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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国藩传

_39 萧一山 (民国)
水族菜上,用红萝卜丝摆出“福”“禄”“寿”
“禧”四个字,招得酒楼上下满堂喝采!
为助酒兴,老板还从戏班子里请来了戏子。只见一旦一生正在对唱黄梅小调《夫妻观
灯》:“胖子来观灯,挤得汗淋淋;瘦子来观灯,挤成一把筋;长子来观灯,挤得头一伸,
矮子来观灯,他在人缝里钻。我夫妻二人向前走哎,观灯观人好开心!”风趣的唱词,滑稽
的动作,再配上动听的黄梅调,把醉醺醺的客人们乐得捧腹大笑。此时此刻,他们哪里还想
得起就在安庆城外,贫瘠动乱的安徽大地上,数百万人正在死亡线上挣扎,到处是哀鸿遍
野、饿殍满地的惨象!宴会进行到火热的时候,曾国藩举杯对大家说:“诸位在这里宽怀畅
饮,我和少荃到三楼茶室里叙叙师生之情。”
说着,携起李鸿章的手走上三楼。
三楼早已布置好了一个精致的茶座。一把古色古香的宜兴茶壶里泡着碧青的婺源绿茶,
几上摆着八色时鲜果品,曾李二人相对而坐。
李鸿章激动地说:“恩师为门生举办这样隆重的送别仪式,令门生没齿不忘。不管今后
发生什么变化,有一点决不会改变,那就是,鸿章今生今世永远是恩师的门生,是年伯的犹
子。”
曾国藩微笑着点点头,没有作声。过一会儿,他望着窗外寥廓江天,深情地问:“少
荃,你还记得初次与我见面的情景吗?”
“记得,记得。”聪明过人的李鸿章完全没料到,老师会突然间提出这样一个不着边际
的问题来,他诚惶诚恐地回忆道,“那是道光二十五年秋天,正是京师最好的季节,门生那
年二十二岁,第一次随父亲进京。进京的当天晚上,父亲便对门生说:我有个湖南同年,道
德文章胜我十倍,明天带你去拜他为师。第二天一早,父亲便带我到碾儿胡同来拜见恩师。”
“你那天穿一件不合身的夹绸长袍,怯生生地站在我的面前,红着脸喊了声年伯后就不
作声了,像个大姑娘似的。”曾国藩开心地笑着,笑得李鸿章不好意思起来。
“门生从未见过世面,那时恩师在我的心目中,犹如半天云端中的神一样,高不可
攀。”李鸿章说着,自己也禁不住笑了。
“少荃,你还记得我当时正在读什么书吗?”对那天的情景,曾国藩记忆犹新,他有意
考考眼前的门生。
“记得,记得。”李鸿章立即答道,“恩师那天读的是《史记·高祖本纪》。”
“你为何记得这样清楚?”曾国藩兴趣浓烈。
“恩师那天对门生说,平生最喜《庄》《韩》《史》《汉》四书,四书中又最爱《史
记》,《史记》中尤爱读《高祖本纪》,故门生记得。”
曾国藩微笑着点点头:“少荃,我再告诉你,《高祖本纪》中我最爱这几句话:“已而
吕后问:‘陛下百岁后,萧相国即死,令谁代之?’上曰:‘曹参可。’问其次,上曰:
‘王陵可。’”
李鸿章终于明白了曾国藩的用心,他从座位上站起来,虔诚地说:“门生永世不忘恩师
的栽培,不负恩师的厚望。”
“这就好。”曾国藩指着空位子说,“你坐下,我还有很多话要对你讲。”
“门生聆听恩师教诲。”李鸿章坐下,两手合着夹进两腿缝隙之中,犹如当年在碾儿胡
同受教时一样。
“少荃,我问你,上海的情况你清楚吗?”
“关于上海,门生略知一二,不知恩师要问哪方面的情况?”自从得知要组建淮军救援
上海后,李鸿章便以他一贯的精细作风,立即通过各条途径对上海作了深入的研究。
“你先说说上海目前的防守。”
“上海目前的军事力量,大致有五个方面。”李鸿章条理清楚地说,“一为朝廷在上海
的防兵,原为苏抚薛焕的第三标,经过扩大后有近四千人。后来,从扬州、镇江、杭州陆续
去了一些人,再加之薛焕就地招募的乡勇,朝廷的防兵总共在三万左右。”
“薛焕那人很可恶,他派滕嗣林到湖南募勇,幸而寄云来信告诉我。对他不起,我将滕
嗣林所募的四千人全部留下了。”
寄云是湘抚毛鸿宾的字,他是曾国藩的同年。
“薛焕眼红湖南人能打仗,也想自己建一支湘军。”李鸿章继续说,“二为团练,因系
按亩出丁,人多,估计总在十万左右。三为英法洋兵,他们专为保护本国在上海的租界,有
三千人左右。四为华尔为头领的华洋混合的洋枪队,有五千人。五为中外防务局,由英国参
赞巴夏礼发起,主持者为上海官绅中的头面人物,有钱有物,但无军队。”
李鸿章对上海的军事力量了如指掌,令曾国藩很满意。暗思:这种精细程度,不仅老九
远不及,就是自己也不一定比得上,真可谓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这五个方面的军事力量,你打算主要依靠哪一方面?”
“门生将主要依靠华尔的洋枪队。”李鸿章略为思考后回答。
“对了,你的想法很好。”曾国藩含笑赞许,“这就是我要跟你说的第一件事。到上海
后,必须跟洋人处好关系。守住上海,不让它落到长毛手里。在这点上,洋人与我们的利益
一致。华尔的洋枪队能打仗,远胜薛焕手下的绿营,今后要和华尔协调作战。洋人到中国
来,不是要江山。咸丰十年八月洋人入京,不伤毁我宗庙社稷。目下在上海、宁波等处助我
攻剿发逆。二者皆有德于我,我中国不宜忘其大者而怨其小者。但对洋人,我也一贯存有戒
心。我向来不主张借洋人之力去收复城池。自古以来借外人之力办事者,事成后遗患甚多,
不可不引起注意。所以你到上海后,用洋人的军事力量有个原则,即用之守上海则可,用之
帮助收复其他城池则不可。洋人本性贪劣,诛求无度,这点你心里要清楚。总而言之,与洋
人打交道,离不开四句话:言忠信,行笃敬,会防不会剿,先疏后亲。你懂得这个意思吗?”
“恩师是说用诚信之心与之相处,只用其力保上海,刚开始时不宜跟他们亲密,以防他
们卑视,待我军打出威风后,洋人自然会靠拢我们的。”李鸿章像注释六经经义似地,对老
师的话加以阐述发挥。
“是这样。”曾国藩满意地轻轻点头,“看来今后跟洋人打交道,你会比我圆熟,这点
我放心了。第二点,上海是个通商码头,财货多,但三面临水,易攻难守,军事上远不如镇
江重要,且镇江距江宁近,对攻打江宁有关键作用。冯子材人虽忠勇,才略不够,你在上海
一旦立稳脚跟后,便要设法移驻镇江,我也会向朝廷奏请调走冯子材的。”
这一点,李鸿章没想到。他重重地点了两下头,表示牢记了这个重要指示。
“再一个是人事问题。上海有三个人,看你将怎样与他们相处。”
“恩师指的哪三个人?”
“一个何桂清,一个薛焕,一个吴煦。”曾国藩扳着指头,一个一个地点名。
这件事,李鸿章更没想过。他茫然地望着老师,思索了一会,说:“何桂清丢城失地,
开枪杀士绅,朝野愤恨,我估计他早晚会被朝廷逮走。至于薛焕、吴煦,既然他们的巡抚、
藩司的职务都已撤去,又一贯紧跟何桂清,门生到上海后决不跟他们往来。只是苏抚一职,
不知朝廷将放何人?”
曾国藩望着李鸿章冷笑道:“你以为苏抚将放何人?”
李鸿章认真地说:“门生以为,第一合适的应是左季高。”
“左季高将放浙抚,上谕就要到了。”曾国藩平淡地说。
李鸿章一惊,暗想:左任浙抚,看来一定是老师的推荐;除左外,彭玉麟最合适,但他
既然不受皖抚,自然也不会受苏抚。停了一会,李鸿章神秘地说:“恩师,有一个人倒挺合
适,不知恩师想到过没有?”
“你是讲哪一个?”
“林文忠公之婿、前赣南兵备道、门生的同年沈幼丹。此人有文忠公之风,耿介忠直,
又在恩师幕中办过军务,受过恩师的感化,派他去任苏抚也很适宜。”
“幼丹是不错。”曾国藩望着楼下江面上缓慢行驶的一队帆船,似不经意地点了点头。
沈葆桢早已在他的巡抚人选中,只是沈更适宜取代毓科在江西,但这尚在拟议中,不能说。
“还有人吗?”
李鸿章沉吟片刻,说:“门生平日对人才留心不够,一时想不出了。”
曾国藩笑着说:“此人远在千里,近在眼前。”
“恩师指的是门生?”李鸿章大吃一惊,浑身血液立即沸腾起来,脸和脖子都涨红了。
“少荃,我早已想好了,你才大心细,劲气内敛,现又统率淮军人上海,你才是最合适
的苏抚人选。今日送你走,我明天就拜折保荐你。”
这是李鸿章几分钟之前根本不敢想象的事,他一时激动得说不出话来,只用两只充满着
光彩和泪花的眼睛,无限感激地望着胜过父亲的恩师。
“何桂清的事,你说对了。有人劾他,也有人保他。前几天皇上询问我的看法,我奏了
这样两句话:‘疆吏以城守为大节,不宜以僚属一言为进止;大臣以心迹定功罪,不必以公
禀有无为权衡。’看来何桂清在世之日不久了。”曾国藩仍以平淡语气说,“薛焕固然与何
桂清为同党,但此人与恭王关系极其亲密。撤了他的苏抚,却依然叫他以钦差大臣经办东南
沿海及长江沿岸通商交涉事务,由总理各国事务衙门管理。你想想,若无恭王在后作靠出,
薛焕能得到这个肥缺吗?少荃啦,我告诉你,说不定薛焕正是恭王安在上海的耳目。”
“恩师,门生明白了,既然薛焕已卸去抚篆,专办商事,门生也无必要开罪他,将他供
起来,上天言好事,下地保平安。”李鸿章的脑子一点就通。
曾国藩轻轻颔首,继续说:“吴煦长期控制江海关,执掌上海财权,此人在经营上很有
一套。听说这次他竭力主张请湘军进上海,又是他拿钱出来租洋船。这表明吴煦与何桂清有
别。这个财神爷你要用。你一任苏抚后,便奏请恢复吴煦藩司兼关道之职,将他紧紧拴住。
“恩师,我明白了,不仅对薛焕、吴煦是这样,对上海、江苏官场原则上也是这样,只
要不是死心踏地跟着何桂清与我们作对的,门生一律都让他保持原官不动,以便稳定人心,
一齐对付长毛。”李鸿章真不愧为他恩师的高足,他能很快地举一隅而反三隅。
“正是这个意思。”曾国藩高兴地说,“看来你今后可以做个称职的巡抚。”
“恩师,门生尽管授道员一职多年,但其实没有做过一天地方官,蒙恩师提拔,不久就
要做巡抚了,门生心中究竟没有底,不知要怎样才能不负恩师的期望。”
“少荃,你问得好。我今天择其要端说几条,你要好好记住。”曾国藩以手梳理胡须,
沉思片刻,不紧不慢地说,“督抚之职,一在求人,一在治事。求人有四类,求之之道有三
端。治事也有四类,治之之道也有三端。求人之四类,曰官,曰绅,曰绿营之兵,曰招募之
勇。其求之之道三端,曰访查,曰教化,曰督责。采访如鸷鸟猛禽之求食,如商贾之求财;
访之既得,又辨其贤否,察其真伪。教者,诲人以善而导之;化者,率之以亲身。督责,如
商鞅立木之法,孙子斩美人之意,所谓千金在前,猛虎在后。治事之四类,曰兵事,曰饷
事,曰吏事,曰交际之事。其治之之道三端,曰剖析,曰简要,曰综核。剖析者,如治骨角
者之切,如治玉石者之琢。每一事来,先须剖成两片,由两片而剖成四片,四片而剖成八
片,愈剖愈悬绝,愈剖愈细密,如纪昌之视虱如轮,如庖丁之批隙导窾,总不使有一处之颟
顸,一丝之含混。简要者,事虽千端万绪,而其要处不过一二语可了。如人身虽大,而脉络
针穴不过数处;万卷虽多,而提要钩玄不过数句。凡御众之道,教下之法,要则易知,简则
易从,稍繁难则不信不从。综核者,如为学之道,既日知所忘,又须月无忘其所能。每日所
治之事,至一月两月又综核一次。军事、吏事,则月有课,岁有考;饷事则平日有流水之
数,数月有总汇之帐。总之,以后胜前者为进境。这两个四类三端,时时究之于心,则督抚
之道思过半矣。近日来,我纵观前史,总结出这样两句话:盛世创业之英雄,以襟怀豁达为
第一义;末世扶危救难之英雄,以心力劳苦为第一义。少荃,我辈当此危难乱世,要做英
雄,舍劳苦之外没有捷径,切不可以巡抚位高权重而稍有松懈。”
这一番教导,使李鸿章对眼前这个恩师佩服得五体投地,真有“仰之弥高,钻之弥深,
瞻之在前,忽焉在后”之感。他深知这正是恩师一生的真才实学所在,可供自己一生学之不
尽,用之不竭,遂如吸墨纸似地,将每字每句都一一印在心上。
这时,江面上汽笛长鸣,七艘洋船就要一齐起锚了。钱鼎铭走上三楼,对曾国藩说:
“大人,洋船在催李观察了。”
“好,我们下去。”曾国藩和李鸿章并肩走下酒楼。五千淮军已全部上了船,送行人员
列队站在码头上,不断地挥手致意,单等李鸿章一到便开船。曾国藩把李鸿章送到跳板边,
李鸿章一再打躬,请恩师止步。
“少荃,上船吧,祝你一路顺风!”
“恩师山之恩德,海之情谊,门生没齿不忘!”李鸿章又一弯腰,发自肺腑地感谢。他
正要转身上跳板,突然被曾国藩叫住了:“少荃,忘记告诉你一件大事了。我今日送你去上
海,好比嫁女一般,岂能无一点嫁妆?我再送你三个营:杨鼎勋的勋字营,郭松林的松字营
和程学启的开字营,共一千五百人,随后就到。”
李鸿章先是欣喜,接着便是不安。他很快地调整了感情的变化,露出满脸笑容来:“门
生深谢恩师的厚待!”说完,转身踏着跳板向洋船走去。
曾国藩第二部--野焚
四 安庆操兵场的开花炮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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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那次会面以后,容闳和曾国藩又长谈了两次。曾国藩认定容闳是个诚实可靠的人,给
了他六万五千两银子,要他到欧美去采购机器。容闳感谢曾国藩对他的信任,回到广东香山
老家,将老母安顿好之后,便扬帆远行了。曾国藩又接受容闳的建议,在安庆城外建了一个
军火工厂,取名为安庆内军械所,委派杨国栋负责,李善兰、华蘅芳、徐寿等人参与,仿照
洋人的办法制造枪炮子弹。杨国栋也带了三万两银子,南下广东聘请技师工匠,采买工具原
料。杨国栋回来后,带来十几个匠师,安庆内军械所红红火火地办起来了。曾国藩每隔两三
天都要到军械所去转一转,看一看,心里想得很美妙:先把安庆这个厂办好,培养一大批熟
练的工匠出来,然后再在上海、武昌、长沙、南昌等地也开办起来,慢慢地再扩大到全国
去,这就可以制造出大量和洋人一样的枪炮子弹来,以后还要造轮船,造钟表,造各式各样
的精巧器具,现在先用它对付长毛,往后再跟洋人争高低,决胜负,不信中国就不可以徐图
自强。
这时,左宗棠授浙抚、李鸿章授苏抚、沈葆桢授赣抚的上谕也相继下达。又批准新建淮
扬、宁国、太湖三个水师。淮扬水师统领为黄翼升、宁国水师统领为李朝斌、太湖水师统领
由彭玉麟兼任。不久,曾国荃由荷叶塘来到安庆,并带来了新募的六千湘勇,加上吉字营和
贞字营的原有人数,已达两万。现在,苏皖赣浙四省的巡抚,或为朋友僚属,或为门生部
下,调度分派,犹如指臂,更兼陆军壮大,水师齐备,文武同心,上下协力,应是谋取江宁
首功的时候了。曾国藩召集湘军高级将领和全体参与军机赞画的幕僚们,在安庆督署内日夜
商讨进兵江宁的大计,最后在汪士铎提出的分布攻守之策的基础上,综合其他人的有益建
议,制定了三面并举、五路进军的用兵总计划。
三面并举,即由以吉字大营为主体的湘军从西面、以湘军分支楚军为主体从南面,以及
以淮军为主体从东面同时并举,合围金陵。这三方面的统帅分别为曾国荃、左宗棠和李鸿
章。五路进军,是指西面的四支陆军和长江水师。陆路四支人马:曾国荃由芜湖、太平取秣
陵为南路,鲍超由宁国、广德进取句容、淳化为东路,多隆阿由庐州、全椒进取浦口、九洑
洲为西路,李续宜由镇江取燕子矶为北路。这四路以曾国荃的南路为主攻,其他三路为游击
之师打援。鲍超、多隆阿、李续宜都想得攻克金陵首功,但掂一掂声势、实力,都不能跟曾
国荃相比,也便罢了。
会议完毕,各路将领都来向曾国藩辞行。曾国藩笑咪咪地对大家说:“明天一早都到阅
兵场去,我请你们看个把戏,权且为各位将军壮行色。”
大家不知总督大人要玩个什么把戏,都抱着好奇之心,第二天一大早便会齐在阅兵场。
金保门外阅兵场,正中摆着一门擦得锃亮发光的短炸炮。这种炮,将士们都称之为田鸡炮。
因为它的炮身很短,成四十五度角朝天,极像一只前肢撑起的田鸡(青蛙)。旁边一只
大竹筐里堆满一筐新铸的炮弹,每个炮弹上都围着一条红绸,十分引人注目。田鸡炮的另一
面放着垒起的一包包火药。田鸡炮的周围放着几排靠背椅,一百多名湘军、绿营的高级将领
规规矩矩地坐在椅子上,一齐望着这门田鸡炮和它旁边的杨国栋、华蘅芳、徐寿、李善兰等
人。当曾国藩走进***中时,全体将官一齐站起。曾国藩以少见的喜悦招呼大家坐下,大声
说:“今天请各位来看看我们内军械所最近铸造的开花炮,这是若汀、雪村他们经过几个月
的殚精竭虑造出来的,前天已试验过一次,放了三个,个个开花,今天大家也来开开眼界。
开花炮是洋人造出来的,正式用在战场上还不久,我国战场上至今还没有用过。前次杨国栋
到广东买了十几个,又向洋人专家请教了制造技术,若汀、雪村将这十几个洋开花弹一个个
地拆开,仔细研究,终于造出来了。这在我们中国还是第一次,以后我们就可以成批生产
了。现在请若汀先给大家讲讲。”
高高瘦瘦的华蘅芳走到大家跟前,他的身旁跟着一个高大雄壮的兵士,兵士双手捧着一
个炮弹。华蘅芳指着兵士,操一口无锡官话说:“各位将军,大家看这颗炮弹与诸位平时用
过的有哪些不同。”
将领们的目光都转向兵士手里的炮弹。有的喊:“这颗炮弹大些!”有的嚷:“这颗炮
弹是长的尖的。”
华蘅芳笑着说:“大家说的都对,这颗炮弹是比往常的炮弹都大,都长,头子是尖尖
的。这只是从外表看,最主要的是内里的不同,它不是实的,是空的。”
“空的?”“空的能杀伤人吗?”将领们感到奇怪,纷纷议论起来。
“它里面装了引信和炸药,射出后,引信点燃里面的炸药,引起爆炸,整个炮弹都炸开
了,就像开花一样,所以叫做开花炮。”华蘅芳详细地讲解给大家听。
“铁片炸开,十几丈远的人都会被打死!”“可不,真是个厉害的东西!”“有了这种
东西,再也不怕长毛人多了。”
像煮开一锅水一样,将领们又情不自禁地议论起来,个个脸上笑逐颜开。
“现在就由炮手放几个给大家看看。”华蘅芳说完,三个炮手走到田鸡炮的旁边。一个
炮手象起一袋炸药,一个炮手拿起一个炮弹,都从炮口里向下塞,先塞炸药,再放炮弹;放
进后,又用一根粗长木柱从炮口里伸进去,用力捣紧。抽出木柱后,这两个炮手都退到一
边。这时,第三个炮手来到炮身引火口。将要引火时,华蘅芳摆摆手,对大家说:“各位看
清了,前方三百丈远处有一座砖石垒起的屋子。开炮后,再来看看效果。”
说完发令点火。只见火光一闪,一阵剧烈的响声从炮身里发出,眨眼功夫,远处传来一
声雷鸣。大家看时,目标处砖石横飞,浓烟滚滚。一百多名将领全都兴奋得从椅子上跳起
来,欢呼声、喝采声、鼓掌声惊天动地。待硝烟稍稍变淡后,大家便飞奔着向前方跑去,果
然见一座砖石木房被轰去了一角。刘连捷、彭毓橘等人在屋边寻到好几片铁块,那正是炸开
后的弹片。一连又放了三个,都像第一个一样,传来三声炸雷,燃起三堆浓烟,最后将那座
房子夷为平地!
各路将领都拥向杨国栋、华蘅芳等人,问造了多少个。李臣典霸蛮,不容分说地将竹筐
里剩下的五个炮弹双手捧起,飞也似地跑了。曾国藩招呼大家重新坐好,笑容满面地说:
“各位都看到了吧!开花炮比实心炮强十倍还不止。内军械所已经试验成功了,就不愁大批
生产。以后每天造出十几个来,一个月就可以造出三四百个,都会发给各位的。我已叫李少
荃在上海向洋人购买三百尊田鸡炮,买来后也会分给各位,今后对付长毛就更容易了。”将
领们又一阵欢呼。曾国藩继续说:“前几年去世的魏默深先生,是我们湖南一个了不起的人
物,他早在二十年前就说过师夷长技以制夷的话,可惜这句话未被世人重视。洋人在制造枪
炮轮船方面比我们能干,这是事实。其实,火炮本是我们中国人最先造出来的。大家知不知
道,南宋时有个叫陈规的人,将火药填塞在竹子里,然后点燃火药,竹杆里喷出火来。一百
年后,就离我们安庆不到五百里远的寿州,又出现了突火枪,内装火药弹丸,这就是今天洋
人枪炮的鼻祖。那个时候,洋人还不知道火药是什么东西。”这时,将领们都笑起来,佩服
总督大人知识的渊博。
“后来,洋人走到我们前面去了。我们不能制止洋人的前进,但我们可以学习洋人的技
术。洋人并不比我们多长一个心眼,他们能做到的事,我们也可以做到。现在制成了开花炮
弹,下一步就要制造炮身,再下一步就要造轮船,先用它来对付长毛,再用它来对付洋人,
这就是魏老先生的师夷长技以制夷。”将领们热烈地鼓起掌来,经久不息。待掌声平定后,
曾国藩又笑着说:“内军械所的几位先生制造了开花炮弹,功劳极大,除每人奖给一百两银
子外,我还要送给他们一件礼物。”
这时王荆七走过来,递给曾国藩一根两尺来长的铁筒。曾国藩举着它问:“诸位知道它
是什么东西吗?”众人齐摇头。
“这是千里镜,用它看东西,五六里路外走过来的人,可以清楚地看出他是男是女,是
老是少。”人堆里一片称赞声。
“少荃到上海后,英国海军司令何伯送他两个千里镜,他又转送一个给我。今天我把它
转送给内军械所,以后检验开花炮效用,就不必跑路了,站在炮旁就可以看得清清楚楚。这
个东西很好。我已告诉少荃,叫他不惜重金向何伯买几十个来,诸位打仗正急需它。现在大
家可以轮流来看看。”说完,曾国藩将千里镜递给将领们,每人都看了一眼,无不惊叹。
千里镜再次传到曾国藩的手中,他兴犹未尽,又发出一通出人意料的议论来:“不知各
位看后有什么感觉?我看后心里想,不论钢铁、玻璃等物,一经洋人琢磨成器,便精耀夺
目,我从中悟出一个道理:天下之物,凡加倍磨冶,皆可变换本质,别生精彩,何况人之于
学!但能日新又新,百倍其功,何必忧虑不能变化气质,超凡入圣?我从青年时代便有志于
学,但一晃二三十年过去了,依然如故,学业一无可取。看到这具千里镜,我觉得惭愧。”
田鸡炮周围的湘军、绿营高级将领们听了两江总督这番由千里镜联想到求学进德的话,无不
感叹万分。李善兰见曾国藩今日兴致这样高,在回衙署的路上,悄悄地对他说:“中堂大
人,四年前我和伟烈亚力将《几何原本》剩下的九章译完,当时承松江韩禄卿资助,刻印了
一百本。前向禄卿来信,说版毁于战火。我一贫如洗,无力再刻,中堂大人能否拨点银
子……”
“行!你看要拨多少?”不待李善兰说完,曾国藩欣然答应。
李善兰很是感激,忙说:“前次刻用了二百两银子,印用了五十两,这次我想多印一百
部,刻印合起来要三百两银子。”
“好,我给你四百两银子,另一百两算是给你的润笔。”
“谢谢中堂大人。”李善兰感激不尽地说,“我不要润笔,加那一百两银子就可以印四
百部了,广赠有志学子,使洋人的绝技让更多人掌握。不过,我有个请求,请中堂大人赐一
篇序言。”
曾国藩为李善兰的学者情操所感动,恳切地说:“你们继续利玛窦和徐光启的未竟事
业,将造福于我中国子孙后代,我理应为你们作一篇序言,可惜我平生对天文历数一窍不
通,写些什么呢?”走了几步,又站住,望着李善兰说,“壬叔,假使你不在意的话,纪泽
过两天就会来安庆,他对这些东西懂一些,就让他先拟个稿,我再润润色,用我的名义刻出
去,好吗?”
“能借得长公子的大笔,当然是很好的,何况中堂大人还要亲自润色,太谢谢大人
了!”李善兰情绪激动地说。
曾国藩第二部--野焚
五 含雄奇于淡远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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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庆幕府聚集着众多全国一时俊杰,使一向爱才惜才的曾国藩颇为以此自豪。他素来重
视对子弟的教育。长子纪泽今年二十四岁了。前次乡试未中,作父亲的不以为然,儿子的情
绪却受到影响,来信中有些抑郁之词,父亲觉得对儿子有亏欠。咸丰二年,纪泽十四岁,正
是求学的黄金年代,不幸离开了京师。这些年,他带兵打仗,已置身家于不顾,更谈不上对
儿子的教育了。儿子天资聪颖,也知上进,只是家乡无良师。倘若因此而不能成才,不仅害
了儿子,作父亲的也会后悔不已。现在这里名师如林,嘉朋如云,更兼父子可以朝夕相处,
时常加以点拨,真正是课子的好环境。为此,他要儿子割舍燕尔新婚的情丝,速来安庆求学。
半月前,纪泽到了安庆,随行的还有南五舅的独子江庆才。江庆才小时候因家境不好辍
学务农,后来靠着曾国藩的接济,又断断续续念了几年书,但终因基础太差,长进不大。
江庆才一见作了大官的表哥,便痛哭不已,说父亲临终时一再要他来找表哥,谋一分差
使,免得再在乡里受苦。表弟的能力,曾国藩大致知道些,看在南五舅的分上,没有一口回
绝,心中也有三分成全的意思。总督幕府重金聘请、多方罗致四海才俊,对于前来投奔的,
只要有一技之长,也量才使用,不加拒绝,但对无能之辈,庸碌之徒决不收留。曾国藩的观
点是:牛骥同槽,庸杰不分,必然使英雄气短,才士齿寒。
半个月来,曾国藩有意识地考察了江庆才,交给他几件事,都不能办好;性格又疏懒、
褊急,爱以总督表弟自居。尤其是昨天一起吃饭时,亲眼看见他将饭碗里的谷一粒粒挑出
来,丢到脚底下。曾国藩心里很不舒服。他自己吃饭时遇到谷,总是去掉谷壳,把里面的米
嚼碎咽下,从未连米扔掉过。
一个贫苦出身的人,才过了几年好日子便忘了本,曾国藩于这件小事上看出江庆才不堪
造就。昨夜为此事思考很久,终于下决心了:尽管南五舅有恩于前,尽管江庆才是至亲,也
决计打发他回家,安庆幕府不能留下这个阘冗。今天一大早,曾国藩跟表弟好说歹说谈了半
个时辰,又从积蓄中拿出一百两银子,又亲自写了“世事多因忙里错,好人半从苦中来”的
对联勉励他,总算把表弟说通了。
处理好这件事后,曾国藩开始做他每晨必做的功课——临帖。这些日子临的是刘墉的
《清爱堂帖》,这是纪泽带来的。
去年,卜居宁乡善岭山的唐鉴,以八十四岁高龄谢世。曾国藩接到讣告后十分伤心,命
纪泽代他到宁乡吊唁。唐鉴的侄儿将一本字帖交给纪泽,说是伯父生前叮嘱的,此帖留给曾
制台。这本字帖就是《清爱堂帖》。
曾国藩接过这本字帖,唏嘘良久,二十年前从镜海师研习程朱理学、探讨前代兴亡的往
事,一一浮上心头,宛如昨天。这本字帖,他曾在唐鉴的书斋里多次见过。后来唐鉴致仕,
字帖被送回善化老家。曾国藩那年回家守母丧时,还特为到善化把它借来,细心临摹过一段
时期。刘墉号石庵,谥文清,乾隆朝大学士,书法冠绝一时。《清爱堂帖》集中地体现了他
的书法艺术成就,是字帖中的珍品。对唐鉴了解甚深的曾国藩,知道老师如此郑重地将这本
字帖作为遗物留给自己,决不仅仅只在临摹观赏,一定另有深意。但镜海师死前两年已不能
作字,又没有遗言留下来,这中间的深意究竟是什么?半个月来,曾国藩天天临《清爱堂
帖》,天天对帖思考,却始终没有琢磨透。
今天,他凝神静气地临摹了两刻钟后,又对着字帖深思起来。刘石庵的字,粗看起来天
趣自然,有小桥流水、远山淡墨之意境,细究则笔笔刚健,字字雄放,包含着黄河长江般豪
壮气概。他将帖子又从头至尾一字一字地鉴赏一遍,看完后,又对整页整页作一番鸟瞰。忽
然,如同一道阳光射了进来似的,他的心扉亮堂了。他赶紧拿出日记本来,记下今天这个不
寻常的顿悟:看刘文清公《清爱堂帖》,略得其自然之趣,方悟文人技艺佳境有二,曰雄
奇,曰淡远。作文然,作诗然,作字亦然。若能含雄奇于淡远之中,尤为可贵。
写完,又轻轻读了一遍,在“含雄奇于淡远之中”一句下画了几个圈。他十分欣赏这句
话,自认这是个很大的发现。一时思绪泉涌,不可遏止。他奋笔续写:昔姚先生论古文之
道,有得于阳与刚之美者,有得于阴与柔之美者,二端判分,划然不谋。然柔和渊懿之中,
必有坚劲之质、雄直之气运乎其中,乃有以自立。
想了想,又写下去:作字之道须阳刚阴柔并进,有着力而取险劲之势,有不着力而得自
然之味,着力如昌黎之文,不着力如渊明之诗,二者阙一不可,亦犹文家所谓阳刚之美、阴
柔之美矣。
他觉得意犹未尽,于是又添了一段:大抵作字及作诗古文,胸中须有一段奇气盘结于
中,而达之于笔墨者,却须遏抑掩蔽,不令过露,乃为深至。
曾国藩把这几段联起来读了一遍,深感自己今天对字、对诗、对文的研究突然进到了一
个全新的境界。难道这就是镜海师的深意吗?镜海师一生以国计民生为重,以培养学生的人
格为重,素来视诗文字画为末技;而自己这几年来位居总督,带兵十万,早已不再是翰苑舞
文弄墨的书生了。显然,镜海师的用意还不在于此。曾国藩离开书案,在房子里慢慢踱步。
走了几步,他蓦然明白了。常言道字如其人,文如其人,作字作文与作人是相通的,既然字
可寓雄奇于淡远之中,文可含阳刚于阴柔之中,那么为人为什么不可以如此呢?曾国藩明白
过来,也喜悦起来,在日记的结尾处,迅速添上两句话:“含刚强于柔弱之中,寓申韩于黄
老之内。斯为人为官之佳境。”像一个高明的画师终于完成了最后最得意的一笔,整个画面
瞬时光彩夺目,曾国藩觉得今天这篇日记也因这两句话而满篇生辉。他心里想,镜海师送帖
的深远意义,可能就在于此。
今天的这个早晨过得太有意义了,曾国藩的心情很舒畅,想起儿子来安庆这么久了,也
没有好好地跟他谈过话,吃过晚饭,他特地叫儿子到书房里来。
曾纪泽身子单薄,不及父亲青年时代的厚实,五官与父亲一个样子,只是线条没有父亲
的硬朗,显得柔和一些。待儿子坐下后,曾国藩说:“我这一向很忙,也没和你多说几句
话。那天到时,我忘记问你了,你在武昌以后坐的船是我原来的座船,船上有一面帅字旗,
沿途这面旗帜张挂没有?”
“没有。”纪泽恭恭敬敬地回答,“表叔看到后说要挂起来,我没同意。”
“哦,要得。我还问你一句,我写信要你不要惊动地方文武,你做到了吗?”
“儿谨遵父命,沿途所有地方文武的宴请一概谢绝,只在湖口彭侍郎的衙门里歇了一
晚。”
“要得,要得。”曾国藩点点头,“甲三,我一再跟你说过,我不望子孙做大官,只望
做明理晓事的君子。乡试中不中,不是重要的,关键是把书中的道理参透,这一阵子心情舒
坦些了吗?”
“儿子在家时,接读父亲手谕,已开朗不少。这次千里乘船来安庆,沿途见山川形胜,
风光绮丽,心胸大大开阔了。”
曾纪泽高兴地笑着,脸上露出孩童般纯真的光辉,使曾国藩十分欣慰。
“这便是古人说的,不仅要读万卷书,还要行万里路。苏子由说得好:太史公行天下,
周览四海名山大川,与燕赵间豪杰交游,故其文疏荡,颇有奇气。心胸一开阔,人的见识也
就自然高了。从来功名乃天数,非强求可得,唯圣贤可学而至。我要你摹画三十二位圣贤
像,用心便在此。这三十二位圣贤,你都记在心中吗?数出来给我听听。”
“文王、周公、孔子、孟子、左丘明、庄子、司马迁、班固、诸葛亮、陆贽、范仲淹、
司马光、周敦颐、程颐、张载、朱熹、韩愈、柳宗元、欧阳修、曾巩、李白、杜甫、苏轼、
黄庭坚、许慎、郑玄、杜佑、马端临、顾炎武、秦蕙田、姚鼐、王念孙。”
纪泽每数一个,曾国藩就扳下一个指头,数到“王念孙”时,恰好三十二个。曾国藩感
到满意,说:“我写了一篇《圣哲画像记》,你拿去好好诵读,以这三十二个圣哲为榜样,
时时鞭策自己。”
“是。”纪泽答,那恭敬严肃颇像曾国藩祗领圣旨时的样子。
曾国藩又问了儿子关于叔祖父当时出殡安葬的情况,以及母亲、四叔父和各位婶母的饮
食起居。
“纪耀今春出嫁,我也跟纪静一样,只付二百两银子回家,陈家没讲空话吧?”
“陈家倒是没说什么,旁人都不相信,说是大学士嫁女,只有二百两银子嫁妆,天下哪
有这样的怪事!”纪泽笑笑说,“二妹出嫁的前一天,她的一把金耳挖被贼偷了。”
“纪耀哪有这种东西?”曾国藩皱着眉头问。
“是母亲偷偷替她打的,只有七钱重,用去二十两银子。为了这个金耳挖被偷,母亲一
连三个夜晚未睡好觉,泪流不干。这事传出去,大家都说大学士夫人竟为一个金耳挖这样伤
心,可见家中金银不多。于是,二百两银子嫁女也就相信了。”
“今后纪琛、纪纯、纪芬出嫁都以此为定例,一律二百两。”
过一会,曾国藩又问,“你们兄弟最近读些什么书。”
“纪鸿跟邓先生读《诗经》《尔雅》,我在读《汉书》。”
“我生平最爱读《史》、《汉》、《庄》、《韩》四书,你能读《汉书》,我很欣
慰。”曾国藩顺手从案桌边拿起一本《汉书》
翻了翻,“我每天不管事情多忙,都坚持读史书十页。你现在无事,至少要读七八十
页。读《汉书》有两种难处,一是假借奇字多,一是难解的句子多。你必须先通小学、训诂
之学,先习古文辞章之学,才能把《汉书》读通。”
“父亲指教的是。儿子于小学、古文辞章之学基础都不深厚。”
“钱警石老先生、俞荫甫、莫子偲等人都精于小学、训诂之学,你遇有疑难,可多向他
们请教。黎莼斋、吴挚甫他们,年龄和你差不多,古文根基却比你深厚得多,你要放下大公
子的架子,平素多与他们相处。”
“儿子读书十多年了,总像还未得到读书的奥妙似的,父亲,这读书到底有没有诀
窍?”这几年来,曾纪泽一直在想这个事,今天可以当面向父亲请教了。
“读书没有诀窍,就在于熟读深思,但要说一点没有也不是。”曾国藩思索了一下,
说,“依我之见,读书的诀窍在看、读、写、作四字紧密配合,每日不可缺一。这话我以前
好像对你说过。”
“我还想请父亲详加指点。”纪泽瞪着两眼聚精会神地望着父亲。这双眼睛的外形与父
亲极像,但明显缺乏父亲那种威凛逼人的神采,而显得柔软温和,它来自母亲欧阳夫人的遗
传。
“看,指的默观,如你去年看《史记》、《韩文》、《近思录》、《周易折中》,今年
看《汉书》。读,指的高声朗诵,如《四书》《诗》《书》《左传》诸经,《昭明文选》、
李杜韩苏之诗,韩欧曾王之文,非高声朗诵则不能得其雄伟之概,非密咏恬吟则不能探其深
远之韵。譬如富家居积:看书则好比在外贸易,获利三倍;读书则好比在家慎守,不轻花
费。又譬如兵家战争:看书好比攻城略地,开拓士宇,读书则好比深沟坚垒,得地能守。二
者不可偏废。至于写和作——”
“写和作不是一回事吗?”纪泽插话。
“不是一回事。”曾国藩温和地对儿子说,“写,是指抄写。对于好的文、句和章节,
不但看、读,还要写,将它抄一遍,记得就更牢了。真行篆隶,你都爱好,切不可间断一
日,既要求好,又要求快。我生平因写字迟钝,吃亏不少,你须力求敏捷,每日能作楷书一
万,那就差不多了。”
“我一天到黑坐着不动,还只能写八千。”
“努力练,可以做得到的。罗伯宜抄奏折,一天能抄一万二,晚上还可以陪我下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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