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最疼的,但只寿夭有定,如今已经死了,无可尽心,只是葬礼上要上等的
发送。一则可以少尽咱们的心,二则就是姑太太和外甥女儿的阴灵儿也可以
少安了。”贾母听到这里,越发痛哭起来。凤姐恐怕老人家伤感太过,明仗
着宝玉心中不甚明白,便偷偷的使人来撒个谎儿,哄老太太道:“宝玉那里
找老太太呢。”贾母听见,才止住泪问道:“不是又有什么缘故?”凤姐陪笑
道:“没什么缘故,他大约是想老太太的意思。”贾母连忙扶了珍珠儿,凤姐
也跟着过来。走至半路,正遇王夫人过来,一一回明了贾母,贾母自然又是
哀痛的;只因要到宝玉那边,只得含泪含悲的说道:“既这么着,我也不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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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了,由你们办罢。我看着心里也难受,只别委屈了他就是了。”王夫人凤
姐一一答应了,贾母才过宝玉这边来。见了宝玉,因问:“你做什么找我?”
宝玉笑道:“我昨日晚上看见林妹妹来了,他说要回南去,我想没人留的住,
还得老太太给我留一留他。”贾母听着,说:“使得,只管放心罢。”袭人因
扶宝玉躺下。贾母出来,到宝钗这边来。
那时宝钗尚未回九,所以每每见了人,倒有些含羞之意。这一天,见贾
母满面泪痕,递了茶,贾母叫他坐下。宝钗侧身陪着坐了,才问道:“听得
林妹妹病了,不知他可好些了?”贾母听了这话,那眼泪止不住流下来,因
说道:“我的儿!我告诉你,你可别告诉宝玉。都是因你林妹妹,才叫你受
了多少委屈!你如今作媳妇了,我才告诉你:这如今你林妹妹没了两三天了,
就是娶你的那个时辰死的。如今宝玉这一番病,还是为着这个。你们先都在
园子里,自然也都是明白的。”宝钗把脸飞红了,想到黛玉之死,又不免落
下泪来。贾母又说了一回话去了。
自此,宝钗千回万转,想了一个主意,只不肯造次,所以过了回九,才
想出这个法子来。如今果然好些,然后大家说话才不至似前留神。独是宝玉
虽然病势一天好似一天,他的痴心总不能解,必要亲去哭他一场。贾母等知
他病未除根,不许他胡思乱想,怎奈他郁闷难堪,病多反复,倒是大夫看出
心病,索性叫他开散了再用药调理,倒可好得快些。宝玉听说,立刻要往潇
湘馆来。贾母等只得叫人抬了竹椅子过来,扶宝玉坐上,贾母王夫人即便先
行。到了潇湘馆内,一见黛玉灵柩,贾母已哭得泪干气绝。凤姐等再三劝住。
王夫人也哭了一场。李纨便请贾母王夫人在里间歇着,犹自落泪。宝玉一到,
想起未病之先,来到这里;今日屋在人亡,不禁嚎啕大哭。想起从前何等亲
密,今日死别,怎不更加伤感!众人原恐宝玉病后过哀,都来解劝。宝玉已
经哭得死去活来,大家搀扶歇息。其馀随来的如宝钗,俱极痛哭。独是宝玉
必要叫紫鹃来见:“问明姑娘临死有何话说。”紫鹃本来深恨宝玉,见如此心
里已回过来些,又有贾母王夫人都在这里,不敢洒落宝玉,便将林姑娘怎么
复病,怎么烧毁帕子,焚化诗稿,并将临死说的话一一的都告诉了。宝玉又
哭得气噎喉干。探春趁便又将黛玉临终嘱咐带柩回南的话也说了一遍。贾母
王夫人又哭起来。多亏凤姐能言劝慰,略略止些,便请贾母等回去。宝玉那
里肯舍,无奈贾母逼着,只得勉强回房。
贾母有了年纪的人,打从宝玉病起,日夜不宁,今又大痛一阵,已觉头
晕身热,虽是不放心惦着宝玉,却也扎挣不住,回到自己房中睡下。王夫人
更加心痛难禁,也便回去,派了彩云帮着袭人照应,并说:“宝玉若再悲戚,
速来告诉我们。”宝钗知是宝玉一时必不能舍,也不相劝,只用讽刺的话说
他。宝玉倒恐宝钗多心,也便饮泣收心。歇了一夜,倒也安稳。明日一早,
众人都来瞧他,但觉气虚身弱,心病倒觉去了几分。于是加意调养,渐渐的
好起来。贾母幸不成病,惟是王夫人心痛未痊。那日薛姨妈过来探望,看见
宝玉精神略好,也就放心,暂且住下。
一日,贾母特请薛姨妈过去商量,说:“宝玉的命,都亏姨太太救的。
加今想来不妨了。独委屈了你的姑娘。如今宝玉调养百日,身体复旧,又过
了娘娘的功服,正好圆房:要求姨太太作主,另择个上好的吉日。”薛姨妈
便道:“老太太主意很好,何必问我?宝丫头虽生的粗笨,心里却还是极明
白的,他的情性老太太素日是知道的。但愿他们两口儿言和意顺,从此老太
太也省好些心,我姐姐也安慰些,我也放了心了。老太太就定个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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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通知亲戚不用呢?”贾母道:“宝玉和你们姑娘生来第一件大事,况且费
了多少周折,如今才得安逸,必要大家热闹几天。亲戚都要请的。一来酬愿,
二则咱们吃杯喜酒,也不枉我老人家操了好些心。”薛姨妈听着,自然也是
喜欢的,便将要办妆奁的话也说了一番。贾母道:“咱们亲上做亲,我想也
不必这么。若说动用的,他屋里已经满了;必定宝丫头他心爱的要你几件,
姨太太就拿了来。我看宝丫头也不是多心的人,比不的我那外孙女儿的脾气,
所以他不得长寿。”说着,连薛姨妈也便落泪。恰好凤姐进来,笑道:“老太
太姑妈又想着什么了?”薛姨妈道:“我和老太太说起你林妹妹来,所以伤
心。”凤姐笑道:“老太太和姑妈且别伤心。我刚才听了个笑话儿来了,意思
说给老太太和姑妈听。”贾母拭了拭眼泪,微笑道:“你又不知要编派谁呢?
你说来,我和姨太太听听。说不笑,我们可不依。”只见那凤姐未从张口,
先用两只手比着,笑弯了腰了。未知他说出些什么来,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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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九回 守官箴恶奴同破例 阅邸报老舅自担惊
话说凤姐见贾母和薛姨妈为黛玉伤心,便说:“有个笑话儿说给老太太
和姑妈听。”未从开口,先自笑了。因说道:“老太太和姑妈打谅是那里的笑
话儿?就是咱们家的那二位新姑爷新媳妇啊。”贾母道:“怎么了?”凤姐拿
手比着道:“一个这么坐着,一个这么站着;一个这么扭过去,一个这么转
过来;一个又——”说到这里,贾母已经大笑起来,说道:“你好生说罢。
倒不是他们两口儿,你倒把人怄的受不得了。”薛姨妈也笑道:“你往下直说
罢,不用比了。”凤姐才说道:“刚才我到宝兄弟屋里,我听见好几个人笑。
我只道是谁,巴着窗户眼儿一瞧,原来宝妹妹坐在炕沿上,宝兄弟站在地下。
宝兄弟拉着宝妹妹的袖子,口口声声只叫:‘宝姐姐,你为什么不会说话了?
你这么说一句话,我的病包管全好。’宝妹妹却扭着头,只管躲。宝兄弟又
作了一个揖,上去又拉宝妹妹的衣裳。宝妹妹急的一扯,宝兄弟自然病后是
脚软的,索性一栽,栽在宝妹妹身上了。宝妹妹急的红了脸,说道:‘你越
发比先不尊重了。’”说到这里,贾母和薛姨妈都笑起来。凤姐又道:“宝兄
弟站起来,又笑着说:‘亏了这一栽,好容易才栽出你的话来了。’”薛姨妈
笑道:“这是宝丫头古怪。这有什么?既作了两口儿,说说笑笑的怕什么?
他没见他琏二哥和你。”凤姐儿红了脸笑道:“这是怎么说?我饶说笑话儿给
姑妈解闷儿,姑妈反倒拿我打起卦来了。”贾母也笑道:“要这么着才好。夫
妻固然要和气,也得有个分寸儿。我爱宝丫头就在这尊重上头。只是我愁宝
玉还是那么傻头傻脑的,这么说起来,比头里竟明白多了。你再说说还有什
么笑话儿没有?”凤姐道:“明儿宝玉圆了房儿,亲家太太抱了外孙子,那
时候儿不更是笑话儿了么?”贾母笑道:“猴儿!我在这里和姨太太想你林
妹妹,你来怄个笑儿还罢了,怎么臊起皮来了。你不叫我们想你林妹妹?你
不用太高兴了,你林妹妹恨你,将来你别独自一个儿到园里去,提防他拉着
你不依!”凤姐笑道:“他倒不怨我,他临死咬牙切齿,倒恨宝玉呢。”贾母
薛姨妈听着还道是玩话儿,也不理会,便道:“你别胡扯拉了。你去叫外头
挑个很好的日子给你宝兄弟圆了房儿罢。”凤姐答应着,又说了一回话儿,
便出去叫人择了吉日,重新摆酒唱戏请人,不在话下。
却说宝玉虽然病好,宝钗有时高兴,翻书观看,谈论起来,宝玉所有常
见的尚可记忆,若论灵机儿大不似先,连他自己也不解。宝钗明知是“通灵”
失去,所以如此。倒是袭人时常说他:“你为什么把从前的灵机儿都没有了?
倒是忘了旧毛病也好,怎么脾气还照旧,独道理上更糊涂了呢?”宝玉听了,
并不生气,反是嘻嘻的笑。有时宝玉顺性胡闹,亏宝钗劝着,略觉收敛些。
袭人倒可少费些唇舌,惟知悉心伏侍。别的丫头素仰宝钗贞静和平,各人心
服,无不安静。只有宝玉到底是爱动不爱静的,时常要到园里去逛。贾母等
一则怕他招受寒暑,二则恐他睹景伤情,虽黛玉之柩已寄放城外庵中,然而
潇湘馆依然人亡屋在,不免勾起旧病来,所以也不使他去。况且亲戚姊妹们,
为宝琴已回到薛姨妈那边去了,史湘云因史侯回京,也接了家去了,又有了
出嫁的日子,所以不大常来,——只有宝玉娶亲那一日与吃喜酒这天来过两
次,也只在贾母那边住下,为着宝玉已经娶过亲的人,又想自己就要出嫁的,
也不肯如从前的诙谐谈笑,就是有时过来,也只和宝钗说话,见了宝玉,不
过问好而已。那邢岫烟却是因迎春出嫁之后,便随着邢夫人过去。李家姊妹
也另住在外,即同着李婶娘过来,亦不过到太太们和姐妹们处请安问好,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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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李纨那里略住一两天就去了。所以园内的只有李纨、探春、惜春了。贾
母还要将李纨等挪进来,为着元妃薨后家中事情接二连三,也无暇及此。现
今天气一天热似一天,园里尚可住得,等到秋天再挪。此是后话,暂且不提。
且说贾政带了几个在京请的幕友,晓行夜宿,一日到了本省,见过上司,
即到任拜印受事,便查盘各属州县米粮仓库。贾政向来作京官,只晓得郎中
事务都是一景儿的事情,就是外任,原是学差,也无关于吏治上。所以外省
州县折收粮米、勒索乡愚这些弊端,虽也听见别人讲究,却未尝身亲其事,
只有一心做好官。便与幕宾商议,出示严禁,并谕以一经查出,必定详参揭
报。初到之时,果然胥吏畏惧,便百计钻营,偏遇贾政这般古执。那些家人
跟了这位老爷在都中一无出息,好容易盼到主人放了外任,便在京指着在外
发财的名儿向人借贷做衣裳,装体面,心里想着到了任,银钱是容易的了。
不想这位老爷呆性发作,认真要查办起来,州县馈送一概不受。门房、签押
等人心里盘算道:“我们再挨半个月,衣裳也要当完了,帐又逼起来,那可
怎么样好呢?眼见得白花花的银子,只是不能到手。”那些长随也道:“你们
爷们到底还没花什么本钱来的。我们才冤,花了若干的银子,打了个门子,
来了一个多月,连半个钱也没见过。想来跟这个主儿是不能捞本儿的了。明
儿我们齐打伙儿告假去。”次日果然聚齐都来告假。贾政不知就里,便说:“要
来也是你们,要去也是你们。既嫌这里不好,就都请便。”那些长随怨声载
道而去。
只剩下些家人,又商议道:“他们可去的去了,我们去不了的,到底想
个法儿才好。”内中一个管门的叫李十儿,便说:“你们这些没能耐的东西,
着什么急呢!我见这 ‘长’字号儿的在这里,不犯给他出头。如今都饿跑了,
瞧瞧十太爷的本领,少不得本主儿依我。只是要你们齐心,打伙儿弄几个钱,
回家受用;若不随我,我也不管了,横竖拚得过你们。”众人都说:“好十爷,
你还主儿信得过,若你不管,我们实在是死症了。”李十儿道:“别等我出了
头得了银钱,又说我得了大分儿了,窝儿里反起来,大家没意思。”众人道:
“你万安,没有的事。就没有多少,也强似我们腰里掏钱。”
正说着,只见粮房书办走来找周二爷。李十儿坐在椅子上,跷着一只腿,
挺着腰,说道:“找他做什么?”书办便垂手陪着笑,说道:“本官到了一个
多月的任,这些州县太爷见得本官的告示利害,知道不好说话,到了这时候,
都没有开仓。若是过了漕,你们太爷们来做什么的?”李十儿说:“你别混
说,老爷是有根蒂的,说到那里是要办到那里。这两天原要行文催兑,因我
说了缓几天,才歇的。你到底找我们周二爷做什么?”书办道:“原为打听
催文的事,没有别的。”李十儿道:“越发胡说。方才我说催文,你就信嘴胡
诌。可别鬼鬼祟祟来讲什么帐,我叫本官打了你,退你!”书办道:“我在这
衙门内已经三代了,外头也有些体面,家里还过得,就规规矩矩伺候本官升
了还能够,不象那些等米下锅的。”说着,回了一声:“二太爷,我走了。”
李十儿便站起,堆着笑说:“这么不禁玩,几句话就脸急了?”书办道:“不
是我脸急,若再说什么,岂不带累了二太爷的清名呢?”李十儿过来拉着书
办的手,说:“你贵姓啊?”书办道:“不敢,我姓詹,单名是个会字。从小
儿也在京里混了几年。”李十儿道:“詹先生,我是久闻你的名的。我们弟兄
们是一样的。有什么话,晚上到这里,咱们说一说。”书办也说:“谁不知道
李十太爷是能事的,把我一诈就吓毛了。”大家笑着走开。那晚便与书办咕
唧了半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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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拿话去探贾政,被贾政痛骂了一顿。隔一天拜客,里头吩咐伺
候,外头答应了。停了一会子,打点已经三下了,大堂上没有人接鼓,好容
易叫个人来打了鼓。贾政踱出暖阁,站班喝道的衙役只有一个。贾政也不查
问,在墀下上了轿,等轿夫,又等了好一回,来齐了,抬出衙门,那个炮只
响得一声。吹鼓亭的鼓手,只有一个打鼓,一个吹号筒。贾政便也生气,说:
“往常还好,怎么今儿不齐集至此?”抬头看那执事,却是搀前落后。勉强
拜客回来,便传误班的要打。有的说因没有帽子误的;有的说是号衣当了误
的;又有说是三天没吃饭抬不动的。贾政生气,打了一两个,也就罢了。隔
一天管厨房的上来要钱,贾政将带来银两付了。以后便觉样样不如意,比在
京的时候倒不便了好些。无奈,便唤李十儿问道:“跟我来这些人,怎么都
变了?你也管管。现在带来银两早使没有了,藩库俸银尚早,该打发京里取
去。”李十儿禀道:“奴才那一天不说他们?不知道怎么样,这些人都是没精
打彩的,叫奴才也没法儿。老爷说家里取银子,取多少?现在打听节度衙门
这几天有生日,别的府道老爷都是上千上万的送了,我们到底送多少呢?”
贾政道:“为什么不早说?”李十儿说:“老爷最圣明的。我们新来乍到,又
不与别位老爷很来往,谁肯送信?巴不得老爷不去,好想老爷的美缺呢。”
贾政道:“胡说!我这官是皇上放的,不给节度做生日,便叫我不做不成!”
李十儿笑着回道:“老爷说的也不错。京里离这里很远,凡百的事,都是节
度奏闻。他说好便好,说不好便吃不住。到得明白,已经迟了。就是老太太、
太太们,那个不愿意老爷在外头烈烈轰轰的做官呢?”
贾政听了这话,也自然心里明白,道:“我正要问你,为什么不说起来?”
李十儿回说:“奴才本不敢说,老爷既问到这里,若不说,是奴才没良心;
若说了,少不得老爷又生气。”贾政道:“只要说得在理。”李十儿说道:“那
些书吏衙役,都是花了钱买着粮道的衙门,那个不想发财?俱要养家活口。
自从老爷到任,并没见为国家出力,倒先有了口碑载道。”贾政道:“民间有
什么话?”李十儿道:“百姓说:‘凡有新到任的老爷,告示出的越利害,越
是想钱的法儿。州县害怕了,好多多的送银子。’收粮的时候,衙门里便说,
新道爷的法令;明是不敢要钱,这一留难叨蹬,那些乡民心里愿意花几个钱,
早早了事。所以那些人不说老爷好,反说不谙民情。便是本家大人是老爷最
相好的,他不多几年,已巴到极顶的分儿,也只为识时达务,能够上和下睦
罢了。”贾政听到这话,道:“胡说,我就不识时务吗?若是上和下睦,叫我
与他们猫鼠同眠吗!”李十儿回说道:“奴才为着这点心儿不敢掩住,才这么
说。若是老爷就是这样做去,到了功不成、名不就的时候,老爷说奴才没良
心,有什么话不告诉老爷。”贾政道:“依你怎么做才好?”李十儿道:“也
没有别的,趁着老爷的精神年纪,里头的照应,老太太的硬朗,为顾着自己
就是了。不然,到不了一年,老爷家里的钱也都贴补完了,还落了自上至下
的人抱怨,都说老爷是做外任的,自然弄了钱藏着受用。倘遇着一两件为难
的事,谁肯帮着老爷?那时办也办不清,悔也悔不及。”贾政道:“据你一说,
是叫我做贪官吗?送了命还不要紧,必定将祖父的功勋抹了才是?”李十儿
回禀道:“老爷极圣明的人,没看见旧年犯事的几位老爷吗?这几位都与老
爷相好,老爷常说是个做清官的,如今名在那里?现有几位亲戚,老爷向来
说他们不好的,如今升的升,迁的迁。只在要做的好就是了。老爷要知道:
民也要顾,官也要顾。若是依着老爷,不准州县得一个大钱,外头这些差使
谁办?只要老爷外面还是这样清名声原好,里头的委屈,只要奴才办去,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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碍不着老爷的。奴才跟主儿一场,到底也要掏出良心来。”
贾政被李十儿一番言语,说得心无主见,道:“我是要保性命的,你们
闹出来不与我相干。”说着,便踱了进去。李十儿便自己做起威福。钩连内
外,一气的哄着贾政办事,反觉得事事周到,件件随心。所以贾政不但不疑,
反都相信。便有几处揭报,上司见贾政古朴忠厚,也不查察。惟是幕友们耳
目最长,见得如此,得便用言规谏,无奈贾政不信,也有辞去的,也有与贾
政相好在内维持的。于是,漕务事毕,尚无陨越。
一日,贾政无事,在书房中看书。签押上呈进一封书子,外面官封,上
开着“镇守海门等处总制公文一角,飞递江西粮道衙门”。贾政拆封看时,
只见上写道:
金陵契好,桑梓情深。昨岁供职来都,窃喜常依座右;仰蒙雅爱,许结
朱陈,至今佩德勿谖。只因调任海疆,未敢造次奉求,衷怀歉仄,自叹无缘。
今幸棨戟遥临,快慰平生之愿。正申燕贺,先蒙翰教,边帐光生,武夫额
手。虽隔重洋,尚叨樾荫,想蒙不弃卑寒,希望茑萝之附。小儿已承青盼,
淑媛素仰芳仪。如蒙践诺,即遣冰人。途路虽遥,一水可通,不敢云百辆之
迎,敬备仙舟以俟。兹修寸幅,恭贺升祺,并求金允。临颖不胜待命之至。
世弟周琼顿首。
贾政看了,心想:“儿女姻缘果然有一定的。旧年因见他就了京职,又
是同乡的人,素来相好,又见那孩子长得好,在席间原提起这件事。因未说
定,也没有与他们说起。后来他调了海疆,大家也不说了。不料我今升任至
此,他写书来问。我看起门户却也相当,与探春倒也相配。但是我并未带家
眷,只可写字与他商议。”正在踌躇,只见门上传进一角文字,是议取到省
会议事件,贾政只得收拾上省,候节度派委。
一日,在公馆闲坐,见桌上堆着许多邸报。贾政一一看去,见刑部一本:
“为报明事,会看得金陵籍行商薛蟠……”贾政便吃惊道:“了不得,已经
提本了!”随用心看下去,是“薛蟠殴伤张三身死,串嘱尸证,捏供误杀一
案”。贾政一拍桌道:“完了!”只得又看底下,是:
据京营节度使咨称:“缘薛蟠籍隶金陵,行过太平县,在李家店歇宿,
与店内当槽之张三素不相认。于某年月日,薛蟠令店主备酒邀请太平县民吴
良同饮,令当槽张三取酒。因酒不甘,薛蟠令换好酒。张三因称酒已沽救不
及,随向张三之母告知。伊母张定,难换。薛蟠因伊倔强,将酒照脸泼去,
不期去势甚猛,恰值张三低头拾箸,一时失手,将酒碗掷在张三囟门,皮
破血出,逾时殒命。李店主趋王氏往看,见已身死,随喊禀地保,赴县呈报。
前署县诣验,仵作将骨破一寸三分及腰眼一伤,漏报填格,详府审转。看得
薛蟠实系泼酒失手,掷碗误伤张三身死,将薛蟠照过失杀人,准斗杀罪收赎。”
等因前来。臣等细阅各犯证尸亲前后供词不符,且查斗杀律注云:相争为斗,
相打为殴。必实无争斗情形,邂逅身死,方可以过失杀定拟。应令该节度审
明实情,妥拟具题。今据该节度疏称薛蟠因张三不肯换酒,醉后拉着张三右
手,先殴腰眼一拳,张三被殴回骂,薛蟠将碗掷出,致伤囟门深重,骨碎脑
破,立时殒命。是张三之死实由薛蟠以酒碗砸伤深重致死,自应以薛蟠拟抵,
将薛蟠依斗杀律拟绞监候。吴良拟以杖徙。承审不实之府州县,应请……
以下注着“此稿未完”。
贾政因薛姨妈之托,曾托过知县;若请旨革审起来,牵连着自己,好不
放心。即将下一本开看,偏又不是,只好翻来覆去,将报看完,终没有接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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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本的。心中狐疑不定,更加害怕起来。正在纳闷,只见李十儿进来:“请
老爷到官厅伺候去,大人衙门已经打了二鼓了。”贾政只是发怔,没有听见。
李十儿又请一遍。贾政道:“这便怎么处?”李十儿道“老爷有什么心事?”
贾政将看报之事说了一遍。李十儿道:“老爷放心。若是部里这么办了,还
算便宜薛大爷呢。奴才在京的时候,听见薛大爷在店里叫了好些媳妇儿,都
喝醉了生事,直把个当槽儿的活活儿打死了。奴才听见不但是托了知县,还
求琏二爷去花了好些钱,各衙门打通了才提的。不知道怎么部里没有弄明白。
如今就是闹破了,也是官官相护的,不过认个承审不实,革职处分罢咧,那
里还肯认得银子听情的话呢?老爷不用想,等奴才再打听罢,倒别误了上司
的事。”贾政道:“你们那里知道?只可惜那知县听了一个情,把这个官都丢
了,还不知道有罪没有罪。”李十儿道:“如今想他也无益,外头伺候着好半
天了,请老爷就去罢。”贾政不知节度传办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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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回 破好事香菱结深恨 悲远嫁宝玉感离情
话说贾政去见节度,进去了半日,不见出来,外头议论不一。李十儿在
外也打听不出什么事来,便想到报上的饥荒,实在也着急。好容易听见贾政
出来了,便迎上来跟着,等不得回去,在无人处便问:“老爷进去这半天,
有什么要紧的事?”贾政笑道:“并没有事。只为镇海总制是这位大人的亲
戚,有书来嘱托照应我,所以说了些好话。又说:‘我们如今也是亲戚了。’”
李十儿听得,心内喜欢,不免又壮了些胆子,便竭力怂恿贾政许这亲事。
贾政心想薛蟠的事,到底有什么挂碍,在外头信息不通,难以打点。故
回到本任来便打发家人进京打听,顺便将总制求亲之事回明贾母,如若愿意,
即将三姑娘接到任所。家人奉命,赶到京中回明了王夫人,便在吏部打听得
贾政并无处分,惟将署太平县的这位老爷革职。即写了禀帖,安慰了贾政,
然后住着等信。
且说薛姨妈为着薛蟠这件人命官司,各衙门内不知花了多少银钱,才定
了误杀具题。原打量将当铺折变给人,备银赎罪,不想刑部驳审,又托人花
了好些钱,总不中用,依旧定了个死罪,监着守候秋天大审。薛姨妈又气又
疼,日夜啼哭。宝钗虽时常过来劝解,说是:“哥哥本来没造化。承受了祖
父这些家业,就该安安顿顿的守着过日子。在南边已经闹的不象样,便是香
菱那件事情就了不得,因为仗着亲戚们的势力,花了些银钱,这算白打死了
一个公子。哥哥就该改过,做起正经人来,也该奉养母亲才是,不想进了京
仍是这样。妈妈为他不知受了多少气,哭掉了多少眼泪。给他娶了亲,原想
大家安安逸逸的过日子,不想命该如此,偏偏娶的嫂子又是一个不安静的,
所以哥哥躲出门去。真正俗语说的,‘冤家路儿狭’,不多几天就闹出人命来
了!妈妈和二哥哥也算不得不尽心的了:花了银钱不算,自己还求三拜四的
谋干。无奈命里应该,也算自作自受。大凡养儿女是为着老来有靠,便是小
户人家,还要挣一碗饭养活母亲,那里有将现成的闹光了,反害的老人家哭
死去活来的?不是我说,哥哥的这样行为,不是儿子,竟是个冤家对头。妈
妈再不明白,明哭到夜,夜哭到明,又受嫂子的气。我呢,又不能常在这里
劝解。我看见妈妈这样,那里放得下心!他虽说是傻,也不肯叫我回去。前
儿老爷打发人回来说,看见京报,唬的了不得,所以才叫人来打点的。我想
哥哥闹了事,担心的人也不少。幸亏我还是在跟前的一样,若是离乡调远,
听见了这个信,只怕我想妈妈也就想杀了。我求妈妈暂且养养神,趁哥哥的
活口现在,问问各处的账目。人家该咱们的,咱们该人家的,亦该请个旧伙
计来算一算,看看还有几个钱没有。”薛姨妈哭着说道:“这几天为闹你哥哥
的事,你来了,不是你劝我,就是我告诉你衙门的事。你还不知道:京里官
商的名字已经退了,两个当铺已经给了人家,银子早拿来使完了。还有一个
当铺,管事的逃了,亏空了好几千两银子,也夹在里头打官司。你二哥哥天
天在外头要账,料着京里的账已经去了几万银子,只好拿南边公分里银子和
住房折变才够。前两天还听见一个荒信,说是南边的公分当铺也因为折了本
儿收了。要是这么着,你娘的命可就活不成了!”说着,又大哭起来。宝钗
也哭着劝道:“银钱的事,妈妈操心也不中用,还有二哥哥给我们料理。单
可恨这些伙计们,见咱们的势头儿败了,各自奔各自的去也罢了,我还听见
说带着人家来挤我们的讹头。可见我哥哥活了这么大,交的人总不过是些个
酒肉弟兄,急难中是一个没有的。妈妈要是疼我,听我的话:有年纪的人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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己保重些。妈妈这一辈子,想来还不至挨冻受饿。家里这点子衣裳家伙,只
好任凭嫂子去,那是没法儿的了。所有的家人老婆们,瞧他们也没心在这里
了,该去的叫他们去。只可怜香菱苦了一辈子,只好跟着妈妈。实在短什么,
我要是有的,还可以拿些个来,料我们那个也没有不依的。就是袭姑娘也是
心术正道的,他听见咱们家的事,他倒提起妈妈来就哭。我们那一个还打量
没事的,所以不大着急,要听见了,也是要唬个半死儿的。”薛姨妈不等说
完,便说:“好姑娘,你可别告诉他。他为一个林姑娘几乎没要了命,如今
才好了些。要是他急出个原故来,不但你添一层烦恼,我越发没了依靠了。”
宝钗道:“我也是这么想,所以总没告诉他。”
正说着,只听见金桂跑来外间屋里哭喊道:“我的命是不要的了!男人
呢,已经是没有活的分儿了。咱们如今索性闹一闹,大伙儿到法场上去拼一
拼!”说着,便将头往隔断板上乱撞,撞的披头散发。气的薛姨妈白瞪着两
只眼,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还亏了宝钗嫂子长嫂子短,好一句歹一句的劝他。
金桂道:“姑奶奶,如今你是比不得头里的了。你两口儿好好的过日子,我
是个单身人儿,要脸做什么!”说着,就要跑到街上回娘家去。亏了人还多,
拉住了,又劝了半天方住。把个宝琴唬的再不敢见他。若是薛蝌在家,他便
抹粉施脂,描眉画鬓,奇情异致的打扮收拾起来,不时打从薛蝌住房前过,
或故意咳嗽一声,明知薛蝌在屋里,特问房里是谁。有时遇见薛蝌,他便妖
妖调调、娇娇痴痴的问寒问暖,忽喜忽嗔。丫头们看见都连忙躲开,他自己
也不觉得,只是一心一意要弄的薛蝌感情时,好行宝蟾之计。那薛蝌却只躲
着,有时遇见也不敢不周旋他,倒是怕他撒泼放刁的意思。更加金桂一则为
色迷心,越瞧越爱,越想越幻,那里还看的出薛蝌的真假来?只有一宗,他
见薛蝌有什么东西都是托香菱收着,衣服缝洗也是香菱,两个人偶然说话,
他来了,急忙散开:一发动了一个“醋”字。欲待发作薛蝌,却是舍不得,
只得将一腔隐恨都搁在香菱身上。却又恐怕闹了香菱得罪了薛蝌,倒弄的隐
忍不发。
一日,宝蟾走来,笑嘻嘻的向金桂道:“奶奶,看见了二爷没有?”金
桂道:“没有。”宝蟾笑道:“我说二爷的那种假正经是信不得的。咱们前儿
送了酒去,他说不会喝,刚才我见他到太太那屋里去,脸上红扑扑儿的一脸
酒气。奶奶不信,回来只在咱们院子门口儿等他。他打那边过来,奶奶叫住
他问问,看他说什么。”金桂听了,一心的恼意,便道:“他那里就出来了呢。
他既无情义,问他作什么?”宝蟾道:“奶奶又迂了。他好说,咱们也好说;
他不好说,咱们再另打主意。”金桂听着有理,因叫宝蟾:“瞧着他,看他出
去了。”宝蟾答应着出来,金桂却去打开镜奁,又照了一照,把嘴唇儿又抹
了一抹。然后拿一条洒花绢子,才要出来,又象忘了什么的,心里倒不知怎
么是好了。只听宝蟾外面说道:“二爷今日高兴啊。那里喝了酒来了?”金
桂听了,明知是叫他出来的意思,连忙掀起帘子出来。只见薛蝌和宝蟾说道:
“今日是张大爷的好日子,所以被他们强不过,吃了半钟。到这时候脸还发
烧呢。”一句话没说完,金桂早接口道:“自然人家外人的酒,比咱们自己家
里的酒是有趣儿的。”薛蝌被他拿话一激,脸越红了,连忙走过来陪笑道:“嫂
子说那里的话?”宝蟾见他二人交谈,便躲到屋里去了。这金桂初时原要假
意发作薛蝌两句,无奈一见他两颊微红,双眸带涩,别有一种谨愿可怜之意,
早把自己那骄悍之气,感化到爪洼国去了,因笑说道:“这么说,你的酒是
硬强着才肯喝的呢。”薛蝌道:“我那里喝得来?”金桂道:“不喝也好,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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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象你哥哥喝出乱子来,明儿娶了你们奶奶儿,象我这样守活寡受孤单呢!”
说到这里,两个眼已经乜斜了,两腮上也觉红晕了。薛蝌见这话越发邪僻了,
打算着要走。金桂也看出来了,那里容得,早已走过来一把拉住。薛蝌急了
道:“嫂子放尊重些。”说着浑身乱颤。金桂索性老着脸道:“你只管进来,
我和你说一句要紧的话。”
正闹着,忽听背后一个人叫道:“奶奶!香菱来了。”把金桂唬了一跳。
回头瞧时,却是宝蟾掀着帘子看他二人的光景,一抬头见香菱从那边来了,
赶忙知会金桂。金桂这一惊不小,手已松了。薛蝌得便脱身跑了。那香菱正
走着,原不理会,忽听宝蟾一嚷,才瞧见金桂在那里拉住薛蝌,往里死拽。
香菱却唬的心头乱跳,自己连忙转身回去。这里金桂早已连吓带气,呆呆的
瞅着薛蝌去了,怔了半天,恨了一声,自己扫兴归房。从此把香菱恨入骨髓。
那香菱本是要到宝琴那里,刚走出腰门,看见这般,吓回去了。
是日,宝钗在贾母屋里,听得王夫人告诉老太太要聘探春一事。贾母说
道:“既是同乡的人,很好。只是听见说那孩子到过我们家里,怎么你老爷
没有提起?”王夫人道:“连我们也不知道。”贾母道:“好是好,但只道儿
太远。虽然老爷在那里,倘或将来老爷调任,可不是我们孩子太单了吗?”
王夫人道:“两家都是做官的,也是拿不定。或者那边还调进来,即不然,
终有个叶落归根。况且老爷既在那里做官,上司已经说了,好意思不给么?
想来老爷的主意定了,只是不敢做主,故遣人来回老太太的。”贾母道:“你
们愿意更好,但是三丫头这一去了,不知三年两年那边可能回家?若再迟了,
恐怕我赶不上再见他一面了。”说着掉下泪来。王夫人道:“孩子们大了,少
不得总要给人家的。就是本乡本土的人,除非不做官还使得,要是做官的,
谁保的住总在一处?只要孩子们有造化就好。譬如迎姑娘倒配的近呢,偏时
常听见他和女婿打闹,甚至于不给饭吃。就是我们送了东西去,他也摸不着。
近来听见益发不好了,也不放他回来。两口子拌起来,就说咱们使了他家的
银钱,可怜这孩子总不得个出头的日子。前儿我惦记他,打发人去瞧他,迎
丫头藏在耳房里,不肯出来。老婆们必要进去,看见我们姑娘这样冷天还穿
着几件旧衣裳。他一包眼泪的告诉老婆们说:‘回去别说我这么苦,这也是
我命里所招!也不用送什么衣裳东西来,不但摸不着,反要添一顿打,说是
我告诉的。’老太太想想,这倒是近处眼见的,若不好,更难受。倒亏了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