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房丫鬟。足闹了两三顿饭时。然后又抬了许多雀笼来,在当院中放了生。
贾赦等焚过天地寿星纸,方开戏饮酒。直到歇了中台,贾母方进来歇息,命
他们取便,因命凤姐儿留下喜鸾四姐儿玩两日再去。凤姐儿出来,便和他母
亲说。他两个母亲素日承凤姐的照顾,愿意在园内玩笑,至晚便不回去了。
邢夫人直至晚间散时,当着众人,陪笑和凤姐求情说:“我昨日晚上听
见二奶奶生气,打发周管家的奶奶儿捆了两个老婆,可也不知犯了什么罪?
论理我不该讨情,我想老太太好日子,发狠的还要舍钱舍米,周贫济老,咱
们先倒挫磨起老奴才来了?就不看我的脸,权且看老太太,暂且竟放了他们
罢。”说毕,上车去了。凤姐听了这话,又当着众人,又羞又气,一时找寻
不着头脑,别的脸紫胀,回头向赖大家的等冷笑道:“这是那里的话?昨儿
因为这里的人得罪了那府里大奶奶,我怕大奶奶多心,所以尽让他发放,并
不为得罪了我。这又是谁的耳报神这么快?”王夫人因问:“为什么事?”
凤姐笑将昨日的事说了。尤氏也笑道:“连我并不知道,你原也太多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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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姐儿道:“我为你脸上过不去,所以等你开发,不过是个礼。就如我在你
那里,有人得罪了我,你自然送了来尽我。凭他是什么好奴才,到底错不过
这个礼去。这又不知谁过去,没的献勤儿,这也当作一件事情来说。”王夫
人道:“你太太说的是。就是你珍大嫂子也不是外人,也不用这些虚礼。老
太太的千秋要紧,放了他们为是。”说着,回头便命人去放了那两个婆子。
凤姐由不得越想越气越愧,不觉的一阵心灰,落下泪来。因赌气回房哭泣,
又不使人知觉;偏是贾母打发了琥珀来叫,立等说话。琥珀见了,诧异道:
“好好的,这是什么原故?那里立等你呢。”凤姐听了,忙擦干了泪,洗面
另施了脂粉,方同琥珀过来。
贾母因问道:“前儿这些人家送礼来的,共有几家有围屏?”凤姐儿道:
“共有十六家。有十二架大的,四架小的炕屏。内中只有甄家一架大屏,十
二扇大红缎子刻丝 ‘满床笏’,一面泥金 ‘百寿图’的是头等。还有粤海将
军邬家的一架玻璃的还罢了。”贾母道:“既这么样,这两架别动,好生搁着,
我要送人的。”凤姐答应了。鸳鸯忽过来,向凤姐脸上细瞧。引的贾母问说:
“你不认得他?只管瞧什么?”鸳鸯笑道:“我看他的眼肿肿的,所以我诧
异。”贾母便叫“过来”,也细细的看。凤姐笑道:“才觉的发痒,揉肿了些。”
鸳鸯笑道:“别又是受了谁的气了罢。”凤姐笑道:“谁敢给我气受?就受了
气,老太太好日子,我也不敢哭啊。”贾母道:“正是呢。我正要吃饭,你在
这里打发我吃,剩下的,你和珍儿媳妇吃了。你们两个在这里帮着师父们替
我拣佛头儿,你们也积积寿。前儿你妹妹们和宝玉都拣了,如今也叫你们拣
拣,别说我偏心。”说话时先摆了一桌素馔来,两个姑子吃。然后摆上荤的,
贾母吃毕,抬出外间。尤氏凤姐二人正吃着,贾母又叫把喜鸾四姐儿二人叫
来,跟他二人吃毕,洗了手,点上香,捧上一升豆子来,两个姑子先念了佛
偈,然后一个一个的拣在一个笸箩内,明日煮熟了,令人在十字街结寿缘。
贾母歪着,听两个姑子说些因果。
鸳鸯早已听见琥珀说凤姐哭之一事,又和平儿前打听得原故,晚间人散
时,便回说:“二奶奶还是哭的,那边大太太当着人给二奶奶没脸。”贾母因
问:“为什么原故?”鸳鸯便将原故说了。贾母道:“这才是凤丫头知礼处。
难道为我的生日,由着奴才们把一族中的主子都得罪了,也不管罢?这是大
太太素日没好气,不敢发作,所以今儿拿着这个作法,明是当着众人给凤姐
儿没脸罢了。”正说着,只见宝琴来了,也就不说了。
贾母忽想起留下的喜姐儿四姐儿,叫人吩咐园中婆子们:“要和家里的
姑娘一样照应。倘有人小看了他们,我听见可不饶。”婆子答应了,方要走
时,鸳鸯道:“我说去罢。他们那里听他的话?”说着,便一径往园里来。
先到稻香村中,李纨与尤氏都不在这里。问丫鬟们,都说:“在三姑娘那里
呢。”鸳鸯回身,又来至晓翠堂,果见那园中人都在那里说笑。见他来了,
都笑说:“你这会子又跑到这里做什么?”又让他坐。鸳鸯笑道:“不许我逛
逛么?”于是把方才的话说了一遍。李纨忙起身听了,即刻就叫人把各处的
头儿唤了一个来,令他们传与诸人知道,不在话下。这里尤氏笑道:“老太
太也太想的到。实在我们年轻力壮的人,捆上十个也赶不上。”李纨道:“凤
丫头仗着鬼聪明,还离脚踪儿不远,咱们是不能的了。”鸳鸯道:“罢哟,还
提 ‘凤丫头’‘虎丫头’呢。他的为人,也可怜见儿的。虽然这几年没有在
老太太、太太跟前有个错缝儿,暗里也不知得罪了多少人。总而言之,为人
是难做的:若太老实了,没有个机变,公婆又嫌太老实了家里人也不怕;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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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机变,未免又 ‘治一经损一经’。如今咱们家更好,新出来的这些底下
字号的奶奶们,一个个心满意足,都不知道要怎么样才好,少不得意,不是
背地里嚼舌根,就是调三窝四的。我怕老太太生气,一点儿也不肯说,不然
我告诉出来,大家别过太平日子。这不是我当着三姑娘说:老太太偏疼宝玉,
有人背地怨言还罢了,算是偏心;如今老太太偏疼你,我听着也是不好。这
可笑不可笑?”探春笑道:“糊涂人多,那里较量得许多?我说倒不如小户
人家,虽然寒素些,倒是天天娘儿们欢天喜地,大家快乐。我们这样人家,
人都看着我们不知千金万金、何等快乐,殊不知这里说不出来的烦难,更利
害!”
宝玉道:“谁都象三妹妹心多事?我常劝你总别听那些俗语、想那些俗
事,管安富尊荣才是,比不得我们,没这清福,应该混闹的。”尤氏道:“谁
都象你是一心无挂碍,只知道和姊妹们玩笑,饿了吃,困了睡,再过几年,
不过是这样,一点后事也不虑。”宝玉笑道:“我能够和姊妹们过一日,是一
日,死了就完了,什么后事不后事。”李纨等都笑道:“这可又是胡说了。就
算你是个没出息的,终老在这里,难道他姐儿们都不出门子罢?”尤氏笑道:
“怨不得都说你空长了个好胎子,真真是个傻东西。”宝玉笑道:“人事难定,
谁死谁活?倘或我在今日明日、今年明年死了,也算是随心一辈子了。”众
人不等说完,便说:“越发胡说了!别和他说话才好。要和他说话,不是呆
话,就是疯话。”喜鸾因笑道:“二哥哥,你别这么说,等这里姐姐们果然都
出了门,横竖老太太、太太也闷的慌,我来和你作伴儿。”李纨尤氏都笑道:
“姑娘也别说呆话。难道你是不出门子的吗?”一句说的喜鸾也臊了,低了
头。当下已起更时分,大家各自归房安歇,不提。
且说鸳鸯一径回来,刚至园门前,只见角门虚掩,犹未上闩。此时园内
无人来往,只有班儿房子里灯光掩映,微月半天。鸳鸯又不曾有伴,也不曾
提灯,独自一个,脚步又轻,所以该班的人皆不理会。偏要小解,因下了甬
路,找微草处走动,行至一块湘山石后大桂树底下来。刚转至石边,只听一
阵衣衫响,吓了一惊不小。定睛看时,只见是两个人在那里,见他来了,便
想往树丛石后藏躲。鸳鸯眼尖,趁着半明的月色,早看见一个穿红袄儿、梳
鬅头、高大丰壮身材的,是迎春房里司棋。鸳鸯只当他和别的女孩子也在此
方便,见自己来了,故意藏躲,吓着玩耍,因便笑叫道:“司棋!你不快出
来,吓着我,我就喊起来,当贼拿了。这么大丫头,也没个黑家白日,只是
玩不够。”这本是鸳鸯戏语,叫他出来。谁知他贼人胆虚,只当鸳鸯已看见
他的首尾了,生恐叫喊出来,使众人知觉,更不好;且素日鸳鸯又和自己亲
厚,不比别人:便从树后跑出来,一把拉住鸳鸯,便双膝跪下,只说:“好
姐姐!千万别嚷!”
鸳鸯反不知他为什么,忙拉他起来,问道:“这是怎么说?”司棋只不
言语,浑身乱颤。鸳鸯越发不解。再瞧了一瞧,又有一个人影儿,恍惚象是
个小厮,心下便猜着了八九分,自己反羞的心跳耳热,又怕起来。因定了一
会,忙悄问:“那一个是谁?”司棋又跪下道:“是我姑舅哥哥。”鸳鸯啐了
一口,却羞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司棋又回头悄叫道:“你不用藏着,姐姐
已经看见了。快出来磕头。”那小厮听了,只得也从树后跑出来,磕头如捣
蒜。鸳鸯忙要回身,司棋拉住苦求,哭道:“我们的性命都在姐姐身上,只
求姐姐超生我们罢了!”鸳鸯道:“你不用多说了,快叫他去罢。横竖我不告
诉人就是了。你这是怎么说呢!”一语未了,只听角门上有人说道:“金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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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经出去了,角门上锁罢。”鸳鸯正被司棋拉住,不得脱身,听见如此说,
便忙着接声道:“我在这里有事,且略等等儿我出来了。”司棋听了,只得松
手,让他去了。要知端底,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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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二回 王熙凤恃强羞说病 来旺妇倚势霸成亲
且说鸳鸯出了角门,脸上犹热,心内突突的乱跳,真是意外之事。因想
这事非常,若说出来奸盗相连,关系人命,还保不住带累旁人。横竖与自己
无干,且藏在心内,不说给人知道。回房复了贾母的命,大家安息不提。
却说司棋因从小儿和他姑表兄弟一处玩笑,起初时小儿戏言,便都订下
将来不娶不嫁;近年大了,彼此又出落得品貌风流。常时司棋回家时,二人
眉来眼去,旧情不断,只不能入手。又彼此生怕父母不从,二人便设法,彼
此里外买嘱园内老婆子们,留门看道。今日赶乱,方从外进来,初次入港。
虽未成双,却也海誓山盟,私传表记,已有无限风情。忽被鸳鸯惊散,那小
厮早穿花度柳,从角门出去了。司棋一夜不曾睡着,又后悔不来。至次日见
了鸳鸯,自是脸上一红一白,百般过不去,心内怀着鬼胎,茶饭无心,起坐
恍惚。挨了两日,竟不听见有动静,方略下了放心。这日晚间,忽有个婆子
来悄悄告诉道:“你表兄竟逃走了,三四天没上家。如今打发人四处找他呢。”
司棋听了,又急又气又伤心,因想道:“纵然闹出来,也该死在一处。真真
男人没情意,先就走了。”因此,又添了一层气,次日便觉心内不快,支持
不住,一头躺倒,恹恹的成了病了。
鸳鸯闻知那边无故走了一个小厮,园内司棋病重,要往外挪,心下料定
是二人惧罪之故,“生怕我说出来。”因此,自己反过意不去,指着来望候司
棋,支出人去,反自己赌咒发誓,与司棋说:“我若告诉一个人,立刻现死
现报!你只管放心养病,别白遭塌了小命儿。”司棋一把拉住,哭道:“我的
姐姐!咱们从小儿耳鬓厮磨,你不曾拿我当外人待,我也不敢怠慢了你,如
今我虽一着走错了,你若果然不告诉一个人,你就是我的亲娘一样。从此后,
我活一日,是你给我一日。我的病要好了,把你立个长生牌位,我天天烧香
磕头,保佑你一辈子福寿双全的。我若死了时,变驴变狗报答你。倘或咱们
散了,以后遇见,我自有报答的去处。”一面说,一面哭。这一席话,反把
鸳鸯说的酸心,也哭起来了。因点头道:“你也是自家要作死哟,我作什么
管你这些事坏你的名儿,我白去献勤儿?况且这事我也不便开口和人说。你
只放心。从此养好了,可要安分守己的,再别胡行乱闹了。”司棋在枕上点
首不绝。
鸳鸯又安慰了他一番,方出来。因知贾琏不在家中,又因这两日凤姐儿
声色怠惰了些,不似往日一样,便顺路来问候。刚进入凤姐院中,二门上的
人见是他来,便站立待他进去。鸳鸯来至堂屋,只见平儿从里头出来,见了
他来,便忙上来悄声笑道:“才吃了一口饭,歇了中觉了。你且这屋里略坐
坐。”鸳鸯听了,只得同平儿到东边房里来。小丫头倒了茶来。鸳鸯悄问道
“你奶奶这两日是怎么了?我近来看着他懒懒的。”平儿见问,因房内无人,
便叹道:“他这懒懒的,也不止今日了。这有一月前头,就是这么着。这几
日忙乱了几天,又受了些闲气,从新又勾起来。这两日比先又添了些病,所
以支不住,就露出马脚来了。”鸳鸯道:“既这样,怎么不早请大夫治?”平
儿叹道:“我的姐姐,你还不知道他那脾气的?别说请大夫来吃药,我看不
过,白问一声 ‘身上觉怎么样’,他就动了气,反说我咒他病了。饶这样,
天天还是察三访四。自己再不看破些,且养身子!”鸳鸯道:“虽然如此,到
底该请大夫来瞧瞧是什么病,也都好放心。”平儿叹道:“说起病来,据我看
也不是什么小症候。”鸳鸯忙道:“是什么病呢?”平儿见问,又往前凑了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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凑,向耳边说道:“只从上月行了经之后,这一个月,竟沥沥淅淅的没有止
住。这可是大病不是?”鸳鸯听了忙答应道:“嗳哟,依这么说,可不成了
‘血山崩’了吗?”平儿忙啐了一口,又悄笑道:“你个女孩儿家,这是怎
么说?你倒会咒人。”鸳鸯见说,不禁红了脸,又悄笑道:“究竟我也不懂什
么是崩不崩的。你倒忘了不成:先我姐姐不是害这病死了?我也不知是什么
病,因无心中听见妈和亲家妈说,我还纳闷,后来听见原故,才明白了一二
分。”二人正说着,只见小丫头向平儿道:“方才朱大娘又来了。我们回了他:
‘奶奶才歇中觉。’他往太太上头去了。”平儿听了点头。鸳鸯问:“那一个
朱大娘?”平儿道:“就是官媒婆朱嫂子。因有个什么孙大人来和咱们求亲,
所以他这两日天天弄个帖子来,闹得人怪烦的”。
一语未了,小丫头跑来说:“二爷进来了。”说话之间,贾琏已走至堂屋
门口,平儿忙迎出来。贾琏见平儿在东屋里,便也过这间房内来,走至门前,
忽见鸳鸯坐在炕上,便煞住脚,笑道:“鸳鸯姐姐,今儿贵步幸临贱地!”鸳
鸯只坐着,笑道:“来请爷奶奶的安,偏又不在家的不在家,睡觉的睡觉。”
贾琏笑道:“姐姐一年到头辛苦,伏侍老太太,我还没看你去,那里还敢劳
动来看我们。”又说:“巧的很。我才要找姐姐去,因为穿着这袍子热,先来
换了夹袍子,再过去找姐姐去,不想老天爷可怜,省我走这一趟。”一面说,
一面在椅子上坐下。鸳鸯因问:“又有什么说的?”贾琏未语先笑,道:“因
有一件事竟忘了,只怕姐姐还记得:上年老太太生日,曾有一个外路和尚来
孝敬一个腊油冻的佛手,因老太太爱,就即刻拿过来摆着。因前日老太太的
生日,我看古董账,还有一笔在这账上,却不知此时这件着落在何处。古董
房里的人也回过了我两次,等我问准了,好注上一笔。所以我问姐姐:如今
还是老太太摆着呢,还是交到谁手里去了呢?”鸳鸯听说,便说道:“老太
太摆了几日,厌烦了,就给你们奶奶了,你这会子又问我来了。我连日子还
记得,还是我打发了老王家的送来。你忘了,或是问你们奶奶和平儿。”平
儿正拿衣裳,听见如此说,忙出来回说:“交过来了,现在楼上放着呢。奶
奶已经打发人去说过,他们发昏没记上,又来叨蹬这些没要紧的事。”贾琏
听说,笑道:“既然给了你奶奶,我怎么不知道,你们就昧下了?”平儿道:”
奶奶告诉二爷,二爷还要送人,奶奶不肯,好容易留下的。这会子自己忘了,
倒说我们昧下!那是什么好东西?比那强十倍的也没昧下一遭儿,这会子就
爱上那不值钱的咧?”贾琏垂头含笑想了想,拍手道:“我如今竟糊涂了!
丢三忘四,惹人抱怨,竟大不象先了。”鸳鸯笑道:“也怨不得:事情又多,
口舌又杂,你再喝上两钟酒,那里记得许多?”一面说,一面起身要走。
贾琏忙也立起身来,说道:“好姐姐,略坐一坐儿,兄弟还有一事相求。”
说着,便骂小丫头:“怎么不沏好茶来?快拿干净盖碗,把昨日进上的新茶
沏一碗来!”说着,向鸳鸯道:“这两日,因老太太千秋,所有的几千两都使
了。几处房租、地租,统在九月才得,这会子竟接不上。明儿又要送南安府
里的礼,又要预备娘娘的重阳节,还有几家红白大礼,至少还得三二千两银
子用,一时难去支借。俗语说的好:‘求人不如求己。’说不得姐姐担个不是,
暂且把老太太查不着的金银家伙,偷着运出一箱子来,暂押千数两银子,支
腾过去。不上半月的光景银子来了,我就赎了交还,断不能叫姐姐落不是。”
鸳鸯听了,笑道:“你倒会变法儿!亏你怎么想了。”贾琏笑道:“不是我撒
谎:若论除了姐姐,也还有人手里管得起千数两银子;只是他们为人都不如
你明白有胆量,我和他们一说,反吓住了他们。所以我 ‘宁撞金钟一下,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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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铙钹三干’”一语未了,贾母那边小丫头子忙忙走来找鸳鸯,说:“老太太
找姐姐呢。这半日,我那里没找到?却在这里。”鸳鸯听说,忙着去见贾母。
贾琏见他去了,只得回来瞧凤姐。谁知凤姐已醒了,听他和鸳鸯借当,
自己也不便答话,只躺在榻上。听见鸳鸯去了,贾琏进来,凤姐因问道:“他
可应准了?”贾琏笑道:“虽未应准,却有几分成了。须的你再去和他说一
说,就十分成了。”凤姐笑道:“我不管这些事。倘或说准了,这会子说着好
听,到了有钱的时节,你就摞在脖子后头了,谁和你打饥荒去?倘或老太太
知道了,倒把我这几年的脸面都丢了。”贾琏笑道:“好人,你要说定了,我
谢你。”凤姐笑道:“你说谢我什么?”贾琏笑道:“你说要什么就有什么。”
平儿一旁笑道:“奶奶不用要别的。刚才正说要做一件什么事,恰少一二百
银子使,不如借了来,奶奶拿这么一二百银子,岂不两全其美?”凤姐笑道:
“幸亏提起我来。就是这么也罢了。”贾琏笑道:“你们太也狠了。你们这会
子别说一千两的当头,就是现银子,要三五千,只怕也难不倒。我不和你们
借就罢了!这会子烦你说一句话,还要个利钱,难为你们和我——”凤姐不
等说完,翻身起来说道:“我三千五千,不是赚的你的!如今里外上下,背
着嚼说我的不少了,就短了你来说我了!可知 ‘没家亲引不出外鬼来’。我
们看着你家什么石崇邓通?把我王家的缝子扫一扫,就够你们一辈子过的
了。说出来的话也不害臊!现有对证:把太太和我的嫁状细看看,比一比,
我们那一样是配不上你们的?”贾琏笑道:“说句玩话儿就急了。这有什么
的呢。你要使一二百两银子值什么?多的没有,这还能够。先拿进来,你使
了再说去,如何?”凤姐道:“我又不等着‘衔口垫背’,忙什么呢。”贾琏
道:“何苦来?犯不着这么肝火盛。”凤姐听了,又笑起来,道:“不是我着
急,你说的话戳人的心。我因为想着后日是二姐的周年,我们好了一场,虽
不能别的,到底给他上个坟,烧张纸,也是姊妹一场。他虽没个儿女留下,
也别 ‘前人洒土,迷了后人的眼睛’才是。”贾琏半晌方道:“难为你想的周
全。”凤姐一语倒把贾琏说没了话,低头打算,说:“既是后日才用,若明白
得了这个,你随便使多少就是了。”
一语未了,只见旺儿媳妇走进来。凤姐便问:“可成了没有?”旺儿媳
妇道:“竟不中用。我说须的奶奶作主就成了。”贾琏便问:“又是什么事?”
凤姐儿见问:便道:“不是什么大事。旺儿有个小子,今年十七岁了还没娶
媳妇儿,因要求太太房里的彩霞,不知太太心里怎么样。前日太太见彩霞大
了,二则又多病多灾的,因此开恩打发他出去了,给他老子随便自己择女婿
去罢。因此旺儿媳妇里求我。我想他两家也就算门当户对了,一说去自然成
了,谁知他这会子来了说不中用。”贾琏道:“这是什么大事?比彩霞好的多
着呢。”旺儿家的便笑道:“爷虽如此说,连他家还看不起我们,别人越发看
不起我们了。好容易相看准一个媳妇儿,我只说爷奶奶的恩典,替作成了,
奶奶又说他必是肯的,我就烦了人过去试一试,谁知白讨了个没趣儿。若论
那孩子倒好,据我素日合意儿试他,心里没有什么说的,只是他老子娘两个
老东西太心高了些。”
一语戳动了凤姐和贾琏。凤姐因见贾琏在此,且不做一声,只看贾琏的
光景。贾琏心有事,那里把这点事放在心里?待要不管,只是看着凤姐的陪
房,且素日出过力的,脸上实在过不去,因说:“什么大事?只管咕咕唧唧
的!你放心且去,我明日作媒,打发两个有体面的人,一面说一面带着定礼
去,就说是我的主意。他十分不依,叫他来见我。”旺儿家的看着凤姐,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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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便努嘴儿。旺儿家的会意,忙爬下就给贾琏磕头谢恩。这贾琏忙道:“你
只管给你们姑奶奶磕头。我虽说了,到底也得你们姑奶奶打发人叫他女人上
来,和他好说更好些,不然太霸道了,日后你们两亲家也难走动。”凤姐忙
道:“连你还这么开恩操心呢,我反倒袖手旁观不成?旺儿家的你听见了:
这事说了,你也忙忙的给我完了事来。说给你男人,外头所有的账目,一概
赶今年年底都收进来,少一个钱也不依。我的名声不好,再放一年,都要生
吃了我呢。”旺儿媳妇笑道:“奶奶也太胆小了。谁敢议论奶奶?若收了时,
我也是一场痴心白使了。”凤姐道:“我真个还等钱做什么?不过为的是日
用,出的多,进的少。这屋里有的没的,我和你姑爷一月的月钱,再连上四
个丫头的月钱,通共一二十两银子,还不够三五天使用的呢。若不是我千凑
万挪的,早不知过到什么破窑里去了!如今倒落了一个放账的名儿。既这样,
我就收了回来。我比谁不会花钱?咱们以后就坐着花,到多早晚就是多早晚。
这不是样儿?前儿老太太生日,太太急了两个月,想不出法儿来,还是我提
了一句,后楼上现有些没要紧的大铜锡家伙,四五箱子拿出去弄了三百银子,
才把太太遮羞礼儿搪过去了。我是你们知道的:那一个金自鸣钟卖了五百六
十两银子,没有半个月,大事小事没十件,白填在里头。今儿外头也短住了,
不知是谁的主意,搜寻上老太太了。明儿再过一年,便搜寻到头面衣裳,可
就好了!”旺儿媳妇笑道:“那一位太太奶奶的头面衣裳,折变了不够过一辈
子的?只是不肯罢咧。”凤姐道:“不是我说没能耐的话,要像这么着我竟不
能了。昨儿晚上,忽然做了个梦,说来可笑:梦见一个人,虽然面善,却又
不知名姓,找我说娘娘打发他来,要一百匹锦。我问他是那一位娘娘,他说
的又不是咱们的娘娘。我就不肯给他,他就来夺。正夺着,就醒了。”旺儿
家的笑道:“这是奶奶日间操心,惦记应候宫里的事。”
一语未了,人回:“夏太监打发了一个小内家来说话。”贾琏听了,忙皱
眉道:“又是什么话?一年他们也搬够了。”凤姐道:“你藏起来,等我见他。
若是小事罢了。若是大事,我自有回话。”贾琏便躲入内套间去。这里风姐
命人带进小太监来,让他椅上坐了吃茶,因问何事。那小太监便说:“夏爷
爷因今儿偶见一所房子,如今竟短二百两银子,打发我来问舅奶奶家里,有
现成的银子暂借一二百,这一两日就送来。”凤姐儿听了,笑道:“什么是送
来?有的是银子,只管先兑了去。改日等我们短住,再借去也是一样。”小
太监道:“夏爷爷还说:上两回还有一千二百两银子还没送来,等今年年底
自然一齐都送过来的。”凤姐笑道:“你夏爷爷好小气。这也值的放在心里?
我说一句话,不怕他多心:要都这么记清了还我们,不知要还多少了。只怕
我们没有,要有只管拿去。”因叫旺儿媳妇来,“出去,不管那里先支二百银
来。”旺儿媳妇会意,因笑道:“我才因别处支不动,才来和奶奶支的。”凤
姐道:“你们只会里头来要钱,叫你们外头弄去,就不能了。”说着,叫平儿:
“把我那两个金项圈拿出去,暂且押四百两银子。”平儿答应去了,果然拿
了一个锦盒子来,里面两个锦袱包着。打开时,一个金累丝攒珠的,那珍珠
都有莲子大小;一个点翠嵌宝石的:两个都与宫中之物不离上下。一时拿去,
果然拿了四百两银子来。凤姐命给小太监打叠一半,那一半与了旺儿媳妇,
命他拿去办八月中秋的节。那小太监便告辞了,凤姐命人替他拿着银子,送
出大门去了。这里贾琏出来笑道:“这一起外崇,何日是了!”凤姐笑道:“刚
说着,就来了一股子。”贾琏道:“昨儿周太监来,张口一千两,我略应慢了
些,他就不自在。将来得罪人的地方儿多着呢。这会子再发个三五万的财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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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了!”一面说,一面平儿伏侍凤姐另洗了脸、更衣,往贾母处伺候晚饭。
这里贾琏出来,刚至外书房,忽见林之孝走来。贾琏因问何事。林之孝
说道:“才听见雨村降了,却不知何事。只怕未必真。”贾琏道:“真不真,
他那官儿未必保的长。只怕将来有事,咱们宁可疏远着他好。”林之孝道:“何
从不是?只是一时难以疏远。如今东府大爷和他更好,老爷又喜欢他,时常
来往,那个不知?”贾琏道:“横竖不和他谋事,也不相干。你去再打听真
了是为什么。”林之孝答应了,却不动身,坐在椅子上再说闲话。因又说起
家道艰难,便趁势说:“人口太众了。不如拣个空日回明老太太老爷,把这
些出过力的老家人,用不着的,开恩放几家出去:一则他们各有营运,二则
家里一年也省口粮月钱。再者,里头的姑娘也太多。俗语说,‘一时比不得
一时’如今说不得先时的例了,少不的大家委屈些,该使八个的使六个,使
四个的使两个。若各房算起来,一年也可以省许多月米月钱。况且里头的女
孩子们,一半都大了,也该配人的配人,成了房,岂不又滋生出些来?”贾
琏道:“我也这么想,只是老爷才回家来,多少大事未回,那里议到这个上
头?前儿官媒拿了个庚帖来求亲,太太还说老爷才来家,每日欢天喜地的说
骨肉完聚,忽然提起这事,恐老爷又伤心,所以且不叫提起。”林之孝道:“这
也是正理,太太想的周到。”贾琏道:“正是,提起这话,我想起一件事来:
我们旺儿的小子,要说太太屋里的彩霞,他昨儿求我。我想什么大事,不管
谁去说一声去,就说我的话。”林之孝答应了,半晌笑道:“依我说,二爷竟
别管这件事。旺儿的那小子虽然年轻,在外吃酒赌钱,无所不至。虽说都是
奴才,到底是一辈子的事。彩霞这孩子这几年我虽没看见,听见说越发出跳
的好了,何苦来白遭塌一个人呢?”贾琏道:“哦!他小子竟会喝酒不成人
吗?这么着,那里还给他老婆?且给他一顿棍,锁起来,再问他老子娘。”
林之孝笑道:“何必在这一时?等他再生事,我们自然回爷处治,如今且也
不用究办。”贾琏不语。一时林之孝出去。
晚间凤姐已命人唤了彩霞之母来说媒。那彩霞之母满心纵不愿意,见凤
姐自和他说,何等体面,便心不由己的满口应了出去。凤姐又问贾琏:“可
说了没有?”贾琏因说:“我原要说来着,听见他这小子大不成人,所以还
没说。若果然不成人,且管教他两日,再给他老婆不迟。”凤姐笑道:“我们
王家的人,连我还不中你们的意,何况奴才呢。我已经和他娘说了,他娘倒
欢天喜地,难道又叫进他来不要了不成?”贾琏道:“你既说了,又何必退
呢?明日说给他老子,好生管他就是了。”这里说话不提。
且说彩霞因前日出去等父母择人,心中虽与贾环有旧,尚未做准。今日
又见旺儿每每来求亲,早闻的旺儿之子酗酒赌博,而且容颜丑陋,不能如意。
自此,心中越发懊恼,惟恐旺儿仗势作成,终身不遂,未免心中急躁。至晚
间,悄命他妹子下霞进二门来找赵姨娘,问个端底。赵姨娘素日深与彩霞好,
巴不得给了贾环,方有个膀臂,不承望王夫人又放出去了。每每调唆贾环去
讨,一则贾环羞口难开,二则贾环也不在意,不过是个丫头,他去了将来自
然还有好的,遂迁延住不肯说去,意思便丢开了手。无奈赵姨娘又不舍,又
见他妹子来问,是晚得空,便先求了贾政。贾政说道:“且忙什么。等他们
再念一二年书,再放人不迟。我已经看中了两个丫头,一个是宝玉,一个给
环儿。只是年纪还小,又怕他们误了念书,再等一二年再提。”赵姨娘还要
说话,只听外面一声响,不知何物,大家吃了一惊。未知如何,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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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三回 痴丫头误拾绣春囊 懦小姐不问累金凤
话说那赵姨娘和贾政说话,忽听外面一声响,不知何物,忙问时,原来
是外间窗屉不曾扣好,滑了屈戌掉下来。赵姨娘骂了丫头几句,自己带领丫
鬟上好,方进来打发贾政安歇,不在话下。
却说怡红院中宝玉方才睡下,丫鬟们正欲各散安歇,忽听有人来敲院门。
老婆子开了,见是赵姨娘房内的丫头名唤小鹊的,问他作什么,小鹊不答,
直往里走,来找宝玉。只见宝玉才睡下,晴雯等犹在床边坐着,大家玩笑。
见他来了,都问:“什么事,这时候又跑了来?”小鹊连忙悄向宝玉道:“我
来告诉你个信儿,方才我们奶奶咕咕唧唧的,在老爷前不知说了你些个什么,
我只听见 ‘宝玉’二字。我来告诉你,仔细明儿老爷和你说话罢。”一面说
着,回身就走。袭人命人留他吃茶,因怕关门,遂一直去了。宝玉听了,知
道赵姨娘心术不端,合自己仇人似的,又不知他说些什么,便如孙大圣听见
了紧箍儿咒的一般,登时四肢五内一齐皆不自在起来。想来想去,别无他法,
且理熟了书预备明儿盘考,只能书不舛错,就有别事也可搪塞。一面想罢,
忙披衣起来要读书。心中又自后悔:“这些日子,只说不提了,偏又丢生了。
早知该天天好歹温习些。”如今打算打算,肚子里现可背诵的,不过只有《学》、
《庸》、二《论》还背得出来。至上本《孟子》,就有一半是夹生的,若凭空
提一句,断不能背;至下 《孟子》,就有大半生的。算起 《五经》来,因近
来做诗,常把《五经》集些,虽不甚熟,还可塞责。别的虽不记得,素日贾
政幸未叫读的,纵不知,也还不妨。至于古文,还是那几年所读过的几篇《左
传》、《国策》、《公羊》、《谷梁》、汉、唐等文,这几年未曾读得,不过一时
之兴,随看随忘,未曾下过苦功,如何记得?这是更难塞责的。更有时文八
股一道,因平素深恶,说这原非圣贤之制撰,焉能阐发圣贤之奥,不过是后
人饵名钓禄之阶。虽贾政当日起身,选了百十篇命他读的,不过是后人的时
文,偶见其中一二股内,或承起之中,有作的精致,或流荡、或游戏,或悲
感稍能动性者,偶尔一读,不过供一时之兴趣,究竟何曾成篇潜心玩索?如
今若温习这个,又恐明日盘究那个;若温习那个,又恐盘驳这个:一夜之工,
亦不能全然温习。因此,越添了焦躁。
自己读书,不值紧要,却累着一房丫鬟们都不能睡。袭人等在旁剪烛斟
茶,那些小的都困倦起来,前仰后合。晴雯骂道:“什么小蹄子们!一个个
黑家白日挺尸挺不够,偶然一次睡迟了些,就装出这个腔调儿来了。再这么
着,我拿针扎你们两下子!”话犹未了,只听外间咕咚一声,急忙看时,原
来是个小丫头坐着打盹,一头撞到壁上,从梦中惊醒。却正是晴雯说这话之
时,他怔怔的只当是晴雯打了他一下子,遂哭着央说:“好姐姐,我再不敢
了!”众人都笑起来。宝玉忙劝道:“饶他罢。原该叫他们睡去。你们也该替
换着睡。”袭人道:“小祖宗,你只顾你的罢!统共这一夜的工夫,你把心暂
且用在这几本书上,等过了这一关,由你再张罗别的,也不算误了什么。”
宝玉听他说的恳切,只得又读几句。麝月斟了一杯茶来润舌,宝玉接茶吃了。
因见麝月只穿着短袄,宝玉道:“夜静了冷,到底穿一件大衣裳才是啊。”麝
月笑指着书道:“你暂且把我们忘了,使不得吗?且把心搁在这上头些罢。”
话犹未了,只听春燕秋纹从后房门跑进来,口内喊说:“不好了!一个
人打墙上跳下来了。”众人听说,忙问:“在那里?”即喝起人来,各处寻找。
晴雯因见宝玉读书苦恼,劳费一夜神思,明日也未必妥当,当下正要替宝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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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个主意,好脱此难。忽然碰着这一惊,便生计向宝玉道:“趁这个机会,
快装病,只说吓着了。”这话正中宝玉心怀。因叫起上夜的来,打着灯笼各
处搜寻,并无踪迹,都说:“小姑娘们想是睡花了眼出去,风摇的树枝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