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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扎尔辞典

_2 米洛拉德·帕维奇(塞尔维亚)
消息迅速传遍各个修道院,大家都担心害怕,怕尼康。谢瓦斯特又将成为撒旦,并且受到惩罚。至少他的耳朵又变回成刀一般尖利,有人说可以用他的耳朵切面包。然而他的技艺丝毫未减,左手画的比起右手画的来一点也不逊色。加百列的诅咒并没有应验。一天早晨,尼康。谢瓦斯特等候圣母领报修道院院长来,他应邀去那个修道院为圣像屏作画。可等了一整天,没有任何人从圣母领报修道院过来,第二天也是如此。这时,尼康。谢瓦斯特忽然想起第五“圣父”,即人们通常为自尽者亡灵的安息所诵念的内容,于是,立即出发去圣母领报修道院。到了修道院门前,他遇见了那个院长,他叫着自己的名字问院长:“谢瓦斯特,谢瓦斯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老者一声不吭,带他进了一间修士小屋,指给他看一名正在作画的年轻后生,他正是在圣像屏上作画。年轻后生的眉毛好似翅膀般不停振动,他画得和尼康。谢瓦斯特一样出色,既不比他好,也丝毫不比他差。这时,尼康。谢瓦斯特明白了是什么在惩罚他。不久,传言四起,说普尼亚沃尔有个年轻画师画得和尼康。谢瓦斯特一样出色,而且,传言得到了证实。
不久,其他较为年长的画师一个个如同得了灵气,画得越来越精湛,才艺几乎和尼康。谢瓦斯特不相上下,而在此之前,他是不可企及的。整个牧羊犬谷的修道院的墙壁都熠熠生辉,焕然一新,致使尼康退回到他当初开始改用右手作画时的起点。现在他明白了他受到的是怎样的惩罚,不由得叹道:“既有我,何必又有众多画师呢?眼下每个画师都能画得和我一样好……”
于是他掷笔绝艺,哪怕叫他画个蛋他也不干。他把颜料一古脑儿倒进了修道院的调色钵,带上他的助手杰奥克季斯特离开牧羊犬谷尼古里耶修道院,在身后留下了第五个蹄印。临走时他说:“我知道君士坦丁堡有位显赫人物,那人长一头像马尾巴那样浓密的额发。他雇我们去做文书。”
接着他说出了那位显赫人物的姓氏。此人便是阿勃拉姆‘勃朗科维奇老爷十。
斯基拉,阿韦尔基(十七世纪初至十八世纪)出生于科普特,是十七世纪末君士坦丁堡最著名的刀客之一。他被这座城市的一名外交官阿勃拉姆。勃朗科维奇十聘为刀术师爷,两人专挑在漆黑的夜间练刀,一根长长的骆驼缰绳的两端分束在他俩的腰间。阿韦尔基有一套治愈刀伤的办法,身上常带一副中国银针和一面小镜子,他在头部周围标出一串红点,而在面部顺着皱纹标出一串绿点。当他受伤时,或者觉得疼痛时,便对着镜子,将中国银针对准面部上的绿点礼将进去。于是疼痛消失,伤口愈合,而他的皮肤上也留下了中国字的文身。这面小镜子只有对他的伤口治疗起作用。他喜欢身边有擅长插科打诨的人陪伴,并乐意为他们逗他发笑付赏金。不过,每一次赏金的数额须按他的规矩而定。假如只有一件事情作为笑料,赏金不会高,若能同时有几件事引他发笑,那对方便可得到高额的赏金。不过,这样的笑料难得一闻,故物以稀为贵。
几十年来,在小亚细亚一些城郊周围的战场上,阿韦尔基。斯基拉悉心收集了不少刀术精华,他细细研究这些刀术,并在活人身上作了试验,然后用图解的方法将这一古老的刀法艺术辑成一本画册。他能用刀把水中的游鱼劈成两截,会在黑夜将一盏提灯挂到一把插在地里的马刀的刀柄上,继而用匕首刺向被灯光吸来的敌人。他的每一次出刀都用黄道十二宫图的一个不同的符号来标明,这个星座图上的每颗星代表一个死于他刀下的人。人们得知,1689年,阿韦尔基。斯基拉已在星座上标示到宝瓶宫、人马宫和金牛宫了,下一个将标在白羊星座的位置,只消用实例检验一下,便可知这一出刀招法已臻完美。这一刀若刺中,会在对手身上留下一个蛇形大口子,溅出的鲜血会发出人的喧哗声。1689年在奥土战场上,阿韦尔基。斯基拉的这一刀法得到了验证。1702年,亦即阿韦尔基。斯基拉隐居威尼斯之前,他在一本名为《最佳刀法标注》的书中,披露了其刀术之精华。在这本附有出刀方位示意图的书里,阿韦尔基。斯基拉的人像站立在星座当中,看上去好似被笼子的栏杆或一张网团团围住。在外行人眼里,他仿佛置身于一座漂亮透明的亭子中间,而这座亭子是用其舞动的刀招构成的。这座空中楼阁般的亭子轻灵、流畅,上下左右由一条条弧线连接而成,乍一看,仿佛有一只熊蜂在阿韦尔基‘斯基拉周身上下狂飞乱舞,空中留下隐约可辨的飞行轨迹。在这些没完没了的线条或牢狱栅栏的后面,是阿韦尔基。斯基拉那张平静安详的脸。他有四片嘴唇,其中两片永远在说话。他认为每处新伤口就是一个在体内跳动的新心脏,他用刀为这些伤口祝福。他有一根长着浓毛的鼻子,你可一下子认出他来,也可很容易躲开他。
有关阿韦尔基。斯基拉另一引人注意的情况,系由乐师兼释梦者马苏迪。尤素福(提供。此人也住在聘用阿韦尔基。斯基拉的那个外交家宅院内,位于君士坦丁堡圣门附近,马苏迪以驱除人们梦里的鬼魂为业。他说:假如两个人相互托梦给对方,那么其中一个人的梦就是另一个人的现实的基础,梦所涉及的内容从来都是向全方位延伸的。这便是“梦之子嗣”。这类梦往往比所梦见之人的现实持续的时间要短,然而,这类梦无法同所有的现实作深入之比较,这就是梦何以总有一些残剩的内容无法同所梦之人的现实融为一体的缘故,残剩的梦段会与第三者紧密相关,这第三者会因此遭罪并承受业已走样的梦义。他的境遇比前两者更为复杂,他的自由意志与其潜意识相比倍受限制,原因是他剩余的精力和体能——涉及前两者的梦——会轮流在其精神活动中消耗殆尽。他会变得像个两性畸形人,来回奔走于前两个相互托梦的人之间。
马苏迪。尤素福指出,阿韦尔基。斯基拉饱受这种意志萎靡之苦,他一直在同前两个梦者进行一场没有结果的赛跑。马苏迪。尤素福说出了前两个人的名字:一个是他的老爷阿勃拉姆。勃朗科维奇,另一个是叫合罕一的人,阿韦尔基。斯基拉根本就不认识后者。总之,就像面对一架只有低音装置的乐器,阿韦尔基。斯基拉只能奏出曲子的大概轮廓,即他生命的低音部分,那是最初级原始的声音。其余的声音都与他无缘,只能随前两者任意支配和摆布。不论他最沉重的叹息,抑或最伟大的成功,他为之付出的往往要比别人多一倍。
据马苏迪。尤素福说,阿韦尔基一斯基拉未编完其刀法大全并非出于军事上的或有待刀法完善后再行补全的想法,而是因他在苦苦思索改进某一尚有缺陷的刀招,他自己同自己比试,以期有朝一日此招能完美无缺。最后几年时间,他一直狂热地企求找到解决此招的办法。有时,他会泪痕斑斑地从梦中醒来,当他揉眼睛时,泪痕会像玻璃或沙子一般在他手指下面碎裂流动,并发出响声,此刻,这个科普特人始知那已变干的眼泪不是他自己流的。
总之,威尼斯版的阿韦尔基。斯基拉著作《最佳刀法标注》的最后一张示意图上,作者置身在白羊星座符号下面,置身于一个刀影飞舞的弧线形成的笼子里,其中有条弧线呈蛇形逶迤前去,划出一道能从笼子或网里朝外窜出的曲线。阿韦尔基。斯基拉在其著作的最后一页示意图上亮相了,他正准备循着那道曲线,摆脱由刀影的弧线组成的笼子,一如跨过一道门坎,重新找回自由。他欲循这条宛如伤口般的曲线逃遁,离开星宿的牢狱,获得新生。在他内外各两片沉默的嘴唇中间,露出了欣慰的笑意……
第 20 章 红书——基督教关于哈扎尔问题的史料-4 (2)
以撒洛。苏克博士(1930.3.15 一1982.10.2 )考古学家,阿拉伯语文专家,诺维萨德市某大学教授。1982年4 月的一个早晨,他一觉醒来发现头发压在枕头底下,嘴巴隐隐作痛,像是有个凹凸不平的硬物堵在嘴里。他如同从口袋中掏出梳子那般用两根指头伸进嘴巴,取出了一把钥匙。那是把小巧的以金币为柄的钥匙。苏克博士躺在床上瞅着钥匙暗想:人的思维和睡梦都具有一张角化了的、不可渗透的外表层或者说表皮,它保护着里面的软组织不受伤害,但与此同时,思维一旦触及语言,一如语言触及思维那样顷刻之间就消亡了,而我们只能无可奈何地忍受这种相互仇杀的局面。简言之,苏克博士眨巴着毛茸茸的阴囊似的眼睛百思不得其解。使他惊讶的倒不是钥匙怎会跑进他的嘴巴,而是另一件事。按他判断,这把钥匙至少已有一千年的历史。苏克博士在考古领域内所作的任何结论都是不容置疑的。苏克教授的科学的权威性是无可争论的。苏克教授把小钥匙放进裤袋,接着便咬起自己的胡子。每早只消一咬胡子,他脑海里便浮现出隔宿的晚餐。比方说,他眼下就立刻记起他昨晚吃的是炖白菜和大葱炒肝。当然,胡子间或会发出例如柠檬牡蜊之类苏克博士从未沾边的香味。此时博士便竭力回想昨夜他是和谁躺在床上畅谈晚餐的印象来着。今晨他回忆起的那人是杰尔索明娜。莫霍洛维奇。而杰尔索明娜。莫霍洛维奇每天早晨都要假想她在晚餐前拥有两个礼拜五。她的微笑中常带淫荡的意味,她长着一副有蒙古褶的眼睛,只要眼睛一眨动,眼皮就会碰及鼻子。她那双懒洋洋的短胳膊热得可以悟熟鸡蛋。她的头发如丝线般光滑,苏克博士常用她的发丝缚新年礼物的盒子,女人们一瞧便知这是谁的头发。
苏克博士最近来首都后,去过他母亲的邸宅几回。苏克教授三十年前正是从他母亲的邸宅开始他的研究工作的,可是这项研究工作却使他离故宅越来越远。他甚至感觉到,他道路的终点将在很远很远的天涯海角,那里有座松树岗,样子像块表皮已发黑变硬的掰碎了的面包。尽管如此他在阿拉伯学领域内的考古研究和发现,尤其是他有关哈扎尔这一早就从世界舞台消失,但给历史留下了一句垂世名言:“灵魂具有骨架,这骨架就是回忆功能”的古老部族的专著,却与这幢故宅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当初,故宅属于他的左撇子姥姥,他在这幢房子里生下来时也是个左撇子。如今在这幢住着他母亲阿纳斯塔西娅。苏克太太的房子里,显要处供着苏克博士的著作。这本著作是用皮袄上的羊毛搓成线装订的:有股茶子味儿,展卷阅读时得借助于一副特制的眼镜,而那眼镜,阿纳斯塔西姬太太只在隆重场合方起用。阿纳斯塔西妞太太有一双美丽的鹅眼,每每她在阅读搁在膝上的书,或在念叨一个名字时(可能是其父亲的名字,像是从她喉咙里咳出来的,上面还带有血迹),她的儿子会突然出现在她面前。经过多年的苦苦琢磨和潜心研究,苏克博士的事业有了起色,他穷十余年之努力,搜集了许多原始资料和古币的图片及一只盐罐的残片,终于瞥见了一丝真理的曙光。很显然,在最后这几年中,他母亲由远及近,逐渐向他靠拢,重又在他的生命中起到了不可替代的作用。随着他渐渐成熟,他的母亲通过其已逾古稀的年岁和皮肤的皱纹,在他的脸和身心上占据了越来越重要的作用,并已取代了他已去世的父亲的容貌特征。显而易见,他从父亲那儿得来的遗传特征已向母亲转化,现在,他不得不独自生活,不得不干些本该属于女人的活儿,他的双手渐渐失去了父系遗传的灵活性,他越来越觉得母亲动作迟缓,手指笨拙。他只是偶尔才出门去探亲访友,更确切地说,只有遇上家里什么人生日才出门(此次出门便是证明)。现在,他一进门母亲就迎了上来,并吻了他的头发,随后将他引至客厅的一角,那儿的一把扶手椅上系着一根细绳,细绳一头拴在门把手上,仿佛拴着头小猪似的。
“我亲爱的沙沙,你总是不把我放在心上,”她对她儿子说。“我一个劲儿地记着我生命中那些最幸福、最美妙的时光。一回想起那些时光,我就想到你,想到你可不是一件快活的事儿,更像是在做一件虽说愉快却又难以承受的工作。为什么幸福那么难求,那么让人精疲力竭?好在一切早已过去,就像柳树被一阵风刮过。打我不再觉得幸福以来,我一直保持着平静的心情。不过,你别说,还是有人爱我,记得我呀!”
说完,她取出信盒,里面装着一捆他写给她的信。
“瞧,沙沙,这是苏克教授的信哪!”
这些信是他母亲用杰尔索明娜。莫霍洛维奇的发丝捆扎在一起的,她吻了吻信,随即用激昂的语调给他念了起来,仿佛在朗诵战地诗一般,她念得那么忘情,以至差点忘了送他去旅馆睡觉。临别时,她匆匆吻了他一下,他感觉到她的连衣裙内的乳房已经像熟烂的糖水梨子。
当苏克教授仁立在他研究生涯的第三十个年头的门槛上,当他的眼睛日益敏锐而嘴唇较之耳扇更加迟钝,当他的著作在考古学和东方学中日益被广泛引用之际,他生发出了非访问首都不可的又一理由。有天早晨,在这幢像多层蛋糕似的华宅里,以撒洛。苏克博士的名片也投进了帽子,以便主人从帽子里知道来访者是谁。当然,这一回也罢,后来也罢,他的名片从未打帽筒里掏出来过。但苏克博士却定期收到邀他参加这幢房子里召开的会议的请柬。他与会时嘴唇上常挂着似蛛网般的昨天的微笑,待走进房子的走廊这微笑便消失了。那是个圆廊,但沿圆廊走你永远到不了你开步走的地方。他想,这幢房子就像一本用他不懂的语言写成的书,房子的走廊是组成陌生语言的句子,房间则是陌生语言的词汇。因而有一天,人家告诉他到一楼一间锁孔烧红发出焦臭的房间里去接受要进入此屋必须履行的考试时他毫不感到奇怪。在二楼放一堆堆书的地方,他的著作的权威性是无可争议的。但在同一幢房子的一楼他却觉得自己矮人半截,裤子突然长了许多。一楼那些嚷嚷的人得听二楼人的,但一楼人对他的著作却毫不在意。他每隔一年都得接受考试,而且,考前还要受人盘问他是什么人。当然,考后从不告诉苏克博士考得的成绩,虽则成绩记录在案,考试委员会主席对他,也就是说对候选人的专业水平评价极高。那天苏克博士考后一身轻,随即去探望他母亲。而他母亲一如往常那样将他领进餐室,然后眯着眼给他看按在她胸口的苏克博士附有作者献词的新著。他谦恭地瞥了一眼有作者亲笔签名的书。然后母亲一如往常那样让他坐到墙角边的凳子上……她以惊人的正确性告诉儿子说,苏克教授论定,在克里米亚发现的那个陶罐里的钥匙,其柄端乃是蛮人常用的铜币、银币或金币的仿制搂刻,钥匙一共发现了一百三十五把(其实苏克博士数过,一个陶罐内有一万把之多),在每把钥匙上他都发现有个小小的记号或者有个小小的字母,起初他认为这是铸造师的缩写名字或诸如此类的标志,但后来发现较大面值的钱币上刻的是另一字母,以银币为柄的刻的是第三种字母,以金币为柄的则如他所猜测的那样刻的是第四种字母,纵然他还从未找到以金币为柄的钥匙,由而他得出了一个天才的结论(母亲说到这关键处要求他好好坐着,别用问题打断她的叙述):他把钱币按面值大小排列后拼读出了一条密语或者说一个名字。这个名字已拼出的有两个字:“阿捷”,后面肯定还有个字母,即金币钥匙上的那个字母,可惜没有找到金币钥匙,苏克博士认为所缺的那字母可能是犹太字母表中的一个神圣的字母,而且很可能就是犹太教唯一真神的名字①的最后一个字母“赫”。铸有“赫”字的钱币会带给人们死亡。
与此同时,每隔一年的春天,苏克博士的名片重又投入一楼那扇门外边的帽筒。每次他都不知道考试的结果,从未有人告诉他……如今考试愈来愈频繁,主席位置上常常更换新人。苏克博士有个女弟子,从小秃头,每夜狗来舔她的脑门,从而使她头上长出了密密一层色彩斑驳的兽毛。她胖得没法从手指上退下宝石指环,而两道眉毛则细得像两根鱼刺,头上套一只羊毛袜子以替代帽子。她睡在她的一大堆镜子和梳子上,一边打呼噜,一边在梦里找她的孩子,她的呼嗜声响得使躺在她旁边的孩子没法睡着。眼下她正主持苏克博士的考试,她那个长期欠睡、已经秃头的孩子就坐在她身边。苏克为了快点儿打发掉这份考试罪,他一边回答考题,一边还回答孩子的问题。当终于答完考题,上他母亲处用餐时他已疲惫不支,以致母亲一瞅见他便惊恐地说:“沙沙,你要小心呀,你的未来正在破坏你的过去!瞧你这一脸晦气……”
第 21 章 红书——基督教关于哈扎尔问题的史料-4 (3)
“犹太人有多少张嘴巴你知道吗?”母亲问他的时候他正在用餐。“看来,你不会知道……有个人,也许是苏克博士,写过这事,不久前我读到过。他在以色列草原布道时曾经提过这事。1959年他在多瑙河地区乞拉列夫从事考古发掘中确定,那儿曾存在过我们所不知道的一个原始群体村落,从人类学的角度来说,这个群体比之阿瓦尔人还古老。他认为发掘到的乃是早在八世纪从黑海来到这儿多瑙河地区的哈扎尔人的墓地。今天时间已经晚了,明天你来参加杰尔索明娜生日纪念的时候不妨提醒我,我读给你听苏克博士写的有关此事的最最使人震惊的段落,非常有趣……”
苏克博士正要回答他母亲的问话时醒了过来,从嘴巴里掏出了一把钥匙。
他出门上街。正午的天气像是得了热病,某种光波黑死病把天的湛蓝整个儿吞没了,空气患了天花,生了脓疮,而且把毒菌传染给浮云,使它得上坏疽,飘得越来越慢……
街上,一个在玩换裤子游戏的男孩站在报亭旁撒尿,把正买报纸的苏克博士的裤筒尿湿了。苏克博士不由回头看个究竟,一脸惊诧的神气,仿佛晚上发现裤裆钮扣一天来都没扣似的。可就在这一刻,一个陌生男子冷不丁扇了他一耳刮子。那天很冷,苏克感觉扇他耳刮子的手热乎乎的,虽然打得他很疼,倒也疼得舒服。他转睑刚想同莽汉说理,忽觉得湿裤筒贴在腿上不是味儿。就在这一刻,另一个买好报纸等找钱的男子也扇了他一耳光。苏克博士决定走为上策,于是拔脚就走,对于自己何以会挨到两记耳光莫名其妙,只晓得第二记老拳有股大蒜味儿。再不走不行了,身边已聚了一大帮子人,拳脚如雨。苏克博士感觉到有些扇他耳光的手是冷冰冰的,打在脸上倒挺舒服,因为他已周身燥热。在这拳脚交加之中他还发现一个情况于他有利,虽则来不及细想,——一须知两记耳刮子之间是没有多少时间可供细想的。他发现的是纷至沓来的拳脚正把他从圣马可教堂驱向广场,也就是说他本打算去的那地方,具体说就是他打算去买东西的小店。于是他在拳脚陪伴之下渐渐挨近他预定的目的地。他沿着一幢建筑物行走,他听不见任何声音,看不见任何人影。雨点般的拳脚逼得他不得不奔跑起来,他第一次瞥见了栅栏的空隙(其实他就是从栅栏处过来的),他发现栅栏后面有栋房子,一个年轻人正站在窗前拉小提琴。他也看见了谱架和乐谱,甚至立刻辨认出那是布鲁赫的G 小调第一小提琴协奏曲,尽管窗子敞开着,但他什么声音都没听到。苏克博士被一阵拳脚震得晕头晕脑,终于踉踉跄跄地闪进店堂(说实在话,今儿他为了来这儿才出门上街的),随手掩上门,不觉松了口气。店堂里静得像个黄瓜坛子,只是有股玉米棒子的霉味儿。店堂里没有一个人,只有屋角的一顶帽子里趴着只母鸡。老母鸡用一只眼瞅了瞅苏克博士,估量他身上有什么好啄食的,之后调另只眼察看他身上哪些是吃不得的,嗣后沉思了一阵子,苏克博士终于整个儿进入了它的意识,包括能食的和不能食的两部分,它开始明白这回是跟谁打交道。后事如何,且听苏克博士道来。
关于蛋和弓的故事他说:我进了清凉的店堂,感到全身轻松。传来一阵阵的小提琴声,那声音一如给象棋布局那样,若经拼凑并稍稍改变音调和次序,便是一首完整的波洛涅伊舞曲。过了好一会儿,从里屋走出来一个匈牙利人,乐器店的主人,乳青色眸子,脸儿红红的,像就要孵蛋的母鸡,那凸出的下巴则像带脐眼儿的小肚子。他掏出随身烟灰缸,抖落烟灰,再小心翼翼地合上盖,然后问我是否走错了门。确实常有走错门的,皮货店就在隔壁。我问卖不卖供未成年小姐用的小提琴或大提琴,我想买一把,如果价钱不贵的话。
匈牙利人转过身子正想回他发散着红辣椒味儿的里屋,帽里的母鸡抬起身子,开始咕咕叫唤,要人们注意她刚下的鸡蛋。匈牙利人小心地捧起蛋,在蛋上写了宇,放进抽屉。他在蛋上写的是日期:1982年10月2 日。我好生奇怪,因为今儿距这个日期还差着好几个月。
“你何必买小提琴或大提琴呢?”店主人站在店堂与里屋之间的门下端详着我问。“如果买唱片、收音机、电视机,那倒罢了,可你知道什么是小提琴吗?驯服小提琴就像种田,天天得忙着耕耘、播种、收割,年年如此,而且驯服小提琴靠的是这个玩意儿,”他指指像挂佩刀般挂在腰际的一把琴弓,随后把它抽出来,用手指紧了紧弓上的马尾,他指甲下边套满戒指,好像生怕指甲会飞掉或脱落。“先生,给谁买小提琴?”他问,准备回他的里屋。“还是买其他东西吧,可以给她买辆助动车或者狗什么的。”
他说一不二的口气使我茫然失措地呆立在店堂里,虽然他用的字句并不严厉、横蛮,就像是易饱而无鲜味的食品。这个匈牙利人运用我们的语言相当纯熟,只是在每句句子后面要加上我所不懂的一两个匈牙利字眼儿,就像蛋糕之后还要加上甜点心。他现在就是用这种凋门劝我:“先生,去为你那小姑娘寻找另外的幸福吧!小提琴这种幸福对她来说太艰苦了,而且为时太晚、太晚了,”他从发出辣椒味的里屋门口说道。“她几岁啦?”他正经八百地问。
问罢人便消失不见。但能听到他在更衣,似乎准备出门去。我告诉他说,杰尔索明娜。莫霍洛维奇的年龄是七岁。一听到这话,他不由打了个哆嗦,似被魔杖击了一下。他把这话悄声译成匈牙利语。显然,他只能用他的本民族语来计数。从而一种奇怪的气息在房里弥漫开来。那是甜樱桃味儿。我明白了:这味儿与他的心清改变有关。匈牙利人把烟斗模样的玻璃器皿凑到嘴上吮了口樱桃酒。他走过店堂时像是无意间踩住了我的脚,摘下一把儿童大提琴。把大提琴交我时仍踩住我的脚不放,以此表示他这店铺的空间很小。我站着,也像匈牙利人那样装糊涂,不过是他占便宜,我吃亏。
“买下吧,”他说。“这木料的年龄比你我的年龄加起来都大,而且漆得好极了……你听!”
他用手指拨动琴弦,大提琴的四根弦发出了和音。他放开我的脚。和音似乎给世上的一切带来了解脱。
“你听到了吧?”他问。“每根琴弦都发出其他三根弦的音响,要听出这一点,得学会同时倾听四种不同的声音,可我们都懒于这么做。听出来了吗?或者听不出来?四十五万,”他把匈币折算成我们的货币。我听到这个数日,像吃了电棍似的打了个哆嚏。他仿佛能看见我口袋里的东西,这数目和我口袋里的钱恰好相符,不多也不少。这笔钱是我早就为杰尔索明娜准备好的,我当然知道这笔钱算不上是巨款,可我用了整整三年时间才积攒起来的呀!好吧,我说我决定买下…………“总数五十万,请付款,”匈牙利人说。
我打了个冷战。
“你不是说四十五万吗?”
“是的,我说过,但这是大提琴的价,另五万是琴弓的价。你是否不买弓?不需要弓?我认为乐器没弓是玩不成的……”
他从琴匣里取出弓,放进橱窗。
我目瞪口呆,说不出一句话。先是吃耳光,后是这个匈牙利人,我给闹懵了,但最后还是清醒过来,就像大病初愈,酒醒或者梦醒,我睁开眼,晃了晃脑袋,决不再让匈牙利人看笑话,我压根儿不稀罕弓,再说我也没有买弓的钱。我把这一切都说给了匈牙利人听。
他刷一下披上大衣,店堂里立时发散出樟脑味。他说:“光生,我可没时间等你挣够了钱来买弓,再说你一时也难以挣到这五万买弓的钱。所以要等的是你,不是我。”
他本想丢下我一走了之,但,走到门口却又收住脚,转身提议:“这样吧:用分期付款办法买弓。”
“你逗我玩儿?”我嚷道。我可不愿继续这场游戏了,转身往门外走去。
“绝不是逗你玩儿,是谈交易,你可以不同意,但听我说……”
第 22 章 红书——基督教关于哈扎尔问题的史料-4 (4)
“……你说吧,”我答。
“买下我的弓,同时买下我的蛋。”
“买蛋?”
“是呀,刚才母鸡下蛋你是亲眼看见的,我说的就是方才下的鸡蛋,”他从抽屉里拿出才生下的蛋,伸到我鼻子底下。
鸡蛋上是用铅笔写的那个日期:1982年10月2 日。
“鸡蛋和弓一样价格,付款期限:两年……”
“你说什么?”我问,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匈牙利人身上又一次发散出甜樱桃味。
“也许,你母鸡抱的是金蛋?”
“我的母鸡不会下金蛋,先生,但它下你我所下不了的,它下的是年月日,每天早晨,它下一个礼拜五,或者礼拜二。举个例子:今儿下的蛋里,代替蛋黄的是礼拜四,而明儿的蛋里藏着礼拜三。破壳而出的不是鸡雏,而是蛋主人生命中的一天!而且是什么样的一天呀!因此它不是金蛋,是时间蛋。先生,要你这价还是便宜的哩!这蛋里有你生命中的一天,这一天就像蛋里的小鸡雏,能否破壳而出决定于你。”
“即使我相信你说的话,我又何必去买本来就是我的一天呢?”
“哎哟,先生,你怎么一点儿也不会思考?怎么不会思考的?难道你思考不是用脑子而是用耳朵?须知在这世上,我们的一切问题都出之于给我们什么光阴就得打发什么光阴,我们无法躲开带来灾祸的日子。问题的根子就在这里!你口袋中如果攒着我这个鸡蛋,一发现下一天不是好日子,你便可以打碎这蛋,从而消灾避邪。当然,为此你缩短了一天寿命,可你黯然失色的一天却能变成美味的煎蛋。”
“如果你的鸡蛋果真如此神奇,你干吗不自个儿受用?”我说时一眨也不眨地瞅着他眼睛,他那眼睛诡秘莫测。他双目中是纯粹的匈牙利语。
“你先生是在开玩笑?你可想过这只母鸡已给我下了多少蛋?你可想过,一个人为了要活得快活,可以把他的寿命打碎多少天?一千?两千?五千?不,我的蛋你要拿走多少听便,要拿走我的日子可不行。此外和普通蛋一样,这些蛋也有一定的保质期,一过保质期便会发臭,失效,因此要在它失效之前卖出去,我的先生。你已无选择余地,签字吧,”他把话讲完后,在一张纸片上写了几个字,塞给我签字。我问:“你的蛋能否使物品,例如书本,减少或紧缩出一天时间来?”
“当然能,不过得从大头那一端打碎它才行,但为此你本人却失去了使用它的机会。”
我把字条垫在膝盖上签了宇,付罢款,接过收据。又听到了母鸡的叫声,但这次是从隔壁房里发出的。匈牙利人把大提琴和弓放进套子,小心地包好鸡蛋,随后我俩一前一后离开了店堂。可他又生出事来、像逗我玩似的命我用力拉住门把手,将门关严实,他则去为橱窗板上锁。待一切做罢,他顾自扬长而去。不过走到拐弯处,却又转脸冲我说道:“注意!蛋上写的日期是保质期的最后一天,过了那天蛋便会失效……”
苏克博士在归途上老提溜着颗心,怕再次遭殃。幸好下雨,什么也没发生……他一溜小跑奔他母亲的家……口袋里装着预示死亡的钥匙和可以使他死里逃生的蛋……蛋上有日期,钥匙上有个金把手。家中只母亲一人。傍晚时分她爱打会儿盹,所以一副睡眼惺忪的样儿。
“请递给我眼镜,”她对儿子说,“让我读给你听有关哈扎尔人坟地的详细描述。你听,关于乞拉列夫的哈扎尔人,苏克博士是怎样说的:”‘墓群以家族为单位,坟墓杂乱无章地散落在多瑙河沿岸。但死者的头一律朝耶路撒冷方向。墓穴都是双层的,死者和他们的马匹安葬在一起。由于头朝向耶路撒冷,因而闲着的人眼和马眼都朝相反方向。死者眼若能瞧的话,瞧见的定是他妻子的臀部,因为妻子的尸体蜷伏在前者的小腹上。也有直立式安葬的,不过都保存得很不好。这些力图冲天飞升的立尸大半都己腐朽,他们的颅骨上都刻有“耶乎德”这个名字或者“萨霍尔”(“黑色”)这个字样。坟角有黄火的痕迹。死者足后安放着食物,腰际佩着刀,身侧有各种家畜和家禽的尸骨,有的墓穴中是胡羊,有的是牛或者山羊,有的是鸡、猪或者鹿。死者如果是孩子,则放在他身边的是蛋。作为陪葬物的还有镰刀、钳子等工具和珠宝首饰。死者的口、鼻、眼均由碎瓦覆盖。瓦片上刻有犹太人的七连灯台图案,瓦片为三世纪或四世纪罗马所造,而灯台图案是七世纪、八世纪或九世纪所刻。灯台及其他犹太人象征物的图案显然是用利器粗糙地刻出来的,似乎刻得很匆忙,或者是私底下偷着刻的,或者不敢刻得惟妙惟肖,也可能他们记不住描画对象的特征,以致让人觉得他们从未见过灯台、灰罐、柠檬、羊角和棕榈,纯系临摹他人之作。用以遮盖口、鼻、眼的带有图案的瓦片原是为了阻止恶魔人墓的,但如今这种瓦片在整个坟地上随处可见,像是有某种强大的力量胜过了地心引力,将它们吸出墓穴,四处抛扔,因此现在已没有一片留在原处阻挡恶魔了。我们甚至可以假设,后来出于某种可怕的、外人所无从知晓的紧迫原因,故意把这些用以遮盖口、鼻、眼的瓦片从别的坟地移到了这里,以便放任恶魔进入某些坟地,阻止恶魔进入另一些坟地……“
此时门铃大作,客人们纷纷来到。杰尔索明娜。莫霍洛维奇穿着一双引人注目的靴子。但她的眼睛虽然美丽,却显得呆滞,似乎不是眸子而是两颗宝石。苏克教授的母亲当着大家的面把大提琴给她,吻了她的眉心,于是在她眉心间留下了第三只眼睛——苏克教授的母亲涂了唇膏的唇印。苏克教授的母亲说道:“杰尔索明娜,你知道这礼物是谁送给你的吗?你猜!是苏克教授!你应该写封信好好感谢他,感谢这位年轻而英俊的先生。餐桌上的主宾席我一直是为他留下的。”
苏克太太陷人重重的心事之中,她的心事沉重得好似靴子,可以把脚踩疼。她安排客人—一人席,可是让主宾席空着,仿佛还未心死,仍在等待那位嘉宾光临。她漫不经心地、匆匆忙忙地让苏克博士坐在杰尔索明娜和一个年轻小伙之间。他们身后是盆榕树,刚浇过好多水,可以听到水珠从叶上落到地面的声音。
在晚餐席上杰尔索明娜侧身用灼热的指尖碰了碰苏克博士,说:“在人的生活中,行为就像菜肴,思维和感情则像调料,谁要是在甜樱桃上撒盐或者在奶油蛋糕上浇酵,那么这人就要倒霉……”
杰尔索明娜说的时候苏克博士正在切面包,他一边切,一边想:“她有些年跟他在一起,而另一些年,则跟世界上其他人在一起。”
晚餐结束后,苏克教授回到他旅馆的房间,从口袋里掏出钥匙,取来放大镜对着它细细研究。在作为钥匙柄的金币上他看到了一个犹太文字母“赫”。他笑了,将钥匙放在一旁,然后从皮包里取出1691年达乌勃马奴斯版的《哈扎尔辞典》,临睡前,他读了《奶妈》这一辞条。他已相信那部有剧毒墨汁的版本就在他手中,读者连续阅读九页便会一命呜呼,而他从未连续阅读四页,故无性命之忧。他思忖:非万不得已,千万别在雨天赶路。这天晚上他选读的辞条不算太长:“哈扎尔人中间,”达乌勃马奴斯的辞典记载道,“有一些能分泌含毒乳汁的奶妈。有人认为她们是两个阿拉伯部落——曾被伊斯兰教教徒从麦地那驱赶出去的两个部落—一中一个部落的后裔,原因是她们也相信和尊崇贝督因人第四神灵马那。当人们欲除掉一名不得人心的王子,或想除掉财产的共同继承人中的一人时,就会请来这些奶妈。这便是:”毒乳汁品尝者“一说的由来:先由一些小伙子和那些奶妈上床,并吮吸她们的乳汁,然后再将需要她们哺乳的孩子交给她们。倘若那些小伙子安然无恙,她们便可进入哺乳室……”
黎明时分苏克博士睡着了。在入睡之际,他想:他永远也不会知道杰尔索明娜那天晚上跟他说了些什么。因为对她的声音来说,他是个聋子。
第 23 章 红书——基督教关于哈扎尔问题的史料-4 (5)
—柱头修士(1667——1701)(格古尔。勃朗科维奇)
在东正教中,柱头修士一词是指站在柱头上或塔楼顶上祈祷的修士。格古尔。勃朗科维奇的这一别名得来相当奇特。他原先是一个军官,统领过一支军队。他是勃朗科维奇。德尔代利家族的后裔,是十七世纪的外交官兼军事长官阿勃拉姆。勃朗科维奇的长子。他只比其父多活了十二年。传说他身上布满了圆斑纹,如同一头金钱豹,他擅长在夜间搏杀。他有一把非常珍稀的宝剑,此剑由一名铁匠用七十张金属片铸打而成,剑刃锋利无比。
然而,他对其“柱头修士”这一别名却不知晓,原因是这一别名是在他被土耳其人虐待致死后,才由别人给他起的。火炮铸造者小哈桑。阿格里伯迪为他死时的情形添加了内容,有关格古尔。勃朗科维奇之死后来被引入民歌之中。由于他获“柱头修士”这一别名,人们便将他与基督新片繁的旱往十上烟用并论。
据传,格古尔。勃朗科维奇在几名骑兵的伴随下,在多瑙河边突遇一大队土耳其骑兵。当时土耳其骑兵人未下鞍,却都一个个对着河撒尿。格古尔。勃朗科维奇发现土耳其骑兵后,急忙调头折返。其时,土耳其骑兵的头目也看见了勃朗科维奇,前者从容不迫地撒完尿后,策马追了上去,勃朗科维奇最终被他俘获。土耳其骑兵将他五花大绑后,带回他们营地。在咚咚的鼓声中,土耳其人先是用矛比武,继而把勃朗科维奇绑在一根希腊圆柱的柱头上,三个弓箭手把他当作靶子张弓瞄准他。箭在弦上,土耳其人花言巧语地说:假如第五支箭射出以后,他还不死,便可饶他一命,且可反过来由他瞄准那三个弓箭手射箭。他恳求土耳其人别两支箭同时射出,因为他“不会数伤痛,只会数射箭的次数”。于是,弓箭手开始射箭,而他开始计数。第一支箭射中了他的腰带扣,扎进他的腹部,他顿时觉得一阵巨痛蔓延至全身。第二支箭被他躲过,第三支箭射中了他的耳朵,箭身似耳环一般留在他的耳朵上。他继续在计数。第四支箭射偏了。第五支箭射中他的膝盖,箭头斜穿进另一条腿中,他还在计数。第六支箭又射偏了,第九支箭将他的手掌和大腿钉在一起,他还未停止计数。第十一支箭射碎了他的肘关节,第十二支箭射入他的腹腔,他依然在计数。他一直数到第十七箭,终于咽气死去。在他死去的地方长出了一株野葡萄树,但树上结出的葡萄既不能卖,也不能买,这两种行为都被视作罪孽。
乞拉列夫(七世纪至十一世纪)位于多瑙河河谷南斯拉夫境内考古学家发掘出的一块中古时期的大坟地。考古学家尚未验明里面的尸骨源于哪个城市,也不知道乞拉列夫墓地的尸骨到底是如何掩埋的,但从墓中挖掘出的殉葬品来分析,可以知道这些物品具有阿瓦尔人和古波斯人用具的特征。墓中还有一些七连灯台的图案(七权象征上帝创造天地的七天,自古是犹太教的徽号),还有其他一些犹太人的象征物及希伯来文的铭文。位于克里米亚半岛赫尔松的一处考古发掘地,也发现过七连灯台,式样和乞拉列夫的灯台图案一模一样。考古学家由此得出结论:诺维萨德周围(切拉莱沃所在地)发现的遗迹表明,除了通常认为的是阿瓦尔人的原住地外,可能还有另一个民族在匈奴人到达前,在潘诺尼亚谷地居住过。此外,专家们还发现了一些手书的痕迹。据贝洛国王一名录事及安达卢西亚的阿卜杜勒。哈米德一世所言,多消河沿岸的这一地区曾住过土耳其人的后裔(易斯玛仪派),一说这是来自赫尔松的部落继承者。所有这些表明了这样一个事实:乞拉列夫墓地的死者有一部分是信奉犹太教的哈扎尔人。以撒洛。苏克博士十作为考古学家和阿拉伯语言文化研究专家,他是首批发掘乞拉列夫墓地的专家之一,人们在他去世后,找到了他写下的一段关于发掘情况的文字。这段文字不仅涉及乞拉列夫的发掘情况,而且也记录了对于这块考古地各种不同的观点。这段文字是:“对于埋在乞拉列夫墓地的到底是什么人,可谓莫衷一是,匈牙利人希望他们是匈牙利人或阿瓦尔人,犹太人希望他们是犹太人,穆斯林希望他们是蒙古人,可就是没人希望他们是哈扎尔人。然而,他们的确是哈扎尔人……墓地里满是碎罐片及已结有钙质壳的七连灯台的残片。按犹太人的风习,一个碎罐意味着一个人的死亡、消失。其实,埋在这块墓地里的是在那个时代在此死亡、消失的哈扎尔人。”他写下的一段关于发掘情况的文字。这段文字不仅涉及乞拉列夫的发掘情况,而且也记录了对于这块考古地各种不同的观点。这段文字是:“对于埋在乞拉列夫墓地的到底是什么人,可谓莫衷一是,匈牙利人希望他们是匈牙利人或阿瓦尔人,犹太人希望他们是犹太人,穆斯林希望他们是蒙古人,可就是没人希望他们是哈扎尔人。然而,他们的确是哈扎尔人……墓地里满是碎罐片及已结有钙质壳的七连灯台的残片。按犹太人的风习,一个碎罐意味着一个人的死亡、消失。其实,埋在这块墓地里的是在那个时代在此死亡、消失的哈扎尔人。”
第 24 章 绿书——伊斯兰教关于哈扎尔问题的史料-1 (1)
贾比尔。伊本。阿克萨尼(十七世纪)据安那托利亚的诗琴演奏者称,魔鬼一度曾经用过这个名字,并且就是用这个名字去见十七世纪最有名的乐师之一尤素福。马苏迪C 的。伊本‘阿克萨尼本人也是一名技艺高超的乐师。有一份由他抄录的乐谱保存了下来。从这份抄谱中得知,他演奏时使用的手指在十个以上。他身材魁伟,没有影子,脸上长着一对小而又小的眼睛,活像两个行将干涸的水洼。他从来不肯跟人家谈他是怎么理解死亡的,可是在论古说今时,却总是拐弯抹角地暗示别人该怎么理解,劝人家圆梦,借助捕梦者去领悟死亡的真谛。有两句格言出自他的口。一句是:死亡与睡梦同姓,只是我们不知道它们姓什么;另一句是:人日有一死,此即为睡梦,睡梦乃死亡的预习,死亡乃睡梦的姐妹,但是兄弟同姐妹的亲近程度各各不一。有一回他决定让大家看看死神是怎么行动的,便用一个信奉基督教的军事首长作为实例,这人叫阿勃拉姆。勃朗科维奇十,他在瓦拉几亚打仗,那个地方,据魔鬼说,每个人生下来时都是诗人,长大后都是贼,死后都是吸血僵尸。有段时间,贾比尔。伊本。阿克萨尼曾当过毛拉苏丹陵墓的守墓人,有位参观者曾作过有关当时情形的记录:“守墓人关上了拱墓,漆黑的墓穴内回响着沉重的铁锁碰撞声。他和我一样动作迟缓,神情怠情,他在近旁的一块石头上坐了下来,双眼闭合。当我以为他欲在黑暗中沉沉睡去时,守墓人突然抬手指着一只在拱顶柱廊下飞舞的飞螨对我道:”’您瞧,‘他口吻极为平静地说,’那飞虫在白柱廊的下方飞动,离我们很远,我们只在它飞动时才看得见它。假如我们把拱穹视作天空,那它就是一只在远处云层中飞翔的鸟儿。在这只飞螨的眼里,拱顶不啻天空,只有我们才知道它弄错了。而它根本不明白这一点。它甚至还不知晓我们的存在。所以,你得试着传话给它,跟它说上几句,随便说什么都行,但得让它听明白。你能肯定它会听明白吗?‘“’我不知道,你行吗?‘”’我能行,‘这位守墓老人平静地回答。
“说完,他用双手把飞螨拍死,再摊开手掌让我看上面已被拍烂的飞螨。他接着说:”‘你想它是不是明白我的话了?’“‘你也可用同样的方法表明你对一支蜡烛的作用,只消用你的两根手指把烛花剪灭就行,’我这样对他说。
“‘当然,假如蜡烛会死亡的话……现在,有关飞螨的事情我们全都明白了,但设想一下,还有另外一个人知道的跟我们一样多。那人知道我们的空间怎么会、什么原因、为什么是有限的,还知道什么是我们眼睛里的无限的天空,那人无法靠近我们向我们传递信息,唯一能让我们知道其存在的办法是令我们死亡。那人的衣服是我们的食物,他把我们的死亡视作与我们沟通的一种语言和手段那人可用置我们于死地这一办法,给我们提供他存在的信息……’”守墓人的话没说完,我已经在想:假如他的话不过是经验之谈或是从书上看来的东西,那就不值得我牢记在心。不过,要是他确有独特的视角和比我们高明得多的见解,那可如何是好?“
贾比尔。伊本。阿克萨尼一度是个流浪汉。他携带着一只用自乌龟壳做成的乐器在小亚细亚的农村串街走巷,或演唱,或用向空中射箭的方式给人算命,或偷窃,或乞讨,每个礼拜他可讨得两筛子面粉……他仿佛在等待着他的死日。有一天,他确定他的死日已到,便请求一个农夫将其一头枣红色母牛于某时某刻牵至某地一用,为此他付给那农夫一笔酬金,并告诉他,所去的地方十分荒僻,已整整一年未见人迹。那农夫答应了,把牛牵到了那里。牛一见伊本。阿克萨尼,立刻用双角把他挑了个对穿。他当即倒地死去。他死得很轻快,像是睡着了一样,就在他断气的一刹那,他身下出现了他的影子。他的影子也许是出来迎接他的肉身的。他一死,那把用自乌龟壳做成的诗琴就在当天恢复原形,变作活生生的乌龟,游人黑海,不复可见。诗琴演唱者们都说贾比尔。伊本。阿克萨尼一旦回魂,他的乌龟又将变作乐器,而这件乐器将替代他的影子。
他葬于内雷特瓦河畔的特诺沃,直到今天人们还把那个墓地称作“魔鬼之墓”。一年后,一名住在内雷特瓦河畔的基督徒—一他与贾比尔。伊本。阿克萨尼很熟—一为生意上的事来到了萨洛尼卡。他走进一家店堂欲买一把只有两根叉齿的餐叉,用这样的餐叉可以一次叉住两种肉—一猪肉和牛肉—一可以同时送入口中。当店主过来为他拿餐叉时,这名基督徒一下子认出了他就是贾比尔。伊本‘阿克萨尼,基督徒大惑不解地问他:一年前他就葬在特诺沃了,怎么现在会在萨洛尼卡现身?
“我的朋友,”贾比尔。伊本。阿克萨尼道,“我确实死了,但由于安拉拒绝收容我,故我有了来生,我的生命又从这儿开始了,我这儿的货物应有尽有,但千万别向我买秤,因为我无权过秤。所以,我只出售军刀、餐刀、餐叉、工具等所有不需过秤的东西。我已在此定居,但每年第十一个礼拜五,我得返回我的墓穴。随便你想买什么东西,我都可以让你赊帐,但你得立下字据,保证在规定的日期内付帐……”
住在内雷特瓦河畔的基督徒接受了这一条件,尽管这天所有的烟斗只有咝咝的声响,而不会冒烟。他答应第十一个礼拜五一过就支付到期的欠帐。他将一根黑棍子的棍梢磨得跟麦芒一般尖利,然后,带上他所有买下的商品回家。在回内雷特瓦河畔的路上,他遭到了一头体形巨大的野猪的攻击,全仗那根棍子,他才顶住了野猪的进攻,但那畜生还是咬下了他腰间的一段蓝色腰带。到了第十一个礼拜五,他带了一支手枪和一把从萨洛尼卡买来的叉子,打开了“魔鬼之墓”,发现墓穴里面有两个人。其中一个朝天仰卧,正抽着一个长长的烟斗,另一个侧身而卧,默然无语。正当他用手枪指向他们时,抽烟斗的那个朝他脸上喷出一口烟道:“我是尼康。谢瓦斯特十,你不欠我什么,因为我葬在多瑙河畔。”说完,人立即消失了,而他的烟斗还留在墓穴内。与此同时,另一个朝他转过脸来,他一眼认出那人就是贾比尔。伊本。阿克萨尼,后者用责备的口气道:“嘿,我的朋友!我本可在萨洛尼卡把你杀死,但我不愿这么做,我帮了你的忙。现在你竟敢杀我,以真主的名义……”
说到此,贾比尔。伊本。阿克萨尼脸露微笑,那基督徒猛地发现了他嘴里有一截蓝色的腰带……那基督徒大吃一惊,举枪朝他射击。贾比尔。伊本。阿克萨尼欲用手挡住子弹,可惜太迟了。他大吼一声后断了气,墓穴内鲜血满地。
回到家后,内雷特瓦河畔的基督徒放好了手枪,却再也找不到那把两根叉齿的餐叉,原来,在他朝贾比尔。伊本。阿克萨尼开枪的当儿,后者已将那把餐叉偷走了……
据另一个传说称,贾比尔。伊本。阿克萨尼并没有死。1699年的一天早晨,他在君士坦丁堡把一张月桂叶放进盛满浴水的澡盆,然后把头伸进水里,想洗洗他的额发。他在水里浸了没几秒钟,当他把头从水中抬起,吸了一口气,站直身子时,他发现君士坦丁堡已影踪全无,他在其间洗发的那个世界也已影踪全无,他正置身在伊斯坦布尔的一家名叫“金斯敦”的高级宾馆内,时间是耶稣诞生后的第1982年,他有一个妻子,一个孩子,一张比利时公民的护照,他操法语,然而在F.py——Vest&SOil,corrella,Carh的浴缸底上却有一片湿漉漉的月桂叶。
阿勒。拜克里。斯巴尼亚德(十一世纪)有关哈扎尔大论辩这一历史事件的最主要的阿拉伯编年史作者。叙述哈扎尔大论辩的文章,除了阿勒。拜克里的文本外,还有两篇文章保存了下来,更确切地说,这是两篇论及他们改信宗教的文章,但因文章一部分已遗佚,所以无从知道哈扎尔人皈依的是犹太教、基督教还是伊斯兰教。《绿牧场》的作者麦斯欧迪认为,哈扎尔人在八世纪末放弃了他们自己的宗教,那时,大量的犹太人被拜占庭人和哈里发驱赶到哈扎尔,哈扎尔人接纳了那些犹太人。哈扎尔大论辩的第三位编年史作者可能是伊本。阿勒。阿迪尔。在他的原文中已找不到他的有关论据,但迪马斯基转述了他的论据。然而,最为可靠的编年史作者当数阿勒。拜克里。斯巴尼亚德,他提供了有关哈扎尔大论辩最为翔实的细节,他认为哈扎尔人在731 年以及与哈里发交战之后,与阿拉伯人签订了和约,并接受了伊斯兰教。事实上,阿拉伯编年史作者伊本。鲁斯塔和伊本。法德朗曾提到过哈扎尔王国内的许多清真寺。他们曾提及一个“双重王国”,大意是哈扎尔王国同时信奉伊斯兰教和另一种宗教——可汗信奉伊斯兰教,而哈扎尔国王则信仰犹太教。根据阿勒。拜克里。斯巴尼亚德的考证,哈扎尔人后来改信了基督教。763 年哈扎尔大论辩结束后,即可汗撒勃里埃耳。奥巴迪亚统治时期,哈扎尔人可能选择了犹太教,因为伊斯兰教使者未出席大论辩,他在赴会途中被人毒死。
第 25 章 绿书——伊斯兰教关于哈扎尔问题的史料-1 (2)
但是据达乌勃马奴斯一说,阿勒。拜克里。斯巴尼亚德认为,哈扎尔人第一次改宗信仰,皈依的是伊斯兰教,这是他们最重要的也是唯一的最后的决定。他写道,《圣书》由层叠形式构成,第一个伊玛目的话可资证明:“在天神所赐的这本书里,没有一句话是不经过我亲手抄录而直接从天而降的,抄录时没有一句话是不经我高声复述的。每句话都有八种不同的领悟方法:字面含义和心理含义,前一句可改变后一句的含义,后一句又可改变再后一句的含义,还有秘密含义、双重含义、特殊含义和一般含义。”一名叫扎卡里阿。拉兹的医生指出,阿勒。拜克里。斯巴尼亚德认为可将伊斯兰教、基督教和犹太教这三种宗教视作《圣书》三个层面的含义。事实上,每个民族从《圣书》中选取了与之最相适应的含义,并以此来显示其真正的特性。此书层叠结构的第一层,每一个人不管他信仰什么宗教,都可明白其中文字的含义。第二层即暗喻层,只有饱学之士方能领悟,是基督教教理的启示,它涵盖现时,亦是此书欲表达的声音(话语)。第三层统括了神秘玄奥的内容,可谓《圣书》具犹太含义的一层。第四层即预言层,是伊斯兰教接纳人教的深奥含义,亦是《圣书》的精神所在,是最最深奥的一层。哈扎尔人首先接受了《圣书》的最深奥一层含义,继而又兼收并蓄其他几层含义,他们的行为表明了改宗伊斯兰教于他们最为合适。事实上他们也从未脱离过伊斯兰教,尽管他们间或接触过基督教和犹太教。
伊本。阿勒‘阿迪尔的注文再次证明这一事实:哈扎尔王国消亡前,其最后一位可汗重又接受了他一开始皈依的伊斯兰教。
阿勒。拜克里。斯巴尼亚德的文章是用精练、讲究的阿拉伯文撰写而成,实属完美无缺的语言,然而,在他生命的暮年,他的文风发生了变化,这一变化始自他六十七岁那年,当时,他已完全谢顶,手脚也不再灵便,唯有一双眼睛依然炯亮有神,一如两条蓝色的小鱼。一天夜晚,他梦见一个女人在敲门。借助月色,他依稀看见那女人的脸上抹着少女常搽的鱼粉。当他迎上去欲请她进门时,发现那女人不是站在门前,而是坐在地上敲门的。尽管她席地而坐,但她还是跟他站着一般高。当她起身—一用了相当长的时间—一站直时,她那硕大无比的身躯吓得阿勒。拜克里。斯巴尼亚德从梦中惊醒,但他醒后人已不在刚才做梦的那张睡床上,而置身于悬在水面之上的一个笼子里。他又变成一个二十岁的小伙子,一头长长的卷发,未蓄浓浓的胡子,这胡子使他不由自主地想起,他曾用自己的胡子蘸葡萄酒刷洗过一个姑娘的乳房。他对阿拉伯语一窍不通,但他能流利地用一种连他自己都不懂的语言与笼子的看守交谈,他的话只有那名看守听得懂。其实,阿勒。拜克里。斯巴尼亚德不再懂得任何语言,那只是他梦醒之前的回忆。笼子挂在一棵大树上,下面是河水,涨潮时,只有他的脑袋露出水面,潮退时,他可俯身抓起一只螃蟹或乌龟。海水退潮,河水变清,他可用河里的淡水洗去他皮肤上的盐渍。他用牙齿在蟹壳上或龟背上噬出连他自己都看不懂的字,随后,将螃蟹和乌龟放人水中,向外界送出不为他所知的信息。退潮时,他也从抓到的乌龟背上看到过一些文字信息,他认真地读着,但对其含义一窍不通……
阿捷赫(九世纪初)据伊斯兰教的传说,哈扎尔可汗宫中有他一个名叫阿捷赫的女性亲属,以美艳著称……此外,她还作诗,不过有据可考确实出于她手笔的仅一句格言。这句格言为:“两个‘是’之间的差别也许大于‘是’与‘非’之间的差别。”其余只是后人推断为她所作。
有人认为,她的诗作或者她参与撰写的文章有许多至今保存在阿拉伯人所译的典籍中,她那些涉及哈扎尔大论辩的诗歌引起了研究这个民族改宗新教时期的历史的史学家们特别浓厚的兴趣。根据某些人的看法,这本是一些情诗,是后人在编纂那个时期的编年史时将它们作为上文提及的大论辩的论据的。不管怎么说,阿捷赫以巨大的热情介入了这场论辩,力挫了参与这场论辩的犹太教和基督教的使者,帮助了伊斯兰教的代表德拉比。伊本。科勒《,最终同她的主子——哈扎尔可汗一起,改宗伊斯兰教。那个参与论辩的希腊人发觉他败局已定,便串通犹太教使者,决定把阿捷赫公主交付两座地狱的主宰——犹太教地狱的彼列和基督教地狱的撒旦去发落。阿捷赫为了逃避这样的结局,自愿下第三座地狱——伊斯兰教的地狱,投靠易卜劣厮。然而易卜劣厮无法彻底推翻彼列和撒旦的判决,只得剥夺了阿捷赫的性别,判处她除“库”这个字外,忘却自己所有的诗作和语言,在这种情况下赐予她永生……就这样,阿捷赫得以长生不死,可以一而再再而三地重拾自己曾经讲过的任何一句话,曾经有过的任何一个想法,而且从从容容,无需匆忙,因为一旦长生,对于时间的感觉就迟钝了,迟也罢,早也罢,无所谓。至于爱情她只能在梦中享用。于是阿捷赫公主便毫无保留地把自己奉献给了捕梦者教派,该教派的神职人员按《圣书》中所提及的天庭的神品建立了一套尘世的教阶体制。阿捷赫和这个教派的成员都有本领把信件、自己的和别人的思想,甚至物品输入他人的梦。阿捷赫公主能进入比她年轻一千岁的人的梦中,把任何东西送到在梦中同她相会的人手里,东西决不会在途中遗失,其安全可靠不亚于急使骑着喂过葡萄酒的快马所送的信,只是更加迅疾得多……不妨谈一件阿捷赫公主的事。有一天,她把她寝宫的钥匙放进嘴里,侧耳倾听,隔了一会,她听见一阵乐声和一个年轻女子微弱的声音,那声音说了下面这番话:“在人的生活中,行为就像菜肴,思维和感情则像佐料。谁要是在甜樱桃上撒盐或者在奶油蛋糕上浇醋,那么这人就要倒霉了……”
话音刚落,钥匙就从公主嘴中不翼而飞,据说,她懂得易物的法术。钥匙给了年轻女子正与之讲话的那个人,而作为交换,公主阿捷赫得到了这些话……
达乌勃马奴斯一赌神罚咒地说,在他那个时代阿捷赫公主还在世,十七世纪,有个诗琴演奏者,是个名叫马苏迪《的安那托利亚的土耳其人,曾经遇见过她,还同她谈过话。这人学会了捕梦的本事,还拥有《哈扎尔百科全书》或者说《哈扎尔辞典》的阿拉伯文手抄本,不过他在遇见阿捷赫公主时尚未读完辞典的全部条目,所以当阿捷赫公主发出“库”这个音时,他不懂得是什么意思。这个字见诸《哈扎尔辞典》,意为某种水果,要是马苏迪知道这个字的话,便能猜出在他面前的是谁了,此后也就无需为掌握他所企盼的法术而花去那么多的心血和精力;不幸的公主能教会他更得心应手地运用捕梦之术,远胜任何一本辞典。可是他没有认出公主,不知道她的真正价值,就这样与他最珍贵的猎物失之交臂。正因为如此,据一个传说讲,连被马苏迪充作坐骑的骆驼都瞧不起马苏迪,朝他的眼睛啐唾沫。
指法此词指在演奏乐曲时手指在乐器上触及的最佳位置。十七世纪小亚细亚诗琴演奏者中,马苏迪。尤素福的指法最为出色。“魔鬼的指法”意为难度最大的指法。摩尔人爱用“魔鬼的指法”这一由西班牙人发明的指法。
这种指法只在改编成吉他演奏曲的曲调中使用。众所周知,魔鬼是用第十一只手指演奏的,另有一种传说是:魔鬼还能用尾巴演奏。还有一些说法认为,“魔鬼的指法”原义与上述意思风马牛不相及,其真实的含义旨在表明炼金术的每一个操作顺序,还有就是用怎样的方法在果园里栽种果树,才能使人们从初春到深秋一直可以摘采累累的鲜果。“魔鬼的指法”只是到了后来才被转用于音乐上的,那是一些贤人智者将前人的智慧用作他途的结果。
巴索拉残篇一个阿拉伯文文本之名,源自十八世纪的一个抄本。有人猜测此系约翰尼‘达乌勃马奴斯一版《哈扎尔辞典》的部分内容。这部名为《哈扎尔辞典》的书籍于1691年在普鲁士出版后不久便被销毁,因此这一猜测无法证实,同样也无法知道这一残篇在《哈扎尔辞典》中的确切位置。所幸的是残篇内容还保留着:“一如你的灵魂深藏于你的肉体,第三位天神阿丹。鲁阿尼将宇宙万物深藏于他的灵魂之中。在1689年,阿丹。鲁阿尼身处下行之途,已临近太阴之道和太阳之道的交合点,此为魔鬼阿里曼的所在地,这便是我们不追逼你们这些捕梦者一的原因,并非我们不能,而是我们不为,追随阿丹。鲁阿尼的充满想像的释梦者们,欲用书籍的形式再造他的肉身。但在二十世纪末,当他处于上行途中,他的梦幻之国将向造物主靠拢,那时,我们将不得不把你们杀死,你们从别人的梦里找来有关阿丹。鲁阿尼的零星的片段,欲将这些片段组合为一本由其肉身做成的书,存留于世。我们不能容忍这本肉身之书变成一个王国。但你们别以为只有我们这些无足轻重的魔鬼对阿丹。鲁阿尼格外留意。你们至多只能造出他的一小截指尖或他腰间的一颗痣。我们的存在就是为了阻止他的一小截指尖或他腰间的一颗痣的重现。其他魔鬼看管另一些人,那些人试图将他身体的其他部分组合起来。你们别抱幻想了,他巨大的身躯中最重要的组成部分是梦的王国,你们中间尚未有人触及过这一王国呢。拼读阿丹。鲁阿尼的工作才刚刚开了头。能代表他肉身的书还在人的梦里。再说,他肉身的一部分在死人的梦里沉睡。一如枯井汲水,你是无法从中获取欲求之物的。”
第 26 章 绿书——伊斯兰教关于哈扎尔问题的史料-1 (3)
哈德拉奇、阿布。伊本剥夺阿捷赫“公主性别的魔鬼,住在地狱,位于大阴之道和太阳之道的交合点上……他写诗,并摘录了他自己写自己的诗句:阿比西尼亚人、希腊人、土耳其人,还有斯拉夫人,在那些人家里的时光,只要挨近他们的女人我就如癫似狂……
阿布。伊本‘哈德拉奇的诗由一名叫阿勒。马兹鲁巴尼的人专门收集,此人广为收集的魔鬼诗在十七世纪被编成一本诗集。
可汗哈扎尔执政者,这个称谓源自鞑靼的“汗”意为“王”。据伊本。法特朗考证,哈扎尔人将历代哈扎尔可汗葬于河流的水下。可汗与平肩王分享权力,但可汗处于优越地位,他被奉为首脑。通常可汗大都出身于古老的土耳其望族,而他的平肩王,即国王,或称作别伊,则起于平民,也就是说是哈扎尔人。有一件九世纪的证据(见诸亚库比的著述)称,早在六世纪可汗就跟他的总督哈里发共同执政。
阿勒。伊斯塔克里对哈扎尔人中的这位可汗的论述最具权威性。这部成于回历320 年(公元932 年)的著述如是说:“说到哈扎尔人的政治及其统治艺术,须知他们有一位被称作哈扎尔可汗的执政者。虽说他的等级、尊荣胜过国王,但他却是由国王选定的(由国王赐他可汗这一封号)。一俟选定,即用一条丝巾勒住他脖子,直到他要窒息时,方有人问他:”你欲执政多久?‘他会答称:“一直到某某年。’要是他在那个年份到来之前驾崩,那便无事,否则那年份一过,他就会被处死。他虽无权颁布命令及禁令,却备受敬仰,人们见到他都下跪。可汗往往是从既无权势又无钱财的贵人中选出的。每当甄选之日来临,无人会留意候选人钱财的多寡。有人曾言之凿凿地说,他曾见过一个在街上卖面包的年轻人,可汗驾崩后,有人认为可汗之尊非那后生莫属。”
可汗的平肩王一般都是英勇无匹的战士。有一回哈扎尔又打了一场胜仗,平肩王从敌人那里虏获了一只叫作枭的鸟,这鸟能以叫声向人们指引饮用水的源泉。自从得到这件战利品后,敌寇便时时来犯。从此时间的流逝变得异常缓慢,他们衰老的速度一年等于过去的七年,他们不得不改变他们的三月等分历,即阳月、阴月和无月月。女人的妊娠期为二十天。一个夏季他们可收获九次,接下去是九个连续不断的冬季,其时正好享用夏季收获的果实。他们每天睡觉休息五次,准备十五次餐食,并用十五次正餐。无月之夜的牛奶不会发酸变质,但无月之夜异常漫长,以致黎明时,他们已忘记了外面的大路小道,也认不出以前的熟人。他们中有的长大成人,有的已经老迈。他们明白待下个夜来到时,同代人不会再相逢重聚。捕梦者在越来越高的地方书写文字,他们历尽千辛万苦,脚尖才勉强触及峰顶。书籍日渐匿乏,于是他们开始在山坡上写下文字。河水以难以置信的慢速汇入大海。有一天晚上,当马群在月光下奔驰之际,天使托梦给可汗,跟他说:“创世主看重的是你的意愿,而不是你的举止。”
于是可汗询问捕梦者,这个梦主吉还是主凶,哈扎尔国灾祸迭起的原因何在。捕梦者称有个伟人要来,所以时光放慢速度,跟那个伟人同步。可汗对此说不以为然:“不对,原因在于我们变得渺小了,灾祸由此而起。”
打从这次圆梦后,可汗便同哈扎尔的教士和捕梦者疏远了。他吩咐延请一名犹太人,一名阿拉伯人,一名希腊人来他宫中替他释梦。可汗决定,谁的解释最正确,他就带领子民改信谁的宗教。当三教唇枪舌剑地在可汗宫中论辩时,可汗认为阿拉伯人法拉比。伊本。科勒《的论据无不掷地作金石声。于是可汗问他道:“是什么照亮了我们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紧闭着眼睛所做的梦?是对已经不再存在的昨天白昼的光的追忆,还是我们从明天的白昼那里取得的未来的光,虽然天还没有亮?”
法拉比。伊本。科勒的回答使可汗龙心大悦。他回答说:“这在两种假设下都是不存在的,因此无所谓哪种假设正确,由此可以认为问题本身也是不存在的。”
那位携同其子民改奉伊斯兰教的可汗的名字未能留传下来。我们只知道他被安葬在“浓”(阿拉伯字母,状似半月)这个符号下面。异教的史料说,在他脱去靴子,洗过脚,走进清真寺前,他的名字本叫卡奇勃。可是当他作完祈祷,走出清真寺来到阳光底下时,他再也没找到他本来的名字和靴子。
哈扎尔。阿拉伯文:哈扎腊:汉文:苦撒。源自土耳其的一个民族之名。此名源于土耳其文qazmak(流浪、迁徙)或“qllZ”(一座山的北坡、冰川)。还有一种“阿克——哈扎尔人”的称谓,意即白哈扎尔人。按依士塔克里的说法,这是为了区别于黑哈扎尔人(喀达——哈扎尔人)所用的名称。从552 年始,哈扎尔人可能属于西土耳其帝国统治的臣民,他们大概也加入了西土耳其第一个可汗出征波斯要塞的行列。到了六世纪,北高加索地区落入萨比尔人之手(萨比尔人为匈奴两大部落之一人据十世纪的一名文书马苏迪记,当时土耳其人以“萨比尔人”来称呼哈扎尔人,无人知晓这两者是否指同一民族。很可能存在着两种哈扎尔人,一如可汗之外还有国王与他同时存在。白哈扎尔人和黑哈扎尔人也可能另有其意:阿拉伯文“哈扎腊”,意即白鸟和黑鸟,由此推测,自哈扎尔人可能代表白昼,而黑哈扎尔人则代表黑夜。总之,在有文字记载的史料中,哈扎尔人初期曾征服过一个叫做“温达尔”的强悍的北方部落(见Hudu al lain“世界地域”)。这个部落的名字与希腊人指称保加利亚人时所用的“温维吾尔人”相关。所以,哈扎尔人一开始在高加索地区发动的征战可能是以保加利亚人和阿拉伯人为对象的。据伊斯兰史料记述,阿拉伯人和哈扎尔人之间的第一次战争爆发于642 年,地点在高加索地区。653年在巴朗贾尔附近的一次战斗中,因阿拉伯军队的统帅被杀致使战争暂息。据文书马苏迪记述,战前他们的首都是巴朗贾尔,后几经徙移,先迁到萨芒达尔,后定都阿蒂尔。阿拉伯一哈扎尔第二次战争始于772 年,或更早些,此战在773 年以哈扎尔人的战败而告结束。这是在穆罕穆德。迈尔万统治时期,当时的可汗已皈依伊斯兰教。伊德里斯时期的一张阿拉伯人绘制的地图上,证实了哈扎尔国的位置在伏尔加河下游和顿河下游之间的地区,包括萨盖尔和阿蒂尔两地。依士塔克里提到过从哈扎尔国到赫尔松有一条沙漠商队之路,有人也称这是_条从赫尔松通往伏尔加河的“王家之道”。
据伊斯兰史籍记载,哈扎尔人以耕种为生,亦是捕鱼的能手。他们的国土内有一个大河谷,每到冬季,河水上涨,河谷上方便形成一个湖,他们从湖里捕起肥壮的大鱼,用鱼身上的油脂将鱼烹熟。春天河水退尽时,他们便在河谷里播下麦种。大鱼油脂丰富,小麦长势良好。哈扎尔人在同一片土地上每年可有两次满意的收获。他们还有办法让牡蜊在树上生长。他们用石块将树枝的一头固定在海底,两年后,树上便长出足够他们食用的牡蜊,到了第三年,他们松开树枝,于是,大量美味的牡蜊由树枝带出海面。一条有两个名字的河从哈扎尔王国当中穿流而过,同一条河有两股水流,一股由东向西,另一股由西向东。这条河的两个名字与哈扎尔历法的两个年份相对应。这是因为哈扎尔人认为四季代表着两个年份,而不是一年的时间。这两个年份的时间逆向流逝,一如那条河的两股水流。这两个年份像洗纸牌一般将时日和季节混在一起,故而冬季的日子和春季的日子混在了一块,夏季的日子又和秋季的日子合二为一。还有,这两个年份中的其中一个年份是从将来算到过去,另一个年份由过去算到将来。
哈扎尔人将他们一生中做过的重要的事情铭刻在一根棍子上,不过,这些形似动物的铭文表达的是他们的情绪和心境,而非具体的历史事件。棍子上出现的次数最多的动物形象,日后将是其主人的坟墓形状。这便是为什么哈扎尔人墓地上有各种动物形象的原因所在,有老虎、飞鸟、骆驼、豺或鱼、蛋、山羊等。
第 27 章 绿书——伊斯兰教关于哈扎尔问题的史料-1 (4)
哈扎尔人认为,一条生活在里海黑暗的海底深处的鱼,是没有眼睛的,但它身体会像钟一样有节奏地摆动,此乃世上唯一最准确的计时。根据哈扎尔人的传说,万物被创造出来之始,包括过去和将来、各种事件、各种事物,皆在燃烧着的时间长河中融化,过去的和未来的有生命的东西交融混合,一如肥皂浸在水里。这时,所有有生命的受造物可创造出任何其它的受造物。他们这种大逆不道的观点引致了这样一个后果:哈扎尔的盐神只允许他们创造他们自己形象的受造物,从而限制了他们心血来潮的念头。盐神将过去从将来中分离开来,继而将其权力放在现时。这样,他便可在将来散步的同时浏览过去,一切事物都在他的监视之下。他从他自身开始创造天地万物,随后再吞进肚内,反刍一切陈旧的东西,旨在吐出一个年轻的世界。不同人种的命运及所有民族的文字记载皆铭刻于宇宙之中,每一颗星辰代表着一个归宿,代表着一种语言和一个民族的生命起源。宇宙是一种具体的、看得见的永恒,不同人种的命运宛若星辰在宇宙之中闪烁发光。
哈扎尔人能够辨识各种颜色,一如辨读乐谱和数字。当他们进入清真寺或教堂,看见里面的壁画或圣像时,他们会拼读或吟唱画所表现的内容……
哈扎尔人是通过空间而非时间来想像未来的。他们在建造庙宇之前得先精确地选好位置。第三天神阿丹。鲁阿尼的画像——哈扎尔公主及其宗派的象征——是他们相互沟通的标识物。在哈扎尔人那里,梦的演示者可以互换,哈扎尔人也可跟随他们从一个村落到另一个村落。阿捷赫一公主宗派的司锋们循着那些梦的演示者的足迹寻访,通过对一个又一个梦的采集,写下了他们的传记,一如撰写圣徒传记或先知传记,将他们的事迹及死因—一录于纸上。哈扎尔可汗对“捕梦者十”既讨厌又担心,但又奈何不了他们。那些捕梦者始终身带一片他们称之“库”(月)的叶子,这种叶子来自他们秘密种植的某种植物。若将这片叶子放在一块撕破的薄纱上或伤口上,薄纱的撕破处和伤口便立即消失。
哈扎尔王国的结构非常复杂,其国民分为两大类:一类是在下风处出生的(哈扎尔本土人),另一类是迎风出生的,即从别国移民到哈扎尔王国的,诸如希腊人、犹太人、撒拉逊人或俄罗斯人等。哈扎尔本土人占极大多数,从其他国度移居而来的人被视作少数民族。而在王国内的行政区划上并无少数民族和主要民族之分。整个国家由不同的省份组成。那些由犹太人、希腊人或阿拉伯人居住的省分别用犹太名、希腊名或阿拉伯名来命名。而哈扎尔本土人居住的省——占国家大部分地区——一却没用哈扎尔名来命名。只有一个省是例外,即以哈扎尔本身的名字命名的省——一哈扎尔省。譬如,在北部,有人杜撰出一个民族,这个民族不叫哈扎尔,而且还用其他的名字来指称它所用的语言及它所居住的省份。大量的哈扎尔人觉得他们在王国中地位低下,境遇不佳,故纷纷放弃和否认他们原来出身、语言、宗教和习俗,自称是希腊人或阿拉伯人,以期他们的生存条件得到改善。在哈扎尔王国的西部,有一小部分来自拜占庭的希腊人和犹太人定居。只有那个省以犹太人居多(被希腊王国流放的犹太人)。基督徒所居住的另一个省的情况也大致相同,那儿的哈扎尔人被视作非基督徒。哈扎尔人与希腊及犹太移民之间的军事力量对比是五比一,哈扎尔人占优。不过,这一数据是由较为独特的人口统计方法计算出的:统计时,从不计算总人口数字,而是以省份为计算单位。
每个省驻宫廷的代表不是按该省人数多寡而定,而是按省份的名称决定的,也就是说,宫廷内非哈扎尔人的代表占大多数,而实际上这个王国大部分的臣民为哈扎尔人。上述这种情况,可以说是对非哈扎尔代表盲目认可和顺从的结果。那些人没有以哈扎尔人来称呼自己,这一带有某种自荐性质的要求,是他们得以进入宫廷的第一步。接下来的步骤是不失时机地对哈扎尔人进行刻毒的抨击,置哈扎尔人的利益于不顾,而一味地为希腊人、犹太人、土库曼人、阿拉伯人或哥特人争得好处。当时的情形实在难以让人作个明白的解释。九世纪有个阿拉伯编年史作者曾作过这样的记述:“最近,有个与我年纪相仿的哈扎尔人对我说了些奇怪难懂的话:”迄今为止,我们哈扎尔人只到达我们未来的一部分,这是最为艰难、最难理解、最难征服的一部分,以致我们只能间接地谈论我们的未来,一如狂风刮过,池塘水面上未来的碎屑及坠落物——一它们早已陈旧发霉——渐渐地铺开,并盖没我们的双脚。我们处在未来最严酷的部分,那是一个使用得老迈、停滞的未来,在这种总体分割中,在这种对未来的掠夺中,我们不知道最美好的那部分会惠顾谁,那部分至今还无人接触过……‘“
当我们得知可汗不允许五十五岁以下的哈扎尔人触及国家的权力,便能理解上述的话语了。这是可汗针对哈扎尔人立下的规定,尽管他本人也是哈扎尔人。他认为他的国家里其他民族人口的数量还不多,故不会构成对其统治的威胁。根据哈扎尔宫廷的新规定,由与可汗同龄的哈扎尔人或一个外国人空缺出来的行政职位,将不再授予五十五岁以下的哈扎尔人。这样一来,若干年后,即便哈扎尔人到了合法任职年龄(五十五岁),所有重要的官职早被非哈扎尔人瓜分一空,或者说届时重要的行政职务已各有其主,而剩下的那些无足轻重的行政空缺,哈扎尔人也不屑接受。
在哈扎尔京都伊蒂尔,倘若有两个人相遇(即便互不相识),他们可以像互换帽子一般交换各自的名字和未来,相互转换角色之后继续生活下去。不管这种交换名字和未来、相互转换生活角色的习俗有多频繁,哈扎尔人在他们的国度里始终占据了总人口的大多数。
哈扎尔京都是位于哈扎尔王国中心的战略要地,那儿居住着大量的哈扎尔人,他们的酬饷和饰品是按照当地居民人口平均分配的,非哈扎尔人诸如希腊人、哥特人、阿拉伯人、犹太人及俄罗斯人等也得到同等数量的饰品,尽管哈扎尔人口占大多数,但他们将他们自己的饰品和酬饷银两与非哈扎尔人平分共享。而在南部外省希腊人居住地,及西部犹太人居住地,还有波斯人、撒拉逊人等居住的东部地区,那儿的饰品只分授给非哈扎尔人的代表,那儿的哈扎尔人则分不到这些物品,原因是那些省份被视作非哈扎尔人省份,而实际上,那儿的哈扎尔人与其他民族的人数一样多。结果产生了这样一种现象:在哈扎尔王国中心,即京都的哈扎尔人与非哈扎尔人有福共享,而在其他地区的哈扎尔人则一无所有,别人连一个铜板都不会分给他们。
鉴于哈扎尔王国内哈扎尔人口最众,故义务兵役制的从军人数比例也以哈扎尔人为绝大多数,军队中长官的职位是以不同民族的人数比例分配的。士兵们常听到这样的话:只有在战斗中,所有的人都平等和睦一起生活,其他情况下就谈不上了。捍卫国家和统一、保护王国的使命主要由哈扎尔人来承担。
战争爆发期间,王国内的各种关系便会发生变化,其原因大家都明白。每每这种时候,哈扎尔人能获得较多的自由,人们注视他们的手势,庆祝他们获得的胜利,因为他们都是骁勇善战的士兵,他们擅长投掷梭标,还能用脚踢起马刀,然后双手同时舞刀劈杀。他们左手和右手一样灵活有力,他们从小就进行双手并用的战斗训练。而非哈扎尔人战事一起便纷纷投靠他们原来的国家:希腊人陪着拜占庭军队一起洗掠,并要求与他们的基督教国家结盟。阿拉伯人则站到了哈里发的麾下,波斯人忙于寻找未受割礼的同胞。战斗一结束,人们便忘却了一切,非哈扎尔人在敌人军旗下获得的军衔竟会被哈扎尔军队认可,而哈扎尔人无色面包的数量却因此减少了。
第 28 章 绿书——伊斯兰教关于哈扎尔问题的史料-1 (5)
着色面包可以说是哈扎尔人在他们国家里生活状况的写照。着色面包是哈扎尔人自己制作的,因为只有他们生活在产小麦的哈扎尔地区。在高加索山脉周围的贫瘠之地,人们都吃这种售价廉宜的着色面包。无色面包也是哈扎尔人制作的,但价格非常昂贵。哈扎尔人只能购买这种昂贵的无色面包,而无权作其他的选择。倘若一个哈扎尔人不遵守这一法律,去买着色面包,那么只消察看他的粪便就能发现这一违法行为。哈扎尔有一种特殊的海关检查部门,那里的工作人员会时不时地检查哈扎尔人的粪桶,违法者会受到惩罚。
可拉,法拉比。伊本(八世纪一九世纪)参加哈扎尔大论辩的伊斯兰教代表。有关他的文字记录很少,且前后矛盾。哈扎尔大论辩最重要的编年史作者阿勒。拜克里《从未提及他的名宇,有人认为他是为了尊重法拉比。伊本。可拉才这么做的,后者不喜欢别人当他的面读出某个人名宇,更不愿意别人提到他的名字。他认为一个没有名宇的世界更为明朗、更为清纯。一个相同的名字会掩盖住爱和恨、生与死。他曾多次开玩笑地说起他的这一想法的由来:有一次,当他正全神贯注地注视着一条鱼时,一只小飞虫撞人了他的眼睛。于是,他看到的是鱼吃下了那只小飞虫。有些说法认为,尽管法拉比。伊本‘可拉也受到过邀请,但他从未去过哈扎尔首都参加那次大论辩。据阿勒。拜克里的说法,参加大论辩的犹太使团可能派人用毒药或刀剑害死了他。另有一些史料则认为法拉比。伊本。可拉因途中耽搁,等他到达时,哈扎尔大论辩刚好结束。然而,大论辩的结果表明,确实有一名出色的伊斯兰教代表出席了在哈扎尔可汗的宫廷举行的大论辩。法拉比。伊本。可拉出现时,众人惊讶不已,有些人以为他早已死去,并已经开始考虑为他的丧宴准备指环了。法拉比。伊本。可拉跷起二郎腿,用他那双大得出奇的眼睛扫视了一下众人,说道:“很久以前,在我很小的时候,有一次,我坐在草地上,看见两只飞蝶在相互碰撞;各自身上五彩缤纷的粉末沾到了对方的翅膀上,随后它们继续振翅飞舞,而我也把这事忘得一千二净了。昨晚在路上,有个人将我错当成另一个人,他用刀向我袭来。在我继续赶路之前,我发现一些蝶粉,而不是鲜血从我脸上飘落……”
法拉比。伊本。可拉为伊斯兰教所阐述的一个主要论据已被记录下来。哈扎尔可汗向三种宗教的代表即犹太教代表、伊斯兰教代表和基督教代表出示了一枚硬币。这是枚三角形的硬币,一面是它的币值:五滴泪水(这是哈扎尔人所用的货币单位),硬币的另一面画着一个濒临死亡的人,他手握一束树枝给身旁的三个年轻人看。可汗问伊斯兰苦行僧、犹太教拉比及基督教教士这幅图到底有什么含义。据伊斯兰教史料称,基督教代表认为这是一个古老的希腊故事:奄奄一息的父亲告诉他的儿子们这样一个道理:团结就是力量,他给他们看一束树枝,旨在说明一束树枝难折,一根树枝易断。犹太教代表则认为树枝是人体四肢的象征,只有当它们共同发挥作用时,才能保护人的躯体。法拉比。伊本。可拉否定了上述两种解释。他认为三角形硬币是在地狱里铸造出来的,故他的对手们的解释不可能准确。他认为此画表现的是一名被判喝下毒药的杀人犯,此人已躺在灵柜台上。他面前是三个魔鬼:犹太火焚谷的恶魔之王亚司马提,伊斯兰火狱的邪神阿里曼及基督教地狱里的魔鬼撒旦。杀人犯手握三根小棒的含义是:倘若三个魔鬼为受害者复仇,杀人犯将难免一死,倘若三个魔鬼不再复仇,他便可保全性命。三角形硬币所传达的信息相当明了。地狱将它传达到人世,不啻对世人的警告。伊斯兰教,犹太教和基督教的三个魔鬼中没有一个是受害者的代表,受害者不复仇,杀人犯可免一死。最糟糕的情况莫过于哈扎尔人和他们的可汗不属于这三个世界中的任何一个。所以,你们没有任何防卫,任何人杀害你们都不必担心会受惩罚……
显然,法拉比。伊本。可拉试图以此法劝可汗相信,为了他本人及他的臣民,放弃他们原来的信仰,皈依三大宗教的其中一种,是他义不容辞的责任,三大宗教的使者中,谁的解释最有见地,谁的回答最正确,他便可选择那人所代表的宗教。可汗觉得法拉比。伊本。可拉的阐释最有说服力,遂同意了他的观点。就这样,他选择了伊斯兰教教义,并解下腰带,向安拉作祷告。
据伊斯兰史料的说法,法拉比。伊本‘可拉没有参加大论辩,甚至连哈扎尔宫廷都没到过,原因是他在旅途中已被人用毒药害死,这一说法援引了法拉比。伊本。可拉传记的某个文本中的一些内容。其实,传记认为他的一生已经载入一本书里,那是根据长久以来口头流传的有关他的故事改编成书的。传记作者读过什千零一夜》,一千零二个故事是相同的。但他从未在书中找到有关法拉比。伊本。可拉生平的线索。他骑在一匹骏马的背上,骏马飞奔,一双马耳像鸟一般飞翔,而它背上的主人却纹丝不动。撒马拉的哈里发派他前往哈扎尔首都伊蒂尔,去劝说哈扎尔可汗站到伊斯兰教一边来。法拉比。伊本。可拉开始为其使命作准备。他甚至弄到了一部哈扎尔阿捷赫公主的诗集。他发现其中有首诗叙述的内容就是他一直在查考的一个真实的故事,于是,他把所有精力都用于改编这首诗。诗中最使他感到惊奇的是,全诗叙述的是一个女人的故事,而根本不是一个男人的故事。诗中所有的辞句都与主人公相吻合,最特别的是用“学校”这个词来称呼哈扎尔宫廷。法拉比。伊本。可拉将诗译成阿拉伯文,他把真实看作是某种不知其名的东西。下面是他的译文:女游客和学校女游客拥有一本护照,不论东方还是西方的国度对此护照都格外重视。这种护照也使东西方两地的国家产生了怀疑。女游客投下了一左一右两个影子。长途旅行之后,她得在小径纵横交错的森林中寻找那所著名的小学,以参加她人生中最为重要的考试。她的肚脐犹如一只新鲜的面包,漫长的旅途需花去数年的时光。她终于来到了森林边缘,她在那儿遇见了两个男人,于是就向他们问路。他们回答说他们知道去学校的路该怎么走,接着两人倚着长刀默默地打量她。最后,其中一人开口道:笔直朝前走,到第一个十字路口向左拐,然后再向左拐一次就是学校。女游客谢过他们之后,终于松了口气,因为那两人没查看她的身份证件。不然的话,他们定会怀疑她是个外国女人,而且还会猜度她的内心所思。她继续上路,在第一条小径相交处向左拐,然后又向左拐了一次,她想,只要顺着他们指的方向走下去,找到学校是毫不费力的。然而,到了第二条小径的尽头,除了一个池塘外,根本没有什么学校。池塘边站着两个佩着长刀的男人。他们面带微笑地请她原谅:“刚才我们指错了路。走到第一个十字路口应该向右拐,然后再向右拐一次就是学校了。但我们得先弄清你的真实意图,我们得弄清你是真的不认识学校呢,还是假装不认识。现在,时间已经太晚了,你今天到不了学校,也就是说你再也到不了学校了,因为从明天开始,那所学校将不复存在。所以,由于这次小小的检验,你已错失了你一生中的目标,不过,你也明白这样的检验是必不可少的,那是为了防止其他不怀好意的游客找到学校。但你也不必自责。假如刚才你朝我们所指的相反方向走,即向右拐而不向左拐,最后的结果是一样的,因为我们会知道你欺骗了我们,你明明知道通往学校的路而假作不知,那我们会不得不阻止你,因为打你向我们隐瞒你的意图的那一刻起,我们就会怀疑你的动机。其实,你永远到达不了学校。不过,你的一生也没有白白浪费:在这个世界上,你的一生为检验一件东西起了作用。所以并非一无所获……”
这两个男人如此这般地说着,女游客现在唯一的慰藉就剩她的护照了,她没向那两个站在池塘边的男人出示过护照,他俩连想都没想过她会身揣一本护照。总之,她还是骗过了他们,因为她没把护照交给他们检验,这也意味着她的一生白白浪费了。不过“白白浪费”这几个词在她和他们之间有着全然不同的含义。因为她对他们的检验狠狠地嘲弄了一番!不管怎样,结果已摆在那儿,她生存的目的已经不复存在,已明白无误地绕开她而消失在时间的长河中。于是她恍然大悟:她的目的地不在学校里,而在寻找学校路途中的某个地方,尽管寻找看来是徒劳一场。在她的内心深处,这种寻找突然变得越来越令人向往,她一下子感受到了全部的旅途之美。她幡然醒悟,继而得出了这样一个结论:最重要的意义并不在到达一条路的目的地,而在这条路上行走的过程中,即在这条路线的本身,基于这一想法,她也许从未考虑此次旅行是否会徒劳一场。她在自己的记忆中分门别类地搜索,就像一名商人重新编制他所有财产的清单,她开始重新找回依稀留在她记忆中的细节。在这些细节中,她又作了毫不留情的甄别和严格的筛选,记下了最为重要和更加细碎的内容,最后,只剩下唯—一个场景:一只餐桌,上面有一只映着另一种葡萄酒颜色的酒杯。一堆牛粪上正烤着一只刚打到的鸽子。飞鸟夜间的梦使其鸟肉变得富有营养。烫手的面包形似你父亲的侧影,又像你母亲肚脐的阴影。还有用一只出生在岛上的年轻而又衰老的母羊奶制成的干酪。餐桌上除了这些食物之外,一盏烛灯烛泪欲滴,边上是一本《圣书》,伊斯兰历四月份正在通过此书渐渐流逝。
第 30 章 绿书——伊斯兰教关于哈扎尔问题的史料-2 (1)
“这些捕梦者,哈扎尔人称之为梦中人的忏悔神父,详尽地记述了他们观察到的情况,就像天文学家或者根据太阳和星辰算命的占星家所做的那样。遵照捕梦者的庇护人阿捷赫公主的能旨,人们把与捕梦术有关的一切事物,同那些最了不起的捕梦者们的传略和他们的虏获物的生平搜集拢来,编纂成《哈扎尔百科全书》,或者称作《哈扎尔辞典》。这部辞典,捕梦者代代相传,而且每一代都必须有所补充。为此许多世纪之前,在巴斯拉创立了一座专门的学堂,它是‘虔诚者的团体’,或者说是‘忠诚之友’会,这个教派对其成员的姓名严加保密,可是却出版了《哲人历书》和《哈扎尔辞典》,然而这两部书同这个学堂伊斯兰分院的全部书籍和阿维森纳的著述一起,按照穆斯汤奇哈里发的命令,被付之一炬。因此在阿捷赫公主参与下所编成的《哈扎尔辞典》最早的版本未能保存下来,我拥有的那本辞典不过是阿拉伯文译本,这是我唯一能赠送给你的东西。你收下它吧,不过听着,你得认真地学通书中的全部文章,因为如果你不能通晓你的捕梦术的辞典,也许你就会同你最主要的猎物失之交臂。你要记住:在你猎梦时,《哈扎尔辞典》中的字句如同猎户在沙滩上发现的狮子的足迹那么至关重要。”
老者这么说道。最后他把辞典送给马苏迪,同时劝他说:“丁丁咚咚弹弹琴,每个人都干得了,而捕梦者只有选民,只有受上苍恩宠的人才当得上。快丢下你的乐器吧!要知道诗琴是个叫拉姆库的犹太人发明的。把它扔掉,出发去猎梦吧!要是你的猎物不像我的那样死在别人的梦中,那么她一准会引导你达到目标!”
“那猎梦的目标是什么呢?”
“猎梦者的目标就是意识到每天的觉醒不过是摆脱梦的过程中的一个阶段。一个人要是领悟到他的每一个白昼不过是另一个夜晚,领悟到他的两只眼睛等于别人的一只眼睛,那么他就会奋力去求索真正的白昼,这种白昼将会带给他彻底的觉醒,从醒态中彻底觉醒过来,那时的一切就远要比醒时清晰得多。到那时他终于会发觉:同有两只眼睛的人相比,他是独眼,同明眼人相比他是盲人。”于是,老者向马苏迪讲述了:阿丹。鲁阿尼的故事“若把人类所有的梦都集中在一起,就会得到一个巨人,他的身形有如一个大陆。他可不是人类中的生灵,而是阿丹。鲁阿尼,是天庭的阿丹,是伊玛目们常说的人类的世祖天神。这位亚当之前的阿丹原先是世上排位第三的天神。由于他过于忧心忡忡,无暇顾及其他,以致地位跌落,待他幡然醒悟,重新恢复自己,将他谬误的同伴易卜劣厮和阿里曼扔进地狱时,他便重返天庭。然而,他在那儿从原先的第三天神的排位降到了第十,这是因为七位天神在他缺席期间登上了他上面的梯级。这样,始祖阿丹便落在了后面:这七个梯级是他自己耽搁后产生的间距,时间就这样诞生了。因为时间不过是迟到的、永恒的组成部分。这位天神,或曰先驱阿丹集男人和女人于一身,这位从第三降至第十的天神永远试图超越自己。他的企图偶尔会成现实,但最终还是永远跌落下去,他只得继续在天神排位的第十级和第十二级之间徘徊。
“所以梦也就从人类天性的这一部分中诞生了,这一天性源自先驱阿丹天神,因为他思考的方式和我们做梦的方式一模一样。他的思维迅捷,我们只在梦中有这般速度的思维,更确切地说,我们的梦是用他天上的快速迅捷制造而成的。他的话语一如我们的梦吃,没有现在时和过去时,只有将来时。他既不能杀人,也不能繁殖后代,一如我们在梦中的情形。捕梦者潜入他人的梦和休憩之中的原因也在于此,他们逐步攀上先驱阿丹的小块肉身。他们把细小零碎的东西合为一体,就像人们每每说到的《哈扎尔辞典》,其最终目的也是集中所有这些书籍,以便在世间重新创造阿丹。鲁阿尼的巨大肉身。倘若我们在我们的始祖天神攀援天际梯级之时紧随他后,我们便可靠近上帝。要是我们不幸地在他跌落之时跟随他,那我们将远离上帝。然而,这两种情况对我们来说,永远是无法预知的。我们将命运押上,始终希冀能在他攀上第二级天神之位的当口与之相通,以便使他能带领我们向上迈进,更接近真谛。
“捕梦者的营生既可引出一桩意想不到的好事,也可招致一次巨大的不幸。不过,这两种截然相反的结果非我等捕梦者可以左右的。我们要做的只是努力去尝试罢了,剩下的就看各自的能耐了。
“最后,还须提醒一下:穿越他人之梦的路径有时会掩盖一些征兆,而人们恰恰是通过这些征兆获知始祖阿丹是否攀上了梯级抑或已从梯级上跌落。这些征兆代表了两人互相托梦的过程。这就是为何所有捕梦者的最终目的在于发现这对相互托梦的人,并尽量透彻地了解他们的原因。他们永远是不同状态下的阿丹部分肉身的代表,始终处于等级不同的灵魂梯级当中。要是你遇上了两个相互托梦的人,你便达到了目的!最后,别忘了提交你对《哈扎尔辞典》附加和补充内容的文本,所有卓有成效的捕梦者都将这些文本留在了巴索拉的清真寺,奉献给先知拉比亚……”
老者对马苏迪说了上述的话。于是马苏迪抛舍了音乐,成为一名捕梦者。
他做的第一件事是坐下,然后,开始仔细阅读所有关于哈扎尔人的注语及有关文字,这些内容全部收录在别人送给他的一部辞典里面。第一页上写着下述文字:“在这幢房子里,跟在其他房子里一样,并非人人皆受欢迎,并非人人都享有一视同仁的待遇。有些人占据餐桌的上座,享用最佳的菜肴。这些人可先于其他人看到上桌的菜肴,择己所爱用餐。另一些人坐在有穿堂风吹过的位子上,他们至少有两种菜肴可供选择。还有些人则居末座,他们只有一种味道、一种颜色的菜肴可用来进食。但门后还有一个座位,在此落座者只有靠一个根据传说讲述故事的人的话来充饥果腹了,也就是说,此人什么东西也吃不到。”
接着,他在辞条按阿拉伯字母顺序排列的《哈扎尔辞典》里,找到了一连串哈扎尔重要人物及一些其他人的生平简介,特别是发现了有关哈扎尔人改宗伊斯兰教的内容。最重要的是一个名叫法拉比。伊本。可拉的苦行僧、智者,是他促成了那次改宗事件,其生平在辞典中占有很长的篇幅。辞典里还有许多缺文脱字的地方。哈扎尔可汗邀请了三名使者——阿拉伯苦行僧、犹太教拉比、基督教教士——来他的宫廷,请他们详一个他做过的梦。不过,阿拉伯文译本的《哈扎尔辞典》及论及哈扎尔问题的伊斯兰史籍对三名参加哈扎尔大论辩的使者的论注似乎有详有略。伊斯兰史籍几乎没有提及参加大论辩的另两名捕梦者的名字,即一名基督教使者和一名犹太教使者。论及他俩的内容要比叙述阿拉伯使者法拉比‘伊本。可拉的文字简单扼要得多。在阅读《哈扎尔辞典》的过程中(所花时间不长),马苏迪一直纳闷:另外两个人到底是谁?有没有基督徒知道希腊使者的名字呢,希腊使者在由四方人士出席的哈扎尔宫廷论辩中为基督教奋力辩争。他叫什么名字呢?犹太教拉比中间是否有人知道参加哈扎尔宫廷论辩的犹太教代表的名字呢?这么看来,在希腊人或犹太人中间,无人对出席论辩的基督徒和犹太教代表格外留意过。马苏迪现在想到的问题他的前人伊斯兰智者是否也考虑过呢?那些外国人的论据在马苏迪看来似乎没有法拉比。伊本。可拉的论据那样具体有力。法拉比。伊本。可拉的话果真比那些外国人的话更具说服力吗?在论及哈扎尔人问题的犹太教或基督教的史籍中—一如果这些史籍确实存在——难道真有阿拉伯人的论据要比那些外国人的论据高出一筹的记载吗?他们会不会对我们闭口不谈,一如我们对他们所做的那样?有朝一日,有没有可能编纂一部有关哈扎尔问题的辞典或一部百科辞典,将三个捕梦者的故事全部收人,这样的话,情况不就真实了吗?在《哈扎尔辞典》具体确切的书页上,按字母顺序排列,编入出席哈扎尔大论辩的基督教使者和犹太教使者的姓名及生平的条目,再加上编年史作者收集的基督徒和犹太人里面对此次大论辩的有关信息。假如阿丹。鲁阿尼肉身尚缺少某些部分,那他怎么能被创造出来呢?
第 31 章 绿书——伊斯兰教关于哈扎尔问题的史料-2 (2)
想到这里。马苏迪觉得周身有如蚁群爬过。他瞥见他的衣服在门敞开着的衣柜内微微晃动,不禁有些害怕,于是他立即关上柜门,打开他的辞典。他四处寻找有关哈扎尔人的希伯来文和希腊文的手稿。在他头巾的折处,人们可读到“圣书”这两个字,而他却跑步赶上前面的异教徒,他付钱给在路上遇见的希腊人和犹太人,请他们将他们的语言教授给他,对他来说,他们也是折射世界的镜子,但折射的方法迥然不同。他学着在这些镜子里观察自己。他所获取的有关哈扎尔的信息不断膨胀,他还决定有朝一日为他捕获到的猎物立传,为一项业已完成的工作作一次圆满的总结。这也将是对阿丹。鲁阿尼巨大的肉身作一点微不足道的贡献。然而,一如所有的猎人,他也无法预知哪一种猎物将会出现。
到了回历四月份的第三个主麻日,马苏迪终于第一次瞥见了别人的梦。他投宿在一家车马店里,睡在他身旁那个人的脸他看不见,可是却听见他在唱一支什么歌。起初马苏迪没弄懂是怎么回事,可是他的听觉比他的思维要敏捷。原来有一把女人的钥匙,空心,沿轴线有个孔,正在寻找一个轴线在内的男人的锁孔。那把钥匙终于找到了那个锁孔。跟他并睡在黑洞洞的屋里的那人其实并没有唱歌,唱歌的是那人体内的某个人,是那人梦见的某个人……四周非常之静,因此听得见跟马苏迪并睡在黑洞洞的屋里的那个人的头发在蓬蓬勃勃地生长。这时马苏迪就像照镜子那么轻而易举地进入了一个广漠的梦境,但见黄沙遍地,无处可避风雨,触目皆是野狗和干渴的骆驼。他立刻感到他有被撕咬成残废的危险,这种危险步步紧逼着他。但他没有收住脚步,依然踏着沙地往前走去,那沙地随着睡者呼吸的节奏时而升起,时而下沉。在梦境的一个角落里坐着一个人,那人正用一棵树制作诗琴,这棵树本来是横在河面上的,树根一直蔓延至河口,而现在木质已经干了。马苏迪知道那人是在按照三百年前的方法制作乐器。如此说来,梦比做梦的人要老得多。梦中人时不时放下手中的活,抓起一把抓饭来放进嘴里,而每吃一把抓饭,跟马苏迪的距离至少要远上一百来步。因此马苏迪得以看到梦境的边界,那边有一抹微光!发出难以形容的臭气。在梦境深处,有一个专事饲养老废马匹的养马场,有两人在埋葬一匹马。其中一个就是唱歌的人。现在马苏迪不但听见了歌声,而且突然看到了歌者的面容。那个睡在马苏迪身旁的人梦见了一个青年,这人的唇胡有一撇是白的。马苏迪知道塞尔维亚的狗先咬人,后汪汪叫,瓦拉几亚的狗光咬不叫,而土耳其的狗先狂吠,然后才咬人。这个梦中人不属于上述三类畜生中的任何一类。马苏迪记住了歌子,因为明天他必须设法去寻获下一个梦见这个有一撇白唇胡的青年的人。马苏迪很快就想出了一个妙法。他雇用了好几个诗琴演奏者和歌手来充当围猎的猎手,在他的指挥下教会了他们弹唱这支歌。他十根手指上戴着十种不同颜色的宝石戒指,每种颜色都适合于他所运用的音级的十个音阶。马苏迪向歌手们举起这个或那个手指,每个歌手就像每种野兽都只选食它们要吃的那种食物那样,根据戒指的颜色,知道他该取什么乐音,决不会弄错,虽然歌子的旋律对他们来说是陌生的。他们在热闹的地方,像清真寺前、广场上、水井旁演唱,于是到处响起这支歌的旋律,这对那些在夜里梦见过马苏迪所追寻的那个猎物的过路人来说便成了诱饵。他们会吃惊得像看到月光由太阳上泻下来那样目瞪口呆地站在原地,着魔似的听着。
马苏迪追踪着他的猎物,沿着黑海海滨,由一个城市走到另一个城市。那些做他要追逐的那种梦的人有何特点,他已开始掌握。他发现一个地方如果有众多的人梦见那个有撤白唇胡的青年,必有一个奇怪的现象:动词在他们的话语中起着比名词远为重要的作用,只要有可能他们就把名词删去,哪怕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有时候,那青年会出现在一大群人的梦中。亚美尼亚的商人们梦见他被捆在绞刑架下,绞刑架安在一辆套着几头键牛的板车上。他就这样在漂亮的石城内游街,由东及西,由南及北,刽子手拔光了他的唇胡。后来当兵的也都梦见他在海滨一个由人精心照料的养马场上埋葬一匹马,梦见他同一个妇人厮混,妇人的脸在梦中看不清,能看见的只有那个有一撇白唇胡的青年在她面颊上留下的亲吻的印痕,大小只相当于一粒米……可后来那个猎物突然消失,马苏迪失去了所有的线索。他唯一能做到的事就是把他在这次旅途中的见闻不分巨细统统写进他的《哈扎尔辞典》,于是他的那些按字母顺序排列,装在绿袋子里,陪同他一起餐风宿露、千里跋涉的新老笔记变得越来越沉。但是马苏迪总感觉到他错过了好些梦,而做这些梦的那个人就在他身旁,他没能及时捕获这些梦,并判断是谁做的。梦的数量多于做梦者的数量。马苏迪终于注意到了他那匹充作坐骑的骆驼。他进入这匹畜生的梦,见到了那个前额有疙瘩、唇胡呈双色的青年,他的唇胡所以会如此,看来是对他的惩罚。他头顶上亮着一个星座,这星座从未映照在海水中。他站在窗口,正在读一本扔在他脚边的书。这本书叫《Liber Cosri 》,当骆驼闭着眼睛做这个梦时,马苏迪还不知道这两个字的意思。其时对梦的追逐把他带到了前哈扎尔国的国界。只见旷野里到处长着乌黑的草。
马苏迪碰到了越来越多的人让那个携带着一本叫作《Li-her Cosri 》的书的青年到他们的梦中过夜。他知道有时候整整好几代人,甚至好些社会阶层都会做同样的梦,梦见同样一些人。但是他知道这些梦正在逐步退化,乃至消失,还知道这些梦大都是旧梦。这些梦催人衰老。但是在这里,在边境上,他在追梦中碰见了新的情况。那就是那个有一撇白唇胡的青年还放债,他借给每个他进入其梦的人一个小银币。惜款条件优越,年息只要一厘。在这里小亚细亚的穷乡僻壤,梦中借钱往往用不着出具借据,因为人们认为在梦中是不可能欺骗人的,不可能赖帐的,只要他们所梦见的那个人,只要手中掌握有帐本和帐单的那个人还存在于他们的生活中的话。这样一来,仿佛有一个组织得很严密的双班制的会计处,包揽了醒态中的和睡态中的借贷业务,而且把这两种状态下的资本合并在一起,并得到借贷双方的默认。
在一个礼拜四的赴圩日,马苏迪来到了一个他不知其名的小村落,走进一个波斯人的大帐篷,波斯人正在里面表演节目。帐篷内人头攒动,假如朝黑压压的观众扔枚鸡蛋,这枚鸡蛋肯定不会滚落到地上。帐篷中央的一堆地毯上放着一个燃烧着的火盆,有人在向观众介绍一个全身赤裸的女孩。她身体微微颤抖,两手各握一只燕雀。她的左手一松放出一只燕雀,当鸟儿振翅欲飞的当口,她用令人难以置信的速度将它抓在手里。她有一种奇怪的病:她左手的速度比右手的速度快得多。她说她左手快得可以比她身体其余部分先触到死亡:“人们在安葬我时,无法连我的左手一起下葬!我已看见我的左手在距我很远的一座小坟墓里安息,这座坟墓既没有名字也没有任何标记,就像在一艘没有船尾的船上……”
这时,那个波斯人请观众在夜间的梦里梦到女孩,以便让她的病痊愈,他向观众详尽地解释了这个梦的作用。观众散去,马苏迪走在头里,有种如刺鲠喉的感觉,他用蘸着埃塞俄比亚咖啡的笔将这一感觉写进了他的《哈扎尔记事录》。那个波斯人看来也有他自己的记事录,他也是一名捕梦者。照此看来,伺奉阿丹。鲁阿尼的方法有很多,且各不相同。那么,马苏迪的方法好不好呢?
流光易逝,转眼到了回历五月的第二个主麻日。河上升起的浓雾遮蔽了河滩上一座光秃秃、暖洋洋的新的城市。在河面上,由于浓雾弥漫看不见这座城市,但是在河水中,在雾的下边却清晰地倒映出每一座清真寺的宣礼楼,楼的塔尖直刺河中的湍流。而在浓雾之外,在干燥的地方则笼罩着寂静,一种深邃的、持续了三天三夜之久的寂静。马苏迪发觉这寂静、这城市、这干渴的河水使他萌生了男人的欲念。就在这一天,他渴望一尝女人的滋味。他派往城里去唱歌的那帮围猎的猎手中有一人走了回来,禀报他说他们已有所猎获。这回猎获到的是个—一女人。
第 32 章 绿书——伊斯兰教关于哈扎尔问题的史料-2 (3)
“顺着城里的大街走,一直走到闻见姜的气味,凭着这股姜的气味你就可以认出哪里是她家,因为她煮什么东西都搁姜。”
马苏迪在城里走着,直到闻见姜的气味才停下来。有个女人坐在一堆篝火前,火上吊着一个铁汤锅,汤水上的气泡不时爆裂。孩子们拿着碗同狗一起排成一条长龙领食。马苏迪知道她一勺勺舀出来的是梦。她的嘴唇变幻着颜色……当马苏迪走到她跟前时,她也要舀一勺汤给他,可他笑了笑,谢绝了。
“我再也做不了梦了,”他说,于是她把铁锅搬了开去。
她活像一只梦见自己是个女人的白鹭。马苏迪不顾他的脚趾甲已经磨烂,手指甲都已啃坏,就睁着两眼躺到地上,偎在她身旁。空地上就他们两人,静得可以听见黄蜂用刺叮咬干枯的树皮。他凑过头去吻那个女人,可她的脸骤然大变。接受他吻的竟是老婆子的枯腮。他问她这是怎么回事儿,她说道:“唉,岁月不饶人呀。你就别问了。岁月使我的脸发生变化,比使你的脸或者你的骆驼的脸发生变化要快上好几十倍。你在我裙子下边忙也是白忙,那里没有你要找的东西,我没有那只黑洞洞的乌鸦。没有肉体的阴魂是存在的,犹太人称他们为鬼魂,基督徒称他们为灵魂。然而还存在一种没有性别的肉体。阴魂是没有性别的,可肉体应当有性别。只有被魔鬼剥夺了性别的肉体才没有性别。我的情况就是如此。魔鬼易卜劣厮剥夺了我的性别,却保全了我的性命。长话短说吧,我如今只有一个情夫,他的名字叫合罕一。”
“这合罕是什么人?”马苏迪问。
“是个总是到我梦里来,而且正在被你追踪的犹太人。是个有一撇白唇胡的青年。他的肉体藏匿在三个灵魂中,而我的灵魂则藏匿在肉体中,我只能同他一人分享我的灵魂,当他来到我梦里的时候,他是个很在行的情夫,我没什么可抱怨的。何况他是唯一还记得我的人,除了他之外,谁也不到我梦里来……”
马苏迪终于遇见了知情者,晓得他所追踪的那个青年的名字。那青年叫合罕。
“那你是怎么知道他的名字的呢?”马苏迪试探地问。
“我听到的。有人用这个名字喊他,他答应了。”
“在梦里吗?”
“在梦里。这是在他出发去君士坦丁堡的那个晚上。不过你要注意,我们所说的君士坦丁堡在今天的君士坦丁堡的西边,距今天的君士坦丁堡有一百昼夜的路程。”
后来那女人打怀里掏出一个水果之类的东西,形状像条小鱼,她把它递给马苏迪,说:“这是库卡。你想尝尝吗?或者你想要的是别的什么?”
“我想要你就在此刻,就在这儿做梦,见到合罕,”马苏迪说,那女人听了很惊讶,她指出:“你的要求太低了。考虑到把你从千里之外引到我身边来的原因,你就提出这么一个要求,过于低了,但是根据各种情况判断,你意识不了这一点。我答应你,这就专门为你做这个梦,这梦本来就是要赠送给你的,现在提前送给你。不过你要当心:追踪你梦见的那个人的女人也会来收拾你的。”
她把头枕在狗身上,她的脸庞和双手被许多世纪以来投在她身上的无数目光所擦伤,只见她把合罕接纳到她的梦中,合罕对她说:Intentic tua grata et accepta est Creatorl,sed op-era tua non sunt accepta…
马苏迪的流浪生涯告终了,他从这个女人那里获悉的东西多于他通过各种探索所获悉的东西的总和,现在他就像一棵发芽的树那样迫不及待。他给骆驼套上鞍,匆匆踏上归途,朝君士坦丁堡而去。猎物在京都等他。就在这时,正当马苏迪洋洋得意地想着这最后一次猎梦是何等地成功时,被他充作坐骑的那匹骆驼转过头来,朝他的眼睛啐了口唾沫。马苏迪气得举起湿漉漉的缰绳抽打骆驼的脸,直把它打得放光了两个驼峰中的水,可是他始终未能猜出骆驼这个举动的用意何在。
道路老是粘住他的鞋子,他一边走,一边反复背诵合罕那句话,这话像音乐一般好听,可是他不懂得这句话的意思。他一边走,一边背,一边想只要见到第一家车马大店,就立刻进去把鞋子洗净,因为道路要所有在它们上边走了一天的鞋掌都在当天把粘在上边的尘土归还原路。
有个除了希腊语外不知道任何其他语言的基督教修士告诉马苏迪说,他所记住的那些字是拉丁文,建议他去请教当地的拉比。拉比把合罕的这句句子翻译给他听:“创世主看重的是你的意愿,而不是你的举止!”
于是马苏迪明白了他的夙愿正在实现,他走的路是对的。他理解这句话的意思。他早就知道这句话的阿拉伯语说法,因为大天使在好几百年前就向哈扎尔可汗说过。马苏迪已经悟到合罕就是他在寻找的两个人中的一个,因为合罕跟他一样也在追踪哈扎尔人的事,只是合罕所根据的是犹太教传说,而他根据的是伊斯兰教传说。合罕正是马苏迪在研读他的《哈扎尔辞典》时所预见到的那个人。辞典与梦是吻合的。
然而,正当马苏迪接近这一伟大发现的当口,他明白了他的猎物从某种意义上说,就是钻研哈扎尔历史和故事的另一个他,于是,马苏迪义无返顾地舍弃了他的《哈扎尔辞典》,而且从今以后永不回头。这一转变是通过下面的故事开始的。
一天晚上,马苏迪已在一家沙漠车马大店里熟睡。他忽然觉得自己的身体有如浪尖上的小船在不住地摇晃。隔壁的客房里有人正在弹奏诗琴。后来过了很久,有关这一晚上的故事和音乐的传说才在安那托利亚的诗琴手中流传开来。马苏迪很快便发现这是架不同寻常的乐器。此琴所用的木头不是用斧子砍伐下来的、因为树木的声音没有消失。此木源自山顶的森林,那里的树木听不到水的声响。特别是琴肚,它不是木质的,而是用某种动物的甲壳加工而成。马苏迪能够辨听出这些不同之处,一如葡萄酒行家懂得分辨白葡萄酒和红葡萄酒两者之间不同的酒性。马苏迪听出了陌生人弹奏的是哪首曲子,这是最难得听到的曲子之一,使马苏迪着实惊讶的是,他竟在这人迹罕至的偏僻之地听到了这首曲子。此曲中有一段弹奏难度极高,马苏迪弹奏诗琴那会儿,曾为此曲找到了一种特别的指法,打那以后,其他的诗琴弹奏者开始纷纷效仿这一指法。然而,陌生人用的并不是马苏迪的那种指法,他的指法更佳,马苏迪无法辨听出他用的是什么指法。他听得直发愣。等到那个曲段重复弹奏时,马苏迪终于明白了。在弹奏那个曲段时,陌生人用了十一个手指,而不是十个手指。于是,马苏迪认为那个陌生人的身上有魔鬼附身,因为魔鬼演奏乐曲时,连尾巴也一起用上。
“我们两人中间到底谁追上了谁?是他追上了我,还是我追上了他?”马苏迪自言自语地说,一面冲进隔壁的客房。他看见一个男子,手指纤细,且一样长短,留着一撇弯弯的银白色唇胡。这个叫亚比。伊本。阿加尼的人正手抚一架用一只白色龟壳制成的乐器。
“给我看,”马苏迪含糊不清地说道,“快给我看呀!那曲子大动听了……”
亚比。伊本。阿加尼打了个呵欠,他那双翻开的嘴唇—一就像里面刚产出一个看不见的婴儿——慢慢挪动了一会儿后,终于恢复到原来的形状。
“你要我给你看什么?”他一面反问,一面放声大笑。“是尾巴吗?不过,你已有很长时间不再为歌曲和音乐操心了呀。你现在是捕梦者了。可你却对我还这么在意!你想让魔鬼帮你一把。原因就像书里说的,魔鬼能见到主神,而人见不到主神。那你想知道我什么呢?我骑上一头鸵乌,当我开始行走时,便有魔鬼和小妖魔们伴我而行,这些魔鬼中间有一个诗人。此人在好几个世纪中写下了许多歌曲,时间要比安拉创造第一个人阿丹和好娃更早。他的诗节里讲到了我们众魔鬼,讲到了我们的魔鬼胚胎。不过,我希望别把这些太当真,因为诗的词句不是真正的词句。真正的词句永远像树上的一只苹果,树干上缠绕着一条蛇,树根入地,树顶参天。现在,我要向我、向你透露另一件事情。
第 33 章 绿书——伊斯兰教关于哈扎尔问题的史料-2 (4)
“这件事是已知的,凡《古兰经》读者都知道的。那就是我和所有的魔鬼一样都是火做的,而你是泥做的。除了我用在你身上的力量和从你身上汲取的力量外,我再也没有其他的力量。这是因为人们可以从真理的本身抽取人们强加于它的东西。这足够了,一切事物都可在真理中找到位置。你们人类,一旦上天,便可按你们的意愿变成任何模样,但是只要你们还在地上,你们注定要永远保持同一个样子,即你们来到世上时所建造的形象。而我们则恰恰相反,在地上,我们可以随心所欲地改变模样,但只要我们一越过天园之河,我们就注定永远是魔鬼,保持原来的模样。不过,我们火的属性可使我们的记忆不至于完全消失,用泥土做成的你们,情况也大致相同。这便是我、魔鬼和你、人类,最根本的区别。安拉用双手创造了你,而我是安拉用一只手做出来的,我的种类先于你的种类存在于世。所以,我们之间在时间上有一个重要的区别。虽然我们的痛苦并存,但我的种类先于你们人类抵达地狱。在你们人类之后还有第三种类会抵达地狱。你的痛苦永远比我的痛苦短暂。这是因为安拉已听见了第三种类的声音,这第三种类很快会被创造出来,这对我们,对你们都非常不利:为了减轻我们的痛苦,加倍惩罚先前的种类吧!这就是说,痛苦并非无穷无尽。这里面存在着一个纽结,任何书里都找不到的一种密切关系从此开始了,因而我可为你所用。但有一点千万别忘:我们的死亡比你们的死亡更古老。我们魔鬼所拥有的死亡经验较之人类更丰富悠久,而且我们善于掌握这种经验。所以,关于死亡,我可以对你说的东西比你的任何一个同类所说的要多一些,即便他是经验丰富的智者也好,他对死亡的认知不会比我多。我们经历死亡的时间比你们更久。现在,我要讲一个故事,仔细听好了,要是你有一只金耳环,得趁此机会利用一下。因为今天故事的讲述者,明天还可再讲一遍,而听故事的人只有听一次的机会。”于是,亚比。伊本。阿加尼开始给马苏迪讲述:孩子的死亡故事“一个孩子之死向来可以作为其父母之死的模式。母亲分娩,赋予她孩子生命,而孩子之死又为其父之死提供了一种形式。当儿子先于父亲死去,那父亲的死会因没有陪伴、没有模式而变得残缺不全。这就是为什么我们魔鬼的死亡非常容易简单的原因所在,因为我们没有子孙后裔。我们的死亡没有任何模式。没有后嗣的人的死亡同样相当容易简单,因为他们在冥国所有的活动只带来刹那间一瞬即逝的丁点火星。简言之,孩子将来的死亡不啻父母死亡的一面镜子,一如某项自反定律产生的效力。死亡是唯一可以逆向继承、可以逆时而湖的东西,它可以由年轻的传给年长的,由儿子传给父亲——祖先可以继承后辈的死亡,就像某种贵族的继承关系。死亡的基因——毁灭的标记——逆时而上,从将来到过去,就这样连接死亡和诞生、时间和永恒,也将阿丹。鲁阿尼和他本身连接起来。死亡就是这样成为具有家庭和继承特征的部分现象。但在这儿,人们不会去考虑黑睫毛或水痘的遗传。这里涉及的是一个人经历其死亡的方式,而不是其死亡的原因。人或死于剑下,或死于疾病,或寿终正寝,不论死于何种原因,他始终是通过他人的死亡来体验自己的死亡的。他经历他人的死亡,即未来的死亡,而从不经历自己的死亡。他经历的是其孩子的死,正如我们刚才说到的那样。他把死亡变为某种带集体性质的东西,变为某种家产。而没有后嗣的人仅有他自己的一次死亡。于是,有孩子的人就受罪了,他虽没有自己的死亡,却拥有所有他孩子们的多次死亡。那些拥有众多后嗣的人的死亡是可怕的,因为他们的人数会成倍减少,生命和死亡不受相同的比例限制。我给你举个例子。好几个世纪以前,在哈扎尔的一个修道院里住着一个名叫莫加达萨。阿勒。萨费尔《的修士。这座修道院除他之外,还生活着一万名处女。让所有这些修女受孕,便是他虔诚的宗教使命。他拥有了与这些修女人数不相上下的孩子。你知道他的死因吗?因为他吞下了一只蜜蜂。你知道他死亡的情形吗?一万种方法同时用上,他的死被乘上了一万。他要为每一个他的孩子死亡一次。他根本不需下葬。他的一次次死亡已将他分成碎片,他身上除了留下了这个故事之外,已经一无所剩。
“另一个关于一束树枝的故事讲的也是这个道理,你们人类误解了这个故事的含义。父亲临死前,把他的几个儿子召集到身边,告诉他们折断一根孤枝根本不费什么力气,而实际上,他欲使他们明白的是:对只有一个儿子的父亲来说,死亡是非常容易的。而在他告诉他们折断一束树枝是多么不易的时候,目的是要他们懂得他的死实在是一项艰难繁重的事情。他一再强调,一个有很多孩子的人的死亡是难以忍受的,因为那人得承受他所有孩子的死亡,得预先经历他们临终前的弥留。所以,一束树枝的枝数越多,你面临的威胁就越大,从来不会有相反情况出现。至于女人的死亡及她们的后嗣,我们暂且不谈,她们属于另一种类,她们的死亡和男人的死亡毫不相关,她们的死亡归入另一种自然定律……”
“瞧,我们魔鬼就这样窥见了冥冥之中的秘密,我们的死亡经验要比你们人类多一点。别忘了你是捕梦者,假如你能留心观察的话,你将有机会证实我说的话。”
“你指什么?”马苏迪问。
“你捕猎的目的—一所有在垃圾堆里陷入困境的释梦者都明白—一是要找到两个相互托梦的人。睡眠者向来是从苏醒者那儿去梦见现实的。我说的对吗?”
“对。”
“现在,你可想象苏醒者正在死亡,因为死亡是最严酷的现实。梦想实现者实际上是在梦想他的死亡,因为此刻另一个人的现实就是死亡。所以,他能像看自己的掌纹一样看他人是怎么死亡的,而他自己可以不死。但是,他将永远不会苏醒,因为那个死亡的人将不再梦想这个活着的人的现实,不再有家蚕来编织他的现实之网。所以说,那个梦到睡醒者之死的人,永远不会苏醒,因而永远无法告诉我们他梦中所见,也无法说出一个濒死者如何经历死亡的,尽管他已直接地获取了这种经验。你,作为一个梦的释读者,你有权去读他的梦,从梦里发现、获悉一切有关死亡的内容,去验证和补全我等种类的经验。人人都可创作音乐,或写一部辞典。把这两件事让给别人去做吧,因为只有像你一样少见而又特殊的人方可透过两对目光之间的裂隙,瞥见死亡的王国。好好利用你捕梦的才华吧,争取捕到一只重要的猎物。‘你要决定的事情是经过你自己考虑、观察过的,’”亚比。伊本。阿加尼用了《圣书》里的一句话作为他故事的结尾。
外面,夜色退尽,黎明已至。沙漠车马大店的门前传来水槽的流水声。水是从一根状似男人生殖器的铜管里流出来的,边上还有两只布满铁丝的金属蛋状物,铜管的一头在嘴里的感觉很光滑。马苏迪喝了水,他又一次改变了职业。他永远不再撰写他的《哈扎尔辞典》了,永远不再去为他那漂泊的犹太人立传了。假如他在捕猎过程中不再需要一本手册作为寻找死亡真谛的指南的话,那他一定已把用蘸过咖啡的笔写满字的纸页连同那只装这些纸页的绿袋子一起扔掉了。他在继续赶路,虽然目标已改,但猎物始终没变。
第 34 章 绿书——伊斯兰教关于哈扎尔问题的史料-3 (1)
日月如梭,已是回历六月的第一个主麻日,马苏迪的想法如落叶一般,一个接一个脱离它们的树枝,往下飘落;马苏迪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的想法怎么在他面前纷纷打旋,又怎么永远沉落在他的秋的渊底。他同他所雇佣的诗琴演奏者和歌手们结清了帐,任他们各奔东西,他孤单单一个人闲着眼睛席地而坐,背靠在棕榈树的树干上,靴子烤灼着他的脚,他觉得在他与风之间什么东西也没有,只有冰凉、苦涩的汗水。他把一只煮熟的鸡蛋浸到汗水中,鸡蛋就成了咸蛋。正在来到的礼拜六对他来说就像虔诚的礼拜五一般伟大,他已清楚地知道他必须办成的一切事情。关于合罕,他已晓得那人正在去君士坦丁堡的路上,因此他无需再守候在他人梦境的出入口,像头畜生那样遭到鞭打、役使和侮辱。更重要、更棘手的问题是怎么在偌大的君士坦丁堡找到合罕。不过话要说回来,用不着他马苏迪亲自去找,自有人替他去做这件事。他只需要找到这个梦见合罕的人。而充当这个第三者的,如果好好思考一下的话,非一个人莫属。这人马苏迪已隐隐绰绰预见到了。
“就像在玫瑰茶中放进锻树蜜,蜜的气味会妨碍喝茶的人闻到茶真正的香气那样,也有什么东西在妨碍我看清并弄懂我周围的人所做的有关合罕的梦,”马苏迪思索道。定有一个什么人,一个第三者在妨碍着他……
马苏迪早就认为世上除他之外,至少还有两个人在研究哈扎尔部族。一个是合罕,犹太教有关哈扎尔国改宗新教的史料中已有详载;而第三个是谁,目前还不清楚,基督教有关这些事件的史料必定有所记载。现在要找的正是这个第三者,他是个希腊人或者其他民族的基督徒,是个对哈扎尔问题深感兴趣的学者。这人不消说得就是合罕去君士坦丁堡寻找的那个人。必须找到这个第三者。马苏迪豁然开朗,领悟到找着此人是何等的必要。马苏迪已经打算站起身来,因为所有的问题他都—一思考过了,斟酌过了,可就在这时,他发觉自己重又坠入了某个人的梦,重又开始狩猎,不过这回不是他自愿的。他四周既没有人,也没有动物。只有黄沙,只有像天空那样伸展开去的沙原,而在沙原尽头是君士坦丁堡。但是梦境里却有条汹涌奔腾的大河在隆隆轰鸣,河水深达心脏,水质甜而致命,震耳欲聋的涛声渗透了马苏迪裹在头上那顶状似《古兰经》第五章中一个字母的缠头的所有褶,致使马苏迪牢牢记住了这条河。马苏迪晓得梦中的季节有别于醒时。他明白了这是他背靠着的那棵棕榈树在做梦。棕榈树梦见了河水。除此以外,梦境中什么也没有,只有河水巧妙地顺着曲曲弯弯得像泛白了的缠头一般的河床喧闹地向前奔去……他于回历七月底的旱季抵达君士坦丁堡后,立即拿出《哈扎尔辞典》中的一卷到最大的集市上去,声称要出售。只有一个人对这件货物感兴趣,那人是希腊教会的一名修士,叫捷奥克季斯特。尼科尔斯克,他把马苏迪带去见他的主子。他主子连价钱都不问就买下了这卷辞典,并问马苏迪还有没有要卖掉的。据此,马苏迪推断,他已接近目标,他面前就是踏破铁鞋无觅处的那个第三者,那个梦见合罕的人,这人将成为他猎获合罕的诱饵。合罕不消说是为了这人才来君士坦丁堡的。买下马苏迪绿袋子中这卷《哈扎尔辞典》的阔佬是住在君士坦丁堡的一名外交官。他为驻奥斯曼帝国政府的英吉利公使工作,名叫阿勃拉姆。勃朗科维奇十。他是个基督徒,特兰西尼亚人,体躯魁伟,衣着奢华。马苏迪自荐为他帮佣,被他接纳。由于阿勃拉姆‘勃朗科维奇老爷是在夜里钻进藏书室工作,白天睡觉的,他的亲随马苏迪第一天早晨就找到了机会窥视主子的梦境。在阿勃拉姆。勃朗科维奇的梦里,合罕忽而骑骆驼,忽而骑马,操西班牙语,离君士坦丁堡越来越近。这是第一个在大白天梦见合罕的人。显然,勃朗科维奇和合罕相互轮流托梦。看来圆圈已合拢在即,该是收场的时候了。
“好吧,”马苏迪主意已定,“当你拴住了一头骆驼,最好拴紧,别再松开,因为你不知道明天它会被谁骑厂接着,他开始打听他主人子女的情况。他得知阿勃拉姆老爷有两个儿子,次子患了一种头发的疾病,他最后一根头发掉落之时,也就是他的死日。呵勃拉姆的长子叫格古尔。勃朗科维奇十,他身挂佩剑,骑在一副布满土耳其人头发的马鞍上……
马苏迪所猎获到的尽在于此了,可他已经满足。他想剩下来的就是时间问题和等待了,于是他开始消磨时光。他首先忘掉的是他的第一手艺——音乐。他忘却的不是一支又一支歌曲,而是歌曲的一个局部又一个局部,起初从他记忆中消失的是低音部分,此后忘却之浪犹如涨潮一般,越升越高,直抵高音部分,渐渐歌曲的血肉部分全被他忘得一干二净,最后留在他记忆中的只有旋律,那像是歌曲的骨架。后来连他的《哈扎尔辞典》他也开始遗忘,一个字又一个字地忘掉,因此有天夜里当勃朗科维奇的另一名亲随把这部辞典扔进炉火时,他并没感到伤心……
但这时发生了一桩未曾预料到的事。阿勃拉姆。勃朗科维奇老爷就像一只会倒飞的啄木鸟,在回历十月的最后一个主麻日忽发奇想,离开了君士坦丁堡。他辞去了外交官职务,携同他的全体侍从和亲随出发去多瑙河作战。在耶稣诞生后的第1689年,他们到达了多淄河畔一个叫克拉多沃的小地方,那里是巴堂斯基王子统率的奥地利军的营地,于是勃朗科维奇投到亲王麾下。马苏迪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因为他那个犹太人正在朝君士坦丁堡进发,而不是朝克拉多沃,事件的进程离开马苏迪的计划越来越远。他坐在多瑙河边,一丝不苟地裹着缠头。这时他听到了隆隆的涛声。河水在他身下很深的地方奔腾咆哮,这喧声他是熟悉的,在他那裹得好似《古兰经》第五章中一个字母的缠头的褶中还完整地保存着这隆隆之声。这就是几个月前,他在靠近君士坦丁堡的沙原上所窥视到的棕榈树梦境中的那条河。这是个征兆,根据这个征兆,马苏迪懂得一切顺遂,他的路是该在多瑙河上告终。于是他在克拉多沃留了下来,成天跟勃朗科维奇的一名文书在战壕里掷骰子。这个文书没一天不大输特输,可是一心想翻本,怎么也不肯停止这场疯狂的赌博,甚至当土耳其的枪弹如雨一般落到他们战壕中时还不肯罢休。马苏迪也不想去找个比较安全的地方,因为勃朗科维奇又在他身后梦见了合罕。合罕正在策马穿越流经勃朗科维奇梦境的一条什么河的喧嚣的涛声,马苏迪一下子明白了这就是在醒态中也可听到的多瑙河的涛声。后来一阵风把一撮尘土刮到他身上,他立刻明白一切都要了了。当他们中有个人挪下骰子时,一队土耳其士兵冲进了他们的阵地,随身带来了一股尿臊臭,土耳其精兵左右砍杀,马苏迪激动地睁大眼睛,在他们中间寻找着那个有一撇白唇胡的青年。他终于看见了他。马苏迪看到的合罕的模样跟他在别人梦中见到的一模一样:火红色头发、一撇银白色的唇胡下挂着一抹浅笑,肩上扛着个背包,背上挂着一根节距很短的链条。这时土耳其人砍死了那名文书,用长矛捅穿了还没来得及醒过来的勃朗科维奇,然后扑向马苏迪。合罕救了他。一见到勃朗科维奇,合罕就像被人一刀砍死了似的跌倒在地,他背包中的纸片撒落得满地都是。马苏迪立刻明白合罕睡着了,正在做着梦,睡得非常之沉,永远也醒不过来了。
“怎么了,翻译官牺牲了?”土耳其巴夏几乎是幸灾乐祸地问他的亲信,不料马苏迪在一旁用阿拉伯语回答说:“没有,他睡着了,”就这么一句话延长了他一天的寿命,因为巴夏对他的回答感到奇怪,便问他怎么知道的,马苏迪回答说他是扣紧和解开别人的梦之结的人,这行当称之为捕梦者,他早就在跟踪那名中间人了,那是他的诱饵,用来捕捉真正的猎物,现在这个猎物已被长矛捅穿了身子,一命归阴,他请求让他活到次日早晨,以便跟踪合罕的梦,那人此刻正在做梦,见到了勃朗科维奇的死。
第 35 章 绿书——伊斯兰教关于哈扎尔问题的史料-3 (2)
“那个人没醒过来之前,就留着他一条命,”巴夏吩咐说,于是土耳其人把睡着的合罕搁到马苏迪肩上,他扛着他企盼已久的猎物跟着他们朝土耳其一方走去。他所扛着的合罕此刻的确梦见了勃朗科维奇,因此马苏迪觉得他扛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两个人。他肩膀上那个年轻人此刻在梦中见到的阿勃拉姆。勃朗科维奇老爷,就像往常一样,正处于醒态之中,因为他的梦态乃是勃朗科维奇的醒态。要是勃朗科维奇有过醒的时候,那恰恰就是此刻,就是矛穿过他身子的时刻,因为人死之后就不做梦了……
马苏迪就像注视他上颚中的星宿那样注视着合罕的梦,度过了这天的白昼和夜晚。据说他所见到的勃朗科维奇的死,就如勃朗科维奇本人亲眼见到的那样。因此马苏迪醒过来时睫毛都变白了,两耳瑟瑟发抖,此外手指甲和脚趾甲都长得又大又长,发出恶臭。他专心致志地想着什么事,以致没有发觉有个人挥舞马刀,一下子把他砍成两段,利索得连掉落下来的裤带都没散开。马刀砍出了一个可怕的伤口,伤口曲曲弯弯像张嘴巴,发出模模糊糊的声音,发出肉的惨叫……马苏迪的惨死是否罪有应得,他在临刑前向巴夏吐露了什么秘密,无人得知。他有否通过那顶架在火狱上边直通天园的细如发丝、快如马刀的西拉特桥,只有再也不能开口的人才知道……
据传,马苏迪曾这样说过:“我若从未吟唱过歌曲该有多好,那样的话,我就可和无赖、强盗一起上天园了!而当我触及真谛之际,音乐使我进入了幻觉的歧途。”说完,他的音乐上了天园,而马苏迪本人则被抛入地狱。在紧挨多瑙河的马苏迪墓地上,有这么一段铭文:我所得到的和学到的一切都伴着勺匙碰及我牙齿的声响消失了。
莫加达萨。阿勒。萨费尔(九世纪、十世纪和十一世纪)居住在一个女修院的哈扎尔修士。他的第二种生活是与另一个修道院里的一名修士奕棋,但他们不用棋盘,也没有棋子。他们每年走一步,棋路越过黑海和里海之间广袤的空间。他们轮流放隼来捕捉棋路上作为棋子的动物。动物被捕捉到的地点作为棋盘格,地点的海拔高度也被计算在内。莫加达萨。阿勒。萨费尔是哈扎尔最出色的捕梦者之一。有人认为他可算作阿丹。鲁阿尼的一根头发(参看马苏迪。尤素福)。
他的修行方式及女修院的规定是:在他的一生中,得使一万名修女受孕。阿捷赫公主是最后一名把自己卧室钥匙交给他的女人。那是一把阴性钥匙,上面有一个金环。这把钥匙让这名修士付出了生命的代价,因为它激起了可汗的妒意。他被囚禁在一个悬在水面上的笼子里,最后在笼子里面死去。
阿布。卡比尔。穆阿维亚(1930——1980)阿拉伯的希伯来语专家,开罗大学教授。从事近东宗教的比较研究。毕业于耶路撒冷一所大学,在美国通过博士论文答辩,论文题目叫:《十九世纪西班牙的古犹太哲学及芦杆笔书法教学》。他身材高大,腰圆膀粗,背部宽大到了他的一只胳膊肘碰不到另一只的地步,他能背诵犹太。哈列维的大部分诗歌,他认为达乌勃马奴斯一在1691年出版的《哈扎尔辞典》今天在某家老字号书店里还能觅得。为了给这一论断寻找证据,他考证了自十七世纪起有关此书发行的每一件事,编制了一份翔实可靠的书单,把此书每一本的去向都作了交代,其中大部分已毁,传世的极少。但他得出结论,这部公认为已经失传的辞典至少还有两册尚留人世。尽管他始终未能找到尚存两册辞典的线索,可仍孜孜不倦、一丝不苟地继续寻找。正当他的创作力异乎寻常地高涨,出版了有关这部辞典的三千册图书索引的时候,爆发了1967年的以埃战争。他作为埃及军队的军官,杀奔沙场,结果负伤被俘。军队文件证明他的头颅和身躯多处受伤,留下了阳痿的后遗症。他被遣返回国时,脸上像裹着条头巾似的裹着一种恍惚窘迫的笑容。他住进旅馆后,立刻脱光身上的军装,第一回照着铜镜看到了身上的创疤。那些创疤发出一股山雀粪的臭气,于是他明白了,他此生再也不可能同女人睡觉了。他一边慢慢地穿上衣服,一边想:“我当了三十多年厨师,日复一日做菜,终于做成了一道用我自身作为原料的菜;我还自任面包师,同时充当面团,我用自己和成了我愿意成为的那种面团,不料突然出现了另一个厨师,手里拿着自备的菜刀,一转眼就把我做成一道全然不同的菜,连我自己都不认识自己了。现在我成了主的姐姐,一个子虚乌有的人物!”
于是他再也没回到开罗他自己的家去,再也没回到他任教的大学去。他在亚历山大港他父亲的一幢空房子里住了下来,匆匆忙忙打发着日子,注视着空气白色的气泡好像是从鱼鳃中放出来的那样打他脚趾下向宇宙空间升腾而去。他掩埋了自己的毛发,穿上一双贝督因人的凉鞋。这鞋留下的脚印活像马蹄的印子,有天夜里下着牛眼般大的雨点,他伴着雨声做了最后一个梦。他记下了梦中所见:两个女人瞅见一只从小树林里窜出来的小动物,它身上的颜色鲜艳多变,就像两只细小的腿支撑着一张涂满粉脂的花脸,它欲穿越小路,她俩喊道:“瞧啊,这是一只……”(她们说出了它的名字!)它的一个家庭成员已经被杀,或者说,它的巢穴已经被毁。恐惧使它的巢穴改变了形状,变得更为美丽。现在得给它一本书、一支笔或一些果酱。它开始阅读,而且还在写着什么,但它没写在纸上,而是写在花朵上……
这便是阿布。卡比尔。穆阿维亚博士的梦。第二天晚上,他又做了同样的梦,但他再也记不起第一次梦里的那只小动物的名字。随后,他开始由近及远一个一个地反向在梦里回忆做过的梦。先回忆昨晚的梦,再回忆前天晚上的梦,接下去是大前天晚上的梦,就按这样的顺序越来越快地搜寻下去,直至一年中所有的梦都在一夜之间显现。搜寻到第三十七个晚上的梦时,他看见了他的工作即将大功告成,他最遥远的孩提时代的梦已经重现,而在他醒着时,他从来没有记起过那些梦的内容。他在梦里发现他的混血男仆阿斯朗用大胡子擦盘碟,而且只在下雪时拉屎,他还能用赤裸的双脚掰面包,他的行为像三十七岁时的博士本人。
他夜晚的时光,一如哈扎尔人的时光,由生命的终点向着生命的起点倒流,现在终于流到尽头了。自此他不再做梦。他斩断同尘世的一切孽缘,着手过全新的生活,开始每天晚上去泡“母狗酒铺”……
在“母狗酒铺”只有座位要收钱,酒铺不出售任何食品和任何饮料,三教九流乃至蝇营狗苟之徒聚集到这儿来只是为了吃喝自备的酒菜,或者围坐在公共餐桌旁打瞌睡。酒铺常常客满,但谁都不认识谁。往往所有的嘴都在动,却没有一个人说话。铺内没有酒柜,没有厨房,没有炉火,没有跑堂,只有铺门口坐着一个收座位钱的人。穆阿维亚坐在“母狗酒铺”的顾客中间,抽着烟斗,反复锻炼怎么来缩短思考时间,不让自己任何一个想法持续的时间超过吸一口烟的工夫。他呼吸着臭烘烘的空气,望着周围的人如何贪馋地吃着叫做“破裤衩”的焦薄饼或者加有葡萄的南瓜泥,望着他们如何每吃一口都要用苦涩的眼神盯自备的食品一眼,望着他们如何用手帕揩擦牙齿,望着他们如何在睡梦中扭动身子,把衬衫绷裂。
他一面观察他们,一面在思考:属于他和他们的每一瞬间,都在不停地利用已经耗去的几个世纪的时间碎片。因为过去处于现实当中,过去是靠现实来滋养的,除此之外,没有其他可用于滋养的内容。过去无数个瞬间,在无数个世纪的时间长河中,被多次地反复使用,一如用于不同建筑的无数石块,只要我们能够细心留意,即便在今天也可将它们清晰地辨认出,就好比人们在集市上看见一枚韦斯巴梦时代(一世纪)的金币,并开价欲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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