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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争与回忆(下)

_4 赫尔曼·沃克(美)
叶甫连柯将军没站起来,也没和他握手。他只是点了点头表示欢迎,同时挥手叫他的副官走开,并用那只假手做个手势让帕格坐在椅子上。看不见有任何点心或饮料。
“感谢你同意接见我。”
点了点头。
“我盼望拿到那份关于租借物资的统计摘要,你答应过要给我的。”
“还没准备好。在电话里我已经告诉你了。”
“我不是为了这件事来的。上星期你提起那个和我一起来到莫斯科前线的记者埃里斯特·塔茨伯利。”
“怎么啦?”
“他在北非触雷炸死了。他的女儿继承父业,当了记者。她想申请到苏联来的记者签证,可是遇到困难。”
叶甫连柯带着怀疑的神色冷冷一笑,他说:“亨利上校,这是外交人民委员部签证处主管的事儿。”
帕格从容地面对这一意料之中的推托。“我希望帮她一下忙。”
“她是你的特殊要好朋友吗?”他以坦率的带有暗示味道的口吻说出“特殊”这个俄国字。
“是的。”
“那么,也许是我搞错了。这里的一些英国记者告诉我,她和空军少将邓肯•勃纳-沃克订了婚。”
“对的。不过,我们还是挚友。”
将军把他那只好手搁到书桌上那只假手上面,脸上浮现出一种在帕格看来是在“摆官架子”的神色:没有笑容,双眼半启,大嘴拉长。这是他惯常的模样,是一种好斗的表情。“嗯,正如我所说,签证不是我管的事儿。很抱歉,还有其他事情吗?”
“你听到你儿子在哈尔科夫前线的消息吗?”
“还没有。谢谢你的关心。”叶甫连柯一边站起来,一边以结束谈话的口吻说,“告诉我,你的大使还认为我们在掩盖关于租借物资的事实吗?”
“他对苏联报纸和电台最近的报道感到满意。”
“那好。当然,有些事实最好还得隐瞒一下。譬如说,美国没履行诺言,给我们提供我们空军急需的飞蛇式战斗机,并让英国人调走了这些飞机。公布这些事情只能长敌人的威风。不过,你不认为盟邦之间这种失信行为是一件十分严重的事情吗?”
“我没听说过有这种事情。”
“真的?然而租借物资似乎是你的职责范围。我们的英国朋友当然害怕苏联变得过于强大。他们在想,战后怎么办?确实是很有远见。”叶甫连柯站在那里,双手放在桌面上,粗声粗气地讲了这些挖苦人的话。“温斯顿•丘吉尔在一九一九年曾试图扑灭我们的社会主义革命。对我们这样的政体,他无疑并没改变他那种不以为然的看法。那是非常令人遗憾的。不过,在这个时刻,对希特勒的战争又将怎样呢?即使是丘吉尔,他也想打赢这场战争吧!不幸的是,要达到这个目的只有杀死德国兵。你已亲眼看到我们正在杀死由我们去杀的一批德国兵。但英国人非常不愿意打德国兵。那些飞蛇式战斗机事实上是邓肯•勃纳-沃克勋爵设法弄走以便用之于在法属北非登陆的。在北非并没有德国兵。”
在这一番怒气冲冲的长篇大论中,叶甫连柯每次重复“德国兵”时,他那种粗俗而轻蔑的语调叫人听了颇不好受。
“我说过我对这种情况一无所知。”帕格作出迅速而强硬的反应。关于帕米拉的签证问题,他已得到答复。但是现在的情况已远远越出那个范围。“如果我国政府不履行诺言,那是非常严重的问题。至于丘吉尔首相,在他领导下的英国人民单独对德作战整整一年;在那时候,苏联却在向希特勒提供物资。在阿拉曼和其他一些地方,他们也杀了由他们去杀的一批德国兵。他们对德国进行的每次出动一千架轰炸机的空袭,使敌人受到重大损失,并牵制了敌人的大批防空力量。像这次飞蛇式战斗机事件引起的任何误会肯定不应予以公布,而应在我们中间得到纠正。尽管发生了这种事情、尽管我们遭受了严重损失,租借物资必须继续提供。我们一支运送租借物资的护航队刚受到德国潜艇的攻击,蒙受了这次战争中迄今为止最惨重的损失。德国潜艇群击沉了二十一艘船只,数以千计的美国和英国水手在冰冷的海水里葬身鱼腹。而这一切都是为了把租借物资送到你们手里。”
叶甫连柯的语气稍微温和了一些。“你已经向哈里·霍普金斯报告了你和我们一起进行的访问没有?”
“我的报告还没写完。我将把你们对飞蛇式战斗机所表示的不满包括在内。你的统计摘要也一并寄出。”
“你星期一可以拿到这份摘要。”
“谢谢。”
“作为交换;你能送我一份你给霍普金斯先生的报告吗?”
“我将亲自把报告的一份副本送给你。”
叶甫连柯伸出了他的左手。
第五部 帕格与帕米拉第六十一章(9)
帕格写了一份二十页的报告。斯坦德莱将军看到这份内容丰富的有关租借物资的情报很是高兴,随即发出指示,将这份报告大量油印,以便在国内政界广为分发,包括送给总统本人一份。
帕格匆匆作书,也给哈里•霍普金斯写了一封亲笔信。这天晚上,他迟迟尚未就寝,不时啜饮伏特加提神。他打算在外交信使出发前一个小时把信投入邮包中。这种偷偷摸摸的绕过斯坦德莱的做法令人厌恶,但这毕竟是他的工作,如果说在他目前这种说不出一个名堂的职务中有什么东西可以算是他的工作的话。
亲爱的霍普金斯先生:
斯坦德莱大使正在把我的情况汇报转交给你以及其他人。这份汇报涉及我在尤里·叶甫连柯将军陪同下最近在苏联进行的一次为期八天的观察访问。我提供的全部事实都写在那份文件中了。应您的要求,我在报告里加上一些“水晶球”的注解。
关于租借物资方面:这次访问使我深信,总统的慷慨赠与的政策,即不要求补偿的政策,是惟一明智的政策。国会由于表现出它非常理解这一点而可以感到自豪。即使俄国人不是在大批地杀死我们的敌人,让我们提供的援助带有一些附加条件也是吝啬的。这场战争终将结束,我们有朝一日必须和苏联共处。如果我们在把救生索抛给一个挣扎于深水中的人以前就开始对救生索的价格讨价还价,那个人可能愿意付出任何代价,但他不会忘记。
在我看来,俄国人正在开始打断希特勒主义的脊柱,但付出的代价是惊人的。我常常在想象这样一副景象:日本人在我们的太平洋沿岸蜂拥登陆,席卷我们的半壁江山,杀掉或俘虏了也许是两千万美国人,劫掠了我们所有的粮食,搬走了工厂,把几百万人送回日本去当奴隶,并到处进行破坏和犯下暴行。这些大致就是俄国人正在经历的情况。他们能够坚持下去并卷土重来这个事实是令人惊异的。租借物资无疑起到一定作用,但对一个缺乏勇气的国家来说,这种援助是无济于事的。叶甫连柯让我看到几个穿上租借物资的新军服的士兵,然后他不加渲染地说:“俄国的躯体。”就我而言,这一句话就说出了租借物资的全部意义。
不过,同样令人惊异的是德国人的战争努力。我们可以在地图上看到这些情况或者在其他地方读到这方面的报道,但是沿着一条一千英里长的战线飞行并目睹真相却是另一回事。考虑到希特勒在从挪威到比利牛斯山脉的西欧也部署了强大的兵力,并在北非展开大规模的军事行动,同时进行一场规模巨大的潜艇战役——我并没访问过高加索,单单那个地方就是另一条其大无比的战线——这种对一个幅员比德国大九倍、人口多一倍的高度工业化和军事化的国家进行持续的猛攻,确实使人惊异不置。这可能是有史以来最出色的(也是最可恶的)军事业绩。我们和英国人如果没有俄国人的参与能够消灭这支可怕的掠夺成性的力量吗?我感到怀疑。再说一次,总统不惜代价务使苏联继续作战的政策是惟一的明智政策。
这就产生了单独媾和的问题,有关这一点你已明确地要求我作出判断。不幸的是,苏联使我感到困惑,它的人民、它的政府、它的社会哲学,总之,它的一切都令人不解。当然,不只是我一个人有这种感觉。
我不认为俄国人爱好甚至喜欢他们的共产主义政府。我倒认为,一次误入歧途的革命所引起的后果使他们无法摆脱这个政府。尽管宣传掩盖了真相,我认为他们也意识到斯大林和他的残暴的一伙在战争开始时铸下了大错,后来又几乎输掉战争。或许有朝一日这个伟大的有耐心的民族将会向这个政权算账,正如他们向罗曼诺夫皇族算账一样。与此同时,斯大林继续掌权,行使严酷的雷厉风行的统治。他将作出有关单独媾和的决定。不管他作出什么样的决定,人民将惟命是从。没有人会反叛斯大林,在看到德国人在这儿的所作所为之后,没有人会这样做。
在这个时刻,这样的和平将是背信弃义的,而我置身于俄国人之中,意识不到也不担心这种背信弃义。对战争的厌倦可是另外一回事。德国人重占哈尔科夫所表现的重整旗鼓的力量是不样的。我问自己,为什么俄国当局允许我进行这次非同寻常的访问?叶甫连柯将军为什么邀请我到他儿媳妇在列宁格勒的肮脏的公寓去并要她告诉我关于围城的恐怖故事?可能是使我们抱怨俄国人忘恩负义的做法显得可耻,也可能是为了使我深切地感到——正如我在正式报告里所描述的那样,我被当作是你的非正式助手——即使是俄国人的忍耐也是有限度的。这里提出的在欧洲开辟第二战场的暗示——有时是含蓄的,但经常是赤裸裸的——简直是没完没了。
我在太平洋经历过一些残酷的战役,但那主要是职业军人的战争。这里的战争是总体战——两个民族全力以赴,各自掐住对方的颈静脉。俄国人在为自身的生死存亡而搏斗时并不是为了帮助我们,但这场战斗正在起着这个作用。《租借法案》好像是一项天授的政策,它具有莫大的历史意义。但战场上的浴血奋战仍然是决定战争胜负的事情,在孤立无援的情况下,人们经受这种牺牲的能耐总是有个限度的。
我的“水晶球”所告诉我的东西也是显而易见的。如果我们能够使俄国人相信,我们认真考虑不久在欧洲开辟一个第二战场,我们就不必担心他们会单独媾和。否则这种可能性是存在的。
你的诚恳的,
维克多•亨利
一九四三年三月二十七日
第五部 帕格与帕米拉第六十一章(10)
“关于飞蛇式战斗机的问题,”帕格说,“是在第十七和十八页上。”
这是过了一个周末之后。现在他和叶甫连柯正在交换文件:叶甫连柯拿到他的报告的一份副本,装订成厚厚一册的文件。帕格迅速地翻阅了一下叶甫连柯的摘要,他看到一页页的数字、图解和表格,而且有整页整页的密密麻麻的俄文说明。
“嗯,我自己当然不能阅读你的报告。”叶甫连柯的语气像闲话家常一样,但有点急忙匆促。他把报告塞入那只放在桌子上的公事包里。他的皮里子大衣和一只旅行袋放在沙发上。“我要到南方前线去,我的副官将在飞机上一边阅读,一边翻译给我听。”
“将军,我还有一封写给哈里·霍普金斯的私人信件。”帕格从他的公事包里又抽出一些文件。“我为你特地自己把它译成俄文,尽管我不得不借助字典和语法书。”
“但这是为什么呢?我们有很好的译员。”
“我们也有,我不想给你留下一份。如果你愿意看一下然后还给我,这就是我准备这份俄文译稿的目的。”
叶甫连柯似乎有点迷惑不解,而且起了疑心。接着他摆出屈尊俯就的样子对帕格悠然一笑。“好呀!就是为了这种小心谨慎的保守秘密的做法我们经常受到指责。”
帕格说:“这种做法可能是会传染的。”
“不幸的是,我现在时间不多,亨利上校。”
“如果是这样的话,就等你回来后再说吧,那时我将听你吩咐。”
叶甫连柯拿起电话,急促地咆哮了几声;然后挂断电话,并伸出手来。帕格把译好的信给了他。他把一根香烟插进假手上的钢夹,一边还是苦笑着,一边开始读信。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他用恶狠狠的眼色朝帕格瞪了两眼,就像上次他在列宁格勒公寓里那样。他翻到了最后一页,坐在那儿目不转睛地瞧了一会儿,然后把信递还给帕格。他脸上毫无表情。“你的俄语动词还得下点功夫。”
“如果你有什么意见,我愿意转达哈里•霍普金斯。”
“我要说的也许你不爱听。”
“那没关系。”
“你对苏联的政治理解非常肤浅,很有偏见,而且非常无知。现在我该走了。”叶甫连柯站了起来。“你曾问到我儿子在哈尔科夫前线的情况。我们收到了他的来信,他很好。”
“这确实使我感到高兴。”
叶甫连柯在电话里大声发出一道命令,接着把假手首先伸入袖子管,开始穿上大衣。一位副官走了进来,拿走了他的行李。“至于帕米拉·塔茨伯利小姐,她的签证已经发出。你的司机会送你回公寓。再见。”
“再见。”帕格说。帕米拉的事来得过于突然,他来不及作出反应。他以为叶甫连柯伸出那只好手是为了和他握别,但那只手一直伸到他的肩膀上捏了一下,为时虽然短暂,却也够痛的。叶甫连柯转身走了。
第五部 帕格与帕米拉第六十二章(1)
班瑞尔•杰斯特罗、山米•穆特普尔和一〇〇五特别分队的其他犹太人正在安装的钢轨上不会有机车走过,堆在附近的沉重枕木不会用来支撑滚滚向前的列车。这些钢轨原来是准备用于修理路基的,但布洛贝尔上校已经决定把它们派一个别的用场。
曙光初露,这个特别分队便来到工地,把钢架竖起。这种钢架就是一〇〇五行动取得成功的秘诀。对一个像保罗•布洛贝尔这样的职业建筑师来说,这是一项很容易设计、建筑和使用的简简单单的工程,但是奥斯威辛和其他集中营的笨蛋们却是不能够领会其优越性。布洛贝尔已经把钢架图样的一些副本送给各个集中营司令官。迄今为止,他们的兴趣不大,尽管奥斯威辛有个名叫霍斯的家伙表示愿意尝试一下。这种构架为他的尸体处理问题提供了一个答案,这个问题确实已经成了一个影响健康的严重问题,为此他也一直在诉苦埋怨,并且还要找出各种借口来推托责任。但在布洛贝尔为他描述这个玩意儿如何使用的时候,这个家伙显然还是弄不懂其中道理,但他又不肯承认自己一窍不通,只能一味点头微笑,支吾过去。他只不过是一个管理集中营的老手而已,没有文化,脑子又不开窍。
这天早上开工时,布洛贝尔上校已来到工地上。这是不寻常的。操作程序是早已安排好的,而且新近来自奥斯威辛的这个分队——终于是一帮壮健的犹太人,在一些伶俐的工头带领下肯埋头苦干的家伙——也一学就会。通常在这个时刻,布洛贝尔总是在他的篷车里;如果这支小分队不是在边远的原始森林地带,他也可能还在市区的住宅里开怀畅饮荷兰杜松子酒以驱散清晨的寒气呢。这是一项孤单乏味的工作,反复不停的操作,令人厌烦,整个神经系统都受折磨。党卫军人员只能在晚上领到他们的配给荷兰杜松子酒;在工作时间里,他们必须盯住那些犹太人。逃亡率很高,比布洛贝尔向柏林汇报的还要高。军阶带来一定的权利,党卫军的这位布洛贝尔上校喜欢在一天之始喝上几杯,但今天早上不比寻常。他处于完全清醒状态。
这个坑是昨天打开的。幸而晚上的雪下得不大,一排排的尸体,上面盖着一层薄薄的雪花。可能有两千具,是中等规模的活。跟往常一样,气味实在难闻,但低温和干雪把这股恶臭压低了些,而且钢架设在上风,这样也好一些。布洛贝尔看到钢架这样快就搭好了,很是快慰。犹太工头“山米”想出了个好主意——把号码刻在钢轨上,这样便于分辨和配合。半小时不到就能全部做完:拴住、紧固后便可投入使用——用钢横梁把钢轨连在一起,形成狭长的牢固结构,就像把一段路轨架在支撑架上一样。接着就是堆砌工作:一层枕木、一层尸体和浸透燃油的破布,木柴、尸体,木柴、尸体,再加上一两排沉重的钢轨来压住下面堆叠起来的东西;这样如法炮制,直到你把坑里的尸体全都堆上去,或者焚尸堆已经摇摇欲坠时为止。
布洛贝尔这次莅临现场观看的是那个新贯彻的搜查程序。掠夺财物的行为最近已发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这一带都是明斯克周围的早期墓穴,埋葬着一九四一年历次处决中的死者。那时谁都不知道该怎么干。数十万犹太人一批一批拖出来枪决,连同他们身上的衣服一起被埋掉,甚至不加以搜查。遍布白俄罗斯各地的万人冢里埋藏着指环、表、金币和陈旧的纸币,也有大量的美元。变黑的凝血把纸币浆得硬梆梆的,但它们还是一样值钱。在这些腐尸的肛门或阴户里,你有可能找到贵重的宝石。这种差使可不是好玩的,但值得这么干。有些地方当地居民已开始盗墓;为了打击这种活动,布洛贝尔不得不枪杀了几个儿童。他们很像是干这种鬼把戏的能手。德国需要一切能弄到手的财富以继续进行具有世界历史意义的斗争。在国内,人民正在为元首收集坛坛罐罐,而在这里,在所有这些正在腐烂的、现在必须付之一炬的垃圾中,却埋藏着真正的宝物。
直到今天以前,对这些宝藏人们只是随便收集一些,大部分都漫不经心地付之一炬,有一部分到了党卫军下级人员的口袋里;有一些犹太人贪婪成性,胆大妄为,甚至在偷窃时被当场抓住。布洛贝尔怀疑,那些脱逃的人可能是以偷窃来的珠宝或钱财贿赂了警卫;在执行这种勤务时,党卫军的士气和军纪往往低落和松弛下来。他认为有必要杀一儆百,于是枪决了七个身强力壮的犹太人。对工作队来说,这是不可弥补的损失。
他对新作业制度的实施进行了观察。太好了!搜查身体的犹太人,收集赃物的犹太人,登记货物的犹太人以及用钳子拔金牙齿的犹太人全部在党卫军的严密监视下对一个接一个传上来排列在雪地上的尸体进行工作。
格赖泽尔中尉负责指挥这项工作。从现在起,在一〇〇五特别分队从事肃清一九四一年的各个墓穴的整个时期内,这个年轻小伙子不做其他工作,专门照管布洛贝尔称之为“经济程序”的工作。格赖泽尔是一个来自布雷斯劳的漂亮的理想主义者,一个优秀的党卫军典型,布洛贝尔乐于和他进行哲学上的探讨。他以前是个取得大学学位的会计师,因此可以依仗他来进行这项工作。一〇〇五特别分队即将向柏林的中央银行金库汇出大量财物,而布洛贝尔的提升档案中理所应当要把这一笔记上。
搜查工序使整个加工过程拖长了一些,但是没他原来估计的那么长。大多数都是穷人,身无长物。问题是,你没办法知道到底哪一个身上有东西。上校下达的命令是“全部搜查,小孩也不放过!”把贵重物品藏在小孩身上是犹太人的惯技。
好啦,一项任务完成了!
工作结束了。被搜劫一空的尸体全部堆在铁路枕木和钢轨上。当那些犹太人爬上梯子把废油和汽油倾泻在焚尸堆上时,布洛贝尔朝他的司机挥了挥手。用于焚尸的汽油越来越成为一个难以解决的问题。对于这一点,德国军队越来越苛刻,正像它从不肯派遣足够的士兵为一个工地布置一条警戒线一样。没有汽油就没有火焰。闷火可以烧几天几夜,弄得不可收拾。但今天汽油很充裕。看起来不消多久,一千多个早已死掉的犹太人可以顷刻化作熊熊烈火。布洛贝尔在灼热的气浪冲击下不得不稍微后退。
他驱车回到他的篷车那里去。他一边把一杯一杯的烈酒往下灌,一边草拟一份送往柏林的关于他的工作方法的报告,把这些事情记录在案是有好处的。其他任何人都不能抢占发明钢架的功劳。他写了一份关于钢架的长篇报告,指出尸体的火化,尤其是陈尸的火化,主要问题在于为火焰提供足够的氧气。在奥斯威辛的那些露天地坑——唉,他自己也曾用过露天地坑——速度慢;在夜间,老远就能看到火光,由于氧气达不到深处的底部,油和汽油的消耗量四倍于钢架的用量。切尔诺的地坑燃烧时发出鲜红的火焰,三天不绝,而且尸骨的处理仍然是个大问题。在他看来,地坑的惟一好处是它胜过焚尸炉。
他为反对奥斯威辛的焚尸炉曾费尽口舌,结果还是徒劳。对于这种工作,他比任何人都更熟悉,但让它见鬼去吧!毒气室的想法是无可厚非的,它能进行大批处理,既从容,又稳当。但这套设备的设计者都是愚不可及,它用毒气杀人的能力为火化能力的四倍。高峰时间内负载过重,必然造成不可收拾的局面。好吧,就让那些在柏林的自作聪明之辈去浪费金钱、消耗珍贵的原料和机器吧。让他们自己去发现,任何烟囱的衬里经受不了几十万具尸体燃烧时所产生的高温,昼夜不停地焚烧几百吨死人肉所产生的高温。那些庞大的、复杂的结构只能带来麻烦。愚蠢透顶;外行的结构,外行的处理技术!离开现场一千英里之遥的官老爷凭空想象出来的奇特的设备,而他们真正需要的只不过是上帝的新鲜空气和保罗·布洛贝尔的钢架。
第五部 帕格与帕米拉第六十二章(2)
取决于风力的大小,钢架上焚尸的时间有时只需两个小时,有时则长达十个小时。几个犹太人站在焚尸堆旁以铁耙照料噼啪作响的火堆,在狭长的地坑下面,杰斯特罗和穆特普尔等其他犹太人把更多的尸体一个一个地传送上来。天又开始下雪了。在漫天飞雪中,黑色的浓烟和红色的火舌缭绕上升,煞是好看,如果谁在这儿还有闲情逸致去欣赏如此美景的话。不过那四十多个持枪围着工地的党卫军却感到厌烦,冻得发麻,期待着换班。而这伙犹太人——那些神志尚清、还能觉察到周围事物的犹太人——像牛马一样在干活。
这些犹太人当中许多已变成毫无血性的疯子了。他们工作,因为不工作就没得吃,不工作只有饿死和挨揍。他们掘开散发出恶臭的万人坑,到下面去搬运那些干枯腐烂的尸体。他们戴上皮手套接触那些尸体时,有些会瓦解成几段,吃得胖胖的蛆虫纷纷落下来。他们日复一日地把惨遭杀害的犹太同胞堆在尸堆上,然后点火焚烧。这种工作使他们难以忍受,心灵无法支撑下去,最后垮了下来,和腐尸一样分崩离析。对警卫来说,这些驯良的、机器人般的疯子和家畜一样不会带来多大的麻烦。党卫军就是这个样子用叱责和狼狗来对待这小队人马的。
但不是所有人的心灵都已泯灭。他们当中不乏意志坚强、决心要活下去的人。他们也听从党卫军的指挥,但心明眼亮,随时注意保卫自己。对杰斯特罗和穆特普尔来说,在坑底干活也有好处,只要能够硬得起心肠整天和那些软绵绵的、嘴巴张开瘦骨嶙峋的尸骨打交道。党卫军准许你用一块布掩住鼻子和嘴巴,而他们自己反正既不爱看这种景象,也不想嗅到这种气味,总是站在离开地坑一段距离的地方。这些做苦役的奴隶如果在工作时说话,会被就地格杀勿论;但杰斯特罗和穆特普尔两人在口罩掩护下经常进行长时间的无拘束的谈话。
今天,他们又在争论一个老问题。班瑞尔•杰斯特罗反对在这里设法逃亡。的确,他熟悉这一带的森林,他知道游击队出没的小路和藏身的地方,他甚至记得一些老的口令。这是山米•穆特普尔的论点;这里是杰斯特罗的土地,在这里设法逃亡是很理想的。
但班瑞尔想得比较远。这不仅仅是逃入森林去保全性命的问题。他们的任务是把奥斯威辛的照片和文件送到布拉格。在那里,抵抗运动能够把这些材料送到外部世界,尤其是美国人手里。但一〇〇五特别分队一直在移动,而且离布拉格越来越远。如果在这里逃亡,他们必须在德军防线后面穿越森林,穿过整个波兰。有些波兰人是不错的,但森林中的波兰游击队有很多是不友好的,他们甚至会杀害犹太人,而且村子里的波兰人也靠不住,他们可能告发犹太人。班瑞尔听到一些党卫军军官在交谈时提到一〇〇五特别分队即将调到乌克兰去。乌克兰离布拉格要近几百英里。
穆特普尔信不过党卫军军官的无稽之谈,调动不一定能成为事实。他要采取行动,在他们蹒跚地走下坑中小道,怀着他们所能具有的敬意抬起每一具长满蛆虫的尸体,传上去交给地面上等在那儿的人时,说话的主要是他。如果尸体开始分解,他们就做个手势,让上面递给他们帆布带把尸体兜住。
在他们进行这项工作时,班瑞尔•杰斯特罗为死者吟诵赞歌。他背得出祷告文。每一天,他把总计一百五十章的祷告文从头到尾背诵好几次。死人并不使班瑞尔害怕。在往日,当他在安葬会任职时,他曾为许多死者洗涤和整饰以便安葬。在这里,长期埋在泥土里的尸体发出的恶臭以及使人作呕的情况无损于他对死者怀有的深切感情。他们如此惨死,他们委实是无可奈何。这些可怜的犹太人。许多尸体上还有从明显可见的弹孔中流出的一条条黑色血痕。
对班瑞尔•杰斯特罗来说,这些腐烂的尸体具有死者全部可悲的圣洁的温馨:可怜的冰冷无言的机体,一度是生气勃勃温暖幸福的生物,而今失去了上帝赋予的灵性,静止而无声息,但有朝一日终将再生于上帝指定的时刻。犹太教就是这样教诲信徒的。他怀着深情一边干着这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工作,一边悄没声儿地背诵圣诗。他无法用清水为这些死者进行正统的洁身,但火焰也能洁身。圣诗也能使他们的灵魂安息。希伯来诗句在他脑子里镌刻得很深,以致他在倾听穆特普尔讲话的时候,或者在停下来争辩两句的时候,也不会漏掉圣诗里的片字只语。
穆特普尔开始使他提心吊胆起来。山米是健康的:他本来就很结实,而且一〇〇五特别分队让他的掘墓人吃得不错,直到(他们全都心中有数)轮到把他们枪决并放上钢架烧掉的那一天。不久以前,山米看来还是能够保持清醒的头脑。不过他现在确实有点语无伦次了。今天,穿越森林横穿波兰的想法已不能满足他了。他要把特别分队里最健壮的犹太人组织起来,集体逃亡;并夺取警卫的一些枪支,在跑进森林之前尽量多杀几个党卫军。
山米越讲越激动,透过布口罩的呼气形成危险的泄露真情的雾气。目前的情况与奥斯威辛截然不同,他争辩道。没有装上电网的围墙,党卫军是一帮又笨又懒、醉醺醺的漫不经心的家伙。士兵组成的警戒线离得很远,而且他们只是提防农民走近墓地。他们在逃跑前可以杀死十几个德国人——或许二十几个——如果他们能够夺取两三挺机枪的话。
班瑞尔回答说,如果组织一次暴动并杀死十多个德国人会有助于逃亡,那很好,但怎么办得到呢?他们每接触到一个犹太人,都会增加被出卖和抓住的机会。不声不响地溜走取得成功的可能性最大。干掉一些德国人,必然会引起一场轩然大波,并使白俄罗斯的宪兵部队全部出动追捕逃亡者。如此行动又是为了什么呢?
这时,山米•穆特普尔正从墓穴里把一个身穿淡紫色衣服的小女孩递上来。在她脸上可以看到微绿色的皮肤碎片掩盖着她那颗凝视前方露齿而笑的骷髅。但她的乌黑的拂垂的长发却富有女性美。“为了她。”他在上面一个犹太人接住这个女孩时说。他瞪了班瑞尔•杰斯特罗一眼,口罩上边露出的睁得大大的炯炯发光的双眼比死女孩的脸更可怕。
班瑞尔没答理。他把尸体一具一具地举起——这些死了很久的犹太人很轻,只要抓住腰部就能轻松地一下子举起来,让上面的人接住——同时继续悄没声儿地背诵圣诗。只有这样,班瑞尔•杰斯特罗才能维持清醒的神志。他在做丧葬承办人的工作,宗教信仰给予他以力量,使他能够忍受甚至这样厉害的恐怖。他也不理解为什么这样多的犹太人会如此悲惨地死于非命。在很大程度上,上帝必须对此负责!然而上帝并没干这些事情,是德国人干的。为何上帝不显灵以制止德国人的暴行?也许是因为这一代人不值得上帝显灵吧。于是这样的事情便畅行无阻,德国人因此得以在整个欧洲恣意肆虐,屠杀犹太人。杰斯特罗让自己沉迷在这种空想之中,但他的心灵总是不会超出这具狭小的自问自答的松鼠笼,他尽力抑制这种空想。
穆特普尔沉默了很久以后说:“我打算今晚首先跟古德金德和芬克尔施泰因谈谈。”
这样看来他是真想干了!
第五部 帕格与帕米拉第六十二章(3)
能够对他说些什么呢?穆特普尔和杰斯特罗同样清楚,在这些排成一长行的活犹太人正在里面把死犹太人传到地面上的墓穴周围,在这火焰逐渐熄灭、即将变成灼热余烬的焚尸堆周围,手持冲锋枪的一圈党卫军站在那儿,随时准备射击。如果他们解开系住狗群的皮带,这些狗会把任何走动的囚犯咬死。这种工作通过不同的途径改变了人性。一些人疯了。班瑞尔理解他们。一些人一直在偷窃尸体上的财物,或者——通常就是盗窃财物的那些人——拍党卫军的马屁,告发其他犹太人,或做任何事情来换取更多的食物、更多的舒适、更多的活命机会。他甚至理解这些人。上帝没给人以那样坚强的天性以经受德国人的所作所为。
奥斯威辛中恃势欺人的犹太头目,华沙以及其他城市里有权决定谁该上火车、有权保护自己亲友的犹太官员都是德国人兽性暴行的产物。他能够理解这些人。德国人那种不可思议的疯狂的凶残实在难以忍受,它把正常人变成了凶恶的野兽。现在躺在这些墓穴里的几十万犹太人在当时都是温顺地列队走向地坑的,和他们的妻子儿女、年迈的双亲等所有的人在一起,站在地坑边缘上听候枪决。为什么?因为德国人已经超出了人性的限度。这种出乎意料的暴行使人神经麻木。这样的事情是不可能发生的。谁都不会无缘无故地干出这种事来。站在地坑边缘上,面对德国人或他们的拉脱维亚或乌克兰刽子手指向他们的枪口,这些身穿衣服或一丝不挂的犹太人大概还以为这一切都不过是一个误会、一次戏弄或者是一场恶梦。
现在穆特普尔要进行战斗。那好,也许这是个办法,但要头脑冷静,切勿头脑发热,轻举妄动!班瑞尔在游击队里的时候,他们杀过一些德国人,但穆特普尔说的却是一种自杀的冲动;他所做的工作影响了他的精神状态,他确是想一死了之,不管他自己知道不知道,而这是不对的。他们没权利从死亡中求得解脱。他们必须到布拉格去。
“那就是他!”穆特普尔怀着深仇大恨用嘶哑的声音说。“那就是他!”
一个党卫军来到地坑边缘,腋下夹着枪。他朝下面望了一眼,打着呵欠,接着拖出一条灰白色的阴茎,朝尸堆上撒尿。就是这个家伙每天都这样干。通常一天几次,要么他以为这是一种有趣的举动,要么这是他表现对犹太人的轻蔑的一种特殊方式。他是个样子并不难看的德国青年,狭长的脸,浓密的亚麻色头发,还有一双明亮的蓝眼睛。除此以外,他们对他一无所知,他们都管他叫“撒尿”。他行军到工地或者离开工地的时候,看上去跟其他的党卫军一样暴戾严酷,但他不是一个专门寻找借口、要犹太人吃苦头的虐待狂,他就是喜欢在死人身上撒尿。
穆特普尔说:“我要杀的就是他。”
后来,当他们两人同在一个处理人骨的小队从冒烟的灰烬中耙出余热尚存的碎骨块或整块锁骨、腿骨和颅骨把它们送进碎骨机的时候,穆特普尔用肘碰了一下杰斯特罗。
“就是他!”
在坑边,这个党卫军又在小便,他选择的是一个还躺着尸体的地点。
穆特普尔重复了一遍:“我要杀的就是他。”
太阳已经落山。天色昏暗下来,寒气逼人。这天的钢架上最后一次火焰快要全部烧完,摇曳的火光照亮了一些犹太人的脸和手臂,他们正忙于在余烬中把骨块耙出来。卡车已经开到,这个墓穴离城太远,不能让特别分队来回步行;这并不是为了要照顾犹太人,而是因为时间宝贵。布洛贝尔为此挨过批评,某个爱挑剔的党卫军督察员曾说过,布洛贝尔为了接送犹太人而耗用了宝贵的汽油。但他脸皮厚,照样我行我素。只有他才认识到这项工作真正的重要性和迫切性。他比派给他这项任务的希姆莱更了解这项工作。因为他是现场指挥官,那些行刑队留下来的所有地图和报告都在他手头。
于是这批犹太人将乘车返回明斯克的一个废弃的牧场上的牛棚。在俄国占领区当然不会还有牛马。德国人早就把它们运走了。布洛贝尔这支远征的一〇〇五特别分队可以很方便地把它的犹太人安顿在这个畜舍或那个牲口棚里,而它的党卫军小分队则只要随心所欲把俄国居民扫地出门就行。随军食堂需要的食物是个长期存在的问题,因为德国军队在这方面是非常吝啬的,但布洛贝尔属下的一些军官已成为征集食物的老手,他们善于凭其敏锐的嗅觉发现当地居民的食物,并征用这些食物。即使在苏联这一灌木丛生、受到严重破坏的地区,食物还是有的。人总归要吃的。你只要知道如何把他们贮存的食物弄到手就行。
在火焰发出的最后微光里——格赖泽尔中尉亲自把从尸体上搜集到的财物锁在党卫军用来运送秘密文件的笨重帆布袋里。
明天还是这件讨厌的工作,明天还得干;毕竟是一个很深的墓穴,还剩下两层尸体。得花半天工夫出去清尸体,把灰铲进去,再用泥土把穴口填平,然后撒上青草种籽。到来年春天,要找到这块地方可就不容易了。两年之后,灌木丛将会盖没这片土地;五年后,树林里新生的树木将把一切痕迹消灭干净,就是这么回事。
布洛贝尔上校的汽车开了过来。在暗淡的火光里司机走下汽车举手敬礼。格赖泽尔中尉必须立即去向上校报告,汽车就是来接他的。格赖泽尔感到意外,也有点担心。上校看来对他颇为垂青。但上级的召见也有可能不是好事。大概这位上司需要一份有关经济程序的报告。格赖泽尔把那些帆布袋交给他的军士长保管,自己带走了钥匙。汽车载着他驶向明斯克。
格赖泽尔多么想在向上级汇报之前先洗一次澡啊!尽管你远离地坑、尸体和烟雾,也还是没有用;恶臭渗透了工地周围的大气。它缠住你的鼻神经。即使是浴后坐下来试图享受一顿晚饭的时候,你还是闻得到这种气味。苦差司啊!
第五部 帕格与帕米拉第六十二章(4)
格赖泽尔中尉在向一〇〇五特别分队报到的时候带有上级对他的忠诚和智力所作的高度评价。他的父亲是个老国社党员,邮局的最高级官员。格赖泽尔是在希特勒运动里成长的。在一次秘密的党卫军集训中他初次听到对犹太人要采取特殊手段时,他觉得这个概念难以接受。不过现在他懂了。可是他在执行一〇〇五特别分队的任务时还是弄不明白。为什么要隐蔽和消灭这些墓穴?相反,一旦新秩序确立之后,这些地方应该竖起纪念碑,表明这儿是人类公敌丧生的地方,他们死在西方文明拯救者德国人手中。有一次他大胆地向上校吐露过这种想法。布洛贝尔解释道,人类的新时代一旦开始,所有这些坏人以及他们引起的世界大战就必须忘记得一干二净。这样,天真无邪的儿童才能在一个幸福的、没有犹太人的世界里成长,他们的脑海里完全没有关于苦难的过去的任何痕迹。
但格赖泽尔不同意这种看法,世界人民对欧洲一千一百万犹太人的遭遇将会有怎样的想法?难道他们就全都化为乌有?布洛贝尔宽容地向他微笑,并劝这个小伙子重读一遍《我的奋斗》里有关群众的愚昧和健忘的章节。
傍晚时分,布洛贝尔上校已喝了不少酒,他趁等候格赖泽尔的当儿专心致志地查阅他的党卫军乌克兰地图。他觉得这位青年军官那种天真烂漫的忠心耿耿非常可爱。布洛贝尔不能把一〇〇五行动的真相告诉格赖泽尔,他自己倒是有所猜测的,只是从来没对任何人透露过。这个真相就是,海因里希·希姆莱现在认为德国可能要输掉这场战争,他正在采取步骤去维护德国的声誉。布洛贝尔觉得德国元首非常聪明。人们可以指望,尽管面对如此不利的形势,尽管受到斯大林格勒的沉重打击,元首还是能渡过难关的。不过,战争可能以失败告终,现在已到了预作准备的时候了。
不管发生什么情况,灭绝犹太人将永远是德国取得的具有历史意义的成就。两千年来,欧洲各国力图改变这些人的信仰,或者把他们隔离开来,或者把他们驱逐出去。然而,在元首上台后,这些犹太人还在那儿。只有一〇〇五特别分队的队长才能充分认识到阿道夫·希特勒的伟大之处。希姆莱说过:“我们永远不让世界人民知道这件事。”即使是无言的尸体,也不能让它们存在下去。否则,那些腐朽的民主国家一旦知道真相,它们对德国采取特殊措施对付犹太人这件事将会装出一副圣洁的惊骇神态,尽管犹太人对他们自己也没任何用处。至于布尔什维克,他们当然要利用一切可以使德国信誉扫地的事进行粗俗的歪曲宣传。
总而言之,一〇〇五特别分队成了德国这个重大而神圣的秘密的保护人;事实上,成了德国国家荣誉的保护人。他,保罗·布洛贝尔,在维护德国荣誉这一点上归根结蒂可以与这场战争中最驰名的伟大将领相媲美。但他必须完成的艰巨任务永远也不会带来它理应受到的赞扬。他是一个必须默默无闻地工作的德国英雄。不管是醉是醒,他都是这样想的。在他自己心目中,他不是一个管理集中营的歹徒;完全不是,他是一个有教养的专门家,在和平时期是个独立经营的建筑师,一个忠诚的德国人,他懂得德国的世界哲学。他正在全心全意地执行这项要求严格的战斗任务。执行这个任务确实需要具备钢铁的神经。
格赖泽尔到达了上校在明斯克居住的那所房子之后发觉,布洛贝尔无意听他就经济程序进行汇报。一件重大的消息等着他。一〇〇五特别分队将开赴乌克兰,上校一个月来一直唠唠叨叨地要求柏林下达命令。他此时心情异常愉快,他倒了一大杯杜松子酒,硬要这位青年军官喝下去,后者也乐于从命。布洛贝尔告诉他,在乌克兰那边,工作将能顺利展开,因为那是他自己的地方。他当过作战小组C的指挥官,从一开始他就坚持必须绘制像样的地图和准确的尸体统计报表。因此,在乌克兰的清除工作可以有系统地进行。现在这种为寻找墓穴而到处摸索的做法把宝贵的时间都浪费了。而且北方的土地还处于冰冻状态,这样干笨透了。在他们把乌克兰打扫干净之后,他将选派一名军官返回柏林,把作战小组A和B的杂乱无章的记录、地图和报告全部进行一次彻底的检查。然后这名军官将回来预先把北方的每一个墓地找出来,并做好标志。
格赖泽尔怦然心动,希望是派他回柏林,但事情不是这样。布洛贝尔为他安排了另外一个任务。在乌克兰的都是些巨大的墓穴,比格赖泽尔见到过的大得多。在那里,一个钢架完成不了任务,他们需要使用三个钢架才能取得最理想的效果。格赖泽尔应从这一队人中抽调一百名犹太人组成一个支队,配以适当数目的党卫军警卫,并带领他们立即到基辅的德国驻乌克兰专员办公室报到。布洛贝尔将授以领用钢轨及使用一所翻砂厂的必要的绝对优先权。犹太工头“山米”是个搞结构的专门人才,因此格赖泽尔在一个星期左右的期限内制成这些钢架是没有困难的。布洛贝尔要求这些钢架能在一〇〇五特别分队到达基辅前制成,到时可以交付使用。在此期间,这个分队将出清明斯克以西今天才发现的另一个小型墓地。
格赖泽尔有些胆怯地探询一下在这个新墓地如何执行经济程序。没有什么可干的,布洛贝尔答道;那个墓穴里的尸体都是赤身裸体的。
第五部 帕格与帕米拉第六十二章(5)
但在明斯克火车站发生了严重的事故,布洛贝尔上校把工作队调往乌克兰去的计划从一开始就受到了耽搁。
早上九时左右,列车已经误点两小时,月台上那些身穿条纹囚衣分成两行从月台一端排列到另一端的犹太人站在那儿打盹儿,一些党卫军警卫聚拢在一起闲谈以消磨时间。就在这个时刻,从犹太人当中蓦地冲出一个彪形大汉,他从一名警卫手中夺取了一把机枪,并开始射击!没人知道他抢了哪一个警卫的枪,因为好几个警卫应声倒下,他们的枪卡嗒卡嗒地落在月台上。但其他的犹太人来不及捡起地上的枪来大干一番。从月台两侧,党卫军警卫狂奔过来,不停地把子弹射进山米·穆特普尔的躯体。他倒在血泊中,手中仍旧紧握那挺机枪,鲜血在他的条纹囚衣上不断流下来。幸免的警卫围着他,疯狂扫射,把他的身体打得满是窟窿。可能有一百颗子弹打进了他的已经没有生命的身体。他们用皮靴踢他、踏他,在月台上把这具尸体踢来踢去。在一百个吓得目瞪口呆的犹太人面前,他们一再猛踢他的脸部,直至把他的脸踢成一摊血肉模糊的血浆和碎骨。然而,他们还是不能把这张被摧残的脸上那副笑嘻嘻的模样踢掉。
四具党卫军的尸体躺在月台上,手足伸开。一个负伤的警卫在爬行,像女人那样哭哭啼啼,身后拖着一条长长的血迹。他就是那个小便的人。过了片刻,他也一动不动地横睡在轨道上,和他生前用小便亵渎过的任何一具尸体一样,从伤口喷出的血液染红了钢轨和枕木。
在他的报告里,格赖泽尔把这件意外事件归咎于负责指挥武装警卫的那个军士。这些警卫聚拢在一起,而不是按规定要求那样沿着这两行犹太人分散站立,相互保持一定的距离。“山米”这个犹太工头受到特别优待,他领取一份特殊的口粮配给。这次事件再次表明这些下贱的犹太人完全是不可逆料的。因此,在对待他们时,和对待野兽一样,采取最严厉的、具有最高度警惕性的措施才是惟一可靠的办法。
分队扛着尸体从车站步行回来。死掉的党卫军警卫被留在明斯克,以便在一个德国军人公墓里按军人仪式安葬。穆特普尔那具血淋的弹痕累累的遗骸装上了卡车和犹太人一起运回墓地,和当天构架上的尸体同时火化。班瑞尔•杰斯特罗看到了尸体,从坑里的窃窃耳语里也听到事情的经过,他随即做了面临噩耗的祷告《真正的士师有福了》。焚尸堆的火焰逐渐熄灭时,他走到钢架旁,动手把他认为是穆特普尔的骨骼碎片扒出来。当他把骨骼推进粉碎机的时候,他低声吟诵那首古老的葬礼祷文:
“慈悲为怀,居于天国的主啊!祈降福与缪缨尔,内厄姆·门德尔的儿子,他已到了永生世界。让他的灵魂在圣洁的诸神之间,在主的庇护下得到真正的安息吧……公正地创造你,公正地哺养护持你,公正地让你死去并在来日公正地使你复活的主有福了……”
犹太教就是这样教诲信徒的。但什么样的复活等待着这些被烧成灰烬的遗体呢?这个,犹太法典回答了被火焚毁的尸体的问题。法典认为,每个犹太人体内都有一小块任何火焰无法焚毁、任何东西无法粉碎的骨骼;从这小块不可毁灭的骨骼将会长出再生的躯体。
“安息吧,山米!”班瑞尔临了说。
现在该由他去布拉格了。
第五部 帕格与帕米拉第六十三章(1)
“海鳗号”首次出发作战备侦察,此时美国鱼雷的质量还没过关,太平洋潜艇舰队为了两大难题而惴惴不安:哑鱼雷和不中用的艇长。尽管海军当局对这两种惊人的缺陷保密,但潜艇人员都心里有数,马克十四鱼雷的磁性雷管不可靠,还有一批艇长,不是谨慎过分应予解职送回岸上,就是一遇敌人发动攻击就像布朗奇•胡班那样先垮了下来。像埃斯特这样的王牌艇长能把沉着勇敢和熟练的技术结合起来,又善于抓住有利时机的人,真是屈指可数。这些被冠以形象化诨名的人——多愁善感的莫顿、大无畏的弗莱迪•华德、埃斯特夫人、红色的科——是太平洋潜艇舰队的标兵,他们鼓舞着其他舰长的斗志,尽管存在着鱼雷打不响的倒霉运气。尽管困难重重,他们还是可以干掉敌人然后脱身远遁。
海尔赛将军在所罗门群岛的前进司令部上方一大块标语牌上写着:
杀死日本人
杀死日本人
杀死更多的日本人
“海鳗号”的埃斯特艇长房里的舱壁上也贴了一张这块标语牌的照片。
一九四三年四月十九日,又是战斗的一天;这一天在拜伦•亨利的脑海里留下很深的烙印。对其他地方的其他人来说,这也是一个命运攸关的日子。
四月十九日,经过一再拖延的百慕大国际会议正式开幕,会议将对如何援助“战争难民”作出决定。莱斯里•斯鲁特作为美国代表团成员出席了会议。就是在这一个四月十九日,在逾越节前夕,华沙犹太区的犹太人在得悉德国人即将消灭整个犹太区之后发动起义——寥寥几个秘密抵抗运动的战士和德军进行较量,他们只能像山米·穆特普尔那样和几个德国人同归于尽。
四月十九日,哀伤的日本人把山本海军大将送进火海中去。日本人那时还没察觉他们的密码已被破译,因此他们用密码播发了山本将乘飞机冒险巡视各前方基地的计划。美国战斗机在空中伏击了山本,它们冲过护卫山本的零式飞机,开炮击落山本乘坐的轰炸机。在布干维尔岛的莽林里,一个搜索小组终于找到山本那具已经烧焦了的尸体,他身上穿的是全副阅兵礼服,手中紧握着军刀。日本一个最优秀的人物就这样死去了。
四月十九日那天,在北非把隆美尔围困在突尼斯的美国和英国部队正在缩小包围圈,德军这次败北与斯大林格勒不相上下。
四月十九日,苏联达到了要与波兰流亡政府决裂的地步。纳粹一直在大肆宣传,他们在卡延森林发现了埋在地下的约一万名身穿波兰陆军军官制服的尸体,而这座森林位于自一九四一年以后即为俄国人占领的土地上。对这种苏维埃暴行,德国人义愤地表示了极端的厌恶,同时正在邀请各中立国派出代表团前去观察这些骇人听闻的万人冢。既然斯大林曾经公开地大批杀害他自己的红军军官,这种指控至少不一定是虚构的,而且在伦敦的波兰政界人士也建议进行调查。这一切使俄国政府大发雷霆,到四月十九日那天,激动的情绪达到了高峰。
就这样,各种事件层出不穷;不过,一般地说,在遍及全球的各条战线上,战争只是在持续进行,有些地方战况疲软,有些地方激战方殷。四月十九日那天没出现重大转折。但“海鳗号”上的人没一个会忘记这一天。
第五部 帕格与帕米拉第六十三章(2)
事情从迎面发射开始。
“开启向前发射鱼雷门。”埃斯特说。
拜伦浑身起了鸡皮疙瘩,潜艇人员经常讲起迎面发射鱼雷的情况。他们通常是在陆地上安安稳稳地坐在酒吧间里或深夜在艇上军官起坐室里谈论这件事情。埃斯特常说,作为极端措施,他可要试一试这种发射鱼雷的方式。在檀香山海面操练他的新艇时,他曾对一艘朝他直冲过来的驱逐舰发射过许多枚演习用的鱼雷。即使是发射练习鱼雷的演习也教人胆战心惊。以这种战术对付敌人而能安然返防的艇长是为数不多的。
埃斯特拿起话筒,他的声音平静沉着,但是因为他竭力抑制住满腔怒火,还是不免有点颤抖。“全体官兵注意,敌舰正沿着我们鱼雷的尾波向我们驶近。我要向它迎面发射鱼雷。三天来我们一直在跟踪这支护航队,我不愿意因为鱼雷没打响而让它逃掉。我们的鱼雷打得很准,可惜都是闷雷。目前我们艇上还有十二枚鱼雷,而重大的目标正在水面上,一艘运兵船和两艘巨型货船。护航舰只有这么一艘,如果它能迫使我们潜入水底并打我们一阵子,这支护航队就要跑掉。因此,我要在浅水处以接触雷管对它发动攻击。好好干。”
潜望镜一直露在水面上。副艇长一口气报出了距离、方位、目标角度,声音既紧张又沉着;他叫彼特•贝特曼,三十岁,光秃的头颅像只鸡蛋,说话不多,却机智过人。拜伦赶紧扳动曲柄,将数据输入计算机,估计出驱逐舰的侧方速度为四十海里。这是个不可思议的算题,演算的速度快得惊人。在攻击教练艇上或在檀香山海面进行的迎面发射演习时都没达到这样大的速度。
“距离一千二百码,方位〇一〇,偏向左舷。”
“第一发,放!”
鱼雷砰地射出;脚底下的甲板蓦地一震。拜伦对他用的小回转仪算出的角度没信心,这一发只能靠运气。
“尾波向右舷偏离目标,艇长。”
“真见鬼!”
“距离九百码……距离八百五十码……”
可供埃斯特选择的机会正在迅速消失,好像一个小雪球丢进了熊熊烈火一样。他还可以命令“沉入深水——使用负槽”,立即下沉,也可以急转弯,从而可能受到一阵子可怕的深水炸弹的准确攻击,然后希望能潜入海底侥幸活命。他也可以再次发射鱼雷。不管怎样,“海鳗号”已处于生死关头。
“距离八百码。”
发射鱼雷还来得及吗?它从鱼雷管射出时还未打开保险,如果距离只有八百码,并迅速接近目标,鱼雷在击中目标之前可能来不及打开引信的保险……
“第二发,放!第三发,放!第四发,放!”
拜伦的猛烈跳动的心脏似乎胀大了,塞满整个胸腔,使他呼吸都有困难。驱逐舰和鱼雷相对接近的速度一定达到七十海里!螺旋桨发出的喀嗒——特隆,喀嗒——特隆,喀嗒——特隆的响声,越来越近——
轰隆!
副艇长尖叫起来:“命中了!我的上帝,舰长,你把它的舰首炸掉了!它裂成了两段!”
雷鸣一般的隆隆声冲击着潜艇的外壳。
“命中了!呀,舰长,它已乱作一团,它的弹药库一定在爆炸!一架炮座正飞向天空!到处是残骸、尸体,还有它的捕鲸船式摩托救生艇,彻底完蛋啦。”
“让我看看。”埃斯特急忙说。副艇长挪开两步,让出潜望镜前的位置,通红的脸有点变形,光秃秃的头皮闪闪发光。埃斯特转动一下潜望镜,喃喃说道:“凯,那两艘货轮正在溜走,但那艘运输舰却在转向我们驶来。那个舰长不是疯了就是吓昏了头。那很好。放下潜望镜。”
埃斯特合拢两个把手,移步走开平滑地下降的潜望镜轴,接着用嘹亮平板的声调对着话筒逐字地说,“全体官兵注意,美国海军‘海鳗号’已取得第一次胜利,日本驱逐舰已裂成两段,正在下沉。打得好。我们的主要目标,那条运输舰正朝着我们头上开过来。它是一万吨级的大家伙,上面满载兵员。这是难得的机会,我们要把它干掉,然后在水面上追赶那些货轮。这一次要把它们吃个精光,以补偿我们失去的护航队和打不响的鱼雷。彻底消灭!”
压抑不住的叫嚷声在潜艇上回荡。埃斯特高声喊了两声,“够了!等我们把它们全消灭了再庆祝吧。准备好舰首鱼雷管。”
这次攻击的进展和进行一次黑板上的操练一样。贝特曼不时把潜望镜伸出水面,干净利落地急速报出数据。日本船稳稳地驶进了瞄准范围。或许是因为它在驶离沉没中的支离破碎的驱逐舰,它可能因此认为它正航行在逃遁的道路上。
“开启外门。”
拜伦的脑子里有一幅这次攻击的清晰而完整的图形,永恒不变的潜艇进攻的移动三角:那艘运输舰在阳光中以二十海里的时速行驶,“海鳗号”离运输舰半英里,垂直于它的横梁。它在水面下六十英尺以时速四海里的速度不声不响地接近目标。潜艇尾部的鱼雷管已打开,海水进入管内,里面的鱼雷随时能以四十五海里的速度射向目标。这时只有发生故障,只有发生美国机件的严重故障,才有可能拯救日本人了。
第五部 帕格与帕米拉第六十三章(3)
“最后方位,发射。”
“升起潜望镜!目标。方位〇〇三。放下潜望镜!”
埃斯特把三枚鱼雷并排发射出去。不到几秒钟,爆炸声震撼了司令塔,沉重的令人震惊的爆炸巨响不断传到整个舰身上。顿时间,欢呼声、喝采声、叫嚷声、大笑声、口哨声和叫喊声响彻整条潜艇。在拥挤的指挥塔里,水手们相互用拳猛击,又跳又蹦。
副艇长大声喊道:“艇长,两枚准确命中。在船尾和中部。我看得见火焰。它在燃烧、冒烟,向左舷倾斜,船头没入水中。”
“浮出水面,炮手全部就位!”
穿过舱盖揭开的空缝涌进来一阵清新的空气,射进来一道阳光,滴下来的海水珠发出耀眼的光芒,柴油机发动时传来一阵舒畅的咆哮声。这一切使拜伦的心里涌起阵阵欢乐的心潮。他顺着梯子,身于像飘浮一样,上升到驾驶台。
“天哪,真是难得一见的美景!”贝特曼站到他身边说。
这是个景色如画的日子:蔚蓝的天空,几片浮云在高空飘荡。耀眼的阳光下碧波荡漾。赤道上空气潮湿,闷热非凡。在近处,冒着浓烟的运输舰倾斜得很厉害,红色的船底露出水面。刺耳的警报在悲号,大叫大嚷的人穿着救生衣正在爬过舷侧,顺着吊袋网爬下来。两三英里以外,驱逐舰的前甲板还浮在水面上,一些几乎绝望的隐隐约约的人影攀着不放。拥挤不堪的小船在附近海面上颠簸。
“让我们绕过这家伙,”埃斯特舰长说,一边嚼着他的雪茄。“看看那些货轮跑到哪里去了。”
他的语调轻松愉快,但当他伸手把雪茄从口里取出时,拜伦看见他的手在颤抖。这次巡逻旗开得胜,但从他的神色看来,卡塔尔·埃斯特远没感到满足;绷紧的笑容,射出寒光的双眼。三十七天来,这种渴望一战的心情越来越急迫。鱼雷的失灵更使他心急难熬。直到一刻钟以前。他还怕第一次巡逻会吃个鸭蛋。现在可不怕了。
他们绕过了船尾,驶过了竖出水面的巨大的黄铜螺旋桨时,一个乱腾腾的景象突然出现在他们眼前。运输舰正在这一边吐出它载运的兵员。在有篷的汽艇里,在敞篷的登陆艇和摩托快艇上,在宽阔的灰色木筏上都密密麻麻地挤满了数以千计的日本兵。还有好几百个日本兵在甲板上挤来挤去,纷纷沿着吊货网和绳梯逃下来。“像热盘子上的蚂蚁争相逃命一样。”埃斯特愉快地说。浮动在海面上的穿上木棉救生衣的士兵形成灰色一片。
“老天爷,”贝特曼说,“这条船装了多少人?”
埃斯待通过双眼望远镜凝视着远方的两艘货轮,心不在焉地答道:“这些日本佬就和牲口一样被塞到船上。那两条货轮离我们多远,彼特?”
贝特曼透过湿淋淋的照准仪看去。他的回答被一阵迸发的机枪扫射掩没了。一艘挤满士兵的有篷的汽艇里喷出硝烟和火焰。
“真他妈的,”埃斯特笑着说,“它想在我们身上打个洞!它还真办得到呢。”他合起双掌凑在嘴边大声喊道,“二号炮,击沉它!”
那门四十毫米炮马上开火。汽艇上的日本兵开始跃入水中。船身的碎片向四面飞散,但它的机枪继续射击了几秒钟。接着那条寂然无声、浓烟滚滚的小船就沉没了。许多身穿绿军服和救生衣的无生气的尸体在附近漂浮。
埃斯特转身对着贝特曼:“现在距离是多少?”
“七千,艇长。”
“好。我们绕过去,命令炮组装上炮弹,还得给这条运输舰拍几张照片。”埃斯特看一下手表,又看一下太阳。“我们在黄昏前赶上那两只猴子,这不困难。现在让我们打沉这些小船和木筏,把漂浮在海面上的家伙全送回他们可尊敬的老祖宗那里去。”
与其说拜伦感到惊奇,不如说他感到厌恶,但副舰长的行动确实使他感到意外。当埃斯特正要把驾驶台上的话筒举到嘴边时,贝特曼用手强有力地按住埃斯特的前臂。“艇长,别这样。”说话的声音很低。站在埃斯特肘边的拜伦几乎听不清他说的话。
“为什么?”埃斯特同样低声地问。
“这简直是屠杀。”
“我们来这儿干什么的?他们是战斗人员。如果他们获救,一个星期后他们会在新几内亚打我们的人。”
“这和射杀俘虏一样。”
“得啦,彼特。巴丹岛上的我们的人又怎么样了?那些至今还在‘亚利桑那号’里边的人又怎么样了?”埃斯特摆脱了贝特曼的手。他的声音在甲板上回响:“炮手们注意。所有这些船只、汽艇、木筏都是合法的战争目标,水里的人也是。如果我们不杀死他们,他们会活下来杀美国人。自由射击!”
瞬息间“海鳗号”上每一支炮管都喷出黄色的火焰和白色的硝烟。
“慢速前进,”埃斯特通过话筒向下面喊道,“炮组装满炮弹。”他转向拜伦。“把军需官唤来,让我们在那只小驱逐舰没沉没之前给它拍几张照,还有这个大家伙也拍几张。”
“是,是,先生。”拜伦用电话把命令传达下去。
日本人疯狂地从小船和木筏上跳到水里。四英寸口径的大炮对那些小船逐只瞄准击沉。在这种短距离射击下,一条条小船都被打得粉碎。不多久。木筏和汽艇上都空无一人。士兵全都落入水中,其中一些正在脱掉救生衣,以便潜入深水。机枪子弹在水面上溅起一行行白色浪花。拜伦看见一颗颗头颅像坠地的西瓜一样迸裂,血浆涌出。
“艇长,”贝特曼说,“我要下去。”
“好吧,彼特。”埃斯特又在燃点一支雪茄,“去吧。”
运输舰翘起尾巴沉入水中时,数不清的死掉的日本人在“海鳗号”周围血红的海面上漂浮。还有几个在游来游去,像被鲨鱼追逐的海豚一样。
“好吧,我想这就可以了,”卡塔尔·埃斯特说,“时间过得快,拜伦。我们还是去赶那些货轮吧。解除炮手的值勤任务。执行巡航轮值。全速前进。”
第五部 帕格与帕米拉第六十三章(4)
在远距离尾随的“海鳗号”赶上那些货轮并潜入水中时,太阳已经西斜。这些没有护航的船只只能以十一海里的时速前进。贝特曼海军上尉回到潜望镜前,心情愉快,动作精确,好像早上发生的事情对他没什么影响似的。但在船员中,这些事情发生了影响,在整天跟踪追击的航程上,每当拜伦出现在一群水手面前时,他总是遇到沉默和奇怪的眼色,好像他打断了不该让一个军官听到的谈话。他们都是新近调在一起工作的。对这次取得的胜利理应欢欣鼓舞。然而他们并不。
贝特曼上尉是拜伦难以理解的一个人。他从军械局调到“海鳗号”上来。他是一个基督教科学派的信徒。在这艘潜艇上自告奋勇主持了星期礼拜仪式,但参加者寥寥无几。对今天早上的杀戮,不管他有过一些怎样的顾忌,现在又是原来那副生气勃勃、杀气腾腾的样子了。
埃斯特还有五枚鱼雷,他扔掉其中三枚冒险地连续射向那两艘靠在一起行驶的货轮。贝特曼报告一枚命中,在黑暗中发出耀眼的光芒;隆隆的爆炸震响了“海鳗号”的船身。
“浮出水面!”
为了保护夜间视力,指挥塔里的灯光又暗又红,但拜伦还是看到了挂在卡塔尔·埃斯特脸上的那副失望的怪相。“海鳗号”在月光下浮出波浪滔滔的海面。那艘未受损伤的货轮正掉转头去,离开受创的同伴,从烟囱中喷出的滚滚黑烟使天上的星斗为之黯然失色。
“全速前进!”
两条货轮同时开火,疯狂射击那破浪前进的黑影,它溅起了磷光闪闪的水花。从炮口喷出的火光看来,他们不仅配有机枪,而且拥有三英寸口径的大炮。这种炮弹如果直接命中一发,也可以把潜艇击沉。但埃斯特迎向这些红色曳光弹和呼啸而过的炮弹,好像它们不过是阅兵典礼时抛来的彩色纸带一样。他把潜艇开到与逃窜的货轮并排的地位上,这时货轮变成了庞然大物,俨然是一艘远洋客轮,枪炮齐放,一片通红。
“左满舵。打开艇尾鱼雷管。”潜艇在一阵红色曳光弹和呼啸而过的弹雨中来个大转弯,监视哨躲在防弹挡板后,拜伦也是这样。埃斯特站得笔直,目不转睛地朝舰尾方向望去。接着发射了一枚鱼雷。霹雳一声,黑夜爆烈而成为雷声隆隆红光普照的白昼。货轮中部着火,喷着火舌。
“下沉,下沉,下沉!”
拜伦浑身上下颤抖不已,内心由衷地赞赏这一招。埃斯特把两个目标都打得不能动弹,他的潜艇不再暴露在炮火之下了。
“好,后鱼雷室,”埃斯特对着话筒说,那时潜艇正侧着艇身潜入海中。“我们命中了目标。现在要发射最后一枚鱼雷。这次战备侦察的最后一发。就打我们已经命中一次的货轮,它现在是停着不动的鸭子。它还需要我们再给它一拳。因此,不许失误。击沉了它我们就回家。”
埃斯特偷偷地接近那条动不了的货轮,然后把潜艇调转头来,从六百码外发射这枚鱼雷。“海鳗号”被近距离的水下爆炸震得不住摇晃,艇上全体船员齐声欢呼。
“浮出水面,浮出水面,浮出水面!我为你们全体感到无比骄傲,我要熬不住哭出来了。”的确,埃斯特由于激情奔放而哽噎了。“你们是海军中最了不起的潜艇官兵。我可以告诉你们,‘海鳗号’这次杀敌致胜只不过是个开头。”
不管那天出现过什么样的思想波动,全体船员现在又都拥护他了。欢呼声和叫喊声此起彼落,相互拥抱和握手经久不歇,直至军需官把舱盖打开,柴油机咳呛着,轰鸣着,被月光照亮的海水沿着梯子滴下来。
拜伦跑到外边燥热的黑夜里,看见那两条船在水面上一动不动,火光熊熊。炮火已经停息。一条货船沉得快些,它的火焰像一根烧尽的蜡烛一样熄灭。但另一条还在燃烧,打穿了的船体顽固地浮在水面上,直到埃斯特打着阿欠叫贝特曼用四英寸口径的大炮把它报销。尽管满身都是冒着火焰的弹着点,它仍旧是慢腾腾地往下沉。最后海面变成漆黑一片,只有挂在天边的半个月亮在水面上倒映出一道黄色光芒。
“美国海军‘海鳗号’上的诸位先生,”埃斯特向他们宣告,“我们将走上〇六七,即到珍珠港的航道上。当我们在十天后路过一号航道浮标时,我们要把一把扫帚升在潜望镜上。全部引擎正常速度前进,上帝保佑你们,你们这帮刮刮叫的会打仗的傻瓜蛋。”
这就是拜伦·亨利度过的四月十九日。
当他们驶人珍珠港时,扫帚已经高高挂起。扫帚后面一条长长的饰带上,四面小日本旗迎风飘扬。警报器、雾喇叭和汽笛的鸣声不绝于耳,迎接着“海鳗号”走完进港的航道。潜艇基地的码头上,大家都惊奇得目瞪口呆:尼米兹海军上将身穿白礼服,站在太平洋潜艇司令部全体身穿卡其军服的总部人员中间。跳板搭好后,埃斯特命令全艇官兵集合。尼米兹单独走上潜艇。“艇长,我要和艇上的每一个官兵握手。”他沿着前甲板走过来,和全体官兵一握手,满是皱纹的双眼闪耀着光芒。接着太平洋潜艇司令部的全体人员拥上甲板。有人带来一份《檀香山广告报》。上面的大字标题是:
首次巡逻全歼敌人
潜艇消灭护航队和护航舰
“单艘潜艇的狼群”——洛克伍德
第五部 帕格与帕米拉第六十三章(5)
埃斯特在强烈的阳光下露齿微笑的照片是新近拍的,但这份报纸不知从哪里找到贝特曼在海军学院毕业时拍的照片,他那头长发看上去确实古怪。
在陆地上走路着实舒服。拜伦朝太平洋潜艇司令部大楼走去,但速度很慢。杀死海面上的日本人的消息很快就传开了,这次路程不太短的街头漫步好像是进行一次有关埃斯特的功过的民意测验一样。一路上,军官们不时拦住他,和他谈论这件事。反应是多种多样的,从表示极端厌恶的非难到积极支持的嗜血狂。总的看来,民意似乎有点不利于埃斯特,但是差别并不太大。
这天晚些时候,杰妮丝在拜伦到达时扑上去飨以狂吻,这既使拜伦感到手足无措,又感到无限激动。
“天哪,”他气喘吁吁地说,“杰妮丝!”
“哎哟,我爱你,勃拉尼。你不知道么?不过,你用不着怕我,我不会吃掉你的。”她挣脱出来,眼睛闪烁着光芒,一头黄发披散在肩上。她快步走到桌子旁,薄薄的粉红缎子衣服窸窣作响,急忙拿起一份《广告报》。“看见这个吗?”
“哦,当然。”
“那么,你收到我的口信吗?卡塔尔来吃饭吗?”
“来的。”
埃斯特来时已是醉醺醺的,颈上戴着几条在军官俱乐部别人给他戴上的花环。他为拜伦披上一条,也为杰妮丝披上一条,她有礼貌地吻了他一下。他们用四瓶加利福尼亚香槟把一顿小虾、牛排、烤土豆和上面浇着冰淇淋的苹果排冲下肚去,一边吃一边随意说笑取乐,笑得前仰后合。后来,杰妮丝披上一条围裙,坚决要他们让她自个儿收拾餐具。“凯旋归来的英雄们,”她有点口齿不清地说,“别到我的厨房里来。到外边门廊里去。今夜没有蚊子,风朝海面刮。”
在面向水道的黑暗的门廊里,当他们一屁股坐进两张中间放着酒瓶的柳条椅子的时候,埃斯特以单调而清醒的语调说:“彼特·贝特曼已提出调职要求。”
拜伦沉默片刻之后说:“那么,副艇长的空缺怎么办?”
“我对司令说我想让你干。”
“我?”拜伦酒后还有点头晕。他尽力使自己镇定下来。“那不行。”
“为什么?”
“我资格太浅。我是个后备军官。这是战斗岗位,那是肯定的,我会爱上潜望镜,但我是个微不足道的行政人员。”
“官兵勤务名册上表明你够格,事实上你也够格。司令在考虑这个问题。你算是太平洋潜艇司令部里的第三名后备副艇长,但司令倾向于满足我的要求。其他两个人的资格都比你老,他们自一九三九年起就一直服现役。但你参加过多次战备侦察。”
“我在地中海荒废了不少光阴。”
“在前进基地搞维修不算是荒废光阴。”
拜伦往他的杯子里斟酒。他们在黑暗中喝着。从厨房里传来的叮当声和溅泼声中,他们听到杰妮丝在唱《可爱的草裙舞之手》。
过了不久,埃斯特说:“或许你同意彼特·贝特曼的看法?你不再想和我一块儿出海吗?那也好商量。”
在返回基地的漫长航程中,军官起坐室里很少有人谈起那次屠杀事件。拜伦犹豫起来,然后说:“我并没要求调开。”
“我们出战就是为了杀日本人,不是吗?”
“他们在水中没有任何战斗的机会。”
“屁话。”这个词非常刺耳,因为埃斯特总是避免说脏话的。“我们在作战。要结束这场战争,要赢得胜利,并且从长远说来也是为了争取少死人,我们就得大量杀死敌人。这话对吗?还是错了?”拜伦闷不作声。“怎么样?”
“夫人,你就是喜欢杀人。”
“对那些狗杂种,我不在乎这样做。我的确不在乎。我承认。这场战争是他们要打的。”
黑暗中两人相对无言。
“他们杀死了你的哥哥。”
“我说过,我并没要求调开。别说了,艇长。”
埃斯特走后,杰妮丝坐下和拜伦促膝长谈。他们谈到了这次出巡,然后谈到华伦,满怀柔情地沉浸在前所未有的对往事的追忆中。他没提起娜塔丽,只说他打算明早打电话给国务院。在他离去就寝时,他伸出双臂,热情地吻了她。她感到诧异,又深受感动,因此凝视着他的双眼。“那是给娜塔丽的,是吗?”
“不。晚安。”
在她离开前,她朝他房里看了一下,并听清了他那平静的呼吸。她的汽车上有军政府发的通行证,能够在宵禁时通行无阻。她驱车穿过灯火管制下的黑暗街道,来到埃斯特现在为了和她幽会而住下的小旅馆。几个小时之后她悄悄地回到家里,精疲力竭,但一番苟合带来的片刻欢乐使她容光焕发。她再一次倾听拜伦的呼吸:深沉、规则、没有变化。杰妮丝上床就寝,身心沉浸在无比的幸福中,只有一丝无理性的疚意缠绕在心头。几乎像是犯了通奸罪似的。
在太平洋潜艇司令部范围内,有关埃斯特把那些日本兵全部杀死是否必要的论争进行了很长一段时间。这场论争从未透露到报纸上。即使海军的其他部门也毫无所闻。那些潜艇官兵把这件事当作家庭里的秘密,从不为外人道。战争结束后许多年,当所有的出巡报告都不再列入保密范围的时候,外界人士终于获悉真相。卡塔尔•埃斯特的报告详尽坦率地描述了当时屠杀的情况,而太平洋潜艇司令所作的批语是无条件的高度赞许。参谋长所拟批语的稿子也公诸于世。他写上长长一段意见,对屠杀孤立无援的落水者表示责备。司令愤怒地用墨水笔把这段批语一笔划掉,当时墨水溅泼的痕迹至今还留在海军部战时文件档案里已经发黄的一页上。
“如果在这个司令部里我还有十个像埃斯特一样敢作敢为的杀人者,”司令当时对参谋长说,“这场战争可以提前一年结束。我决不会因为埃斯特少校杀了日本人而批评他。这是一次立了大功的巡逻,我将推荐向他颁发第二枚海军十字勋章。”
第五部 帕格与帕米拉第六十四章(1)
七月初,美国驻伯尔尼公使馆的公使经过一段很长的时间以后又收到莱斯里·斯鲁特的来信。自从德军占领法国南方以后,从美国发出的普通邮件便收不到了,而且官方邮包也没有了。但中立国的外交邮包提供了往返传递信件和报告的非正式途径。斯鲁特在瑞士外交部里的一位朋友给塔特尔带来了这只厚厚的信封——为了另外一桩事情和他会面,谈完话之后交给他这个信封,一句话也没说就走了。
亲爱的比尔:
首先我必须表示歉意,因为我附上的有关百慕大会议的备忘录字迹写得恐怕难以辨认。为了护理一只扭伤了的足踝,我只能躺在床上作书。我已辞去了外交部的职务,因此办公室和秘书我都没有了。
由于跳伞不慎,我扭伤了足踝。现在为你潦草地写几行的是一个变了样的莱斯里•斯鲁特!我一直是个——说得宽厚一些——胆小的人。但离开国务院之后,却到了战略情报局。自此以后,我一直在奔波,不知道何处才是安身之所。不过,我却有一种快乐感,这是一种新鲜的尽管是使人惶恐的感觉,好比一个摔到飞机外面的人发现自己在下坠时竟能欣赏——不管多么短暂地——四周的景色和冷冽的微风一样。昨天跳伞以后,下坠时的景象经常在我脑子里出现:一场骇人的恶梦,尽管令人心惊胆战,却又使人欣喜若狂。
你当然知道战略情报局的情况。我还记得,“疯狂的比尔”多诺万将军去年匆勿路过伯尔尼时曾惹得你冒火。这是一个临时凑合的情报班子,一个极端希奇古怪的单位。显然,关于我正在干些什么,我能告诉你的不多。但我正在干一些事情;在脱离了国务院之后,这的确使我感到快慰。我经历了一场职业上的大灾难,但形势发展得如此快,我实在无暇自怜。
比尔,国务院是座宝殿,里面的美人全都给绑走了。剩下的是一群吱吱叫的整天无所事事的阉宦。外交政策大部分为罗斯福先生和霍普金斯先生两人所左右;其余部分则由多诺万将军的班子插上一手。国务院里这些太监继续有名无实地散发官方文件,而这些文件的价值跟草纸差不了多少。
如果这一切听起来不大顺耳,要记住我已经毁掉了我的专业,放弃了十年的宝贵资历,因为我认为这是真理。国务院在百慕大会议上所作所为断送了我的前程,也许这也不过是个时间问题,反正我是早晚要滚蛋的。犹太人问题已发展成为像癌症一样折磨着我,而布雷肯里奇·朗只能使我的情况恶化到精神错乱的地步。现在我已脱离苦海,走上了康复的道路。
朗把我调到欧洲事务处,这是你知道的,去处理犹太人问题。他那时经受异常沉重的压力,要他设法打破从希特勒那里逃亡出来的难民所面临的签证问题已经形成的一个僵局,同时为那些被横加罪名、一批一批被消灭的犹太人做些事情。他是个掉在水里的人,拼命要捞救命稻草。我想,他要在科里安插一个享有“亲犹”名声、善于花言巧语的人物,这个人能对犹太人表示无限同情,尽管没有任何帮助他们的实权。而且我想他指望我,作为一个善良而忠诚的国务院雇用文人,去执行他的政策,不管这些政策多么不合我的脾胃。真正的问题是为什么我当初要接受这个职务。答案是,我也不知道。我看我那时确实希望朗是说了话算数的,希望我能在犹太人问题上发表见解,使局面松动,使有关方面放宽限制,起到缓和作用。
如果我曾抱有这种希望,那么我当时确实是自欺欺人。从一开始,直到我在百慕大会议开到一半的时候离去以前,我到处碰壁。总的说来,我现在为布雷肯里奇·朗感到遗憾。我甚至不把他看作戏中的坏蛋。他成为这样的人物实在身不由主。他把我派到百慕大去无非要我充当基督徒里的索尔·布卢姆 ,一个明显抱有亲犹态度的起配角作用的外交官。有朝一
日如果需要的话,可以在未来的国会调查会上提到我这个人。把我提出辞呈这件事记录在案恐怕不太雅观,但时至今日,我当然无意为国务院撑面子了。
而且这是个什么样的面子!我们的国务院和英国外交部安排会议时为了避开外来压力、挑战和争论,做了多么细致的工作啊!报纸记者不能入场。劳工领袖、犹太领袖、示威群众——广阔的海洋使会议不受他们干扰。春天的花朵为百慕大带来明媚的景色,会议在远离新建的军事基地的美轮美奂的饭店里举行,我们有充裕的时间到游泳池去游泳或喝上几杯这个岛上用甜酒调制的美酒。晚上社交活动开始后,当你周旋于百慕大的名流之间时,你几乎想不起战争还在进行。
可怜的哈罗德•多德斯博士——普林斯顿大学校长,这次被迫就任我们的代表团团长——哀求我不要辞职。但到了第三天,我实在不能忍受了。我告诉他,要么我在会上提出那些面临灭绝的犹太人的问题(这些犹太人是会议上禁止触及的议题!),要么我将飞返华盛顿并辞去我的外交官职务,多德斯是孤立无援的。他不能让我去反对那些他必须遵循的政策。我只有走,这样我至少还保留一点自尊心。
会议的讨论情况还没公布。国务院现在疯狂地以需要保密为借口,声称有必要“保护旨在援助政治难民的各项措施”。而赫尔和朗两位先生心里希望的是,对会议的关心将会逐渐消失。这样他们就永远不必公开说明真相了。但这种关心将不会消失。要求公布真相的压力将会与日俱增,而真相一旦大白于天下时,将会震撼整个世界。
从我的备忘录里你将能看到发生在百慕大的真实情况的一鳞半爪。你还记得我在伯尔尼电影院里收到的那份叙述万湖会议的可怕文件吗?我无法肯定这份文件的真实性,但从那个时候起所发生的一系列事件已经彻底予以证实。除非罗斯福总统迅速采取行动,否则历史将会得出这样的结论:欧洲的犹太人牺牲在万湖会议的锤子和百慕大会议的铁砧之间。罗斯福统治下的美国人民和希特勒统治下的德国人民同样会因为这次大屠杀而受到谴责!这是对事实的残酷歪曲,但这正是布雷克•朗造成的后果。
你和罗斯福很熟。我把这份备忘录寄给你,让你自己去斟酌处理。它就百慕大会议之后迫在眉睫的事态发展提出一个毫不含糊的确切的警告,这不仅仅是对欧洲犹太人而言,而且涉及弗兰克林•德兰诺•罗斯福在历史上的名誉,以及肯定影响到美国战后在世界上的道义地位。这份备忘录请你务必认真阅读一遍,并考虑应否将它——可以按照你认为合适的任何方式予以修订或补充——送呈总统一阅。
飓风总是乘人不备突然袭击的,比尔,等到临时措施付诸实施时,风暴已经造成严重破坏了。德国人杀戮犹太人就是一场风暴。这是史无前例的。这场大屠杀在世界大战的烟幕下进行,在一个与文明社会隔绝的流氓国度里进行。不然的话,这种情况是不可能发生的。人们花了很长时间才看清真相,在采取相应措施时又疲疲塌塌。但为减轻痛苦而作出的一切努力在以后的年代里将被忘怀。人们回顾过去时,百慕大会议将被看作是一出灭绝人性的笑剧,由美英两国联合导演,以便在数以百万计的无辜的人惨遭杀害的情况下避免采取任何行动。
只要布雷克•朗继续居于负责地位,这种歪曲就会继续深化而坚不可摧,然而,最终的耻辱不会由他来承担,因为他充其量不过是个小人物。随着时间的推移,人们将把他忘却。如果对纳粹暴行作出最后定论的仍旧是百慕大会议的话,弗兰克林•罗斯福将作为一个伟大的美国总统载入史册。他领导他的国家摆脱萧条,并取得世界范围的胜利;但他对这种骇人听闻的大屠杀完全知情,然而还是辜负了犹太人对他的期望。不要让这种情况发生,比尔。
向总统事先提个忠告吧!
为了保持我个人的心智健全,我打算用这份备忘录把我和世界上最可怖的暴行偶然地牵连在一起的关系彻底割裂。这个责任从来不是我的,除非说这是每一个人都应分担的责任。迄今为止,全世界都拒绝承担这个责任。我作过努力,但失败了,因为我是个无能为力、微不足道的小人物。这份用血——犹太人的和我的——写成的备忘录是经验给我的一份遗产。
你的忠诚的,
莱斯里•斯鲁特
一九四三年六月三日
第五部 帕格与帕米拉第六十四章(2)
这份作为附件的备忘录是用潦草模糊的笔迹写在标准长度的黄色信笺上的。威廉•塔特尔一眼就看出这是一个下级职员在愤而辞职时发泄出来的满腹辛酸。匆促的笔调,放纵的语气。这个谨小慎微的人竟然会接受一项需要进行跳伞训练的工作,这就充分表明他处于怎样的颠倒状态。
不过,这份备忘录引起了塔特尔的不安。他本来就对百慕大会议感到怀疑。两三天来他一直没睡好,他在考虑对这一切该做些什么。在他看来,布雷克•朗一向是个相当稳健的人,一个冼练而自恃的绅士,非常了解内幕,是一匹识途老马,在各方面看来绝不是一个恶棍。
但塔特尔还是对国务院最近发出的命令感到不满。这些命令禁止通过国务院的密码传送犹太人发自日内瓦的有关灭绝罪行的报告;而且他深知,他发给欧洲事务科的一切情报都如石沉大海。他本人也不喜欢详细讲述有关迫害犹太人的恐怖情况,他一直把没有反应当作是官僚主义的延误或疏忽。但是如果朗对此应负责任,而且是故意这样做的话,也许应该让总统知道实情。怎样告诉他才好呢?
最后,他大刀阔斧地压缩了斯鲁特的备忘录,把其中辛辣地讽刺布雷肯里奇的话语砍去了棱角。他通过瑞士外交邮包把这份用打字机打成的修订文本送到华盛顿,并附上一封手写的说明信,上面标明是送呈总统亲启的紧急信件。
亲爱的总统先生:
函内附件的作者曾作为我方人员出席百慕大会议,后来愤而辞去他在外交部的职务,以示抗议。他曾经享受罗兹奖学金留学英国,并在伯尔尼和我一起工作过。我认为他是个有杰出才智的人,一贯极端可靠。
我不想加重您的沉重担子,但出于两个方面的考虑,我不得不这样做:第一是对欧洲犹太人面临的厄运;第二是对您本人在历史上的地位。这份报告可能有助于为您提供一份补充材料,它反映了官方报告没有反映的在百慕大会议期间发生的真实情况。恐怕我是倾向于相信莱斯里•斯鲁特的。
顺致最崇高的敬意!
你的忠诚的,
比尔
一九四三年八月五日
机密备忘录
百慕大会议:美国和英国合谋参与灭绝欧洲犹太人
一历史背景
自一九四一年初以来,德国政府一直在从事一项杀害欧洲犹太人的全面行动。赤裸裸的事实远远超出人类以往所有的经验以致没有现存的社会机构对付得了当前的情况。
因为战争的关系,德国成为国际上的亡命之徒,而只有德国人民可以过问它的作为。由于实施了警察国家的恐怖政策,纳粹政权已经迫使它的人民驯良地屈从于它的野蛮行径。然而,可悲的事实是,自从希特勒执政以后,群众对纳粹迫害犹太人的政策的反抗一直停留在最低限度上。
大屠杀的根源在于德国人那种广泛而深远的文化倾向,一种铤而走险的浪漫的民族主义,是对西方人道自由主义的极端反动。这个思想体系美化尚武的德国“文化”那种野蛮的自我吹嘘,即使在没有公然宣扬恶毒的反犹主义的时候,它也已经包含了这种思想。这是一个复杂而难以捉摸的问题。哲学家克罗齐认为,这种野蛮的倾向可以上溯到罗马时代的一件往事,即阿米纽斯在托伊托堡森林中取得的胜利。这次胜利使德国人的各个部落不再能受到罗马法律与生活方式的有益影响。不管根源是什么,阿道夫·希特勒的兴起和得到拥戴表明这种倾向的持续不衰。
第五部 帕格与帕米拉第六十四章(3)
二盟国的困境
百慕大会议之所以要举行,是因为大屠杀的秘密已经外泄。一九四二年十二月十七日,联合国各会员国政府公开地联合提出警告说,罪人将受到惩罚。这种官方的揭发在美国和英国引起公众要求采取行动的强烈愿望。
不幸的是,阿道夫••希特勒在他对待犹太人的策略上击中西方自由主义的惟一致命弱点。
除了犹太人以外,采取行动的呼声来自新闻界、教会、进步的政治家、知识分子等等。但所有其他的势力全都是冷若冰河的沉默和无动于衷,它们阻挠了一切行动。
犹太人希望于英国的是开放巴勒斯坦,让他们得以不受限制地移民,这是旨在减轻纳粹压力的一个显而易见的步骤。但英国外交部认为,在战争的目前阶段,它不能冒阿拉伯人反对这个步骤的风险。对美国来说,一个同样是显而易见的行动是通过紧急法案,接纳受到希特勒威胁的受害者。但我们的极端的限制性法律乃是国会的意志,而国会是反对改变我国的“种族结构”的。
如果盟国的自由主义是政府奉行的政策,而不是介乎理想与神话之间的某种东西,这种步骤是可以采取的。但事实是,阿道夫•希特勒已使盟国处于困境。
因此便召开了百慕大会议。开幕时大吹大擂,被说成是盟国针对纳粹暴行所作的反应。会议产生了一种采取行动的姿态,以安抚要求采取行动的人。而事实是无所作为,以符合现行政策。这是嘲弄。那些从事外交活动的奴仆心怀鬼胎,故作姿态,他们的大言不惭、吹牛撒谎、腐败透顶都是与此互为表里的。
在这一切里,最大的罪行莫过于在历史上最骇人听闻的罪行面前可悲地无所作为。
那就是问题的核心。在大多数人心目中,纳粹屠杀犹太人还不过是报章上牵强附会的报道,重大的战事新闻使这些报道不为人知。德国人这种行动是如此野蛮,如此难以理解,又如此远远不同于人们到处都已习以为常的有点厌恶犹太人的感情,以致公众舆论干脆不予理睬。在战争的烽火中,这是轻而易举的。
三会议
这次会议商定的宗旨是“解决政治难民问题”。在议程项目中极力避免使用“犹太人”这个字眼。而且,惟一可以讨论的“政治难民”是那些已在中立国的难民。就是说,那些生命已有保障的人!这些议事规则是保密的。还没有片言只语泄漏到报刊上去。
有朝一日,会议记录终将暴露在世人面前。这些记录终将表明,一切都是枯燥无味、弄虚作假的东西,是外交上虚与委蛇、装模作样、不知所云的使人反感的行径。每一次扩大议程项目范围的尝试都受到挫折。每次有关采取具体行动的建议——即使是为了减轻中立国家里难民麇集造成的压力——都遭到阻挠。没有资金或没有船只;或没有地方可以容纳;或这些人带来太大的安全问题,因为他们中间可能混有间谍或搞破坏活动的人;或者有关行动可能“干扰战争努力”。
玩来玩去都是一套推卸责任的把戏。美国人主张把北非和近东作为收容难民的地方。英国人坚持开放西半球。最后,他们衷心地对消极的结论达成协议;为了制造采取行动的错觉,他们同意使奄奄一息的难民委员会恢复活动,这个委员会是一九三八年同样以失败告终的埃维昂会议建立的。
对那些不得不参与这种几乎是赤裸裸的卑鄙勾当的代表进行谴责是容易的。他们只不过是傀儡,他们执行他们政府的政策,最终还是体现他们国家的公众意志。
第五部 帕格与帕米拉第六十四章(4)
四必需进一步采取步骤
在这次会议带来灾难性后果之后,还有什么工作可做呢?
充其量而言,可以做的着实不多。德国人嗜杀成性。欧洲犹太人大多在他们手中。只有盟国的胜利可以挫败他们的阴谋。但如果我们愿意尽力之所能做一些事情,我们还是能够免除在这些纳粹罪行中的共谋罪责。现在的情况是,百慕大会议已将美国政府变成屠杀行为的无动于衷的旁观者。
离现在大约还有十六个月,一次总统竞选将要举行。到那时,欧洲犹太人全部惨死在屠刀之下可能已是既成事实。美国人民那时将有一年半的时间去扭转他们对这种令人难以置信的恐怖行为感觉迟钝的状态。证据将大量涌现。可以想象,那时入侵欧洲将已实现,一些屠杀犹太人的集中营也将被占领。美国公众是讲人道的人民。尽管今天他们不愿意“接纳所有那些犹太人”,但到一九四四年年终,他们将要寻找为此应当承担责任的人,因为他们竟然让这样的事情发生。这些责任将恰如其分地落在今日的掌权者身上。
这份备忘录的作者深知总统是一位真正的人道主义者,他将乐于向犹太人伸出援助的手。但在这次规模巨大的全球战争中,这个问题远不是一个需要优先处理的问题。既然有所作为的余地不大,而且这个问题又是如此使人望而生畏,谁还能怪罗斯福先生把注意力集中到其他事务上呢?
要求开放巴勒斯坦或者修改移民法的鼓动看来都是没有希望的。支付高昂的集体赎金的计划,以及轰炸集中营这一类非军事目标的建议都是与主要的作战方针格格不入的。不过,某些事情是可以做的,而且必须做到。
五短期步骤
罗斯福总统能够立即做的最迫不及待、最能取得成效的一件事是免除国务院,尤其是免除布雷肯里奇•朗先生处理整个难民问题的权限。
朗先生现在负责处理这个问题,他简直就是灾难的化身。这个不幸的怀疑主义者,在形势的逼迫下,正处于危险的境地。他决心尽量少干事,同时阻止任何其他人干更多的事。他不遗余力地试图证明他是正确的,而且是一贯正确的,没有其他任何人能成为犹太人的一个更知己的朋友。在内心里,他似乎还认为有关纳粹暴行的传闻多半是旨在规避移民法的一种巧妙的手法。
国务院的工作人员被反复灌输这个观点。有太多的人具有和他一样的僵化的限制主义信念。国务院的士气以及它执行人道主义使命的能力都是很低的。必须建立一个行政机构,它受权探索拯救犹太人的任何可能途径,并采取迅速行动。对现行签证规定进行合乎常识的调整便可以立即挽救一大批有条件根据现有限额进入美国的犹太人。他们不会构成财政上的负担。犹太人的社团将能提供几乎是任何数字的救济金。
拉丁美洲的限制主义是以我们自己的限制主义为基础的。新机构一旦向拉丁美洲各国表明美国的态度已经改变,那些国家中有一些是会步我们后尘的。
新机构应立即把尽量多的难民撤离四个中立的欧洲避难所——瑞士、瑞典、西班牙和葡萄牙——以减轻他们的重担,并把它们现在的“救生艇已满”的态度改变为欢迎那些还有机会到达它们边境的犹太逃亡者的态度。
新机构应设法说服国会领袖临时接纳也许是两万名难民。如果世界上有十个其他国家能以我们为榜样,这个行动将构成一个响亮的明确的信号,它向屠夫们自己以及尚未把它们的犹太籍国民交给德国人的各卫星国政府表明,盟国是说话算数的。
因为随着战局的推移,大屠杀终将降低速度,最后停止。屠夫和他们的帮凶迟早要胆寒。这个转折点可能在百分之九十九的犹太人都已死去或者出走的时刻到来,也可能在百分之六十或七十的犹太人都已死去或者出走的时刻到来。大概不能希望有一个更低的数字了;但即使做到那么一步,也可以算是一件历史大事了。
莱斯里•斯鲁特
威廉•塔特尔给总统发出信后没接到对方的收函通知,也一直不知道总统是否已收到他的信。就历史事实而言,在百慕大会议的真相暴露后,公众反应在一九四三年逐渐高涨,后来达到舆论哗然的程度。一九四四年一月二十二日,白宫的一项行政命令免除了国务院处理难民问题的权限。根据这项命令,成立了一个战争难民委员会,这是一个受权处理“纳粹灭绝所有犹太人的计划”的行政机构。一个强有力的美国抢救行动的新政策开始实施了。到了那个时候,飓风已经肆虐一个相当长的时间了。
第五部 帕格与帕米拉第六十五章(1)
一位瑞士外交官和坐在轮椅上的杰斯特罗一起进入医院,他带来了一封德国大使给院长阿尔德贝•德•尚希伦伯爵的信。“想来您一定听说过,”这个瑞士人不在意地说,“这位先生的杰作《一个犹太人的耶稣》。”
德•尚希伦伯爵是一位退休将军、金融家、世系贵族,也是赖伐尔总理的姻亲。这一切使他能够甚至在当前的兵荒马乱年头里也还能平安度日。他把来信看了一下,点了点头。信中要求给予这位“卓越的作家”以尽可能最良好的治疗。珍珠港事件以后,大部分人员都已离去,因此这位伯爵便承担起这所美国医院的院长职务。仍然滞留在巴黎的少数美国人都到那儿看病。但杰斯特罗却是被送到巴登—巴登去的那一批人中第一个前来就诊的病人。伯爵对当代文学不甚了了,他也吃不准是否听见过杰斯特罗《一个犹太人的耶稣》!在目前情况下,这封信倒是有点蹊跷。
“你将会注意到,”那个瑞士人又接着说,好像看出了对方的心思,“占领当局认为种族出身是无关紧要的。”
“是这样,”伯爵答道,“偏见跨不进医院的大门。”瑞士人听到伯爵表示这样的胸怀,脸上抽动一下,便告辞了。不到一小时,德国大使馆就打来电话探询杰斯特罗的病情和受到的待遇。这样一来,也就万事妥贴。当杰斯特罗在经过一次困难的、分两个阶段进行的外科手术,并痛苦了好几天之后开始复原时,这位院长便把他安顿在一个阳光充足的病房里,日夜都有护士照料。
德•尚布伦伯爵和他的妻子说起了德国人对待杰斯特罗的这种希罕的关怀。他的妻子是个很有主见的美国人,遇事都能不加思索,拿定主张。伯爵夫人原是名门闺秀,娘家姓朗沃思,就是和罗斯福家结亲的那份人家,她兄弟是前任美国众议院议长。在这些战火纷飞的年头,她为了消磨时间而承担起管理美国图书馆的工作,同时也埋头于莎士比亚研究。他们的儿子跟皮埃尔•赖伐尔的女儿结了亲,伯爵夫人早就入了法国籍,不过在谈吐举止上仍旧是个毫不含糊的美国人,外加一层法国贵族世家的极端势利的古色古香;一个七十高龄的古怪宝货的活典型,可惜没有一支普鲁斯特的生花妙笔给她来一番写照。
这件事儿一点也不奇怪,伯爵夫人开门见山告诉她丈夫说,她读过《一个犹太人的耶稣》,认为它不是一本什么了不起的作品,但这个人的确有点名气。他不久就要回国了。关于他受到的待遇,美国报章杂志要广为报道他所说的话。德国人正好利用这个机会去回击一下有关反犹政策的敌对宣传。她倒是对德国人表现出来的通情达理感到惊奇,因为她一向认为德国人都是其蠢无比的笨伯。
德•尚布伦将军也把关于杰斯特罗的侄女的事情告诉了她。在探望病人的时间里,他和她交谈过,她那憔悴而忧伤的美貌,她那娴熟的法语和敏锐的智力给了他以深刻的印象。这个姑娘可以到图书馆工作,他建议,因为杰斯特罗要有一段时间才能康复。伯爵夫人马上竖起了耳朵。一九四年○仓猝撤离的美国人留下大量书籍尚未分类和编目,图书馆在这方面的工作远远没赶上。德国人可能反对这个想法;不过,话又说回来,一个著名作家的美国侄女,又是潜艇军官的妻子,可能没什么问题,即使她是个犹太人。伯爵夫人和监督图书馆和博物馆的德国官员商量了这个问题,后者欣然同意,让她雇用亨利夫人。
于是她抓紧时间行动起来。娜塔丽上医院去探望埃伦的时候,伯爵夫人便闯入病房,作了自我介绍。她一看见娜塔丽,就喜欢她的容貌。就一个难民而言,她的长相就是够漂亮的了,她又有美国妇女那种媚人的丰韵,浅黑色的美貌很可能是出自意大利或甚至是法国的祖先。睡在床上的犹太老人看上去像个死人;灰白的络腮胡子,大鼻子,棕色的大眼睛,神情忧郁,在那蜡黄瘦削的脸庞上闪耀着带有热病症状的光芒。
“你的叔叔看样子病得厉害。”伯爵夫人在院长室里说,她把娜塔丽请来喝一杯“马鞭草茶”,这种茶喝起来像,也许真的是,煮沸的草。
“他几乎死于内脏出血。”娜塔丽说。
“我丈夫说,他短期内不能回巴登—巴登去。在他康复到一定程度时,我们会把他迁到疗养院去的。呃,亨利夫人,将军告诉我你是拉德克利夫女子学院毕业的,取得巴黎大学研究生学位。不错,你愿意做点有益的工作吗?”
伯爵夫人陪娜塔丽走回她的住所。夫人宣称,这种鬼地方对一个美国人来说,即使是偶然死在里边也不合适。她逗路易斯玩,咕咕地叫,或者更准确地说,呱呱地叫了几声。她决定要把他们迁到像样的住所去。她带领娜塔丽来到医院附近一幢古老的大宅第,这所大楼已经改建成为分套出租的公寓,住户都是医院里的人。在那里,夫人当即为她和婴儿解决了膳宿问题。黄昏到来时,她已把母子俩安顿在新居,上警察局去办好手续,并在内依耶郊区德国行政官员那里办妥了迁入手续。临走时,她答应明天早上再来领娜塔丽乘地铁到图书馆去。她还说她会找一个人照料路易斯。
这位从天而降的恩人,这位脾气乖戾的老太太使娜塔丽感到受宠若惊。她被流放到德国这段经历使她处于一种不太强烈的、但持久的震惊状态。在巴登—巴登的旅馆里,怀有敌意的德国职工、无休止的以德语进行的谈话、用德语写的菜单和标志、门廊和走廊里的德国秘密警察以及被拘留的愁容满面的美国公民——这一切使她神思恍惚,她能意识到的东西仅限于她自己本人和路易斯,他们两人每天的生活需要以及可能出现的危险。当那位瑞士代表使她确信,好几个属于特殊情况的美国公民事实上在德国占领下的巴黎过着自由的生活,并向她保证,瑞士当局会像在巴登—巴登一样把她置于保护性监督之下以后,这次到巴黎去的机会对她来说好比一个身系囹圄的人获得赦免一样。但在伯爵夫人出现之前,她很少出去溜达,领略一下巴黎的风光。她整天躲在斗室里,逗着路易斯玩或者看看旧小说。每日晨昏两次,她来去匆匆地到医院探望叔叔,生怕警察找她麻烦,而且她对自己的证件也缺乏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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