错认了人。”晴雯便道:“别放屁!你们查的不严,怕耽不是,还拿这话来支
吾!刚才并不是一个人见的,宝玉和我们出去,大家亲见的。如今宝玉吓得
颜色都变了,满身发热,我这会子还要上房里取安魂丸药去呢。太太问起来,
是要回明白了的,难道依你说就罢了?”众人听了吓得不敢则声,只得又各
处去找。晴雯和秋纹二人果出去要药去,故意闹的众人皆知宝玉着了惊,吓
病了。王夫人听了,忙命人来看视给药,又吩咐各上夜人仔细搜查;又一面
叫查二门外邻园墙上夜的小厮们。于是园内灯笼火把,直闹了一夜。至五更
天,就传管家的细看查访。
贾母闻知宝玉被吓,细问原由,众人不敢再隐,只得回明。贾母道:“我
不料有此事。如今各处上夜的都不小心还是小事,只怕他们就是贼也未可
知。”当下邢夫人尤氏等都过来请安,李纨凤姐及姊妹们皆陪侍,听贾母如
此说,都默无所答。独探春出位笑道:“近因凤姐姐身子不好几日,园里的
人,比先放肆许多。先前不过是大家偷着一时半刻,或夜里坐更时三四个人
聚在一处,或掷骰,或斗牌,小玩意儿,不过为着熬困起见。如今渐次放诞,
竟开了赌局,甚至头家局主,或三十吊五十吊的大输赢。半月前竟有争斗相
打的事。”贾母听了,忙说:“你既知道,为什么不早回我来?”探春道:“我
因想着太太事多,且连日不自在,所以没回,只告诉大嫂子和管事的人们,
戒饬过几次,近日好些了。”贾母忙道:“你姑娘家,那里知道这里头的利害?
你以为赌钱常事,不过怕起争端;不知夜间既耍钱,就保不住不吃酒,既吃
酒,就未免门户任意开锁,或买东西,其中夜静人稀,趁便藏贼引盗,什么
事做不出来?况且园内你姐儿们起居所伴者,皆系丫头媳妇们,贤愚混杂。
贼盗事小,倘有别事,略沾带些,关系非小!这事岂可轻恕?”探春听说,
便默然归坐。凤姐虽未大愈,精神未尝稍减,今见贾母如此说,便忙道:“偏
偏我又病了。”遂回头命人速传林之孝家的等总理家事的四个媳妇来了,当
着贾母申饬了一顿。贾母命:“即刻查了头家赌家来!有人出首者赏,隐情
不告者罚。”
林之孝家的等见贾母动怒,谁敢徇私,忙去园内传齐,又一一盘查。虽
然大家赖一回,终不免水落石出。查得大头家三人,小头家八人,聚赌者统
共二十多人,都带来见贾母,跪在院内,磕响头求饶。贾母先问大头家名姓,
和钱之多少。原来这大头家,一个是林之孝家的两姨亲家,一个是园内厨房
内柳家媳妇之姝,一个是迎春之乳母。这是三个为首的,馀者不能多记。贾
母便命将骰子纸牌一并烧毁,所有的钱入官,分散与众人;将为首者每人打
四十大板,撵出去,总不许再入;从者每人打二十板,革去三月月钱,拨入
圊厕行内。又将林之孝家的申饬了一番。林之孝家的见他的亲戚又给他打嘴,
自己也觉没趣;迎春在坐也觉没意思。黛玉、宝钗、探春等见迎春的乳母如
此,也是“物伤其类”的意思,遂都起身笑向贾母讨情,说:“这个奶奶素
日原不玩的,不知怎么,也偶然高兴;求看二姐姐面上,饶过这次罢。”贾
母道:“你们不知道。大约这些奶子们,一个个仗着奶过哥儿姐儿,原比别
人有些体面,他们就生事,比别人更可恶!专管调唆主子,护短偏向。我都
是经过的。况且要拿一个作法,恰好果然就遇见了一个。你们别管,我自有
道理。”宝钗等听说,只得罢了。一时贾母歇响,大家散出,都知贾母生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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皆不敢回家,只得在此暂候。尤氏到凤姐儿处来闲话了一回,因他也不自在,
只得园内去闲谈。
邢夫人在王夫人处坐了一回,也要到园内走走。刚至园门前,只见贾母
房内的小丫头子名唤傻大姐的,笑嘻嘻走来,手内拿着个花红柳绿的东西,
低头瞧着只管走。不防迎头撞见邢夫人,抬头看见,方才站住。邢夫人因说:
“这傻丫头又得个什么爱巴物儿,这样喜欢?拿来我瞧瞧。”原来这傻大姐
年方十四岁,是新挑上来给贾母这边专做粗活的。因他生的体肥面阔,两只
大脚,做粗活很爽利简捷,且心性愚顽,一无知识,出言可以发笑。贾母喜
欢,便起名为“傻大姐”,若有错失,也不苛责他。无事时便入园内来玩耍,
正往山石背后掏促织去,忽见一个五彩绣香囊,上面绣的并非花鸟等物,一
面却是两个人赤条条的相抱,一面是几个字。这痴丫头原不认得是春意儿,
心下打量:“敢是两个妖精打架?不就是两个人打架呢?”左右猜解不来,
正要拿去给贾母看呢,所以笑嘻嘻走回。忽见邢夫人如此说,便笑道:“太
太真个说的巧,真是个爱巴物儿。太太瞧一瞧。”说着便送过去。邢夫人接
来一看,吓得连忙死紧攥住,忙问:“你是那里得的?”傻大姐道:“我掏促
织儿,在山子石后头拣的。”邢夫人道:“快别告诉人!这不是好东西。连你
也要打死呢。因你素日是个傻丫头,以后再别提了。”这傻大姐听了,反吓
得黄了脸,说:“再不敢了。”磕了头,呆呆而去。
邢夫人回头看时,都是些女孩儿,不便递给他们,自己便搳在袖里。心
内十分罕异,揣摩此物从何而来,且不形于声色,到了迎春房里。迎春正因
他乳母获罪,心中不自在,忽报母亲来了,遂接入。奉茶毕,邢夫人因说道:
“你这么大了,你那奶妈子行此事,你也不说说他。如今别人都好好的,偏
咱们的人做出这事来,什么意思?”迎春低头弄衣带,半晌答道:“我说他
两次,他不听,也叫我没法儿。况因他是妈妈,只有他说我的,没有我说他
的。”邢夫人道:“胡说。你不好了,他原该说;如今他犯了法,你就该拿出
姑娘的身分来。他敢不依,你就回我去才是。如今直等外人共知,这可是什
么意思!再者:放头儿,还只怕他巧语花言的和你借贷些簪环衣裳做本钱。
你这心活面软,未必不周济他些。若被他骗了去,我是一个钱没有的,看你
明日怎么过节?”迎春不语,只低着头。邢夫人见他这般,因冷笑道:“你
是大老爷跟前的人养的,这里探丫头是二老爷跟前的人养的,出身一样,你
娘比赵姨娘强十分,你也该比探丫头强才是。怎么你反不及他一点?倒是我
无儿女的一生干净,也不能惹人笑话!”人回:“琏二奶奶来了。”邢夫人听
了,冷笑两声,命人出去说“请他自己养病,我这里不用他伺候。”接着又
有探事的小丫头来报说:“老太太醒了。”邢夫人方起身往前边来。
迎春送至院外方回。绣橘因说道:“如何?前儿我回姑娘:‘那一个攒珠
累金凤,竟不知那里去了。’回了姑娘,竟不问一声儿。我说:‘必是老奶奶
拿去当了银子放头儿了。’姑娘不信,只说司棋收着,叫问司棋。司棋虽病,
心里却明白,说:‘没有收起来,还在书架上匣里放着,预备八月十五要戴
呢。’姑娘该叫人去问老奶奶一声。”迎春道:“何用问?那自然是他拿了去
摘了肩儿了。我只说他悄悄的拿了出去,不过一时半响,仍旧悄悄的放在里
头,谁知他就忘了。今日偏又闹出来,问他也无益。”绣橘道:“何曾是忘记?
他是试准了姑娘的性格儿才这么着。如今我有个主意:到二奶奶屋里,将此
事回了,他或着人要,他或省事拿几吊钱来替他赎了,如何?”迎春忙道:
“罢,罢,省事些好。宁可没有了,又何必生事?”绣橘道:“姑娘怎么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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样软弱?都要省起事来,将来连姑娘还骗了去。我竟去的是。”说着便走。
迎春便不言语,只好由他。
谁知迎春的乳母之媳玉柱儿媳妇为他婆婆得罪,来求迎春去讨情,他们
正说金凤一事,且不进去。也因素日迎春懦弱,他们都不放在心上;如今见
绣橘立意要去回凤姐,又看这事脱不过去,只得进来,陪笑先向绣橘说:“姑
娘,你别去生事。姑娘的金丝凤,原是我们老奶奶老糊涂了,输了几个钱,
没的捞梢,所以借去,不想今日弄出事来。虽然这样,到底主子的东西,我
们不敢迟误,终久是要赎的。如今还要求姑娘看着从小儿吃奶的情,往老太
太那边去讨一个情儿,救出他来才好。”迎春便说道:“好嫂子,你趁早打了
这妄想。要等我去说情儿,等到明年,也是不中用的。方才连宝姐姐林妹妹,
大伙儿说情,老太太还不依,何况是我一个人?我自己臊还臊不过来,还去
讨臊去?”绣橘便说:“赎金凤是一件事,说情是一件事,别绞在一处。难
道姑娘不去说情,你就不赔了不成?嫂子且取了金凤来再说。”玉柱儿家的
听见迎春如此拒绝他,绣橘的话又锋利,无可回答,一时脸上过不去,也明
欺迎春素日好性儿,乃向绣橘说道:“姑娘,你别太张势了!你满家子算一
算,谁的妈妈奶奶不仗着主子哥儿姐儿得些便宜,偏咱们就这样 ‘丁是丁,
卯是卯’的?只许你们偷偷摸摸的哄骗了去。自从邢姑娘来了,太太吩咐一
个月俭省出一两银子来给舅太太去,这里饶添了邢姑娘的使费,反少了一两
银子。时常短了这个,少了那个,那不是我们供给?谁又要去?不过大家将
就些罢了。算到今日少说也有三十两了,我们这一向的钱岂不白填了限呢?”
绣橘不待说完,便啐了一口,道:“做什么你白填了三十两?我且和你算算
账!姑娘要了些什么东西?”迎春听了这媳妇发邢夫人之私意,忙止道:“罢,
罢!不能拿了金凤来,你不必拉三扯四的乱嚷。我也不要那凤了。就是太太
问时,我只说丢了,也妨碍不着你什么,你出去歇歇儿去罢。何苦呢?”一
面叫绣橘倒茶来。绣橘又气又急,因说道:“姑娘虽不怕,我是做什么的?
把姑娘的东西丢了,他倒赖说姑娘使了他的钱,这如今竟要准折起来。倘或
太太问姑娘为什么使了这些钱,敢是我们就中取势?这还了得!”一行说,
一行就哭了。司棋听不过,只得勉强过来,帮着绣橘问着那媳妇。迎春劝止
不住,自拿了一本《太上感应篇》去看。
三人正没开交,可巧宝钗、黛玉、宝琴、探春等,因恐迎春今日不自在,
都约着来安慰。他们走至院中,听见几个人讲究,探春从纱窗内一看,只见
迎春倚在床上看书,若有不闻之状,探春也笑了。小丫头们忙打起帘子报道:
“姑娘们来了。”迎春放下书起身。那媳妇见有人来,且又有探春在内,不
劝自止了,遂趁便就走。探春坐下,便问:“才刚谁在这里说话,倒象拌嘴
似的?”迎春笑道:“没有什么,左不过他们小题大做罢了,何必问他?”
探春笑道:“我才听见什么‘金凤’,又是什么 ‘没有钱,只合我们奴才要’。
谁和奴才要钱了?难道姐姐和奴才要钱不成?”司棋绣橘道:“姑娘说的是
了!姑娘何曾和他要什么了?”探春笑道:“姐姐既没有和他要,必定是我
们和他们要了不成?你叫他进来,我倒要问问他。”迎春笑道:“这话又可笑。
你们又无沾碍,何必如此?”探春道:“这倒不然。我和姐姐一样。姐姐的
事,和我一般。他说姐姐,即是说我;我那边有人怨我,姐姐听见,也是合
怨姐姐一样。咱们是主子,自然不理论那些钱财小事,只知想起什么要什么,
也是有的事。但不知累丝凤怎么又夹在里头?”那玉柱儿媳妇生恐绣橘等告
出他来,遂忙进来用话掩饰。探春深知其意,因笑道:“你们所以糊涂!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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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你奶奶已得了不是,趁此求二奶奶,把方才的钱未曾散人的拿出些来赎来
就完了。比不得没闹出来,大家都藏着留脸面。如今既是没了脸,趁此时,
总有十个罪也只一人受罚,没有砍两颗头的理。你依我说,竟是和二奶奶趁
便说去。在这里大声小气,如何使得!”这媳妇被探春说出真病,也无可赖
了,只不敢往凤姐处自首。探春笑道:“我不听见便罢,既听见,少不得替
你们分解分解。”
谁知探春早使了眼色与侍书,侍书出去了。这里正说话,忽见平儿进来。
宝琴拍手笑道:“三姐姐敢是有驱神召将的符术?”黛玉笑道:“这倒不是道
家法术,倒是用兵最精的所谓‘守如处女,出如脱兔’,‘出其不备’的妙策。”
二人取笑,宝钗便使眼色与二人,遂以别话岔开。探春见平儿来了,遂问:
“你奶奶可好些了?真是病糊涂了,事事都不在心上,叫我们受这样委屈。”
平儿忙道:“谁敢给姑娘气受?姑娘吩咐我。”那玉柱儿媳妇方慌了手脚,遂
上来赶着平儿叫:“姑娘坐下,让我说原故,姑娘请听。”平儿正色道:“姑
娘这里说话,也有你混插嘴的理吗!你但凡知礼,该在外头伺候,也有外头
的媳妇们无故到姑娘屋里来的?”绣橘道:“你不知我们这屋里是没礼的,
谁爱来就来。”平儿道:“都是你们不是!姑娘好性儿,你们就该打出去,然
后再回太太去才是。”柱儿媳妇见平儿出了言,红了脸,才退出去。探春接
着道:“我且告诉你:要是别人得罪了我,倒还罢了。如今这柱儿媳妇和他
婆婆,仗着是嬷嬷,又瞅着二姐姐好性儿,私自拿了首饰去赌钱,而且还捏
造假账,逼着去讨情,和这两个丫头在卧房里大嚷大叫,二姐姐竟不能辖治。
所以我看不过,才请你来问一声:还是他本是天外的人,不知道理?还是有
谁主使他如此,先把二姐姐制伏了,然后就要治我和四姑娘了?”平儿忙陪
笑道:“姑娘怎么今日说出这话来?我们奶奶如何担得起!”探春冷笑道:“俗
语说的,‘物伤其类,唇亡齿寒’,我自然有些心惊么。”
平儿问迎春道:“若论此事,本好处的。但只他是姑娘的奶嫂,姑娘怎
么样呢?”当下迎春只合宝钗看《感应篇》故事,究竟连探春的话也没听见,
忽见平儿如此说,仍笑道:“问我,我也没什么法子。他们的不是,自作自
受,我也不能讨情,我也不去加责,就是了。至于私自拿去的东西,送来我
收下,不送来我也不要了。太太们要来问我,可以隐瞒遮饰的过去,是他的
造化;要瞒不住我也没法儿,没有个为他们反欺枉太太们的理,少不得直说。
你们要说我好性儿,没个决断;有好主意可以八面周全,不叫太太们生气,
任凭你们处治,我也不管。”众人听了,都好笑起来。黛玉笑道:“真是‘虎
狼屯于阶陛,尚谈因果’。要是二姐姐是个男人,一家上下这些人,又如何
裁治他们?”迎春笑道:“正是,多少男人衣租食税,及至事到临头,尚且
如此。况且 ‘太上’说的好,救人急难,最是阴骘事。我虽不能救人,何苦
来白白去和人结怨结仇,作那样无益有损的事呢?”一语未了,只听又有一
人来了。不知是谁,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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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四回 惑奸谗抄检大观园 避嫌隙杜绝宁国府
话说平儿听迎春说了,正自好笑,忽见宝玉也来了。原来管厨房柳家媳
妇的妹子也因放头开赌,得了不是,因这园中有素和柳家的不好的,便又告
出柳家的来,说和他妹子是伙计,赚了平分。因此凤姐要治柳家之罪。那柳
家的听得此言,便慌了手脚,因思素与怡红院的人最为深厚,故走来悄悄的
央求晴雯等芳官等人,转告诉了宝玉。宝玉因思内中内迎春的嬷嬷也现有此
罪,不若来约同迎春去讨情,比自己独去单为柳家的说情又更妥当,故此前
来。忽见许多人在此,见他来时,都问道:“你的病可好了?跑来做什么?”
宝玉不便说出讨情一事,只说:“来看二姐姐。”当下众人也不在意,且说些
闲话。
平儿便出去办累金凤一事。那玉柱儿媳妇紧跟在后,口内百般央求,只
说:“姑娘好歹口内超生,我横竖去赎了来。”平儿笑道:“你迟也赎,早也
赎,‘既有今日,何必当初’。你的意思得过就过,既这么样,我也不好意思
告诉人。趁早儿取了来,交给我,一字不提。”玉柱儿媳妇听说,方放下心
来,就拜谢,又说:“姑娘自去贵干。赶晚赎了来,先回了姑娘再送去如何?”
平儿道:“赶晚不来,可别怨我!”说毕,二人方分路各自散了。平儿到房,
凤姐问他:“三姑娘叫你做什么?”平儿笑道:“三姑娘怕奶奶生气,叫我劝
着奶奶些,问奶奶这两天可吃些什么?”凤姐笑道:“倒是他还惦记我。刚
才又出来了一件事:有人来告柳二媳妇和他妹子通同开局,凡妹子所为都是
他作主。我想你素日肯劝我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自己保养保养也是好的。我
因听不进去,果然应了,先把太太得罪了,而且反赚了一场病。如今我也看
破了,随他们闹去罢,横竖还有许多人呢。我白操一会子心,倒惹的万人咒
骂,不如且自家养养病。就是病好了,我也会做好好先生,得乐且乐,得笑
且笑,一概是非都凭他们去罢,所以我只答应着‘知道了’。”平儿笑道:“奶
奶果然如此,那就是我们的造化了。”
一语未了,只见贾琏进来,拍手叹气道:“好好的又生事!前儿我和鸳
鸯借当,那边太太怎么知道了?刚才太太叫过我去,叫我不管那里先借二百
银子,做八月十五节下使用。我回没处借,太太就说:‘你没有钱就有地方
挪移,我白和你商量,你就搪塞我!你就没地方儿!前儿一千银子的当是那
里的?连老太太的东西你都有神通弄出来,这会二百银子你就这样难。亏我
没和别人说去!’我想太太分明不短,何苦来又寻事奈何人!”凤姐儿道:“那
日并没个外人,谁走了这个消息?”平儿听了,也细想那日有谁在此,想了
半日,笑道:“是了。那日说话时没人,就只晚上送东西来的时候儿,老太
太那边傻大姐的娘可巧来送浆洗衣裳,他在下房里坐了一会子,看见一大箱
子东西,自然要问。必是丫头们不知道,说出来了,也未可知。”因此便唤
了几个小丫头来问:“那日谁告诉傻大姐的娘了?”众小丫头慌了,都跪下
赌神发誓说:“自来也没敢多说一句话。有人凡问什么,都答应不知道,这
事如何敢说!”凤姐详情度理,说:“他们必不敢多说一句话,倒别委屈了他
们。如今把这事靠后,且把太太打发了去要紧。宁可咱们短些,别又讨没意
思。”因叫平儿:“把我的金首饰再去押二百银子来,送去完事。”贾琏道:“索
性多押二百,咱们也要使呢。”凤姐道:“很不必,我没处使。这不知还指那
一项赎呢。”平儿拿了去,吩咐旺儿媳妇领去。不一时拿了银子来,贾琏亲
自送去,不在话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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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凤姐和平儿猜疑走风的人:“反叫鸳鸯受累,岂不是咱们之过!”正
在胡想,人报:“太太来了。”凤姐听了诧异,不知何事,遂与平儿等忙迎出
来。只见王夫人气色更变,只带一个贴己小丫头走来,一语不发,走至里间
坐下。凤姐忙捧茶,因陪笑问道:“太太今日高兴,到这里逛逛?”王夫人
喝命:“平儿出去!”平儿见了这般,不知怎么了,忙应了一声,带着众小丫
头一齐出去,在房门外站住。一面将房门掩了,自己坐在台阶上,所有的人
一个不许进去。凤姐也着了慌,不知有何事。只见王夫人含着泪,从袖里扔
出一个香袋来,说:“你瞧!”凤姐忙拾起一看,见是十锦春意香袋,也吓了
一跳,忙问:“太太从那里得来?”王夫人见问,越发泪如雨下,颤声说道:
“我从那里得来?我天天坐在井里!想你是个细心人,所以我才偷空儿,谁
知你也和我一样!这样东西,大天白日,明摆在园里山石上,被老太太的丫
头拾着。不亏你婆婆看见,早已送到老太太跟前去了。我且问你:这个东西
如何丢在那里?”凤姐听得,也更了颜色,忙问:“太太怎么知道是我的?”
王夫人又哭又叹道:“你反问我?你想,一家子除了你们小夫小妻,馀者老
婆子们,要这个何用?女孩子们是从那里得来?自然是那琏儿不长进下流种
子那里弄来的。你们又和气,当作一件玩意儿。年轻的人,儿女闺房私意是
有的,你还和我赖!幸而园内上下人还不解事,尚未拣得,倘或丫头们拣着,
你姊妹看见,这还了得?不然,有那小丫头们拣着出去,说是园内拣的,外
人知道,这性命脸面要也不要?”
凤姐听说,又急又愧,登时紫胀了面皮,便挨着炕沿双膝跪下,也含泪
诉道:“太太说的固然有理,我也不敢辨。但我并无这样东西,其中还要求
太太细想:这香袋儿是外头仿着内工绣的,连穗子一概都是市卖的东西。我
虽年轻不尊重,也不肯要这样东西。再者,这也不是常带着的,我纵然有,
也只好在私处搁着,焉肯在身上常带,各处逛去?况且又在园里去,个个姊
妹,我们都肯拉拉扯扯,倘或露出来,不但在姊妹前看见,就是奴才看见,
我有什么意思?三则论主子内我是年轻媳妇,算起来,奴才比我更年轻的又
不止一个了,况且他们也常在园走动,焉知不是他们掉的?再者,除我常在
园里,还有那边太太常带过几个小姨娘来,嫣红翠云那几个人也都是年轻的
人,他们更该有这个了。还有那边珍大嫂子,他也不算很老,也常带过佩凤
他们来,又焉知又不是他们的?况且园内丫头也多,保不住都是正经的。或
者年纪大些的知道了人事,一刻查问不到,偷出去了,或借着因由合二门上
小么儿们打牙撂嘴儿,外头得了来的,也未可知。不但我没此事,就连平儿,
我也可以下保的:太太请细想。”
王夫人听了这一席话,很近情理,因叹道:“你起来。我也知道你是大
家子的姑娘出身,不至这样轻薄,不过我气激你的话。但只如今且怎么处?
你婆婆才打发人封了这个给我瞧,把我气了个死。”凤姐道:“太太快别生气。
若被众人觉察了,保不定老太太不知道。且平心静气,暗暗访察,才能得这
个实在;纵然访不着,外人也不能知道。如今惟有趁着赌钱的因由革了许多
人这空儿,把周瑞媳妇、旺儿媳妇等四五个贴近不能走话的人,安插在园里,
以查赌为由。再如今他们的丫头也太多了,保不住人大心大,生事作耗,等
闹出来,反悔之不及。如今若无故裁革,不但姑娘们委屈,就连太太和我也
过不去。不如趁着这个机会,以后凡年纪大些的,或有些磨牙难缠的,拿个
错儿撵出去,配了人:一则保的住没有别事,二则也可省些用度。太太想我
这话如何?”王夫人叹道:“你说的何尝不是。但从公细想,你这几个姊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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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人只有两三个丫头象人,馀者竟是小鬼儿似的。如今再去了,不但我心里
不忍,只怕老太太未必就依。虽然艰难,也还穷不至此。我虽没受过大荣华,
比你们是强些,如今宁可省我些,别委屈了他们。你如今且叫人传周瑞家的
等人进来,就吩咐他们快快暗访这事要紧!”
凤姐即唤平儿进来,吩咐出去。一时,周瑞家的与吴兴家的、郑华家的、
来旺家的、来喜家的现在五家陪房进来。王夫人正嫌人少,不能勘察,忽见
邢夫人的陪房王善保家的走来,正是方才是他送香袋来的。王夫人向来看视
邢夫人之得力心腹人等原无二意,今见他来打听此事,便向他说:“你去回
了太太,也进园来照管照管,比别人强些。”王善保家的因素日进园去,那
些丫鬟们不大趋奉他,他心里不自在,要寻他们的故事又寻不着,恰好生出
这件事来,以为得了把柄;又听王夫人委托他,正碰在心坎上,道:“这个
容易。不是奴才多话,论理这事该早严紧些的。太太也不大往园里去,这些
女孩子们,一个个倒象受了诰封似的,他们就成了千金小姐了。闹下天来,
谁敢哼一声儿。不然,就调唆姑娘们,说欺负了姑娘们了,谁还耽得起!”
王夫人点头道:“跟姑娘们的丫头比别的娇贵些,这也是常情。”王善保家的
道:“别的还罢了,太太不知,头一个是宝玉屋里的晴雯那丫头,仗着他的
模样儿比别人标致些,又长了一张巧嘴,天天打扮的象个西施样了,在人跟
前能说惯道,抓尖要强。一句话不投机,他就立起两只眼睛来骂人。妖妖调
调,大不成个体统。”王夫人听了这话,猛然触动往事,便问凤姐道:“上次
我们跟了老太太进园逛去,有一个水蛇腰,削肩膀儿,眉眼又有些象你林妹
妹的,正在那里骂小丫头,我心里很看不上那狂样子。因同老太太走,我不
曾说他;后来要问是谁,偏又忘了。今日对了槛儿,这丫头想必就是他了?”
凤姐道:“若论这些丫头们,共总比起来,都没晴雯长得好。论举止言语,
他原轻薄些。方才太太说的倒很象他,我也忘了那日的事,不敢混说。”王
善保家的便道:“不用这样,此刻不难叫了他来,太太瞧瞧。”王夫人道:“宝
玉屋里常见我的,只有袭人麝月,这两个笨笨的倒好。要有这个,他自然不
敢来见我呀。我一生最嫌这样的人,且又出来这个事。好好的宝玉倘或叫这
蹄子勾引坏了,那还了得。”因叫自己的丫头来,吩咐他道:“你去,只说我
有话问他,留下袭人麝月伏侍宝玉,不必来;有一个晴雯最伶俐,叫他即刻
快来。你不许和他说什么!”
小丫头答应了,走入怡红院,正值晴雯身上不好,睡中觉才起来,发闷
呢,听如此说,只得跟了他来。素日晴雯不敢出头,因连日不自在,并没十
分妆饰,自为无碍。及到了凤姐房中,王夫人一见他钗軃鬓松,衫垂带褪,
大有春睡捧心之态,而且形容面貌恰是上月的那人,不觉勾起方才的火来,
王夫人便冷笑道:“好个美人儿,真象个‘病西施’了。你天天作这轻狂样
儿给谁看!你干的事,打量我不知道呢。我且放着你,自然明儿揭你的皮!
——宝玉今日可好些?”晴雯一听如此说,心内大异,便知有人暗算了他,
虽然着恼,只不敢作声。他本是个聪明过顶的人,见问宝玉可好些,他便不
肯以实话答应,忙跪下回道:“我不大到宝玉房里去,又不常和宝玉在一处,
好歹我不能知,那都是袭人合麝月两个人的事,太太问他们。”王夫人道:“这
就该打嘴。你难道是死人?要你们做什么?”晴雯道:“我原是跟老太太的
人,因老太太说园里空大,人少,宝玉害怕,所以拨了我去外间屋里上夜,
不过看屋子。我原回过我笨,不能伏侍,老太太骂了我,‘又不叫你管他的
事,要伶俐的做什么?’我听了不敢不去,才去的。不过十天半月之内,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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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叫着了,答应几句话,就散了。至于宝玉的饮食起居,上一层有老奶奶老
妈妈们,下一层有袭人、麝月、秋纹几个人。我闲着还要做老太太屋里的针
线,所以宝玉的事竟不曾留心。太太既怪,从此后我留心就是了。”王夫人
信以为实了,忙说:“阿弥陀佛!你不近宝玉,是我的造化。竟不劳你费心!
既是老太太给宝玉的,我明儿回了老太太再撵你!”因向王善保家的道:“你
们进去,好生防他几日,不许他在宝玉屋里睡觉,等我回过老太太,再处治
他。”喝声:“出去!站在这里,我看不上这浪样儿!谁许你这么花红柳绿的
妆扮!”晴雯只得出来。这气非同小可,一出门,便拿绢子握着脸,一头走,
一头哭,直哭到园内去。
这里王夫人向凤姐等自怨道:“这几年我越发精神短了,照顾不到,这
样妖精似的东西竟没看见!只怕这样的还有,明日倒得查查。”凤姐见王夫
人盛怒之际,又因王善保家的是邢夫人的耳目,常时调唆的邢夫人生事,纵
有千百样言语,此刻也不敢说,只低头答应着。王善保家的道:“太太且请
息怒。这些事小,只交与奴才。如今要查这个是极容易的。等到晚上园门关
了的时节,内外不通风,我们竟给他们个冷不防,带着人到各处丫头们房里
搜寻。想来谁有这个,断不单有这个,自然还有别的。那时翻出别的来,自
然这个也是他的了。”王夫人道:“这话倒是。若不如此,断乎不能明白。”
因问凤姐:“如何?”凤姐只得答应说:“太太说是,就行罢了。”王夫人道:
“这主意很是,不然一年也查不出来。”于是大家商议已定。
至晚饭后,待贾母安寝了,宝钗等入园时,王家的便请了凤姐一并入园,
喝命将角门皆上锁,便从上夜的婆子处来抄检起。不过抄检些多馀攒下蜡烛
灯油等物。王善保家的道:“这也是脏,不许动的,等明日回过太太再动。”
于是先就到怡红院中,喝命关门。当下宝玉正因晴雯不自在,忽见这一干人
来,不知为何直扑了丫头们的房门去。因迎出凤姐来,问是何故。凤姐道:
“丢了一件要紧的东西,因大家混赖,恐怕有丫头们偷了,所以大家都查一
查,去疑儿。”一面说,一面坐下吃茶。王家的等搜了一回,又细问:“这几
个箱子是谁的?”都叫本人来亲自打开。袭人因见晴雯这样,必有异事,又
见这番抄检,只得自己先出来打开了箱子并匣子,任其搜检一番,不过平常
通用之物。随放下又搜别人的,挨次都一一搜过。到晴雯的箱子,因问:“是
谁的?怎么不打开叫搜?”袭人方欲替晴雯开时,只见晴雯挽着头发闯进来,
啷一声将箱子掀开,两手提着底子往地下一倒,将所有之
物尽都倒出来。王善保家的也觉没趣儿,便紫胀了脸,说道:“姑娘你别生
气。我们并非私自就来的,原是奉太太的命来搜察,你们叫翻呢,我们就翻
一翻,不叫翻,我们还许回太太去呢。那用急的这个样子!”晴雯听了这话,
越发火上烧油,便指着他的脸说道:“你说你是太太打发来的,我还是老太
太打发来的呢!太太那边的人我也都见过,就只没看见你这么个有头有脸大
管事的奶奶!”凤姐见晴雯说话锋利尖酸,心中甚喜,却碍着邢夫人的脸,
忙喝住晴雯。那王善保家的又羞又气,刚要还言,凤姐道:“妈妈,你也不
必和他们一般见识,你且细细搜你的,咱们还到各处走走呢。再迟了走了风,
我可担不起。”王善保家的只得咬咬牙,且忍了这口气,细细的看了一看,
也无甚私弊之物。回了凤姐,要别处去,凤姐道:“你可细细的查,若这一
番查不出来,难回话的。”众人都道:“尽都细翻了,没有什么差错东西。虽
有几样男人物件,都是小孩子的东西,想是宝玉的旧物,没甚关系的。”凤
姐听了,笑道:“既如此,咱们就走,再瞧别处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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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着,一径出来,向王善保家的道:“我有一句话,不知是不是:要抄
检只抄检咱们家的人,薛大姑娘屋里,断乎抄检不得的。”王善保家的笑道:
“这个自然,岂有抄起亲戚家来的。”凤姐点头道:“我也这样说呢。”一头
说,一头到了潇湘馆内。黛玉已睡了,忽报这些人来,不知为甚事。才要起
来,只见凤姐已走进来,忙按住他不叫起来,只说:“睡着罢,我们就走的。”
这边且说些闲话。那王善保家的带了众人到了丫鬟房中,也一一开箱倒笼抄
检了一番,因从紫鹃房中搜出两副宝玉往常换下来的寄名符儿,一副束带上
的帔带,两个荷包并扇套,套内有扇子,打开看时,皆是宝玉往日手内曾拿
过的。王善保家的自为得了意,遂忙请凤姐过来验视,又说:“这些东西从
那里来的?”凤姐笑道:“宝玉和他们从小儿在一处混了几年,这自然是宝
玉的旧东西。况且这符儿合扇子,都是老太太和太太常见的。妈妈不信,咱
们只管拿了去。”王家的忙笑道:“二奶奶既知道就是了。”凤姐道:“这也不
是什么稀罕事,撂下再往别处去是正经。”紫鹃笑道:“直到如今,我们两下
里的账也算不清,要问这一个,连我也忘了是那年月日有的了。”
这里凤姐合王善保家的又到探春院内。谁知早有人报与探春了。探春也
就猜着必有原故,所以引出这等丑态来,遂命众丫鬟秉烛开门而待。一时众
人来了,探春故问:“何事?”凤姐笑道:“因丢了一件东西,连日访察不出
人来,恐怕旁人赖这些女孩子们。所以大家搜一搜,使人去疑儿,倒是洗净
他们的好法子。”探春笑道:“我们的丫头自然都是些贼,我就是头一个窝主。
既如此,先来搜我的箱柜,他们所偷了来的,都交给我藏着呢。”说着,便
命丫鬟们把箱一齐打开,将镜奁、妆盒、衾袱、衣包若大若小之物,一齐打
开,请凤姐去抄阅。凤姐陪笑道:“我不过是奉太太的命来,妹妹别错怪了
我。”因命丫鬟们:“快快给姑娘关上。”平儿丰儿等先忙着替侍书等关的关,
收的收。探春道:“我的东西倒许你们搜阅,要想搜我的丫头这可不能。我
原比众人歹毒,凡丫头所有的东西,我都知道,都在我这里间收着:一针一
线,他们也没得收藏。要搜,所以只来搜我。你们不依,只管去回太太,只
说我违背了太太,该怎么处治,我去自领。——你们别忙,自然你们抄的日
子有呢!你们今日早起不是议论甄家,自己盼着好好的抄家,果然今日真抄
了!咱们也渐渐的来了!可知这样大族人家,若从外头杀来,一时是杀不死
的。这可是古人说的,‘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必须先从家里自杀自灭起来,
才能一败涂地呢!”说着,不觉流下泪来。凤姐只看着众媳妇们。周瑞家的
便道:“既是女孩子的东西全在这里,奶奶且请到别处去罢,也让姑娘好安
寝。”凤姐便起身告辞。探春道:“可细细搜明白了!若明日再来,我就不依
了。”凤姐笑道:“既然丫头们的东西都在这里,就不必搜了。”探春冷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