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叫路易斯吃苦了吗?”
“没有,没有,路易斯好得很。”娜塔丽紧紧抱住孩子,就像是他跌倒了把他抱起来一般。“你们两个到外边门廊上去玩好不好?”
“我们可以吃块蛋糕吗?”
“可以。”
四个大人立即在餐室里开了个秘密会议。现在已是危险关头,杰斯特罗必须立即转移。他们认为这些都是不言自明的。他们决定,卡斯泰尔诺沃必须去找弗兰肯塔尔商量,但是不能在电话里谈。下午的公共汽车半小时后就要开车。医生戴上帽子便出发了。接着是惶恐不安的一夜。他妻子一夜没合眼,直到他第二天一大早回来,才算把心放下。弗兰肯塔尔的建议是他们最好还是向海岛出发,因为上星期刚开走一条矿砂船。下一班开往厄尔巴岛的轮渡是后天。
“那就是上科西嘉去罗。”娜塔丽说,难以抑制的快乐掩盖了她心头的怦怦乱跳。
“去厄尔巴,”医生说。“我们得到了那儿再等。科西嘉方面的事情还没进行。”
“也好,”杰斯特罗说。“拿破仑当年能从厄尔巴出走,我们一定也能办到。”
他们逃离的那天早晨,大雨如注,狂风怒号。惊涛骇浪冲击着皮昂比诺海滨一带的海堤,浪头比海堤还高。乘客们三三两两开始登上码头边颠簸的小渡轮。远处一间棚屋里有三个海关警卫,淋不着一滴雨,舒舒服服地坐在那里抽着烟斗,呷着酒。弗兰肯塔尔已经准备妥当游览证明,买好了船票;因为厄尔巴岛上有监狱,所以游客必须经过批准。但是谁也不来检查证明文件。这几个私自潜逃的人混在其他打着雨伞的旅客中间登上了渡轮;铁链哐啷哐啷地响,柴油机咳呛着喷出刺鼻的浓烟,渡轮摇摇晃晃驶离了停泊地,弗兰肯塔尔向他们挥手告别,还若无其事地大喊一声再见,他们就这么出走了!
回头朝大陆上看,只见它笼罩在滂沱大雨和皮昂比诺高炉的烟雾之中。娜塔丽回想起头一天夜里火车窗外高炉喷出的熊熊烈焰把路易斯吓得一通大哭,惹来一个巡官来检查乘客的证件。米丽阿姆操起她银铃一般清脆的托斯卡纳土腔,乱扯了一通意大利娃娃话去分散路易斯的注意,也分散了那个巡官的注意,把他逗得笑呵呵地走开了,没给他们一点麻烦。尽管她心头充满恶梦一般的恐惧,从意大利出走的路上出现的险情却是只此一遭。
在波涛汹涌的大海上经过一段叫人头晕目眩的缓慢航行,厄尔巴岛终于在濛濛雨色中隐隐逼近,云遮雾障,青山起伏。他们下船的地方是一处海风很大的马蹄形港埠,临海一带都是旧房屋,一座古老的堡垒居高临下,虎视眈眈。遵照弗兰肯塔尔的嘱咐,安娜披上一条白头巾,娜塔丽披上一条蓝头巾,埃伦口里衔了一个烟斗。一个体态犹如枯树的老人赶了一辆骡车在他们面前停下,招手叫他们上车,随即用一块肮里肮脏的帆布当作雨帘把车子罩上。接着便是很长、很长的上山旅程,骡车一路颠簸滑行。透过窗格子上镶装的薄云母片朝外看,山上的葡萄园和农田都是在雨雾中的一团团模糊不清的浓绿。帆布里面的空气又霉又闷,骡膻味冲得人透不过气来。赶车的老人没说过一句话。路易斯一路上都在睡觉。马车终于停下。赶车的翻开雨布,娜塔丽提起僵硬的两腿踏下车子,正好踩在一滩水洼里。他们来到一个斜坡上的山村石铺广场上。四周不见一个人影;连狗也看不见一只。暮色已临,雨也停了,淌着雨水的老教堂石头门面呈现一片深紫颜色。这儿的宁静简直叫人害怕。
“我们到了什么地方?”娜塔丽用意大利话问赶车的。她的普通说话声音听起来竟像是大声吆喝。
赶车的第一次开口:“马尔恰纳。”
第三部 拜伦与娜塔丽第三十五章(1)
贝尔埃尔骑术学校的马夫们正在侍弄又是嘶叫又是踢腾的为数可观的马匹,但此刻在场的骑手只有梅德琳和拜伦两人。梅德琳的全身衣着都是刚从硬纸盒里取出来的全新货色:浅黄色马裤,柔软锃亮的棕色马靴,男人式样的羽饰帽子。拜伦穿了一件华伦的安纳波利斯海军学院的运动衫,一条褪了色的粗蓝布工装裤,一双帆布胶鞋。一个衣服龌龊的干瘪马夫把他打量了一下,牵来一匹名叫杰克•弗罗斯特的毛色纯黑的高头大马。拜伦把两边的马镫调整好,翻身上马。杰克•弗罗斯特登时贴着两耳,翻动着红通通的眼珠子,撒腿朝峡谷发疯似地飞跑。这匹马力大无比,飞跑起来倒是平平稳稳,拜伦索性放松缰绳,任它跑个痛快。经过小径上当道横着的一块白色磨石时,杰克•弗罗斯特使前蹄腾空,耸起脊背,大声嘶叫,鼻孔喷气,表演了一个好莱坞的极度惊险镜头。拜伦颇费点儿劲才算没被摔下马鞍。这马显然得出结论,此人是个骑马的好手,也就安静下来,还掉转头来,像是询问似地朝他看了一眼。拜伦看见梅德琳也在这条小路老远后面跟来,穿过杰克•弗罗斯特方才扬起、此刻正在沉落的尘土。“好哇,你喜欢跑,你就跑吧,马儿,”他一面说,一面把两腿一夹。“继续前进。”
杰克•弗罗斯特急忙重新开步,纵身跃上一条陡峭的盘山小路,闪电似地沿着峡谷的山坡直奔山顶,快得叫人毛发直竖。到得山顶,它便站定不动,低头喘气,声如鲸鱼喷水。拜伦经过这一番震颠,身心大快,立即下马,把它拴在一棵树旁,自己坐在一块大石头上凭高歇息。过了一会儿,他听见下面马蹄得得,梅德琳也上来了,浑身一层尘土。“你的马怎么了?”她大声问。
“我想它需要活动活动。”
她吃吃地笑着,让拜伦扶下马。“我还以为它也许是约好了要上旧金山去赴早宴哩。”
他们并肩坐在一块宽阔平坦的岩石上,视线越过了峡谷,眺望阳光照射之下的那一带粗犷的群山。蜥蜴在山岩上追逐食物,苍鹰在他们下面的半空中盘旋着,厉声嘶叫。两匹马都在喷气踢腾,把它们身上的鞍辔弄得叮当作响。这声响更衬托出山顶的寂静。
拜伦等着她说话。这次骑马出游是她硬求着他的,她也没说明为了什么。过了一会儿,他说:“没什么麻烦事吧,梅蒂?”
“哦,勃拉尼,我碰上了一大堆麻烦。不是的!不!”她忍不住一阵笑。“瞧你的脸!像一架电传打字机那么灵敏,好哥哥。天哪,难道那一回我是吃了亏了吗!我没怀孕,勃拉尼。别用枪口对着人。”
他搔着头皮,勉强露出个笑容。
她没好气地伸出一个指头朝他晃动。“瞧你对自己的妹妹竟会想到那么坏的事情上去!不是的,我是为了调换一个工作伤脑筋,不过,”——她很快用一个金打火机点燃了一支香烟——“我不能在妈面前跟你谈这件事。”
“你在这儿吸烟行吗?我看见有块牌子上说这个峡谷容易失火。”
她耸一下肩,深深地吸一口烟。“你记得莱尼•斯普雷雷根?”
“当然。”
“环球公司请他担任制片人。他要我做助手。”
“克里弗兰怎么说呢?”
“大发雷霆!气坏了。”她朝拜伦笑笑。她的脸上泛起红晕,两眼射出热切的光芒。“我可不能不考虑这个问题,是不是?从一星期一百五十元到一星期二百元,这可是了不起的升级呀,你瞧。”
“可不是,真慷慨,梅德。趁此机会摆脱掉克里弗兰,那就更好了。”
她的脸上仍然温柔可爱,但是亨利家特有的坚定口气已听得出来了。“唉,你老是低估了休,是不是?听众们喜欢他。当然,拍电影比卖肥皂、卖泻药要强多了,但是我现在这个工作是靠得住的。休甚至还给了我他公司里一笔小小的股份。这确实是个伤脑筋的选择。”
“梅德琳,应该抓牢环球公司这个机会。”
“告诉我一件事情。休有没有什么地方得罪了你?如果有,那也一定不是有意的。他觉得你这个人可怕。”
“他不了解我。”
“你要我说吗?我敢打赌,你是为了他在杰妮丝家里吻过我。是吧?”她咧开嘴朝他笑着,一副调皮相。“我敢打赌,这件事还在你心头作怪。我的上帝,你当时告诉我已经看见我们俩的时候,你的眼神真像要杀人似的。”
拜伦仍然愿意把这件事从他的记忆中抹掉:那个细皮白肉的已婚的肥胖男人把梅德琳搂在怀里,她的裙子后摆朝上翻,露出粉红色大腿和雪白吊袜带。“好吧,你要我给你出个主意。我已经照办了。”
“勃拉尼,”——她的声音变得柔和了——“休•克里弗兰提出和我结婚。”拜伦脸上毫无反应。她急忙说下去,满脸通红,“麻烦就在这里。所以我必须找个人谈谈。妈只知道一本正经,她听了这件事准要气得一命呜呼。再说呢,她的问题也够多的了——怎么了,你这样一言不发看来是不高兴,好哥哥!可是你不了解休。他这个人是跟我们一样的,亲爱的,他实在是个很懂事、软性子、孤孤单单的人。”
“有老婆和三个孩子陪伴还不够吗?”
梅德琳苦笑一声。“依我看,那是不得已。”
“他向你求婚了吗?”
“哦,亲爱的,如今没有求婚这种事了。”她轻蔑地把手一挥。“你向娜塔丽求过婚吗?”
“当然,没少说话。”
“好啊,你算是个稀罕的老古董。咱们亨利一家全是的。休已经在办离婚了。”
“他在办了吗?”拜伦站起来,踱来踱去,两脚踩在全是小石子的泥地上,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你该跟爸爸谈。”
“爸爸?别提了。他会拿了马鞭去找休的。”
“他是为了你才要把妻子离掉的吗?”
“哦,克莱尔,他的妻子,是个怪物,完全精神失常,一个蠢女人,他二十一岁结的婚。害怕失掉他,害怕得就像要发疯似的,可是又要把他踩在脚底下。她只知道朝精神分析医生那儿跑。花钱像个女公爵。可不是,一年前她到处大发神经,胡言乱语,对我造谣毁谤,不知道说了多少威胁恐吓的话。使他不得不买件貂皮大衣求她息怒。她真是个没羞没臊的东西,勃拉尼,我说的句句都是实话。当然,她还挑拨孩子们来折磨他。”
“听我说。今天就去找环球公司。”他停了下来,站在她面前。“告诉那家伙,星期一就到他那里上班。”
“我估计你会这么说的。”她庄严地仰头看着他,声音却是颤抖的。“我没把握是不是能做到。”
拜伦的心头涌起了一股对他妹妹又是厌恶又是心碎的同情,说道:“那么是很顶真的了。”
“是的。”
他的声音变小了。“顶真到什么程度?”
“我已经告诉你啦。”她的口气又变得叫人恼火了。“这件事不需要动用马鞭和猎枪。不过是很顶真的。”
他仔细打量了她的脸,深深叹了一口气。这姑娘的温柔坦率的面容就像一个皮制的面具一样看不透。“他多大年纪?”
“三十四。”她看了一下手表。“哥,你得开车去接妈妈,带她上华纳兄弟电影制片厂的午餐食堂去跟我们碰头。我们这就骑马回去吧。”
“也许我要在电影厂里跟他谈谈。”
标致的皮面具微微露出一丝渴望神情,像是松了一口气。“你?谈什么呢?”
“就谈这件事。”
她把嘴一撇。“你要带一支猎枪去吗,好哥哥?”
“不。如果他要跟你结婚,他应该乐意跟我谈谈。”
“我没法不让你谈。随你的便。”她把一只脚伸进马镫。“帮我把脚跨上去,勃拉尼,我们晚了。”
第三部 拜伦与娜塔丽第三十五章(2)
在华纳兄弟电影制片厂场地上的那座宽敞宏大、座无虚席、阳光明亮的自助餐厅里,罗达睁圆了两眼,伸长脖子,看得出神,简直没吃什么东西,只顾不停地说:“你瞧,梅蒂,那不是汉弗莱•鲍嘉吗?——我喜欢的明星,还有贝蒂•戴维斯!她不在银幕上面看起来还是那么年轻。”
休•克里弗兰向她解释,大明星们都有他们自己的豪华餐室,不过有时候他们也欢喜来光顾一下职工的午餐食堂,来一客夹馅面包,喝一杯牛奶。克里弗兰跟电影明星一样,穿了一件晨衣来吃午饭,脸上还是拍电影的化装。拜伦瞧见他这副模样,又觉得讨厌他了,但是他那套装模作样的谈吐和谄笑显然使罗达觉得有趣,而他的圆滑周到、春风满面的神气也给她留下了好印象。两套无线电广播节目——原有的《业余时光》和对军人广播的《快乐时光》——都很有号召力,正在摄制的电影短片眼见会有更大的进账。梅德琳的一星期一百五十元大约是拜伦在潜艇上薪水的两倍;如果她接受环球公司的聘请,她就可以赚得比她父亲当重巡洋舰舰长的薪水还多。
这是怎么回事呢?午饭后参观了短片《快乐时光》的摄制,拜伦便很有反感。士兵们和水兵们成了克里弗兰的假装是即兴笑话的不值一文的笑料,这些笑话都用印刷体写在大纸板上高高竖在摄影机镜头拍不到的地方。没有一个观众。梅德琳后来解释说,导演会拼接上一些聚精会神、哈哈大笑以及热烈鼓掌的观众镜头。拜伦觉得,就算这些假把戏都搞成功了,这样的影片也不见得会教人看了舒服。就这么一个无线电广播员,别的什么都没有,故意装出一副随随便便的样子,拿一些身穿军服、才能平庸的孩子们开开玩笑,表示他毫无架子。娱乐行业的这种种景象和音响虽然非常低级,却显然使他母亲看得入了迷。她能有这么一个暂时忘掉悲痛的机会,拜伦感到高兴;至于他自己,只觉得烦腻乏味,如坐针毡,一个哈欠接着一个哈欠,打得他两颚都酸痛了。
休息的时候到了,暂停拍片,克里弗兰向他们走来,笑容满面,拿来两只纸杯装的咖啡。“你好像比我还需要这个,海军上将。”
梅德琳急急跑来。“妈,拜伦!汉弗莱•鲍嘉正在隔壁场子里拍有声片子。要去看吗?”
“那行吗?”罗达求之不得地问。
“当然行。”
“我都看得眼花缭乱了。”罗达跟在她后面说。
拜伦安坐不动,克里弗兰问他:“没兴趣?”
“克里弗兰先生,我能跟你谈谈吗?”
“什么事?”
“梅德琳告诉我环球公司想聘请她。”
“哦嗬,来吧。”拜伦和他一起走进一间用胶压板隔起来的化妆室,两人同在椅子上坐下,椅子对着一面用灯光镶边的镜子。“拜伦,别让她接受那个工作。”
“为什么不?人家给的钱多。”
“莱尼•斯普雷雷根是个过得去的电影剧作家,他可不是个主管人。他靠能说会道搞到这位置。他是个共产党,不仅如此,他还是个声名狼藉的共产党。他在环球呆不长,他一走——梅德琳在好莱坞也就站不住脚,无依无靠,非走不可。”
“她说你要跟她结婚。”
“哦,呵呵!”克里弗兰满脸堆笑,伸手掠了一下脑后的头发。“这个么,你就叫我休,好吗?”他看看化妆桌上一只廉价闹钟,喝掉了咖啡,一面站起身来,一面打哈哈地说了声,“喝咖啡休息这一会儿工夫,我们就别打开那一罐豆子了吧,嘿,海军上将?你在这儿呆多久?”
“我请假到今天晚上为止。”拜伦也站起来,堵住了那道小门。这本来是个无意的举动,可是这么一来,克里弗兰就出不去了。“她说你在办离婚。”
克里弗兰客气地做了个手势,便要朝门口走去。拜伦没理会他的手势。要出去便得把这个潜艇军官挤到一边。他肥嫩的面孔变得阴沉了,可是转眼间又露出了眉飞色舞的殷勤笑容。他半边屁股坐在化妆桌上,伸手摸摸下巴颏儿,眼睛捉摸着拜伦的严肃脸色。他一面用两只手把头发弄乱,一面发出轻轻的一声呻吟。“好吧,拜伦。给你简单说一下,是这么回事。克莱尔,我的妻子,她是一个很痛苦的不幸女人。我也不要再说她什么坏话啦。我们有三个了不起的孩子。但是除此以外我们之间就没什么共同之处了。性的要求是零——不是在我这方面。是她那方面。真是活受罪,我希望你永远不会碰上这号事儿。我们两人都找律师谈过,可是这一类手续既麻烦又拖时间。结婚是容易的,可是基督神通广大,我的孩子,要脱身就难了。”
“你爱我妹妹吗?”
“你妹妹可真是了不起。她跟你说的是真话。我相信我能够办成这件事,但也确实纠缠得要命。就是这么回事,拜伦。”克里弗兰发出一声无线电广播里面最亲热的咯咯笑声,站了起来,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现在该回到正经事上去了。也许晚点儿我们三个人还可以一起喝一杯。告诉她别去接受斯普雷雷根的工作。那是干不得的。”
梅德琳却在外面忙坏了,拿着一块台词板东奔西跑,一会儿掉头跟这个人说话,一会儿又转过身去跟那个人说话。她一下冲到拜伦身旁,他正挨着四周都是电线和灯光的门口倚墙而立。
“嗳?”听这声调好像她故意在搞什么鬼名堂。
“嗳,怎么啦?妈在哪儿?”
“哦,她一步也不肯动。导演请她留下来跟鲍嘉会面。你跟休谈过了吗?”
“谈过了。”
“快说给我听。怎么回事儿?”她显得担心,兴奋,要寻根究底。“他发火了吗?”
“没有。”
她笑了。“那么,看来你是没使刀弄枪。要是那样的话,他就非要火冒三丈不可。”
“梅德琳,告诉他你要辞职不干了。今天就去跟他说。听我的话准没错。告诉他我的脾气可惹不得。随便你用什么坏字眼都行。”
她沉下脸。“他不承认想要和我结婚吗?”
“他支支吾吾。我告诉你,马上辞职。如果你真想得到他,也许那还能促使他赶快采取行动。”
“是吗,拜伦·亨利”她狡猾地眯起眼睛。“那可是姑娘们的心眼。或者照道理说应该是姑娘们的心眼。”
“如果他想要玩弄你,这样一来,你也就看得透了。”
她把头一甩,扭动她穿了一条褶子裙的灵巧屁股走开了。
第三部 拜伦与娜塔丽第三十五章(3)
几个小时以后,在别墅里,拜伦小睡未醒,轻轻的敲门声把他叫醒了。“勃拉尼!”梅德琳的声音,轻柔而兴奋。“你穿着衣服吗?”
西斜的太阳照在拉上的红窗帘上,映出一大块一大块亮光:是喝鸡尾酒的时候了。他坐起来,伸了个懒腰,全身赤裸,只穿一条短裤。“哦,过得去。”
她一推门就进来了,背贴在关好的门上站着。“基督知道,我照你说的做了!”
“好得很。妈在哪儿?”
“我不知道。不在这儿。勃拉尼,我做梦都想不到我能这么做。真难相信。我现在只觉得像是一个从阿尔特拉兹岛越狱泅水抵达岸边的逃犯。”透过窗帘射进室内的一片红光更加突出了她满脸的兴奋和狂热。“他对这件事的反应啊!就是再过一百年我也料不到他会这么好。拜伦,他好得像个馅饼!真是美极了!没一个不中听的字眼!我脑子里迷迷糊糊的。给我一杯喝的好吗?”
拜伦穿上一件晨衣,两人一同走进起坐室。他懒洋洋地坐在长沙发上抽烟,她拿着一杯威士忌苏打,在房间里走来走去说着话,黄裙的褶子不停地摆动。她是在化妆室里跟他谈的,只不过个把钟头以前,在他们结束了预先温习一下隔天的台词之后。克里弗兰很温和体贴,毫不觉得意外。“哦,他可真是个聪明鬼!你知道他一上来就怎么说来着?‘没错,小鬼,你跟你哥哥去商量,那是做对了。那就是说你已经想要辞职了。’不过,拜伦——这一点也许要叫你认输——他说你是对的。在他抓紧离婚的当儿,我暂且跑开去,这样要好得多。要不然,克莱尔可要在我身上大找麻烦。多谢基督,你到这儿来了。”
“都决定了吗?肯定这么办了?你辞掉了?”
“一点不错。你说这是不是太好了?”
“你几时去给那个死不肯改的家伙工作,他叫什么名字来着?”
梅德琳想要继续装出一副怒容,但是她的嘴唇绷得越来越紧,终于爆发出一阵大笑。“死不肯改!说真的,拜伦,你倒是个唱滑稽的。斯普雷雷根有什么难说的呢?”
“对不起。你什么时候上他那儿去干活呢?”
她还在格格笑个不停,“下个月。我给莱尼去过电话,他也同意,并且——”
“且慢。下个月?”拜伦坐直身体,两条长了毛的赤裸的小腿一下子落到地板上。
“好哥哥,当然。我得有一个月通知辞职的时间。我不能拍屁股就走,那岂不成了孩子家。”拜伦一拳头砸在咖啡桌上,书本和烟灰缸都跳了起来。梅德琳吓了一跳,也提高了喉咙。“哦,你教我受不了!你怎么这样不讲道理?难道你和爸爸不要有人接替就可以离开兵舰,一走了事吗?”
拜伦一家伙站了起来。“见你的鬼,梅德琳,你想拿克里弗兰干的鬼把戏来跟我做的工作比吗?跟爸爸做的工作比吗?跟华伦的贡献比吗?我再去找这家伙。”
“别!我不要你去!”梅德琳开始哭了。“哦,想不到你会这么粗暴!这么残酷!我提到华伦吗?”
“该死,没有,打我到达这儿以后你都没提过。”
“我受不了!”梅德琳尖声叫嚷,朝他挥动拳头,泪如泉涌。“你也受不了!哦,天哪,你为什么要提他?为什么?”
这一阵急风骤雨把拜伦压倒了,他嘀咕了一声“对不起”,想要伸出手臂去抚慰她。
她退缩开去,用一只颤抖的手把眼泪擦干。她的声音还在抽咽,但是强硬坚决。“我的工作对我是重要的,拜伦,对千百万人民也是重要的。千百万!它是老老实实的工作。你想把我压服,可你没这样做的权利。你不是爸爸。就连他也没这个权利了。我已经不是十六岁的孩子。”
房门开了,罗达走了进来,捧着大包大包的东西。“嗨,孩子们,我把贝弗利希尔斯铺子整个买下来了!像台风一样席卷威尔夏大街!他们得花几个星期清扫残迹!拜伦,我渴得要死,给我好好调一大杯杜松子酒苏打水,你肯吗,亲爱的?”她走进她的卧室去了。
“哦,上帝。”梅德琳轻声说,擦着眼睛。她母亲进来的时候她便转过身去背对着她。
“去洗个脸,梅蒂。”
“是。给我也再调杯酒。要浓的。”
罗达换了件新的鲜艳的印花晨服,马上到小厨房里去找拜伦说话了,他正在里面调酒。“亲爱的,你真的今晚就回潜艇学校去吗?那真教人太难受了。我还没好好瞧你一眼呢。”
“我今晚在这儿陪你,明天一大早开车走。下星期天我再来。”
“哦,好极了!你和梅蒂两个使我起死回生了,确实是这样。在华盛顿我觉得好像是在坟墓里一样。我买了一大堆这些加利福尼亚衣服,又漂亮又轻快,式样都不相同。这儿的人做出来的货色真教人喜爱,打仗也好,不打仗也好。我买了满满一衣橱的衣服去夏威夷穿。我存心要叫爸爸大开一下眼界。”
“你想你准到得了那儿吗?”
“哦,准到得了。准到得了。总有办法的,亲爱的,我是下定决心了——哦,谢谢你,乖孩子。我想还是先上游泳池去泡一下再喝这杯酒吧。”
房间里又只剩下他们两个在一起呷着酒,梅德琳便用和解的口气说:“拜伦,你真打算在潜艇学校受训完毕就去瑞士?海军会准许吗?”
“我不知道。这要取决于我能从国务院和驻罗马的使馆打听出什么结果。除非到了非要向海军提出不可的时候,我不会跟海军打交道的。”
她朝他的扶手椅走去,在扶手上坐下,抚摸他的面孔。“瞧,别对我这么狠心。”
“你不能再干上两个星期就走吗?”
“相信我,拜伦。你给我帮了大忙。这件事会办妥的,我可以发誓。”她妈妈穿了一件游泳衣,拿着一条大毛巾出来了,梅德琳的声音立即变得响亮而高兴。“嘿,妈妈,好消息!你猜得着吗?我要上环球影片公司去工作了!”
第三部 拜伦与娜塔丽第三十六章(1)
八月初,伯尔尼的美国使馆里,杰斯特罗-亨利的案件突然闹腾起来了。
斯鲁特在瑞士外交部的朋友赫西博士从罗马回来,带来了惊人的消息;杰斯特罗和他的侄女得到一次破格的优遇,获准前往海滨度假,竟乘机违誓脱逃,这个事件里还牵涉到一位锡耶纳的犹太医师,他是个秘密的犹太复国主义分子。意大利当局极为震怒,赫西博士还被召到德国大使馆里受到盘问。这位面色红润的矮胖外交官在人行道上的小咖啡馆里把这一切细细讲给斯鲁特听,详细描绘他怎样跟德国大使馆的一等秘书,一个名叫维尔纳·贝克的冷酷阴险的家伙谈话,还叫对方见鬼去吧,说到这里,半块巧克力奶油小蛋糕都在他的叉子上微微颤抖。赫西认为,杰斯特罗和他的侄女如今已处于绝境。如果他们躲起来了,结果将被发现;如果他们企图逃出意大利,结果会被抓住。一旦重新被捕,他们就会立即被送进一所意大利集中营。政府早已没收了杰斯特罗的别墅、他的银行结余以及他租用的保险箱里的财物。
哦,上帝——斯鲁特一面聆听这个令人心烦意乱的故事,一面心里想——娜塔丽还是这么个老脾气,不顾死活地一头栽进前途莫测的危险中去,这一次还把孩子也带进去了!他决定不把这一严重发展通知她的母亲和拜伦——他正不断来信打听消息——直到他自己得到进一步的消息;为此,他决定有必要到日内瓦去一次。犹太人的各大组织,包括犹太复国主义组织,都在那里设立有瑞士办事处。美国领事馆一向都和它们打交道;它也和犹太人的地下活动有接触。他可能对于这次逃亡打听不出什么。可是另一方面,在日内瓦可以从犹太人那儿听到一些惊人的消息,而这类消息一般说来都还靠得住。
关于德国人灭绝犹太人集中营的骇人听闻的传说就是通过这些接触点点滴滴渗透出来的。斯鲁特对于这一消息本来已经采取了一种不闻不问的态度。自从他证实《万湖会议纪要》的企图落空以后,自从马丁神父不明不白地突然死亡以后,他已觉得自己无能为力,甚至觉得处境危险。首先应该保存自己,不让自己发疯。归根到底,他是什么人物,怎能改变历史?阿尔卑斯山脉白雪皑皑,景色美丽得像画在明信片上似的,但山脉的那一边正在进行的不只是一场大战,而且——他深信不疑——是一场秘密的大屠杀。在这同时,太阳每天升起,你也照样吃饭喝酒,你的办公桌上堆满了工作。有的是外交界的酒会宴会。细细思量,伯尔尼的战时生活也蛮不错,这座城市本身又是这么整洁、安静和迷人!钟楼上,小小的滑稽人像叮当地报着时辰,金色的巨人抡起锤子敲响大钟,木偶们都跳一遍舞。坑里的驯熊为了吃几根胡萝卜,笨拙地跌跌撞撞表演华尔兹舞。遇上暖风吹散阿尔卑斯山上的云雾的日子,积雪的奥伯兰山脊跃入眼帘,白雪、红岩、蓝天,简直可以拾级而上,直达天空。只有一件事情和美丽的峰峦外面的恐怖世界相关连,那就是源源不断来到美国公使馆大门外面的难民,他们的眼睛里都流露出惊恐的神色。
斯鲁特乘上去日内瓦的火车,心情忧郁。三天后回到伯尔尼时,他的办公室里已经堆满了商务公文。他跟他的秘书埋头办完这一大堆公文,心里很感激能够把心思用在有理性的事情上面。一天的工作结束,他谢辞了另外两位未婚同事请他同去晚餐的邀请,这两个同事有几位来此演出的法国芭蕾舞姑娘作伴。回到公寓里,有个偶尔偷偷和他睡觉的瑞士有夫之妇打来了电话,他也借故推托掉了。在日内瓦打听到那样的消息之后,区区的声色之娱在他心目中已变得卑鄙龌龊了。他吃了点面包和干乳酪,便拿了瓶威士忌酒倒在扶手椅里。
关于杰斯特罗和娜塔丽,他打听到的只是一通捕风捉影的第三手传闻;不过,他还是觉得这是可信的,也是可喜的。不幸,同时也违背他的意愿,他又得到了大量关于灭绝犹太人的情况。辞职不干,退出外交界,这个念头在他脑子里盘旋不去,好像电光广告上的一个警句一般,一次次重复出现。紧紧闪现在它后面的是一句红墨水写的警句:立即应征入伍。
莱斯里·斯鲁特不觉陷入一阵沉思,回顾起他的志向、他的身世、他的道德标准、他的希望,经受着对自己层层剖析的苦楚,仿佛面临着一个重大的抉择,要决定去尝试一种新的终身职业,要决定和一个姑娘分手或者结婚。他从来不曾把犹太人放在心上。他是在康涅狄格州一个市郊城镇里长大的,犹太人不容易在那里买房子安家。他父亲是一个生性沉静、爱好哲理的华尔街律师,不曾和什么犹太人结成知心朋友。在耶鲁大学,斯鲁特总是对犹太同学敬而远之,就是在不为人知的社交生活中也没碰上过犹太人。娜塔丽·杰斯特罗的犹太身份,斯鲁特也曾一度感到是件憾事,跟一个黑人比起来,大概是五十里和一百里的差别。
他并不是真的变了。现在也好,过去也好,他向来都是只顾自己的,但是碰巧那份万湖会议的文件落到了他的手中。他懂得德国的历史和文化,有些东西,别人不免要觉得荒诞无稽,他却信以为真。在明斯克文件事件之后,到他为万湖会议纪要发出一阵聒噪之间的一段时间里,他便已是一个涉嫌人物。如果他现在为了这新证据而大声疾呼,那就不免要在国务院里永远给自己戴上一顶“犹太帮”的帽子。所以斯鲁特倒在扶手椅里,反复思忖,瓶子里的威士忌则越来越少了。
然而,连来自日内瓦的新证据——尽管令人震惊,尽管令人厌恶——也并不是驳不倒的。怎能有这样的事呢?死去的犹太人在哪里?没有一具死尸,你就不能万无一失地证实一桩谋杀案——而在这件案子里就得有堆积如山的尸骨或者掩埋尸体的许多处万人冢。谁能把这样的证据搞到手?照相可以假造。在战争结束以前永远不要想有驳不倒的证据;即使到那时候,也还必须是同盟国打了胜仗。日内瓦的证据,和万湖会议纪要一样,不过是一种说法而已:口头的说法,见诸文字的说法,还混杂了一些别的说法,都不过是些歇斯底里的胡言乱语,更有另外一些说法,例如用死人制造肥皂之类的故事,则是从上一次大战传下来的渲染战争暴行的陈腐宣传。
如此不可思议、骇人听闻的大屠杀,人家觉得难以置信,斯鲁特也不能责怪他们。沙皇时代对犹太人的集体杀戮已经是陈旧的故事,一次那样的集体杀戮,死人究属有限。纳粹党人不屑费心去遮掩他们对犹太人的迫害和劫掠;秘密杀害无辜,数以十万百万计,这样的传闻不断出现,越来越多,而纳粹却一概斥之为盟国的宣传或犹太人的梦呓。然而这样的屠杀还在继续,至少斯鲁特相信是如此。万湖会议纪要中的计划确实正在付之实现,在一个不是杀人就是被杀的恐怖世界里,而那个世界却像月球背着地球的那一面一样,永远没法知道它的真相。
一杯又一杯的威士忌苏打水灌下他的咽喉,留下一股热辣辣的余味,使他舒畅宽慰,使他感到飘飘然。他简直有点像一个脱离了躯体的灵魂,回头观看着这个瘦骨嶙峋、戴着眼镜的他自己,直挺挺地躺在扶手椅和垫脚凳上,也很为这个聪明家伙感到惋惜,他也许会为了该死的犹太人牺牲掉他的前程。他又有什么办法呢?他是人类的一员,而且神志清醒。如果一个神志清醒的人知道了这么一件伤天害理的事情而不与之斗争,人类的前途还有多少希望呢,是不是?谁又能说得出有什么事情是一个人所办不到的呢,只要他找到了适当的言语去向全世界诉说,去向全世界宣告,去向全世界呼吁?卡尔•马克思是怎样做的?耶稣基督是怎样做的?
斯鲁特知道,独自借酒浇愁到了想到马克思和基督的地步,就该适可而止了。也是该上床安歇的时候了。他也就上床了。
第三部 拜伦与娜塔丽第三十六章(2)
第二天早上他正卷起衬衫袖子在打字机上打一封信给拜伦·亨利,把打听得来的关于娜塔丽的消息告诉他。他的秘书进来,她名叫海迪,是个肉感风骚的碧眼金发姑娘。海迪一见斯鲁特便要卖弄风情,不过在他看来,她也就好像一块裹在裙子里边的奶油蛋糕。“日内瓦领事馆的韦恩·比尔先生说你约好等他来的。”
“哦,是的。请他进来吧。”他把信锁进抽屉里,急忙穿上一件上衣。韦恩·比尔一进来,海迪禁不住向这位英俊年轻的美国副领事频送秋波。此人身材矮小,前面的头发也已秃了许多,但是腰身笔直,腹部平贴,两眼明亮,所以额上的光秃也就不值得介意了。他是因为心脏得了杂音才从西点军校中途退学的,年已三十,步伐却仍像一个士官学员,并且一直在设法重回陆军。海迪弄姿作态走了出去,比尔目送她的背影,好像有点出神。
“你没把文件带来?”斯鲁特关上房门。
“见鬼,没有,生怕在火车上失落掉这样的东西,我的头发都吓得竖起来了。如果公使决心要采取行动,我会把我手头所有的东西都给他送来。”
“给你约定十点钟见他。”
“他知道是为这件事吗?”
“当然。”
比尔觉得很有难处,脑门上布满了皱纹。“我对这件事情也感到莫测高深。莱斯,你也一起谈,是吗?”
“不行。人家都说我在这个问题上有神经病。”
“见鬼,莱斯里,谁说你神经病来着?你已经看过那些案卷。你知道提供材料的是什么人。你的才华是大家都知道的。我可差得远了。去他妈的,你来吧,莱斯。”
斯鲁特觉得无可奈何,也预感事情不妙,说道:“可是得由你一个人说话。”
公使穿了一套凉爽的夏服和一双粉刷得雪白的皮鞋。他说他要去出席一个花园宴会,所以这次会见不能不干脆痛快。他朝转椅里一坐,一只好眼睛注视着并排坐在长沙发上的两个人。
“公使先生,我感谢您从繁忙的日程中抽出这点时间给我。”比尔开始说,声调和手势都不免干脆痛快得过头了一点。
公使把手一挥,既不耐烦,也不以为然。“你有什么新的消息?”
韦恩•比尔立即开始口头汇报。有两份互不相干的证实大屠杀的过硬材料到达了他的办公室,都是来自上层人士。他还从第三个来源得到目击者的宣誓证词,证明大规模屠杀的真实情况。他说得详详细细,还说了一大通什么空前浩劫、美国的人道主义以及公使的明智之类的话。
公使把脸撑在一只手上,活像一个不耐烦的法官,他问:“是什么上层人士向你证实的?”
副领事说一个是知名的德国工业家,另一个是国际红十字会的瑞士负责官员。如果公使需要知道名字,他可以设法征求这两位先生的同意,透露他们的真实姓名。
“你亲自跟他们谈过话吗?”
“哦,没有,公使!谁肯跟一个美国官员推心置腹呢,除非他们跟他非常熟。”
“那么你是怎么得到他们的报告的?你又怎么知道它们是真实可靠的?”
比尔略有窘色,说是得自犹太人的来源:世界犹太人大会和争取巴勒斯坦犹太事务局。斯鲁特察觉,公使顿时失去兴趣:那只活动假眼转来转去,两肩垂下。“又是转过手的报告。”塔特尔说。
“公使先生,”斯鲁特按捺不住了,“关于希特勒的一个秘密计划,又能有什么别样的报告呢?”他没法不让他的声音里带点火气。“至于这个德国工业家,我自己跟他在WJC会所里谈过话,他把——”
“WJC是怎么回事?”
“世界犹太人大会。他把什么都告诉我了,只是没说出那个人的名字。我知道他说的是谁。此人是德国工业界的巨子。我也看到了目击者宣誓证词的文件。全都是有血有肉的毁灭性的揭露。”
“我的报告还没有完呢,公使先生。”比尔说。
“哦,还有什么?”公使拿起一把象牙裁纸刀拍打着手巴掌。
比尔谈了他和日内瓦的英国领事都就新证据向国内发出内容相同的密码电报,以便秘密转给犹太人领袖。英国外交部立即把电报转给了特别指定的英国犹太人,但是美国国务院扣押了电报。现在美英两国的犹太人领袖除了因为新透露的情况议论纷纷外,也正因为国务院的这一举动已被发现而觉得义愤填膺。
“这个问题我要查问一下,”公使说,把裁纸刀往桌上一扔。“以后我会告诉你的,韦恩,现在我有点话要跟莱斯里谈。”
“很好,公使先生。”
“在我的办公室里碰头,韦恩。”斯鲁特说。
第三部 拜伦与娜塔丽第三十六章(3)
比尔出去了,随手带上了房门,公使瞧瞧手表,揉揉他的好眼睛,对斯鲁特说:“我得走了。你听我说,莱斯,我不喜欢这种扣押电报的举动。欧洲事务司真叫我觉得莫名其妙。它对我的两封信都没理睬,一封是关于签证规定的,另一封是关于你的影印件的。”
“你为影印件写过信了?”斯鲁特急忙问。“什么时候?”
“波兰流亡政府公布材料的时候。它使我重新加以考虑。他们怎能假造出所有这一切?统计数字,具体地点,一氧化碳密封货车,半夜里突然袭击犹太人聚居区?搜查妇女尸的肛门和阴户是为了什么,寻找钻石珠宝吗?谁能够凭空想象得出这样的事来?”斯鲁特两眼盯着公使,瞠目结舌。“就算我们承认波兰人是靠不住的。就算我们也认为他们故意给德国人抹黑,以便掩盖他们自己干的混账事情,在巴黎发生的事情又是为了什么呢?维希政府的警察把成千上万外来的犹太人跟他们的幼年子女相互隔离,运走了那批做父母的,上帝知道运到什么地方去了!这是在记者的摄影机镜头前面发生的事。毫无秘密可言。我收到一份基督教青年会详详细细的报告。真是叫人揪心。就在那个时候我为你的影印件给国务院写了信,可是那不过是好像往深井里丢下一颗石子。还有关于那签证的事,莱斯,真是太过分了。”
“我的上帝,我想你是指的品行端正证明!”斯鲁特大声说。“我已经为那件混蛋事情打了几个月官司了。”
“一点不错。我简直不敢朝瑞士官员的眼睛看,莱斯里。我们并不是在作弄他们,我们恰恰是给我们自己的国家丢丑。一个逃出虎口的犹太人怎么拿得出一份他的德国老家的警察局签发的品行端正证书呢?这分明是故意按个钉子,使越来越多的犹太人在这儿卡住。我们非要把它废除不可。”
斯鲁特面色苍白,注视着塔特尔,清了清喉咙。“你使我重新感到人间的温暖,先生。”
公使站起身来,对着壁橱里的镜子梳好头发,把宽边草帽戴在头上摆弄好了。“况且,铁路方面的情报也是怪得出奇。那些装得满满的特长列车,确实都是从欧洲各地载运平民到波兰去的,然后掉转头来,哐啷哐啷开回来的全是空车,在此同时,德国军方却因得不到车厢和车头而焦急万状。我知道这是千真万确的事实。准是有什么蹊跷的事儿正在进行,莱斯里。我告诉你一件事情,这是只有你我两人知道的。我为这件事情写过一封给总统亲启的信,可是我后来又把它撕毁了。我们正在打败仗,实在不能再给他增添什么别的负担了。如果德国人打赢了,整个世界便要成为一个大屠场,要处死的并不只是犹太人。”
“我相信这一点,先生,不过——”
“好了,你去告诉韦恩·比尔把他的材料全部汇集一下。你上日内瓦去给他帮个忙。只要你办得到,就设法让那位红十字会的头面人物把他所知道的事情写下来。”
“我可以试试看,先生,不过这些人对德国人都害怕得要死。”
“行,你就尽力去办吧。这一回我要把材料直接寄给萨姆纳·威尔斯。其实你就可以担任这个信使。”他那只好眼睛对准斯鲁特发出赏识的光彩。“嗨?你觉得这个主意怎么样?在国内度上一个美好的短短假期?”
斯鲁特顿时觉察到,这样一桩使命会永远断送掉他在外交界的前程。“难道韦恩·比尔不正好是个现成的信使,先生?材料都是他搜集来的。”
“重心不在于材料。他不如你熟悉这个问题。”
“塔特尔先生,车子在等着。”案头扩音器发出一阵沙嗄的声响。
塔特尔出去了。斯鲁特走回办公室,一开门便听见里面的欢笑声。韦恩·比尔和海迪在里面站着,显得很窘,海迪急忙夺门而出。斯鲁特向比尔传达了公使的指示。“我们越早动手越好,韦恩。公使终于对这件事情热心起来了,所以我们就得趁热打铁。我们就坐两点钟的火车去日内瓦好吗?”
“我刚才和你的秘书约好出去吃午饭。”
“哦,我明白了。”
“确实,莱斯,我打算在这儿过夜,不过——”他给了斯鲁特一个男人对男人的会心微笑。“你不介意吧?”
“哦,就在我这儿作客好了。我们明天去。”
斯鲁特立即听到邻室传来又一阵笑声。一个到手的标致姑娘比起在远处受罪遭难的成百万芸芸众生来毕竟更为重要;这是天性,永远也改变不了。
办公桌上早晨到达的邮件中有一份赫西博士寄来的正式报告,概述了亨利-杰斯特罗案件的情况。斯鲁特把它归进了一个标明是“娜塔丽”的卷宗夹子,然后把没写完的给拜伦的信撕碎。也许马上就会有好消息从地中海沿岸的某一处领事馆传来,或许甚至从里斯本传来。坏消息则是不拘什么时候都可以有的。
第三部 拜伦与娜塔丽第三十七章(1)
巴穆•弗莱德里克·柯比穿着一件衬衫,捋起袖子,坐在一张租来的旧办公桌前。这是一幢尘封垢积的办公大楼,离开芝加哥大学的校园不远。柯比抓紧时间要在罗达坐火车到达之前完成一份报告。他心绪不宁,一半是为了对于这一次相见很担心,一半是因为凡纳伐·布什要寻根究底弄清事实真相,并且还挑出了报告中含混不清的地方。说实话,有关建造一座铀反应堆所需的纯石墨的来源问题,各方面的情况都是暗淡的。连天气也是如此。八月里的这个下午,闷热阴沉,把窗子打开,吹进一股来自密执安湖的大风,灼热的程度不亚于沙漠地带的沙暴,再加上悬浮在芝加哥空气中的尘埃和废屑,黄沙扑面,也许够得上沙暴中的含沙量的一半;而把窗子关上,又使人感到透不过气来,仿佛是穿着衣服洗蒸汽浴一般。
单单一个石墨问题便十足可以代表这项希奇古怪的事业的全貌,柯比博士如今朝夕与共的也就是这个事业。关于铀的工作,原来进展缓慢,好如涓滴细流一般,自从珍珠港事件以来,却已变成一道日升夜涨的大河,纷至沓来的各种意见,大笔的资金,各方面的人员,成堆的问题,一切都得严守秘密。柯比在凡纳伐·布什主管的科学研究发展局的S-1室工作。知道内情的人都懂得S-l代表铀,可是对于所有的局外人,它等于是个零——他的一切麻烦,根子就在这里。他要搜求物资材料,寻觅建筑场地,可就是竞争不过大厂商和军方强有力的采购人员。芝加哥的科学家们都把铀反应堆的一次次上马和一次次失败归罪于石墨;要求更高纯度的货色;但是哪儿都买不到,有能力生产这种货色的大化工厂都被一些大主顾的军事定货单压得不能脱身了。这是柯比给布什的报告的核心,此外则是一些言不由衷的乐观估计,其实不过是给药丸裹上一层糖衣。
物理系的阿瑟•康普顿的电话打断了他的工作。康普顿两兄弟都是才华盖世的人物;来电话的这一位曾经得过诺贝尔奖金,另外一位则是马萨诸塞理工学院的院长。这两个人柯比都认识。有一批声名煊赫的物理学家和化学家,其中大多数他都认识,都在努力工作,要抢在德国人前头造出一颗原子弹来,他们所做的工作有许多彼此重复,浪费实在惊人。其中有几个人还跟他有同窗之谊。在闲谈聊天中,在舞会上,甚至在实验室里,他们当年也不见得比他们高明多少;这几个胸怀大志、埋头苦干的小伙子们,跟他一模一样,也爱找女孩子,爱喝啤酒,爱听艳事垢闻。但是他们的成就却远远超过了他,就像赛马场上的快马超过拉牛奶车的老马一样。尽管他和他们关系亲密,相互直呼名字而不称姓,他也并不因此就自认为可以跟他们平起平坐。恰恰相反,这已成了他内心里一个无法治愈的创伤。
“弗莱德,有一位彼得斯上校在我这儿。”康普顿的声音简单干脆,一如往常。“他想过来跟你谈谈。”
“哈里森·彼得斯上校?陆军工兵部队的?”
“就是他。”
“我有一叠报告刚寄到华盛顿给他。”
“他收到了。”
柯比看着他的台钟:罗达两小时后到达。自从接手铀的工程以来,他所碰到的事情都是这样。“请他过来吧,阿瑟。”
彼得斯说来就来,风尘仆仆,汗流浃背。柯比难得碰到一个比他自己更高大的人,哈里森·彼得斯正好是难得碰见的这么一个。上校身材瘦削,脑袋瓜子长长的。满头的浓发已经开始灰白,两肩宽阔,腰身挺拔;他握手的劲儿很大,蓝色的眼睛也是咄咄逼人。柯比做个手势,请他在特大号的安乐椅和搁脚凳上就座。彼得斯感激地叹了一口气,倒在椅中,伸直两腿,掸掉了卡其军服上的尘土,把衣裤都拉直,粗大的两手叉在脑后。“谢谢你。这就挺舒服了!我从天亮起东奔西走,忙到现在。我瞧见的东西很不少,可是我这个笨脑瓜就是装不了多少。你是搞物理的,是吗?”
“是的,我在加州理工学院得过一个博士学位,我是电机工程师。现在,我搞生产。”
“至少是相近的,电机工程。我是个土木工程师,西点军校和衣阿华州立大学。”彼得斯打了个哈欠,神情完全像无拘无束地聊天。“我最擅长的是造桥,不过我也做过许多一般的建筑。还干过一些水力工程,都是些工程兵主管的港口河道工程。但是这一回的高能物理却完全不是我这一行。在这个任务中我不知道我要干些什么。我们要在六个月内进攻欧洲,或者非洲,或者亚速尔群岛。不过我还是一直希望能在战场上带领一支部队。不管怎么样,”——摊开两条长胳膊——“命令就是命令,像德国佬说的那样。”
柯比点了点头。“如果你懂德文,那就能派很大用场了。”
“怎么,关于铀的文献有许多是德文的吗?这玩意儿我连英文都看不大懂。非常感激你给我材料。看了材料就好像擦亮了雾濛濛的挡风玻璃一般。它使我开始懂得我在跟什么东西打交道。”
“我很高兴,它能有所帮助。”
“不过我还是认为不知是哪一位大人先生发了疯,柯比,在我们进行一场大战的时候,他要用三个A字级的急需物资去搞一局猜谜语的游戏,这个科学上的谜语也许根本没有谜底。除了在石头墙上撞得眼青鼻肿之外,我看不出我自己会有什么别的前途。你的脑袋怎么样?”
“已经撞得全是肿块了。”两人都禁不住笑出声来,柯比摊开两手,又说了一句:“有什么需要我效劳的吗?
第三部 拜伦与娜塔丽第三十七章(2)
彼得斯上校把垫脚凳子往前一推,坐直了身体,叉起两条长腿,两肘支在坐椅的扶手上,手指互相交叉。柯比正好把套在袜子里的两只脚跷在办公桌上,现在被这个魁梧汉子盯着两眼看,也感到有点不自在。“很好,柯比。你我二人也有共同的地方。”现在他的语调是开门见山了。“在化学工程和原子核物理方面,我们两个都是外行。我们都是被迫从事这一件工作。我们两人现在大概是接受了同样一件关系重大的任务,我是在陆军方面,你是在凡纳伐·布什的S-1班子里面。你已经在这方面干了好长一阵。我希望在投身进去之前能够得到你的一些指点。”
“有什么问题你尽管问我好了。”
“很好,我已经到过全国许多地方,对工程的全貌走马看花地了解了一下。我要说的第一点是,所有的科学家们都拼命各唱各的调,是不是这样?在这儿芝加哥,康普顿和他的一伙信心十足,认为反应堆里面产生的九十四号新元素是制造炸弹的捷径。可是他们的反应堆又不顶事;它发了一阵热之后,就熄灭了。在伯克利的劳伦斯博士手下一批人竭力主张用电磁分离法取得铀235。尽管他们搞了那么些新奇的大设备,他们还是生产不出铀235。哥伦比亚大学的一伙人——我想还有英国人——认为扩散法——”
“气体扩散,不是热扩散,”柯比用手巴掌做了个斩钉截铁的动作。“这一点要弄清楚。它们可是大不相同。”
“对。还有威斯汀豪斯公司的玩意儿,离子离心法。像我这么一个外行人看来,这倒是最有道理。你现在碰到的混在一起的两样东西——天然的铀238和含量稀少的有爆炸力的同位素铀235。对不对?两者的重量不同,所以你得把它们旋转起来,依靠离心力把比较重的一样提取出来。奶油分离器的原理。”
“那倒很难说得准,上校。你想要处理大范围的力学问题,情况是很复杂的。离子化的气体分子的运动并不跟奶油脂肪一样。”上校微露笑容,点头表示理解。“我自己倒是情愿为气体扩散法打赌,”柯比接着说。“因为这是一条已经成立的原理。处理像六氟化铀这样的一种腐蚀性气体,你会碰到一些大伤脑筋的设计问题,但是这方面并没什么新的概念需要作出检验。你只要建造起足够多的分级装置,并且建造得合乎要求——一个个好几英亩大的隔绝的气罐,几千英里长的管道,极其严格的公差,我给你打包票——你就一定可以得到铀235。劳伦斯的那个电磁分离器是一个了不起的化繁为简的主意。我是赞成劳伦斯的,我甚至崇拜他,我的公司给他提供高效能的设备,不过他的整个设想也可能会行不通。谁都说不准。这是一个新原理。它还是一个不成熟的园地。康普顿的反应堆也是同样的情形。上帝管辖的地球上面谁也没做过的事情,除非该死的德国人已经把它搞成功了。”
彼得斯说:“我在足球场露天看台下面的那个反应堆装置里呆了两个小时,丑模样,阴沉沉的鬼东西,这么个黑糊糊的大家伙,有房子顶那么高,耸立在那儿。浑身烟尘的技师们忙来忙去,像是一群魔鬼在地狱里面七手八脚忙着烧火,可就是燃不着。”
“说得妙!”柯比苦笑着说。“这又是个了不起的主意。你用一个中子源去轻轻碰撞铀,要它向四周散发出更多的中子,把它自己分裂得精光。从理论上说,如果你的设计是合理正确的,你就可以搞出个连锁反应,把芝加哥炸个精光——除非你的调节控制能够做到保险不出毛病,使它发出大量的高温和放射性,并且创造出新的元素钚,这家伙跟铀235一样,也具有不可想象的爆炸力。这些都是用铅笔和纸头过日子的先生们的预言。可是这玩意儿也是吱吱响一阵子便无声无息了。什么缘故?谁也说不准。我倒是有那么一点儿希望,有某一种自然界的客观事实在跟我们作对,有一条叫人猜不透的物理学上道理,这个道理还没被人道破。这一堵高墙同样也要叫德国人到此止步。可是它果真是一堵不可逾越的墙头吗?还是我们自己一直没找对门路,而人家却正在走近目标呢?这才是个伤脑筋的问题。”
“你把气体扩散法放在首位。”哈里森·彼得斯伸直一个手指在椅子扶手上敲了一下,仿佛是把柯比的意见敲定了下来。
“是的,不过我自己也是个外行。我们还必须假定,德国人也在沿着所有这些路子走,所以我们来不得半点疏忽大意,不能错过任何一条途径。这是科学研究发展局的立场,也就是我的立场。我也在唱自己的调子哩。”
“柯比,你老是看钟。我会耽误你的时间吗?”
“六点钟我要上联合车站去接一个人。她不高兴站在那儿干等。”
“哦。一个姑娘。”彼得斯上校说。他的笑容变成了色情的讪笑;他伸手抚摸一下漂亮的灰头发;他的神情变得十足的垂涎三尺。授权柯比把秘密报告送给彼得斯的那位陆军准将曾经主动透露,“大个子彼得”是个没有妻室的风流汉子,猎艳的好手,像他这么大年纪的男人中是很不多见的。
“是的,一位夫人。”柯比说。
“好朋友吗?”
“一位要好的老朋友的妻子。中途岛之战中他们的一个儿子牺牲了,海军飞行员。”
一句话就把上校的色情相去得一干二净,就像一块湿海绵擦掉了黑板上的粉笔字。他摇摇头,脸沉了下来,两眼罩上阴云。“真教人难受。”
“全家都是海军。父亲是巡洋舰舰长,还有一个儿子在潜艇上。她上西海岸去了一次,看望潜艇上的儿子和一个女儿。”
“好吧,我不会耽误你的事情。”
“我还没到要走的时间。”
“还有一个问题我想打搅你一下。”
“说吧。”
“据我所知,陆军在这方面承担的任务是搞大规模生产。科学实验、试验工厂等等,都要由S-1进行。”
“总的方案是那样,”柯比说。“陆军早就应该参加进来了。我为了要给S-1争取一点优先权,已经接受过教训。总统已经下令,一年生产六万架飞机、八百万吨船只、四万五千辆坦克,还有天知道多少门高射炮和炮弹,在这样的年头会有哪一家厂商看得起一群搞什么布克·罗杰斯秘密武器的神经病科学家。可是这个计划眼见就要给我们国家的全部资源加上一个惊人的负担,上校,那是只有陆军才能接手的了。”
第三部 拜伦与娜塔丽第三十七章(3)
上校的两眼光芒闪烁。“有可能,那么S-1和陆军会不会互相争夺起来呢?我们两家都需要同样的属于三个A字级的急需物资,是不是?你我两人势必要展开一场互相在背后捅刀子的竞争,我将把你打败,使你的努力全部落空,而决定性的进展恰恰倒要依靠你的努力,是吗?”
“你问得好,”柯比回答,“但是凡纳伐·布什主管的那个专门搞铀的部门不会持续多久了。马上就要由陆军全部接管过去。我这样说不免像是一个叛徒,因为康普顿和劳伦斯他们这一伙人正干得起劲,一切都是他们自己作主。科学家们从来都没这样大手大脚地干过。但是到了目前阶段,理论科学的比重已经只占百分之二十,而百分之八十要靠工业上的努力,吃力不讨好啊,上校,空前庞大的规模,最高的速度,绝对的保密。”柯比为他自己这一番话激动起来,站起身,用一只汗湿的手拍着办公桌。“只有美国陆军有力量迫使美国的工业完成这个任务。六个月后我就要离开这个位置,谢天谢地。现在我可得上联合车站去了。”
彼得斯也站起来,张开长胳膊舒展了一下。“我们是要搞个炸弹吗?”
柯比一面打好领带穿上一件上衣,一面回答:“下次你再问我吧。今天我不行了。你看见的那个黑玩意儿,他们没法叫它工作。几个月来都是这样子。他们检查了一个部件又一个部件,现在他们责怪石墨有问题。他们说含硼太多,吸掉了大量中子,造成这玩意儿熄火。以后你会经常听到说起中子的,还有——”
“我的头都给他们搅昏了。快中子,慢中子——我问你一个傻问题,中子是什么玩意儿?”
“你真的不知道——”
“一点不假。对于这玩意儿,我完全是头笨牛,一无所知。”
“它是原子核里面不带电的粒子。英国人查德威克在一九三二年发现的。放射性物质散发出来的都是中子。它们能够穿透另外一个原子核,把它撞击成为两个比较轻的微粒。早在一九三九年就有两个德国人首次做到了这一点。那就是分裂原子,使它失去一部分质量,因此而释放出巨大的能。”
“爱因斯坦定理,”彼得斯说,他还像是在课堂里似的一本正经地背诵了一句:“E等于MC平方 。我就懂这么些。”
“够了。当然,中子不是你的事情。你所要管的就是那个又脏又黑的大玩意儿,还有劳伦斯的那个其大无比的电磁铁,密密麻麻地布满了度盘和阀门。形形色色的博士们,再加上一两个头戴诺贝尔桂冠的大师,他们全都冲着你吆喝,要更纯的石墨,要更大的磁铁,或者别的什么无处寻觅的东西。也许有一天会有一个用铀或者用九十四号元素做出来的什么东西,嘣的一声爆炸,声响之大是地球上从来不曾有过的。如今活在世上的一批最聪明的人都是这么个想法。究竟这件事情会不会在我们这一辈子里实现,究竟我们能不能头一个把它造出来——这些都是决定我们命运的问题。如果德国人首先做到了,希特勒就会老实不客气要我们立即住手。如果它们造不出来,我们也来不及造出一枚炸弹在这次大战中使用,这倒是确实存在的可能性,我可以向你担保,上校,你就不妨想象一下,和平来临之后,国会知道了陆军花费掉几十亿美元,建设了一批大工厂,生产出一堆马屎。你还是马上就动手准备向国会交代的证词吧。”
第三部 拜伦与娜塔丽第三十七章(4)
罗达坐在摇来晃去的火车座厢里,准备把那难熬的两个小时全部花在装束打扮上,迎接她一生中仅有的一次罪孽的爱情关系中的最后一次相会。在贝弗利希尔斯新买的一身纯黑的山东绸衣裙使她俊美的体态显得格外好看;紫色的帽子给她添上了一层惹人爱怜的忧伤色彩;手套和皮鞋仍然保持黑色。如此装束完全适合她的居丧身份;这也同样适合于一个准备好重新出头露面的美貌孀妇。两个星期的加利福尼亚阳光和游泳,给了她一身红润浅棕的肤色,也使她的两眼恢复了原有的光彩;垂到鼻尖的面纱使她的容颜显得格外娇嫩,一个陌生人也许还会把她当作是一个三十来岁的少妇。
一个妇人到了将要抛弃一个男子的时候——或者是将要被他抛弃的时候,反正都一样——她常常是竭力要显出自己的美色;为自己盛装打扮(姑且这么说吧),去跟已经躺在棺材里面的死去的爱情见上最后一面。说得浅显易懂一点,就是要在她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务必使他觉得惋惜,而不是觉得宽慰。她注意观察巴穆·柯比的面孔,当他头一眼看见她站在车门上的时候,她的一番苦心得到了报偿。他们在出租汽车里所谈的全是她一家人的近况。拜伦要奉命驶往直布罗陀的消息,不免使梅德琳在电影公司工作的喜讯为之减色。这消息是他兴高采烈地从圣迭戈打电话告诉她的。他的这个新任务是个军事秘密,据她看来它和地中海的潜艇行动有关。他仍然打算飞到瑞士去设法营救他的妻子和婴孩;到了里斯本也许就能去得成,不过罗达觉得这个念头显得鲁莽荒诞,她希望那母子俩会在他成行之前就离开意大利。拜伦显得很高兴,她说,自从华伦牺牲以来这还是第一次。这些话都说完了。她和柯比相对
无言,心情沉重,罗达把脸别过去,两眼泪珠盈盈。
在享有盛名的庞普餐厅里,惟一能使人想起现在是战争年头的就是那众多的身穿军装的顾客,他们大都是秃顶或头发灰白的陆、海军高级军官。熟练的侍者忙着照应客人,暖锅吐出火焰,小推车上的丰盛的炒菜此去彼来,珠光宝气的美貌妇女饱享着名贵的大虾。管酒的侍者响着手里的铜制用具,急匆匆挨桌送酒,冰桶里突出一只只酒瓶。
“我们得来点酒,我想,”侍者来请他们点酒,柯比对她说。“你想先喝一杯吗?”
“我今晚不想喝酒,”罗达回答,语气冷静愉快。“请给我一杯马提尼酒,不要带甜味。”
然后两人便是长时间的相对无言,不过饭店里面人声嘈杂,倒也不见得十分难堪。他们一起举杯。柯比摇摇头,结结巴巴地说:“罗,我一直想起柏林的飞机场,你开车送我去的那一回。我不知道是什么缘故。它和这儿周围的一切毫无相似的地方,上帝知道。”
她透过面纱注视着他,喝了一小口马提尼,若有所思地放下特大的玻璃杯。“那是一次告别。”
“不错,我们都觉得那是一次告别。”
“我的确是这么想的。”罗达一声感叹。
“这一次也是告别吗?”
罗达缓慢而明白地点点头。她移动视线,环顾了这家饭店,便打开了话匣。“我跟帕格在这儿吃过一次饭,你知道吗?我们从旧金山去安纳波利斯,路过这里。军械局调他到马雷岛去负责战列舰炮塔的设计工作,我们一家都回到东部去参加华伦在塞弗恩海军学校的毕业典礼。那是十年前的事了,也许十一年吧?全都记不清了。”她把杯子里的酒转着圈晃动。“快活的时候却不感到快活,巴穆,是不是这样?真想不到,我当时还以为我一身烦恼!拜伦上学总是不及格。梅德琳长得胖,牙齿也是歪的。像这样的事便都是教人伤心的大事。我们在旧金山的房子太小了,又是在闹街上。好家伙,为了这些事情我跟帕格吵得真叫他够受的。可我们真为华伦感到自豪!他是学校里击剑冠军,得了一枚田径赛奖牌,又得了历史奖——哦,都是往事了!”她说不下去了。举杯一饮而尽。“请你给我再要一杯,决不多喝。”
他招呼侍者再来两杯酒,接着便缓慢而声音嘶哑地说:“罗达,让我也表白一下,算是结束吧。我不会放纵我的感情,语无伦次,使你受窘。我不能不接受你的决定,我照你的决定的办。这就是我要说的。”
罗达的笑容既伤感又温柔。“你得到解脱不觉得高兴吗,巴穆?”
“在你面前,我做不到。”
他的神情和声调都很恳切,这使她的眼睛露出光采。“好口才,先生。”她伸出手来,两人握手,像是讲定了一桩买卖。“好了!现在我想我们可以享用这一顿晚饭了,”罗达笑着说,声音是颤抖的。“来到庞普餐厅而不好好吃一顿,岂不太可惜了,是吗?”
“是的。你可以不必限制喝酒了吧?”
“哦,那就给我们两人要半瓶酒吧。”
“嗨,柯比。”
喊他的是彼得斯上校,他正带了一个穿绿衣服的高个子姑娘跟在侍者头儿后面走过他们的桌子。这姑娘柯比有点面熟:康普顿办公室里一个又高又大、姿色平庸的女人。此刻她的眼睛兴奋激动,头发堆得高高的,是美容室里修整出来的样式,脸上的脂粉涂抹得俗不可耐。她身材丰腴,那件绿衣服稍嫌紧一点儿。他们的座位离得不远,柯比和罗达听得见彼得斯跟那姑娘逗乐。他们的笑声响彻这喧闹的饭店。
他们享用着这一餐佳肴和那半瓶美酒,罗达向柯比谈起她要去夏威夷的计划,谈起西海岸的一些海军将领们给她的种种忠告,谈起她打算把狐狸厅路上的住宅封起来,或许卖掉。柯比几乎不发一言,话也就谈不下去了。他们转而观看彼得斯上校跟绿衣姑娘之间的快速进展来消磨一部分时间,还看得津津有味,附带发表一些刻薄挖苦的议论。他显然是照着本本行事的,运用了基本的原理和百试不爽的材料:烟熏鲑鱼,香槟汽酒,串烤肉,火烧奶油薄饼,外加白兰地。这一对儿的浪语笑声几乎没有间歇的时候,姑娘因为心花怒放而容光焕发。彼得斯有眼力识别他所要捕获的猎物,也有本事把它捉住,柯比心想。柯比本人在寂寞的时候也并非不屑于和女秘书来个逢场作戏,但是他从来不曾对坐在康普顿外面办公室里的大个子查妮小姐起过邪念。
第三部 拜伦与娜塔丽第三十七章(5)
罗达的火车要到半夜才开。他们到十点钟便吃完了饭,剩下来也似乎没什么别的事情好做了。要是在往日,他们也许早已到柯比的公寓去了,现在再这样做当然是不可想象的。他们的关系已经结束,好像一张唱片已经唱完;他们的扯淡只不过是唱针的最后两圈空转。罗达的举止彬彬有礼,她对于彼得斯上校求欢手法的反应甚至有点可笑;但作为男女相处,她已经疏远得像姐妹一样了。她坐在那里,态度冷漠,时光的流逝和哀伤的折磨反而使她更加妩媚动人;她像一位优雅的贵夫人,如此端庄贞淑,他尽管心里不由自主地想起她赤身裸体时放浪颠狂的样子,但这仿佛成了一种荒诞的妄念,简直像偷窥闺秀的卧房一样可鄙。
那个陆军军官一面把查妮小姐从椅子上扶起来,一面俯身在她耳畔轻声说话,接着两人便都纵情大笑。柯比心想,他们两个对于接下去要做什么是不会产生问题的;但是他却面临着这么个问题,一位冷若冰霜的女人,两个漫长难熬的钟头。
“我要提议做一件你没想到过的事情,亲爱的,”罗达说,“如果你生气的话,那是要教我为难的。”
“是吗?”
“你看到过联合车站里的那个小戏院吗,专门放映新闻片和卡通片的?我们上那儿去。如果你很忙的话,我就一个人去,你可以回去工作。你还是工作到很晚吗?写报告,为你正在干着的那件可怕的东西,我也不知道它到底是什么?”
“不,不,我没工作要做。”罗达的建议至少可以消磨掉半夜前的这一段时光。“那也挺不错。鸭子和野稻米把我撑得太饱了。”
彼得斯一个人站在饭店门厅里,神情显得扬扬自得。他看见了柯比和罗达,立即把身体站得笔挺,脸上也变得有点拘束和一本正经。罗达走开到休息室去了。
“柯比,这位就是失去一个儿子的太太吗?”
“是的。”
彼得斯做个怪相,表示不可信。“你要是告诉我海军飞行员是她丈夫的话,我倒还能相信你。”
“她是个漂亮女人,”柯比说。“你的查妮小姐才真叫人想不到呢。我从来都没想到她会打扮得这么漂亮。”
“哦,琼倒是不错。挺爱笑的。你瞧,柯比,我的侄儿鲍勃一九三九年去参加英国皇家空军。他是个陆军小伙子,二十一岁,等不及要去干一家伙。不列颠之战中送了命。我哥哥的独生子。我们这一家就绝了后,因为我没结过婚。鲍勃是个好孩子,一个棒小伙子。母亲差点儿活不成,从那以后她就一直在疗养院进进出出。你的朋友倒好像过得还好。”
“是的,她还有别的孩子。说实话,她是个很坚强的女人。”
查妮小姐从化妆室出来,扭着屁股,裹在绿绸子衣服里的胸部抖个不停。彼得斯露出一副色鬼的笑脸,伸手跟柯比道别。“今天跟你交谈一次很有好处。”
“随时欢迎你再来,上校。”
查妮小姐向柯比扭动手指,转动眼睛。“好得很,柯比博士,我们在庞普餐厅会面了!这比物理系强多了,是吗?”
“我觉得无论从哪方面说都是这样。”柯比说。查妮小姐认为这是一句向她调情的恭维话,便挽住上校的手臂,哧哧笑着走了。
罗达马上就出现了。同是女人,差别可多大啊,柯比心想;款步而来的罗达,她行走的姿态,她头部的姿态,多么显著地表明这一点啊。偌大的年龄上的差别使她处于很不利的地位,然而她却比可怜的查妮小姐更要楚楚动人。在柯比看来,她的苗条的身体扭动得那么自然舒坦,风韵不减当年,甚至有增无减。他从内心涌起一个强烈的念头:他不能就此罢休。他估计只能再有十年、十五年的寿命。没有了罗达,这些未来的岁月就只能像南极的冰天雪地一样惨淡凄凉。
他们去看电影,并排坐着观看《胡闹交响曲》。巴穆•柯比曾经多少次把这个女人赤身裸体搂在怀里,共享欢乐,现在却连握住她的手都觉得为难了。最后他还是握住了她的手。罗达并没把手缩回去,也不是僵硬得或者软得毫无反应。但握手时毫无性感;柯比只是握住一只友好的手。过了一会儿,他自觉没趣,便把她的手放回到她的膝上。银幕上三只粉红色小猪蹦蹦跳跳唱着歌,“谁害怕大坏狼?”巴穆•柯比知道他已经永远失掉了罗达•亨利。
她只吻了他一次,站在普尔曼车厢的踏板上。这是一个冰冷的吻,虽然不是丝毫没有性感。她把头缩了回去,撩起她的面纱,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两眼。她自己的眼睛却是冷漠的,还有点闪闪发光。他感到她现在是尝到叫他遗憾的滋味了,她最后终于回报了他几个月来对她的冷落,以及他在结婚问题上所表现的畏缩犹豫。此事有过动荡起落,却终未成为事实;私通他人的妻室总不是好事,何况是一个在战争年头出征的军人的爱妻。他得到了应有的报应,柯比心想,他也理应接受他在南极天地里的命运。
“再见,巴穆,亲爱的。”
“再见,罗达。”
罗达把她的东西在座厢里安顿好之后,便上俱乐部车厢去买顶睡帽。她在那儿不期而遇碰到了哈里森·彼得斯上校。
第三部 拜伦与娜塔丽第三十八章(1)
帕米拉在好莱坞向罗达倾吐了她对维克多·亨利的爱情,因为当时在她看来,为了照顾这一对遭受失子之痛的夫妇,她把自己的恋情一刀割断,正是她能做到的最大好事。现在,她对着相随自己多年的小打字机,想要给维克多·亨利去一封信,却觉得无从下手了。
最亲爱的维克多,
她在开罗干些什么,难道我听见你在哭泣?我要把一切都告诉你,只要这炎热的熏蒸或一阵凶猛的腹痛不会首先要我的命。
帕米拉穿一件没有腰身的夏威夷印花布短衫,汗流浃背,俯身对着打字机,看着这几行开玩笑的话发呆。炎热和潮湿好像把她全身的骨头都溶解掉了。她刚才替她父亲代笔写完一篇文章,觉得精疲力竭。她对着黄信纸出神了好一阵子,又把它从打字机上扯下来,换一张卷了上去,重新开始写信,拼命不去听沿街叫卖的那些小贩的一阵阵哀号,也不去闻那通过开着的落地长窗袭来的浓烈的腥臭。她开头有点迟疑不决,但是慢慢也就加快了速度,滴滴答答打起字来。
最亲爱的维克多,
大约一个月前,我们在直布罗陀看见过你的儿子拜伦。我一直想要写信告诉你。事实上是他要求我给你写信的。他那艘艇上的检查严格得很,他不想把关于他妻儿的消息交托给一个从不露面的专门拆人信件的人去主宰。
也许现在他已经给你捎过信,但如果他完全依靠我的话,我就很对不起他了。到了埃及以后我们一直处于不容喘息的忙乱之中。这儿的气候叫人无力动弹,可怜我父亲躯体肥胖,精力衰退——他一向不是最能适应热天的——我不得不更多地分挑重担。事实上,新近有两篇文章他已经让我和他共同署名了。
我得假定你还没收到拜伦的信。他暂时奉命在皇家海军执行任务,在“梅德斯通号”上,那是一艘潜艇供应船(你们叫做补给船的),随同一支小舰队行动,这支小舰队里有几艘你们《租借法案》供应的旧潜艇。他是跟几个美国人到那儿去帮助维修潜艇的。“梅德斯通号”上的官兵们确实非常精通业务,他说,因而他身不由己地陷入了一个犯罪般地轻松愉快的职务,其中包括对直布罗陀巨岩那边的西班牙进行几次社交性偷袭。供应船上的伙食和铺位当然是最好的。由于美方派驻直布罗陀的人员始终人手不足,所以他也有机会充当信使,有幸对未被占领的法国南部作了几次空中旅行。他的面容棕黑而健壮,但是心里一直渴望着回到“战争”中去,他指的是太平洋上作战,他也确实打算一俟娜塔丽的情况明朗之后就这样做。
现在说说那件事吧。拜伦的消息来自莱斯里·斯鲁特,他现在是你们驻瑞士的公使馆里政治秘书。不久前娜塔丽和她叔父在一处叫做福隆尼卡的海滨胜地失踪了,意大利当局对此很恼怒,因为当局已经对他们显示了特别的宽宏大量。通过和日内瓦的犹太人组织的接触,莱斯里已经得到消息,他们得到了抵抗组织的援助,可能正在前往里斯本或马赛的途中。这些消息使拜伦打消了要去伯尔尼的念头,因为鸟儿们都已飞出了意大利,他再上伯尔尼去也干不成什么事儿了。也许此刻一切都已顺利结束。无论如何,这是一个月前拜伦得到的消息。
说起来这也是一件我觉得大惑不解的事,你们家的一个儿子会跟这位姑娘结婚,我老早就认识她了,在我知道世界上有你这么一个人之前。拜伦比我上次在夏威夷看见他的时候显得年纪大了许多。剃掉胡子是一个原因,因为他的嘴巴和下巴颏是很威严的。失去了哥哥使这个年轻人的性格更加坚强了。你也不妨说他现在是钢铁多了,水银少了。
我还得告诉你,我们在好莱坞看见了你的家人。你太太说她要上夏威夷来和你一起住。我希望她已经到了,想来她一定已经向你细说了我和她的一次谈话。也许你会感到生气。我倒是认为应该让她知道曾经有过失掉你的危险。她直截了当地问我,你我之间是否有过什么事情,我如实跟她说了。她是不是配得上你对她的忠诚,这是一个无需再去想的问题,而你应该牢记在心的一点是,当战争爆发的时候,在她看来必定是一切都毁掉了。
我在新加坡的时候就是这么想的。黄种人嗥叫着冲杀过来,你还顾得了什么。直到你从中途岛回来,这段时间是这次战争中也是我一生中最绝望的时刻;我看见你的两眼便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我感到我对你毫无用处,我们之间的事情也就完了。那样一来就更糟糕。
在开罗这儿,人们因为隆美尔近在咫尺而仍有风声鹤唳之感,但是你们经由好望角以及护航舰队取道马耳他海面直路行驶,支援我们第八军的源源而来的飞机、坦克和卡车,却使此间人心大振。韬基直接从丘吉尔口中知道——温尼 在本月内两次匆匆路过这儿,以致使谣诼纷起——比起你们像尼亚加拉大瀑布一样倾泻给俄国人的装备来,所有这一切只不过是满桶水里的一滴。你的同胞们是在什么时候、用什么方法生产出这许多东西来的,我可不知道。你们的国家真叫我觉得不可思议:仙境般无忧无虑的国度,容光焕发、活力充沛、熙熙攘攘的人群,他们不是沉溺在忧郁悲观的深渊中,就是像欣喜雀跃的儿童一般游戏作乐,要不然就像入地狱的鬼魂一般苦苦工作,而你们的报纸则是无休止地指摘政府,宣称你们的制度不可救药。我丝毫不比特罗洛普 和狄更斯他们二位更加懂得美国是怎么回事,而只知道它正在日新月异地显露一桩桩奇迹。
第三部 拜伦与娜塔丽第三十八章(2)
伦敦情况不佳。闪电战的毁坏,修复进展迟缓。天气湿热,配给日减,人们在断垣残壁间艰难度日。知悉内情的人都因德国潜艇肆虐而感到胆寒。我相信这对你并非秘密;维克多,自从你们参战以来,它们击沉的船只已达三百万吨以上。单单六月份它们就击沉了近一百万吨。照这样下去,你们将搞不成对欧洲的进攻,我们也无法长久坚守下去。大西洋正变得无法通航。这是一场希奇古怪的灾难,叫人不露形迹地窒息而死,你所能看到的只是英国人身体越来越瘦,各种车辆日益减少,脸色枯黄日甚一日,到处都在发出刺鼻的腐味,失败情绪
在白厅蔓延滋长。媾和的谣言已经出现。托布鲁克失陷之后,丘吉尔经过一项不信任动议的表决没垮台,但这是给他的一次红灯警告。麦考利 式的豪言壮语不能使他再维持多久了。
托布鲁克的易手虽使伦敦蒙受重创,但和这儿埃及相比,却是不可同日而语。我们没有碰上最严重的时日,但是听说那一阵子简直就和法国沦陷的时候一样。隆美尔利用他在托布鲁克缴获的大批辎重,加足了燃油,重新装备了武器弹药,沿着海岸浩浩荡荡,长驱直入。他在阿拉曼暂时停留的时候,离开亚历山大只有两小时的汽车路程,此间的政府机关、军事总部、豪富巨子都纷纷向东逃往巴勒斯坦和叙利亚,所有的火车和大小车辆都用上了。徒步出去的无财无势的人们充塞道途。各处城市都严格实行宵禁,饭店旅舍都已人去楼空,大街小巷行人绝迹,办公大楼门可罗雀,歹徒趁火打劫,巡逻队动辄开枪杀人,完全是一片兵荒马乱景象。这种情形是难以通得过严厉的检查制度而得见诸报端的。
现在的情形已不那么惊惶失措。有一些仓皇出走的人已经提心吊胆地陆续回来,一些比较慎重的人仍在外地逗留。隆美尔显然在重整旗鼓,加足汽油,还要卷土再来。像俄国人那样把德国人阻挡在莫斯科城下,从而有一段较长的时间缓过气来,这样的希望是没有的。埃及不下雪。
现在说点我自己的事情,然后我就住笔,不再令你生厌。邓肯·沃克要在开罗接管对隆美尔空军作战的后勤部门。除非我给他一个不露形迹的信号告诉他免开尊口,我疑心他会要我跟他结婚。我在伦敦和他见过多次。卡罗琳夫人数月前患癌症去世了。我不知道你见过她没有。她是个了不起的贵妇人,伯爵的女儿,非常高雅,但有几分高傲暴躁。邓肯可以说是高攀了这门亲事,因为他“不过”是个子爵,这头衔还是他的开汽车厂的父亲花钱买来的。
他们的婚姻一直不美满。说真的,邓肯还曾经诚心诚意地向我求情,照我们文明的欧洲人的说法就是自行安排。自然,我并不是道德非常高尚,不过我也一直有我的行为准则。在我所有的恋爱事件中(新加坡除外)我总是倾心相爱的,或者我自己觉得如此。当时我正对你怀着热情,你这个铁石心肠的老家伙,如果我接受了邓肯,那就是有违良心了。毕金山标图桌周围的姑娘们一个个都为邓肯而唉声叹气,愁眉苦脸,好像是吉尔伯特和沙利文 的歌剧里面的歌女合唱队一般,但事实是我对他没有这样的感觉,现在仍然如此。
但是,我毕竟也得考虑自己的终身大事。我不能永远陪伴韬基作客四方,因为我知道他已来日无多。邓肯是个好人,这不成问题。我此刻还无心不顾一切地以身相许,虽然这会把我身份抬高而分外炫人耳目。我们的家世也是够体面的,我早年亡故的母亲的娘家确实还是广有地产的望门,我本人只不过是个受过相当教育的寻常百姓,我的财富——可怜得很——仅是我的一张歪脸而已。所有这些都还不错,只是韬基还需要我。我们要呆在这儿等隆美尔杀过来,后事如何则非我现在所能预见。这儿的信心正在上升,部分是仰仗汤米·阿特金斯的英勇气概,部分是仰仗亚历山大港口码头上一排又一排暖人心怀的橄榄绿的美国卡车和坦克。
韬基在隔壁房间鼾声如雷,他是服用了一包安眠药后入睡的。丘吉尔第二次旋风般来去匆匆的逗留把每一个人都累得声嘶力竭,心力交瘁。我也得睡觉了。明天早上天不亮我们就得上火车去亚历山大,再从那儿到蒙哥马利的战地司令部去听他本人向报界介绍战况。他受命伊始,此间舆论对他毁誉不一。牧人饭店酒吧间里的小声议论中,说好说坏的大约各占一半;战术上的天才,却爱怪癖地炫耀自己。
我还果真有希望另作一次沙漠之行。现在碰到的困难是我的性别,因为当兵的都是脱光了衣服在海水里洗澡洗衣服,或者只是为了取凉,他们大小便也都随随便便。韬基首次前去
的时候,我被屏除在外,他因少了我的作伴而大闹一通,所以这一次我也要去。估计凡我所
到之处,海边一带都会预先响起信号:“有妇女,不要裸体。”我明知我是个讨人厌的累赘,但是那边令人销魂的美景——波光粼粼的碧蓝的海,看不到尽头的白沙滩,像雪地一样使人睁不开眼,还有蓝灰色的盐滩、盐水湖泊、沙漠里的黄沙和红沙,中间点缀着一丛丛灌木——哦,那日落美景和万里无云、繁星满天的夜晚!雄伟的澳大利亚部队,浑身脱得精光,只穿一条裤衩,跟印第安人一样的青铜肤色!说实在的这场大战中最该死的一点就是它的美不可言。还记得火光冲天的伦敦吗?还有我们在莫斯科城外曾经从远处窥见的那场雪地上的坦克大战吗,燃烧的坦克的熊熊烈焰,把紫红的雪地映照得一阵青紫一阵橙红?
如果不是因为有这么一场战争,我在这几年中会干些什么呢?不外是在伦敦的一座死气沉沉的办公大楼里干点儿莫名其妙的差使,或者是在一处郊外的住宅里做着家务事,要是运气好一点呢,就在市内的一套公寓住房里。我决不会和你相遇——这一番遭遇,不管它有多少明暗交替之处,我都把它看作是平生最足珍贵的一页。
我要把这封信付托给一位回纽约去的合众社记者。他会把它按照你的舰队通信处的地址付邮寄出,所以你会很快收到。维克多,如果这不算是一个不合理的要求,我希望听到你说一句祝福的话,对于我和邓肯的未来。就我自己来说,用沉默来结束你我之间美好的、但已上了断头台的关系,那是最好不过的了,不过为了拜伦的事我还是得给你写信,写掉了这封信,我觉得大快生平,倾吐了衷曲。你哪怕给我写三言两语,心里或许也会舒服得多。我知道我们相知很深,尽管我们不得不在涉足情海深处之前就先分手。
我的爱,
帕米拉
那位合众社记者确把这封信带到了纽约,它就进入了海军里把信件分送到海洋上游弋的舰艇上去的那个复杂的系统。要送到“诺思安普敦号”上去的灰色邮包追随这艘巡洋舰走遍了中太平洋和南太平洋;但是直到那艘战舰在瓜达卡纳尔岛海面上沉没之前,这封信始终没追赶上。
第三部 拜伦与娜塔丽第三十九章(1)
全球滑铁卢
—瓜达卡纳尔岛
(摘自阿尔明•冯•隆的《世界大屠杀》)
一九四二年十一月!没有一个德国人会听到这个月份而不浑身战栗。
在那个不祥的月份里,我们短暂的绝对统治遭受到同时发生的四场灾难:两场在北非,一场在俄国,一场在南太平洋。英国人十月下旬开始的阿拉曼攻势于十一月二日把隆美尔的非洲兵团挤出埃及,一去不复返。十一月八日,英国人和美国人在摩洛哥和阿尔及利亚登陆。从十三日到十六日,瓜达卡纳尔的战局逆转。十一月十九日,苏维埃的大股兵力突破斯大林格勒战线,开始把我们的第六军切断。
历史学家都趋向于略而不提这四管齐下的打击在时间上的可怕一致。我们德国作家们高谈阔论的是斯大林格勒,对地中海大都一笔带过,而对太平洋则缄口不言。在共产党的伪史学家笔下,似乎当时只是斯大林格勒在打仗。温斯顿•丘吉尔所写的阿拉曼是教课书里面的一次小战役,《租借法案》的物资供应使英国人占有一面倒的优势,决定了战场上的胜负。美国著作家强调他们在法属北非轻松愉快的进军,而莫名其妙地不把瓜达卡纳尔这一场美国的最佳战役放在眼里。
全球滑铁卢事实上是我们的战争努力在遍及全球的范围上遭遇的一次迅雷不及掩耳的、烈焰腾腾的逆转——在海洋上,在沙漠里,在海滩上,在丛林里,在城市的街巷中,在热带海岛上,在漫天风雪中。我们德国人全都把灵魂交托给他们那个要征服全世界的冒险家希特勒,他在一九四二年十一月丧失了主动权,从此便一蹶不振。在那以后,他便陷于四面楚歌的境地,不再是为了世界帝国,而只是为了保住自己的脑袋而战了。
从军事上说,甚至到了那个时候,局势也没达到不可挽救的地步,只要我们采取正确的军事战术,事实上我们当时也有一批杰出的战术家。曼施坦因在斯大林格勒战役之后撤出高加索的典范战斗撤退必将名垂青史,堪与色诺芬向黑海的进军媲美。但是身为军事首脑的希特勒却只能蠢猪似的错上加错。由于没有任何人能够把他对武装部队的高压钳制稍加松缓,日尔曼民族便被他拖着一起走上了绝路。
第三帝国的鼎盛时期
要知道希特勒在垮台之前何等狂妄自大,有必要对一九四二年十一月以前的德国形势稍作勾画。
对于现今的德国读者,这是一件难事。我们已经成了一个胆小怕事的民族,对于我们强大的、然而却是浮士德式的过去感到羞愧。我们被战败的、幅员大减的祖国横遭肢解。布尔什维主义挟制了它的一半;另外一半则向美元打躬作揖。我们的经济活力已经复苏,但是我们在世界事务中的地位仍属暧昧不明。短短十二年间纳粹的错误和罪行已经使几个世纪的光辉记录黯然失色。
但在一九四二年夏季,我们仍一帆风顺。东线德军恰似离弦之箭,攻势凌厉。我们强攻了塞瓦斯托波尔,扫清了刻赤半岛的敌军,然后兵分两路大举突入苏联南部腹地:一路越过顿河直趋伏尔加河,另一路则驰向南方的高加索油田。斯大林的军队在我们面前处处向后退却,损失惨重。隆美尔声威夺人的攻克托布鲁克之役,开辟了通向苏伊士运河的道路,只差没把丘吉尔打翻在地。
我们的伙伴日本已经占有了东南亚,正从缅甸向印度边境进军。在它掌握之中的无力动弹的中国沿海省份是万无一失的。它在中途岛的失利为战争的浓雾所笼罩,不为人知。它的陆军所到之处无不旗开得胜。世界力量的变易使全亚洲为之觳觫战栗。印度因骚乱不已而陷于四分五裂。它的国民大会党要求英国人立即撤走,一个印度的流亡政府正在组织之中,它要站在日本人一边打仗。
北极海上,六月底PQ-17护航舰队遭受惨败,我们便切断了驶向摩尔曼斯克的租借物资的供应,使得本来已经摇摇欲坠的红军又受到了一个严重的打击。这次失败标志了英国在海上的穷途末路。护航舰队的掩护力量发出警告说,我方的重型海面舰只正在逼近,命令货运商船立即疏散,它自己便立即掉头火速逃回英国!德雷克和纳尔逊的英灵一定在忠烈祠里伤心落泪。随之而来的杀戮不过是动用我们的空军和潜艇去射杀一群兔子。无情的大海一口吞没了三十七艘商船中的二十三艘和十万吨战争物资,还使一大批人员葬身海底。丘吉尔给斯大林的一份厚颜无耻的电报宣布取消摩尔曼斯克运输线,引起了斯拉夫人大发雷霆。资本主义和布尔什维主义的古怪联盟因此伤筋折骨。
眼见为实的证据表明,一九四二年夏季和秋季我们虽处逆境而节节取胜,尽管美国也投入了反对我们的一方,尽管希特勒的一再失误使我们大受牵制。
英译者按:摩尔曼斯克运输线在北极漫长白昼的夏季月份停止使用,后来又恢复了。十二月,护航另一支船队的英国驱逐舰击退了一支包括一艘袖珍战列舰和一艘重巡洋舰的德国特混舰队。希特勒为了这一败仗而勃然大怒,下令把德国舰队全部拆散,把大炮移作陆战使用。海军元帅雷德尔辞职。邓尼茨接掌海军,但是德国的海面舰队在希特勒一怒之后再未能恢复元气。
隆对瓜达卡纳尔之战所作的评价倒是不存成见,也是信得过的。那里的战事没有德国人参加。
第三部 拜伦与娜塔丽第三十九章(2)
太平洋战区
整个欧洲,从比斯开湾到乌拉尔,可能在檀香山和马尼拉之间沉没得无踪无影,可是在太平洋上作战的海域却还要大出许多。闻所未闻的作战区域,史无前例的陆、海、空联合作战方式:太平洋上的追逐迷人之处就在这里。成全这样一种作战行动的历史时刻却是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它的一个高潮是为时六个月的一场混战,一次从天上到海面、从水下到丛林的激烈战斗,为了争夺一片只容得下六十架飞机的小小机场:瓜达卡纳尔岛上的亨德森机场。
瓜达卡纳尔是一次受人忽略的战役,围绕那块供飞机歇脚的场地展开了一场翻天覆地的小小的太平洋上斯大林格勒之战。如果它是一次英国人的胜利,丘吉尔准已为它写上一厚本。但是美国人对他们的战史却是麻木不仁的。他们缺少欧洲的那种怀古之情,也缺少有广阔文化熏陶的作家。
我的研究工作诸多掣肘 ,未能对斯大林格勒和瓜达卡纳尔两大战役作出恰如其分的叙述,但仍不妨认为第二次世界大战就是在这个极点之间旋转。我们在八月间抵达斯大林格勒北面的伏尔加河。美国人在八月间登上瓜达卡纳尔岛。保罗斯将军于一九四三年二月二日在斯大林格勒投降;美国在二月九日固守住瓜达卡纳尔。两个战役都是在一道背水的阵地上决一死战,取得防御的胜利:俄国人的背后是伏尔加河,美国人是在背靠大海的滩头阵地上。两个战役都是民族的意志力迎头相撞。两个战役的结局都使它们各自战区的局势改观,已为举世所共见。
德国的读者们务必要记住,这是一场全球性的大战。我们心目中只有一个欧洲,布尔什维克的历史学者们同样也是这般撰写。但是在阿道夫·希特勒的外行的、然而富于动力的领导下,我们的民族冲破了整个世界帝国主义体系。六年之久,五洲风雷激荡,举世沧海横流。我们这个行星上的大片陆地——五千八百万平方英里的不动产——已经朝不保夕。亚洲的武士阶级应运而起,和北欧的军人缔成联盟,一心要把地球表面容人居住的部分来一个公平合理的再分配。两场武力火并居然会在地球的两边同时爆发,其缘故应该说隐含在这一场殃及全球的动乱的性质之内。日本人的浩荡进军吃了当头一棒而受阻于中途岛,和我们一九四一年十二月受阻于莫斯科城下正好相仿。两者都是令人毛骨惊然的警告。但是致命的较量却还有待于日后在斯大林格勒和瓜达卡纳尔的无独有偶的两场大仗。
两者的区别自然也不容小看。如果我们在斯大林格勒打败了红军,历史就不会以现在的形式存在;然而,如果美国人被赶出了瓜达卡纳尔,他们还是大有可能会派遣新的舰队、空军机群和坦克师卷土重来,在别处打败日本人。斯大林格勒是一次规模大得多的战役,一场更名副其实的决战。尽管如此,其类似之点仍应牢记。
海军上将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