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太也不理会他,大老爷也不出个头。如今迎姑娘实在比我们三等使唤的丫
头还不及。我想探丫头虽不是我养的,老爷既看见过女婿,定然是好才许的。
只请老太太示下,择个好日子,多派几个人送到他老爷任上,该怎么着,老
爷也不肯将就。”贾母道:“有他老子作主,你就料理妥当,拣个长行的日子
送去,也就定了一件事。”王夫人答应着“是”。宝钗听的明白,也不敢则声,
只是心里叫苦:“我们家的姑娘们就算他是个尖儿。如今又要远嫁,眼看着
这里的人一天少似一天了。”见王夫人起身告辞出去,他也送出来了。一径
回到自己房中,并不与宝玉说知,见袭人独自一个做活,便将听见的话说了。
袭人也很不受用。
却说赵姨娘听见探春这事,反喜欢起来,心里说道:“我这个丫头在家
忒瞧不起我,我何从还是个娘?比他的丫头还不济。况且洑上水,护着别
人。他挡在头里,连环儿也不得出头。如今老爷接了去,我倒干净。想要他
孝敬我不能够了,只愿意他象迎丫头似的,我也称称愿。”一面想着,一面
跑到探春那边与他道喜,说:“姑娘,你是要高飞的人了。到了姑爷那边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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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比家里还好,想来你也是愿意的。就是养了你一场,并没有借你的光儿。
就是我有七分不好,也有三分的好,也别说一去了把我搁在脑杓子后头。”
探春听着毫无道理,只低头作活,一句也不言语。赵姨娘见他不理,气忿忿
的自己去了。
这里探春又气又笑又伤心,也不过自己掉泪而已。坐了一回,闷闷的走
到宝玉这边来。宝玉因问道:“三妹妹,我听见林妹妹死的时候,你在那里
来着。我还听见说:林妹妹死的时候,远远的有音乐之声。或者他是有来历
的,也未可知。”探春笑道:“那是你心里想着罢了。但只那夜却怪,不象人
家鼓乐的声儿,你的话或者也是。”宝玉听了,更以为实。又想前日自己神
魂飘荡之时,曾见一人,说是黛玉生不同人,死不同鬼,必是那里的仙子临
凡。又想起那年唱戏做的嫦娥,飘飘艳艳,何等风致。过了一回探春去了,
因必要紫鹃过来,立刻回了贾母去叫他。无奈紫鹃心里不愿意,虽经贾母王
夫人派了过来,自己没法,却是在宝玉跟前,不是嗳声就是叹气的。宝玉背
地里拉着他,低声下气要问黛玉的话,紫鹃从没好话回答。宝钗倒背地里夸
他有忠心,并不嗔怪他。那雪雁虽是宝玉娶亲这夜出过力的,宝玉见他心地
不甚明白,便回了贾母王夫人,将他配了一个小厮,各自过活去了。王奶妈
养着他将来好送黛玉的灵柩回南。鹦哥等小丫头,仍旧伏侍老太太。
宝玉本想念黛玉,因此及彼,又想跟黛玉的人已经云散,更加纳闷。闷
到无可如何,忽又想黛玉死的这样清楚,必是离凡返仙去了,反又欢喜。忽
然听见袭人和宝钗那里讲究探春出嫁之事,宝玉听了,“啊呀”的一声,哭
倒在炕上。唬得宝钗袭人都来扶起,说:“怎么了?”宝玉早哭的说不出来。
定了一回子神,说道:“这日子过不得了,我姊妹们都一个一个的散了!林
妹妹是成了仙去了。大姐姐呢,已经死了,——这也罢了,没天天在一块儿。
二姐姐碰着了一个混账不堪的东西。三妹妹又要远嫁,总不得见的了。史妹
妹又不知要到那里去。薛妹妹是有了人家儿的。这些姐姐妹妹,难道一个都
不留在家里,单留我做什么?”袭人忙又拿话解劝。宝钗摆着手说:“你不
用劝他,等我问他。”因问着宝玉道:“据你的心里,要这些姐妹都在家里陪
到你老了,都不为终身的事吗?要说别人,或者还有别的想头。你自己的姐
姐妹妹,不用说没有远嫁的;就是有,老爷作主,你有什么法儿?打量天下
就是你一个人爱姐姐妹妹呢?要是都象你,就连我也不能陪着你了。大凡人
念书原为的是明理,怎么你越念越糊涂了呢。这么说起来,我和袭姑娘各自
一边儿去,让你把姐姐妹妹们都邀了来守着你。”宝玉听了,两只手拉住宝
钗袭人道:“我也知道。为什么散的这么早呢?等我化了灰的时候再散也不
迟。”袭人掩着他的嘴道:“又胡说了。才这两天身上好些,二奶奶才吃些饭。
你要是又闹翻了,我也不管了。”宝玉听他两个人说话都有道理,只是心上
不知道怎么着才好,只得说道:“我却明白,但只是心里闹得慌。”宝钗也不
理他,暗叫袭人快把定心丸给他吃了,慢慢的开导他。袭人便欲告诉探春,
说临行不必来辞。宝钗道:“这怕什么?等消停几日,他心里明白了,还要
叫他们多说句话儿呢。况且三姑娘是极明白的人,不象那些假惺惺的人,少
不得有一番箴谏,他以后就不是这样了。”正说着,贾母那边打发过鸳鸯来
说:“知道宝玉旧病又发,叫袭人劝说安慰,叫他不用胡思乱想。”袭人等应
了。鸳鸯坐了一会子去了。
那贾母又想起探春远行,虽不全备妆奁,其一应动用之物俱该预备,便
把凤姐叫来,将老爷的主意告诉了一遍,叫他料理去。凤姐答应。不知怎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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办理,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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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回 大观园月夜警幽魂 散花寺神签惊异兆
却说凤姐回至房中,见贾琏尚未回来,便分派那管办探春行李妆奁事的
一干人。那天有黄昏以后,因忽然想起探春来,要瞧瞧他去,便叫丰儿与两
个丫头跟着,头里一个丫头打着灯笼。走出门来,见月光已上,照耀如水,
凤姐便命:“打灯笼的回去罢。”因而走至茶房窗下,听见里面有人嘁嘁喳喳
的,又似哭,又似笑,又似议论什么的。凤姐知道不过是家下婆子们又不知
搬什么是非,心内大不受用,便命小红:“进去装做无心的样子,细细打听
着,用话套出原委来。”小红答应着去了。
凤姐只带着丰儿来至园门前,门尚未关,只虚虚的掩着。于是主仆二人
方推门进去。只见园中月色比外面更觉明朗,满地下重重树影,杳无人声,
甚是凄凉寂静。刚欲往秋爽斋这条路来,只听唿唿的一声风过,吹的那树枝
上落叶,满园中唰喇喇的作响,枝梢上吱娄娄的发哨,将那些寒鸦宿鸟都惊
飞起来。凤姐吃了酒,被风一吹,只觉身上发噤。丰儿后面也把头一缩,说:
“好冷!”凤姐也掌不住,便叫丰儿:“快回去把那件银鼠坎肩儿拿来,我在
三姑娘那里等着。”丰儿巴不得一声,也要回去穿衣裳,连忙答应一声,回
头就跑了。
凤姐刚举步走了不远,只觉身后咈咈哧哧似有闻嗅之声,不觉头发森然
直竖起来。由不得回头一看,只见黑油油一个东西在后面伸着鼻子闻他呢,
那两只眼睛恰似灯光一般。凤姐吓的魂不附体,不觉失声的嗐了一声,却
是一只大狗。那狗抽头回身,拖着个扫帚尾巴,一气跑上大土山上,方站住
了,回身犹向凤姐供爪儿。凤姐此时肉跳心惊,急急的向秋爽斋来。将已来
至门口,方转过山子,只见迎面有一个人影儿一恍。凤姐心中疑惑,还想着
必是那一房的丫头,便问:“是谁?”问了两声,并没有人出来,早已神魂
飘荡了。恍恍忽忽的似乎背后有人说道:“婶娘连我也不认得了?”凤姐忙
回头一看,只见那人形容俊俏,衣履风流,十分眼熟,只是想不起是那房那
屋里的媳妇来。只听那人又说道:“婶娘只管享荣华、受富贵的心盛,把我
那年说的 ‘立万年永远之基’,都付于东洋大海了!”凤姐听说,低头寻思,
总想不起。那人冷笑道:“婶娘那时怎样疼我来,如今就忘在九霄云外了?”
凤姐听了,此时方想起来是贾蓉的先妻秦氏,便说道:“嗳呀!你是死了的
人哪,怎么跑到这里来了呢?”啐了一口,方转回身要走时,不防一块石头
绊了一跤,犹如梦醒一般,浑身汗如雨下。虽然毛发悚然,心中却也明白,
只见小红丰儿影影绰绰的来了。凤姐恐怕落人的褒贬,连忙爬起来,说道:
“你们做什么呢,去了这半天?快拿来我穿上罢。”一面丰儿走至跟前,伏
侍穿上,小红过来搀扶着要往前走,凤姐道:“我才到那里,他们都睡了,
回去罢。”一面说着,一面带了两个丫头,急急忙忙回到家中。贾琏已回来
了,凤姐见他脸上神色更变,不似往常,待要问他,又知他素日性格,不敢
突然相问,只得睡了。
至次日五更贾琏就起来,要往总理内庭都检点太监裘世安家来打听事
务。因太早了,见桌上有昨日送来的抄报,便拿起来闲看。第一件:“吏部
奏请急选郎中,奉旨照例用事。”第二件是:“刑部题奏云南节度使王忠一本:
新获私带神枪火药出边事,共十八名人犯,头一名鲍音,系太师镇国公贾化
家人。”贾琏想了一想,又往下看。第三件:“苏州刺史李孝一本:参劾纵放
家奴,倚势凌辱军民,以致因奸不遂,杀死节妇事。凶犯姓时,名福,自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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系世袭三等职衔贾范家人。”贾琏看见这一件,心中不自在起来,待要往下
看,又恐迟了不能见裘世安的面,便穿了衣服。也等不得吃东西,恰好平儿
端上茶来,喝了两口,便出来骑马走了。平儿收拾了换下的衣服。
此时凤姐尚未起来,平儿因说道:“今儿夜里我听着奶奶没睡什么觉,
我替奶奶捶着,好生打个盹儿罢。”凤姐也不言语。平儿料着这意思是了,
便爬上炕来,坐在身边,轻轻的捶着。那凤姐刚有要睡之意,只听那边大姐
儿哭了,凤姐又将眼睁开。平儿连向那边叫道:“李妈,你到底是怎么着?
姐儿哭了,你到底拍着他些。你也忒爱睡了。”那边李妈从梦中惊醒,听得
平儿如此说,心中没好气,狠命的拍了几下,口里嘟嘟囔囔的骂道:“真真
的小短命鬼儿,放着尸不挺,三更半夜嚎你娘的丧!”一面说,一面咬牙,
便向那孩子身上拧了一把。那孩子“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凤姐听见,说:
“了不得!你听听,他该挫磨孩子了!你过去把那黑心的养汉老婆下死劲的
打他几下子,把妞妞抱过来罢。”平儿笑道:“奶奶别生气,他那里敢挫磨妞
儿?只怕是不提防碰了一下子也是有的。这会子打他几下子没要紧,明儿叫
他们背地里嚼舌根,倒说三更半夜的打人了。”凤姐听了,半日不言语,长
叹一声,说道:“你瞧瞧,这会子不是我十旺八旺的呢!明儿我要是死了,
撂下这小孽障,还不知怎么样呢。”平儿笑道:“奶奶这是怎么说。大五更的,
何苦来呢!”凤姐冷笑道:“你那里知道?我是早已明白了,我也不久了。虽
然活了二十五岁,人家没见的也见了,没吃的也吃了,衣禄食禄也算全了,
所有世上有的也都有了,气也赌尽了,强也算争足了,就是 ‘寿’字儿上头
缺一点儿也罢了。”平儿听说,由不的眼圈儿红了。凤姐笑道:“你这会子不
用假慈悲,我死了,你们只有喜欢的。你们一心一计和和气气的过日子,省
的我是你们眼里的刺。只有一件,你们知好歹,只疼我那孩子就是了。”平
儿听了,越发掉下泪来。凤姐笑道:“别扯你娘的臊!那里就死了呢?这么
早就哭起来!我不死还叫你哭死了呢。”平儿见说,连忙止住哭,道:“奶奶
说的这么叫人伤心。”一面说,一面又捶,凤姐才蒙眬的睡着。
平儿方下炕来,只听外面脚步响。谁知贾琏去迟了,那裘世安已经上朝
去了,不遇而回,心中正没好气,进来就问平儿道:“他们还没起来呢么?”
平儿回说:“没有呢。”贾琏一路摔帘子进来,冷笑道:“好啊!这会子还都
不起来,安心打擂台打撒手儿!”一叠声又要吃茶。平儿忙倒了一碗茶来。
原来那些丫头老婆见贾琏出了门,又复睡了,不打量这会子回来,原不曾预
备,平儿便把温过的拿了来。贾琏生气,举起碗来,哗啷一声摔了个粉碎。
凤姐惊醒,唬了一身冷汗,“嗳哟”一声,睁开眼,只见贾琏气狠狠的坐在
傍边,平儿弯着腰拾碗片子呢。凤姐道:“你怎么就回来了?”问了一声,
半日不答应,只得又问一声。贾琏嚷道:“你不要我回来,叫我死在外头罢?”
凤姐笑道:“这又是何苦来呢。常时我见你不象今儿回来的快,问你一声儿,
也没什么生气的。”贾琏又嚷道:“又没遇见,怎么不快回来呢!”凤姐笑道:
“没有遇见,少不得耐烦些,明儿再去早些儿,自然遇见了。”贾琏嚷道:“我
可不 ‘吃着自己的饭,替人家赶獐子’呢。我这里一大堆的事,没个动秤儿
的,没来由为人家的事瞎闹了这些日子,当什么呢!正经那有事的人还在家
里受用,死活不知,还听见说要锣鼓喧天的摆酒唱戏做生日呢,我可瞎跑他
娘的腿子!”一面说,一面往地下啐了一口,又骂平儿。
凤姐听了,气的干咽,要和他分证,想了一想,又忍住了,勉强陪笑道:
“何苦来生这么大气?大清早起,和我叫喊什么?谁叫你应了人家的事?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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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应了,只得耐烦些,少不得替人家办办,——也没见这个人自己有为难的
事,还有心肠唱戏摆酒的闹。”贾琏道:“你可说么!你明儿倒也问问他。”
凤姐诧异道:“问谁?”贾琏道:“问谁!问你哥哥!”凤姐道:“是他吗?”
贾琏道:“可不是他,还有谁呢?”凤姐忙问道:“他又有什么事,叫你替他
跑?”贾琏道:“你还在坛子里呢。”凤姐道:“真真这就奇了,我连一个字
儿也不知道。”贾琏道:“你怎么能知道呢,这个事,连太太和姨太太还不知
道呢。头一件,怕太太和姨太太不放心;二则你身上又常嚷不好:所以我在
外头压住了,不叫里头知道。说起来,真真可人恼!你今儿不问我,我也不
便告诉你。你打量你哥哥行事象个人呢,你知道外头的人都叫他什么?”凤
姐道:“叫他什么?”贾琏道:“叫他什么?叫他‘忘仁’!”凤姐扑哧的一笑:
“他可不叫王仁,叫什么呢?”贾琏道:“你打量那个‘王仁’吗?是忘了
仁义礼智信的那个‘忘仁’哪。”凤姐道:“这是什么人这么刻薄嘴儿遭塌人!”
贾琏道:“不是遭塌他呀。今儿索性告诉你,你也该知道知道你那哥哥的好
处,到底知道他给他二叔做生日呵!”凤姐想了一想道:“嗳哟,可是呵,我
还忘了问你:二叔不是冬天的生日吗?我记得年年都是宝玉去。前者老爷升
了,二叔那边送过戏来,我还偷偷儿的说:‘二叔为人是最啬刻的,比不得
大舅太爷。他们各自家里还乌眼鸡似的。不么,昨儿大舅太爷没了,你瞧他
是个兄弟,他还出了个头儿揽了个事儿吗?’所以那一天说赶他的生日,咱
们还他一班子戏,省了亲戚跟前落亏欠。如今这么早就做生日,也不知是什
么意思。”贾琏道:“你还作梦呢。你哥哥一到京,接着舅太爷的首尾就开了
一个吊。他怕咱们知道拦他,所以没告诉咱们,弄了好几千银子。后来二舅
嗔着他,说他不该一网打尽。他吃不住了,变了个法儿,指着你们二叔的生
日撒了个网,想着再弄几个钱,好打点二舅太爷不生气。也不管亲戚朋友冬
天夏天的,人家知道不知道,这么丢脸!你知道我起早为什么?如今因海疆
的事情,御吏参了一本,说是大舅太爷的亏本,本员已故,应着落其弟王子
胜、侄儿王仁赔补。爷儿两个急了,找了我给他们托人情。我见他们吓的那
个样儿,再者又关系太太和你,我才应了。想着找找总理内庭都检点老裘替
办办,或者前任后任挪移挪移,偏又去晚了,他进里头去了。我白起来跑了
一趟。他们家里还那里定戏摆酒呢,你说说叫人生气不生气?”
凤姐听了,才知王仁所行如此,但他素性要强护短,听贾琏如此说,便
道:“凭他怎么样,到底是你的亲大舅儿。再者,这件事,死的大爷、活的
二叔都感激你。罢了,没什么说的,我们家的事,少不得我低三儿下四的求
你,省了带累别人受气,背地里骂我。”说着,眼泪便下来了,掀开被窝,
一面坐起来,一面挽头发,一面披衣裳。贾琏道:“你倒不用这么着,是你
哥哥不是人,我并没说你什么。况且我出去了,你身上又不好,我都起来了,
他们还睡着:咱们老辈子有这个规矩么?你如今作好好先生,不管事了。我
说了一句你就起来,明儿我要嫌这些人,难道你都替了他们么?好没意思
啊。”凤姐听了这些话,才把泪止住了,说道:“天也不早了,我也该起来了。
你有这么说的,你替他们家在心的办办,那就是你的情分了。再者也不光为
我,就是太太听见也喜欢。”贾琏道:“是了,知道了。‘大萝卜还用屎浇’?”
平儿道:“奶奶这么早起来做什么?那一天奶奶不是起来有一定的时候儿
呢?爷也不知是那里的邪火,拿着我们出气,何苦来呢。奶奶也算替爷挣够
了,那一点儿不是奶奶挡头阵?不是我说,爷把现成儿的也不知吃了多少,
这会子替奶奶办了一点子事,况且关会着好几层儿呢,就这么拿糖作醋的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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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也不怕人家寒心?况且这也不单是奶奶的事呀。我们起迟了,原该爷生
气,左右到底是奴才呀。奶奶跟前尽着身子累的成了个病包儿了,这是何苦
来呢!”说着,自己的眼圈儿也红了。那贾琏本是一肚子闷气,那里见得这
一对娇妻美妾又尖利又柔情的话呢,便笑道:“够了,算了罢。他一个人就
够使的了,不用你帮着。左右我是外人,多早晚我死了,你们就清净了。”
凤姐道:“你也别说那个话,谁知道谁怎么样呢?你不死,我还死呢,早死
一天早心净。”说着,又哭起来。平儿只得又劝了一回。
那时天已大亮,日影横窗,贾琏也不便再说,站起来出去了。这里凤姐
自己起来,正在梳洗,忽见王夫人那边小丫头过来道:“太太说了,叫问二
奶奶今日过舅太爷那边去不去?要去,说叫二奶奶同着宝二奶奶一路去呢。”
凤姐因方才一段话已经灰心丧意,恨娘家不给争气;又兼昨夜园里受了那一
惊,也实在没精神,便说道:“你先回太太去:我还有一两件事没办清,今
日不能去,况且他们那又不是什么正经事。宝二奶奶要去,各自去罢。”小
丫头答应着回去回复了,不在话下。且说凤姐梳了头,换了衣服,想了想:
虽然自己不去,也该带个信儿;再者宝钗还是新媳妇出门子,自然要过去照
应照应的。于是见过王夫人,支吾了一件事,便过来到宝玉房中。只见宝玉
穿着衣服,歪在炕上,两个眼睛呆呆的看宝钗梳头。凤姐站在门口,还是宝
钗一回头看见了,连忙起身让坐。宝玉也爬起来,凤姐才笑嘻嘻的坐下。宝
钗因说麝月道:“你们瞧着二奶奶进来,也不言语声儿。”麝月笑着道:“二
奶奶头里进来就摆手儿不叫言语么。”凤姐因向宝玉道:“你还不走,等什么
呢?没见这么大人了,还是这么小孩子气。人家各自梳头,你爬在傍边看什
么?成日家一块子在屋里,还看不够吗?也不怕丫头们笑话。”说着,“哧”
的一笑,又瞅着他咂嘴儿。宝玉虽也有些不好意思,还不理会;把个宝钗直
臊的满脸飞红,又不好听着,又不好说什么。只见袭人端过茶来,只得搭讪
着,自己递了一袋烟。凤姐儿笑着站起来接了,道:“二妹妹,你别管我们
的事,你快穿衣服罢。”
宝玉一面也搭讪着,找这个弄那个。凤姐道:“你先去罢,那里有个爷
们等着奶奶们一块儿走的理呢。”宝玉道:“我只是嫌我这衣裳不大好,不如
前年穿着老太太给的那件雀金呢好。”凤姐因怄他道:“你为什么不穿?”宝
玉道:“穿着太早些。”凤姐忽然想起,自悔失言。幸亏宝钗也和王家是内亲,
只是那些丫头们跟前,已经不好意思了。袭人却接着说道:“二奶奶还不知
道呢,就是穿得,他也不穿了。”凤姐儿道:“这是什么原故?”袭人道:“告
诉二奶奶,真真的我们这位爷行的事都是天外飞来的。那一年因二舅太爷的
生日,老太太给了他这件衣裳,谁知那一天就烧了。我妈病重了,我没在家。
那时候还有晴雯妹妹呢,听见说,病着整给他缝了一夜,第二天老太太才没
瞧出来呢。去年那一天,上学天冷,我叫焙茗拿了去给他披披,谁知这位爷
见了这件衣裳,想起晴雯来了,说了总不穿了,叫我给他收一辈子呢。”凤
姐不等说完,便道:“你提晴雯,可惜了儿的。那孩子模样儿手儿都好,就
只嘴头子利害些。偏偏儿的太太不知听了那里的谣言,活活的把个小命儿要
了。还有一件事:那一天,我瞧见厨房里柳家的女人,他女孩儿叫什么五儿,
那丫头长的和晴雯脱了个影儿。我心里要叫他进来,后来我问他妈,他妈说
是很愿意。我想着宝二爷屋里的小红跟了我去,我还没还他呢,就把五儿补
过来罢。’平儿说:‘太太那一天说了,凡象那个样儿的都不叫派到宝二爷屋
里呢。’我所以也就搁下了。这如今宝二爷也成了家了,还怕什么呢?不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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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就叫他进来。可不知宝二爷愿意不愿意?要想着晴雯,只瞧见这五儿就是
了。”宝玉本要走,听见这些话又呆了。袭人道:“为什么不愿意?早就要弄
进来的,只是因为太太的话说的结实罢了。”凤姐道:“那么着,明儿我就叫
他进来。太太的跟前有我呢。”宝玉听了,喜不自胜,才走到贾母那边去了。
这里宝钗穿衣服。
凤姐儿看他两口儿这般恩爱缠绵,想起贾琏方才那种光景,甚实伤心,
坐不住,便起身向宝钗笑道:“我和你上太太屋里去罢。”笑着出了房门,一
同来见贾母。宝玉正在那里回贾母往舅舅家去。贾母点头说道:“去罢,只
是少吃酒,早些回来,你身子才好些。”宝玉答应着出来,刚走到院内,又
转身回来,向宝钗耳边说了几句,不知什么。宝钗笑道:“是了,你快去罢。”
将宝玉催着去了。这里贾母和凤姐宝钗说了没三句话,只见秋纹进来传说:
“二爷打发焙茗回来说,请二奶奶。”宝钗道:“他又忘了什么,又叫他回
来?”秋纹道:“我叫小丫头问了焙茗,说是‘二爷忘了一句话,二爷叫我
回来告诉二奶奶:若是去呢,快些来罢;若不去呢,别在风地里站着。’”说
的贾母凤姐并地下站着的老婆子丫头都笑了。宝钗的脸上飞红,把秋纹啐了
一口,说道:“好个糊涂东西,这也值的这么慌慌张张跑了来说?”秋纹也
笑着回去叫小丫头去骂焙茗。那焙茗一面跑着,一面回头说道:“二爷把我
巴巴儿的叫下马来,叫回来说;我若不说,回来对出来,又骂我了。这会子
说了,他们又骂我。”那丫头笑着跑回来说了。贾母向宝钗道:“你去罢,省
了他这么不放心。”说的宝钗站不住,又被凤姐怄着玩笑,没好意思,才走
了。
只见散花寺的姑子大了来了,给贾母请安,见过了凤姐,坐着吃茶。贾
母因问他:“这一向怎么不来?”大了道:“因这几日庙中作好事,有几位诰
命夫人不时在庙里起坐,所以不得空儿来。今日特来回老祖宗:明儿还有一
家作好事,不知老祖宗高兴不高兴?若高兴,也去随喜随喜。”贾母便问:“做
什么好事?”大了道:“前月为王大人府里不干净,见神见鬼的,偏生那太
太夜间又看见去世的老爷。因此,昨日在我庙里告诉我,要在散花菩萨跟前
许愿烧香,做四十九天的水陆道场,保佑家口安宁,亡者升天,生者获福。
所以我不得空儿来请老太太的安。”却说凤姐素日最是厌恶这些事,自从昨
夜见鬼,心中总只是疑疑惑惑的,如今听了大了这些话,不觉把素日的心性
改了一半,已有三分信意,便问大了道:“这散花菩萨是谁?他怎么就能避
邪除鬼呢?”大了见问,便知他有些信意,说道:“奶奶要问这位菩萨,等
我告诉你奶奶知道:这个散花菩萨,根基不浅,道行非常,生在西天大树园
中。父母打柴为生。养下菩萨来,头长三角,眼横四目,身长八尺,两手拖
地。父母说这是妖精,便弃在冰山背后了。谁知这山上有一个得道的老猢狲
出来打食,看见菩萨顶上白气冲天,虎狼远避,知道来历非常,便抱回洞中
抚养。谁知菩萨带了来的聪慧,禅也会谈,与猢狲天天谈道参禅,说的天花
散漫。到了一千年后,便飞升了。至今山上犹见谈经之处,天花散漫,所求
必灵,时常显圣,救人苦厄。因此世人才盖了庙,塑了像供奉着。”凤姐道:
“这有什么凭据呢?”大了道:“奶奶又来搬驳了。一个佛爷可有什么凭据
呢?就是撒谎,也不过哄一两个人罢咧,难道古往今来多少明白人都被他哄
了不成?奶奶只想,惟有佛家香火历来不绝,他到底是祝国裕民,有些灵验,
人才信服啊。”凤姐听了,大有道理,因道:“既这么着,我明儿去试试。你
庙里可有签?我去求一签。我心里的事,签上批的出来,我从此就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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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了道:“我们的签最是灵的,明儿奶奶去求一签就知道了。”贾母道:“既
这么着,索性等到后日初一,你再去求。”说着,大了吃了茶,到王夫人各
房里去请了安,回去不提。
这里凤姐勉强扎挣着,到了初一清早,令人预备了车马,带着平儿并许
多奴仆来至散花寺。大了带了众姑子接了进去,献茶后,便洗手至大殿上焚
香。那凤姐儿也无心瞻仰圣像,一秉虔诚,磕了头,举起签筒,默默的将那
见鬼之事并身体不安等故,祝告了一回。才摇了三下,只听“唰”的一声,
筒中撺出一支签来。于是叩头拾起一看,只见写着“第三十三签:上上大吉”。
大了忙查签薄看时,只见上面写着:“王熙凤衣锦还乡。”凤姐一见这几个字,
吃一大惊,忙问大了道:“古人也有叫王熙凤的么?”大了笑道:“奶奶最是
通今博古的,难道汉朝的王熙凤求官的这一段事也不晓得?”周瑞家的在旁
笑道:“前年李先儿还说这一回书来着,我们还告诉他重着奶奶的名字,不
许叫呢。”凤姐笑道:“可是呢,我倒忘了。”说着,又瞧底下的,写的是:
去国离乡二十年,于今衣锦返家园。蜂采百花成蜜后,为谁辛苦为谁甜?
行人至。音信迟。讼宜和。婚再议。
看完也不甚明白。大了道:“奶奶大喜,这一签巧得很。奶奶自幼在这
里长大,何曾回南京去过?如今老爷放了外任,或者接家眷去,随便回家,
奶奶可不是 ‘衣锦还乡’了?”一面说,一面抄了个签经交与丫头。凤姐也
半疑半信的。大了摆了斋来,凤姐只动了一动,放下了要走,又给了香银。
大了苦留不住,只得让他走了。凤姐回至家中,见了贾母王夫人等,问起签
来,命人一解,都欢喜非常:“或者老爷果有此心,咱们走一趟也好。”凤姐
儿见人人这么说,也就信了,不在话下。
却说宝玉这一日正睡午觉,醒来不见宝钗,正要问时,只见宝钗进来。
宝玉问道:“那里去了,半日不见?”宝钗笑道:“我给凤姐姐瞧一回签。”
宝玉听说,便问是怎么样的。宝钗把签帖念了一回,又道:“家中人人都说
好的,据我看,这 ‘衣锦还乡’四字里头,还有缘故。后来再瞧罢了。”宝
玉道:“你又多疑了,妄解圣意。‘衣锦还乡’四字,从古至今都知道是好的,
今儿你又偏生看出缘故来了。依你说,这 ‘衣锦还乡’还有什么别的解说?”
宝钗正要解说,只见王夫人那边打发丫头过来请二奶奶,宝钗立刻过去。未
知何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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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回 宁国府骨肉病灾祲 大观园符水驱妖孽
话说王夫人打发人来唤宝钗,宝钗连忙过来请了安。王夫人道:“你三
妹妹如今要出嫁了,你们作嫂子的大家开导开导他,也是你们姊妹之情。况
且他也是个明白孩子,我看你们两个也很合的来。只是我听见说,宝玉听见
他三妹妹出门子,哭的了不的。你也该劝劝他才是。如今我的身子是十病九
痛的,你二嫂子也是三日好两日不好。你还心地明白些,诸事该管的,也别
说只管吞着,不肯得罪人。将来这一番家事都是你的担子。”宝钗答应着。
王夫人又说道:“还有一件事,你二嫂子昨儿带了柳家媳妇的丫头来,说补
在你们屋里。”宝钗道:“今日平儿才带过来,说是太太和二奶奶的主意。”
王夫人道:“是呦,你二嫂子和我说,我想也没要紧,不便驳他的回。只是
一件,我见那孩子眉眼儿上头也不是个很安顿的。起先为宝玉房里的丫头狐
狸似的,我撵了几个,那时候你也自然知道,才搬回家去的。如今有你,固
然不比先前了。我告诉你,不过留点神儿就是了。你们屋里,就是袭人那孩
子还可以使得。”宝钗答应了,又说了几句话,便过来了。饭后到了探春那
边,自有一番殷勤劝慰之言,不必细说。
次日,探春将要起身,又来辞宝玉。宝玉自然难割难分。探春倒将纲常
大体的话,说的宝玉始而低头不语,后来转悲作喜,似有醒悟之意。于是探
春放心辞别众人,竟上轿登程,水舟陆车而去。
先前众姊妹们都住在大观园中,后来贾妃薨后,也不修葺。到了宝玉娶
亲,林黛玉一死,史湘云回去,宝琴在家住着,园中人少,况兼天气寒冷,
李纨姊妹、探春、惜春等俱挪回旧所。到了花朝月夕,依旧相约玩耍。如今
探春一去,宝玉病后不出屋门,益发没有高兴的人了。所以园中寂寞,只有
几家看园的人住着。
那日,尤氏过来送探春起身,因天晚省得套车,便从前年在园里开通宁
府的那个便门里走过去了。觉得凄凉满目,台榭依然,女墙一带都种作园地
一般,心中怅然如有所失。因到家中,便有些身上发热。扎挣一两天,竟躺
倒了。日间的发烧犹可,夜里身热异常,便谵语绵绵。贾珍连忙请了大夫看
视,说感冒起的,如今缠经入了足阳明胃经,所以谵语不清,如有所见,有
了大秽即可身安。尤氏服了两剂,并不稍减,更加发起狂来。贾珍着急,便
叫贾蓉来:“打听外头有好医生,再请几位来瞧瞧。”贾蓉回道:“前儿这个
大夫是最兴时的了,只怕我母亲的病不是药治得好的。”贾珍道:“胡说,不
吃药,难道由他去罢?”贾蓉道:“不是说不治,为的是前日母亲往西府去,
回来是穿着园子里走过来的。一到了家就身上发烧,别是撞客着了罢。外头
有个毛半仙,是南方人,卦起的很灵,不如请他来占算占算。看有信儿呢,
就依着他;要是不中用,再请别的好大夫来。”
贾珍听了,即刻叫人请来;坐在书房内喝了茶,便说:“府上叫我,不
知占什么事?”贾蓉道:“家母有病,请教一卦。”毛半仙道:“既如此,取
净水洗手,设下香案,让我起出一课来看就是了。”一时,下人安排定了,
他便怀里掏出卦筒来,走到上头,恭恭敬敬的作了一个揖,手内摇着卦筒,
口里念道:“伏以太极两仪,絪缊交感,图书出而变化不穷,神圣作而诚求
必应。兹有信官贾某,为因母病,虔请伏羲、文王、周公、孔子四大圣人,
鉴临在上,诚感则灵,有凶报凶,有吉报吉。先请内象三爻。”说着,将筒
内的钱倒在盘内,说:“有灵的,头一爻就是‘交’。”拿起来又摇了一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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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出来,说是“单”。第三爻又是“交”。检起钱来,嘴里说是:“内爻已示,
更请外象三爻,完成一卦。”起出来,是“单拆单”。那毛半仙收了卦筒和铜
钱,便坐下问道:“请坐,请坐,让我来细细的看看。这个卦乃是‘未济’
之卦。世爻是第三爻,午火兄弟劫财,晦气是一定该有的。如今尊驾为母问
病,用神是初爻,真是父母爻动出官鬼来。五爻上又有一层官鬼,我看令堂
太夫人的病是不轻的。还好,还好,如今子亥之水休囚,寅木动而生火。世
爻上动出一个子孙来,倒是克鬼的。况且日月生身,再隔两日,子水官鬼落
空,交到戌日就好了。但是父母爻上变鬼,恐怕令尊大人也有些关碍。就是
本身世爻比劫过重,到了水旺土衰的日子也不好。”说完了,便撅着胡子坐
着。
贾蓉起先听他捣鬼,心里忍不住要笑;听他讲的卦理明白,又说生怕父
亲也不好,便说道:“卦是极高明的,但不知我母亲到底是什么病?”毛半
仙道:“据这卦上,世爻午火变水相克,必是寒火凝结。若要断得清楚,揲
蓍也不大明白,除非用 ‘大六壬’才断的准。”贾蓉道:“先生都高明的么?”
毛半仙道:“知道些。”贾蓉便要请教,报了一个时辰。毛先生便画了盘子,
将神将排定算去,是戌上白虎。“这课叫做‘魄化课’。大凡白虎乃是凶将,
乘旺象气受制,便不能为害。如今乘着死神死煞及时令囚死,则为锇虎,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