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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争与回忆(上)

_13 赫尔曼·沃克(美)
美国海军里边流传一句俏皮话,说什么海军上将欧内斯特•金“用一管喷火器剃胡子”。金是一员海军航空兵老将,生平勋绩不可胜数,包括把一艘在公海沉没的潜艇升上水面。他本来已经被安顿在军务会议里面终养天年,那是一个专门收容一个无处安排的海军老将的顾问小组。他生性冷酷,咄咄逼人,因而不得人心。自尊心被他损伤的,前程毁在他手里的,都大有人在。珍珠港事件之后不久,罗斯福任命他为美国海军总司令。据说金曾有过这样的话,“等到大事不妙,他们就会来找龟儿子了。”在德国军队里面,叫人伤心,一旦“大事不妙”,元首找的却是些阿谀谄媚之徒。
除了横冲直撞的日本人这个问题之外,金还得和既定的罗斯福—丘吉尔方针,即“德国第一”的方针作斗争。联合参谋长们都偏爱那场更大的斗争而亏待“他的”战争。金横下一条心的方案是进攻图拉吉岛,这个方案演变而成为瓜达卡纳尔之战。
日本的战争目标
日本人虽然口说大话,气势汹汹,他们并非果真要一战而打垮美国。他们的目标是有限的。他们认为,东南亚容不得美国染指。由于我们征服了欧洲,时机已告成熟:把帝国主义
剥削者驱逐出去,奠定一个为亚洲人所有的和平的大东亚,包括一个已经绥靖的中国;一个日本领导之下的所谓共荣圈,跟未来的世界之主德国友好相处。
他们的作战目标是迅速占领他们梦寐以求的地区,然后在一个强国的防卫圈上实行内线防守。他们寄希望于远隔重洋、养尊处优的美国人会对一场耗费巨大而他又不十分有利可图的战争感到厌倦,因而会缔结一项保全面子的和约。要不是由于珍珠港受到了袭击,这倒是很有可能成为事实的,那一次袭击激怒了骄傲的美国人,特别是激怒了他们优秀的海军,使他们像不讲理性的牛仔一般怒火中烧,渴望实行无法无天的边境上的复仇。
英译者在一九七三年第三版按语:越南的经验使我怀疑冯·隆的这一番话是否绝对正确。
第三部 拜伦与娜塔丽第三十九章(3)
美国的战争目标
另一方面,美国海军二十年来早就处心积虑,一旦美国的霸权受到“黄祸”的挑战,便要摧毁日本。他们的作战方案预拟日本会中计而首先发难,并且也已炮制好一项陈腐不堪的反攻计划。有人说过,切斯特·冯·尼米兹曾在战后声言,美国完全是依照海军军事学院计划好的路线赢得战争的。计划的内容是:
一、守住一条通向澳大利亚和新西兰主要前进基地的交通线,位于日本飞机航程之外的一条弧线上的各个岛屿都有军事设施。
二、经由西南太平洋各群岛用炮火向北打开缺口,实行侧翼进攻。
三、穿越中太平洋的环状珊瑚岛群向西挺进,作为主攻方向,用越岛作战的攻势进逼吕宋岛和日本。
但是金要把这一计划付之实施,却又苦于他主管的战区内兵力不足。美国陆军总参谋长乔治·马歇尔将军是一个能干的计划者和组织者,他力主“德国第一”,并且要在一九四三年大张旗鼓地进攻法国,寸步不让。他要全力以赴,立即在英国大量集结美国的人力和物资。
使金喜出望外的是,英国当局丘吉尔也好,他下面的人也好,都对此次进攻议论纷纷。当年在索姆和敦刻尔克的情景,他们焉能忘怀。一九四二年七月,马歇尔万般无奈地向罗斯福总统建议,把美方实力投入对日作战。金抓住这一有利时机,力促要火速在大平洋上发动一次规模有限的进攻行动:占领日军在所罗门群岛的一处水上飞机基地,小小的图拉吉岛。虽然已经批准在先,但是图拉吉行动由于陆军和海军之间争夺最高指挥权而陷于停顿。现在它行动起来了,关于指挥权问题作了一番错综复杂的交易,暂时绕开了那条死胡同。此后不久美英两国的计划专家们便埋头从事名叫“火炬”的北非登陆行动的工作,但是金的行动在此期间照样进行。它的名字是“瞭望塔行动”。他的兵力实在可怜,所以在战场上他们取了个绰号叫“鞋带”。
英译者按:我在此处删去了冯•隆对陆军和海军之间关于指挥权的争夺以及对图拉吉行动所作的长篇分析。麦克阿瑟跃跃欲试,胃口更大,企图一举拿下拉包尔的大型日本空军基地。冯•隆的评语是:“将领的虚荣心会左右战局,也会断送战局。麦克阿瑟和尼米兹之间的各自为政的指挥权问题在太平洋战争中迭起风波,终于导致莱特湾之战的出丑露乖。”在下文中我将收进一篇冯•隆写的论述莱特湾之战的有争议文章。
初次喋血
攻取图拉吉的作战准备正在进展之中,一份海岸警戒的军情谍报使这次行动身价陡增。离开图拉吉不过几英里处,日本人正在瓜达卡纳尔那个大岛上构筑机场。
这是爆炸性的消息。太平洋作战有赖于空中优势,空中力量或者来自航空母舰,或者来自作战区内的机场。航空母舰可以游弋运动,把空中力量送往需要的地方;它们也可以逃离强大的威胁。另一方面,飞机场没有沉没之虞,陆上基地的飞机可以比舰载飞机携带更重的炸弹,飞得更远。一处作战机场是太平洋棋局中一颗最有威力的棋子。
东北方向距离瓜达卡纳尔七百英里的拉包尔空军基地,威胁了澳大利亚的交通线,阻挡了向日本进军。所以麦克阿瑟冒进计划要向那里动手,金把它否决了。但是像瓜达卡纳尔这样一个深入南方的空军基地,这是金所不能接受的心腹之患。把它从敌人的手中敲掉,他就可以掌握所罗门群岛一带的空中优势,美国空军还可以和拉包尔进行远距离的交锋。“鞋带”部队在上船之后收到了补充命令:占领并守住瓜达卡纳尔机场。
美国就是这样,不妨说是歪着身子进入了它的一场费尽九牛二虎之力的太平洋战役。
瓜达卡纳尔岛的形状像马铃薯,长一百英里,宽五十英里,海岛本身并不是争夺对象。地面的激战在飞机场一侧北面海岸上一条狭长的种植园地带进行了数月之久。这多山的海岛的其余部分全是蚊子、丛林鸟兽和土人的天地,对于北面海边上发出隆隆巨响、冲天火光的焰火,土人们也许觉得既害怕又有趣。
这支人数不多、装备可怜的“鞋带”远征部队不费吹灰之力就拿下了图拉吉和瓜达卡纳尔机场,但是近在咫尺的日本基地出动的凌厉反击也来得很快。在一次叫作萨沃岛战役的夜间战斗中,日本兵舰击沉了四艘巡洋舰的全部美国炮火掩护兵力,然后扬长而去。他们本来满可以把那几艘束手无策、空了一半的运输舰全部击沉,消灭“鞋带”部队,可是他们不能不估计到美国航空母舰就在夜幕掩盖下的近旁游弋,一等天亮就会来攻杀。因此他们撤出战阵,给美国人一个短暂的喘气机会,靠了这个机会保住了他们的阵脚。两军对阵,强大的敌人已经被打翻在地,最好是再把他的喉管割断。事实上弗莱彻将军和他所统率的全部航空母舰都在作战距离之外准备加油。害怕来自拉包尔的空中攻击,他在运输舰还在卸载的时候便开走了。
在珊瑚海贻误战机,在中途岛未能投入全部飞机,弗莱彻早先已经因为怯战而受过金的斥责,不过他的海战经历中似乎也交过一次好运:在中途岛给了斯普鲁恩斯一个讯号,“我配合你行动。”他在瓜达卡纳尔把运输舰丢下就走,几乎把这次战役一开始就送终。这位将军凡是在危险临头的时候便好像身不由己地要远走高飞到二百英里之外去加燃料。瓜达卡纳尔之后他便不见踪影了。
英译者按:在这儿冯•隆又接下去把弗兰克•杰克•弗莱彻恣意揶揄一番。我的巡洋舰“诺思安普敦号”没赶上萨沃岛之战,不过我知道在这一仗中,日本人的指挥、炮火和鱼雷都发挥良好,我方却是一塌糊涂。我们损失四艘巡洋舰的原因在此。弗莱彻理应迅速给予反击,他的撤退确属失之保守。
第三部 拜伦与娜塔丽第三十九章(4)
一九四二年八月到一九四三年二月的陆上作战
日本陆军也和他们的海军一样因为自信过高而受害不浅;他们也许以为中途岛之战仅仅是因为海军的无能,从而没吸取教训。白种人毕竟还没在陆地上打败过日本。陆军正忙于贯彻进攻新几内亚、威胁澳大利亚的计划,只向瓜达卡纳尔投入零星兵力,给予的支援也太小太少;美军的兵力在机场周围形成了一个防守圈,敌方一次次高喊“万岁”的冲锋势不可挡,血肉横飞,虽曾使这道防线险情迭现,却始终未能突破。
对美国人来说,在一个长时间中这都是一条摇摇欲坠的战线。他们确实也是处于孤立无援的境地。敌机的轰炸、敌舰的炮击、敌军的夜袭——尤其是疟疾和其他热带疾病——使他们伤亡很大。他们的海军已经大伤元气,只能偷偷运进一点杯水车薪的补给和增援。饥饿、干渴,并且感到被人遗弃和置之不顾,他们吃的是缴获的日本大米,烧的是日本汽油。区区几架觑隙溜进来的飞机和飞行员很快就飞不动了,或者被打下来了。海尔赛将军的著作证实,在一个最黯淡的日子里,亨德森机场只有一架可以作战的飞机。罗斯福总统开始在公开谈话中把瓜达卡纳尔说成是一次“小规模行动”,这是一个最不吉祥、最窝囊的信号。但是这一批被围困的海军陆战队官兵和计穷力竭的飞行员誓与阵地共存亡,直到局势改观。
跟美国军人在别处的不光彩记录对比起来,亨德森机场的史诗般的防御者是值得大书特书的。这些捍卫者是海军陆战队,海军里面首屈一指的两栖作战部队。美国的海军史家塞缪尔•埃利奥特•莫里森的话也可足以说明一切:美国确实幸运,在这个战场上,在这个关头,它仰仗的不是应征入伍或被诱劝参军的战士,而是一批志愿投军的“硬汉子”,他们最大的愿望就是要跟偷袭我国的敌人拼个你死我活,这个敌人已经激起了他们的一切原始本能。
英译者按:冯•隆对我们的陆军信口雌黄,这是不可容忍的。德国人跟我们打过两次大战,如果把卡塞林山口的那次接触略而不计的话,他们就不曾打过一次胜仗。我们甚至赢得了凸出地带战役的胜利。我们的大军直抵易北河。若非盟国已有协定在先,把柏林划进了俄国占领区,我们本来也可以把它攻下。
只要考虑到我们的社会和政治条件,考虑到美国人对战争的传统厌恶,我们的军人就变得优良非凡了。他们不受拘束,足智多谋,积极主动;他们奋勇作战而不怀仇恨。冯•隆的心胸容不得美国的作战方针,因为它是非常简单而非欧洲式的;生命的损失要尽量小,又要打胜仗。
莫里森确实是为了瓜达卡纳尔而神魂颠倒,美国海军陆战队也确实在那里打了一场惊天地而泣鬼神的漂亮仗。
海上作战
在海上,这一仗呈现出诡谲瑰丽的壮观。作战双方在海上的任务都是支援为争夺亨德森机场而厮杀的部队。美国人据有机场,得以控制住白天的时辰,美国供应船可以在单薄的空中掩护下活动。但是日本人拥有强大得多的海面力量,可以在黑夜的掩盖下在所罗门群岛海域往返自如,以致美国人把它称之为“东京快车”。这两支海军虽然因为日夜行动交叉而彼此错过,但还是有过无数次接触交锋,日本人通常都占上风。但是美国人在决定胜负的那一场全力出动的瓜达卡纳尔之战的拼杀中取得了胜利。
这是一场不分日夜的海上大厮杀,持续四天之久。双方都投入了全部力量;日本人终于要派大股增援部队登陆,美国人则要予以阻止。目睹者描写了海上夜战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如画景象:黑夜里红色曳光弹像阵雨一般泻下,蓝白色的探照灯光束划破夜空长达数英里,兵舰上的弹药库爆炸,火光耀眼如同白昼,熊熊燃烧的舰艇在黑色的水面四处漂流。双方都损失惨重。到最后只有一件事情值得一提:美国飞机,有舰载的,也有陆上基地的,击沉了十一艘日本部队运输舰中的七艘,其余的全都撞上了海滩,被炸得只剩下烧焦的残壳。日本人最后一次要夺回这个岛屿的努力就这样结束了。
从此以后,美国人的力量日益雄厚,天皇的军队陷入绝境。到末了,“东京快车”执行了一次热带的敦刻尔克撤退,把备尝艰苦的残余部队运了出去。但是日本不像英国那样有一个富裕而无所事事的强国挺身相救。它在瓜达卡纳尔以后一直未能恢复元气。
海军上将金达到了他的目的。在日军炮火下度过一个个夜晚、咒骂声不绝的汗流浃背的海军陆战队士兵们,穿梭般飞来飞去、冲向死亡的飞行员们,骸骨洒满了瓜达卡纳尔岛外海底的海军官兵们,他们无疑至死都在诅咒那些大人物把他们派到这么个鬼都不来的地方执行如此众寡悬殊的战斗任务。在美国战斗人员的粗话里,瓜达卡纳尔当年是,今日仍是“操他娘的那个岛”。但是征战杀戮的沙场都有其自发趋势,金一旦用瓜达卡纳尔把弗兰克林·罗斯福牵引到太平洋上,他便拿稳了趁我们第三帝国已经四面楚歌、日暮途穷之时有足够的人员和船舰去打日本人;而不是坐失良机,一直等到后来日本人得以站稳脚跟而同盟国又精疲力竭的时候。这样一来,金就可以使日本人得不到一个谈判解决的机会,而它的战争目标本来却是要来一个谈判解决。
英译者按:冯•隆用英语引述了上面那句粗话。考虑到当今的文学中流行的语言,我估计本书的读者不致于会过于感到愤慨。顺便说明一下,那恰恰也就是我今日对瓜达卡纳尔的想法。
鉴于后来在莱特湾一章中对海尔赛将军垢詈特甚,我以冯•隆在本章内未曾一提他的功绩为憾。瓜达卡纳尔之战的转机与海尔赛解除戈姆利海军中将的南太平洋司令职务一举同时发生。戈姆利因过度疲劳而陷入失败主义,麦克阿瑟也于此时意志消沉。海尔赛的顽强斗志与激动人心的领导推动了全军重新奋勇战斗。
第三部 拜伦与娜塔丽第四十章(1)
娜塔而原先把通过“地下铁路”逃跑幻想成一件有组织的快速行动,一桩诡秘惊险、富有浪漫色彩的事儿。结果他们在马尔恰纳无所事事,只是遥遥无期地等待,又不得跟任何外人交往,连村上的人都不往来。这是个围墙里边的小山寨,一家家古老的石头村舍四散在厄尔巴岛上最高峰半山腰的一处山嘴上,倒也景色如画,足以陶冶性情。这几位落难的旅人很像来此度假,寻求一番山乡乐趣,只不过此行不消他们破费分文。
他们一再耽搁。卡斯泰尔诺沃似乎毫不在意。关于逃奔的计划以及有哪些人在给他们出力帮忙,他很少向娜塔丽和她叔父透露,这一点她是能够理解的。万一他们给逮住了,她知道的事情岂不越少越好。有一次,只有他们两个在一起——这时他们等了已经快有一个月了——他说了声:“你瞧,娜塔丽,一切都顺利。根本用不着担心。”她便尽力不去担心。
他们的住处是一所摇摇欲坠、灰泥处处露出裂罅的石墙茅舍,坐落在一条朝山上走的陡峭小巷尽头,过了这小屋,小巷就成了一条穿过一片片菜地和葡萄园的通行毛驴的山径;一声不响的村民们就在那上面采瓜菜水果,给小毛驴装驮,有时候也骑上它们上山下山,他们都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这里景色绝佳,虽然村民们对待如此美景也像对待外来人一样不瞅不睬。朝西远眺,科西嘉岛的巉岩高耸在水面之上,东面是若隐若现的一线大陆上的山脊,南面和北面是同属这个群岛的一列绿色岛屿,如卡普拉亚和基度山,经常是白云缭绕;下面山脚一带,蓝色的海水拍击着林木葱茏的海岸,处处有渔村点缀其间。娜塔丽在此爬山登高,在菜地果园里度过了许多时光,享受这无边的景致、众鸟的歌唱以及九月花果的色彩和芳香。
第一个星期,有一个其丑无比的胖女孩,脸上长满肉疣,说话很少,给他们用网袋送来蔬菜、水果、粗面包、山羊奶和干酪,有时还有包在湿海草里的鱼。在那以后,安娜•卡斯泰尔诺沃便上小市集会搜购。如果厄尔巴岛上实行配给制度,在这小小的马尔恰纳也无从得知;如果岛上有警卫队,他们也不觉得这些山乡小镇有什么值得费心防范之处。娜塔丽的紧张不安逐渐消失。小茅屋只有两个阴暗而霉气冲鼻的房间——卡斯泰尔诺沃一家住一间,她自己和叔父住一间——茅坑在房子外面,烧木柴的灶头积上了一层又一层乌黑的油垢。她得提上水桶到村上公用的唧筒去取水,有时还得跟赤脚的儿童们一起排队等候。她晚上睡在稻草上面。但是她和她的孩子总算逃出了维尔纳•贝克的魔掌,有了一个离得远远的安安静静的藏身之处。就眼前说,这样也就足够了。
埃伦•杰斯特罗以一种哲人的宁静对待眼前的滞留。萨切多特老头跟他在福隆尼卡海滨的房子里送别的时候送给他一本希伯来文和意大利文对照的霉迹斑斑的圣经作为临别的礼物。他整天拿着这本圣经和一本书角卷翘的蒙田 文集坐在苹果树下的一条长椅子上。黄昏时分,他才到驴子走的山路上去散步。他好像已经把他的难侍候的脾气跟他紧张的工作习惯一道扔掉了。他显得心平气和,无所要求,性情愉快。他听任胡子长起来,样子越来越像个务农的野老。九月底一个晴朗早晨,娜塔丽为了眼前的无所行动向他抱怨,他耸一下肩膀说:“你不愿意在厄尔巴岛等下去直到战争结束吗?我不在乎。我可不像拿破仑那样自我陶醉,以为天下苍生都对我魂牵梦萦,或者有求于我。”
圣经打开着搁在他的膝上。她定睛看了一下书页上纠结缠绕的希伯来字体和古式的意大利文印刷体,全都染满古老的岁月和海边潮气留下的斑斑驳驳印记。“你到底是为了什么念这个?”
“亚理斯多德说过,”——埃伦微露喜色——“他到了晚年就更加喜爱神话。想跟我一起念吗?”
“我十一岁退出了礼拜堂的星期天读经班,从那以后就没学过希伯来文。”
他在长椅上让出一个位置。她坐下说:“嗳,行,为什么不可以?”
他把书翻到第一页。“你还记得一点儿吗?试试看。”
“好吧。那是个B。Beh-ray-Shis。对吗?”
“好学问!意思是‘太初之时’。接下去呢?”
“哦,埃伦,我的脑袋瓜学不进这个,我也实在不感兴趣。”
“来吧,娜塔丽。就算你不爱学,我可是爱教。”
第三部 拜伦与娜塔丽第四十章(2)
木头门上响起了沉重的急促敲门声。
一个青年汉子在门口向娜塔丽笑着,抚摩着朝下撇开的黑胡子。粗野无礼的橄榄色圆胖脸;棕色的眼睛露出色欲打量她;肥大的灯芯绒裤子和红色的短上衣倒是戏台上的服装。“你好,拉宾诺维茨先生要我来的。准备好走吗? ”刺耳的怪腔。
一辆无篷货车堵塞了小巷,货车套的是一头看得见骨头的瘦骡,两只长耳朵抽搐着。
“嗯?走?马上?我相信没问题,可是——请进来。 ”
他摇摇头,笑着。“快,快,我求你。 ”
卡斯泰尔诺沃和家人在后面屋里围桌而坐,吃着每天都只有面包和菜汤的午饭。“好哇!”他擦擦嘴,站了起来。“我等了他一个星期了。我收拾起来。”
埃伦问:“他是谁?”
医生给了他一个含含糊糊的手势。“他是科西嘉人。请赶快。”
这些逃亡的人坐上慢悠悠的货车颠簸在下山的路上,朝西而行。米丽阿姆和路易斯在干草上面嬉闹。他们来到一处只有三五户渔人定居的石头海滩停住下车。左近看不见人,只是绳子上晒着的粗布衣服和摊在拖上海滩的小船上的湿鱼网表明这儿有人居住。科西嘉人带领他们登上一条停靠在摇摇晃晃的木桩码头边的帆船,船上堆满了渔具。两个穿着破烂线衫的胡子拉碴的男人走出甲板舱房,扯起一面肮脏的灰色船帆。两个男的相互死命吆喝了一些叫人听不懂的话,船便倾向一侧滑出去,到了海上。那头骡子被拴在一棵树下站在那儿,定睛看着帆船离开,很像一个被丢弃的孩子。
娜塔丽斜倚在舱房边,看着米丽阿姆和她的娃娃在一堆干鱼网上玩。年轻的科西嘉人一口喉音粗重的土话有时使她完全不知他说些什么,他告诉她最危险的一关已经过了。他们没遇上警察,海岸警卫很少上这儿来巡逻,所以他们现在不怕法西斯了。只要到了科西嘉,她和她的同伴们就安全了,他们可以要住多久就住多久。科西嘉对于逃亡的人——那些逃到丛林里的人 ——历来遵守严格的规矩。他家住在科尔泰,那是山区里的一个造反作乱的大本营。德国和意大利的停战监督官为了他们自己得享天年,都要回避那个地方。他自己名叫帕斯卡尔•加福里。他哥哥奥朗杜丘住在马赛,和平年代常给拉宾诺维茨先生在法国货船上运货。现在奥朗杜丘在港务局工作。马赛码头上有的是科西嘉人,港口里的抵抗运动也很强大。
海风劲吹,把娜塔丽的一身棕色毛料旧衣服紧紧地贴住身体,科西嘉人一面说话,一面津津有味地把她乳房和大腿的曲线看了个够。娜塔丽对于男人的眼睛是习惯了的,但是像这样的死盯着傻看却也使她不自在。不过,那眼光还不像是凶神恶煞般的,只不过是拉丁民族强烈的见色心喜——眼下仅此而已。
她问,他是否知道往后的计划怎样,目的是为了使他分散注意。他并不知悉。他们得跟他的家人住在一起,等候拉宾诺维茨先生传来信息。他跟拉宾诺维茨先生谈过话吗?不曾,他从来没跟拉宾诺维茨先生见过面,所有这一切都是他哥哥安排的。舱房里的两个男人也是他的兄弟吗?去他妈的。他们两个都是巴斯蒂亚的渔民,干这件事是为了赚钱。日子不好过,停战委员会使渔船下不了水。船身都干燥了,接缝都裂开了;这两个人花了两天工夫偷偷嵌塞船底。他们都是江湖好汉,不过她用不着害怕他们。
娜塔丽开始思量,她对帕斯卡尔应该保持多大的戒心。她现在和三个强悍汉子来到公海上面,谁都没一张合法的离岸出海证件。埃伦塞满了钞票的腰带会怎么样呢?她自己衣箱里拉链扣紧的格子里的美元会怎么样呢?小船乘风破浪,朝渐渐沉落到科西嘉岛高山后面的太阳嗖嗖急驶,船帆哗哗地响着,啪啪地翻动着,所有这一切都确确实实是在她眼前发生的,然而这又多么像是在梦里,在马尔恰纳长期滞留之后忽然来这么一次海上航行!这个强盗似的陌生人可以毫不费力地强奸她,如果他决心那么干的话。谁能阻止他呢?可怜的埃伦能吗?稳重斯文的医生能吗?舱房里面那两个粗声粗气、嘻嘻哈哈的可怕怪物,他们此刻正在合用一个大杯子传来传去喝酒,他们呢?他们可只会在一旁给他打气,或许还在等着轮到他们。在娜塔丽生动而又焦灼的想象中已经闪现出这么个镜头:这个家伙把她推倒在鱼网上,撩起她的裙子,用他的两只大手硬把她赤条条的大腿分开——
越来越凶猛的浪头一阵阵飞越甲板,喷射的水珠砸痛了路易斯的眼睛,他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她急忙扑到他的身上爱抚着安慰他,帕斯卡尔的形象也就离开了她。
西天一片霞光,太阳已隐没在科西嘉背后。风力更加强劲了。帆船更加倾向一侧,向前疾驶。一个个浪尖直冲舷边上空。安娜晕船,扶着船舷呕吐,卡斯泰尔诺沃拍着她的肩背,米丽阿姆在一旁看着,十分惊恐。埃伦跌跌撞撞走向甲板舱背风面的娜塔丽那里,在她身旁坐下,看着遥对他们船尾的厄尔巴岛美景一边赞叹,一边发表关于拿破仑的宏论。他说,拿破仑离开了科西嘉岛,把欧洲闹得个天翻地覆,打倒了一个个旧政权,造成四面八方的破坏和死亡,把法国革命搞成一个徒有其表的帝国,演出了一场滑稽歌剧,到头来还是绕了一个大圆圈,在这个和他的故乡隔海相望的厄尔巴岛上了结一生。希特勒的下场也不会两样;这些平步青云的混世魔王总归要孕育敌对力量来消灭他们自己。
在大风和海浪的呼啸声中,娜塔丽实在难以静心谛听,不过先前在他们讲读希伯来文的间歇中,她早已听到过这些议论,所以她只消间或点点头就是了。惊涛骇浪的旅程马上就结束吧!科西嘉岛的海岸还在地平线下面,夜色已经来临。路易斯在她怀中啜泣。她把他紧紧抱住,以免着凉,心头涌起一阵懊丧,为了带他乘上一条小船冒险在大海上追波逐浪;不过这些捕鱼人必定都曾在更坏的天气里无数次出没此间。帕斯卡尔拿着一个瓶子摸索而来。她喝了一大口没掺水的白兰地,这口酒给了她火辣辣的温暖,帕斯卡尔在她胸前乱摸一气,她也就不予责怪,只把这当作无意之中的动作。
一口白兰地酒、不停的摇摆颠簸,再加上这船上的沉闷无聊,使得娜塔丽不禁昏昏欲睡,浪花淋湿她的双脚和两腿,小船忽上忽下,颠簸不停,这一切她都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是如此缓慢,她一点也不知道究竟经历了多久。小船终于进入平静的水面。黑沉沉的海岸出现在前方,月光下的大树和巨石依稀可辨。又过了半个来钟头,帆船贴近了岸边。一个渔人放下船帆;另一个拉住一根白棕绳跳上块平坦的岩石。帕斯卡尔搀扶乘客们带上那点可怜的随身行李下了船。小船立即又扯起帆,消失在黑夜中。
“好了,你现在已经到了科西嘉,也就是说已经在法国了,”他对娜塔丽说,两手提着她的衣箱,“不过我们还得走上三公里。”
第三部 拜伦与娜塔丽第四十章(3)
她手里抱着路易斯,走在一片散发出泥沼气的田野间的小径上,倒也不难跟得上他的步子,不过他们得放慢一点等着别人。经过这样长的海路之后,脚下的土地直摇晃。所以这点路他们走了快有一个小时。到达一座黑魆魆的农庄之后,帕斯卡尔把他们领到后面一间小棚。“这儿是你们睡觉的地方。大房子里有晚饭。”
帕斯卡尔供应他们的晚饭是汤和面包。没见到别的人。蜡烛光下,在长条木板的餐桌上,娜塔丽看得见大汤盆里的章鱼触角;她尽管觉得恶心,还是把她自己碗里的一点一滴都吃个精光。帕斯卡尔给路易斯吃的是山羊奶泡面包,小家伙像头狗一样大口大口都吃掉了;他们上小棚子去,在稻草上和衣睡下。
第二天早上帕斯卡尔开了一辆旧卡车带着他们穿过巴斯蒂亚,仅仅是一瞥之间所见的狭小街道和古老房屋,很像是意大利托斯卡纳的城镇。一列只有三节小车厢的火车把他们送上一个使人毛发直竖的山隘。车上的乘客,有的是和帕斯卡尔一样装束,有的是城里人的破旧衣着,他们都被路易斯逗乐了,小家伙照他的常规每天早上心情快活,在母亲怀里拍着小手,叽哩咕噜个不停,眼睛看着四周,一副聪明相。帕斯卡尔一面跟查票员打趣,一面递给他一叠车票,那汉子也没有理会这几个落难的人。娜塔丽觉得紧张而兴奋。她一夜酣睡,早饭吃饱了面包、干酪,还喝了点酒。车窗开着,外面是连绵不断的壮丽山景,浓烈的花香阵阵袭来,沁人心脾。帕斯卡尔告诉她这就是出名的灌丛芳香,拿破仑在圣赫勒拿岛上朝思暮想要再闻一下的就是它。
“对他这种心情我完全理解,”她说。“这香味确实好像是天堂里发出来的。”
帕斯卡尔半阖着眼,火热地朝她看了一下。她差一点没有笑出声来,他活像是鲁道夫•瓦伦蒂诺在一部无声影片里表演的卖弄风情。虽然如此,他还是使她感到害怕。
帕斯卡尔的父亲和他儿子一个模样,只是年纪大上三十岁,更加粗壮一些。他也是穿的灯芯绒,头发胡子一片灰白,一样的椭圆脸,一样的两只不文明的棕色眼睛,深陷在上了年纪的皮革一般的眼窝袋里面。他待客礼貌周到,他的房屋沿着一条陡峭街道分成三级逐渐升高,再往上就是科尔泰的山顶古堡,住宅的外貌和陈设都表明他家道殷实。他在阴沉的厅堂里光亮的栎木长桌上摆出丰盛的午餐欢迎这批难友。他的穿一身黑衣服、没有身材的老妻和两个也是穿黑衣服、走路静悄悄的女儿端出了酒菜,帕斯卡尔带着几分乡土气的自豪感指出,桌上摆的是乌鸫馅饼、炖山羊肉、栗子蛋糕和科西嘉酒。
首次举杯,加福里先生端坐在他沉甸甸的扶手椅上发表了简短的演说。他说他知道杰斯特罗博士是一位著名的美国作家,如今是从臭名昭著的法西斯统治下脱身出走。美国总有一天会来援救科西嘉,摆脱它的压迫者。科西嘉人民那时一定会奋起配合,杀死一大批德国人和意大利人,如同他自己的祖先在科尔泰杀过热那亚人、西班牙人、土耳其人、萨拉逊人、罗马人和希腊人一样。这位老乡绅轻轻说出的一连串恶狠狠的“杀”字——杀西班牙人,杀罗马人,杀希腊人——使娜塔丽心头起了一阵寒战。加福里老人还说,帮助这位著名作家和他的朋友们同时也是他的特权。加福里的家就是他们的家。
帕斯卡尔带领他们登上后楼梯,来到一套单独隔开的住房。然后把娜塔丽带进一个加了一张儿童小床的房间,告诉娜塔丽说:“我的房间正好就是楼下的这一间。”说话时他又露出了鲁道夫·瓦伦蒂诺的表情。但是在他父亲的家里,那副凶神恶煞的神气已经消失。他毕竟是个血气方刚的小伙子,过分地喜爱女色则是地中海一带的通病;再说,他到底还是她的救命恩人。她已经来到法国领土,这才是真正重要的大事。她心头对帕斯卡尔油然生起一股感激之情。
“您真好,先生。”她一手抱住路易斯,另一只和他相握,然后又在他的面颊上轻轻吻了一下。“非常感谢。 ”
他的两眼像火炭一样发出光芒。“乐于为您效劳,太太。 ”
第三部 拜伦与娜塔丽第四十章(4)
阿夫兰•拉宾诺维茨在阿雅克肖港搭乘这三节车厢的火车从另一头上山来到科尔泰。这条单轨铁路享有美景绝佳的盛誉,但是他却蜷伏在一个靠窗座位上闭着眼睛,秀丽的涧谷和山石从车旁掠过,他却只顾一支接一支吸着维希法国的劣质烟卷。像这样闭眼不看明亮的阳光和奔驰的山景,多少缓和了一点随着车轮的节奏在他的脑壳里发作的偏头痛。多少处天下无双的名山胜迹,比如比利牛斯山、蒂罗尔山、多洛米特斯山、阿尔卑斯山、多瑙河的谷地、土耳其的海岸、葡萄牙的穷乡僻壤、叙利亚的群山万壑等等都在阿夫兰·拉宾诺维茨的眼前白白消逝了。眼前尽管有壮丽山川,他心里想的却是如何张罗到足够的饮食,好让犹太难民们活命逃亡。
拉宾诺维茨这个人,不仅和欣赏美景的趣味无缘,就是对于地理和国度的看法也完全与众不同。在他看来,什么国家、国界、护照、签证、语言、法律、通货等等,在当前的这场欧洲大陆上展开的粗俗危险的争逐中都已不成其为真实的因素。从这个意义说,他的态度是有罪的。他只承认援救的法律而不知其他。他并非向来就是一个这样的违法之徒;而是完全相反。他的双亲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后从波兰来到马赛。他父亲是裁缝,承包海军和商船海员制服。所以阿夫兰受的是法国教育,是在法国朋友中间长大的。他曾在法国商船当过舱房侍役,靠勤奋努力,一步一步爬上去,最后才得到了轮机师的执照。直到二十好几岁的时候,他都一直是个循规蹈矩的法国人。对自己的犹太血统只有一点模模糊糊的意识。
希特勒一上台,马赛也好像从阴沟里冒出了臭气一样出现了排犹行动,这才使拉宾诺维茨不得不时时想到自己是个犹太人。一位富裕的瑞士籍犹太复国主义者找到了他,让他从事把犹太人非法送到巴勒斯坦去的工作。他用一条像“伊兹密尔号”那样的旧船,已经遣送过三百个人顺多瑙河直下,渡过黑海到达土耳其,然后取道土耳其和叙利亚的偏僻乡野到达圣地。这一番冒险事业改变了他的人生道路。从此以后他没干过别的。
他在巴勒斯坦定居以后,学会了一点希伯来文,娶了一位海法姑娘。他放弃了法国名字“安德烈”,重新成了阿夫兰。他曾经想参加犹太复国运动,但是他对党派之事感到厌烦,终于打消了这个念头。他在内心里仍然是个法国犹太人。对犹太人的仇恨迅速蔓延欧洲,这使他困惑不解,他决心要对此有所行动。他的视野只限于拯救生灵。在那些日子里,他耳朵所听到的是犹太人在希特勒的威胁面前用各种语言说出来的一句听天由命的老生常谈:“在锅里烹煮难熬,一口吃掉好受。”但是在他看来,纳粹是要认真对待的。他不再和各种派别的犹太复国主义人士辩论经义和政治,而运用他们的财源和关系去救援犹太人。他跟赫伯特·罗斯,还有萨切多特一家,都已为此作出了贡献。
法国沦陷以后,他便回到了那里,参加了马赛的抵抗运动,他把马赛当作是继续进行救援工作的最好基地。事实上他从事抵抗运动已有多年。伪造文书、走私偷渡、刺探情报、说谎骗人、保守秘密、扒窃偷盗,都是他的拿手好戏。有一次,为了救助四十个人,他在罗马尼亚杀死过一个向他勒索一笔守口钱的告密人;他原先也不想要他的命,但是铁块敲下去的时候重了些,那人也就倒在一条小巷里,翻了翻白眼之后咽了气。他心绪不宁的时候,常会想起这件往事——铁块敲断骨头的感觉。倒在地上的那个勒索者满头乱发中冒出来的鲜血——但是他并不觉得于心有愧。
每逢过度疲劳,遭受挫折,或者发现自己干了什么蠢事,拉宾诺维茨的偏头痛就容易发作。他乘上这次前往科西嘉的火车,并不是因为有什么重要工作需要完成,他只不过想会见亨利太太。虽然他在“伊兹密尔号”上只跟她谈过两次话,她却给他留下了光彩夺目的记忆。拉宾诺维茨也跟许多欧洲男人一样,在他心目之中,美国妇女都是迷人的。娜塔丽•亨利使他着了迷:一个犹太女人,不容置疑的肤色黝黑的犹太美女,然而又跟弗兰克林·罗斯福一样是个地道的美国人,一位著名作家的侄女,还跟一个美国潜艇军官结了婚!和平年代的马赛港里,来访的美国兵舰都是带着远方的强大威力的荣光开进来的。青年军官们,白色的军装,金色的徽饰,三三两两行走在林阴大道上,在当年的拉宾诺维茨看来,他们几乎就是德国人幻想充当的那种超人。一张快照上的拜伦·亨利的形象更在拉宾诺维茨的眼里给娜塔丽增添了许多魔力。
他并不是对她打什么主意;看来她十足是个贤妻良母。他一心贪图的就是要看见她。他在“伊兹密尔号”船上尽了最大的努力克服住他无谓的感情,虽然他以为她是欢喜他的。那不勒斯的那个局面本来就已经够叫人伤脑筋的,容不得再让一场徒劳无益的罗曼司来搅乱他的脑子。尽管如此,她的离船而去还是使他受到一次打击。
六月里从锡耶纳传来的消息——首先是,亨利太太和她叔父还住在那儿,接着又说,他们要和卡斯泰尔诺沃一家同走——使他坐卧不安。获悉亨利夫人已经到达科西嘉之后,他便重新有了想到那里去的冲动,他和这种冲动斗争了一个星期。后来还是没抵挡得住。一夜的行舟途中,偏头痛便向他袭来;小火车呻吟着爬上一处处陡急的弯道和一道道高坡,向科尔泰进发,再加上他乱麻似的心情和一阵阵胀裂的头痛,他不由得对自己的鲁莽冒失觉得诧异。然而他内心的喜悦却是自从他丧妻以来所未曾有过的。
第三部 拜伦与娜塔丽第四十章(5)
他到达加福里家的时候,他为之倾倒的那个人正在楼上那套小屋里,穿了一件旧的灰呢晨衣,把小孩子放在厨房洗涤池里洗澡。她刚洗过头发,此刻全都用发夹向上翻卷。孩子爱嬉闹,把她溅得一身都是肥皂水,所以她这会儿的模样儿完全不是个梦中佳人。
一声敲门。门外传来埃伦的说话声。“娜塔丽,我们有个客人。”
“谁?”
“阿夫兰•拉宾诺维茨。”
“基督!”
她听见杰斯特罗笑了。“他并不自命是基督,亲爱的,虽然他可以算是个救星。”
“哦,我是说,他要在这儿呆多久?路易斯从头到脚全是肥皂。我也是。我这模样儿实在怕人。有什么消息?我们要走了吗?”
“我想不会。他要在这儿吃午饭。”
“好哇——哦,马上就好,我过一刻钟就下来。”
她急急忙忙穿上一件白色呢衣服,衣服的腰带是绯红的,金黄的铜带扣,这件衣服是她在里斯本为了跟拜伦相会买的。自从生了路易斯,她身体发胖,好长时间都穿不下了。在锡耶纳收入箱子的时候,她是在最后一分钟横一横心把它塞进衣箱的;此后的流浪旅途中也许会有需要打扮一下的时候!她给路易斯穿上加福里老太太送她的一套灯芯绒童装,便抱他下楼来到花园里。拉宾诺维茨正跟大家一起坐在葡萄棚下一条长椅上,这时站了起来。他跟她记忆中的模样颇不相同:年轻了一点,没以前那么粗壮,也不是以前那副苦恼相。
“你好,亨利太太。”
她的黑头发虽然使劲用毛巾擦过,仍旧是湿的,全都翻上去挽在头顶上。他记得这一头秀美的浓发,记得这一对斜着向上提起、此刻正在友好得无以复加地向他闪闪发光的大眼睛,记得当她露出笑容的时候的妩媚嘴型,以及她的两颊的曲线。她的轻盈娴静的握手使他觉得陶醉。
“我这儿有件事情要叫你吃惊,”她说,一面便把路易斯放下站在棕色草地上。“向他伸出胳膊。”
拉宾诺维茨照办了。她放开手,路易斯的圆脸蛋神情十分紧张兴奋,趔趔趄趄地迈了几步,便跌进巴勒斯坦人伸出来的手臂中,一阵大笑大嚷。拉宾诺维茨将他一把抱了起来。
“他还开始会说话了呐,”娜塔丽嚷道。“想不到,这都是一个星期里发生的!也许是因为科西嘉的空气。我原来还担心养了个白痴。”
“真是瞎说。”杰斯特罗有点发火。
“说句话吧。”拉宾诺维茨要求路易斯,这孩子正在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路易斯的手指点着拉宾诺维茨的鼻子。“爸爸。”
娜塔丽刷地红了脸。就连本来一声不吭地坐着的卡斯泰尔诺沃夫妇也忍不住笑了起来。娜塔丽张嘴吸一口气。“哦,上帝!我常给他看他父亲的照片。”
路易斯看见他把大家都逗乐了,很是高兴,便放开喉咙叫喊:“爸—爸!爸—爸!”指着卡斯泰尔诺沃,也指着杰斯特罗。
“别胡闹了,够了,你这小东西!”
老东家和帕斯卡尔都穿了干庄家活的衣服吃饭。帕斯卡尔头发散乱,沾满了尘土,身穿一件山羊皮上衣,又向娜塔丽做了几次瓦伦蒂诺的表情。在他父亲面前他直到现在都还算是小心的。她于心不安地觉得,这样的装束倒是衬托出他的俊美了,她也不断地偷眼观察拉宾诺维茨,可是看不出他是否注意到了。餐桌上谈的都是关于战事的消息。加福里老头说,科西嘉最新的谣言认为所有关于北非的暗示都是故作疑兵之计。盟国将要进击挪威,打通斯堪的纳维亚和芬兰,和俄国人连接起来。这样一来就可以解除列宁格勒之围,开辟一条畅通无阻的供应线,向红军运送租借物资,并且在接近柏林的地方部署盟军轰炸机。不知拉宾诺维茨先生以为怎样?
“我不相信将要进攻挪威的这种说法。时令太晚了。我和你儿子曾在同一艘货轮上服务,有一次十一月里到达特龙黑姆港口。因为海面结冰,我们被困在那里好几个星期。”
“奥朗杜丘跟我们说起过这件事,”加福里说,伸手拿过石雕的酒壶,把拉宾诺维茨的杯子和他自己的杯子都斟满了。“他还告诉了我们一些别的事情,例如伊斯坦布尔的那件小小事故。”他向拉宾诺维茨举杯。“只要你活在人间,这所房子永远欢迎你光临。多谢你给我们送来了美国的大作家和他的朋友们。”
杰斯特罗说:“我觉得我们成了你的负担。”
“不。你们可以住下去,先生,直到我们一起得到解放。现在,帕斯卡尔和我得再去干活了。”
他们站起来离开餐桌的时候,娜塔丽悄悄对拉宾诺维茨说:“我一定得跟你谈谈。你有时间吗?”
“好的。”
他跟她一起走到外面街上,沿着小石块铺砌的高陡的踏级走上去,这条路一直通到那座颓圮的古堡,它的大门洞开着。“我们爬上去好吗?”她说。“顶上面好看极了。”
“行。”
“伊斯坦布尔是怎么回事?”她问,他们已经沿着一道贴着内墙的石梯拾级而上。
第三部 拜伦与娜塔丽第四十章(6)
“没什么大事情。”
“我想知道。”
“哦,好吧,奥朗杜丘这小子每当我们船到港口总爱大喝一通,闹点儿事。这是在他结婚成家之前的事了。我正在甲板上修弄一部坏绞车,快半夜了,我看见他摇摇晃晃地从码头上走来。几个流氓上去把他摁住了。这些码头上的水老鼠都是些胆小鬼,他们专拣酒醉的人欺,我便拿了一根撬棍跑过去,把他们打散了。”
“啊呀,你岂不是救了他的命。”
“也许只是他的钱。”
“所以加福里一家对我们客客气气,都是为了你的缘故。”
“不,不。他们都参加了抵抗运动,全家人。”
一块平地上挤满了棕色的野草,一座没有房顶的灰墁建筑的架子,窗洞上还有铁栅,几只山羊在断垣残壁间随意来去。
“警卫室,”拉宾诺维茨说。“现在是毫无用处了。”
“给我说说‘伊兹密尔号’。”她说,带领他穿过平地走上一道通向高处的梯级。
“‘伊兹密尔号’?那是好久以前的事了。”他摇摇头,显得伤感和懊恼。“我们启航的时候,天气倒是不坏,到了我们抵达海法的时候,可真是老天无情。我们得在狂风暴雨的深夜里把船上的人卸到小船上去。该死的土耳其船长趁机捣乱,以辞职相要挟。有几个人掉到水里淹死了,人数不多,确切数字我也不知道。人们一上了岸,便走散了。我们根本没法清点人数。”
娜塔丽一本正经地问他:“这样看来,我从船上下来,还是做得对了?”
“谁知道呢?现在你是在科西嘉了。”
最高处的梯级很陡峭,已被游人踩得深陷下去。他气喘吁吁,说话也慢了。“马赛的美国总领事知道你们在这儿。他名叫詹姆斯·盖瑟,是个好人。我跟他打过几次交道。是个讲道理的人。领事馆里也有几个坏蛋。他亲自处理你们的问题,严格保守秘密。你们的证件全部弄好之后,你们就去马赛,到达的当天就要上火车去里斯本。这是盖瑟的主意。”
“要等多久呢?”
“这个嘛,麻烦的是出境签证。直到个把月以前,你们还完全可以像个旅游的人一样坐火车去里斯本。但是现在法国已经停办出境签证。这是德国的压力。你们大使馆可以在维希把事情办妥,所以你们还是拿得到签证的,只不过要多等些时候。”
“你已经给我们办成这么多事了!”
“这不是我的功劳。”这个答复来得尖刻锋利。“盖瑟收到伯尔尼美国公使馆的来电,要他留神你的消息。我告诉他你在科西嘉的时候,他说了声‘好哇!’就这么回事。”他们现在到了顶上。他们的视线越过久经风雨剥蚀的雉堞,遥望着下面被林木茂密的山岭圈在当中的一片河谷地上的农庄和葡萄园。“现在我知道你为什么要我到这儿来了。好风景。”
“卡斯泰尔诺沃一家人怎么办呢?”
他合拢手巴掌罩住一支卷烟,点燃了。“他们的事可要麻烦得多。德国人的停战委员会九月间在巴斯蒂亚来了一次大搜查,因为难民们都经过那儿逃往阿尔及利亚。那次搜查破坏了我的几处联络点,所以使你们在马尔恰纳耽搁久了。不过,他们离开锡耶纳还是做对了。意大利秘密警察在七月间开始逮捕意大利的犹太复国主义分子。所以这会儿他们很可能都在集中营里了。我已经在给他们想办法,请你务必要劝说这位医生不要过于心急。就算实在万不得已,加福里这一家总会照料他们的。”他喷了一口烟,看了一下手表。“我们该回去了吧。你还有话要跟我说吗?再过一个小时,上阿雅克肖去的火车就要开了。”
“嗳,对了。那个小伙子,帕斯卡尔——”她欲言又止,举起一个手指关节,用牙齿咬着。
“是的,他怎么了?”
“噢,见鬼,我一定得讲给你听。我又不能在家里跟你谈。前天夜里,我睡着了醒来,他在我的房间里,坐在我床边。一只手放在我盖的被子上。就在我腿上。”他们走下迎风的梯级,她便一口气说了出来。“就那么坐着!我孩子的小床离开我们不到两尺。我弄不清我是在做梦还是什么的!我轻声问他:‘怎么回事?你来干什么?’他也轻声回答,‘我爱你。你愿意吗?’ ”拉宾诺维茨在梯级上站住了。她想不到他居然脸红了。“哦,你不要担心,他没强奸我什么的,我把他打发走了。”她使劲拉住他的肘弯。他皱紧眉头,重新向下走。“也许是我自己不好。在厄尔巴的时候他就对我挤眉弄眼了,在船上他也有点放肆。到他家里以后我干了件蠢事。旅程已经完毕,我们一路平安,我心里对他感激。我吻了他一次。好家伙,他看起我来就好像我脱了裙子一样。从那以后,我就好像一直没再把裙子穿上。于是就发生了前天晚上这件事——”
“你怎么打发他走的?”
“哦,不那么容易。我开头是轻声对他说:‘不行,你会把孩子吵醒的。’”娜塔丽瞥了拉宾诺维茨一眼。“也许我该不顾情面,干脆轰他出去,大声嚷嚷,叫他父亲,这么来一通。
但是我当时睡意正浓,又是突然间被他惊醒的,加上我不想把路易斯吵醒,并且我也觉得好歹我们的性命都在人家手里。接着他便轻轻对我说:‘哦,不要紧,我们像两只小鸽子一样不要出声。’”娜塔丽神经质地咯咯笑起来。“我怕得要死,可是他也真是荒唐,‘两只小鸽子’ ——”
拉宾诺维茨也在笑,可是并不快活。“到底是怎么收场的呢?”
“哦,我们就这么轻声交谈,行,不行,他说一句,我回一声。他不肯走。我想起,何不求救于他的科西嘉人的荣誉感,不可伤害来到他家里避难的人。或者声言要告诉他父亲来吓唬他。可是那就得花上好长时间,费许多口舌。所以我只说:‘你瞧,绝对不可以,我身上不好。’他立即把搁在我腿上的一只手缩回去,唰的一声从床上跳了开去,好像我声明了有麻风一般。”
第三部 拜伦与娜塔丽第四十章(7)
以航海为生的人们中,她心里想,拉宾诺维茨算得是一个出奇地拘谨的人了。他听了这番话之后显得很不自在。
“然后他站着俯身对我轻轻说:‘你是说的实话吗?’‘当然。’‘太太,如果你只是为了拒绝我,那你可是大错特错了。我可以保证使你快活得神魂颠倒。’”她假装出一副男中音的喉咙。“‘我能使你快活得神魂颠倒。 ’这是他的原话。说完了这个,上帝保佑我,他便踮着脚尖出去了。我担心他会再来。我该怎么办呢?我要跟他父亲说吗?老东家可是个很严厉的人。”
拉宾诺维茨脸上显得伤透脑筋,伸出手巴掌擦了擦脸。“我现在想的是到了马赛有什么地方可以安顿你们。除非你果真想要试一下神魂颠倒的滋味。”她没吱声,她的浮肿的脸又涨红了。“对不起,我不该拿你开玩笑,我知道这是不好受的。”
她带点调皮地答复:“哦,很好,这样一来我倒觉得年轻啦。不过听我说,我可不要领教科西嘉的神魂颠倒。”
他朝她好奇地一笑,这一笑中也有不少辛酸。“很好。好样的犹太姑娘都不会。”
“哦,你不了解我,”娜塔丽提出异议,虽然这个评语并不——她自己也觉得奇怪——使她感到难堪。拉宾诺维茨口中说出的这句话是带有爱抚之情的。“我一向是爱怎么干就怎么干的,要不然的话,上帝知道,我就不会跟亨利·拜伦结婚了,也不会自甘接受别人的严词审问了。这样的事,好样儿的犹太姑娘总是要想办法回避的。总算还好,你想你可以把我送到马赛?”
“是的。我不想跟加福里这一家人闹翻。他们对我是很重要的,特别是奥朗杜丘。眼前我还只有这一处靠得住的地方可以安顿卡斯泰尔诺沃一家。奥朗杜丘跟我说起过这个帕斯卡尔,他不是好东西。你们在马赛处境也许无论如何可以好一点。等到你们的证件出来了,就可以动身,一步一步来。这是有利的一点。”
“那么卡斯泰尔诺沃一家呢?”
“他们在这儿等。”
“但是我不想丢下他们。”
“丢下他们?”拉宾诺维茨的口气变得生硬了,这时他们正从倒塌的警卫室一侧穿过那处平地。“请你别说这样的傻话了。你们万一有个好歹,还有美国总领事可以出面替你们说话,他们可得不到保护,什么保护都没有。马赛是个警探密布的地方。我无论如何不能把他们往那里送。请你千万不要再去怂恿他。你就是不向他提这个,他已经够让我伤脑筋的了。”
“你说得对。请不要和我生气。路易斯和米丽阿姆现在跟姐姐弟弟一样要好。”
“我知道。你听我说,巴斯蒂亚的搜捕使我们遭了殃。只要医生镇定清醒,他和他的全
家都可以平安无事。”
“我们到了马赛之后,可以常常看见你吗?”
“没问题。”
“好,那就好了。”
他觉得难以开口,说话便硬邦邦的。“你离开‘伊兹密尔号’的时候,我觉得很难受。”
娜塔丽突然吻了一下他的脸颊,只觉得他脸上冷冰冰的,胡子茬儿刺人。
“亨利太太,你就是因为来了这么一下,才惹出麻烦的。”
“我想不至于会在半夜里醒来碰上你闯进我的房间。”
“这可不是说给一个法国男人听的恭维话。”
他们相视而笑,内心都有点不自在,然后下山回镇了。
那天晚上轮到娜塔丽烧饭。她在楼上的小厨房里端给大家吃的是按照她寄寓巴黎时的菜谱烧成的一锅蔬菜杂烩,饭桌上谁都无心说话。就连米丽阿姆也是愁容满面。大人们留在厨房里喝咖啡,她去睡觉。所谓咖啡不过是把粮食在火上烤一下之后煮出来的又酸又涩的咖啡色汤水罢了。卡斯泰尔诺沃说:“确实,孩子们会很难受的,是吗?”这是第一次公开提到他们即将分离。
他们天天见面,她早已不去留心他的容貌,但是今天她却不由得暗自吃惊,自从离开锡耶纳以来,他的变化竟是这么大。那时节他原是个悠然自得、风度翩翩的意大利医生。如今他的风采已经消逝,他的眼窝深陷,眼皮沉重。
“这也会使我难受,我知道。”她说。
埃伦•杰斯特罗说:“难道我们就没可能再度会合,然后一起出去吗?”
卡斯泰尔诺沃慢慢地、重重地、沮丧地摇了摇头。
“他给你们定了什么计划?”杰斯特罗钉着问。“难道我们之间还不能无话不谈?”
“在马尔恰纳的时候我们还都希望坐船到阿尔及尔去,”医生说,“然后再向东走,到巴勒斯坦去。但是那条路已经走不通了。现在看来,我们可以非法出去的就只有西班牙和瑞士。人家都是结伴上路,有向导偷引他们穿过森林。我猜想西班牙比较好。至少从那儿去里斯本是顺路的。”
“麻烦的是,”安娜脸上带着茫然的笑容说,“到西班牙去,我们得靠两只脚翻过比利牛斯山。十一月的天气。没有第二条路好走。要在荒山野岭中步行一大段路,一路上都是积雪和冰冻,还要时刻提防边界上的巡逻队。”
“干吗不去瑞士呢?”娜塔丽问她。
“如果他们把你逮住,就要送你回法国,”安娜说。“交到法国警察的手里。”
“不一定!”她丈夫怒冲冲地朝她说。“不要夸张。每一伙人都有不同的遭遇。瑞士也有救援机构,他们也会给你帮助。拉宾诺维茨认为西班牙比较好,但是安娜担心米丽阿姆要步行翻过山头。”
“但是还有开往南美洲的船呢,”杰斯特罗说,“到摩洛哥去的渔船呢——以及我们谈到过的所有那些可能性呢?”
卡斯泰尔诺沃绝望地耸一下肩膀,加上他那阴沉绝望的神色,使得娜塔丽产生了一种从来不曾有过的仿佛是已经陷于绝境的感觉。“你们一定会平安无事,”她高高兴兴地说,“我相信他。”
“我也相信他,”医生说。“他说的都是真话。他知道他该怎样办事。是我自己决定离开意大利,我也做对了。所以我们现在没在集中营里。如果米丽阿姆必须徒步翻过积雪的比利牛斯山,那又有什么关系呢?她会翻过去的。她是个结实健康的姑娘。”他站了起来,立即朝外头走。
娜塔丽对安娜•卡斯泰尔诺沃——她的眼睛是湿的——说:“安娜,今晚米丽阿姆睡在我床上好吗?”
安娜点头。睡眼惺松的小姑娘过了一会儿自己来到娜塔丽的床上,一句话也不说,一上床便睡着了。娜塔丽喜爱温暖的小身体偎依在她身旁给她的舒眼感觉。第二天早上太阳把娜塔丽照醒的时候,米丽阿姆已经不见。这姑娘已经爬到童床上抱着路易斯睡着了。
第三部 拜伦与娜塔丽第四十一章(1)
一支浩浩荡荡的无敌舰队正在公海上向北非集结。自从日本帝国舰队向中途岛出动以来,地球上的大海洋从来不曾负载过如此庞大的一支海上力量,而在那次以前,也是整个历史上都不曾有过的。航空母舰、战列舰、巡洋舰、部队运输舰以及装满了小划艇、坦克、卡车和机动炮的新式花样的登陆艇;还有驱逐舰、扫雷艇、潜艇,再加上杂七杂八的供应船;这些来自各方、摆开一望无际的阵列的战船,形状可怖,大小不一,有漆成灰色的,也有漆成花里花哨的掩护色的,它们缓缓地爬动在这个行星的海水曲面之上。它们从不列颠群岛蜂拥南下,它们从北美洲向东方驶来,发动一场漂洋过海的进攻,其规模之大,其航程之长,都是前所未见的。轴心国的情报机关对这一切都毫不知情。科西嘉岛上一处餐桌上的猜测议论在开往慕尼黑出席纳粹党大会的希特勒元戎列车上得到了回响。这次大进攻虽说是在七嘴八舌的民主国度里发动的,却也做到了像日本人进攻珍珠港那样严守秘密。
温斯顿•丘吉尔在敦刻尔克之后那篇壮烈激昂的演说的结尾发出誓言,要继续战斗,“直至上帝注定的那个时辰来到,新世界以其全部威力挺身而出,来援救和解放旧世界。”现在经过两年半之后,它已成为事实,丘吉尔的滔滔雄辩成了宏伟庄严的现实:蜂拥而来的一支新生的海上力量,以威力日益高涨的美国技术为后盾,运来了久经战斗的英国军队和首批新近征集的美国健儿。如果在工业化的战争中也可以有点儿罗曼司的话,这就是一个罗曼司的时辰。“火炬行动”即将到来的时辰。
尽管这批美国入侵者当中不会没有那么几个像巴顿那样的人,但是就他们正在执行的任务而言,却是不免要因为那一套丘吉尔式的滔滔雄辩而觉得有愧于心。职业军人是甘愿接受战火考验和甘冒技术风险的。若不是这样,将军们也好,小兵们也好,都会把“火炬行动”和整个大战看作肮脏的差使而赶紧罢手。乔治•马歇尔根本不赞成用“火炬行动”取代在法国的大规模登陆,这一支远征军的总司令本人是一位名叫德怀特·艾森豪威尔的初登世界舞台的新手,他担心“火炬行动”的决定“也许会作为最黑暗的一天而载入史册”。话虽如此,他和他的僚属们都已接到了命令,并且都已有了明确的分工。
为自己一方多捞好处,这是求之不得的好事,尽管说不上什么罗曼蒂克;要是能够做得到兵不血刃,那就更好。因此有人出了这么一个点子:给英美联合配上一位声名卓著的法国将军,起个装点门面的作用,借以诱使驻守北非的维希军队不加抵抗,完全不听他们那个受德国人统治的政府的命令。这样一来,就开始了一场不亚于一位巴黎林阴大道上闹剧作家笔下的喜剧,所不同的只是赌注更大而已。
在隆隆的炮火声中插进了这么一段谐谑曲,拜伦•亨利恰好被卷了进去。因此需要给读者简单说明一下,这出闹剧是怎么回事。
伦敦有一位现成的戴高乐可以充当这么个头戴将军盔的龙套角色,他本来就已经作为“自由法国”的喉舌在那儿大声疾呼,号召他的同胞们反抗征服者。戴高乐这个人的麻烦之处在于维希政府的陆海军将领没一个不厌恶他。就是抵抗运动对他也没多大好感。伦敦旅馆的一套房间里发出的抗敌高论在那样的时候并不使法国的人心向往他。盟国转而物色的另一位人选是亨利•季劳德。季劳德在一九四〇年对德作战中打得很出色,后来兵败被俘,从德国越狱逃出。此时他正蛰居法国,盟国的计划是要找到他,把他从隐居处偷送到地中海岸,登上一艘盟国的潜艇,火速驶往直布罗陀去和艾森豪威尔会合。
这是一个错综复杂的行动计划,而在秘密接头的时候,季劳德又使这件事情更加复杂化。只要涉及体面的问题,季劳德将军竟是个婆婆妈妈的人。英国海军在战争初期曾经轰击过一支法国舰队,为的是不使它落入德国人手中。亨利•季劳德便不肯让一艘英国潜艇来搭救他。可是这时候可以派出的仅有几艘潜艇都挂的英国旗。为了接运这位法国人,便不得不由一位美国艇长出任一艘英国潜艇的挂名指挥员,再配上几员美国军官,来一场假戏真做。英国艇长和他的原班人马自然还是照常驾驶这条船;美国人只不过是乘客,但是他们得假装忙来忙去。这艘“美国”潜艇完成了任务,把季劳德将军在土伦附近海岸接上船,送往直布罗陀。
季劳德在直布罗陀——让我先把季劳德的伟大事迹讲完,然后再来说明拜伦·亨利在其中扮演的小小角色——被请到总司令指挥所的山洞与艾森豪威尔相见,他不动声色地向美国总司令表示谢意,感谢总司令到此刻为止所做的一切,并告诉艾森豪威尔说,他,亨利•季劳德,现在就要免去他所担任的总司令职务,而由他本人主持对北非的进攻。这件事情发生在发动进攻之前不到四十八小时,四百五十艘大小舰艇正驶向登陆的滩头之时,关于这次不平凡的密谈的详细情节后来不见记载,我们所能得知的是季劳德完全听不进对方的意见。他坚持必须取得最高指挥权才能保全他的面子。但艾森豪威尔毫不知趣地谢绝了免除职务的要求。这位法国人从此便郁郁寡欢,对于进攻作战也不闻不问。
后来的情况表明,盟军也并非少他不得。登陆开始后的几小时内,有一位达尔朗海军上将落入了入侵部队手中。此人是东北非领土上最有权势的维希政权人物,主要由于他对英国、美国和犹太人怀有不同寻常的仇恨而享有盛名。入侵部队用匕首比着他的脖子,硬逼他扮演季劳德的角色。他的工作做得很不错,稳住了法国军队,制止了零星的自发抵抗,建立了盟国管理下的秩序。甘心也罢,不甘心也罢,达尔朗总算做到了大大减少美英官兵的死亡。
盟国的报界响起了长时间的大喊大叫,反对不顾廉耻地使用这么个坏蛋。一场政治风波由此而起。艾森豪威尔将军考虑要辞职,罗斯福总统经受了报纸日复一日的攻讦诋毁,其聒噪刺耳胜于平常。后来只是因为又一次出现了战争中的天赐良机,这场风波才算雨过天晴。有一个理想主义的法国青年开枪打死了达尔朗。又过了些时候,召开了卡萨布兰卡会议,季劳德将军违拗不过百般的哄劝诱说,绷着脸跟丘吉尔、罗斯福、戴高乐一起照了相。所以我们今天才能够看见这位体面人物的尊容。他是个瘦高个子。不过没戴高乐那么高、那么瘦。胡子比较大的那个就是他。
第三部 拜伦与娜塔丽第四十一章(2)
正是为了季劳德的体面而通讯频繁的当儿,拜伦•亨利给卷了进去。说也奇怪,他在潜艇上的经历跟这件事毫无干系。他就像涡流湍急的溪水里一只软木塞那样顺着水势漂流打转,在直布罗陀和马赛之间转来转去,对于那股推动力却毫不知情,他之所以被委派这个任务,纯粹是因为他是经过批准可以担任美国高级机密任务的人。直布罗陀经常缺少美国信使;进攻迫在眉睫,人手尤嫌不足。自从拜伦和塔茨伯利父女邂逅相逢以来,他已数次为此奉命出差,虽然那几次出差都不曾去过马赛,但他跟领事馆通过信件和电话有过接触,为的是打听娜塔丽的下落。
他也像这海边巨崖上的每一个人一样,知道一次大行动已是山雨欲来。电线的嗡嗡声在整个基地上到处震响,军舰和作战飞机集结得越来越多,大官们一个个屈尊光临,各人都带来一批团团转的自命不凡的僚属,所有这一切都使他想起中途岛战役前夜的珍珠港。但是目标在哪里,非洲、撒丁、法国南部或者甚至意大利,则非拜伦所知。他从未听说过有个亨利·季劳德将军。就是现在也没谁跟他说起过此人。早晨八点钟,他一身油污,在一艘挨着“梅德斯通号”停泊的老朽潜艇里一个劲地要使一具开不动的空气压缩机起死回生;快到中午时候,他已匆匆换上干净的便服,又一次把信使公文袋的链条拴在手腕上,口袋里揣着外交护照,出发到马赛去了。
他已经有两个多月没收到莱斯里·斯鲁特的片纸只字。他一次次向马赛领事馆打听,还是杳无音讯。这一回他是亲自去了,便存心要查问个清楚。给他的指示是要他把上了锁的公文袋面交给某一位副领事,等候一份密码回电,拿到了就火速带回来。他盘算着会有时间去找几个人使点儿劲查问。就这样,他到底把娜塔丽找到了,虽然那最后一个环节纯粹出于偶然。要不是她离开了意大利,要不是他自己也来到了直布罗陀,就谈不上会有这样的相逢,但是那咫尺天涯的暌隔得以跨越,则是由于运气。
他在寒冷的倾盆大雨中到达领事馆,解开链条之后,便把公文包递交给副领事。副领事名叫山姆·琼斯,一张无法形容的面孔,配上一套无法形容的服装;一块毫无显眼之处、正好用来神不知鬼不觉经手军事情报的好料子。拜伦一面脱掉还在滴着水的雨衣,一面向琼斯打听:“卢修斯•巴比奇还驻在这儿吗?”
“卢克•巴比奇?当然在。干什么?”
“我要找他谈谈。我能在这儿呆多久?”
琼斯脸上露出皱裥,此刻的狐疑神色和他的平凡相貌颇不相称;这个情报人员正在透过干瘪瘪的副领事这层外衣向外窥视。“你有的是时间。卢克的办公室就沿这条走廊过去。门上有块毛玻璃。”
毛玻璃门里面一个面孔瘦削的女人,灰白头发用发网紧紧套住,坐在一张堆满公文表格的办公桌前的的嗒嗒地在打字。候见室里挤满了难民,他们中间大多数人都像是坐在那里等上几天了。这位女秘书冷冰冰地看了他一眼,当她看清了他的面孔和他为了充当信使而穿的一件美国便装上衣和便裤的时候,这冷冰冰的一瞥立即化成了一副迷人的笑脸。他没受到什么留难就通过了她这一关,前去会见巴比奇。
在里面一间办公室里,从宽大的窗口透进的苍白暗淡的光线照射在与真人一般大小的罗斯福总统和科德尔·赫尔两幅镶在镜框里的照相上;同样也照射在一帧《乔治·华盛顿渡过特拉华河》的拙劣的复制品上。一个肤色红润的秃头胖子在办公桌后站起来和拜伦握手,蓝色的眼珠子透过金丝边眼镜闪烁发亮,“亨利中尉,嗯?我记得你的来信,中尉。也记得你打来的几次电话。直布罗陀的线路糟透了。美国有名的世家,姓亨利。是帕特里克的本家吗?哈哈!潜艇军官,是吗?我的儿子想要参加海军,但是没成功。眼睛不好。他现在是空军,做后勤工作。直布罗陀那边对战局有什么看法?我知道当信使出差挺有趣,不过我认为你还是应该在太平洋上的。好吧,请坐,请坐。”
卢修斯•巴比奇向拜伦打听他最近一次回美国去是在什么时候,有没有去看过什么重大的垒球联赛。坐在嘎吱嘎吱的转椅上摇来摇去,他认为有人之所以大肆鼓噪要求把迪马乔和费勒这样的垒球明星抽去服兵役,这里面可能有些用心可疑的人在进行煽动。几百万工人在生产飞机坦克,有那么几个大球星给这些工人散散心,这有什么不好,干吗偏要把他们赶去扛步枪滚泥巴,使得大联队里尽是些被征兵处除名或不够格的家伙?巴比奇在打趣揶揄的时候,他的两只鼓出来的眼睛同时也在透过金丝边注意观察着,他的手背也不停地擦着他的刮得像牧师一般洁净的下巴颏儿。
“对了!”巴比奇说,他的语调像捻了下开关似的一下子变了,“我记得,你要打听的是你的妻子。可不可以请你把经过给我再说一遍,省得我再把你的来信翻出来?还有一个叔叔,是不是?”
“是的,他叫埃伦•杰斯特罗,是个作家,”拜伦说。“我妻子名叫娜塔丽•拜伦·亨利夫人。我的儿子叫路易斯,是个抱在手里的孩子。我不知道他们的下落,不过我有理由相信他们可能就在马赛或附近一带。”
巴比奇从头到尾不停地点头,脸上是不置可否的笑容。“他们是美国人?”
“当然。”
“护照都齐全吗?”
“是的。”
“那么他们还逗留在自由区干什么呢?我们早就把所有的人都送回去了。”
“这样说来,他们还没上这儿来?”
巴比奇从抽屉里拉出一本黄色的拍纸簿,左手拿起一支钢笔。他满脸是殷勤的笑容,朝拜伦点一下头,眼睛眯成一条细缝。“趁你在这儿的时候,还是把所有的情况都告诉我吧?你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最后一次知道他们的所在,等等?我知道得越多,我就可以查得越彻底。”
有一种本能告诉拜伦要小心行事。“杰斯特罗自从在耶鲁大学退休以后,一向住在锡耶纳写书。娜塔丽给他当秘书。我们参战的时候他们就陷在那儿了。所以——”
“让我就在这儿打断你一下,中尉,在意大利被集中看管的全体美国人都已经在五月份交换了。”巴比奇拳起左手,捏住钢笔,说话的时候脸带笑容,手不停书。“所以现在他们应该到家了,没问题。”
“是的,我当时正在太平洋。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情况,但是他们没被交换。”
“真怪。”
“不知是什么人最后听说的,他们要设法到法国来。”
“你是说要非法地来。”
“我实在不知道什么别的具体情况。”
“她叔父的名字叫什么来着?”
“杰斯特罗。”
“请把它拼出来。”
“J-A-S-T-R-O-W。”
“著名的作家吗?”
“每月一书俱乐部选中过他的一本书。”
“够出名的了。那是本什么书?”
“《一个犹太人的耶稣》。”
这一来立即引起了巴比奇的反应。他的笑容消失了,眉毛高高竖起,两眼闪亮。“哦,他是犹太人?”
“不守犹太规矩了。”
“没有几个犹太人不守,问题是他属于这个民族,是不是?”稍歇一下,又露出一点得意的微笑。“你的夫人也是吗?”
“是的,她也是。”
“你可不是,看得出来。”
“对。”
第三部 拜伦与娜塔丽第四十一章(3)
写字的左手停了下来。巴比奇客气地点一下头,眨一下眼睛,站起来朝外面房间走去,“请等半秒钟。”他去了有五分钟,这时候拜伦便看着华盛顿、罗斯福、霍尔和街道对面一排经风吹雨打的黑魆魆房屋。巴比奇回来了,在办公桌后面坐下,两手合捏在胸前。“没有,他们不在马赛。也没任何记录说明他们是在未被德军占领的任何地方。你上国际红十字会去查过吗?他们是犹太人,他写的又是那种书,他们很可能给搞到意大利集中营里去了。”
“他们会不会已经到了土伦,或者阿尔及尔呢?你们能知道吗?”
“如果他们去向美国领事馆报告了,我应该能够知道。这个地区里所有美国人的名册是归我管的。可是,如果他们是想非法在法国过境的话——这个么,我们希望他们没这么干,中尉。法国警察对于潜逃的犹太人可凶呐。”他快活地笑着。“但是我不明白他们为什么会做那样的蠢事,如果他们的证件都是齐全的话。对吗?”
“对。”拜伦刷地站了起来。
“确实,这是很难遇到的情况。”巴比奇用手背擦着他的下巴颏儿。“你在潜艇上,你的夫人在给她叔父工作,这个叔父又专门写些左倾的书,现在——”
“什么?《一个犹太人的耶稣》根本沾不上什么左倾的边。”拜伦也顾不得他的语气里带点儿老实不客气的不耐烦了。“这是一本历史著作,并且很精彩。”
“哦?很好,那我一定要拜读一下。我还以为它是把我主耶稣写成为一个革命家的那一类陈词滥调哩。老牌的左倾路线就是那样,是不是?”
“多谢了。”拜伦大步走了出去,憋了一肚子气,从澳大利亚万里迢迢来到这里,碰上这么个倒霉的结局:马赛领事馆里面的一堵官僚衙门的石头高墙散发出卑劣的反犹主义霉菌的臭气。他身边带着一个公谊会救济机构和一个犹太委员会的地址,虽然还在下雨,他决定走着去,好把他的怨气散发掉。他上次来马赛是在一九三九年,那还是在他从佛罗伦萨的研究生班退学出来到处游荡的日子里,他还保留着当时的快乐回忆,卡内比埃林阴大街上琳琅满目的橱窗里陈列的货色和海味饭店,还有此间的喧闹欢乐的人们,他们跟别处阴郁的法国人迥然不同。不论天晴天雨,不论时运好坏,马赛曾经给他快乐。
它变得多了。人们显得憔悴、困乏、贫穷。长长的、宽阔的、安静的卡内比埃林阴大街除了来往汽车之外不见一个行人,好像是经受过一场瘟疫的浩劫一般。被雨水淋得一片模糊的橱窗里只看得见区区几样积上了灰尘的货物,如做工粗劣的服装、不值一文的维希宣传读物以及纸板做的衣箱之类。著名的食物市场萎缩得叫人不忍卒睹。没有拉上铁栅宣告歇业的肉摊上出售的是些怕人的、跟发黑的死血凝成一块的尾巴、耳朵、肠子、肺之类的下水。摆出来卖的蔬菜呢,只是稀稀拉拉的、枯萎的、像是长了虫的那么几棵。水果根本没有。奇怪的是连鱼也看不见。所有那些出名的鱼摊,从前曾经堆满刚从海里打来的湿漉漉、亮晶晶、眼睛闪光的鱼,还有用海藻垫起来的各种海贝,现在全都停业了。一望可知,德国占领像癌症正在侵噬马赛。
拜伦在公谊会办事处的门外碰到一大堆孩子挤在雨水奔流的人行道上,把大门口也堵死了;好几十个孩子,小的刚会走路,大的十四五岁,蜷缩在滴着水的雨伞下面。房子里面,打字机在一片尖喉咙的法国话的嘈杂声中不停地响着。一个美国女胖子在照料孩子们排成一行,她告诉拜伦她没时间接待他;国会通过了一项特别决议,批准收容五千名犹太儿童到美国去:不要父母,只要孩子,公谊会要尽快把这一批孩子搜罗起来,担心维希改变主意不肯放走他们,担心德国人把他们抢去运往东方,也担心国务院又横生一个新的障碍使他们走不成。拜伦知道休想在这里办成什么事,便转身离开了。
犹太办事处的名称上有“联谊”二字,在另一条街上。他上去问路的头两个法国人不敢吭声就溜掉了。他再三找人,才问清了路。就在他这么找人问路的时候,他已经从拉宾诺维茨藏匿他的妻子和儿子的那幢房屋门前走过;那不过是又一幢潮湿的、灰色的四层楼公寓房子,马赛的许多街区全都是这种房子。他从那门前走过,躬着背躲雨,就这么失之交臂,错过了机会,好像两艘潜艇在海下的一片黑暗中不声不响地只隔几英寸的距离相互驶过而毫不知觉一样。
犹太办事处的小小候见室里挤满了人,一个眼窝深凹的年轻妇女在一张办公桌上像是发狂了一样捶打着打字机,但是拜伦没法子走近她;人们在办公桌前排成了长队,这条长蛇阵在房间里盘来盘去,遇见有坐在椅子上的人或闲站着的人就绕开一下,有人拎了破旅行袋,他们说着世界上所有的语言(也许是拜伦觉得如此)但就是没人说英语。这一群人的心头充满了忧伤恐惧,这从他们的脸上看得出来,从他们的声音里听得出来。拜伦靠墙站着,不知该怎样找人接头。一个穿军用雨衣、肤色黝黑的胖小伙子从办公桌背后的一道门里出来,忙不迭朝四周看看,便向大门口挤出去。他走过拜伦面前站住说了声:“嗨。”
这个单音节的美国字,清清楚楚,好像一声铃响。拜伦也回他一声:“嗨。”
“碰到了问题吗?”
“是那么回事。”
“我是乔•施瓦兹。”
“我是亨利•拜伦中尉。”
这人耸起了浓黑的眉毛。“吃过午饭没有?”
“没有。”
“尝过汤汁蒸麦饼吗?”
“没有。”
“味道很好,蒸麦饼。”
“行。”
第三部 拜伦与娜塔丽第四十一章(4)
施瓦兹领着他走过一个街区,来到一家像是裁缝店的铺子,至少是在那狭窄灰暗的橱窗里摆着一具没有头部的一丝不挂的人体模型,旁边还有一只在打哈欠的猫。他们穿过铺子,走进一间里屋,顾客们都坐在铺上油布的小桌上吃饭。一个没刮胡子、头上戴一顶小圆帽的男人给他们端来蒸麦饼,这是一种和蔬菜一起吃的面粉做的饼,还有一碗香料浓烈的肉汁。这回拜伦又是凭着他的本能行事,把他的事情全都告诉了这个陌生人,包括他不肯向美国领事透露的一切情况。施瓦兹吃得津津有味,不断地点头。“莱斯里•斯鲁特。伯尔尼。黄头发白皮肤的瘦个子,”他说。“我认识他。很精明。神经质,非常神经质,不过他是好人。巴比奇那家伙是坏蛋。在马赛的这批人有好有坏。完全要看他本人怎么样,有几个好人,你在这儿需要找的人是吉姆•盖瑟。”
“盖瑟是什么人?”
“总领事。不过他现在不在这儿。他有事情上维希去了。”
“我今天就得回直布罗陀去。”
“那样的话,也许你可以跟他通电话,或者给他写信。”
“你做什么工作?”
“眼前我是在搜罗三十架打字机。打字机是德国人拿得出来的东西,他们用打字机跟法国人做买卖。”
“你要三十架打字机干什么?”
“里斯本的联合办事处需要。我是在那儿工作的。里斯本的美国领事馆一共有三架打字机。叫人难以相信。从现在起我们就可以有足够的打字机,我们也有自愿帮忙的打字员帮我们填好表格。这样一来,只要搞到了一条船,犹太人就不会因为缺少打字机而搁浅在里斯本。”
“如果我的妻子经过里斯本的话,你能知道吗?”
“她叔父我总该会知道的。”施瓦兹像是在思索。“《一个犹太人的耶稣》。谁没看过这本书呢?你听我说,中尉。很有可能是有一些正直的意大利人或者法国人把他们掩护起来了。你大可放心。”
“情况坏到什么程度?”
“你是说犹太人?”
“是的。”
乔•施瓦兹说话变得低沉,面容僵硬。“很糟。在东方,犹太人正在遭受屠杀,这是千真万确的,法国人听任德国人把他们送往东方。不过”——他又恢复了他的随和精神,甚至露出笑容——“也有许多正直的基督徒,不惜冒死相救。事情还是有办法的。情况复杂得很,我们尽力而为。你爱吃这个蒸麦饼吗?要来点茶吧?”
“很好。谢谢。蒸麦饼很不错。”
“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埃伦•杰斯特罗?”
拜伦不知如何回答。“非常正规的工作习惯。完全是个学者。”
“他的著作也说明这一点。很有教益。但是《一个犹太人的耶稣》是一本基督徒的畅销书。你说呢?四平八稳的。香草味儿。很有意思。基督总是跟犹太人过不去。十字军,宗教法庭,而现在又是这个。德国人也算是基督徒。”
“我是个基督徒。或者不如说我想做基督徒。”拜伦说。
“我没得罪你的意思。”
“不会,不过耶稣的教导里没一句话跟希特勒扯得上。”
“你说得很对,可是如果耶稣不曾降生人间,这一类事情会发生吗?欧洲是基督教大陆,是不是?你瞧,这儿发生的是什么事情?教皇是在什么地方?请记住,就在马赛这儿有一位天主教神父,他是个圣人,单枪匹马地进行地下斗争。我只希望德国秘密警察别把他杀死。”他瞧了一下手表,摇摇头。“我们怎么会说起这个的。《一个犹太人的耶稣》。可不是,无论如何,这是本好书。它把耶稣从彩色玻璃上,从大幅的名画上,从高大的十字架上——他永远是在那上面正在死着或者已经死了——从所有这些上面请了下来。它把他描写成一个生活在犹太人中间的、穷苦的犹太教法典学者,一个天才儿童,一个活生生的犹太人。这一点是重要的。也许这就够了吧。再要一点茶吗?”
“我得马上到领事馆去。”
外面风大雨密,好像斜挂着一道道帘幕。他们在门口站住,翻起了衣领。施瓦兹说:“我知道你该上哪儿去雇辆车。”
“我走着去。谢谢你的午饭。请教你一件事情,”拜伦说,两眼逼视着施瓦兹。“像我这么个人能做点什么?”
“你是说为我们,为犹太人?”
“是的。”
粗重的线条再度出现在施瓦兹脸上。“打赢这场战争。”
拜伦伸出手,乔•施瓦兹握了他的手。他们冒雨分道扬镳而去。
第三部 拜伦与娜塔丽第四十一章(5)
回到直布罗陀,拜伦先把公文袋送到盟军总部交差,等他登上“梅德斯通号”舰上的时候已经是精疲力竭。他原来准备不脱衣服就倒在铺位上,但是摊在他办公桌上的一份电报使他不胜惊讶,精神百倍。
发件人:人事局
收件人:皇家海军“梅德斯通号”舰长
经由:大西洋电讯
美国海军中尉拜伦亨利暂时配属皇家海军任务句号
前往旧金山向美国海军海鳗号括号潜艇第345号括号
艇长报到句号批准第二类优先搭乘飞机
埃斯特!
拜伦曾经在新近的一份美国海军通报中看到过新建舰艇及其舰长的名单,其中就有美国海军“海鳗号”(潜艇第345号)——卡塔尔·W·埃斯特。海军少校。埃斯特的作风就是这样,向海军人事局提出他所要的军官,而不是给他什么人就用什么人。拜伦在铺位上倒了下去,并非是要睡觉,而是要思考。一个他所喜爱的、像通了电流一般兴奋的前景突然出现了;把一艘海军的新潜艇投入现役,再度和埃斯特夫人驰骋水下去和日本人角逐。
他知道,他可以自行决定何时离开“梅德斯通号”。这位敏感的舰长并没要求给他派来美国技术人员,事实上也不需要他们来照料这几艘潜艇,并且对于这整个安排也隐隐约约有点不痛快。要是这份电报几天前就已收到的话,拜伦会马土收拾好东西一大早就动身。但是现在已经定下了日子再当信使去一趟马赛,他也决心要走这最后一遭,为的是希望去见一见总领事盖瑟。乔·施瓦兹那家伙似乎深知内情,决非信口开河。
第三部 拜伦与娜塔丽第四十二章(1)
娜塔丽母子和她叔父藏身的那套房间和那整幢房屋的主人是一位水管装修铺老板,名叫伊察克·门德尔松。他是波兰犹太人,二十年代来到马赛,经营买卖很是得手。他的铺子承包市政建筑的水管安装;他说的法国话是刮刮叫的;地方官员、警察头目、银行经理以及当地最有势力的不法之徒,他都认识。拉宾诺维茨是这么告诉娜塔丽的。门德尔松可不是抵抗运动里的人,在他客房的卧床榻椅上或者横七竖八地在地板上过夜的犹太人都不是德国秘密警察和法国警察所要搜捕的地下活动分子。他们都是些可怜人,像杰斯特罗和娜塔丽这样无足轻重的漂泊者,没有正式的证件可以在马赛居留或者合法地离开法国。
这套房间大得出奇,因为门德尔松打通了隔墙,把几套公寓连成一片,形成这么一个类似迷宫的拥挤的寄宿舍,路易斯在这儿动不动就跟着一批说意第绪语的大声叫嚷的儿童溜出去,在暗淡无光的走廊里不见了踪影。住在这里的还有另外两对较年轻的夫妇,都是门德尔松家逃难来投奔的亲戚。娜塔丽很难分清谁家是过路的,谁家是常住的,不过这一点实际上也无关紧要。这一套住宅里边的通用语言是波兰—意第绪语;说实话,这位管子工老板颇以他在华沙的少年时代所写的一本意第绪语的历史传奇而自豪,书中讲的是冒牌救世主沙巴泰·兹微的故事。他显然是自己掏腰包请人把它译成了法语,因为杰斯特罗、娜塔丽和路易斯现在所住的那个小房间里沿墙摆满了黄封面装订的《冒牌救世主》。娜塔丽翻看了一下,觉得它写得很不像话,不过就一个水管装修老板来说,也算是不错了。埃伦凭他说的一口地道纯正的意第绪话,当然是和门德尔松全家上下一见如故;并且因为他是一位大作家,立即便被奉为上宾。路易斯有一帮火热的孩子一起玩,娜塔丽的结结巴巴的意第绪语也还能凑合着用,所以总的说来这儿倒是个温暖、热闹、熟不拘礼的落脚点。每当她想到这一点,便觉得要多谢帕斯卡尔·加福里,是他把她逼到马赛的这块犹太人的绿洲上来等待她的自由的。
起初她还没觉察到这一点。他们到达的第三个晚上,警察要挨门搜查这一带街坊,捕捉外国籍犹太人。门德尔松有身居高位的友人事先向他走漏风声,他便通知了他所认识的所有犹太人;他向娜塔丽和埃伦担保,他房子不会有人进来查问。半夜时分,她听见临街的房间里传来惊惶紧紧张的说话电声,她便跳下床过去察看。她和别人一起从窗帘缝中窥探,只见两辆警车周围站着驯服的人群,差不多像是一次车祸的旁观者一般,所不同的只是他们安安静静地登上警车。只有一个小地方显得古怪,有些人的大衣下面露出睡衣的褶边、睡裤的裤腿,甚至还有赤脚的。门德尔松说得不错,警察不曾进他的门槛。警车开走了,只剩下路灯蓝光映照下的阒无一人的长街,娜塔丽心头不胜惊恐。
她第二天便快活起来,拉宾诺维茨亲自带来消息,美国总领事可望于一两天内从维希回来。拉宾诺维茨说吉姆·盖瑟是个说话算数的人,为人正直,跟抵抗运动打交道的时候是个既拿得出钱又作得了主的官员。自从他出任此间领事馆以来,已经有好几百人拿到了签证,如果不是碰到了他,这些人都休想走得了。盖瑟对《一个犹太人的耶稣》佩服得五体投地,杰斯特罗-亨利叔侄的文件案卷是由他亲自掌管的,以防万一走漏风声。领事馆里没有第二个人知道这件事。只要盖瑟回到马赛,他们十拿九稳可以迅速动身。
说到卡斯泰尔诺沃夫妇,拉宾诺维茨可没那么乐观。不听好言相劝的医生径自和那两个把他们从厄尔巴岛偷渡出来的巴斯蒂亚痞子交涉,设法前往阿尔及尔。拉宾诺维茨说,要不是和加福里老头打交道,这些家伙都是靠不住的,甚至于是危险的。他想要卡斯泰尔诺沃一家留在原地不动,直到有一条比较安全的出走路线出现。科西嘉是个良好的隐蔽地,不愁吃喝。但是卡斯泰尔诺沃医生变得迷了心窃,执意要一走为快。“眼前还算运气,那两条恶棍要的价钱他出不起,”拉宾诺维茨说。“所以他们也许会呆下去。我希望会这样。”
第三部 拜伦与娜塔丽第四十二章(2)
拜伦给山姆·琼斯送来另一个公文袋再度来到马赛的时候,这位副邻事告诉他盖瑟已经回来;还告诉他说,总领事听到即将要从直布罗陀前来的信使的姓名和军衔的时候,还脱口说了声:“太好了!”
“他要你立即去他的办公事报到。二楼。你会看得见门上字,”琼斯说。“不得有误,这是他的原话。他是你们家的老朋友,还是怎么的?”
“我可不知道,”拜伦回答,他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这是他有生以来最重大的一次伪装。“告诉他我这就去。”他跳着上了楼梯来到了二楼。
“好极了!”总领事说,站起身来隔着办公桌伸出手。“达尔大尼央 !”一件黄色羊毛套衫,一条灰色便裤,他的模样像个职业网球员,身躯颀长,筋骨强健,剪得短短的雪白的直头发。
拜伦脱口就问:“他们在哪里?”
“什么?坐下来。”这么句急性子的问话把总领事逗笑了。“他们在科西嘉。我最近一次听到的消息,他们在哪里。他们很好,一共三个人。你是怎么搞到这儿来的?”
“科西嘉!”拜伦张开了嘴。“科西嘉!上帝万能,这么近?我怎么去呢?有船吗?有飞机吗?”
盖瑟又笑了,笑得叫人很舒服。“别激动,小伙子。”
“你说他们很好吗?你见过他们吗?”
“我一直在留心。他们很安全。没有飞机去科西嘉。每星期有三班轮船,要走十一个小时。他们几天之内就要动身去里斯本了,中尉,并且——”
“他们就要动身去里斯本?那可好极了,先生。你说的靠得住吗?我接到命令要回到美国去。我有资格优先搭乘飞机,也许还可以带上他们一起去。”
“也许可能。”盖瑟摇摇头,笑着。“你真是有本事。你不是在潜艇上吗?怎么又搞到直布罗陀去了呢?”
“我能跟他们通电话吗?这儿有通科西嘉的电话没有?”
“我可不鼓励你这么干。”盖瑟朝椅子背仰靠着,抿紧了他的下唇。“这么着,山姆·琼斯有一件急公务要你去办。今晚你还得回到直布罗陀。山姆在六点钟左右带你到我家去吃晚饭。怎么样?我们再作一次长谈。我再说一遍,他们很好,确实很好,再过几天他们就可以从此脱身了。顺便说一下,山姆完全不知道这件事。没一个人知道。往后也还得继续这样。”
拜伦情不自禁地紧紧抓住他的手。“谢谢。”
“很好。要有坚定的信心。不要急躁。”
琼斯交给拜伦两个封好的信封,要他亲手送往一处没写明的地方。一个不言不语、像鬼一般苍白的青年,穿件破毛线衣,驾驶一辆破旧的出租汽车送他出市区,沿着海岸疾驰,眼睛不停地瞥视汽车的后视镜。汽车开了一个小时,最后是一段坑坑洼洼的泥巴路,通到一所可以看得见蓝色的风平浪静的海面的小别墅,灌木丛生,藤蔓密布,几乎把房子完全遮蔽住了。一个小心翼翼的妇人听见拜伦的敲门声出来半开了门。他看得见她身体后面有个蓄须的高个子男人警惕地朝门口看,双手插在红色晨衣的口袋里。所以他分明见过亨利·季劳德将军一面;虽然等到事隔很久以后,他在一本过时的《生活》杂志上读到用许多照片报道的卡萨布兰卡会议的经过,方才知道他担任信使往返走是为了什么事情,以及他所见到的是谁。
他回到领事馆已经过了五点。山姆·琼斯擦擦眼睛,打个哈欠,对他说:“马上就上头儿家去行吗?他在等着要招待你一顿晚饭。”
第三部 拜伦与娜塔丽第四十二章(3)
娜塔丽穿上了白衫裙去吃星期五的晚餐,也给路易斯穿起了他最清洁的衬衫和罩衫。拉宾诺维茨也要来参加,夜餐后她还要跟他一起到老城里面他的公寓里去。她新近一次跟他在乱嚷嚷的起坐室里闲谈的时候主动提出要去看看,当时根本没想到是否合适。她只是为了要单独跟他晤谈一次,可以从容安静地说话。然而她上一次主动要求去拜访一个男人的公寓住
房之后,就发生了她跟斯鲁特的恋爱纠葛;所以这个念头不免有点失之过晚地使她忐忑不安。她横一横心,在衣服上佩上一枚紫宝石的饰针,就是拜伦在华沙赠她的那枚。
今天晚上她做了一件生平不曾做过的事;她点燃了礼拜的蜡烛。门德尔松太太是一位精力充沛、脸色红润的妇人。她无休无止地操持家务,又总是乐呵呵、喜洋洋的。当她跑来告诉她蜡烛已经摆好了的时候,在这种情况下,从命似乎要比辞谢更为得体。孩子都像用板刷刷过了似的,穿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挤在他们妈妈身边,围在长餐桌四周。新换上的雪白台布上摆好了八具蜡烛台。娜塔丽头上蒙了一块头巾,用火柴点燃两支溅出火星的便宜蜡烛,口中念念有词地用希伯来文祝祷,路易斯在一旁睁大了眼睛看着她,她心里觉得实在不是滋味。门德尔松太太用胳膊肘碰她两下,向着众人亲切地打趣:“你们瞧,我们要把她训练成一个拉比的好师娘啦 。”娜塔丽腼腆地跟着大家笑了一阵。
大家正在先把孩子们喂饱的时候,拉宾诺维茨来了。屋子里是一片儿童们嘁嘁喳喳的吵嚷声,他说:“吉姆·盖瑟回来。我在领事馆没找到他,明天早上我要再去看他。这个消息可是胜过了钻石珠宝。”
孩子们一窝蜂出去了,餐室里面大人们在重新摆好的餐桌旁就座。拉宾诺维茨刚在娜塔丽的身旁坐下,门铃响了。门德尔松去开门。他回来拍了一下拉宾诺维茨的肩膀,拉宾诺维茨一声不响就站起来走了。他惯常像个幽灵似的倏来倏去,谁都不发句议论。娜塔丽身旁的座位便空了下来。一共十二个人享用这一餐美食,其中有几个是挨饿已久的新来的路人。菜肴显然都是来自黑市:烟熏鱼、鱼汤、煮鸡,几位过路人把鸡骨头都劈劈啪啪咬得粉碎。火辣辣的白薯烧酒上过了好几瓶,埃伦·杰斯特罗灌下肚的超过了他应得的分量。
埃伦自从来到这里,吃饭的时候总是唠唠叨叨说个没完,连门德尔松也甘拜下风。今儿晚上他兴致很好。话题转到了艾萨克的牺牲,因为今晚念的礼拜经文里就有这一段。门德尔松的女婿是个莽撞冒失的无神论者,名叫韦尔韦尔,也是门德尔松经营买卖的合伙人,他的特点是满头乱蓬蓬的红头发和非常激烈的思想。韦尔韦尔认为这一段故事显示了犹太上帝是个想象中的亚洲暴君,也显示了写书的人是个青铜时代没开化的人。埃伦从容道来,驳倒了韦尔韦尔。“这个故事说的是亚伯拉罕,不是上帝,这一点你都不知道吗,韦尔韦尔?就连基尔克加特那么个外教人都懂得这一点。你有空的话,不妨翻看一下《惊怖战栗》。亚伯拉罕老人那时候的人把小孩子烧死了献祭给他们的神祇。这是考古学已经证实的。不错,亚伯拉罕拿起了刀。为什么?为的是要向千秋万代表明,他对上帝的崇奉绝不亚于异教人崇奉他们嗜血的偶像。他笃信不疑,上帝会谕示他松手放下刀子而不至于伤及男孩。这就是整个故事的主旨所在。”
“妙极了,”门德尔松说,伸手摆弄了一下他白头发上一顶大号的圆黑帽子。“真是绝妙的解释。我非要读一下基尔克加德不可。”
“可是,”韦尔韦尔还在咕哝,“要是上帝没命令那个老疯子放下尖刀呢?”
“那样的话,圣经就该只写到《创世记》的第二十二章为止,”埃伦反驳说,面露笑容。“那样一来也就没有犹太人,没有基督教,也没有现代世界了。小孩子直到今天还在继续惨遭杀戮。但是你也知道,上帝确实要他放下刀子。这一千真万确的事实决定了西方文明发展的方向。上帝所要的是我们的爱,而不是我们儿女的灰烬。”
“尽是些丧气的话,”门德尔松太太说,急忙站起来收拾菜盆。“烧死孩子们,杀死一个男孩!去你的!韦尔韦尔,给我们弹点好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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