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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扎尔辞典

_4 米洛拉德·帕维奇(塞尔维亚)
“你受伤的时间。”
“是在夜里。”
“你知道是用什么使你致伤的吗?”
“不知道,但我想是刺刀。”
4 耶路撒冷,1974年10月亲爱的多罗特卡:我正在阅读一本书,书中写的是斯拉夫人如何把梭标插在靴子里由山上来到海边。同时我在想被正字法和语言方面的层出不穷的错误(此乃文字发展的姊妹)所覆盖的克拉科夫有些什么变化。我想你必定依然故我,而我同以撒的变化则越来越大。我拿不定主意要不要告诉他。不管我们俩如何作爱,不管我们作爱作得如何快乐,不管我们作爱时做出什么动作,我的乳房和小腹自始至终都感觉到那把刺刀留下的伤疤。我事先就感觉到这个伤疤的存在,在我们的床上,它插在我和以撒中间。就这么一刹那工夫,一个人便用刺刀在别人身上签下了名,并永远把他的痕迹留在别人的肉体上,难道可以这样吗?这伤疤像一张嘴。只要我们,以撒和我,刚一相抱,这个伤疤,好似一张没有牙齿的嘴,便吻着了我的乳房。我睡在以撒旁边,在黑暗中望着他正在沉睡的地方。三叶草的气息盖过了马厩的气味。我等他翻身——人在翻身时易于警醒,我便可把他叫醒,他不会抱怨。有的睡梦是无价的,有的则贱如垃圾。我把他叫醒,问他道:“他是左撇子吗?”
第 53 章 黄书——古犹太教关于哈扎尔问题的史料-4 (2)
“看来是的,”他睡意蒙胧地回答我说,但语气肯定,根据这点我明白他知道我在想什么。“我们的人把他俘虏了,第二天早晨将他带进我的帐篷。他蓄着络腮胡,一对碧绿的眼睛,头部受伤。人们带他来是为了让我看看这个伤口。是我把他打伤的。用枪托。”
5 再次由海法寄出,1975年9 月多罗特卡:你没有意识到你生活在那边,生活在你的瓦韦尔山冈上是何等的幸运,你无须经受我生活中的那种恐怖。你不妨设想一下,你在床上拥抱你丈夫的时候,却有一个旁的什么人来咬你,啃你,吻你。在以撒和我之间,现在躺着并且将永远躺着一个满面胡姿、长一对碧绿的眼珠的撒拉逊人!对于我的每一个动作,他作出的响应都要早于以撒,因为较之以撒的肉体,他离我的肉体更近。而且这个撒拉逊人并非臆造!这个畜生是个左撇子,他爱我左边的乳房胜过右边的!多罗特卡,你说这有多么可怖!你不像我,你不爱以撒,告诉我,我该怎么向他解释这一切?我把你抛在波兰,千里迢迢来到这里都是为了以撒,可是在他怀里,我却碰到了一个绿眼睛的怪物,它半夜里醒过来,用无牙的嘴咬我,啃我,时时刻刻都要我的身子。有时候以撒逼得我差点儿死在这个阿拉伯人手里。他无时无刻不在这里!他每时每刻都能够……
多罗特卡,我们的挂钟今秋走得何其匆忙,来春怕要慢下来了……
6 1978年10月多罗捷娅:那个阿拉伯人在我丈夫拥抱我时强奸了我,我再也不知道我是跟谁在我床上共享交欢之乐了。由于这个撒拉逊人的缘故,我觉得我的丈夫与过去相比已判若两人,如今我用另外一种眼光来看他和理解他,这是难以忍受的。往事发生了突变,未来越是滚滚而来,往事的变化就越是剧烈,它变得比以前凶险了,像明天那样难以预测,在它那里每走一步都有紧闭着的门户拦住去路,从这些门里不时窜出活生生的野兽。每只野兽都有自已的名字。那头使我和以撒产生裂痕的野兽有一个凶残的长名字。你想得到吗,多罗特卡,我问以撒他叫什么名字,以撒竟然回答得出。他一开始就知道这人的名字。这个阿拉伯人叫阿布。卡比尔。穆阿维亚《。他早在沙漠上的那天夜里,离野兽饮水处不远的地方,就开始于他那个勾当了。就像一切野兽那样。
7 特拉维夫,1978年11月1 日被遗忘了的亲爱的多罗特卡:你回到我的生活里来了,然而我却处于可怖的境况之中。在那边,在你的波兰,置身于浓重得可沉入水中的迷雾之间,你难以想像我为你作出的安排。我给你写这封信是出于最利已主义的考虑。我常常以为我是躺在黑暗之中,而且睁大着眼睛,其实屋里亮着灯,以撒在看书,我则闭着眼睛假寐。在床上,那个第三者仍跟过去一样,插在我跟以撒之间,我决定略施小计将其摆脱。但是谈何容易,因为战场局限于以撒的躯体。已经有好几个月了,每行房事,我总是从我丈夫身体的右侧向着左侧移动,以避开那个阿拉伯人的嘴。我都已经认为我挣脱了陷阶,不料在以撒身体的另一侧我又中了埋伏。我同那个阿拉伯人的还有一张嘴遭遇了。在以撒耳朵后边的头发下边我发现了第二个伤疤,我顿时觉得阿布。卡比尔。穆阿维亚把他的舌头插进了我嘴里。真叫人毛骨悚然!如今我名副其实地落入了陷阱——要是我避他的第一张嘴,那么在以撒身体的另一侧,第二张嘴正在等候着我。我拿以撒怎么办呢?我再也无法同他亲热了,因为我害怕我的嘴碰到那个撒拉逊人的嘴。瞧,如今我们的夫妻生活是在他的印记之下进行的。试问,你在这种情况下能怀上孩子吗?然而最最可怖的是前天发生的那件事。在撒拉逊人一而再的亲吻中,有一个吻令我忆起了我们母亲的吻。已有多少年了我没想起过她,可突然间,她自已出来让我想起她。而且是在什么样的情况之下呀!奉劝那些个虽然穿着鞋子其实跟脱掉鞋子并无两样的人别再往自己脸上贴金了,可是他们受得了吗?
我开门见山地问以撒,那个埃及人是否还活着。你能料想到他是怎么回答的吗?他说那人还活着,而且在开罗工作。那人的脚步如同痰那样紧随着那人在世界上行走。我向你发出咒语:赶快来帮我的忙!也许你能把我从那个硬插进来的情夫手中搭救出去,要是你能把他的淫欲引到你身上,那么你既救了我,也救了以撒。记住这个该诅咒的名字:阿布。卡比尔。穆阿维亚,让我们各取所需吧,你把这个阿拉伯的左撇子带到你克拉科夫的床上去,而我呢,设法把以撒保留下来。
8 亲爱的克瓦什涅夫斯卡娅小姐:给你写信的是你的舒利茨博士。我是在课间休息时写这封信的。我同以撒一切如常。我的耳际还印满他乏味的吻。我们几乎已言归于好,何况现在我们的床已分搁在不同的大陆上。我工作很忙。在长达将近十年的间歇之后,我重又参加学术会议。不用太久我又将出差,这次去的地方离你比较近。两年后将在伊斯坦布尔举行讨论黑海沿岸问题的学术会议。我正在写学术报告。你还记得Weke教授和你的毕业论文《两位斯拉夫启蒙者,圣徒基里尔和梅福季的传记》吗?你还记得我们当年曾经参考过的德沃尔尼克的学术著作吗?现在这本书再版了,是增订本(1969年),写得那么饶有趣味,我名副其实地将其吞下了肚去。我的学术报告谈的是基里尔十和梅福季卡两人哈扎尔之行的使命,可惜关于这件事的最重要的史料——基里尔本人的札记——早已失传。圣徒基里尔传的编著者是谁,已不可考,他在圣徒传中说,基里尔将其在哈扎尔大论辩一中的论据记在可汗宫中一套称之为《哈扎尔布道书》的书籍中。“谁想完整地找到他这次所布的道,”基里尔传记的作者指出,“请阅基里尔的著作,该书由哲学家康斯坦丁的兄长,我们的老师和大主教梅福季加以翻译,分成八卷。”这部由基督教圣徒,斯拉夫字母的创造者用希腊文写成又被译为斯拉夫文的长达八卷的布道书竟会散佚得无踪无影,真是不可思议!会不会因为书中有过多的异教的邪说?会不会因为其中圣像破坏运动的色彩过浓,虽对论辩有利,却不符合教义,因而遭到取缔?我又一次翻阅了伊林斯基所著1934年之前《有关基里尔和梅福季著作的系统化图书目录概述》一书,然后又翻阅了他的后继者们(波普鲁任科、罗曼斯基、彼得科维奇等人)的著述。我重又读完了莫森的著作。然后又阅读了他著作中所援引的关于哈扎尔问题的全部文献。但哪本书里都没提到过《哈扎尔布道书赠引起过什么人的注意。这部书怎么可能消失得无影无踪,连一丝痕迹都没留下的呢?这个问题始终没有人注意到。要知道这部书不仅有希腊文的正式文本,而且还有斯拉夫文译本,由此可以推断当时一度曾广为流传。而且基里尔的论点不但在哈扎尔传教士团中,而且此后在来自萨洛尼卡的斯拉夫兄弟会的传教士团中,甚至在同“三语派”卫道者们的论辩中都必定被奉为圭桌。否则何以要译为斯拉夫文?我认为还是有可能找到基里尔的《哈扎尔布道书》的线索的,如果用比较法去找的话。要是系统地去研究关于哈扎尔大论辩的伊斯兰教的和犹太教的全部史料,说不定会发现有关《哈扎尔布道书》的线索。但问题在于我本人力量微薄,完成不了,单靠斯拉夫学家也完成不了,得要由东方学家和研究犹太古文化的专家参加。我看了DunloPa 的著作(History of Jewish Khazars ,1954),即使在这本书里也没有哲学家康斯坦丁那本散佚了的《哈扎尔布道书》的蛛丝马迹。
你瞧见了吧,不只是你在你那座雅吉隆大学里从事科学研究,我在此地也在从事。我回到了我的本专业中,回到了我的青春年代,我的青春年代就其滋味而言一如由远洋轮从大洋彼岸运来的水果。我戴着一顶像篮子一般的草帽。戴着这种帽子,可以无须脱帽,就从集市上把樱桃装在里边带回家。每当克拉科夫市的大自鸣钟在午夜敲响时,我便老了一天,每当瓦韦尔山同上响起教堂的钟声时,我便醒了过来。我嫉妒你永恒的青春。你的阿布。卡皮尔。穆阿维亚可好?他是不是果真像我经常在梦中见到的那样有一对好似熏制过的干枯的耳朵和一根挺拔的鼻子?谢谢你把他取去自用。他的情况想必你都已知晓。真难以想像,他从事的工作竟跟你我从事的非常接近。我们跟他几乎是在同一领域里工作。他在开罗大学讲授比较近东宗教史,同时还研究古犹太史。你跟他在一起也像我跟他在一起那样遭罪吗?
第 54 章 黄书——古犹太教关于哈扎尔问题的史料-4 (3)
爱你的舒利茨博士9 耶路撒冷,1981年1 月多罗特卡:发生了不可思议的事。我从美国回来,在一大堆未拆开的邮件中有一份讨论黑海沿岸文化的国际学术会议参加者名单。你难以想像,我在那张名单里见到了谁的名字!也许这件事你比我知道得早?因为你有一颗未卜先知的心灵,这个心灵是无须理发师来烫发的。我看到了那个阿拉伯人的名字,就是把我从我丈夫床上撵走的那个家伙的名字。他将出席在伊斯坦布尔召开的国际学术会议。不过我不想引起你的误解。他去那里并非为了与我相见。我去伊斯坦布尔倒是为了最终能看到他。我早就认为我跟他的职业如此相近,我们迟早会一同去参加国际学术会议,使我们的道路最终交接的。在我的手提包里搁着我关于基里尔和梅福季的哈扎尔传教士团的报告,而在报告下边是一把斯密德一维桑38口径的36式手枪。谢谢你想把阿布。卡比尔。穆阿维亚博士取去自用而未果。现在我自己要拿他派用场了。你要爱我,爱的程度要与你不爱以撒的程度相等。现在这对我来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重要。我们共同的父亲将保佑我们俩……
10伊斯坦布尔,“金斯敦”宾馆,1982年10月1 日亲爱的多罗捷娅:我在前一封信上说,我们共同的父亲将保佑我们。可是我的傻丫头,关于我们共同的父亲你又知道些什么呢?我在你那个年龄时,也一无所知,就像你现在一样。但我的新生活给予了我思索的时间。孩子,你知道谁是你的生身之父吗?你以为是蓄着一部乱如草堆的络腮胡子,给了你克瓦什涅夫斯卡娅这个姓氏、敢于娶你的母亲安娜。肖列姆为妻的那个波兰人?我认为不是他。你试着去回忆回忆那个我们怎么也不可能回忆起来的人。你还记得有个叫肖列姆。阿什凯纳齐的人吗,就是照片上那个脸上总戴着一副眼镜,坎肩的口袋里又戳出另一副眼镜的青年人。就是不抽烟丝而抽茶叶,一头漂亮的头发都汇集到两只像是蜡制的耳朵上的那个人。关于那个人,人家讲给我们听过,他曾说:“搭救我们的是我们臆想中的那个牺牲品。”你还记得我们那位冒称娘家姓扎凯维奇,从前夫姓肖列姆,从后夫姓克瓦什涅夫斯卡娅的母亲安娜。肖列姆的亲兄弟兼第一任丈夫吗?你可知道究竟谁是她的两个女儿——你和我一一的第一任父亲吗?过了这么多年后,你总该想明白了吧?你的舅舅,你母亲的亲兄弟兼做我们两人的生身之父岂不是轻车熟路吗?说实在的,为什么他就不能当你母亲的丈夫呢?我的亲爱的,你对这样的人伦关系作何想法?也许,肖列姆太太婚前没有男人,因而再婚时就不可能像第一次那样是个处子?很可能正因为这样,后人才以如此意想不到的方式记起她,并感到恐怖。不管怎么说,她的努力并未付诸东流,而且我认为要是她真是这么做的,那也做得对,一千个对,而且如果父亲可以由我来选择的话,我可不选别人,宁愿选我母亲的兄弟。深重的灾难,我的亲爱的多罗捷妞,深重的灾难教会了我们颠倒过来看我们的生活。
在这儿,在伊斯坦布尔,我已经认识了一些人。我不想让人家觉得我为人古怪,所以我跟谁都攀谈,天南地北无所不聊,嘴一刻也没停过。来此地出席国际会议的我的同行中间有一位是以撒洛。苏克博士。他是考古学家和研究中世纪史的专家,熟谙阿拉伯语,我和他用德语交谈,用波兰语打趣,因为他懂得塞尔维亚语,他认为他是蛀蚀他自己衣服的蛀虫。已经有一百年了,他家一直在把同一只磁砖炉子由一幢房子搬至另一幢房子,但他认为二十一世纪不同于我们世纪之处是到那时人们将终于对无聊群起而攻之,可我们现在却把无聊当作脏水,到处乱泼。苏克博士说,我们就跟西叙福斯一样,肩扛无聊之石往一座高山上爬去。而未来的人想必会一往直前地反对这一瘟疫,反对无聊的学校,无聊的书籍,无聊的音乐,无聊的科学,无聊的会面,这样他们就把厌倦从他们的生活和劳动中排除出去了,而这正是我们的始祖亚当所企求的。他说这番话时多少有一些开玩笑的味道,他喝酒时,不让人往他酒杯里添酒。他认为酒杯不同于手提香炉,可以不待旧的神香烧光就添加新的。全世界都在学习他写的课本,可要他自个儿来教他的课本他却教不了。他对他的学科有极其渊博的知识,然而他的学术地位却微乎其微,学问和名望不相符合。我把这个看法讲给他听时,他微笑着向我解释说:“问题在于你完全可以当伟大的学者或者伟大的小提琴家(你知道吗,除了帕格尼尼之外,所有伟大的小提琴家都是犹太人),只要当今世界三大国际——犹太国际、伊斯兰国际或者天主教国际——中有一个国际支持你,袒护你和你的成就的话。你属于三个国际中的一个。而我不属于任何国际,因此我出不了名。所有的鱼早已从我的手指缝中滑走了。”
“你最后一句话是指什么而言?”我诧异地问他道。
“这是对一千年前一篇哈扎尔文章的释义。而你,从你将要给我们作的报告来看,熟知哈扎尔问题。你怎么会对这句话感到诧异的呢?要不就是你从未见到过达乌勃马奴斯的那本书!”
必须承认,他的话使我大为困惑。特别是在他提到达乌勃马奴斯的《哈扎尔辞典》时。如果确实有过这部辞典的话,那么据我所知,没有一本留传下来。
亲爱的多罗特卡,我看到了波兰的雪,看到了雪花怎样在你双眸中变成泪水。我看到了跟一捆葱一起吊在杆子上的谷物,看到了停在屋顶的炊烟中取暖的小鸟。苏克博士说,时光由南方而来,在特拉雅诺夫桥渡过多瑙河。此地没有雪,天上的云朵活像那种把鱼抛出水面的波浪,只是不翻腾而已。苏克博士还让我注意一个情况。在我们宾馆里住着一家古怪的比利时人,姓范登。斯巴克。像这样的家庭我们这儿从来没有过,我也永远不会建立这样的家庭。这是个三口之家:父亲、母亲和儿子。苏克博士称他家为“神圣家族”。每天早晨用早餐时,我都观察这一家子怎么进食;一家人都吃得脑满肠肥,有一回我偶然听见斯巴克先生开玩笑说:跳蚤不咬肥猫……他常常出神入化地弹奏一种乐器,这种乐器不知叫什么,是用由乌龟壳做的。那个比利时女人从事绘画,而且画得惟妙惟肖。她拿到什么就在什么上画:毛巾、茶杯、刀子、他儿子的手套上都有她的画。小男孩四岁,头发剪得很短,名叫马努伊尔,他不久前才刚刚学会说完整的句子。他吃完。个小圆面包之后,走到我桌子跟前,直勾勾地盯着我,那神态像是坠入了我的情网。他眼睛四周全是一个个像小路上的小石子一般的斑点,他好几次问我:“你认出我来了吗?”我摩挲着他的头,像是在摩攀一只小鸟,而他则吻着我的手指。他把他父亲(那人活脱是个哈西德教派的长老)的烟斗递给我,要我抽。他喜欢一切红、蓝、黄颜色的东西。他爱吃这三种颜色的一切东西。有一回我发现了他的一个生理缺陷,不禁毛骨惊然:他的两只手上都有两个大拇指。怎么也闹不清他哪只手是右手,哪只是左手。但看来他还不懂得这是缺陷,从不将他的手避开我,虽说他的父母总是给他戴上手套。我不知道你是否信我的话,有时候他的手一点儿也不使我觉得不自在,我不再认为这是畸形。
今晨吃早饭时,我听说阿布。卡比尔。穆阿维亚已到达伊斯坦布尔,出席国际学术会议,这下有什么东西好教我不自在了。“……淫妇的嘴滴下蜂蜜,他的口比油更滑,至终却苦似茵陈,快如两刃的刀。他的脚,下入死地,他脚步,踏住阴间。”《圣经》上如是说。
11伊斯坦布尔,1982年10月8 日多罗捷妞。克瓦什涅夫斯卡娅小姐——克拉科夫。
你的利己主义和残酷的判决令我震惊。你毁灭了我的生活和以撒的生活。我一直害怕你的科学,预感到它会给我带来灾祸。那天早晨我去吃早饭时,决定结果穆阿维亚,待他一走进宾馆内我们用早餐的小花园,就开枪把他打死。我一边坐在那里等他,一边观察着飞过宾馆的鸟怎样把影子投到墙上,影子又怎样迅疾地向前移动。这时发生了一件怎么也料想不到的事。有个人走进了花园,我立刻猜出这人是谁。他的脸黝黑得像面包,头发花白,他的唇胡里仿佛嵌有好些鱼骨头。只有他太阳穴的伤疤上长着一撮怪里怪气的乌黑的头发,这撮头发竟不变白。穆阿维亚博士径直走到我的桌子前,请求我允许他坐下。一望而知他是个破子,他的一只眼睛眯得很细,活像一张闭紧的小嘴。起初我呆住了,后来我把手伸进包里,打开了手枪的保险,环顾着四周。花园里除了我们两人之外,只有四岁的马努伊尔;他在邻桌的桌子底下玩。
第 55 章 黄书——古犹太教关于哈扎尔问题的史料-4 (4)
“请坐,”我说,那人把一叠东西放到桌上。这叠东西将使我的命运发生遽变。这是一叠纸。
“我知道你报告的题目,”他一边说,一边坐了下来,“正因为如此,我想就与此有关的一个问题向你谈谈我的浅见。”
我们用英语交谈。他的两排牙齿微微磕碰,他跟我不同,他觉得冷,他双唇不时打颤,可他并不设法止住颤抖。他把手捂在烟斗上取暖,把烟喷入袖口之中。他的那个问题同基里尔和梅福季的《哈扎尔布道书》有关。
“我翻阅了所有同《哈扎尔布道书》有关的著述,任何一本书中都未提供这部书有否流传至今的线索。其实基里尔的《哈扎尔布道书》留传了下来,早在数百年前即已铅印成书,不可思议的是竟没有一个人知道这件事。”
我大为震惊。这人如此肯定的这件事很可能是我那个学术领域——斯拉夫学领域内自其存在以来的最大发现,如果他所言属实的话。
“有什么不可思议的呢?”我诧异地问道,并不太有把握地谈了我对这个问题的看法,“基里尔的《哈扎尔布道书》,凡学术著述均未提及,只有《圣徒基里尔传肿提起过,我们是从圣徒传中得知有过这么一本书的。因此要说布道书有什么手稿或者印就的书留传了下来的话,那就滑天下之大稽了。”
“我当初加以考证的正是这一点,”穆阿维亚博士说道,“从现在起,学术界可以知道,反过来说才是正确的……”
于是她把搁在我面前的那一叠纸——一叠复印件递给我。在把复印件递到我手里时,他的大拇指碰到了我的大拇指,两个拇指的相接使我浑身起了鸡皮疙瘩。我产生了一种感觉,我们的过去和现在全部汇集到了我们的手指上,并已交接在一起。这下我恍然大悟,我刚要阅读那叠纸的文字时,何以会有片刻二二失不知该从何着手,不自觉地把自己的情感后于这些文字之中了。在这一自我遗忘的片刻,每行文字虽已读过,却不解其意,一无收获。好几个世纪在这片刻之间流逝。稍后,当我重返自我,重又进入阅读的航道时,我发现我这个阅读者所返回的码头,已不是适才那座涌向大海的情感码头。不阅读这些文字我的收获远比调读后的收获多。我问穆阿维亚博士,布道书怎么会落到他手里的,他的回答使我更加惊奇:“重要的不是布道书怎么会落到我手里的。十二世纪时,布道书为你的同族人犹太。哈列维所拥有,并将其引用到他写的关于哈扎尔的著述之中。他在描述那场著名的论辩时,援引了这场论辩的基督教参加者的话,称那人为‘哲学家’,也就是说同《圣徒基里尔传》的作者在描绘那场论辩时对那人的称呼完全一样。在这部犹太教的史料中没有提基里尔这个名字,就如没有提阿拉伯参加者的名字一样,只是引用了基督教参加者基里尔的称号。这就是为什么至今没有一个人到犹太。哈列维的哈扎尔编年史中去寻找基里尔的布道书的原因所在。”
我注视着穆阿维亚,觉得他同几秒钟前与我同桌的那个长着一对绿眼睛的伤兵一无共同之处。他所有的论据都那么令人信服。那么清晰,而且完全符合学术界已经知晓的事实,这使人不能不感到奇怪为什么过去从来没想到过用这种办法去寻找这部布道书。
“可这里边还有个漏洞,”我还是向穆阿维亚博士谈了我的看法,“哈列维的文章写的是八世纪的事,而基里尔的传教士团去哈扎尔则是在九世纪,即861 年。”
“凡知道捷径的人,也可绕道而走!”穆阿维亚针对我的话说。“我们感兴趣的不是日期,而是出世比基里尔晚的哈列维在写他那本关于哈扎尔的著作时手头有没有《哈扎尔布道书》。还有在这本引用了哈扎尔大论辩中基督教参加者的言论的著作中有否运用过这部布道书。我立刻就可回答这个问题,在哈列维笔下这名基督教哲人的言论同流传至今的基里尔的言论,毫无疑问是吻合的。我知道你是(圣徒基里尔传》英文本的译者,不消说得,你可以毫不困难就说出某个论点的出处。请告诉我,譬如说吧,人的位置介于天使和畜生之间这个论点是谁说的。”
不用说,我马上把原话背了出来:“‘创造天地万物的上帝把人造得介于天使和畜生之间,语言和智慧使人不同于畜生,怒气和淫欲又使人有别于天使,由于这些特性,人或接近崇高,或接近卑下。’”我指出:“这句话见诸圣徒传中有关基里尔率领的阿加尔传教士团的那一章。”
“完全正确,但是在哈列维那本书的第五章中,就是他同那位名叫哲学家的人辩论的那一章中,也有与此相同的话。除此之外,其他相同之处也不少。其中最重要的是哈列维书中所写的那位基督教学者在哈扎尔大论辩中所探讨的问题,恰恰是圣徒传中写明是基里尔在大论辩时所讨论的。这两本书中都谈了圣三位一体,摩西之前的法律、几种禁食的肉和巫医,都引用了相同的论点,诸如当人的肉体最衰弱的时候(五十岁左右),其灵魂却最有力等等。最后一点是哈列维在其书中讲,哈扎尔可汗指摘大论辩的阿拉伯参加者和犹太参加者说,他们的经书《古兰经》和《摩西五经》)所使用的语言是哈扎尔人、印度人和其他一些民族的人所丝毫不懂得的。而这也是(圣徒基里尔传)中在描述反对”三语派“卫道者(指那些认为只有用希腊语、古犹太语和拉丁语才可礼拜上帝的人)的斗争的那一节中所援引的主要论据之一。这就很清楚了,在这个问题上,可汗受了大论辩的基督教参加者的影响,并作出了相应的结论,我们从其他来源也可得知,这些结论的确出之于基里尔。哈列维不过是转述而已。
“最后,还有两点必须加以注意。第一,我们没有掌握已散佚了的康斯坦丁。索隆斯基(基里尔)的《哈扎尔布道书》的全部内容,也不知道其中有多少被引用到哈列维的著述中。可以假定,这类被引用的材料比我带到这里来的要多。第二,哈列维的著述中,恰恰是涉及大论辩的基督教参加者那一章被删节得支离破碎。这一章在阿拉伯的史料中没有保存下来,但在后来问世的希伯来文译本中却有这一章,可知其时哈列维的著述,尤其是涉及十六世纪的,众所周知,被基督教教会查禁。
“简而言之,哈列维关于哈扎尔的那本书把基里尔的《哈扎尔布道书》的一部分传至我们,虽然这部分的规模有多大,我们现在还不知道。不过,在此地伊斯坦布尔,”穆阿维亚博士结束他的话说,“将有一位叫以撒洛。苏克的博士出席我们这次的学术会议,他熟请阿拉伯语,专门研究关于哈扎尔大论辩的伊斯兰教史料。他曾讲给我听,他有一本出版于十七世纪的《哈扎尔辞典》,编纂者是某个叫达乌勃马奴斯的人。从这本辞典中得知,哈列维曾运用过基里尔的《哈扎尔布道书》。因此我来请求你去同苏克博士谈一谈。他未必肯同我谈。他感兴趣的只有生活在一千年之后或者一千年之前的阿拉伯人。至于其他的人。他没有时间去同他们谈天说地。你能不能介绍我认识苏克博士,弄明白这个问题……”
阿布。卡比尔。穆阿维亚博士就这样结束了他的长篇大论,我顿时豁然开朗,脑子里所有的线索一下子都连接了起来。当你忘却了时间朝什么方向流逝时,爱情会帮助你确定这个方向。爱情始终是时间的源流。过去多少年了,可我又被你对科学的那种痴情占据了我的身心,于是我背叛了以撒。我没有开枪,却跑去找苏克博士,把我那份报告和报告下边的枪留在了内花园里。花园门口一个侍应生也没有,厨房里有人把一片面包蘸蘸火,放进嘴里吃掉。我看到范登。斯巴克由一间房间里走出来,这个房间我知道是苏克博士的。我叩了几下苏克博士的房门,没有人答应。我身后什么地方有放轻了的脚步声,在脚步声与脚步声之间我感到有一股女人身体的热气。我又叩门,门在我的扣击下微微打开了点儿。原来门没有上锁。我先只看到一只床头柜,上边放着一只小碟子,碟子里搁着一只鸡蛋和一把钥匙。我把门推开后,不由得惊叫了起来。苏克博士躺在床上,被人用枕头闷死了。他直僵僵地躺在那里,咬着唇胡,仿佛急匆匆地在风里走。我剧叫着拔腿就逃,就在这一瞬间,小花园里响起了枪声。枪声只响了一下,可我的两只耳朵却是一先一后听见的。我立刻听出这是我那把枪的枪声。我飞也似地奔进花园,只见穆阿维亚博士横在花径上,头颅已破碎……那个孩子则戴着手套在邻桌上喝巧克力,仿佛什么事也没发生……除他之外,花园里寂无一人。
第 56 章 黄书——古犹太教关于哈扎尔问题的史料-4 (5)
我立刻被捕了。斯密德一维桑左轮手枪上只有我的手印,这成了我的罪证。我被控蓄意谋杀阿布。卡比尔。穆阿维亚博士。这封信我是在拘留所里给你写的,我对所发生的一切一无所知。我真是如坠五里雾中……是谁杀死了穆阿维亚博士?你瞧,居然是我!说是一个犹太女人杀死了一个阿拉伯人,以泄心中之恨!整个伊斯兰国际,整个埃及和土耳其舆论界都对我口诛笔伐。“仇敌起来攻击你,耶和华必使他们在你面前被你杀败;他们从一条路起来攻击你;必从七条路逃跑。”怎么才能证明你没有做你确实想做的那件事?必须找到一个天衣无缝的谎言,一个如呼风唤雨之父那么可畏而又有力的谎言,才能使真相大白。要构想出这种谎言的人得用犄角来替代眼睛。如果真能找到的话,我就能活下去,把你从克拉科夫接到以色列我那儿去,我们将重又回到我们年青时代的科学中去。我们臆想中的牺牲品将搭救我们——我们两个父亲中的一个如是说……他的善心是多么难以忍受,更别说愤怒了。
又及:附上哲学家的引文,录自哈列维论哈扎尔人一书(Liber Cosri )。穆阿维亚博士认为这些引文确系已经遗失的《哈扎尔布道书》节录,其作者为哲学家康斯坦丁,或圣基里尔:犹太。伊本。蒂蓬(二十世纪)他将犹太。哈列维一的《哈扎尔人》由阿拉伯文译成希伯来文。译本于1167年面世,译文的质量瑕伺互见,对此有两种解释:其一,译本刚印制即遭基督教宗教裁判所的贬斥和查禁;其二,蒂蓬本人负有责任,但也是当时环境所致。
当伊本。蒂蓬和他未婚妻情意绵绵之时,他的译文就显得很忠实;当他心情苦闷时,他的译文准确达意;若遇冬天寒风凛冽,他的译文就变得拖沓、啰嗦;若逢雨天,他便会随意发挥,添加说明文字,从而偏离原文,当他快乐得意之时,便有误译出现。
每译完一个章节后,蒂蓬就像翻译《圣经》的古亚历山大学派的译者所做的一样,让人一面读他的译文一面从他身边往远处走,而他自己则一动不动地凝神谛听。随着距离的拉长,译文中有些音节和句子会消失在风中和墙隅间,其余的声音则会从林中树丛折返回来。它们穿过大门或栅栏后,名词及元音逐渐减弱,最后跌落在楼梯的踏步上,就这样,这些声音出发时是男声,而完成旅行时却变成女声了。若在远处,只有动词和数字的声音清晰可辨。当那名朗读者返回时,整个过程正好相反,蒂蓬根据朗读者行走时发音的印象,开始修改他的译文。
哈扎尔陶罐这只陶罐是某修道院一名见习修士收到的一份礼物,他将陶罐放置在修道院内他的密室里。一天晚上,他把戒指脱下放入罐中。但次日早上他欲将戒指取出时,发现戒指已不翼而飞。他一次次将手臂伸进罐内,可就是碰不到罐底。这使他好生纳闷,因为他手臂的长度明显要超过瓦罐的长度。他提起罐子,只见罐底平坦密实,没有任何洞孔或缝隙。他拿来一根棍子,插进罐内,但依旧无法触及罐底,这罐底像是在和他捉迷藏似的一直躲着他。他思忖道:“我置身之处便是我之极限,”于是,他向其导师莫加达萨。阿勒。萨费尔一《求救,请他解释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后者拿起一块鹅卵石扔进罐内,开始计数。当他数到七十时,罐内传来一声“扑通”,就像有样东西掉进了水里,他道:“我可以告诉你此罐的含义,但你得先考虑一下是否值得。因为当我一告诉你此罐是怎么回事后,对你及其他人来说,它的价值便一落千丈。其实,不管它本身身价如何,它不会比其他任何东西更有价值。只要我一对你说明它究竟是何物,它原来的功能和价值便全部消失,因此也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了。”
见习修士对导师的话没有异议,只见后者举起一根棍子砸碎了瓦罐。年轻的见习修士见状惊呆了,遂问导师为何要毁掉瓦罐,后者答道:“要是先告诉你它是派什么用的,再将它砸碎,那才可惜呢。既然你不知道它的用途,那就不存在可惜了,因为这瓦罐对你的用处永远是一样的,就好比它没被打碎一样……”
事实上,尽管哈扎尔瓦罐消失已久,但它依然在起作用。
第 57 章 杰奥克季斯特·尼科尔斯基神甫——初版《哈扎尔辞典》的编纂者 (1)
临终前的杰奥克季斯特。尼科尔斯基神甫在漆黑无光的房间里,以他的唾液稀释粉末,用草作基里尔字母写下了忏悔书,其时,紧闭的门外,女房东对他的谩骂和诅咒不绝于耳。忏悔书是写给佩奇的主教阿尔森。哈尔诺维奇的。
“教皇陛下定知道,一杰奥克季斯特写道,”我非得有一副好记性不可,我的未来会不断地填满记忆,而我的过去却不可遗忘。我于1641年生于约凡尼隶属于圣。让修道院的一个村庄,我家的餐桌上永远摆着双耳陶盆,里面装有滋养灵魂和身心的食物。一如我那熟睡时木匙永不离手的哥哥,我永远记得自我出世以来所有注视过我的眼睛。每当我看见奥夫恰山上空同一方位上五年一聚的云层,发现它们和我在五年前的秋天所见的云一模一样时,便会不寒而栗,遂生隐遁之念,因为这样的记忆不啻一种惩罚。期间,我从君士坦丁堡的硬币上学会了士耳其语,在犹太人社团的商人那里学会了希伯来语,从各类圣像上学会了用塞尔维亚文阅读。我已陷于记忆的狂热之中,无以自拔,且为某种渴的感觉所驱使,但虽能称渴感,却不思饮水,因为此渴非水能止,唯有饥饿方能使其缓解。但这种饥饿亦不同寻常,非食能缓。就像绵羊寻觅晶盐,我徒劳地苦苦寻觅这种能将我从渴感中解救出来的饥饿。因为我害怕我的记忆。我知道我们的记忆和回忆有如座座冰山,我们只见露出水面的一部分,而下面巨量的泥沙流动我们却无法目击,也难以接近。我们感觉不到它们巨大的分量,因为它们被时间淹没,就像冰山被海水浸盖一样。要是我们处于它们的位置,便会在我们自身的经历中搁浅,必遭海难。对我,这好比白雪飘落在摩拉瓦河,是天赐我的食粮,但我从未敢碰及。令我惊讶的是,有一天,我居然有片刻时间丧失了记忆,这是真的。我顿时欣喜若狂,但当我明白这会将我引向何处时,又为刹那间的欣喜感后悔不已。此事的经过就是这样。
“在我十八岁那年,父亲把我托付给约几尼的圣。让修道院里的修道士,临行前,他要求我:斋戒期间,你的嘴里一个字都别放进去,这样,你的嘴至少可以远离话语的污染而得到净化,因为你的耳朵是做不到这一点的。话语并非来自头脑和心灵,而是来自世俗、出自肮脏的语言和污秽的嘴巴;长久以来,话语一直被啃噬、一直被龌龊油腻的嘴永无休止地吐进吐出。长久以来,话语已不再完整,被无数张嘴和牙齿传来传去……圣。让的修道士接纳了我,他们说我躯体过大而灵魂窄小,让我抄书习字。我坐在一间满是书籍的修道士小室内,书内黑带标示的页码正是修道士临终前读到的地方。我如此这般工作着。这时,在尼古里耶那边的圣尼科拉修道院已有消息传出:又来了一名录事。
“沿着摩拉瓦河,在陡峭的河岸和河水之间,有一条通向尼古里耶的小道。这是通往那个修道院的必经之路,所以,若你穿靴子,不论是左是右,必有一只会弄脏;若你骑马,必有两只马蹄被沾湿。只消看看这只沾满湿泥的靴子,尼古里耶的修道士们便知来者来自何方:判断从西而来或由东而至只消看看来者涉水而行的是右脚还是左脚。1661年的一个礼拜天,人们听说尼古里耶来了个魁伟英俊的汉子,此人眼大如蛋,髯须浓密,头发有如帽子一直盖到眼睛,他的左靴上沾着湿泥。他叫尼康”谢瓦斯特,他很快就成了尼古里耶最出色的录事,因为在这之前,他已经是另一门艺术的行家里手。他以前是一名兵器工匠,不过他的行当不具危险性:在军旗上绘画着色,在靶子和盾牌上绘图,创作各种形象以供子弹、箭及刀剑攻击训练之用。他说他此行的目的地是君士坦丁堡,而尼古里耶仅仅是路过而已。
“圣基里亚克修道日那天,三股和煦的秋风挟带着它们各自的鸟儿徐徐刮起——一一只鸟、另一只是最后一群燕子中的一只,第三只是雀鹰;冷暖两种气息相交掺和,已有消息传至约几尼,说尼古里耶修道院新来的录事绘了一幅圣像,所有住在奥夫恰山口的居民都在翘首凝望。我也去观摩了,圣像画在修道院的墙上,耶和华搂着坐在他膝上的幼年耶稣。我挤进人群和大家一起察看画的内容。在用餐时,我第一次见到了尼康。谢瓦斯特,他英俊的脸庞令我想起一个以前我认识的人,但我无论如何想不起那人是谁。不管储存在我记忆里的许多我见过的脸也好——像一张张摊开的扑克牌,还是在我的梦里可以——搜寻的面孔也好——像把一张张扑克牌依次翻转过来,就是没有这张面孔。
“山里传来斧子砍伐山毛的声音,斧子砍击一棵山毛或砍击一棵榆树发出的声音是不同的,每年的这个季节,砍伐山毛或榆树都比较容易。我清楚地记得十年前的一个暴风雨之夜初次听到这种砍伐声时的情景。我记得死鸟被风暴高高刮起,继而又重重地跌落在开始融化的雪地里。但我无论如何也想不起适才我在尼康。谢瓦斯特脸上看到的东西。我连他面孔的轮廓、肤色都想不起,我甚至忘了他是否留胡子。我有生以来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背叛了我的记忆。这对我来说是一件绝无仅有、令人难以置信的事情,不过我很快就找到了原因所在。只有一种可能:不属于这个世界的东西是无法铭记的,就像雌鸭肚子上的一只小虫难以被记忆储存一样。返回时,我又看见了尼康。谢瓦斯特,我目不转睛地盯住他的嘴。我突然害怕起来,好像他就要咬掉我的双眼似的。这事真的发生了,因为他的牙齿在格格作响,像是已咬下了一口什么东西。就这样,我的目光像是被咬过一般,木然返回约凡尼。
“我又开始埋头抄书,一如既往。然而,有一天我觉得我唾沫里的词语比写在书上的词语来得多。于是,我在我抄写的文本里东加一词,西添一句,随后整句整句地添加进去。那是礼拜二的夜晚,我牙齿下的词语有些酸硬。我在接下来。的几个晚上注意到,随着秋天的渐渐远离,词语越发成熟,像一颗果实,其果肉一天比一天饱满多汁,鲜美甘甜。到了第七天晚上,我开始烦躁不安,似乎担心我的果实熟透坠地,继而变质腐烂。我在圣巴拉塞瓦的传记里加上了一整页我正在抄写的书里根本没有的内容。我的罪孽无人发现,这且不说,修士们还越发频繁地要我抄录经我增补过的文本,他们宁可要我而非其他人来做此事,尽管牧羊犬谷断文识字者大有人在。这对我,不啻一种鼓励,于是,我决定一不做二不休。我不仅在诸位圣人的传记里加上他们的轶事趣闻,还杜撰出不少隐士的生平,我编造了新的圣迹显灵的故事,我的手抄本卖得比我所抄的原书还贵。渐渐地,我意识到,我在墨水瓶里拥有可怕的权力,我可以随心所欲地在世界上留下我想留下的东西。这样,我便得出一个结论:任何作家都可毫不费力地用两行字宰杀他笔下的主人公。而宰杀一个有血有肉的读者,只消用一本书的人物,或者传记的主人公,稍加隐喻便可做到。这是轻而易举的……
“那时候,在斯雷坦尼修道院住着一个名叫隆居纳的年轻修士。他过着隐居的生活,他觉得自己像只翅膀微张的天鹅,清风一吹便会滑向水面。连亚当也没他如此灵敏的听觉。他的眼睛像两只胡蜂,传播着神圣的习尚。他有一阳一阴两只眼睛,且均带螫针,时刻准备攻击善良,就像飞鹰扑袭雏鸡。他常道:”人人皆可学人之长克己之短,这样便可建起一座精神之梯,就像雅各布之梯,从陆地到天上,一切都可轻而易举地在快乐中得到安排和解决,他人之良言乃己修身之道。在这个世界上,所有的罪恶皆因我们听信、效仿那些人所致,他们的罪恶比起我们有过之而无不及……‘当他要我抄录圣彼得。科里希奇传记时,天色已暗,鸟儿像点点黑影,跌落在树枝丛中的巢窝里。我的思想也在快速飞翔,我觉得自己缺乏力量,无法抵抗唤醒我身心的一股暗力。我着手抄录圣彼得。科里希奇的传记,抄到斋戒日的段落时,我把五天改为了五十天,随后,将抄录本交给了年轻的修士。他兴高采烈地接过我的抄录本,当晚便埋头阅读,次日,整个山谷流传着一个消息:隆居纳修士已开始过他漫长的斋戒日。
第 58 章 杰奥克季斯特·尼科尔斯基神甫——初版《哈扎尔辞典》的编纂者 (2)
“第五十一天,当人们在布拉戈维奇蒂尼山脚下为隆居纳修士举行安葬仪式时,我的决心已定:从此封笔。我惶恐不安地凝视着墨水瓶,心里在想:我的灵魂窄小而躯体过大。我决心痛悔自己的罪孽。次日早晨,我去了录事长那里,请求他在尼古拉耶修道院为我谋个录事的差使,去当第一录事尼康。谢瓦斯特的助手。到了那里,尼康。谢瓦斯特把我带到了抄书院,里面散发着笋瓜籽儿和洋苏草的味道,修士们说那洋苏草会祈祷。修士们从其他修道院或是乌克兰商人那儿借了些书来,借期约四五天,这些书根本无法在尼古拉耶找着,他们要我把书背下记熟。随后,他们将这些书还给主人,于是,数月当中,日复一日,我将用心记下的内容复述出来,供第一录事尼康。谢瓦斯特记录。他一面磨笔一面叙述,他说唯独绿颜色不是从植物中提炼的,绿颜色来自铁。他从植物中提炼出其他各种颜色,为我们写的书加上了彩色装饰字母。我和尼康。谢瓦斯特的合作就这样开始了。他是左撇子,他左手所做的任何事,他都要用右手去掩盖。我们整天整天抄个不停,等到抄完以后,他就到修道院的墙上去作画。他很快便放弃了绘制圣像的爱好,又一头扎进抄书习字中去了。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我们的生命之线在渐渐地延伸。
“1683年塞尔维亚圣尤斯塔斯节那天,庄稼开始结冰。狗已不再出窝,靴子也被冻裂,我们笑不露齿,生怕牙齿冻住。乌鸦在绿莹莹的天上飞着飞着翅膀就被冻住,遂像石块一样坠到地上,天空只留下它们凄厉的嘶鸣。嘴唇冻得已感觉不到舌头的存在。凛冽的寒风开始在冰冻的摩拉瓦河对岸呼啸。沿河两岸竖着一片片裹着寒霜的芦苇及商蒿,像是岸边草地上长出的白胡须。垂柳俯向河面的枝梢也被河水冻住。孤鸿从晨雾中钻出,在原地盘旋,翅膀在潮湿的白雾中时隐时现。就在这冰冻的山峦之上,我和尼康。谢瓦斯特的思绪穿越无垠的天际,告别这片土地,一如夏天迅速移动的云朵那样稍纵即逝。而我们思维中的记忆却像冬天的沉菏那样难以祛除。在三月第一个封斋期的礼拜天,我们把一只平底锅放入正在烧煮的菜豆当中,以此来烫热茵香酒。吃饱喝足后,我们便永远离开了尼科拉耶。在那年第一片雪花飘落之时,我们到达了贝尔格莱德,我们参加了为追思贝城第一批殉教者斯特拉托尼克、多纳特和埃米尔所做的弥撒,我们的新生活开始了。
“我们成了四处游走的录事,我们身揣笔墨,跋山涉水,穿越一个又一个国家。我们用多种文字抄书誊经,但为修道院做的事却越来越少。过去我们一直为男人抄录书籍,现在,我们也要开始为女人做同样的事了,因为阳性故事和阴性故事的结尾是不一样的。我们翻山越岭,身后留下了许多山谷和河流(我们只能带走它们的名字),还有腐尸的目光、钥匙状的耳环、一条条铺着鸟织出的草茎的小道、燃烧着的木勺及用勺子制成的叉子。1684年万圣节的礼拜二,我们到达了王都之城维也纳。圣艾蒂安教堂上的大钟开始为我们报时,那些小钟声音细碎急促,仿佛钟楼上落下把把餐刀,而大钟的响声庄严隆重,像是在教堂周围下出了一个个蛋。暮色四合,当我们走进钟楼,摇曳的烛光呈线状一直射到石头的地面,构成了一张光线之网,四周烛味弥漫,从教堂内一直飘散到石墙,一如裹着外套的躯体发出的气味。周围看不见任何东西,我们的目光朝钟楼上望去,黑暗显得更为浓重,让人觉得躲在上面的黑魔随时会切断散向楼底的光线……我们就是在那里找到了一份新的差事,并认识了我们的主人阿勃拉姆。勃朗科维奇老爷——一个用笔来统辖下人,用剑来建造教堂的人。我想用几句话来说说他的事,说说为什么有人爱他也有人恨他。
“百姓常这样说到勃朗科维奇:”他不会孤单。‘有人说他年轻时,曾一连四十天没洗澡,当他的脚一放入魔盆,他的灵魂顿时沾上了神灵之气。他的两肩各长着一丛毛发。他有非凡的洞察力,但在三月里,他总处于半睡半醒的状态。他平素生性快活。他的身体跳得很远,而他的灵魂则蹦得更远。当他的身体处于睡眠状态时,他身上的神灵像一群鸽子那般来去飞翔,那神灵呼风唤雨、左右冰雪,并与海外的其他的神灵斗法搏击,以保护庄稼的收获或牲畜的平安,不让它们把五谷和牛马从他的国家掠夺而去。百姓们相信勃朗科维奇常去拜见天神,他们用这样的话来说他:“哪里有天神,哪里就有面包!’据说他属于第二营地的神灵,一如斯库达的大臣和普拉夫及古西涅的别伊。在一次同特雷比尼埃众神灵的战斗中,他击退了巴夏穆斯泰。萨勃里阿克《,后者是第三阵营的神灵。勃朗科维奇在战斗中用沙子、笔及一只桶作武器,他的一条腿受了伤。打这以后,他一直骑一匹黑马,此马为马中之王,它在打盹时会嘶鸣,因为它也是一个神灵。勃朗科维奇成了瘸子,在参加天神之战的征途中,他骑着那匹马的灵魂,而马已化作一根麦秆。传说他在君士坦丁堡做过仟悔,承认他是神灵,于是,他就成了几人,特兰西瓦尼亚的牲畜在他经过牲口拦边时,不会再往后退了……
“这人睡得很死,千万不可把他的头的位置移到他脚的位置上去,要是头脚换位,他会长眠不醒;这个将被俯卧而葬的人—一他死后依旧在作爱—一聘我们为文书,将我们引入他的书房,这也是他叔叔乔治。勃朗科维奇公爵的书房。我们犹如置身于没有出口的迷宫和许多螺旋式楼梯里一样,在书籍堆里迷失了方向。我们在维也纳街头的摊店上,为阿勃拉姆老爷买来了阿拉伯文、希伯来文和希腊文的手稿,看着那一座座房子,我觉得它们像是建造在同一块搁板上的,一如勃朗科维奇书房内一本本放在书架搁板上的书。我认为那些房子恰似书籍:你置身其中,抬眼望去,你只能瞥见其中的几座房子,而稍后你将进入或者居住的房子更是屈指可数。一座房子对你而言,更多的时候是一个小酒吧、一个小客栈、一顶用来出租过夜的帐篷或一个酒窖。但是在非常偶然的情况下,遇上恶劣的天气,你会碰上这样的情境:再次进入一座你以前住过的房子,你在里面过夜,你想起了昔日你睡觉的地方,强烈、持续的感觉熟悉而又陌生,你想起往日春风是从哪扇窗吹进的,也想起了秋天你是打哪扇门外出的……
“1685年万圣节四个礼拜后的圣彼得节和圣保罗节前夕,我们的老爷阿勃拉姆。勃朗科维奇作为外交官出任英国驻土耳其公使,我们搬到了君士坦丁堡居住。我们住在一座俯瞰博斯普鲁斯海峡的塔楼里,我们的主人早已把他的刀剑、驼鞍、地毯及高得像小教堂一般的衣橱堆在里面。他让人在塔楼里的一个祈祷用的跪凳上做了一个小祭坛,用以祭祀暴君圣安吉利纳,即他叔叔乔治公爵的曾祖父及他的祖先。我们的主人雇了一名安那托利亚人,此人能将他的长辫甩得如同鞭子一般,他的辩梢上串着许多霰弹。这名新来的亲随叫尤素福‘马苏迪,他教我们主人阿拉伯文,并为他守梦。他来时背了一个大袋子,里面装满了写着字的纸片,有人说他是释梦者或捕梦者,就像那些用梦来互相鞭打的人。第一个年头,我和尼康。谢瓦斯特一直整理书籍和手稿,将它们放置在书架上和柜橱里,这些书籍和手稿依然散发着将它们从维也纳驮来的骆驼和马的气味。一天,当亲随马苏迪正在阿勃拉姆老爷的卧室里守梦时,我拿来了他的那只大袋子。我努力阅读并记下了里面纸片上每个字母、每个词,但我根本不解其中的含义,因为这是用阿拉伯文写的字。我只知这些东西合在一起像本词典,像一本难懂的古词词典,里面的词条是按阿拉伯字母的顺序排列的,字行像螃蟹爬行的路线蜿蜒曲折,读起来有种乌鸦倒退飞翔的感觉……
“这座城市以及市内的座座桥梁并没有让我感到新奇和惊讶。我们刚到君士坦丁堡,我就在街上认出了一张张面孔,又看见了憎恶、女人、云彩、动物、爱意这些我避之已久的东西,还有那些匆匆相交便永生不忘的目光。我认为光阴消逝,但万事依旧;岁月流逝,而世界永恒,不过,世界在空间里变化,它创造出无数种形状,又将这些形状如同洗牌一般弄混,又像授课一样,将一些人的过去当作将来或现在教授给另一些人。在此,一个人所有的回忆、所有的记忆和现时的一切,刹那间在不同的地点和不同的人身上变得具体了。同理可证,不能把我们周围所有过去的夜晚看作单独一个夜晚(以前我是这么想的),因为这个夜晚另有他意:千千万万个夜晚和一只接着一只飞翔的鸟不一样,和翻过的日历及走动的时钟也不相同,那无数的夜晚是在同一时间形成、实现的。我的夜晚和你的夜晚并非日历上的同一个夜晚。今天对罗马和这里的天主教徒来说,是圣母升天之日,而对正统派的基督徒、对希腊人及独立的宗教仪式来说,是副主教圣斯蒂芬的圣骨迁葬日。对有些人来说,1688年将提前十五日结束,对犹太人区的犹太人来说,这已经到了5446年,而对阿拉伯人来说,这是伊斯兰教历905 年。对我们——阿勃拉姆老爷的七个亲随来说,从此时至黎明,一个礼拜的夜晚将要流逝。我们将从这里到托普卡比,从圣索菲亚到弗拉谢纳,边走边收集整个九月份的夜晚,整个十月也会被我们耗尽。我们阿勃拉姆老爷的梦做在别处,就像另一个人做的梦,而另一个人却在做阿勃拉姆老爷的梦。莫非我们的勃朗科维奇老爷已经抵达此地,已经到了君士坦丁堡,莫非他来此是为了遇见托梦给他的那个人,后者在梦里所消耗的是勃朗科维奇老爷的生命,而勃朗科维奇老爷来这儿的目的也并非为去土耳其宫廷的英国公使当翻译。这是因为今夜在我们周围,一个人托梦给茫茫人海中的另一个人的情况绝非独一无二,没有一个人的梦不是靠他人的存在来实现的。从这儿一直步行到博斯普鲁斯海峡,穿过条条街巷,日复一日,你会与一年中的四季重逢,因为对处于生命不同阶段的人类来说,春天和秋天是不会同时到来的,在同一天时间内,任何人都不能用年轻或年迈来形容。一个人整个生命过程可以浓缩,一如将数支蜡烛聚合在一起后点燃,那样的话,任何人休想让一口气溜过生死之间的空隙将烛人吹灭。要是你知道自己何去何从,你就会发现今夜已经有人度过了你的白天和你未来的黑夜,他在吃你明天的面包,还有个人在八年前为你服丧,或亲吻你未来的妻子,第三个人已奄奄一息汽若游丝,这正是你将来临终之前的症状。假如你走得更快,研究得更广泛、更深入,你就会看见所有的来生之夜都是在今夜的一个广袤空间中一次实现的。时间在一座城市里已经流逝,而在另一座城市里则刚刚开始,所以,你可在两座城市之间作穿越时间的旅行,你可走向未来或回到过去。你可以在一座男性城市遇见一个活着的女人,而她在另一座女性城市里早已死去,或者情形恰恰相反。所有未来的和过去的时间,所有的来生之光已经在那儿,它们被分成小块,由人和他们的梦在分享。世上第一人亚当巨大的肉身在梦中移动和呼吸。这里,人类一口咬下了他们的时间,而没有等待明天。所以,时间未在这儿存在。它来自彼世的某个地方,由远及近地轻舔着现世……
第 59 章 杰奥克季斯特·尼科尔斯基神甫——初版《哈扎尔辞典》的编纂者 (3)
“‘从哪里来?’尼康。谢瓦斯特问我,他好像听到了我的思想。我没回答,因为我知道它从哪里来。时间并非始于大地,而是从深不可测的地下深渊喷泄而出。它是属于撒旦的,他把它当作一个线团藏在口袋里,他可随心所欲地根据他的好恶将它放长或缩短。必须把它抢过来。假使你想祈求上帝给你永生,并想如愿,那么,你只有从撒旦那里夺得永生的对头——时间……
“在使徒圣。犹大日那天,阿勃拉姆老爷把我们召集在一起,说我们即将离开君士坦丁堡。一切都已准备妥当,出发的命令也已下达,就在这时,尼康。谢瓦斯特和安那托利亚人马苏迪之间爆发了一场短暂而激烈的争吵,于是尼康。谢瓦斯特的下眼皮开始像鸟眼一般不停地眨动。他怒气冲冲地夺下马苏迪的那只袋子(里面装的类似阿拉伯文的古词词典的卡片,我读过,并已铭记在心),然后将它扔入火堆。马苏迪似乎相当平静,他转身对阿勃拉姆老爷道:”‘老爷,看这家伙,他是用尾巴从背后交配的,所以,他看不到交媾对象。他的两个鼻孔当中没有鼻中隔。’“他话音刚落,所有的目光齐刷刷地朝尼康。谢瓦斯特射去,阿勃拉姆老爷从墙上取下一面镜子,放到尼康。谢瓦斯特的鼻子下方。我们都靠上前去挨近了看:千真万确,他真的没有鼻中隔。这样一来,大家都认为我早就知道了我的同伴尼康。谢瓦斯特是撒旦。再说连他自己也没当场否认。而实际上,我和其他人一样,没有仔细检查过他的鼻腔。我只是看了看那面镜子,我所看见的想必其他人早就知晓。其实,尼康。谢瓦斯特的脸——使我想起过去曾见过的一张脸——和我的脸几乎是一模一样的。我俩曾形同孪生一块穿越世界,一块用魔鬼的眼泪揉捏出上帝的面包。
“这天晚上我意识到:是时候了!一个人终日浑噩昏沉,谁会料想有朝一日他能清醒。尼康。谢瓦斯特就是这样估计我的。应该说我不属于那些处于弥留之际却突然醒来的人,但我怕尼康。谢瓦斯特。他的牙齿对我身上骨头的位置了如指掌。不管怎么说,我们曾结伴而行。我知道魔鬼老是跟在人的身后,有一步左右的距离,所以,我踩着他的脚印走,他便不会注意我。我早就发现,在呵勃拉姆。勃朗科维奇老爷的书房里,尼康。谢瓦斯特最为关注的是那些哈扎尔词汇。我们文书要做的就是整理这部类似识字读本的材料,并根据一个已经消失的民族的起源、消亡、习俗和战争情况来分类。阿勃拉姆。勃朗科维奇对那个民族抱有极浓厚的兴趣,他不惜代价地买下了各种有关的旧文献资料;为了获得‘喉舌’,即那些对哈扎尔民族有所了解的人,为了派人追寻那些身怀古哈扎尔魔技的捕梦者的足迹,他花重金雇用、豢养了不少可用之人。这部识字读本也引起了我的注意,因为在勃朗科维奇书房里成千上万种书卷中,尼康。谢瓦斯特唯独对这部东西感兴趣。勃朗科维奇的《哈扎尔辞典》我已烂熟于胸,我开始留神尼康。谢瓦斯特的举动了。直到那天晚上之前,他根本没什么异常的反应和言行。照镜子的插曲过后,他爬上了塔楼的最高层,在那儿把一只鹦鹉放在高脚灯座上,然后坐下听它说话。阿勃拉姆老爷的这只鹦鹉经常会背诵一些诗歌,阿勃拉姆老爷认为这些诗歌均出自阿捷赫公主之口。我们所要做的是把这只鹦鹉所说的话记录下来,以此为阿勃拉姆老爷的哈扎尔古词词典收集资料,做些增补。但这天晚上,尼康。谢瓦斯特没作任何记录。他一直在凝神谛听,那鹦鹉道:”‘往日温煦、芬芳的春天时而在我们内心重现。我们把这些春天藏在胸口,带进眼下的冬季。有一天,当我们经过窗边,发现冰雪不再是一幅画时,就轮到这些春天呵护我们的胸膛了。这样的春天九年前曾在我心中出现,而今它依然暖我心胸。想像一下吧,今冬会有两个这样的春天来相会,一如两块芬芳四溢的草地同时聚合。这就是我们用以御寒的棉袄。’“当鹦鹉不再出声时,我感到了强烈的孤寂,这种秘藏在心底的孤寂使你感觉不到春天。只有我与尼康。谢瓦斯特共同度过的岁月犹如烛光在我的记忆里微微闪亮。‘多漂亮的烛光啊,’我心里在想,这时尼康。谢瓦斯特正好用刀将鹦鹉的舌头割断,继而,他走近阿勃拉姆。勃朗科维奇的《哈扎尔辞典》,把它们一页一页地扔进火堆付之一炬。连阿勃拉姆。勃朗科维奇手书的最后一页也未逃过此劫,这最后一页写的是:耶稣之兄亚当的故事”哈扎尔人认为第一个同时也是最后一个人亚当是耶稣基督之兄、撒旦之弟,他由七个部分组成。是撒旦创造了他:他的皮肉是泥土做的,他的骨骼是石头做的,他的眼睛是水做的,他的血液是露水做的,他的呼吸源自风,他的思想源自云,他的智慧由天使敏捷的动作所赋。不过,只有在他第二父亲即真正的父亲上帝将灵魂吹入他的体内后,他才有生命,才可以动弹。灵魂进入他体内后,亚当用他的阳性左拇指轻轻地擦了擦他阴性右拇指,于是,一个有生命的亚当出现了。在两个世界中——上帝创造的、看不见的精神世界和不公正的撒旦创造的、看得见的物质世界——只有亚当是这两个创造者共同的作品,他同时属于这两个世界。撒旦将两个堕落的天使禁锢于他体内,在世界末日到来之前,他俩的贪欲是无法得到满足的。这两个天使一个叫亚当,一个叫夏娃。网是夏娃的眼睛,绳是夏娃的舌头。亚当一下子开始增岁变老了,因为他的灵魂是在另外的时间里繁殖迁徙的候鸟。亚当之躯一开始是由两种时间组成的,即阳性时间和阴性时间在他身上同时存在。随后,有了四种时间(它们属于夏娃及他们的儿子该隐、亚伯和塞特)。再后来,禁锢于他体内的时间微粒的数量不断增多,亚当之躯不断膨胀,直至变成一个巨大的帝国,跟整个大自然很相像,但成分完全不一样。最后一名凡人将终生在亚当的脑袋里面打转,欲找一条出口,但他永远不会找到,因为唯一能找到亚当之躯的人口和出口者只有基督。巨大无比的亚当之躯并不占据空间,而是存在于时间之中。不过,奇迹的发生并不像穿鞋那么容易,用词句话语也做不成铲子。亚当之魂并非单独迁移到后人身上的。亚当后裔所有的亡故者也会迁移,并重回亚当的死亡之中,他们聚沙成塔,造就了与亚当的身躯和生命成正比的巨大死亡。这好比迁徙的白色飞鸟,当它们返回时已全身变黑。在亚当最后一个子孙死去时,亚当也将死亡,因为他所有的子孙之死将在他身上重现。这样,就像那个乌鸦用孔雀的羽毛插在自己身上来夸耀的寓言,泥土、石头、水、露珠、风、云和天使将各用亚当之躯的一部分来打扮自己,亚当之躯因此解体。当心那些将脱离人类之父的身躯,即亚当之躯的人,因为他们不会和亚当一起死亡,也不会像他那样去死。他们将变成另外一类的东西,但不是人。
“那些捕梦者研究亚当,编纂他们的辞典、古词词典或识字读本的原因也在于此。须知哈扎尔人给梦起的名字和我们所理解的含义完全不同。我们的梦只要不朝窗外看,便可留在记忆中,但若朝窗外一看,梦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了。然而,哈扎尔人的梦则不同。
“哈扎尔人认为,人的生命是由一些关键时刻,也就是一些如同结扣的瞬间组成的。每个哈扎尔人在其一生中,会将那些悟性大开的日子和获得至高满足的时刻铭刻在一根木棒上。木棒上每一处所刻的内容都以某种动物或宝石命名。他们将这些称为‘梦’。在哈扎尔人看来,梦不单单是我们黑暗中的白昼,同时也是我们白昼中星辰密布的神秘的黑夜。捕梦者或释梦者都是信徒,他们破译并解释木棒上的符号,再将这些内容编成人名辞典,但他们的编法与普卢塔克或内波斯②的根据原义解释的编纂方法完全不同,他们的辞典更确切地说是由一系列不知其名的人的生平组成,那些人在获得启示的刹那间,成为亚当之躯的一部分。每个人一生中至少有一次会成为亚当之躯的一部分。要是把所有获得启示的刹那间收集起来,便可得到人世间的亚当之躯,但这一尚未完成的形象需要岁月的补充使其成形和完善。因为只有一小段光明的时间是可以进入的并且是有用的,这就是亚当的一小段时间。其余的时间对我们来说都在黑暗中存在,并为他人所用。我们的未来不啻蜗牛的触角,它在我们前面一碰到坚硬的东西,便立刻缩进去,它只有在完全展开的状态中才能往外看。而亚当永远在观察,因为他预知所有人的死亡直至世界末日来临,也知晓这个世界的未来。这样,只有聚集于亚当之躯,我们才能拥有同样超凡的视力,才能成为我们的未来的共同物主。这便是撒旦和亚当的主要的不同之处,因为魔鬼看不见未来。这也是哈扎尔人研究亚当之躯的原因,为什么哈扎尔捕梦者的阴书和阳书好比亚当的圣像,为什么阴性部分是躯体、阳性部分为血液,所有这些原因皆出于此。当然,哈扎尔人知道他们的巫师无法靠近整个躯体,也无法在他们的圣像辞典中将它描绘出来。他们有时甚至画一些没有脸部的圣像,但每只手却有左、右两只拇指——亚当的阳性拇指和阴性拇指。因为辞典里的每一部分内容只有碰及阳性和阴性两只拇指才有生命力。所以,哈扎尔人为在他们的辞典里获取亚当之躯的这两小部分花费了异乎寻常的心思。可以说他们已取得了成功,但他们来不及得到其余部分。而亚当拥有这一切,他一直在等待。他那巨大无比的身躯王国每时每刻在我们身上毁灭或再生,一如他的灵魂先移转给他的子孙,又在他们临终之际返还给他。只需像预言家那样轻轻摩擦阳性手指和阴性手指,只要在这两个手指后面建起亚当之躯的一部分,就可成为他躯体的一部分……
第 60 章 杰奥克季斯特·尼科尔斯基神甫——初版《哈扎尔辞典》的编纂者 (4)
“整个旅途中,阿勃拉姆。勃朗科维奇的话一直在我耳际回响。一路上,我们与干旱为伴,黑海旁多瑙河三角洲地区的河道已经变窄,雷根斯堡的水流已经干涸,唯有黑林山的水源尚存。他的话一直伴我抵达战场——那儿硝烟纷飞,多瑙河上空云雾浓重。1689年万圣节后的第十三个礼拜天,旱情终于缓解,我们遇上了一生中下得最畅的一场豪雨。滚滚的多瑙河和它上空的天际一样深不可测,不断上涨的河水像一道高高的栅栏横在我们的兵营和土耳其人的兵营之间。我有一种感觉:不论置身兵营还是身处战场,我们各自都是心怀自己的图谋来到多瑙河畔的,我甚至说得出我们每个人心怀什么图谋。尼康。谢瓦斯特自从焚毁了马苏迪和勃朗科维奇的书籍之后,已经完全变了一个人。他意志消沉,万念俱灰,并让人给他念《第五诗篇》,这是人们一般为自杀者念的东西。他将鹅毛笔一支一支地扔进了河里。尼康。谢瓦斯特和马苏迪坐在同一块彩色的头巾上面掷骰子赌输赢。尼康。谢瓦斯特已输得不可收拾,我觉着他欲和生命告别,他希望死神早早在这里出现,就在战场上降临。至于阿勃拉姆。勃朗科维奇老爷早就演练过他的战术,并运用过此战术取得过不止一次的成功,但他并非来多瑙河参战。他在此有个约会,这点可以肯定。马苏迪表面上在掷骰子赌钱,而实际上他想看一看到底是谁来此与阿勃拉姆约会,谁会冒着腥风血雨,在土耳其人的大炮轰鸣之时,挑一个竖起十字架的死亡之日来铁门赴约?阿勃拉姆老爷的刀术师爷是一个叫阿韦尔基。斯基拉的哥普特人,此人不顾土耳其人的炮火,待在多瑙河边,因为这给了他一个极好的机会:在敌兵或我方士兵身上(两者对他来说是一样的),检验一下他操练已久的新刀法。他还从未在活人身上试验过这种刀法呢。我坐在他们身旁,我还想知道《哈扎尔辞典》剩下的部分内容。前两部分,即马苏迪的伊斯兰部分和阿勃拉姆老爷的希腊部分我已熟记在心,现在,我只等着看看会不会出现这样一个人—一他能把辞典的犹太部分补上。既然出现过前两部分,那一定有连接下去的第三部分。尼康。谢瓦斯特焚毁了前两部分,他似乎并不在意第三部分的出现,所以他已无事可做。我记下了前两部分,所以希望能看见那第三部分,但我不知第三部分会怎样出现在我眼前。我把希望完全寄托在阿勃拉姆老爷身上,我觉着他也在期盼我正在等待的东西出现。但是,他的运气太糟:没过多久,勃朗科维奇和尼康‘谢瓦斯特就在战斗中被土耳其人杀死了,马苏迪也被他们生擒。和土耳其人在一起的还有个眉毛高高翘起的年轻人,他的唇胡一撇是银白的一撇是火红色的。他跑过来时,眉毛上沾着尘土,唇胡上沾着鼻涕水和泥浆。看见他时,我觉着他好像说了他比时钟还守时。我顿时明白:他就是我等待之人。这时,只见他颓然倒下,一张张布满黑色小字的纸页从他的袋子里散落在地。等到战斗结束,所有的人都离开后,我才从隐蔽处钻出来,从地上捡起了那些纸页。我渡过多瑙河,到达瓦拉几亚的德勒斯基修道院后,我开始阅读这些用希伯来文写的东西,但尽量不去弄明白或诠释里面所记录的内容。后来,我去了波兰,我要在那里完成尼康。谢瓦斯特曾千方百计阻挠的事情。我找到了一个出版商,把三本《哈扎尔辞典》卖给他,这三本辞典是:在战场上找到的犹太辞典、按阿勃拉姆。勃朗科维奇吩咐收集的希腊辞典和捕梦者马苏迪带来的阿拉伯辞典。出版商叫达乌勃马奴斯,他患有一种奇怪的疾病,此病延至他第五代子孙时才会招致死亡,就像一盘旷日持久的棋赛。他为我租了两个月的房子,并付了膳食及针线的费用,我开始把我熟记在心的内容写下来。于是,我重操旧业,又一次当了叙述者的角色,同时,那么多年后第一次重拾尼康。谢瓦斯特弃之已久的录事行当。1690年的圣婴节大雪纷飞,严寒刺骨,我的工作终于在这天大功告成。我把勃朗科维奇的识字读本、马苏迪的古词词典及从那红眼睛年轻人的口袋里撒落在地的犹太辞典这三样东西汇总成一部《哈扎尔辞典》,并把它交给了出版商。达乌勃马奴斯接过红、绿、蓝三个本子时说他会将其印制成书的。
“他是否果真去印制了,我不知道,也不了解。教皇陛下,我的行为是否在理?我只知我渴望写字,这种渴望已将我从回忆的枷锁中拯救出来。我似乎已变成书法家尼康。谢瓦斯特……”
第 61 章 阿布·卡比尔·穆阿维亚凶杀案证词笔录 (1)
(节录)
伊斯坦布尔,1982年10月 18 日“金斯敦”宾馆餐厅女招待维吉妮妞。阿捷赫是多罗塔。舒利茨夫人一案的见证人。她在法庭上作了如下供述:“案发那天,也就是说 1982 年 10D 2日,天气晴朗。一股股含盐的空气由博斯普鲁斯海峡源源不绝而来,随着这一股股气流,敏捷的思想好似蛇那样曲曲弯弯地游入迟钝的思想。‘金斯敦’宾馆的花园内,每逢好天气,都摆出餐桌。花园的形状呈四角形。一只角照满阳光,另一只角有些许沃土,栽着花草,第三只角终年有风,第四只角上有口石井,井旁有一根柱子。我通常都站在这根柱子后边,因为我知道客人在进餐时,不喜欢有人看着他们。这是不奇怪的。比方说吧,我只消刚一看客人用早餐,便立刻知道他所以要吃煮得很嫩的鸡蛋是为了在午餐之前去洗个澡,所以要吃鱼,是为了傍晚时散米到烂板棚街,所以要喝一杯酒,是为了在入睡之前能有精力微笑一下,这微笑是近视的宾馆镜子所够不着的。从水井边的这个位置可以看到通至花园的阶梯,因此知道谁进了花园,谁出了花园。这里还有一个优越性。就像雨水由附近所有的排水管汇集至井内一样,花园内的声音也都汇集到井内,如果将耳朵贴近井口,可以十分清晰地听到花园内的每一句话。甚至可以听到鸟叼住蚊子的声音,敲碎熟鸡蛋壳的声音,可以分辨叉子和高脚酒杯的声音,叉子的声音都是一模一样的,可高脚酒杯的声音却因杯而异。从客人的交谈中可以得知他们有什么事打算招呼女招待去,因此我总是能在他们未叫我去前满足他们的愿望,因为通过水井我已听到了客人所有的交谈。要知道能比别人早知道哪怕几秒钟,也是很大的优越,而且总能带来好处。那天早晨第一个进花园的是18号房间的比利时客人范登。斯巴克一家三口:父亲、母亲和儿子。父亲已经上了年纪,善于弹奏一种不知其名的乐器,是用自乌龟壳做的,每天晚上都从他们的房间里传出悦耳的乐声。他这人有点古怪,用餐时只用自备的两个刺的叉子,又子他随身放在衣袋里。母亲是个年轻美貌的女人,由于这个原因,我观察她特别仔细。正因为如此,我发现了她容貌上的一个缺陷,她只有一个鼻孔。她每天都去圣索菲亚大堂,出色地临摹那里的壁画。我问她,她的画是不是他丈夫弹奏的歌曲的乐谱,可她不懂我这话的意思。她的儿子,约摸三四岁,看上去也有某种生理缺陷。他一天到晚戴着手套,甚至吃饭时也不脱。但使我感到惊骇的是另一件事。那天早晨,在明媚的阳光下,那个比利时人顺着我前面提到的那条阶梯下来用早餐。我发现这位上了年纪的先生的脸跟其他人的脸全然不同。”
法官:“你指什么而言?”
证人:“你如果把照片上同一个人的两爿左边的脸并在一起,好端端的一个漂亮的人便会变成怪物。你如果把半颗心增加一倍,你得到的不是一颗。乙,而是两个残缺不全的心。心和脸一样,也分左右两半。靠两条左腿不能成为两只脚的人。那个上了年纪的先生两边的脸都是左边的。”
法官:“这就是那天早晨你所以惊恐的原因吗?”
证人:“是的。”
法官:“我警告证人,你必须注意你的证词的真实性。此后发生了什么事?”
证人:“我招待了范登。斯巴克一家用餐,并提醒他们不该用同一只手去拿辣椒和盐,他们吃完早饭后离开了,可那个小男孩却留下来,在花园里玩,喝巧克力。此后,现在正在庭上的多罗塔。舒利茨博士来到了花园,坐到她的餐桌旁。我还没有来得及招待她用餐,现已故世的穆阿维亚博士走到她餐桌前,在她身旁坐了下来。我当时看得很清楚,她的时光像雨一般浙浙沥沥地洒落下来,而他的时光却像雪那样纷纷扬扬飘落。大雪已把他淹埋到喉咙口。我发现他没有打领带,还看见她悄悄地从手提包里拿出手枪,但是她跟穆阿维亚博士交谈了几句话之后,却把手伸给了他,而他交给她一叠纸。后来她跑步登上阶梯,到客房去,把枪留在餐桌上一叠纸下边。这一切使我更加激动了。穆阿维亚博士的脸上挂着婴儿般的微笑,这微笑被他的络腮胡子所束缚,就如小虫被裹住那样,同时他那对忧郁的绿眼睛又把这微笑照亮。好像是被这微笑所吸引,比利时家的那个小男孩走到穆阿维亚的餐桌跟前。我要提醒法庭,那小男孩才四岁。花园里没有旁人。小男孩像往常那样戴着手套。穆阿维亚博士问他为什么不把手套脱掉。
“‘因为我讨厌这个地方,’小男孩回答说。
“讨厌?‘穆阿维亚博士问。’讨厌什么?‘”’你们的民主!男孩一字一顿地说。
“这时我把耳朵更贴近水井,以便听清楚他们的谈话,我觉得他们的谈话越来越奇怪了。
“‘什么样的民主?’”‘你以及你的同类所捍卫的那种民主。你好好考虑考虑,这种民主招来什么结果,过去总是强大的民族压迫弱小民族。可现在却倒了过来。在民主的幌子下,弱小民族使用恐怖手段威吓强大民族。你看看,当今世界上都在干些什么,美国的白人害怕黑人,黑人害怕波多黎各人,犹太人害怕巴勒斯坦人,阿拉伯人害怕犹太人,塞尔维亚人害怕阿尔巴尼亚人,中国人害怕越南人,英国人害怕爱尔兰人。小鱼啃食大鱼的耳朵。现在被威吓的不是少数民族,我们星球上的大民族处于压迫之下……你们的民主是什么,是……“’法官:”我提醒证人不要作伪证。法庭将对你处以罚款。你敢宣誓保证这些话出之于仅仅只有四岁的孩子之口吗?“
证人:“是的,我可以保证,因为是我亲耳听见的。我想亲眼看看我所听见的事,于是我走动了一两步,以便能从柱子背后观察到花园内发生的事。那个小男孩拿过搁在餐桌上的舒利茨夫人的手枪,叉开双腿,膝盖微微向前弯曲,像职业枪手那样,用两手握枪瞄准,同时朝穆阿维亚博士喝道:”把嘴张大,省得我碰坏你的牙!“
惊呆了的穆阿维亚博士果真张大了嘴巴,那孩子开了一枪。我原以为这是把玩具枪,不料穆阿维亚博士连同餐桌一起应声翻倒在地。血流如注。这时我发现穆阿维亚博士的一条裤管已沾满泥土,因为他的一只脚已经踩在坟墓里了。那小男孩扔掉枪,回到自己的餐桌旁继续喝巧克力。穆阿维亚博士横在地上,一动也不动,一股血流围在他的下巴下边,像是一个结。这时我想,这下子你可打上领带了。……就在这一瞬间,响起了舒利茨博士的惊叫声。至于此后的事,大家都已经知道了。对穆阿维亚博士的死亡作了检验,运走了他的尸体,舒利茨夫人则宣布我们宾馆的另一位客人以撒洛。苏克也死了。
起诉人:“这时我想,这下子你可打上领带了……‘我对证人用这种口气作证感到极大的愤怒。你是什么民族的人?是阿捷赫小姐还是阿捷赫太太?”
证人:“这不是三言两语解释得清的。”
起诉人:“那就劳驾你费点神说说清吧。”
证人:“我是哈扎尔人。”
起诉人:“你说什么?我没听说过有这样的民族。你持的是哪个国家的护照?哈扎尔的?”
证人:“不,以色列的。”
起诉人:“很好。这正是我想听到的。怎么会这样的呢,哈扎尔人持的却是以色列的护照?你背叛了你的民族?”
证人(笑了):“不,恰恰相反。哈扎尔人被犹太人同化了,因此我跟我的同胞一起皈依了犹太教,并获得了以色列护照。世界上只有我孤零零一个人死守住我原来的民族有什么用?如果所有的阿拉伯人统统都成了犹太人,难道你仍然坚持做阿拉伯人吗?”
起诉人:“谁也没有叫你对别人的话作出评论,此外,这里也轮不到你提问。你的证词是伪证,是想为被告开脱,她是你的同胞。我没有其他问题了。我希望各位陪审员……”
此后法庭传讯从比利时来的范登。斯巴克一家。他们异口同声地强调三点。第一,说这件谋杀案是由一个三四岁的孩子做的,无任何价值可言。其次,刑警已查实在谋杀穆阿维亚的枪支上只找到一个人的手印——多罗塔。舒利茨夫人的手印。刑警还查实前面提及的那把杀害穆阿维亚博士的手枪(口径38的36式斯密德一维桑左轮手枪)是舒利茨夫人的。第三,斯巴克夫人,她是原告的主要证人,凿凿有据地说,舒利茨夫人有谋杀穆阿维亚博士的故意,她来君士坦丁堡就是为了要杀死穆阿维亚博士,她也果真把他杀死了。特别是在侦查过程中查实穆阿维亚博士在埃以战争期间曾使多罗塔。舒利茨夫人的丈夫受到重伤。由此可见,动机是一清二楚的。仇杀。“金斯敦”宾馆餐厅女招待的供词因不足信而不予考虑。法庭调查到此结案。
第 62 章 阿布·卡比尔·穆阿维亚凶杀案证词笔录 (2)
在前面这些材料的基础上,起诉人要求对多罗塔。舒利茨作有罪判决,罪名是蓄意谋杀,且含有政治动机。这时被告被传出庭。舒利茨夫人作了极其简短的声明。在穆阿维亚博士死亡一事上她是无辜的。她可以举证。她有不在现场的证据。法官问她有什么样的不在现场的证据。她回答说:“在穆阿维亚被枪杀的那一刻,我正在杀死另一个人——以撒洛。苏克。我在他的房间里用枕头把他闷死了。
侦查查实,那天早晨有人看到在苏克博士死的那一刻范登。斯巴克先生正在博士的房间里。但是舒利茨夫人的供词开脱了对这个比利时人的控诉。
诉讼程序结束。作出了判决。指控舒利茨夫人蓄意仇杀阿布‘卡比尔。穆阿维亚不能成立。她因杀害以撒洛。苏克博士被判有罪。穆阿维亚博士的这件命案未能破案。范登。斯巴克一家当庭获释。“金斯敦”宾馆餐厅女招待维吉妮妮。阿捷赫因企图诱使法庭作出误判,将侦查引向歧路而被处罚款。
多罗塔。舒利茨夫人被解往伊斯坦布尔监狱去度过她六年的刑期。她经常写信到克拉科夫去,收信人是她自己的名字。她写的信封封都被检查过。她的信的结尾一成不变地总是这么一句话:“我们臆想中的牺牲品搭救了我们,使我们没有死去。”
在察看苏克博士的房间时未发现任何书籍或稿件。只找到了一个鸡蛋,其钝头的一端已被打碎。被害者的手指上沾有蛋黄,这就是说,他死前做的最后一件事是打碎鸡蛋。还找到了一把很特别的钥匙,柄端是一枚金币。令人百思不得其解的是这把钥匙能够打开“金斯敦”宾馆服务人员宿舍中的一个房间。住在这间房间里的是女招待维吉妮姬。阿捷赫。
在范登。斯巴克一家坐的餐桌上,发现了一份侦查材料,材料上贴着一张宾馆专用的公文纸,公文纸的背面有几个数字。这几个数字是:1689+293=
第 63 章 结束语
一本书可以是一个用雨水浇灌的葡萄园,或者是一个以葡萄酒滋润的葡萄园。本书一如其他所有的辞典,当属后一类葡萄园。辞典是这样一种书:你每日花在其上的时间很少,但需长年累月地付出时间。千万别低估这种耗费时间的方式,尤其是当你接受了这样一种观点,即一般来说,当阅读是一个充满疑问的过程时,更须注意这一点。一本书可以由阅读来加以医治或扼杀。书可以被改变、夸张或歪曲。书的阅读导线可以改变方向,你总会错过某样东西,你会在宇里行间失去只语片言,几张书页会在你的指间漏过,而另一些东西却像甘蓝在你眼前生长。假如你对这些甘蓝置之不理,那你就有可能在第二天发现那些甘蓝已像一只不再冒热气的平底锅,里面再也没有为你烧好的热气腾腾的晚餐。再者,今天的人已不具足够的孤独去阅读书籍和辞典了。然而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万事皆有终结。书像一架天平:它先向右倾斜,继而永远向左倾斜。它的分量就这样从右手过渡到左手。相同的运动也在读者的头脑中发生,在期望的范畴里,思维已完成向回忆的过渡,至此,一切均告结束。读者的耳内也许残留着作家的唾沫星,那是由词语之风夹着河谷里的一粒砂子拂来的。围绕着这粒砂子的五光十色的声音(就像发生在一只牡壳内的情形)会在数年之后沉淀下来。有朝一日,当耳朵像一只贝壳那样合拢时那些声音将变成珍珠,变成黑山羊奶酪,或者变成空空如也的气泡,然而这些变化并非因那粒砂子而起。
不管怎么说,阅读这样一本卷佚浩繁的巨著就意味着要忍受相当长一段时间的孤独,而且没有一个你须臾不可离开的人伴读在侧,因为四只手,同时翻动书页的阅读法尚未流行。作者对此深感内疚,他欲将功补过。那个顾盼生姿、头发蓬乱的漂亮女子,将一面阅读辞典,一面像穿过一个房间那样穿越她的恐惧,与此同时,她将觉得孤独。她将按此步骤行事:在月初的第一个礼拜三中午,她胳膊夹着辞典走到市中心广场一个茶点铺的门前。有个小伙子在那儿等她。他和她一样,也在浪费时间阅读同一本书,他也感到了孤独。让他俩在一杯咖啡前坐下,然后让他俩把他们书的阳本和阴本作一番比较。两者是不一样的。当他俩把多罗塔。舒利茨博士最后一封信中那段斜体文字进行对照时,这本书将成为像多米诺骨牌游戏那样的一个整体,他俩将不再需要它。让他们狠狠地唾骂辞典的编纂者吧,但他们得赶紧骂,因为接下去就要发生的事与旁人无涉。只跟他俩有关,是他们两人的事,此事远比披阅任何书更有价值。
我在街上看见了他们两人:两人坐在各自的自行车上,一面搂抱,一面吃东西,
一旁的邮筒顶盖上摆着他俩的晚餐。
贝尔格莱德——雷根斯堡——贝尔格菜德1978——198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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