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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心优雅-任志强

_24 任志强 (现代)
笑唤他到跟前,二人同走。至一块石壁后,宝钗笑问他:“这天还冷的很,
你怎么倒全换了夹的了?”岫烟见问,低头不答。宝钗便知道又有了原故,
因又笑问道:“必定是这个月的月钱又没得,凤姐姐如今也这样没心没计
了。”岫烟道:“他倒想着不错日子给的。因姑妈打发人和我说道:一个月用
不了二两银子,叫我省一两给爹妈送出去,要使什么,横竖有二姐姐的东西,
能着些搭着就使了。姐姐想:二姐姐是个老实人,也不大留心。我使他的东
西,他虽不说什么,他那些丫头妈妈,那一个是省事的?那一个是嘴里不尖
的?我虽在那屋里,却不敢很使唤他们。过三天五天,我倒得拿些钱出来,
给他们打酒买点心吃才好。因此,一月二两银子还不够使。如今又丢了一两,
前日我悄悄的把棉衣服叫人当了几吊钱盘缠。”宝钗听了,愁叹道:“偏梅家
又合家在任上,后年才进来。若是在这里,琴儿过去了,好再商议你的事,
离了这里就完了。如今不完了他妹妹的事,也断不敢先娶亲的。如今倒是一
件难事。再迟两年,我又怕你煎熬出病来。等我和妈妈再商议。”宝钗又指
他裙上一个璧玉佩问道:“这是谁给你的?”岫烟道:“这是三姐姐给的。”
宝钗点头道:“他见人人皆有,独你一个没有,怕人笑话,故此送一个,这
是他聪明细致之处。”岫烟又问:“姐姐此时那里去!”宝钗道:“我到潇湘馆
去。你且回去,把那当票子叫丫头送来我那里,悄悄的取出来,晚上再悄悄
的送给你去,早晚好穿。不然,风闪着还了得!但不知当在那里了?”岫烟
道:“叫做什么恒舒,是鼓楼西大街的。”宝钗笑道:“这闹在一家去了。伙
计们倘或知道了,好说 ‘人没过来,衣裳先来了’。”岫烟听说,便知是他家
的本钱,也不答言,红了脸,一笑走开。
宝钗也就往潇湘馆来。恰正值他母亲也来瞧黛玉,正说闲话呢。宝钗笑
道:“妈妈多早晚来的?我竟不知道。”薛姨妈道:“我这几日忙,总没来瞧
瞧宝玉和他,所以今日瞧他两人。都也好了。”黛玉忙让宝钗坐下,因向宝
钗道:“天下的事,真是人想不到的。拿着姨妈和大舅母说起,怎么又作一
门亲家!”薛姨妈道:“我的儿,你们女孩儿家那里知道?自古道:‘千里姻
缘一线牵。’管姻缘的有一位月下老儿,预先注定,暗里只用一根红丝,把
这两个人的脚绊住。凭你两家那怕隔着海呢,若有姻缘的,终久有机会作成
了夫妇。这一件事,都是出人意料之外。凭父母本人都愿意了,或是年年在
一处,已为是定了的亲事,若是月下老人不用红线拴的,再不能到一处。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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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你姐妹两个的婚姻,此刻也不知在眼前,也不知在山南海北呢!”宝钗道:
“惟有妈妈说动话拉上我们!”一面说,一面伏在母亲怀里,笑道:“咱们走
罢。”黛玉笑道:“你瞧瞧!这么大了,离了姨妈,他就是个最老道的,见了
姨妈他就撒娇儿。”薛姨妈将手摩弄着宝钗,向黛玉叹道:“你这姐姐,就和
凤哥儿在老太太跟前一样,着了正经事,就有话和他商量;没有了事,幸亏
他开我的心。我见了他这样,有多少愁不散的?”
黛玉听说,流泪叹道:“他偏在这里这样,分明是气我没娘的人,故意
来形容我。”宝钗笑道:“妈妈,你瞧他这轻狂样儿,倒说我撒娇儿!”薛姨
妈道:“也怨不得他伤心,可怜没父母,到底没个亲人。”又摩挲着黛玉,笑
道:“好孩子,别哭。你见我疼你姐姐,你伤心,不知我心里更疼你呢。你
姐姐虽没父亲,到底有我,有亲哥哥,这就比你强了。我常和你姐姐说,心
里很疼你,只是外头不好带出来。他们这里人多嘴杂,说好话的人少,说歹
话的人多:不说你无依靠,为人做人配人疼;只说我们看着老太太疼你,我
们也 ‘洑上水’去了。”黛玉笑道:“姨妈既这么说,我明日就认姨妈做娘。
姨妈若是弃嫌,就是假意疼我。”薛姨妈道:“你不厌我,就认了。”宝钗忙
道:“认不得的。”黛玉道:“怎么认不得?”宝钗笑道:“我且问你:我哥哥
还没定亲事,为什么反将邢妹妹先说给我兄弟了?是什么道理?”黛玉道:
“他不在家,或是属相生日不对,所以先说与兄弟了。”宝钗笑道:“不是这
样。我哥哥已经相准了,只等来家才放定,也不必提出人来。我说你认不得
娘的,——细想去!”说着,便和他母亲挤眼儿发笑。黛玉听了,便一头伏
在薛姨妈身上,说道:“姨妈不打他,我不依!”薛姨妈搂着他笑道:“你别
信你姐姐的话,他是和你玩呢。”宝钗笑道:“真个妈妈明日和老太太求了,
聘作媳妇,岂不比外头寻的好?”黛玉便拢上来要抓他,口内笑说:“你越
发疯了!”
薛姨妈忙笑劝,用手分开方罢。又向宝钗道:“连邢姑娘我还怕你哥哥
遭塌了他,所以给你兄弟,别说这孩子,我也断不肯给他。前日老太太要把
你妹妹说给宝玉,偏生又有了人家;不然,倒是门子好亲事。前日我说定了
邢姑娘,老太太还取笑说:‘我原要说他的人,谁知他的人没到手,倒被他
说了我们一个去了!’虽是玩话,细想来倒也有些意思。我想宝琴虽有了人
家,我虽无人可给,难道一句话也没说?我想你宝兄弟,老太太那样疼他,
你又生得那样,若要外头说去,老太太断不中意。不如把你林妹妹定给他,
岂不四角俱全?”黛玉先还怔怔的听,后来见说到自己身上,便啐了宝钗一
口,红了脸,拉着宝钗笑道:“我只打你!为什么招出姨妈这些老没正经的
话来?”宝钗笑道:“这可奇了。妈妈说你,为什么打我?”紫鹃忙跑来笑
道:“姨太太既有这主意,为什么不和老太太说去?”薛姨妈笑道:“这孩子
急什么!想必催着姑娘出了阁,你也要早些寻一个小女婿子去了。”紫鹃飞
红了脸,笑道:“姨太太真个倚老卖老的。”说着便转身去了。黛玉先骂:“又
与你这蹄子什么相干!”后来见了这样,也笑道:“阿弥陀佛,该该该!也臊
了一鼻子灰去了。”薛姨妈母女及婆子丫鬟都笑起来。
一语未了,忽见湘云走来,手里拿着一张当票,口内笑道:“这是什么
账篇子?”黛玉瞧了不认得。地下婆子都笑道:“这可是一件好东西!这个
乖不是白教的。”宝钗忙一把接了看时,正是岫烟才说的当票子,忙着折起
来。薛姨妈忙说:“那必是那个妈妈的当票子失落了,回来急的他们找。那
里得的?”湘云道:“什么是‘当票子’?”众婆子笑道:“真真是位呆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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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当票子也不知道。”薛姨妈叹道:“怨不得他,真真是侯门千金,而且又小,
那里知道这个?那里去看这个?就是家下人有这个,他如何得见。别笑他是
呆子,若给你们家的姑娘看了,也都成了呆子呢。”众婆子笑道:“林姑娘才
也不认得。别说姑娘们,就如宝玉,倒是外头常走出去的,只怕也还没见过
呢。”薛姨妈忙将原故讲明,湘云黛玉二人听了,方笑道:“这人也太会想钱
了。姨妈家当铺也有这个么?”众人笑道:“这更奇了,‘天下老鸹一般黑’,
岂有两样的。”薛姨妈因又问:“是那里拾的?”湘云方欲说时,宝钗忙说:
“是一张死了没用的,不知是那年勾了账的。香菱拿着哄他们玩的。”薛姨
妈听了此话是真,也就不问了。
一时人来回:“那府里大奶奶过来请姨太太说话呢。”薛姨妈起身去了。
这里屋内无人时,宝钗方问湘云:“何处拾的?”湘云笑道:“我见你令弟媳
的丫头篆儿悄悄的递给莺儿,莺儿便随手夹在书里,只当我没看见。我等他
们出去了,我偷着看,竟不认得。知道你们都在这里,所以拿来大家认认。”
黛玉忙问:“怎么他也当衣裳不成?既当了,怎么又给你?”宝钗见问,不
好隐瞒他两个,便将方才之事都告诉了他二人。黛玉听了,“兔死狐悲,物
伤其类”,不免也要感叹起来了。湘云听了却动了气,说道:“等我问着二姐
姐去!我骂那起老婆子丫头一顿,给你们出气何如?”说着便要走出去。宝
钗忙一把拉住,笑道:“你又发疯了,还不给我坐下呢。”黛玉笑道:“你要
是个男人,出去打一个抱不平儿;你又充什么荆轲、聂政?真真好笑。”湘
云道:“既不叫问他去,明日索性把他接到咱们院里一处住去,岂不是好?”
宝钗笑道:“明日再商量。”说着,人报:“三姑娘、四姑娘来了。”三人听说,
忙掩了口,不提此事。要知端详,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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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八回 杏子阴假凤泣虚凰 茜纱窗真情揆痴理
话说他三人因见探春等进来,忙将此话掩住不提。探春等问候过,大家
说笑了一回方散。谁知上回所表的那位老太妃已薨,凡诰命等皆入朝随班,
按爵守制,敕谕天下,凡有爵之家,一年内不得筵宴音乐,庶民皆三月不得
婚姻。贾母婆媳祖孙等俱每日入朝随祭,至未正以后方回。在大偏宫二十一
日后,方请灵入先陵,地名孝慈县。这陵离都来往得十来日之功,如今请灵
至此,还要停放数日,方入地宫,故得一月光景。宁府贾珍夫妻二人,也少
不得是要去的。两府无人,因此大家计议,家中无主,便报了“尤氏产育”,
将他腾挪出来,协理宁荣两处事件。因托了薛姨妈在园内照管他姊妹丫鬟,
只得也挪进园来。此时宝钗处有湘云香菱;李纨处目今李婶母虽去,然有时
来往,三五日不定,贾母又将宝琴送与他去照管;迎春处有岫烟;探春因家
务冗杂,且不时有赵姨娘与贾环嘈聒,甚不方便;惜春处房屋狭小:因此薛
姨妈都难住。况贾母又千叮咛万嘱咐托他照管黛玉,自己素性也最怜爱他,
今既巧遇这事,便挪至潇湘馆和黛玉同房,一应药饵饮食,十分经心。黛玉
感戴不尽,以后便亦如宝钗之称呼。连宝钗前亦直以“姐姐”呼之,宝琴前
直以“妹妹”呼之:俨似同胞共出,较诸人更似亲切。贾母见如此,也十分
喜悦放心。薛姨妈只不过照管他姊妹,禁约的丫鬟辈,一应家中大小事务也
不肯多口。尤氏虽天天过来,也不过应名点卯,不肯乱作威福。且他家内上
下,也只剩他一人料理,再者每日还要照管贾母王夫人的下处一应所需饮馔
铺设之物,所以也甚操劳。
当下荣宁两处主人既如此不暇,并两处执事人等,或有跟随着入朝的,
或有朝外照理下处事务的,又有先踩踏下处的,也都各各忙乱。因此两处下
人无了正经头绪,也都偷安,或乘隙结党,和暂权执事者窃弄威福。荣府只
留得赖大并几个管家照管外务。这赖大手下常用几个人已去,虽另委人,都
是些生的,只觉不顺手。且他们无知,或赚骗无节,或呈告无据,或举荐无
因,种种不善,在在生事,也难备述。
又见各官宦家凡养优伶男女者,一概蠲免遣发,尤氏等便议定,待王夫
人回家回明,也欲遣发十二个女孩子。又说:“这些人原是买的,如今虽不
学唱,尽可留着使唤,只令其教习们自去也罢了。”王夫人因说:“这学戏的
倒比不得使唤的,他们也是好人家的女儿,因无能,卖了做这事,装丑弄鬼
的几年。如今有这机会,不如给他们几两银子盘费,各自去罢。当日祖宗手
里都是有这例的。咱们如今损阴坏德,而且还小器。如今虽有几个老的还在,
那是他们各有原故不肯回去的,所以才留下使唤,大了配了我们家里小厮们
了。”尤氏道:“如今我们也去问他十二个,有愿意回去的,就带了信儿,叫
他父母来亲自领回去,给他们几两银子盘缠方妥。倘若不叫上他的亲人来,
只怕有混账人冒名领出去,又转卖了,岂不辜负了这恩典?若有不愿意回去
的,就留下。”王夫人笑道:“这话妥当。”尤氏等遣人告诉了凤姐儿,一面
说与总理房中,每教习给银八两,令其自便。凡梨香院一应物件,查清记册
收明,派人上夜。将十二个女孩子叫来,当面细问,倒有一多半不愿意回家
的。也有说父母虽有,他只以卖我们姊妹为事,这一去还被他卖了;也有说
父母已亡,或被伯叔兄弟所卖的;也有说无人可投的;也有说恋恩不舍的:
所愿去者止四五人。王夫人听了,只得留下。将去者四五人皆令其干娘领回
家去,单等他亲父母来领;将不愿去者分散在园中使唤。贾母便留下文官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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使,将正旦芳官指给了宝玉,小旦蕊官送了宝钗,小生藕官指给了黛玉,大
花面葵官送了湘云,小花面豆官送了宝琴,老外艾官指给了探春,尤氏便讨
了老旦茄官去。当下各得其所,就如那倦鸟出笼,每日园中游戏。众人皆知
他们不能针黹,不惯使用,皆不大责备。其中或有一二个知事的,愁将来无
应时之技,亦将本技丢开,便学起针黹纺绩女工诸务。
一日正是朝中大祭,贾母等五更便去了。下处用些点心小食,然后入朝;
早膳已毕,方退至下处歇息。用过午饭,略歇片刻,复入朝侍中晚二祭,方
出至下处歇息;用过晚饭方回家。可巧这下处乃是一个大官的家庙,是比丘
尼焚修,房舍极多极净。东西二院,荣府便赁了东院,北静王府便赁了西院。
太妃少妃每日晏息,见贾母等在东院,彼此同出同入,都有照应。外面诸事
不消细述。
且说大观园内因贾母王夫人天天不在家内,又送灵去一月方回,各丫鬟
婆子皆有空闲,多在园内游玩。更又将梨香院内伏侍的众婆子一概撤回,并
散在园内听使,更觉园内人多了几十个。因文官等一干人,或心性高傲,或
倚势凌下,或拣衣挑食,或口角锋芒,大概不安分守己者多,因此众婆子含
怨,只是口中不敢与他们分争。如今散了学,大家趁了愿,也有丢开手的,
也有心地狭窄犹怀旧怨的,因将众人皆分在各房名下,不敢来厮侵。
可巧这日乃是清明之日,贾琏已备下年例祭祀,带领贾环、贾琮、贾兰
三人去往铁槛寺祭柩烧纸,宁府贾蓉也同族中人各办祭祀前往。因宝玉病未
大愈,故不曾去得。饭后发倦,袭人因说“天气甚好,你且出去逛逛,省的
撂下粥碗就睡,存在心里。”宝玉听说,只得拄了一支杖,靸着鞋走出院来。
因近日将园中分与众婆子料理,各司各业,皆在忙时:也有修竹的,也有
树的,也有栽花的,也有种豆的,池中间又有驾娘们行着船夹泥的、种藕的。
湘云、香菱、宝琴与些丫鬟等都坐在山石上瞧他们取乐。宝玉也慢慢行来。
湘云见了他来,忙笑说:“快把这船打出去!他们是接林妹妹的。”众人都笑
起来。宝玉红了脸,也笑道:“人家的病,谁是好意的?你也形容着取笑儿!”
湘云笑道:“病也比人家另一样,原招笑儿,反说起人来。”说着,宝玉便也
坐下,看着众人忙乱了一回。湘云因说:“这里有风,石头上又冷,坐坐去
罢。”
宝玉也正要去瞧黛玉,起身拄拐,辞了他们,从沁芳桥一带堤上走来。
只见柳垂金线,桃吐丹霞,山石之后一株大杏树,花已全落,叶稠阴翠,上
面已结了豆子大小的许多小杏。宝玉因想道:“能病了几天,竟把杏花辜负
了,不觉到 ‘绿叶成阴子满枝’了。”因此仰望杏子不舍。又想起邢岫烟已
择了夫婿一事,虽说男女大事不可不行,但未免又少了一个好女儿,不过二
年,便也要 ‘绿叶成阴子满枝’了。再过几日,这杏树子落枝空;再几年,
岫烟也不免乌发如银,红颜似缟。因此,不免伤心,只管对杏叹息。正想叹
时,忽有一个雀儿飞来,落于枝上乱啼。宝玉又发了呆性,心下想道:“这
雀儿必定是杏花正开时他曾来过,今见无花空有枝,故也乱啼。这声韵必是
啼哭之声。可恨公冶长不在眼前,不能问他。但不知明年再发时,这个雀儿
可还记得飞到这里来与杏花一会不能?”
正自胡思间,忽见一股火光从山石那边发出,将雀儿惊飞。宝玉吃了一
惊,又听外边有人喊道:“藕官你要死!怎么弄些纸钱进来烧?我回奶奶们
去,仔细你的肉!”宝玉听了,益发疑惑起来,忙转过山石看时,只见藕官
满面泪痕,蹲在那里,手内还拿着火,守着些纸钱灰作悲。宝玉忙问道:“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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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谁烧纸?快别在这里烧!你或是为父母兄弟,你告诉我名姓儿,外头去叫
小厮们打了包袱写上名姓去烧。”
藕官见了宝玉,只不做一声,宝玉数问不答。忽见一个婆子恶狠狠的走
来拉藕官,口内说道:“我已经回了奶奶们,奶奶们气的了不得!”藕官听了,
终是孩气,怕去受辱没脸,便不肯去。婆子道:“我说你们别太兴头过馀了,
如今还比得你们在外头乱闹呢!这是尺寸地方儿。”指着宝玉道:“连我们的
爷还守规矩呢,你是什么阿物儿,跑了这里来胡闹!——怕也不中用,跟我
快走罢!”宝玉忙道:“他并没烧纸,原是林姑娘叫他烧那烂字纸,你没看真,
反错告了他。”藕官正没了主意,见了宝玉,更自添了畏惧;忽听他反替遮
掩,心内转忧成喜,也便硬着口说道:“很看真是纸钱子么?我烧的是林姑
娘写坏的字纸。”那婆子便弯腰向纸灰中拣出不曾化尽的遗纸在手内,说道:
“你还嘴硬?有证又有凭,只和你厅上讲去。”说着,拉了袖子,拽着要走。
宝玉忙拉藕官,又用拄杖隔开那婆子的手,说道:“你只管拿了回去。实告
诉你,我这夜做了个梦,梦见杏花神和我要一挂白钱,不可叫本房人烧,另
叫生人替烧,我的病就好的快了。所以我请了白钱,巴巴的烦他来替我烧了,
我今日才能起来。偏你又看见了!这会子又不好了,都是你冲了,还要告他
去?藕官,你只管见他们去,就依着这话说!”藕官听了,越得主意,反拉
着要走。那婆子忙丢下纸钱,陪笑央告宝玉说道:“我原不知道,若回太太,
我这人岂不完了?”宝玉道:“你也不许再回,我便不说。”婆子道:“我已
经回了,原叫我带他。只好说他被林姑娘叫去了。”宝玉点头应允,婆子自
去。
这里宝玉细问藕官:“为谁烧纸?必非父母兄弟,定有私自的情理。”藕
官因方才护庇之情,心中感激,知他是自己一流人物,况再难隐瞒,便含泪
说道:“我这事,除了你屋里的芳官合宝姑娘的蕊官,并没第三个人知道。
今日忽然被你撞见,这意思少不得也告诉了你,只不许再对一人言讲。”又
哭道:“我也不便和你面说,你只回去,背人悄悄问芳官就知道了。”说毕怏
怏而去。
宝玉听了心下纳闷,只得踱到潇湘馆。瞧黛玉越发瘦得可怜,问起来,
比往日大好了些。黛玉见他也比先大瘦了,想起往日之事,不免流下泪来。
些微谈了一谈,便催宝玉去歇息调养。宝玉只得回来。因惦记着要问芳官原
委,偏有湘云香菱来了,正和袭人芳官一处说笑,不好叫他,恐人又盘诘,
只得耐着。
一时芳官又跟了他干娘去洗头,他干娘偏又先叫他亲女儿洗过才叫芳官
洗。芳官见了这样,便说他偏心:“把你女儿的剩水给我洗?我一个月的月
钱都是你拿着,沾我的光不算,反倒给我剩东剩西的。”他干娘羞恼变成怒,
便骂他:“不识抬举的东西!怪不得人人都说戏子没一个好缠的,凭你什么
好的,入了这一行,都学坏了!这一点子小崽子也挑么挑六,咸嘴淡舌,咬
群的骡子似的。”娘儿两个吵起来。袭人忙打发人去说:“少乱嚷!瞅着老太
太不在家,一个个连句安静话也都不说了!”晴雯因说:“这是芳官不省事,
不知狂的什么,也不过是会两出戏,倒象杀了贼王、擒过反叛来的。”袭人
道:“‘一个巴掌拍不响’,老的也太不公些,小的也太可恶些。”宝玉道:“怨
不得芳官。自古说:‘物不平则鸣。’他失亲少眷的在这里,没人照看;赚了
他的钱,又作践他,如何怪得!”又向袭人说:“他到底一月多少钱?以后不
如你收过来照管他,岂不省事些。”袭人道:“我要照看他,那里不照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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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要他那几个钱才照看他?没的招人家骂去。”说着,便起身到那屋里,取
了一瓶花露油、鸡蛋、香皂、头绳之类,叫了一个婆子来:“送给芳官去,
叫他另要水自己洗罢,别吵了。”
他干娘越发羞愧,便说芳官:“没良心!只说我克扣你的钱!”便向他身
上拍了几下,芳官越发哭了。宝玉便走出来,袭人忙劝:“做什么?我去说
他。”晴雯忙先过来,指他干娘说道:“你这么大年纪,太不懂事!你不给他
好好的洗,我们才给他东西,你自己不臊,还有脸打他!他要是还在学里学
艺,你也敢打他不成?”那婆子便说:“‘一日叫娘,终身是母。’他排揎我,
我就打得。”袭人唤麝月道:“我不会和人拌嘴,晴雯性太急,你快过去震吓
他两句。”麝月听了,忙过来说道:“你且别嚷,我问问你:别说我们这一处,
你看满园子里谁在主子屋里教导过女儿的?就是你的亲女儿,既经分了房有
了主子,自有主子打骂,再者大些的姑娘姐姐们也可以打得骂得。谁许你老
子娘又半中间管起闲事来了?都这样管,又要叫他们跟着我们学什么?越老
越没了规矩!你见前日坠儿的妈来吵,你如今也跟着他学。你们放心,因连
日这个病那个病,再老太太又不得闲,所以我也没有去回。等两日咱们去痛
回一回,大家把这威风煞一煞儿才好呢!况且宝玉才好了些,连我们也不敢
说话,你反打的人狼号鬼哭的。上头出了几日门,你们就无法无天的,眼珠
子里就没了人了,再两天,你们就该打我们了!他也不要你这干娘,怕粪草
埋了他不成?”
宝玉恨的拿拄杖打着门槛子说道:“这些老婆子都是铁心石肠似的,真
是大奇事!不能照看,反倒挫磨他们。地久天长,如何是好?”晴雯道:“什
么 ‘如何是好’!都撵出去,不要这些中看不中吃的就完了!”那婆子羞愧难
当,一言不发。只见芳官穿着海棠红的小棉袄,底下绿绸洒花夹裤,敞着裤
腿,一头乌油油的头发披在脑后,哭的泪人一般。麝月笑道:“把个莺莺小
姐弄成才拷打的红娘了。这会子又不妆扮了,还是这么着?”晴雯因走过去
拉着,替他洗净了发,用手巾拧的干松松的,挽了一个慵妆髻,命他穿了衣
裳,过这边来。
接着内厨房的婆子来问:“晚饭有了,可送不送?”小丫头听了,进来
问袭人。袭人笑道:“方才胡吵了一阵,也没留心听听几下钟了?”晴雯道:
“这劳什子又不知怎么了,又得去收拾。”说着,拿过表来瞧了一瞧,说道:
“再略等半钟茶的工夫就是了。”小丫头去了。麝月笑道:“提起淘气来,芳
官也该打两下儿,昨日是他摆弄了那坠子半日,就坏了。”说话之间,便将
食具打点现成。一时小丫头子捧了盒子进来站住,晴雯麝月揭开看时,还是
这四样小菜。晴雯笑道:“已经好了,还不给两样清淡菜吃,这稀饭咸菜闹
到多早晚?”一面摆好,一面又看那盒中,却有一碗火腿鲜笋汤,忙端了放
在宝玉跟前。宝玉便就桌上喝了一口,说道:“好汤!”众人都笑道:“菩萨!
能几日没见荤腥儿,就馋的这个样儿。”一面说,一面端起来,轻轻用口吹
着。因见芳官在侧,便递给芳官道:“你也学些伏侍,别一味傻玩傻睡。嘴
儿轻着些,别吹上唾沫星儿。”芳官依言果吹了几口,甚妥。他干娘也端饭
在门外伺候,向里忙跑进来,笑道:“他不老成,看打了碗,等我吹罢。”一
面说,一面就接。晴雯忙喊道:“快出去!你等他砸了碗,也轮不到你吹!
你什么空儿跑到里槅儿来了?”一面又骂小丫头们:“瞎了眼的,他不知道,
你们也该说给他。”小丫头们都说:“我们撵他不出去,说他又不信,如今带
累我们受气。这是何苦呢!——你可信了?我们到的地方儿,有你到的一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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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那一半儿是你到不去的呢。何况又跑到我们到不去的地方儿,还不算,
又去伸手动嘴的了!”一面说,一面推他出去。阶下几个等空盒家伙的婆子
见他出来,都笑道:“嫂子也没有拿镜子照一照,就进去了。”羞的那婆子又
恨又气,只得忍耐下去了。
芳官吹了几口,宝玉笑道:“你尝尝,好了没有?”芳官当是玩话,只
是笑着看袭人等。袭人道:“你就尝一口何妨。”晴雯笑道:“你瞧我尝。”说
着便喝一口。芳官见如此,他便尝了一口,说:“好了。”递给宝玉,喝了半
碗,吃了几片笋,又吃了半碗粥,就算了。众人便收出去。小丫头捧沐盆,
漱盥毕,袭人等去吃饭。宝玉使个眼色给芳官,芳官本来伶俐,又学了几年
戏,何事不知?便装肚子疼,不吃饭了。袭人道:“既不吃,在屋里做伴儿。
把粥留下,你饿了再吃。”说着去了。
宝玉将方才见藕官,如何谎言护庇,如何“藕官叫我问你”,细细的告
诉一遍。又问:“他祭的到底是谁?”芳官听了,眼圈儿一红,又叹一口气,
道:“这事说来,藕官儿也是胡闹。”宝玉忙问:“如何?”芳官道:“他祭的
就是死了的药官儿。”宝玉道:“他们两个也算朋友,也是应当的。”芳官道:
“那里又是什么朋友哩?那都是傻想头:他是小生,药官是小旦,往常时他
们扮作两口儿,每日唱戏的时候都装着那么亲热,一来二去,两个人就装糊
涂了,倒象真的一样儿。后来两个竟是你疼我,我爱你。药官儿一死,他就
哭的死去活来的,到如今不忘,所以每节烧纸。后来补了蕊官,我们见他也
是那样,就问他:‘为什么得了新的就把旧的忘了?’他说:‘不是忘了。比
如人家男人死了女人,也有再娶的,只是不把死的丢过不提就是有情分了。’
你说他是傻不是呢?”
宝玉听了这呆话,独合了他的呆性,不觉又喜又悲,又称奇道绝,拉着
芳官嘱咐道:“既如此说,我有一句话嘱咐你,须得你告诉他:以后断不可
烧纸,逢时按节,只备一炉香,一心虔诚就能感应了。我那案上也只设着一
个炉,我有心事不论日期时常焚香,随便新水新茶就供一盏,或有鲜花鲜果,
甚至荤腥素菜都可。只在敬心,不在虚名。以后快叫他不可再烧纸了。”芳
官听了,便答应着。一时吃过粥,有人回说:“老太太回来了。”要知端底,
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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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九回 柳叶渚边嗔莺叱燕 绛芸轩里召将飞符
话说宝玉闻听贾母等回来,随多添了一件衣裳,拄了杖前边来,都见过
了。贾母等因每日辛苦,都要早些歇息,一宿无话。次日五鼓,又往朝中去。
离送灵日不远,鸳鸯、琥珀、翡翠、玻璃四人都忙着打点贾母之物,玉
钏、彩云、彩霞皆打点王夫人之物,当面查点与跟随的管事媳妇们。跟随的
一共大小六个丫鬟,十个老婆媳妇子,男人不算。连日收拾驮轿器械。鸳鸯
和玉钏儿皆不随去,只看屋子。一面先几日预备帐幔铺陈之物,先有四五个
媳妇并几个男子领出来,坐了几辆车绕过去,先至下处,铺陈安插等候。临
日贾母带着贾蓉媳妇坐一乘驮轿,王夫人在后,亦坐一乘驮轿,贾珍骑马率
领众家丁围护。又有几辆大车与婆子丫鬟等坐,并放些随换的衣包等件。是
日薛姨妈尤氏率领诸人直送至大门外方回。贾琏恐路上不便,一面打发他父
母起身,赶上了贾母王夫人驮轿,自己也随后带领家丁押后跟来。
荣府内,赖大添派人丁上夜,将两处厅院都关了,一应出入人等皆走西
边小角门,日落时便命关了仪门,不放人出入。园中前后东西角门亦皆关锁,
只留王夫人大房之后常系他姐妹出入之门,东边通薛姨妈的角门,这两门因
在里院,不必关锁。里面鸳鸯和玉钏儿也将上房关了,自领丫鬟婆子下房去
歇。每日林之孝家的带领十来个老婆子上夜,穿堂内又添了许多小厮打更,
已安插得十分妥当。
一日清晓,宝钗春困已醒,搴帷下榻,微觉轻寒。及启户视之,见院中
土润苔青,原来五更时落了几点微雨。于是唤起湘云等人来,一面梳洗。湘
云因说两腮作痒,恐又犯了桃花癣,因问宝钗要些蔷薇硝擦。宝钗道:“前
日剩的都给了琴妹妹了。”因说:“颦儿配了许多,我正要要他些来,因今年
竟没发痒就忘了。”因命莺儿去取些来。莺儿应了才去时,蕊官便说:“我和
你去,顺便瞧瞧藕官。”说着径同莺儿出了蘅芜院。
二人你言我语,一面行走一面说笑,不觉到了柳叶渚。顺着柳堤走来,
因见叶才点碧,丝若垂金,莺儿便笑道:“你会拿这柳条子编东西不会?”
蕊官笑道:“编什么东西?”莺儿道:“什么编不得?玩的使的都可。等我摘
些下来,带着这叶子编一个花篮,掐了各色花儿放在里头,才是好玩呢。”
说着且不去取硝,只伸手采了许多嫩条命蕊官拿着,他却一行走一行编花篮。
随路见花便采一二枝,编出一个玲珑过梁的篮子。枝上自有本来翠叶满布,
将花放上,却也别致有趣。喜得蕊官笑说:“好姐姐,给了我罢。”莺儿道:
“这一个送咱们林姑娘,回来咱们再多采些,编几个大家玩。”说着来至潇
湘馆中。黛玉也正晨妆,见了这篮子,便笑说:“这个新鲜花篮是谁编的?”
莺儿说:“我编的,送给姑娘玩的。”黛玉接了,笑道:“怪道人人赞你的手
巧,这玩意儿却也别致。”一面瞧了,一面便叫紫鹃挂在那里。莺儿又问候
薛姨妈,方和黛玉要硝。黛玉忙命紫鹃去包了一包,递给莺儿。黛玉又说道:
“我好了,今日要出去逛逛。你回去说给姐姐,不用过来问候妈妈,也不敢
劳他过来。我梳了头,和妈妈都往那里去吃饭,大家热闹些。”
莺儿答应了出来,便到紫鹃房中找蕊官。只见蕊官却与藕官二人正说得
高兴,不能相舍,莺儿便笑说:“姑娘也去呢,藕官先同去等着不好吗?”
紫鹃听见如此说,便也说道:“这话倒很是。他这里淘气的可厌。”一面说,
一面便将黛玉的匙箸用了一块洋巾包了交给藕官,道:“你先带了这个去,
也算一趟差了。”藕官接了,笑嘻嘻同他二人出来,一径顺着柳堤走来。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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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便又采些柳条,索性坐在山石上编起来,又命蕊官先送了硝去再来。他二
人只顾爱看他编,那里舍得去?莺儿只管催,说:“你们再不去,我就不编
了。”藕官便说:“同你去了,再快回来。”二人方去了。
这里莺儿正编,只见何妈的女儿春燕走来,笑问:“姐姐编什么呢?”
正说着,蕊官藕官也到了,春燕便向藕官道:“前日你到底烧了什么纸?叫
我姨妈看见了,要告你没告成,倒被宝玉赖了他好些不是,气得他一五一十
告诉我妈。你们在外头二三年了,积了些什么仇恨,如今还不解开?”藕官
冷笑道:“有什么仇恨?他们不知足,反怨我们。在外头这两年,不知赚了
我们多少东西,你说说可有的没的?”春燕也笑道:“他是我的姨妈,也不
好向着外人反说他的。怨不得宝玉说:‘女孩儿未出嫁是颗无价宝珠,出了
嫁不知怎么就变出许多不好的毛病儿来,再老了,更不是珠子,竟是鱼眼睛
了。分明一个人,怎么变出三样来。’这话虽是混账话,想起来真不错。别
人不知道,只说我妈和姨妈他老姐儿两个,如今越老了越把钱看的真了。先
是老姐儿两个在家抱怨没个差使进益,幸亏有了这园子,把我挑进来。可巧
把我分到怡红院,家里省了我一个人的费用不算外,每月还有四五百钱的馀
剩,这也还说不够。后来老姐儿两个都派到梨香院去照看他们,藕官认了我
姨妈,芳官认了我妈,这几年着实宽绰了。如今挪进来,也算撂开手了,还
只无厌,你说可笑不可笑?接着我妈和芳官又吵了一场,又要给宝玉吹汤,
讨个没趣儿。幸亏园里的人多,没人记的清楚谁是谁的亲故,要有人记得,
我们一家子叫人家看着什么意思呢。你这会子又跑了来弄这个,这一带地方
上的东西都是我姑妈管着。他一得了这地,每日起早睡晚自己辛苦了还不算,
每日逼着我们来照看,生怕有人遭塌,——我又怕误了我的差使。如今我们
进来了,老姑嫂两个照看得谨谨慎慎,一根草也不许人乱动。你还掐这些好
花儿,又折他的嫩树枝子,他们即刻就来,你看他们抱怨。”莺儿道:“别人
折掐使不得,独我使得。自从分了地基之后,各房里每日皆有分例的不用算,
单算花草玩意儿:谁管什么,每日谁就把各房里姑娘丫头戴的,必要各色送
些折枝去,另有插瓶的。惟有我们姑娘说了:‘一概不用送,等要什么再和
你要。’究竟总没要过一次。我今便掐些,他们也不好意思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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