏二哥哥问准了夏家的儿
子买砒霜的话,回来好回刑部里的话。”金桂的母亲着了急道:“这宝蟾必是
撞见鬼了,混说起来。我们姑娘何尝买过砒霜?要这么说,必是宝蟾药死了
的!”宝蟾急的乱嚷,说:“别人赖我也罢了,怎么你们也赖起我来呢?你们
不是常和姑娘说,叫他别受委屈,闹得他们家破人亡,那时将东西卷包儿一
走,再配一个好姑爷。这个话是有的没有?”金桂的母亲还未及答言,周瑞
家的便接口说道:“这是你们家的人说的,还赖什么呢?”金桂的母亲恨的
咬牙切齿的骂宝蟾,说:“我待你不错呀,为什么你倒拿话来葬送我呢?回
来见了官,我就说是你药死姑娘的!”
宝蟾气的瞪着眼说:“请太太放了香菱罢,不犯着白害别人,我见官自
有我的话。”宝钗听出这个话头儿来了,便叫人反倒放开了宝蟾,说:“你原
是个爽快人,何苦白冤在里头?你有话,索性说了大家明白,岂不完了事了
呢?”宝蟾也怕见官受苦,便说:“我们奶奶天天抱怨说:‘我这样人,为什
么碰着这个瞎眼的娘,不配给二爷,偏给了这么个混账糊涂行子。要是能够
和二爷过一天,死了也是愿意的。’说到那里,便恨香菱。我起初不理会,
后来看见和香菱好了,我只道是香菱怎么哄转了。不承望昨儿的汤不是好
意。”金桂的母亲接说道:“越发胡说了!若是要药香菱,为什么倒药了自己
呢?”宝钗便问道:“香菱,昨日你喝汤来着没有?”香菱道:“头几天我病
的抬不起头来,奶奶叫我喝汤,我不敢说不喝。刚要扎挣起来,那碗汤已经
洒了,倒叫奶奶收拾了个难,我心里很过不去。昨儿听见叫我喝汤,我喝不
下去,没有法儿,正要喝的时候儿,偏又头晕起来。见宝蟾姐姐端了去。我
正喜欢,刚合上眼,奶奶自己喝着汤,叫我尝尝。我便勉强也喝了两口。”
宝蟾不待说完便道:“是了!我老实说罢。昨儿奶奶叫我做两碗汤,说是和
香菱同喝。我气不过,心里想着:香菱那里配我做汤给他喝呢?我故意的一
碗里头多抓了一把盐,记了暗记儿,原想给香菱喝的。刚端进来,奶奶却拦
着我叫外头叫小子们雇车,说今日回家去。我出去说了回来,见盐多的这碗
汤在奶奶跟前呢。我恐怕奶奶喝着咸,又要骂我。正没法的时候,奶奶往后
头走动,我眼错不见,就把香菱这碗汤换过来了。也是合该如此。奶奶回来
就拿了汤去到香菱床边,喝着说:‘你到底尝尝。’那香菱也不觉咸,两个人
都喝完了。我正笑香菱没嘴道儿,那里知道这死鬼奶奶要药香菱,必定趁我
不在,将砒霜撒上了,也不知道我换碗。这可就是天理昭彰,自害自身了。”
于是众人往前后一想,真正一丝不错,便将香菱也放了,扶着他仍旧睡在床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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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说香菱得放,且说金桂的母亲心虚事实,还想辩赖。薛姨妈等你言我
语,反要他儿子偿还金桂之命。正然吵嚷,贾琏在外嚷说:“不用多说了,
快收拾停当。刑部的老爷就到了。”此时惟有夏家母子着忙,想来总要吃亏
的,不得已反求薛姨妈道:“千不是,万不是,总是我死的女孩儿不长进。
这也是他自作自受。要是刑部相验,到底府上脸面不好看,求亲家太太息了
这件事罢。”宝钗道:“那可使不得。已经报了,怎么能息呢?”周瑞家的等
人大家做好做歹的劝说:“若要息事,除非夏亲家太太自己出去拦验,我们
不提长短罢了。”贾琏在外也将他儿子吓住。他情愿迎到刑部具结拦验,众
人依允。薛姨妈命人买棺成殓,不提。
且说贾雨村升了京兆府尹,兼管税务。一日,出都查勘开垦地亩,路过
知机县,到了急流津,正要渡过彼岸,因待人夫,暂且停轿。只见村旁有一
座小庙,墙壁坍颓,露出几株古松,倒也苍老。雨村下轿,闲步进庙,但见
庙内神像,金身脱落,殿宇歪斜,旁有断碣,字迹模糊,也看不明白。意欲
行至后殿,只见一株翠柏下荫着一间茅庐,庐中有一个道士,合眼打坐。雨
村走近看时,面貌甚熟,想着倒象在那里见过的,一时再想不起来。从人便
欲吆喝,雨村止住,徐步向前,叫一声“老道”。那道士双眼略启,微微的
笑道:“贵官何事?”雨村便道:“本府出都查勘事件,路过此地,见老道静
修自得,想来道行深通,意欲冒昧请教。”那道人说:“来自有地,去自有方。”
雨村知是有些来历的,便长揖请问:“老道从何处焚修,在此结庐?此庙何
名?庙中共有几人?或欲真修,岂无名山?或欲结缘,何不通衢?”那道人
道:“‘葫芦’尚可安身,何必名山结舍?庙名久隐,断碣犹存,行影相随,
何须修募?岂似那 ‘玉在匵中求善价,钗于匣内待时飞’之辈耶!”雨村原
是个颖悟人,初听见“葫芦”两字,后闻“钗玉”一对,忽然想起甄士隐的
事来,重复将那道士端详一回,见他容貌依然,便屏退从人,问道:“君家
莫非甄老先生么?”那道人微微笑道:“什么‘真’?什么‘假’?要知道
‘真’即是‘假’,‘假’即是‘真’。”雨村听说出“贾”字来,益发无疑,
便从新施礼,道:“学生自蒙慨赠到都,托庇获隽公车,受任贵乡,始知老
先生超悟尘凡,飘举仙境。学生虽溯洄思切,自念风尘俗吏,末由再睹仙颜,
今何幸于此处相遇!求老仙翁指示愚蒙。倘荷不弃,京寓甚近,学生当得供
奉,得以朝夕聆教。”那道人也站起来回礼,道:“我于蒲团之外,不知天地
间尚有何物。适才尊官所言,贫道一概不解。”说毕依旧坐下。雨村复又心
疑:“想去若非士隐,何貌言相似若此?离别来十九载,面色如旧,必是修
炼有成,未肯将前身说破。但我既遇恩公,又不可当面错过。看来不能以富
贵动之,那妻女之私更不必说了。”想罢,又道:“仙师既不肯说破前因,弟
子于心何忍!”正要下礼,只见从人进来禀说:“天色将晚,快请渡河。”雨
村正无主意,那道人道:“请尊官速登彼岸,见面有期,迟则风浪顿起。果
蒙不弃,贫道他日尚在渡头候教。”说毕,仍合眼打坐。雨村无奈,只得辞
了道人出庙。正要过渡,只见一人飞奔而来。未知何人,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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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回 醉金刚小鳅生大浪 痴公子馀痛触前情
话说贾雨村刚欲过渡,见有人飞奔而来,跑到跟前,口称:“老爷,方
才逛的那庙火起了。”雨村回首看时,只见烈焰烧天,飞灰蔽日。雨村心想:
“这也奇怪。我才出来,走不多远,这火从何而来?莫非士隐遭劫于此?”
欲待回去,又恐误了过河;若不回去,心下又不安。想了一想,便问道:“你
方才见那老道士出来了没有?”那人道:“小的原随老爷出来,因腹内疼痛,
略走了一走。回头看见一片火光,原来就是那庙中火起,特赶来禀知老爷,
并没有见有人出来。”雨村虽则心里狐疑,究竟是名利关心的人,那肯回去
看视,便叫那人:“你在这里等火灭了,进去瞧那老道在与不在,即来回禀。”
那人只得答应了伺候。雨村过河,仍自去查看,查了几处,遇公馆便自歇下。
明日,又行一程,进了都门,众衙役接着,前呼后拥的走着。雨村坐在
轿内,听见轿前开路的人吵嚷。雨村问是何事,那开路的拉了一个人过来跪
在轿前,禀道:“那人酒醉,不知回避,反冲突过来。小的吆喝他,他倒恃
酒撒泼,躺在街心,说小的打了他了。”雨村便道:“我是管理这里地方的,
你们都是我的子民。知道本府经过,喝了酒不知退避,还敢撒赖!”那人道:
“我喝酒是自己的钱,醉了躺的是皇上的地,就是大人老爷也管不得。”雨
村怒道:“这人目无法纪!问他叫什么名字。”那人回道:“我叫醉金刚倪二。”
雨村听了生气,叫人:“打这东西!瞧他是金刚不是。”手下把倪二按倒,着
实的打了几鞭子。倪二负痛,酒醒求饶。雨村在轿内哈哈笑道:“原来是这
么个金刚。我且不打你,叫人带进衙门里慢慢的问你。”众衙役答应,拴了
倪二拉着就走,倪二哀求也不中用。
雨村进内复旨回曹,那里把这件事放在心上。那街上看热闹的,三三两
两传说:“倪二仗着有些力气,恃酒讹人,今儿碰在贾大人手里,只怕不轻
饶的。”这话已传到他妻女耳边。那夜果等倪二不见回家,他女儿便到各处
赌场寻觅。那赌博的都是这么说,他女儿哭了。众人都道:“你不用着急。
那贾大人是荣府的一家。荣府里的一个什么二爷和你父亲相好,你同你母亲
去找他说个情,就放出来了。”倪二的女儿想了一想:“果然我父亲常说间壁
贾二爷和他好,为什么不找他去?”赶着回来就和母亲说了,娘儿两个去找
贾芸。那日贾芸恰好在家,见他母女两个过来,便让坐,贾芸的母亲便命倒
茶。倪家母女将倪二被贾大人拿去的话说了一遍:“求二爷说个情儿放出
来。”贾芸一口应承,说:“这算不得什么,我到西府里说一声就放了。那贾
大人全仗着西府里才得做了这么大官,只要打发个人去一说就完了。”倪家
母女欢喜,回来便到府里告诉了倪二,叫他不用忙,已经求了贾二爷,他满
口应承,讨个情便放出来的。倪二听了也喜欢。
不料贾芸自从那日给凤姐送礼不收,不好意思进来,也不常到荣府。那
荣府的门上原看着主子的行事,叫谁走动才有些体面,一时来了他便进去通
报;若主子不大理了,不论本家亲戚,他一概不回,支回去就完事。那日贾
芸到府,说:“给琏二爷请安。”门上的说:“二爷不在家,等回来我们替回
罢。”贾芸欲要说“请二奶奶的安”,又恐门上厌烦,只得回家。又被倪家母
女催逼着,说:“二爷常说府上不论那个衙门,说一声儿谁敢不依。如今还
是府里的一家儿,又不为什么大事,这个情还讨不来,白是我们二爷了。”
贾芸脸上下不来,嘴里还说硬话:“昨儿我们家里有事,没打发人说去,少
不得今儿说了就放。什么大不了的事!”倪家母女只得听信。岂知贾芸近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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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门竟不得进去,绕到后头,要进园内找宝玉,不料园门锁着,只得垂头丧
气的回来。想起:“那年倪二借银,买了香料送他,才派我种树,如今我没
钱打点,就把我拒绝。那也不是他的能为。拿着太爷留下的公中银钱在外放
加一钱,我们穷当家儿,要借一两也不能,他打谅保得住一辈子不穷的了?
那里知道外头的名声儿很不好!我不说罢了,若说起来,人命官司不知有多
少呢。”一面想着,来到家中,只见倪家母女正等着呢。贾芸无言可支,便
说是:“西府里已经打发人说了,只言贾大人不依。你还求我们家的奴才周
瑞的亲戚冷子兴去才中用。”倪家母女听了,说:“二爷这样体面爷们还不中
用,若是奴才,是更不中用了。”贾芸不好意思,心里发急道:“你不知道,
如今的奴才比主子强多着呢。”倪家母女听来无法,只得冷笑几声,说:“这
倒难为二爷白跑了这几天。等我们那一个出来再道乏罢。”说毕出来,另托
人将倪二弄出来了,只打了几板,也没有什么罪。
倪二回家,他妻女将贾家不肯说情的话说了一遍。倪二正喝着酒,便生
气要找贾芸,说:“这小杂种,没良心的东西!头里他没有饭吃,要到府内
钻谋事办,亏我倪二爷帮了他。如今我有了事,他不管。好罢咧!要是我倪
二闹起来,连两府里都不干净!”他妻女忙劝道:“嗳,你又喝了黄汤,就是
这么有天没日头的。前儿可不是醉了闹的乱子。捱了打还没好呢,你又闹了。”
倪二道:“捱了打就怕他不成?只怕拿不着由头儿!我在监里的时候儿,倒
认得了好几个有义气的朋友。听见他们说起来,不独是城里姓贾的多,外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