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言未了,他姑妈果然拄了拐杖走来,莺儿春燕等忙让坐。那婆子见采
了许多嫩柳,又见藕官等采了许多鲜花,心里便不受用,看着莺儿编弄,又
不好说什么。便说春燕道:“我叫你来照看照看,你就贪着玩不去了。倘或
叫起你来,你又说我使你了,拿我作隐身草儿,你来乐!”春燕道:“你老人
家又使我,又怕,这会子反说我,难道把我劈八瓣子不成?”莺儿笑道:“姑
妈,你别信小燕儿的话。这都是他摘下来,烦我给他编,我撵他,他不去。”
春燕笑道:“你可少玩儿!你只顾玩,他老人家就认真的。”那婆子本是愚夯
之辈,兼之年迈昏眊,惟利是命,一概情面不管。正心疼肝断,无计可施,
听莺儿如此说,便倚老卖老,拿起拄杖向春燕身上击了几下,骂道:“小蹄
子!我说着你,你还和我强嘴儿呢。你妈恨的牙痒痒,要撕你的肉吃呢,你
还和我梆子似的!”打得春燕又愧又急,因哭道:“莺儿姐姐玩话,你就认真
打我!我妈为什么恨我?又没烧糊了洗脸水,有什么不是?”莺儿本是玩话,
忽见婆子认真动了气,忙上前拉住,笑道:“我才是玩话,你老人家打他,
这不是臊我了吗?”那婆子道:“姑娘你别管我们的事。难道为姑娘在这里,
不许我们管孩子不成?”莺儿听这般蠢话,便赌气红了脸,撒了手,冷笑道:
“你要管,那一刻管不得?偏我说了一句玩话,就管他了?——我看你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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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说着便坐下,仍编柳篮子。
偏又春燕的娘出来找他,喊道:“你不来舀水,在那里做什么?”那婆
子便接声儿道:“你来瞧瞧!你女孩儿连我也不服了,在这里排揎我呢。”那
婆子一面走过来,说:“姑奶奶又怎么了?我们丫头眼里没娘罢了,连姑妈
也没了不成?”莺儿见他娘来了,只得又说原故。他姑娘那里容人说话?便
将石上的花柳与他娘瞧,道:“你瞧瞧,你女孩儿这么大孩子顽的。他领着
人遭塌我,我怎么说人?”他娘也正为芳官之气未平,又恨春燕不遂他的心,
便走上来打了个耳刮子,骂道:“小娼妇,你能上了几年台盘,你也跟着那
起轻薄浪小妇学!怎么就管不得你们了?干的我管不得,你是我自己生出来
的,难道也不敢管你不成?既是你们这起蹄子到得去的地方我到不去,你就
死在那里伺候,又跑出来浪汉子!”一面又抓起那柳条子来,直送到他脸上,
问道:“这叫做什么?这编的是你娘的什么?”莺儿忙道:“那是我编的,你
别指桑骂槐的。”那婆子深妒袭人晴雯一干人,早知道凡房中大些的丫鬟,
都比他们有些体统权势。凡见了这一干人,心中有又畏又让,未免又气又恨,
亦且迁怒于众;复又看见了藕官,又是他姐姐的冤家:四处凑成一股怒气。
那春燕啼哭着往怡红院去了。他娘又恐问他为何哭,怕他又说出来,又
要受晴雯等的气,不免赶着来喊道:“你回来!我告诉你再去。”春燕那里肯
回来。急的他娘跑了去要拉他,春燕回头看见,便也往前飞跑。他娘只顾赶
他,不防脚下被青苔滑倒。招的莺儿三个人反都笑了。莺儿赌气将花柳皆掷
于河中,自回房去。这里把个婆子心疼的只念佛,又骂:“促狭小蹄子!遭
塌了花儿,雷也是要劈的。”自己且掐花与各房送去。
却说春燕一直跑进院中,顶头遇见袭人往黛玉处问安去,春燕便一把抱
住袭人说:“姑娘救我,我妈又打我呢!”袭人见他娘来了,不免生气,便说
道:“三日两头儿,打了干的打亲的。还是卖弄你女孩儿多,还是认真不知
王法?”这婆子来了几日,见袭人不言不语,是好性儿的,便说道:“姑娘,
你不知道,别管我们的闲事。——都是你们纵的,还管什么?”说着,便又
赶着打。袭人气的转身进来,见麝月正在海棠下晾手巾,——听如此喊闹,
便说:“姐姐别管,看他怎么着。”一面使眼色给春燕。春燕会意,直奔了宝
玉去。众人都笑说:“这可是!从来没有的事,今儿都闹出来了。”麝月向婆
子道:“你再略煞一煞气儿,难道这些人的脸面,和你讨一个情还讨不出来
不成?”
那婆子见他女儿奔到宝玉身边去,又见宝玉拉了春燕的手,说:“你别
怕,有我呢。”春燕一行哭,一行将方才莺儿等事都说出来。宝玉越发急起
来,说:“你只在这里闹倒罢了,怎么把你妈也都得罪起来?”麝月又向婆
子及众人道:“怨不得这嫂子说我们管不着他们的事。我们原无知,错管了,
如今请出一个管得着的人来管一管,嫂子就心服口服,也知道规矩了。”便
回头命小丫头子:“去把平儿给我叫来,平儿不得闲,就把林大娘叫了来。”
那小丫头子应了便走。众媳妇上来笑说:“嫂子快求姑娘们叫回那孩子来罢。
平姑娘来了,可就不好了。”那婆子说道:“凭是那个姑娘来了,也要评个理。
没有见个娘管女孩儿,大家管着娘的!”众人笑道:“你当是那个平姑娘?是
二奶奶屋里的平姑娘啊。他有情么,说你两句;他一翻脸,嫂子你吃不了兜
着走。”说着只见那个小丫头回来说:“平姑娘正有事呢,问我做什么,我告
诉了他。他说,叫先撵出他去,告诉林大娘,在角门子上打四十板子就是了。”
那婆子听见如此说了,吓得泪流满面,央告袭人等说:“好容易我进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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况且我是寡妇家,没有坏心,一心在里头伏侍姑娘们。我这一去,不知苦到
什么田地!”袭人见他如此说,又心软了,便说:“你既要在这里,又不守规
矩,又不听话,又乱打人。那里弄你这个不晓事的人来!天天斗口齿,也叫
人笑话。”晴雯道:“理他呢,打发他去了正经。那里那么大工夫和他对嘴对
舌的?”那婆子又央众人道:“我虽错了,姑娘们吩咐了,以后改过。姑娘
们那不是行好积德?”一面又央告春燕:“原是为打你起的,饶没打成你,
我如今反受了罪。好孩子,你好歹替我求求罢!”宝玉见如此可怜,便命留
下:“不许再闹!再闹,一定打了撵出去。”
那婆子一一谢过下去。只见平儿走来,问系何事,袭人等忙说:“已完
了,不必再提了。”平儿笑道:“‘得饶人处且饶人’,得将就的就省些事罢。
但只听见各屋里大小人等都作起反来了,一处不了又一处,叫我不知管那一
处是。”袭人笑道:“我只说我们这里反了,原来还有几处。”平儿笑道:“这
算什么事!这三四日的工夫,一共大小出了八九件呢,比这里的还大,可气
可笑。”袭人等听了诧异。不知何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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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回 茉莉粉替去蔷薇硝 玫瑰露引出茯苓霜
话说袭人因问平儿:“何事这等忙乱?”平儿笑道:“都是世人想不到
的,说来也好笑,等过几日告诉你。如今没头绪呢,且也不得闲儿。”一语
未了,只见李纨的丫鬟来了,说:“平姐姐可在这里!奶奶等你,你怎么不
去了?”平儿忙转身出来,口内笑说:“来了来了。”袭人等笑道:“他奶奶
病了,他又成了 ‘香饽饽’了,都抢不到手。”平儿去了不提。这里宝玉便
叫春燕:“你跟了你妈去,到宝姑娘房里,把莺儿安伏安伏,也不可白得罪
了他。”春燕一面答应了,和他妈出去。宝玉又隔窗说道:“不可当着宝姑娘
说,看叫莺儿倒受了教导。”
娘儿两个应了出来,一面走着,一面说闲话儿。春燕因向他娘道:“我
素日劝你老人家,再不信。何苦闹出没趣来才罢。”他娘笑道:“小蹄子,你
走罢!俗语说:‘不经一事,不长一智。’我如今知道了,你又该来支问着我
了。”春燕笑道:“妈,你若好生安分守己,在这屋里长久了,自有许多好处。
我且告诉你句话:宝玉常说,这屋里的人,无论家里外头的,一应我们这些
人,他都要回太太全放出去,与本人父母自便呢。你只说这一件可好不好?”
他娘听说,喜的忙问:“这话果真?”春燕道:“谁可撒谎做什么?”婆子听
了,便念佛不绝。
当下来至蘅芜院中,正值宝钗、黛宝、薛姨妈等吃饭。莺儿自去沏茶。
春燕便和他妈一径到莺儿前,陪笑说:“方才言语冒撞,姑娘莫嗔莫怪!特
来陪罪。”莺儿也笑了,让他坐,又倒茶,他娘儿两个说有事,便作辞回来。
忽见蕊官赶出,叫:“妈妈,姐姐,略站一站。”一面走上,递了一个纸包儿
给他们,说是蔷薇硝,带给芳官去擦脸。春燕笑道:“你们也太小气了,还
怕那里没这个给他?巴巴儿的又弄一包给他去。”蕊官道:“他是他的,我送
的是我送的,姐姐千万带回去罢。”春燕只得接了。娘儿两个回来,正值贾
环贾琮二人来问候宝玉,也才进去。春燕便向他娘说:“只我进去罢,你老
人家不用去。”他娘听了。自此百依百随的,不敢倔强了。
春燕进来,宝玉知道回复了,便先点头。春燕知意,也不再说一语,略
站了一站,便转身出来,使眼色给芳官。芳官出来,春燕方悄悄的说给他蕊
官之事,并给了他硝。宝玉并无和琮环可谈之语,因笑问芳官:“手里是什
么?”芳官便忙递给宝玉瞧,又说:“是擦青癣的蔷薇硝。”宝玉笑道:“难
为他想的到。”贾环听了,便伸着头瞧了一瞧,又闻得一股清香,便弯腰向
靴筒内掏出一张纸来,托着笑道:“好哥哥,给我一半儿。”宝玉只得要给他。
芳官心中因是蕊官之赠,不肯给别人,连忙拦住,笑说道:“别动这个,我
另拿些来。”宝玉会意,忙笑道:“且包上拿去。”
芳官接了这个,自去收好,便从奁中去寻自己常使的。启奁看时,盒内
已空,心中疑惑:“早起还剩了些,如何就没了?”因问人时,都说不知。
麝月便说:“这会子且忙着问这个!不过是这屋里人一时短了使了。你不管
拿些什么给他们,那里看的出来?快打发他们去了,咱们好吃饭。”芳官听
说,便将些茉莉粉包了一包拿来。贾环见了,喜的就伸手来接,芳官便忙向
炕上一掷。贾环见了,也只得向炕上拾了,揣在怀内,方作辞而去。
原来贾政不在家,且王夫人等又不在家,贾环连日也便装病逃学。如今
得了硝,兴兴头头来找彩云。正值彩云和赵姨娘闲谈,贾环笑嘻嘻向彩云道:
“我也得了一包好的,送你擦脸。你常说蔷薇硝擦癣比外头买的银硝强,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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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看是这个不是?”彩云打开一看,“嗤”的一笑,说道:“你是和谁要来
的?”贾环便将方才之事说了一遍。彩云笑道:“这是他们哄你这乡老儿呢。
这不是硝,这是茉莉粉。”贾环看了一看,果见比先的带些红色,闻闻也是
喷香,因笑道:“这是好的,硝粉一样,留着擦罢,横竖比外头买的高就好。”
彩云只得收了。赵姨娘便说:“有好的给你?谁叫你要去了,怎么怨他们耍
你!依我,拿了去照脸摔给他去。趁着这会子,撞丧的撞丧去了,挺床的挺
床,吵一出子,大家别心净,也算是报报仇。莫不成两个月之后,还找出这
个碴儿来问你不成?就问你,你也有话说。宝玉是哥哥,不敢冲撞他罢了,
难道他屋里的猫儿狗儿也不敢去问问?”贾环听了,便低下头。彩云忙说:
“这又是何苦来。不管怎么,忍耐些罢了。”赵姨娘道:“你也别管,横竖与
你无干。趁着抓住了理,骂那些浪娼妇们一顿,也是好的。”又指贾环道:“呸!
你这下流没刚性的,也只好受这些毛丫头的气!平白我说你一句儿,或无心
中错拿了一件东西给你,你倒会扭头暴筋、瞪着眼撴摔我;这会子被那起
毛崽子耍弄,倒就罢了。你明日还想这些家里人怕你呢。你没有什么本事,
我也替你恨!”贾环听了,不免又愧又急,又不敢去,只摔手说道:“你这么
会说,你又不敢去!支使了我去闹,他们倘或往学里告去,我捱了打,你敢
自不疼。遭遭儿调唆我去,闹出事来,我捱了打骂,你一般也低了头。这会
子又调唆我和毛丫头们去闹。你不怕三姐姐,你敢去,我就服你。”一句话
戳了他娘的心,便嚷道:“我肠子里爬出来的,我再怕了,这屋里越发有话
头儿了!”一面说,一面拿了那包儿,便飞也似往园中去了。彩云死劝不住,
只得躲入别房。贾环便也躲出仪门,自去玩耍。
赵姨娘直进园子,正是一头火,顶头遇见藕官的干娘夏婆子走来,瞧见
赵姨娘气的眼红面青的走来,因问:“姨奶奶,那里去?”赵姨娘拍着手道:
“你瞧瞧!这屋里连三日两日进来唱戏的小粉头们都三般两样,掂人的分量,
放小菜儿了!要是别的人我还不恼,要叫这些小娼妇捉弄了,还成了什么
了?”夏婆子听了,正中己怀,忙问:“因什么事?”赵姨娘遂将以粉作硝、
轻侮贾环之事说了一回。夏婆子道:“我的奶奶,你今日才知道?这算什么
事。连昨日这个地方,他们私自烧纸钱,宝玉还拦在头里。人家还没拿进个
什么儿来,就说使不得,不干不净的东西忌讳。这烧纸倒不忌讳?你想一想:
这屋里除了太太,谁还大似你?你自己掌不起!但凡掌的起来,谁还不怕你
老人家?如今我想:趁这几个小粉头儿都不是正经货,就得罪他们,也有限
的。快把这两件事抓着理,扎个筏子,我帮着你作证见。你老人家把威风也
抖一抖,以后也好争别的。就是奶奶姑娘们,也不好为那起小粉头子说你老
人家的不是。”赵姨娘听了这话,越发有理,便说:“烧纸的事我不知道,你
细细告诉我。”夏婆子便将前事一一的说了。又说:“你只管说去,倘或闹起
来,还有我们帮着你呢。”
赵姨娘听了,越发得了意,仗着胆子,便一径到了怡红院中。可巧宝玉
往黛玉那里去了,芳官正和袭人等吃饭,见赵姨娘来了,忙都起身让:“姨
奶奶吃饭。什么事情这么忙?”赵姨娘也不答话,走上来,便将粉照芳官脸
上摔来,手指着芳官骂道:“小娼妇养的!你是我们家银子钱买了来学戏的,
不过娼妇粉头之流,我家里下三等奴才也比你高贵些。你都会 ‘看人下菜碟
儿’!宝玉要给东西,你拦在头里,莫不是要了你的了?拿这个哄他,你只
当他不认得呢。好不好,他们是手足,都是一样的主子,那里有你小看他的?”
芳官那里禁得住这话,一行哭,一行便说:“没了硝,我才把这个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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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要说没了,又怕不信。难道这不是好的?我就学戏,也没在外头唱去。
我一个女孩儿家,知道什么 ‘粉头’‘面头’的!姨奶奶犯不着来骂我,我
又不是姨奶奶家买的。‘梅香拜把子,——都是奴才’罢咧,这是何苦来呢!”
袭人忙拉他说:“休胡说。”赵姨娘气的发怔,便上来打了两个耳刮子。袭人
等忙上来拉劝,说:“姨奶奶不必和他小孩子一般见识,等我们说他。”芳官
捱了两下打,那里肯依?便打滚撒泼的哭闹起来。口内便说:“你打的着我
么?你照照你那模样儿再动手!我叫你打了去,也不用活着了!”撞在他怀
内叫他打。众人一面劝,一面拉。晴雯悄拉袭人说:“不用管他们,让他们
闹去,看怎么开交。如今乱为王了,什么你也来打,我也来打,都这样起来,
还了得呢!”外面跟赵姨娘来的一干人听见如此,心中各各趁愿,都念佛说:
“也有今日!”又有那一干怀怨的老婆子,见打了芳官,也都趁愿。
当下藕官蕊官等正在一处玩,湘云的大花面葵官,宝琴的豆官,两个听
见此信,忙找着他两个说:“芳官被人欺负,咱们也没趣儿。须得大家破着
大闹一场,方争的过气来。”四人终是小孩子心性,只顾他们情分上义愤,
便不顾别的,一齐跑入怡红院中。豆官先就照着赵姨娘撞了一头,几乎不曾
将赵姨娘撞了一跤。那三个也便拥上来,放声大哭,手撕头撞,把个赵姨娘
裹住。晴雯等一面笑,一面假意去拉。急的袭人拉起这个,又跑了那个,口
内只说:“你们要死啊,有委屈只管好说,这样没道理还了得了。”赵姨娘反
没了主意,只好乱骂。蕊官藕官两个一边一个,抱住左右手;葵官豆官前后
头顶住,只说:“你打死我们四个才算。”芳官直挺挺躺在地下,哭的死过去。
正没开交,谁知晴雯早遣春燕回了探春。当下尤氏、李纨、探春三人带
着平儿与众媳妇走来,忙忙把四个喝住。问起原故来,赵姨娘气的瞪着眼、
粗了筋,一五一十,说个不清。尤李两个不答言,只喝禁他四人。探春便叹
气说道:“这是什么大事,姨娘太肯动气了。我正有一句话,要请姨娘商议,
怪道丫头们说不知在那里,原来在这里生气呢。姨娘快同我来。”尤氏李纨
都笑说:“请姨娘到厅上来,咱们商量。”赵姨娘无法,只好同他三人出来,
口内犹说长说短。探春便说:“那些小丫头子们原是玩意儿,喜欢呢,和他
玩玩笑笑!不喜欢,可以不理他就是了。他不好了,如同猫儿狗儿抓咬了一
下子,可恕就恕;不恕时,也只该叫管家媳妇们,说给他去责罚。何苦自不
尊重,大吆小喝,也失了体统。你瞧周姨娘,怎么没人欺他,他也不寻人去?
我劝姨娘且回房去煞煞气儿,别听那说瞎话的混账人调唆。惹人笑话,自己
呆白给人家做活。心里有二十分的气,也忍耐这几天,等太太回来自然料理。”
一席话说得赵姨娘闭口无言,只得回房去了。
这里探春气的和李纨尤氏说:“这么大年纪,行出来的事总不叫人敬服。
这是什么意思,也值的吵一吵,并不留体统!耳朵又软,心里又没有算计,
这又是那起没脸面的奴才们调唆的,作弄出个呆人,替他们出气。”越想越
气,因命人:“查是谁调唆的!”媳妇们只得答应着出来,相视而笑,都说是:
“大海里那里捞针去?”只得将赵姨娘的人并园中人唤来盘诘,都说:“不
知道。”众人也无法,只得回探春:“一时难查,慢慢的访。凡有口舌不妥的,
一总来回了责罚。”探春气渐渐平服方罢。可巧艾官便悄悄的回探春说:“都
是夏妈素日和这芳官不对,每每的造出些事来。前日赖藕官烧纸,幸亏是宝
二爷自己应了,他才没话。今日我给姑娘送绢子去,看见他和姨奶奶在一处
说了半天,嘁嘁喳喳的,见了我来才走开了。”探春听了,虽知情弊,亦料
定他们皆一党,本皆淘气异常,便只答应,也不肯据此为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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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知夏婆的外孙女儿小蝉儿,便是探春处当差的,时常与房中丫鬟们买
东西,众女孩儿都待他好。这日饭后,探春正上厅理事,翠墨在家看屋子,
因命小蝉出去叫小么儿买糕去。小蝉便笑说:“我才扫了个大院子,腰腿生
疼的,你叫别的人去罢。”翠墨笑说:“我又叫谁去?你趁早儿去,我告诉你
一句好话:你到后门顺路告诉你老娘,防着些儿。”说着,便将艾官告他老
娘的话告诉了他。小蝉听说,忙接了钱,说:“这个小蹄子也要捉弄人,等
我告诉去。”说着,便起身出来。至后门边,只见厨房内此刻手闲之时,都
坐在台阶上说闲话呢,夏婆亦在其内。小蝉便命一个婆子出去买糕,他且一
行骂,一行说,将方才的话告诉了夏婆子。夏婆子听了,又气又怕,便欲去
找艾官问他,又要往探春前去诉冤。小蝉忙拦住说:“你老人家去怎么说呢?
这话怎么知道的?可又叨登不好了。说给你老人家防着就是了,那里忙在一
时儿?”
正说着,忽见芳官走来,扒着院门,笑向厨房中柳家媳妇说道:“柳婶
子,宝二爷说了:晚饭的素菜,要一样凉凉的酸酸的东西,只不要搁上香油
弄腻了。”柳家的笑道:“知道。今儿怎么又打发你来告诉这么句要紧的话呢?
你不嫌腌臜,进来逛逛。”芳官才进来,忽有一个婆子手里托了一碟子糕来。
芳官戏说:“谁买的热糕?我先尝一块儿。”小蝉一手接了,道:“这是人家
买的,你们还希罕这个!”柳家的见了,忙笑道:“芳姑娘,你爱吃这个,我
这里有才买下给你姐姐吃的,他没有吃,还收在那里,干干净净没动的。”
说着,便拿了一碟子出来,递给芳官,又说:“你等我替你炖口好茶来。”一
面进去现通开火炖茶。芳官便拿着那糕,举到小蝉脸上,说:“谁希罕吃你
那糕,这个不是糕不成?我不过说着玩罢了,你给我磕头,我还不吃呢。”
说着,便把手内的糕掰了一块,仍着逗雀儿玩,口内笑说道:“柳婶子,你
别心疼,我回来买二斤给你。”小蝉气的怔怔的瞅着说道:“雷公老爷也有眼
睛,怎么不打这作孽的人!”众人都说道:“姑娘们罢哟!天天见了就咕唧。”
有几个伶透的见他们拌起嘴来了,又怕生事,都拿起脚来各自走开。当下小
蝉也不敢十分说话,一面咕哝着去了。
这里柳家的见人散了,忙出来和芳官说:“前日那话说了没有?”芳官
道:“说了。等一两天,再提这事。偏那赵不死的又和我闹了一场。前日那
玫瑰露,姐姐吃了没有?他到底可好些?”柳家的道:“可不都吃了。他爱
的什么儿似的,又不好合你再要。”芳官道:“不值什么,等我再要些来给他
就是了。”原来柳家的有个女孩儿,今年十六岁,虽是厨役之女,却生得人
物与平、袭、鸳、紫相类。因他排行第五,便叫他五儿。只是素有弱疾,故
没得差使。近因柳家的见宝玉房中丫鬟,差轻人多,且又闻宝玉将来都要放
他们,故如今要送到那里去应名。正无路头,可巧这柳家的是梨香院的差使,
他最小意殷勤,伏侍的芳官一干人比别的干娘还好。芳官等待他也极好。如
今便和芳官说了,央及芳官去和宝玉说。宝玉虽是依允,只是近日病着,又
有事,尚未得说。
前言少叙,且说当下芳官回至怡红院中,回复了宝玉。这里宝玉正为赵
姨娘吵闹,心中不悦,说又不是,不说又不是。只等吵完了,打听着探春劝
了他去后,方又劝了芳官一阵,因使他到厨房说话去。今见他回来,又说还
要些玫瑰露给柳五儿吃去,宝玉忙道:“有着呢,我又不大吃,你都给他吃
去罢。”说着,命袭人取出来。见瓶中也不多了,遂连瓶给了芳官。芳官便
自携了瓶与他去。正值柳家的带进他女儿来散闷,在那边畸角子一带地方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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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一回,便回到厨房内,正吃茶歇着呢。见芳官拿了一个五寸来高的小玻璃
瓶来,迎亮照着,里面有半瓶胭脂一般的汁子,还当是宝玉吃的西洋葡萄酒。
母女两个忙说:“快拿璇子烫滚了水,你且坐下。”芳官笑道:“就剩了这些,
连瓶子给你罢。”五儿听说,方知是玫瑰露,忙接了,又谢芳官。因说道:“今
日好些,进来逛逛。这后边一带,没有什么意思,不过是些大石头大树和房
子后墙,正经好景致也没看见。”芳官道:“你为什么不往前去?”柳家的道:
“我没叫他往前去。姑娘们也不认得他,倘有不对眼的人看见了,又是一番
口舌。明日托你携带他,有了房头儿,怕没人带着逛呢,只怕逛腻了的日子
还有呢。”芳官听了,笑道:“怕什么?有我呢。”柳家的忙道:“嗳哟哟,
我的姑娘!我们的头皮儿薄,比不得你们。”说着,又倒了茶来。芳官那里
吃这茶,只漱了一口便走了。柳家的说:“我这里占着手呢,五丫头送送。”
五儿便送出来,因见无人,又拉着芳官说道:“我的话到底说了没有?”
芳官笑道:“难道哄你不成?我听见屋里正经还少两个人的窝儿,并没补上:
一个是小红的,琏二奶奶要了去,还没给人来;一个是坠儿的,也没补。如
今要你一个也不算过分。皆因平儿每每和袭人说:‘凡有动人动钱的事,得
挨的且挨一日。如今三姑娘正要拿人作筏子呢。’连他屋里的事都驳了两三
件,如今正要寻我们屋里的事没寻着,何苦来往网里碰去?倘或说些话驳了,
那时候老了,倒难再回转。且等冷一冷儿,老太太、太太心闲了,凭是天大
的事,先和老的儿一说,没有不成的?”五儿道:“虽如此说,我却性儿急,
等不得了。趁如今挑上了,头宗,给我妈争口气,也不枉养我一场;二宗,
我添了月钱,家里又从容些;三宗,我开开心,只怕这病就好了。就是请大
夫吃药,也省了家里的钱。”芳官说:“你的话我都知道了,你只管放心。”
说毕,芳官自去了。
单表五儿回来,和他娘深谢芳官之情。他娘因说:“再不承望得了这些
东西。虽然是个尊贵物儿,却是吃多了也动热,竟把这个倒些送个人去,也
是大情。”五儿问:“送谁?”他娘道:“送你姑舅哥哥一点儿,他那热病,
也想这些东西吃。我倒半盏给他去。”五儿听了,半日没言语,随他妈倒了
半盏去,将剩的连瓶便放在家伙厨内。五儿冷笑道:“依我说,竟不给他也
罢了。倘或有人盘问起来,倒又是一场是非。”他娘道:“那里怕起这些来,
还了得。我们辛辛苦苦的,里头赚些东西,也是应当的,难道是作贼偷的不
成?”说着,不听,一径去了,直至外边他哥哥家中。他侄儿正躺着。一见
这个,他哥哥、嫂子、侄儿,无不欢喜。现从井上取了凉水,吃了一碗,心
中爽快,头目清凉。剩的半盏,用纸盖着放在桌上。
可巧又有家中几个小厮——和他侄儿素日相好的伴儿,走来看他的病。
内中有一个叫做钱槐,是赵姨娘之内亲。他父母现在库上管账,他本身又派
跟贾环上学。因他手头宽裕,尚未娶亲,素日看上柳家的五儿标致,一心和
父母说了,娶他为妻。也曾央中保媒人,再四求告。柳家父母却也情愿,争
奈五儿执意不从,虽未明言,却已中止,他父母未敢应允。近日又想往园内
去,越发将此事丢开,只等三五年后放出时,自向外边择婿了。钱槐家中人
见如此,也就罢了。争奈钱槐不得五儿,心中有气又愧,发恨定要弄取成配,
方了此愿。今日也同人来看望柳氏的侄儿,不期柳家的在内。柳家的见一群
人来了,内中有钱槐,便推说不得闲,起身走了。他哥哥嫂子忙说:“姑妈
怎么不喝茶就走?倒难为姑妈记挂着。”柳家的因笑道:“只怕里头传饭。再
闲了,出来瞧侄儿罢。”他嫂子因向抽屉内取了一个纸包儿出来,拿在手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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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了柳家的出来,至墙角边递与柳家的,又笑道:“这是你哥哥昨日在门上
该班儿,——谁知这五日的班儿,一个外财没发,只有昨日有广东的官儿来
拜,送了上头两小篓子茯苓霜,馀外给了门上人一篓作门礼。你哥哥分了这
些,昨儿晚上我打开看了看,怪俊,雪白的。说拿人奶和了,每日早起吃一
钟最补人的。没人奶就用牛奶,再不得就是滚白水也好。我们想着正是外甥
女儿吃得的,上半天原打发小丫头子送了家去,他说锁着门,连外甥女儿也
进去了。本来我要瞧瞧他去,给他带了去的,又想着主子们不在家,各处严
紧,我又没什么差使,跑什么?况且这两日风闻着里头家反作乱的,倘或沾
带了,倒值多了。姑妈来的正好,亲自带去罢。”
柳氏道了生受,作别回来。刚走到角门前,只见一个小么儿笑道:“你
老人家那里去了?里头三次两趟叫人传呢,叫我们三四个人各处都找到了。
你老人家从那里来了?这条路又不是家去的路,我倒要疑心起来了。”那柳
家的笑道:“好小猴儿崽子,你也和我胡说起来了。回来问你。”要知端底,
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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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一回 投鼠忌器宝玉瞒赃 判冤决平儿行权
话说那柳家的听了这小么儿一席话,笑道:“好猴儿崽子!你亲婶子找
野老儿去了,你不多得一个叔叔吗?有什么疑的?别叫我把头上的杩子盖揪
下来!还不开门让我进去呢。”那小厮且不推门,又拉着笑道:“好婶子,你
这一进去,好歹偷几个杏儿出来赏我吃。我这里老等。你要忘了,日后半夜
三更打酒买油的,我不给你老人家开门,也不答应你,随你干叫去。”柳氏
啐道:“发了昏的!今年还比往年?把这些东西都分给了众妈妈了。一个个
的不象抓破了脸的,人打树底下一过,两眼就象那黧鸡似的,还动他的果子!
可是你舅母姨娘两三个亲戚都管着,怎么不和他们要,倒和我来要?这可是
‘仓老鼠问老鸹去借粮,守着的没有,飞着的倒有’。”小厮笑道:“嗳哟,
没有罢了,说上这些闲话。我看你老人家从今以后就用不着我了?就是姐姐
有了好地方儿,将来呼唤我们的日了多着呢,只要我们多答应他些就有了。”
柳氏听了笑道:“你这个小猴儿精又捣鬼了。你姐姐有什么好地方儿?”那
小厮笑道:“不用哄我了,早已知道了。单是你们有内纤,难道我们就没有
内纤不成?我虽在这里听差,里头却也有两个姐姐成个体统的,什么事瞒的
过我!”正说着,只听门内又有老婆子向外叫:“小猴儿,快传你柳婶子去罢,
再不来可就误了。”一面来至厨房,——虽有几个同伴的人,他们都不敢自
专,单等他来调停分派——一面问众人:“五丫头那里去了?”众人都说:“才
往茶房里找我们姐妹去了。”柳家的听了,便将茯苓霜搁起,且按着房头分
派菜馔。
忽见迎春房里小丫头莲花儿走来说:“司棋姐姐说:要碗鸡蛋,顿的嫩
嫩的。柳家的道:“就是这一样儿尊贵。不知怎么,今年鸡蛋短的很,十个
钱一个还找不出来。昨日上头给亲戚家送粥米去,四五个买办出去,好容易
才凑了二千个来,我那里找去?你说给他,改日吃罢。”莲花儿道:“前日吃
豆腐,你弄了些馊的,叫他说了我一顿,今儿要鸡蛋又没有了!什么好东西,
我就不信连鸡蛋都没有了?别叫我翻出来!”一面说一面真个走来揭起菜箱。
一看,只见里面果有十来个鸡蛋,说道:“这不是?你就这么利害?吃的是
主子分给我们的分例,你为什么心疼?又不是你下的蛋,怕人吃了!”柳家
的忙丢了手里的活计,便上来说道:“你少满嘴里混唚!你妈才下蛋呢!通
共留下这几个,预备菜上的飘马儿,姑娘们不要,还不肯做上去呢:预备遇
急儿的。你们吃了,倘或一声要起来,没有好的,连鸡蛋都没了?你们深宅
大院,‘水来伸手,饭来张口’,只知鸡蛋是平常东西,那里知道外头买卖的
行市呢?别说这个,有一年连草棍子还没了的日子还有呢!我劝他们,细米
白饭,每日肥鸡大鸭子,将就些儿也罢了。吃腻了肠子,天天又闹起故事来
了:鸡蛋、豆腐,又是什么面筋、酱萝卜炸儿,敢自倒换口味。只是我又不
是答应你们的。一处要一样,就是十来样;我倒不用伺侯头层主子,只是预
备你们二层主子了!”莲花儿听了便红了脸,喊道:“谁天天要你什么来,你
说这么两车子话?叫你来不是为便宜是为什么?前日春燕来,说晴雯姐姐要
吃蒿子杆儿,你怎么忙着就说自已 ‘发昏’,赶着我手炒限,狗颠屁股儿似
的亲自捧了去。今儿反倒拿我作筏子,说我给众听!”柳家的忙道:“阿弥陀
佛,这些人眼见的!别说前日一次,就从旧年以来,那城偶然间不论姑娘姐
儿们要添一样半样,谁不是先拿了钱来另买另添?有的没有,名声好听。算
着连姑娘带姐儿们四五十人,一日也只管要两只鸡、两只鸭子、一二十斤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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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吊钱的菜蔬,你们算算,够做什么的?连本项两顿饭还撑持不住,还搁得
住这个点这样、那个点那样?买来的又不吃,又要别的去!既这样,不如回
了太太,多添些分例!也象大厨房里预备老太太的饭,把天下所有的菜蔬用
水牌写了,天天转着吃,到一个月现算倒好!连前日三姑娘和宝姑娘偶然商
量了要吃个油盐炒豆芽儿来,现打发个姐儿拿着五百钱给我。我倒笑起来了,
说:‘二位姑娘就是大肚子弥勒佛,也吃不了五百钱的。这二三十个钱的事,
还备得起。’直着我送回钱去,到底不收,说赏我打酒吃,又说:‘如今厨房
在里头,保不住屋里的人不去叨登。一盐一酱那不是钱买的?你不给又不好,
给了你又没的陪,你拿阒这个钱,权当还了他们素日叨登的东西窝儿。’这
就是明白体下的姑娘,我们心里只替他念佛。没的赵姨奶奶听了又气不忿,
反说太便宜了我,隔不了十天也打发个小丫头子来,寻这样寻那样,我倒好
笑起来。你们竟成了例,不是这个就是好个,我那里有这些赔的?”
正乱时,只见司棋又打发人来催莲花人,说他:“死在这里?怎么就不
回去?”莲花儿赌气回来,便添了一篇话,告诉了司棋。司棋听了,不免心
头起火。此刻伺候迎春饭罢,带了小丫头们走来,见了许多人正吃饭,——
见他来得势头不好,都忙起身陪笑让坐。司棋便喝命小丫头子动手:“凡箱
柜所有的菜蔬,只管扔出去喂狗,大家赚不成!”小丫头子们巴不得一声,
七手八脚抢上去,一顿乱翻乱掷。慌的众人一面拉劝,一百央告司棋说:“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