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前,房内一切都很平静,什么也没出现。但子时一过,衣橱前面突然就出现了香叶模模糊糊的身影,她的脸上露出十分忧虑的表情,一动也不动地凝视着衣橱。
大玄和尚面色从容,此时已念了好一会儿经,才慢条斯理地喊着香叶的法名,并说:
“我是诚心诚意想帮助你才到这里来的。我看你一直盯着这衣橱,这里面一定有你挂心的东西吧?要不要我替你找找看呢?”
香叶幽幽地点了点头,好像在回答和尚的话。
和尚见她的反应,立刻站起身来,走至衣橱前,拉开最上层的抽屉,抽屉是空的。于是他依序拉开了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抽屉仔细地搜寻,又抬起衣橱看看底下,再拖出衣橱看看后面是否有掉落什么东西,可是什么也没找着。然而,香叶仍是和以前一样焦急地凝视着衣橱。
“她到底想要什么东西呢?”
和尚找不到东西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忽然,大玄和尚脑中灵光一闪,他想到垫在抽屉里的纸下面,可能还有什么东西没有找着,于是又拉开最上层的抽屉,掀开了垫在抽屉底的白纸来看,但是什么也没有,第二个抽屉也没有。第三个抽屉的垫纸下还是什么也没有。然而,老和尚却从衣橱最下层抽屉的垫纸下,笑咪咪地抽出了一封信。
“哈哈,你担心的是不是这个?”
和尚扬扬手中的信转头问道。香叶立即静静地飘到老和尚面前,眼睛盯视着老和尚手中的信。
“是否要我替你把这封信烧掉?”
和尚又问香叶。只见她立刻低下了头,似乎是向老和尚致谢。
“好!等天一亮我回寺就替你烧掉。我向你保证,除了我以外,绝不让第二个人看这封信!”
老和尚对香叶作了如此的承诺。幻影般的香叶听完后,展露了笑颜,逐渐消逝而去。
大玄和尚从二楼下来时,天色虽才发白,亨罗耶和家人已聚在楼梯旁等候着。于是他对大家说:
“你们不用担心了!你们家媳妇绝不会再出现了!”
果真,香叶自此就不再出现。
那封信被烧掉了。那是香叶到京都学习礼法时,某个男人给她的一封情书。那封情书的内容除了香叶,只有大玄和尚一个人知道。他遵守了他的诺言,那封信的内容和其中的秘密也随着和尚的死,一同被埋葬了。
雪子
作者 : [日]小泉八云
武藏国中有一村落,住著名叫茂作和巳之吉的两个樵夫。在这故事发生时,茂作已经是个老人,而弟子巳之吉还是十八岁的年轻人。
每天两人相偕至距村子二、三里路远的森林中工作。往森林的途中有一条大河,而且只能靠渡船过河。在这渡口附近,曾搭建过无数次的桥,但是每次都被洪水冲坏。所以,至今这条河上还是没有桥。
在一个寒冷的傍晚,茂作与巳之吉从森林回来途中碰到大风雪。就在风雪纷飞之际,两人来到了渡口,船夫已把小船拖上了岸,不知躲到哪里去了。两人四下张望后,只有逃到渡口的小屋中。能在这种情况下找到躲避的地方,两人已经够庆幸的了。
小屋里面没有火盆,连个生火的地方也没有。狭窄斗室除了入口之外,也不见一个窗子。茂作与巳之吉进来之后,便将就着披上蓑衣,用斗笠盖着脸缩在一角休息。开始的时候,还不感到有多冷,心想暴风雪过不了多久就会停了。
年纪比较大的茂作没多久便斜躺下睡着了,巳之吉却被外面的风雪声及雪水打在门板上的声音,吵得久久不能入眠。河水不断地上涨,小茅屋好像大海中的一叶小舟般摇晃,不断地吱吱喀喀作响。暴风雪愈来愈大,一直持续到午夜。巳之吉在蓑衣下辗转难眠,愈来愈觉得寒冷,以至于到后来连一点儿睡意也没有了。
脸上被抖落的雪花碰到时,巳之吉张开了眼睛。不知何时,那唯一的一扇门已轻悄悄地打开,一个身上沾满雪花的女子伫立在小屋里。女子从头到脚一身全白,站在已经睡着的茂作身旁,不断地喘着气,吐出来的气是一缕白烟。此时,那女子走向巳之吉这边,弯下身子。巳之吉想发出声音,但不知为何,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白衣女子慢慢靠近巳之吉,静静地盯着巳之吉的脸露出炯炯的眼神,令人畏惧。但是,她的脸蛋却长得有令人说不出的美艳。
女子仔细地端详巳之吉的脸蛋后,慢慢地笑了,然后低声的说:
“我和你,想必是从未见过面,但你的样子怎么这么可怜。你大概还很年轻吧!巳之吉真是个可爱的少年!不可以淘气哟!今晚看到我的事不要告诉任何人喔!你还要和老先生留在这里吧!如果你说出来,我会清清楚楚地知道,无论你跑到哪儿,我都找得到你,然后,我会把你杀掉。怎么样?我说完了,你要好好记住我说的话。”
女子说完话后便转过身,不久,巳之吉听到门板被打开的声音。
女子走出去之后,巳之吉便凑着门缝向外开,可是外面连一点人影也没有。
仔细想想,这实在是件怪事。可能是风把门吹开的吧!可能是我在做梦,误把门外的积雪看成白衣女子吧!巳之吉如此想着,然后出声想要把茂作叫起来。老先生没有回答,巳之吉伸过手摇一摇他,当手摸到他的脸时,那张脸已经像冰块般冻僵了。茂作已经死了很久。
当天亮时,暴风雪也停了,太阳不久便升了起来,照到小茅屋及渡口。巳之吉坐在茂作的尸体旁边,回想以往,不胜哀伤。他终于抱起茂作的尸体,打起精神走了出去。此后几天,天气都十分寒冷,巳之吉还是依然做他的本行,每天早上独自到森林去,傍晚带着木柴回来。那些木柴便由巳之吉的妈妈拿出去卖。
第二年冬天,又发生了一件事。
有一个黄昏,巳之吉在回家的山路上,有一个少女从后面追了上来。她的身材消瘦苗条,面孔却十分美丽。巳之吉向她打了个招呼,女郎也应了一声。那个声音,有如小鸟鸣声般清脆,听起来令人十分舒服。
巳之吉便和少女相偕同行,一路上随便闲谈着。少女名叫雪子,最近双亲都去世了,所以要到江户去投靠一位不太富裕的亲戚,想请这亲戚帮她找个女侍或是帮佣的工作。
巳之吉对这不曾相识的少女,打心底产生一股好感,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娟秀的面孔看。
巳之吉问雪子有否结婚对象时,她含羞浅笑着回答没有。然后,她反问巳之吉是否已有妻子,如果是没有,想不想找个合适对象。已之吉回道,如今自己都吃不饱,还有一个年迈母亲要养。接着说,自己的年岁尚轻,还没想到娶老婆的事。
说了这些话之后,两个人沉默地走了一段路。虽然两人都没有说话,双眼却说了很多,眉目传情之际,很快地走回村庄,此时两人的心已经紧密相连了。
巳之吉请雪子到家中暂时歇着。雪子爽快地应允了,就和巳之吉一齐回家。
巳之吉的母亲说,如果要去江户,还不如暂时留在这里,在这种情况下,雪子当然就不去江户了。过了不久,雪子便嫁给了巳之吉,婚后小夫妻十分恩爱,雪子也非常能干,将家中理得井井有条。
慢慢大家都知道雪子是个好媳妇,五年后,巳之吉的母亲临死前,留下的遗言说:“我儿子自己选来的媳妇很不错,确实是有眼光。”
雪子一共给巳之吉生了十个小孩,这些小孩个个都是面孔美丽,肤色雪白。
雪子生过小孩后还是没什么改变,附近种田的邻居都觉得很奇怪。有些人的妻子早就已经老了,而雪子生了十个小孩,她那张脸还是和刚到村子来的时候一样年轻,同样娇嫩。
有一天晚上,孩子都已经睡了,雪子正对着火光在做针线活儿,巳之吉看着雪子的姿势,回想起以前的那件事。
“咦!你这张脸蛋,低着头在做事的样子,令我想到十八年前的一件奇怪事情。我在那个时候,曾看过一个肤色白皙、和你一样漂亮的女子。事实上,那个女子几乎和你长得一模一样。”
雪子没有答话,头也不抬地继续缝着针线。
巳之吉没有觉察到雪子的脸色已变,接着说起那渡口小茅屋中恐怖的一夜:白衣女子蹲在自己身边,弯着腰对自己笑。然而,茂作老先生什么也没说,便冻僵了。巳之吉继续说:
“那时,一开始我以为是梦,那么漂亮的一个美人,后来仔细想想,那女的一定不是人。我那个时候对那女的十分惧怕,因为她浑身像透明般的雪白。实际上,我那时候到底是做梦,还是真的看到女子了,至今我还搞不清楚。”
雪子丢下手上工作,猛然站起来,走到巳之吉身旁,弯下腰,靠在丈夫的耳朵边,幽幽地说道:
“那就是我呀!……现在的我呀!雪子。一点也没错,那时出现的正是我。你已违背了我的话,看在已经睡着的小孩面上,我不想毁了你的性命。此后,你要好好教养这些小孩,如果孩子们受了苦,你会遭到天谴的!”
说着说着,雪子的声音逐渐在风中变小,然后,那个白色的身形就像雾般模糊,飘上屋梁,打开天窗飞了出去了。
此后,再也没有人看到雪子。
忠五郎
作者 : [日]小泉八云
从前,在江户小石川,有个叫铃木的旗本(注?)。铃木宅邸就在江户沼岸当中一座桥的附近。在铃木的管家中,有个叫忠五郎的下级武士,是一个面貌清秀、和譪可亲、稍有才干的年轻小伙子,而且在同伴之间的风评也相当不错。
忠五郎在铃木宅邸里服侍已有四、五年之久,不但品行良好,也不曾有过错失。但是最近,这位忠五郎每天夜里都偷偷溜出宅邸不知去向,而且每次都是到了东方将白,才回到宅邸。这件事被他下级武士的同伴察觉了。
起初,没有人当面对忠五郎的怪异行动提出质疑,那是因为他并没有因夜晚外出而耽误每日工作,而且大家也都认为他如此做想必有其苦衷。
但是,日子久了,忠五郎的脸色愈来愈苍白,身体也日形衰弱。同伴们都认为这事非同小可,便向他探个究竟。话说有天晚上,当忠五郎正要溜出宅邸时,有位年长同伴将他唤了过去,说道:
“忠五郎!你近来每晚都离开宅邸,到凌晨才回来,其实这件事我们大伙儿早知道了。瞧你!近来脸色也不好看,我们大家都担心你是否与恶友相交,不要因此而搞坏身体才好!你是否有什么隐情,能不能说来听听?要不然,我们就得把这件事禀告上头。”
当然——说归说,大家都与你多年手足,情谊深厚,就凭这点我们就不想禀告上头。可是,你违反宅邸规定,万一半夜出了点事,我们这些做朋友的,要怎样替你担待?所以大伙儿要我向你问原因。你怎么说?”
忠五郎被这一问,显得十分苦恼。顿时,他绷着脸陷于沉思之中,不久便径自往庭院前面走去,而这位年长的同伴也紧跟着尾随其后,来到一处没有人的隐蔽地方。忠五郎停住脚步,背着身子开口说道:
“唉!我把一切告诉你!但请不要把这件事告诉别人。记住!如果您泄漏出去,那会使我痛苦一辈子!
我这段恋情,大概是初春,现在算来是五个月前之事。有天夜里,我回家省亲,在回宅邸途中,发现离宅邸大门不远,靠河边的地方,站着一个女人。看她一身装扮,是个出身良家的妇女。不过,在这深夜里,一个如此装扮的妇人独自站在河边,想来实在很不寻常。我当时并不打算多管闲事问她原因,只从她身边走过。忽然,那妇人径自挡住我的去路,就像这样拉着我的衣袖,轻声说道:“壮士!实在过意不去,能否劳烦您陪贱妾走到前头桥下,有点话要告诉您。”
我望着她,竟是个十六、七岁的绝色女子,声音听起来温柔悦耳如银铃,使人觉得飘飘然而心胸舒畅。当她说话时,那张莞尔轻笑的羞红脸颊又是那么不可言喻的惹人怜爱。
于是,我们边走边谈,这时那美女低着头说出“贱妾常在您出入宅邸时得见您风采,因而对您一见倾心”等语。她又说:“我希望能嫁给像您这样的丈夫,如果不嫌弃的话,我愿意侍候您过一辈子。”我听了那话竟不知如何作答,但是却也沉思着她大概是个好女子吧!
来到桥旁,女子依然扯着我衣袖不放,于是我们便往下走向河堤。这时,女子以耳语说道:“请一块儿过来这边!”
于是我被她诱往河边去了。如您所知,那儿已是深水渊旁。我忽然有了戒心,正想缩回步子时,女子又微笑地挽着我的手说道:“跟我一起,您还有什么好怕的呢?”
说着,我被她的手一碰,立刻全身瘫痪不能自主。情形就好比梦中想要逃跑而手脚无法动弹时一般。终于,女子双脚踩入深渊,而且把我也拖了进去。我觉得眼睛和耳朵都被塞住,渐渐不省人事,但是没有濡湿或寒冷的感觉。四周围也都是干干的,地板光洁平滑有如皇宫。至于这是什么地方,如何来到此地,却全然不知晓。女子牵着我的手向前走着,经过了数不清的房间,每个房间都是空着而且都极为富丽堂皇。不久,我们来到一间约有十数丈高的巨厅,而在尽头处的壁龛前面,可看到排列整齐的烛台和一席酒宴,旁边虽铺着一张张华丽的坐垫,却不见什么客人踪迹。
女子将我领至上位后自己也依旁坐下。“您看!这就是贱妾的家。如果与我共同生活在这里,您是否愿意呢?”她微笑地问我,使我觉得世界上再也没有比这微笑更美的东西了。这时我也浑然忘我地答道:“是啊!”忽然,我联想到浦岛太郎的古老传说,心想她会不会就是所谓的仙女呢?我不敢当面问她这个问题,怕会使她尴尬。
不知不觉地,许多侍女端着各式各样的美酒珍肴出现在我俩面前。这时女子说道:“如果您不嫌弃,今晚就此让我们举杯共饮以示结为夫妇,而这就是我们的婚宴。”
于是我们彼此立下今生今世永结夫妻的山盟海誓。在酒宴结束后,我俩就离开大厅前往预备好的房间去。这一夜我俩不断地缠绵,而那女人的娇媚颤动,更使我欲念高涨,不能克制。
当我被摇醒,睁眼一看,已是黎明初晓时刻。这时,女子说道:“你如今已是贱妾的丈夫。你要记得,绝不可对他人说起我俩之事,如果你说了,就会发生灾祸,你千万要答应我才行。『就要天明了,我们暂时分手,请你乖乖地回去,千万不要胡思乱想。到了晚上,你再到我们初次见面的那座桥头,你一定要去等,我不会让你等太久的。”
那时,我一面想到浦岛太郎前世姻缘的故事,一面就照着女子所说立下了誓言。我们再度穿越那些华丽而杳无人声的房间来到了玄关。在玄关口,女子紧握住我的手,四周剎那间变得一片漆黑,待我恢复神智,已经是孤零零地伫立在桥边,回到宅邸时,各寺院还尚未鸣钟。
次晚,我照着约定的时间到达桥边,看到女子已在那里等着我。像这样已经有五个多月,我们非常恩爱,现在她一定也在那里等着我。我想,如果她等不到我,我就会失去了她。所以我现在非去与她会面不可,请千万不要把我刚才所说的告诉别人。”
年长的那位武士听到这一番话后极为震惊,觉得忠五郎所说的不像谎言,令人有毛骨悚然之感。忠五郎的遭遇或许是错觉,而这错觉是由某些欲陷人于灾祸之魔力所激起的幻想。万一他果真妄生幻觉,胡乱给这位年轻人一些意见,反而是害了他。老人如此想着,便委婉地说道:
“不会的,只要你平安无事,我绝不提刚才所说。——那么,你还是去与那妇人会面吧。我看你近来脸色苍白,总觉得你可能被某种魔力所摄,你要好自为之。”
忠五郎对于老人的忠告仅报以微笑,便匆匆离去。但是,数小时过后,忠五郎就异于常态地,垂头丧气地折了回来。
“怎么啦!难道没等着?”老人问道。
“没有,她不在那里。”忠五郎愁眉苦面答道:“她不在我们平时相见的地方,今晚还是第一次呢!大概再也见不到她了。都是我不好,把秘密告诉你以致毁了誓约,实在是再愚蠢不过!”同事的老人不断地试着安慰他,但却没法可想。
突然,忠五郎惨叫一声倒在地上,像中邪一般口吐白沫。没一会儿,全身像得了疟疾病似地开始颤抖不已。
那老人一看情况不妙,立即吩咐佣人去请大夫来。
“奇怪!这个人身上已经没有血了!”医生仔细地诊视忠五郎之后,惊讶地说道:“他的血管里所流的都是黑水呀!要保住他这条命,恐怕很难了!唉,还是为他准备后事吧!”
为了救忠五郎性命,铃木用尽了一切办法,却始终不见任何效果。终于,在太阳西沉时,忠五郎就去世了。这时,老人才把事情发生的原委告诉了铃木,大夫在旁边听到后说:
“是啊!其实我早就知道是这么一回事。像这种被吸干了血的人,任何仙丹妙药都爱莫能助。被那女子取走性命的,并不是只有忠五郎一位啊!”
“到底那个女人是什么妖怪?你可知道?”其他武士纷纷问道。
“会不会是射干(注)一类的怪物?”
“不对!这种东西自古以来经常在这条河上出现!最喜欢吸食年轻男子的精血!”
“是不是蛇精或吸血僵尸?”
“不是!不是!白天的时候,到桥底下去看,就会看到一种模样非常恶心的动物。”
“到底是什么东西?”
“是蟾蜍!既大又恶心的癞皮蟾蜍!”
注:“旗本”为德川墓府的直属武士。
阿贞
作者 : [日]小泉八云
阿贞
许久以前,越后国的新舄镇,住着一个名叫长尾长生的少年。长尾聪颖孝顺,从小父母就因为只有一个儿子,将来得靠他继承祖业而疼爱有加。
长尾父母的世交有个女儿,名唤阿贞,长得灵慧可人。自幼,双方家长就将长尾、阿贞指腹为婚,并且约定好等到长尾完成学业,两人即刻举行婚礼。
然而事与愿违,阿贞在十五岁那年,不幸罹患了不治之症——肺痨,而病卧在床。
阿贞知道自己来日无多,临终前,希望与长尾诀别,见最后一面,于是便差遣家佣去请长尾来到床前。
过了不久,面带愁容的长尾来到阿贞床前,他坐定之后,阿贞气息奄奄地喃喃对他说:
“长尾哥哥,我俩在娘胎时就相系相连、缘定三生,而且也择好吉日,将于今年年底行夫妻之礼。只是,如今死神召唤我,……患了这身病,你我即将阴阳两隔。……请您不要太伤心,这是天意。
即使我能再多活几年,也只是大家的包袱,让大家担心罢了。现在我这样羸弱的身子,是无法成为你的好妻子的呀!虽然这原来是我的心愿啊!
我原本也希望生生世世伴在你身旁!……不过,现在我已将死生置之度外,请不必太为我伤心。我有预感,我们会再相逢的。”
阿贞说完,又吐了一滩血。
“是的,我们一定会再见面。我们会在极乐世界重逢,从此不再有别离之苦。”长尾满怀爱意,以坚定的语气说。
“不,不!”阿贞沉静地微微摇头,“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指的不是在天堂相见。我觉得我们一定会在这人世间再度相逢。即使明天我就不再醒来……”
听完这话,长尾一脸茫然地望着阿贞。阿贞见长尾不明白自己话中之意,又是心焦、又是无奈。
稍后,阿贞心神气定,发出如梦呓般的喃喃之声︰
“是的,我所说的就是这个人世间——就是你现今所在、人来人往的阳世呀!长尾哥哥……我会再降生为女子,你的愿望一定会达成,如果你真希望我再化为世间女子的话……
等等我吧!也许时间很长。十五年或者十六年。……不过,还好!长尾哥哥,你今年还不到十九岁呢!”
为了让阿贞走得安详无忧,长尾柔情蜜意,轻声答道:
“是呀!阿贞,你是我一生中最乐意等待的,也是我终生的牵挂。我俩是前世注定的七世夫妻呀!”
“对于重相会之事,难道你不会有任何的疑惑吗?长尾哥哥。”阿贞定睛望着长尾,一边询问着。
“这……”长尾思索后,低声说道:“我会注意,你可能借他人之身还魂,或者你可能化为其他名字出现在我眼前。无论如何,只要你告诉我可能有哪些识别的记号或饰物?”
阿贞幽幽叹道:
“这些我都没法办到,既无识别记号,也无饰物。只有神明佛祖知道我们会在哪儿相会,但是有一点可以确信,只要长尾哥哥不讨厌我,欢迎我回来的话,阿贞一定回到你身边。……你千万要记住我的话。”
阿贞如蚕儿吐丝般,将话交待完毕之后,望了长尾最后一眼,便合上眼安静地走了。长尾从前就满心恋慕着阿贞,阿贞的过世,更让他陷入了思念的深渊中。于是,长尾决定为阿贞安置个灵位牌,供奉在佛坛,每天焚香供果。
由于对阿贞的想念太深,长尾无时无刻不在想着阿贞临终前所说的每一句令人玩味的话。他在心中暗下决定,只要阿贞借用其他女子之身回来,他一定会与她结为夫妻。另一方面,他亦将心中的誓约落笔写成书信,并捺下自己手印,将书信藏封在阿贞的灵位牌旁。
老天似乎总不从人愿。长尾是家中的独子,当然不可断了家中香火。于是,孝顺的长尾在无后为大的压力及家人的催促下,不得已与父亲挑选的镇上女子结为夫妻。
长尾结了婚后,并未断了每天向阿贞灵位牌供奉香果的习惯。他对阿贞的爱慕之情,也随日子的过去,而有增无减;阿贞的一颦一笑,在长尾心中并未随时间的消逝,而稍有递减。
但是,阿贞的身影模样只能在长尾的记忆中存活,而她的笑语,在长尾的生命中,就如梦境般稍纵即逝,无法再现了。
时光荏苒,转眼过了好些年。
这几年来,似乎所有的不幸,都让长尾尝尽了。先是双亲过世,接着又与妻子及幼儿生死两隔。一连串接踵而来的失亲之痛,使得长尾成了孤零零的一个人。
长尾为了忘记这段伤痛,决定抛下仅剩空壳子的家院,然后背起简单行囊,独自云游四海去了。
这一天,长尾行经伊香保村,决定在此暂住一宿。伊香保村以温泉著称,四周环山,景致优美,是名闻遐迩的世外桃源。
长尾所投宿的客栈并无特别之处,一位年轻貌美的女待,为他打点好了客房及行李。只是,长尾一见这女子,心中便扑通扑通地跳着,这是长尾从未有过的感觉。
“难道这是做梦吗?世间竟有与阿贞长得一模一样的女子?奇怪!”长尾暗自思忖着,急忙咬了咬自己的指头。
“啊!”长尾几乎叫出声来。
这并不是梦。确确实实有个长得与阿贞相仿的女子,她端菜送酒、取灯火来到长尾面前。女子整理客房,来回忙碌的模样,举手投足无一不像年轻时与他立下誓约的女子。一瞬间,勾起长尾一连串鲜活的回忆。
按捺不住心中的情思,长尾唤住这名女待。
女子回过头来。
“先生,什么事?”声音清纯甜美,几乎扫尽了长尾这段悲伤日子的所有阴霾,同时又将阿贞往日卧病时的种种回忆,全部唤了出来。这样心痛的感觉,排山倒海般涌上长尾心头。
长尾一心想探个究竟。于是,他鼓足了勇气,以微微颤抖的口吻询问:
“是这样子的,刚刚你进来的时候,我几乎被你吓了一跳,因为你长得实在太像我以前的一位女友。实在是有些冒昧,我能请问贵宅何处?芳名为何吗?”
突然,女子好像被附了身似的,以逝去的阿贞昔日的声音答道:
“我叫阿贞。而你,与我指腹为婚,越后国的长尾长生。十七年前,我在新舄镇离开人间,那时,你还在誓约上盖上你的手印,就放在佛坛后头,写有我的小名‘阿贞’的灵位牌旁。因此,我回来了……”
女子恍恍惚惚地说完这番话,就全然失去记忆力了。
于是,长尾与她结了婚。婚姻生活幸福美满。
但是,以后每每问起她在伊香保村的事情,阿贞总说:“记不得了呀!”就连她前世的种种也早已忘了一干二净。
因为,前世的林林总总,早已在他们两人相会的那一剎那间落到九霄云外去了,该珍惜的,是眼前的缘分啊!
安艺之助梦游记(1)
作者 : [日]小泉八云
安艺之助梦游记
许久以前,大和国十市郡,住着一位名叫宫田安艺之助的乡士。(乡士,在日本封建时代,是拥有自己土地,并从事农事的武士,属特权阶级。)
安艺之助家中的庭院,有一棵极大的古杉木,夏日炎炎之际,他经常于古杉木下纳凉休憩。
一日午后,安艺之助邀了两位同是乡士的好友,备了佳酿小菜,边浅酌醇酒,边谈笑风生,在古杉木下把酒作乐。或许是夏日炎炎,凉风徐徐吹来,加上酒气上升,带有催眠作用,顿时间,安艺之助觉得困盹非常,向两位友人说了声抱歉之后,自己就地躺在树下呼呼大睡。就在半睡半醒之间,安艺之助作了个梦。
隐隐约约之间,一列样似大官排场的壮观行列,越过附近小丘,缓缓向安艺之助的庭院走来。安艺之助不禁探头出去,瞧个究竟。
果然是前所未见豪华壮观的队伍,正向他的住处趋近。走在队伍最前头的,是身着华服、拉着大车的几位年轻侍佣,那大车色彩鲜明,冠盖还拖着长长的宝蓝丝绢,看得出是极为讲究的宫车。
一行人走到接近安艺之助家大门口时,便全部停了下来。这时,一位气质高雅,身分看似不凡的传令者,从队伍中走出来,徐徐向安艺之助走近,极为礼遇地向他说话:
“非常冒昧,敝人是常世国王的家臣。敝国陛下命令我代理他前来此地,向您请安。同时要我传达,敝国陛下有事与您商讨,希望您能亲往敝国造访一趟。接迎公子的座车已在外等候,望请公子上座。”
事出突然,安艺之助一时找不出适当的回话,惊讶之际,连话都说不出来。而此时,他像是意志无法控制行动似的,神智恍惚地,便随着常世国王的家臣跨上宫车。同时,家臣向前面拖引宫车的侍佣作了手势,侍佣放下宫车两旁的门绢,载着安艺之助及简单行李,向南驶去。开始踏上旅途。
不多时,车子在充满中国风的大楼门前停了下来,屋宇雕梁画栋,宏伟的气派是安艺之助前所未见的。正当安艺惊叹之时,引导的家臣下了车,向他作揖说:“我先进去禀告公子已经到来。”随即不见踪影。
过了片刻,两位身着紫色绢服,戴着高贵头冠,气质高雅的人,在大门前出现。
他俩深深向安艺之助作个揖,毕恭毕敬地搀扶他下宫车,接着带领他走过大楼门,穿越广大的庭院,又通过正面宽达数哩的正殿门口,之后,来到深广华丽的贵宾室。两位向导引领他上座之后,便正襟危坐在远处。
不一会儿,一位穿着宫服的侍女,端着茶点迎上前来。安艺之助用过餐点茶饮之后,穿着紫色宫服的两位侍佣,趋前向安艺之助再作了个深揖,并且十分客气地轮流向他说道:
“非常抱歉,想向您说的是……此次恭请您来此地是因为……敝国国王希望招您为女婿……而今天,陛下希望您与公主完成婚礼,稍待,将引领您谒见我们陛下。……陛下已在殿前等候您多时……不过,烦请您先行换上已为您订做好的宫服。”
说完,两位侍佣立身走向一个有描金大柜子的置衣间。两人打开金柜,从中挑选出质地细腻的宫服及各种衣带及头冠,并帮忙安艺之助穿上。穿戴一番之后,驸马的模样也显了出来。
一切准备就绪后,安艺之助来到殿前。眼前迎上的正是端坐在龙座上,头戴堂皇黑色高冠,身着黄袍龙挂的常世国王。左右文武百官不计其数,就如寺院雕像般,个个神气若定,高冠艳服,灿烂夺目,并列于两旁。
安艺之助进入殿前,通过两旁文武百官,迎向国王。他依照宫例,毕恭毕敬向国王连拜三拜。
国王亦语气和缓礼貌地向他说道:
“今日唤你来到宫前,正如先前侍佣所言。朕决定招你为王婿。现在,即刻举行婚礼。”
国王说完此言,欢庆的音乐随即响起,宫中美女曼妙地排成长列,自罗帐中缓缓走出,引领安艺之助走向新嫁娘久候的宫房。
宫房极为豪华宽广,而且早已挤满了前来祝贺的达官显贵。安艺之助在侍佣宫女的引导下,步向公主,并在备好的坐垫上坐定。于是公主与安艺之助两人并坐于宫前,接受众人的祝贺。
新嫁娘美如天仙,衣裳是用天蓝丝绢细织而成。婚礼就在众多祝贺、欢愉的气氛下完成。
婚礼仪式完成后,两位新人被领到特别为他们布置的房间,接受众多达官贵人的祝贺,房间里还堆满了不计其数的贺礼、贺金。
数日之后,安艺之助再次被招唤至殿前。此次,他所受的礼遇比先前还要隆重,而国王语重心长地对他说道:
“我国领土的西南方,有一座莱州岛。现在,我想任命你接受此岛。岛上的人民忠节顺从,不过,一切法令规章尚待明定,千头万绪,目前尚无法与常世本土一致,而岛民的风俗习惯也待重新整治。无论如何,希望你此行统领之后,能够教化岛民德智、化民成俗。前往莱州旅途的必要准备,早已备妥,你即刻成行。”
接受了陛下的旨意,安艺之助与公主随即出了皇宫。动身出发时,众多贵人、百官及侍佣,送行至海边,他们乘坐国王下令特别打造的豪华宫船,步上了旅途。
一路顺风行驶,座船平安地抵达莱州。岛上人民早已齐聚在岸旁,等候两人驾临,欢迎他们的到来。
亲民爱民的安艺之助,事必恭亲,每件法律民事,必征民意。加上他本身的才智,辅治莱州岛民并非难事。同时,统治岛上最初三年之间,因为还有贤明的官吏在旁辅佐,让主要的法律规章都能明确规定施行,一切渐入轨道;而安艺之助也乐在公事中,日复一日,岛上逐渐欣欣向荣。
法令规章严加施行之后,除了岛上先祖所遗留下来的陋规风俗尚待重整外,并无特别需要教化的事宜。莱州岛自始以来,就是物产丰饶、土地肥沃,同时居民勤奋耕作,民生乐利;而且岛民纯朴善良,夜不闭户,所以根本没有人会铤而走险、亲触法网的。
如此政通人和治理莱州二十年,加上最初改革的三年,在岛上驻守二十三年的安艺之助,每天与公主悠游自在,任何悲伤阴影,从不在身上掠过。
可惜好景不常,就在安艺之助治理岛上的第二十四个年头,遇上了一整年不幸的事。
曾为安艺之助添了七个子女(五男二女)的公主因病过世了。安艺之助为爱妻举行了盛大葬礼,并将爱妻葬于鄱菱江旁,一座风景秀丽的山丘上,且立下豪华壮观的墓碑。
失去爱妻的安艺之助,悲伤过度,觉得人生乏味,而有了厌世的念头。
另一方面,隆重的葬礼仪式结束后,皇室派遣了一名国王使者来到莱州。使者除了向安艺之助传达王室的哀悼之意,并宣读如下圣旨:
“今本国陛下常世国王,请您领旨:‘莱州统领,请即刻动身返国。七位子女,皆为皇室王孙,必得妥善照顾。不必为子女之事挂念操心’,圣此。”
安艺之助领受圣旨,并导照旨意,准备返回故土。整理好一切公事,交与师爷以及可信赖之人。举行过交接仪式和简单隆重的饯别仪式之后,安艺之助便踏上归途。
安艺之助乘坐前来迎接的宫船,缓缓驶向海天相连的青蓝海洋。渐渐地,莱州岛变成青色、转为灰色、终至消失在眼前。……
突然,安艺之助奋力张开了双眼,大梦初醒似地。乍见之时,自己仍身在自家庭院的杉木之下。
一时之间,安艺之助神智不清,头晕目眩。等到定晴一看,两位友人依然陪坐在自己身旁,饮酒作乐,谈笑风生。安艺之助好似吓破胆地,两眼无神,直瞪着两位好友,然后大声嚷叫:
“真是不可思议。”
“安艺之助,你刚刚是不是作了梦?”其中一人笑道。
“你说不可思议,什么事情那么新鲜?你又梦到些什么了?”
于是,安艺之助将自己的梦——包括在常世国的莱州岛,逗留二十三年的林林总总,从头至尾向两位好友述一遍。
两人听完此话,面面相觑,不觉讶然。事实上,安艺之助只不过躺下二、三分钟,短短的数分钟,竟有如此奇遇。
当中一位好友接着说道:
“是呀!真是奇怪,我们两人,也在你小睡顷刻间,发现了一件令人纳闷的事。有一只黄色蝴蝶,就在你眼前飞来晃去好一阵子。我俩觉得非常奇怪,就盯住这只蝴蝶,想看个究竟。
接着,蝴蝶在你睡的地面旁,靠近杉木边,停了下来。才一转眼功夫,有一只从未见过的大蚂蚁,从洞穴里爬出来,随即将那只蝴蝶拖进穴内。
差不多就在你眼睛张开的同时,先前那只蝴蝶,又从穴中飞了出来,同样它又在你面前晃了一会儿,随即消失不见踪影。到底飞到哪儿,也不得而知了。”
“也许是安艺之助的灵魂也说不定。”另外一位好友说。
先前的那位好友又说︰
“不过,我们确实觉得,那只蝴蝶像是飞入安艺之助口中。……如果说,那只蝶儿正是安艺之助灵魂的化身,那么这件事,应该不只是个梦而已,只可惜,那只蝶已消失无踪,无法从那儿获得些蛛丝马迹。或许,我们可以从大蚂蚁那儿了解事情真相。蚂蚁是种奇妙而有灵性的昆虫。依照这件事情看来,大蚂蚁可能是妖魔鬼怪的化身……无论如何,我们就到那棵古杉木下,瞧个究竟如何?古杉木下,正有个大蚂蚁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