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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争与回忆(下)

_14 赫尔曼·沃克(美)
“是的。”
“我很想见到你太太。”
第七部 莱特湾之战第九十七章(2)
帕米拉摆弄着她的手套,靠近她获得的那辆老道奇牌汽车,在阳光下沿着郁金香花坛旁边走来走去。几个穿制服的白宫警卫留心看她摇摇摆摆地走着。等她拿手套向那位将军一挥手,他们都把眼光从她身上移开了。她亲切中微露出探询的神气。
“现在哪儿去呢?”他问,“到你们大使馆里去参加那个会吗?”
“如果你有空的话,亲爱的。如果你高兴去的话。”
“咱们这就去吧。”
她仍旧那样急急地把车开出了大门,绕过去向北行驶,一再在康涅狄格大街那些交通灯前面突然刹住,接着又猛地冲了出去。往来车辆很多,从敞开的车窗外涌进来的汽油烟味呛得人透不过气来。这时维克多•亨利又感觉到,自己是被留在过去的岁月里。康涅狄格大街上,有哪一样东西变得跟一九三九年两样了呢?弗兰克林•罗斯福使战争始终不曾影响到这条大街、这个首都、这片国土。像他这样的成功,是不是过犹不及呢?瞧这些人,无忧无虑,驾着汽车密集到康涅狄格大街上,他们对战争有丝毫的体会吗?俄国人就知道战争是怎么一回事,将来人们必须对战争具有最严肃的现实感。
“你的想法只值一便士。”帕米拉对默不作声的丈夫说,在杜邦广场驾着车像大耳朵野兔乱蹿似的冲过了刚要亮的红灯。
“我可要向你多讨几文。你再说给我听听,大使馆里开的是什么会。”
“哦,不过是一个小小招待会。参加的有我们记者团里的,英国采购委员会里的,还有其他这一类人。”
“可是,为什么举行这个会?”
“老实告诉你吧,这样我就可以把你炫耀一番。”她向他斜瞟了一眼。“好吗?我的朋友多数都去。哈利法克斯夫人很想见你。”
“好吧。”
帕米拉一边开车,一边拉住他的手,微凉的手指和他的手指交叉在一起。“你瞧,并不是每个小妞儿都能给自己弄到一个美国海军少将的。”
“同时是总统的海军副官。”帕格终于把这句瞒了很久的话说了出来。要是换了罗达,她这会儿早就要问了。
他的那只手被握得更紧了。“原来,刚才就是为了这件事。你高兴吗?”
“这个,又像从前那样要在军械局和舰船局之间作出选择。你更喜欢这件事。所以,我和你一样。”
“他给你的印象怎么样?”
“他不能跟罗斯福相比。可是,罗斯福死了,帕米拉。”
维克多•亨利这次来,显然是为了在会上让人们看一看。帕姆手搭着他的胳膊,在大使馆花园里走来走去,把他介绍给大伙。到会的人寥寥无几,他们招呼他时都尽量装出英国人那种冷淡的神气,故意不去盯着他看,也不去向他问话,但是他仍旧觉出所有的眼光都在打量他。三十年前,罗达也曾把她这个海军学院橄榄球后卫拖去赴她斯威特布赖尔同班生的午餐会。有些情景并没多大改变。帕米拉穿着一件印花上衣,戴了一顶车轮帽,看上去十分动人,但她那扬扬得意的神情使帕格觉得有些可笑,又感到有些愁郁。他并不认为自己有什么了不起的地方,不过他本人没察觉到,他被南太平洋的太阳晒黑了的脸,白色军服上一排排褒奖战功的勋章绶带,给大家留下了那么好的印象。
哈利法克斯勋爵和夫人在他们客人当中热情地张罗。帕格一直注视着这位身材颀长、秃了顶、带着忧郁神情的人,知道他从慕尼黑的失败起,到大战的爆发,那么多时候一直在跟希特勒打交道。瞧这位历史人物这会儿站在那里,端着一杯酒,和几位女士们聊天。哈利法克斯勋爵触到了帕格的眼光,一直走到他跟前。“将军,我记得,很久以前,萨姆纳•威尔斯就向我谈到了您。一九三九年,您和贵国总统派去试探和平的一位银行家见过希特勒,是吗?”
“是的。那时候我是驻柏林海军武官。我担任翻译。”
“他这人可不容易对付,对吗?”哈利法克斯郁郁不乐地说。“好在,我们总算把他除掉了。”
“他会在战前就被我们及时制止住吗,大使先生?”
哈利法克斯露出沉思神情,但接着就直截了当地说:“不会。丘吉尔在这一点上估计错了。我们的确犯了错误,但是考虑到我国人民和法国人当时的心情,要制止住他是不可能的。那时候大家都以为战争已经是过时的了。”
“这是一种错误的想法。”帕格说。
“当然是错误的。帕米拉是个可爱的妻子。向您祝贺,祝您走好运。”哈利法克斯跟他握手,带着倦容微微一笑,就走开了。
在驱车回公寓的途中,帕米拉说:“哈利法克斯夫人说你简直是一头羔羊。”
“这是一句好评语吗?”
“这是授给骑士的爵位。”
回到彼得斯的公寓里,帕格洗了一个淋浴,后来闻到了从卧室敞开的门外飘进来烤肉的香味,他穿了一条宽大的灰色旧运动裤,感到很满意,然后再穿上白色开领衬衫和褐红色套衫,趿着鹿皮鞋。这是和平日子里他下班后习惯的打扮。他听见杯子里的冰块发出玎珰声。在起坐室里,帕米拉穿着家常衣服,系着围裙,把一杯马提尼酒递给了他。“天哪,我不习惯看见你这副打扮,”她说,“看上去你只有三十岁。”
帕格哼了一声。“可我已经不像三十岁那样顶用了。”他说时端着他那杯酒坐下了。这是有关床第之间的一句暗示:他对此感到非常快乐,希望她也如此,但是就新婚夫妇之道而言,这也没什么特别的。她的答复是在嗓子眼里笑了一声,然后在他脖子上吻了一下。
过了不多一会儿,他们已经面对面坐在吃早餐的那个角落里;他们总是在那儿吃饭,因为餐室里太空洞了。他们喝了红葡萄酒,津津有味地吃着菜,说了许多笨话和聪明话,大声儿笑得几乎没停过。帕格每逢这种时刻,对战事的结束倒也能淡然置之,但在其他时候,则会由于担心自己解甲过早而感到不安。
电话铃响了。帕米拉走到起坐室里去接电话,回来时带着一副非常严肃的神情。“是罗达打来的。”
维克多•亨利立刻想到了这个可怕的念头:是有关拜伦的坏消息。他慌忙赶出去。帕米拉听见他说:“我的天哪!”接着又说:“等一等,让我去拿支铅笔。好,说下去吧……记下了。不,不,罗达。这件事得由我亲自处理。当然,我会让你知道的。”
帕米拉站在门口。这时候他又拿起了电话听筒,去拨号码。“亲爱的,什么事情?”
他一句话不说,把电话留言簿上潦潦草草写的几个字递给了她。为德国人拘禁的娜塔丽•亨利在埃尔富特陆军医院治疗营养不良斑疹伤寒病情险恶德国美国红十字会。
第七部 莱特湾之战第九十七章(3)
三天前,在关岛海外,拜伦收听到了福克斯节目 里广播的电报。当时几艘上面装有FM声纳的潜艇正驶向关岛水域,准备进行最后训练,然后参加一次狼群突入日本海的行动。此后无线电里就一直消息沉沉。那三天对拜伦来说是漫长的。潜艇驶进关岛时,只见这个重峦叠障,像花园般美丽的岛上满都是新铺的公路和海军建筑,拜伦在前甲板上踱步,而菲尔比则在指挥潜艇靠岸。拜伦不等“梭鱼号”系好缆,就跳过去,穿过并排泊着的潜艇的甲板和舷门,匆匆赶到后勤办公室。他没收到其他电报,也没办法很快和他父亲取得联系。“您不妨试着拍一份私人电报,”一个热心的值日军官说,“不过我们这儿已经积压了许多急电和军情优先电报。神风队在冲绳闹得乌烟瘴气。也许,普通电报再等上两个星期也排不上队。”
可是拜伦仍旧去发了以下这份电报:
发件人:“梭鱼号”艇长
收件人:人事局
维克多•亨利少将亲启路易斯有无消息
文书军士把舰队军邮发来的信件送到了他舱房里。在所有公文函件中,夹了一封梅德琳的来信。这可是一件跟全日蚀同样罕见的事,平时拜伦会当场就撕开那封信,但是这一次他却一心一意地去办理艇上的文书,这样找一些工作做,就好像服阿司匹林药片一样,是为了减轻他的激动心情。
路易斯有无消息?
不管娜塔丽的消息多么令人担心,但她毕竟是好好地活着,而且是在美国人的照看之下。他的儿子音讯全无,这件事更使他心里烦急,因为孩子明明不在娜塔丽身边。单是德国人的囚禁已经害得娜塔丽“营养不良,患斑疹伤寒”,住院治疗。一个三岁半大的孩子,会被他们糟蹋成什么样儿呢?
在军官室里,他吃得那么少,显得那么愁郁,他的几个同事都不住地交换眼光;吃完了饭,他把自己关在舱房里,去读梅德琳的来信。
亲爱的勃拉尼——
原谅我没来看你。我原先打算趁你的船进行大修的时候来旧金山的。真的,我是这样打算的。我这样筹划过,可是现在我过的是一种十分奇特和复杂的生活。从这里发出去的信都得经过检查。对此我不能多谈什么,但是连出进都不那么很简单。同时西姆日以继夜地傻干,我觉得留下他一个人不太好,所以一混就把这件事丢开了。我身体不错,一切都好。如果你要知道,我可以告诉你,我目前不会有孩子。只要我们还住在这个与世隔绝的可怕的山上,我就不打算有。
现在来谈一谈爸爸和妈妈的事吧。我打算来旧金山,主要就是为了要把这些事向你敞开来谈一谈。你那样偏听和固执,真叫人心里难受。爸爸刚回到华盛顿,可不是吗,他是来和帕姆•塔茨伯利结婚的,婚礼很简单,没惊动人。我本来打算飞到那里去和他聚一聚,可怜的孤寂的人啊,但是很不凑巧,没去成功。我只希望她会使爸爸生活幸福。如果她真的爱他,我们也没理由认为她不会使他生活幸福。年龄的差别关系不大。他是世界上最好的人。
你对这件婚事生气,显然是很愚蠢的。有一些事情你不知道,这里就让我把它们讲了出来吧。你记得弗莱德•柯比那个你在柏林一直见到的大个子工程师吗?喏,后来他在华盛顿有了工作,他和妈妈就在那两年里做出了一些荒唐事儿。你感到意外吗?这是事实。妈妈写信给爸爸,提出了离婚。详细情形我不知道,但是华伦去世后,她又收回了前议,他们俩就那样把这件事对付过去了。后来,爸爸去俄国,她和彼得斯上校大谈恋爱,事情就这样闹得不可收拾了。他们俩是不是也有过什么事,我不知道,也不打算去多管。妈妈现在已经把一切都安排好了。
但是爸爸和帕米拉•塔茨伯利之间是没有事的,再说即使是有什么事,我也不会责怪爸爸。天哪,瞧你怎么啦?这是战争年代嘛。我知道他没这种事,因为他在苏联的时候,彼得斯上校正在热恋妈妈,有一天晚上我和妈妈喝得大醉。妈妈完全胡涂了,语无伦次,就把秘密都泄露出来了。她说,她太伤害了爸爸的感情,即使爸爸始终忍耐下去,一直不去责备她,甚至绝口不去提柯比,可是夫妇关系已经完了。老实说,我相信,是爸爸的那份耐性使妈妈受不了啦。帕米拉在好莱坞的时候告诉妈妈,说她和爸爸有过一段纯洁的恋爱史,自从华伦死后,她就打算撒开手。而且,她的确是撒开了手。
我真把你这个人没办法。你是打哪儿学来了那一套陈腐的道德观念?爸爸是属于另一代的人,对他来说,这是可以理解的,然而在这方面,他却比你更加宽容。我承认,你那次打落了休•克里弗兰的假牙,那种奇怪的做法是帮了我的忙。天呀,瞧那有多么可笑。当时要不是你那么严厉,我可能会跟休一直缠下去——他老是保证,要离了婚娶我,你瞧,所以才会有那种事情——但是,像那样一个掉了牙的大胖子,我可吃不消。所以,多谢你那颗尼安得塔尔人 的心,我能趁早和他斩断关系,嫁了西姆•安德森,总算我运气。
好啦,现在是我把秘密泄露得大多了,七年来头一次提起笔,话就写不完啦。现在我可要停下了,因为我得烧菜去了。将军,一点儿不含糊,是他要来了,这里的人可把它当作一件蓬荜生辉的事。但愿肉别烤焦了。我的炉子确实太差劲。这儿所有的东西都是那么简陋,你只好凑合着使用。这儿多数科学家的太太都比小梅德琳年纪更大,也更能干,但是,多亏家里受的训练,我的菜烧得比多数人都好,我那干娱乐性的行业的经验也起了一些作用。在这些大知识分子当中,有些人甚至喜欢休•克里弗兰。
哦,勃拉尼,我希望娜塔丽和你孩子都好!欧洲的战事正在结束。我相信你很快就会听到一些消息了。一想到从前我说过一两句恼娜塔丽的话,我就感到难过。当时她叫我看了很害怕,她是那么美丽,那么雍容华贵。你那时候又是那样恨克里弗兰。这儿有一个礼拜堂,我每逢星期天都要去,西姆可不干,我是去给你妻子和孩子做祷告的。
希望我的话能把爸爸的事向你解释清楚。你不知道他是多么看重你吧?为了保持你对他的好评,他几乎不惜做任何事情,除了说妈妈的坏话。那可是他死也不做的事情。咱们有一位少有的好爸爸,以前还有过一位少有的好哥哥。至于妈妈——咳,她总是妈妈呀。她现在很好。
祝你打猎丰收,亲爱的,祝你运气好。
爱你的
梅德
一九四五年四月二十日于新墨西哥州洛斯阿拉英斯
第七部 莱特湾之战第九十七章(4)
信里面,将军的姓名被齐齐整整地涂掉了,只留下了一个长方形的窟窿。
那天晚上,拜伦登岸,在军官俱乐部里喝得酪酊大醉。第二天早晨,他站在舰桥上看艇队出海去进行演习,然后回到舱房里,睡了二十四个小时,由菲尔比利用铃声在水底指挥航行,积累经验。
两星期后,那位十分热衷于FM声纳的将军为狼群艇长们举行了一次午宴饯别会。为了增添吸引力,像将军所说的那样,一些海军护士也参加了宴会。关岛的护士都显得十分疲倦,这一半是因为有大批伤员从冲绳运了来,一半是因为对许多年轻军人的求爱,她们有的拒绝了,也有的迁就了;但是她们仍旧打起精神,对潜艇艇长们装出高兴的样子,咯咯地笑着。“你们大伙就要启航了,去完成我们已经开始的工作,”将军大声发表简短讲话,“去击沉所有在水面航行的、悬挂着日本旗帜的船只!”
拜伦知道,将军抱着很大的希望,他甚至向尼米兹提出申请,要亲自率领狼群出发,但未获批准。然而,在拜伦看来,整个这出FM闹剧都是不必要的。两年前,他和卡塔尔•埃斯特曾经指挥“海鳗号”穿过拉彼鲁兹海峡,突入日本海。现在他们可以走同样的航道到达那里,也许要比穿过对马海峡布雷区更少危险。他们真想走那条航道。但是为了改进FM声纳,已经费了那么大的事,花了那么多的钱,科学家们耗费了心血,而将军又一心要使用它。并没人来征询拜伦的意见。他已经使他的水兵相信:他会率领他们穿过布雷区;水兵很少调走,他们一个也没开小差。
狼群出海后,安全驶抵日本,一路上没发现任何船只。穿过布雷区只觉得时间漫长,紧张得使人痛苦难受。水兵们都不太亲切地称之为“地狱之钟”的声纳,每遇到鱼群、海底的海藻、温度的升降以及水雷的电缆等,都会发出具有细微差别的声音。拜伦多半是在海图上所标示的最大深度绕过危险区,在相距一百英尺铃就会发出声音的深水水雷底下缓缓前进。最危险的时刻是有一次他让潜艇浮上水面,去确定潜艇的位置。他很快测定了方位,知道了水流并没使他在海底推测的航向形成偏差,然后又继续航行。有两次,水雷的电缆沿着扫雷缆顺着艇身从上而下,慢慢地发出嘎嘎响声。这种时刻最可怕,但是此外再没比这更危险的了。
他的巡逻区位置在东南面,所以他必须等候狼群中所有其他的潜艇都向北进入了指定的位置。日本人往来频繁的航船,在他的潜望镜旁边安安静静地驶过,夜里点着灯,白天没有护航,就像纽约港里的船只一样——有小客轮,有沿海岸航行的货轮和油船,有形形色色的小艇,甚至有游艇。他没看见战船。指定“开刀”的时间来到时,拜伦正在瞄准一艘样子笨重的小货轮。他让菲尔比去看潜望镜,然后菲尔比利落地、强有力地向那条船发出了鱼雷。
总之,在狼群两个星期的袭击中,“梭鱼号”一共击沉了三条船。早在一九四三年,埃斯特是不肯为最后那两条船浪费鱼雷的。现在,所有的鱼雷都能很好地命中了。第一批沉船惊动了日本人,此后航船就随着减少。目标变得稀罕了,于是拜伦就在本州西海岸以外到处航行,欣赏那些美丽的景色。
在拉彼鲁兹海峡约定集结的地点,九艘潜艇中到了八艘。狼群在理想的大雾中离开了那里。他们一驶出飞机搜索的范围,就在海面快速驶回珍珠港,沿途高兴地交换他们的捷报,同时焦虑地探询失踪的“大目鲱号”的消息。“梭鱼号”又去收听福克斯节目,但是,没有拜伦的电报。艇队于七月四日驶进港口,没看到什么庆祝和仪式 。拜伦一直走到电话局去打电话给他母亲,因为不知道父亲在什么地方。电话很快就打通了,但是没人接。
拜伦一走进办公室,那位太平洋舰队潜艇司令部的作战军官就跳过去搂住他。“啊,拜伦!我的救世主,辉煌的胜利呀!”
“比尔,我来申请解除职务。”
“解除职务!你疯了吗?为什么?”
作战军官坐下,一双眼睛紧瞪着他,叫他把话说完,边听边咬嘴唇。军官话说得很冷静,含有商量的口气。“这情形是很严重。但是,你瞧,你太太这会儿也许已经回到了家里。也许连你的儿子她也找到了。你为什么不先去打听一下?别这样冒失。你这就要立大功了。”
“我已经立了功。我现在申请解除职务,比尔。”
“坐下吧。别这样捶我的桌子。不需要这样嘛。”实际上拜伦是用拳头砸那玻璃板。
“对不起。”拜伦一屁股坐在椅子里。
作战军官向拜伦敬了一支烟。然后他开始用信任的口气透露一些惊人的秘密。俄国就要参战了。太平洋舰队的潜艇获得了消息。麦克阿瑟就要在日本登陆;先是九州,然后是本州。日本海将被分划为美军和俄军的作战区。以后将展开一场崭新的球赛。惟一有最大油水可捞的地方是日本海,所以太平洋舰队潜艇司令要用地狱之钟大举进攻,要尽一切力量真的来一次大扫荡。“是潜艇打赢了这一仗,拜伦,这一点你应当知道。但是,直到战争快要结束的时候,它们才在发挥作用。你干得挺出色。埃斯特夫人会为你感到骄傲。可你别临阵脱逃呀。”
“好吧,”拜伦说,“多谢你啦。”
他并不生作战军官的气。这个家伙认为人生在世就是为了捞最大的油水。他找到了热衷于FM声纳的将军的办公室,直接闯了进去。他很镇静地向将军叙述了他跟作战军官的那一席谈话。
“将军,现在是这样,”拜伦说,“您可以以擅离职守的罪名把我提交军事法庭受审,您也可以不这样做。我要去看我妻子,还要去找我儿子——如果他还活着的话。请下令准许我去。我一心要报效国家。如果找到了家里人,如果那时候战争还在打下去,我要飞回到这里,指挥一艘有FM声纳的潜艇进入东京湾。我还要指挥一艘潜艇进入符拉迪沃斯托克,如果您要我那样做的话。”
将军发窘地眯起眼睛,突出了下巴,说:“瞧你的胆量可真不小。”他一边说,一边查阅他桌上的一些公文。“无论你个人有多么大的困难,我总不爱听你这样对我说话。”
“原谅我,将军。”
“凑巧我这儿收到了一封海军作战部部长的信——瞧,它摆到哪儿去了?哦,在这儿。海军作战部部长需要一队有经验的艇长,去检验在德国缴获的潜艇。根据初步报告,那些潜艇看来要比咱们出产的好。这真叫人不好意思。要了解真实情况,惟一的办法是带几个艇长去驾驶它们。你懂德语吗?”
“将军,我德语说得挺好。”
“感兴趣吗?”
“天哪,我太感谢您啦,将军!”
“好吧,你有作战经验。你必须首先把要到FM声纳潜艇上接替你的人训练好了。让他去莫洛凯岛外假布雷场航行一个星期。”
“是,长官。多谢您,上帝保佑您,将军。”
“喂,拜伦,你的FM声纳运行得怎么样?”
“好极了,长官。”
“这是自从罐装啤酒以来最大的一次发明。”将军说。
第七部 莱特湾之战第九十八章(1)
每次巡逻回来惯常收到的信件,一叠儿摆在拜伦的铺上,其中有一个沉甸甸的马尼拉纸信封,那是他父亲寄来的。拜伦向它扑了过去。里面厚厚的一扎纸上别着一页手写的信。
亲爱的拜伦:
我知道你出海作战去了,所以我拆开了欧洲寄给你的信件。就是你现在所看到的这些信。由于怕这些信件遗失,我已经给它们复制了副本。娜塔丽的经历使我和帕米拉都感到恐怖。“恐怖”这个词还嫌用得太轻了。我们仍旧无法理解,一个美国女子竟然会经受这样的折磨,但是看来她是碰在点儿上了。
这儿,在美国,真实情况一直到现在才开始透露。艾森豪威尔将军把新闻记者派到了布痕瓦尔德、达豪、贝尔根—贝尔森以及所有那些地方去。报纸上整版刊载了这方面的照片和报道。娜塔丽能够幸存,说明她具有坚强的毅力,同时这也许应当归功于我们祈祷的力量。然而,祈祷并没能挽救几百万被屠杀了的人。这次都亏了这一位叫拉宾诺维茨的人,他手下的人当时在图林根工作。我管这件事叫神明的拯救。我相信,她都亏了神佑才保全了性命。他的信详细说明了事情的经过。
许多日子以来,帕米拉一直问我:“为什么要进行这样一场丑恶的战争?你的儿子为什么必须牺牲?我们达到了什么目的?现在,这件事清楚了。我们必须将那个能使这种邪恶猖獗泛滥的政治制度从这个星球上加以肃清。它可是十分顽强的。俄国人、英国人和我们的联合力量,总算勉强遏制了它的势力。否则它是尽可以在整个世界上横行无忌的。因为日本人和这股势力合在一起了,所以我们必须把日本也打垮。华伦是为了一个伟大的正义事业而牺牲的。现在我明白了这一点,将来我永远不会改变这种想法。
你的孩子离开了特莱西恩施塔特好几个月,人一直很好,因为娜塔丽看到他在布拉格郊外农场上拍的照片。你不要灰心。也许还要花很长的时间才能找到他。如果你要打电话给我,可以打到白宫海军副官办公室。那是我的新职务。晚上可以打到我们的公寓里,那儿的电话号码是共和区4698号。
帕姆附笔问好。
爸爸
一九四五年六月十四日
底下,在一张上端印有“陆军医疗队”的信笺上,拜伦看到打字机打的这样寥寥几行字:
亲爱的拜伦:
我现在好一点儿了。去年七月里,班瑞尔来到特莱西恩施塔特,带走了路易斯。后来,我收到了孩子在布拉格郊外一个农场上拍的照片。他看上去挺好。阿夫兰说,他们会找到他的。我爱你。
娜塔丽
一九四五年五月二十日
(以上口述由美国看护队陆军中士埃米莉•丹妮护士笔录)
颤巍巍的签名是用绿墨水写的。
阿夫兰•拉宾诺维茨的一封长信,用打字机打在薄葱皮纸 上的,是用同一支笔签的名。
亲爱的拜伦:
我口头说的英语,要比书面写的好一些,同时我又很忙。所以,我就把这封信写得简短一些,让你知道事情经过。首先要说的是,她患斑疹伤寒已经好了。她现在需要调养,人非常虚弱。战时难民救济委员会来访问的,是一个愚蠢的女人,所以娜塔丽在陈述书里的那些话,听来也就像愚蠢的人说的了。现在她人已经清醒,话也说得有条理了,但很容易哭,不愿意谈她的遭遇。经过那几次访问,她发了三天烧。这种情形以后再不容许发生了。她托我写这封信给你。你可以看出,她写字时手抖,因为人虚弱。再说,她也不愿意回忆和写下那些事。
长话短说,我参加的一个救济团体的办事处设在巴黎,至于那些琐碎的细节,我这里就不去多谈了。我们正在清理那些遭到纳粹破坏的地区,把一些流浪和挨饿的犹太人送进难民营,以便让他们恢复健康,然后启程去巴勒斯坦。这是一件十分艰巨的工作。德国崩溃的时候,党卫军一时不知道把这些没被他们屠杀的犹太人怎么处理。局势变化得太快了,他们来不及杀死所有的犹太人,掩饰那些集中营,虽然他们也曾这样尝试过。他们把犹太人到处赶来赶去,或者关在火车里运走,没有秩序,没有目的地,也没有食物或饮用水,等到美军或者俄军开到,德国人就索性撒腿一跑,把那些犹太人都丢在原来留下的地方,我不知道有几千万这样的人分散在欧洲各地。我们工作人员在一列火车里发现了娜塔丽,那列车是从设有妇女集中营的拉文斯布吕克开来的,后来被阻塞在魏玛郊外一片森林里,就那样停在那里了。也许那车是准备开往布痕瓦尔德去的。娜塔丽躺在铁路路基上火车跟前。她因为车上四周围的妇女一个个死了,就从车里爬出来。当时我在另一个队里,夜里工作人员跟我通了电话,他们告诉我,说在车下发现了一个妇女,她说自己是美国人。有许多犹太人为了要获得更好的照顾,都冒充美国人。这些工作人员又不会说英语,所以我乘车从埃尔富特赶了去,再没想到会找到了你的太太,天哪,但是做这种工作的时候,我还遇到过比这更加离奇的事哩。她不大容易被人认出来,一身皮包骨头,并且神志有点不清,可是我认识她,而且她不停地念叨路易斯和拜伦。于是我去美国陆军司令部,向他们报告我们发现了一名美国妇女。那时候是半夜里,他们立刻派出了一辆战地救护车去接她。因为她是美国人,部队给她的照顾好极了。
部队正设法送她去巴黎,我相信这件事可以办到。巴黎有一所很好的美国医院,以前娜塔丽在那里工作过一个时期。医院管事的还记得她;虽然医院已经人满,但是管事的愿意接受她。然而官僚作风太重了,比如部队里的工作人员还在给她设法补一张护照,不过这一切都会办妥的。至于你的儿子,那确实没一点儿消息。你可以在那份陈述书里看到,他们俩是怎样分散的,这件事娜塔丽做得很对。她做得非常勇敢。然而我们去布拉格办理这件事可不容易,因为俄国人占领了那个地方,他们不和我们合作。虽然如此,我们的工作人员仍旧一直在那一带地方进行查核,只是还没一个眉目。就在俄国军队开抵布拉格之前,那地方发生了多次骚乱,还有过一次暴动,德国人杀了一些共产党和其他的人,等到溃退的时候,德国人又抢劫了那里附近许多农场,还放火烧了它们,所以后来那儿究竟是个什么情形,那就很难说了。看来,你的孩子肯定还在,但是要找到他就像“海底捞针”一样。流浪的犹太儿童本身就是一个问题,他们成千上万,在欧洲各地漂泊,有的已经变成野人和狼孩,他们的父母被杀害了,他们学会偷窃度日。德国人所造成的损害,是永远也没法弥补的。红十字会、联总、红联 以及其他组织,正在巴黎和日内瓦收集大量卡片索引,但是直到现在为止,这些资料仍不免挂一漏万。我已经将有关你儿子的资料交给了我们那些查看文件的工作人员,但是资料多得简直叫他们没法应付。工作还需要一段时间。所以情况就是这样,我很抱歉,它不能令人更加满意,但是至少娜塔丽健在,并且正在开始复原。她胃口不好,否则她会恢复得更快些。你的来信会对她非常有益的,最好是你把信寄给我,我会作出安排,让她看到。写信的时候,你要尽量用愉快的口气,告诉她:你相信你的儿子平安,我们会找到他的。
忠实的
阿夫兰•拉宾诺维茨
一九四五年五月十七日
第七部 莱特湾之战第九十八章(2)
陈述书是一份用复写纸单行打的副本,污黑的纸上字迹黯淡,句子不通,以致有些地方拜伦几乎无法看懂。它根本不像是娜塔丽写的。那分明是访问的人先做了摘记,然后再匆忙在打字机上打出来的。从和平时期的锡耶纳开始叙述,描写了她怎样从偷袭珍珠港事件起就落了难,以及此后一连串的遭遇。两个人在马赛会晤前的那些事,拜伦多半都知道。有关特莱西恩施塔特的大段叙述,尤其是有关党卫军地下室的描写,可把他吓坏了(虽然她或者那位访问者已经略去了那些猥亵的描写)。陈述书头里说有过三次访问,但是从特莱西恩施塔特开始以后的叙述就少了。有关埃伦•杰罗特罗最后的事写得异常简单。
我们刚要上火车,遣送组的一个工作人员把我们分开了。此后我就再没看到我叔父。后来我听说,那一次遣送的“知名人士”全部被毒气熏死了。他是一个年老体弱的人。他们只挑出少数几个年轻力壮的留下来,所以我肯定他是死了。
总共就是上述的这么几句。以下她对奥斯威辛的叙述就不大连贯:恍惚记得怎样被剃光了头,怎样在臂上刺了号码,怎样穿上破烂衣服,妇女们住的那所砖砌的房舍里是什么情景,卫生设施和饮食供应又是什么状况。一个从特莱西恩施塔特来的朋友,名叫乌达姆的,给她在抄存犹太人财物的仓库里找到了工作。她被派到儿童玩具部里,把那些玩偶人、玩具熊和其他填料玩具拆开,搜查藏在它们里面的钱财和贵重物品,然后把它们修补还原,准备出售或分配给德国儿童。整个陈述书里,最生动的一段是描写做这种工作受罚的情形。
我学会了很熟练地拆开后再装配好那些玩具。玩具堆积如山,每一件都代表一个被德国人杀害的小孩儿。但是我们不去想那些事,我们的头脑已经麻木。许多玩具都是一个样式的,是同一些厂里制造的。有时候我们找到了一些东西:宝石、金币或者钞票。当然,也有人偷窃。我们冒着生命危险藏起了这些东西,因为每天下午离开加拿大的时候,我们都要经过搜身。仓库那一带地方被叫作“加拿大”,因为波兰人把加拿大看作一片黄金国土。我们必须偷窃,为的是要用那些偷来的东西调换食物。仔细想一想吧,这是什么人的财产?它们又不是德国人的!我倒没被捉出来过,但是有一次,完全平白无故,我差点儿被打死了。我拆开了一个破旧的玩具熊,里面什么也没有。但是后来怎么也没法再把它收拾好。它在我手里散开了。监工是一个该死的希腊犹太女人,她打扮得像一个女党卫军,老是那样大剌剌地在旁边走来走去。因为我是美国人,她就恨我,巴不得要找一个机会拿我开例。她把我的事报告了党卫军。我被判剥光了衣服,抽二十藤条,“因为阴谋破坏德国财产”。我当着所有召集到“加拿大”那儿的工人受刑。我必须裸露了身体,趴在一个木架子上,由一个男党卫军抽打我。我从来没受过那样的痛苦。他还没用完刑,我已经晕了过去。乌达姆和我的几个女伴把我抬到房舍,乌达姆把我送进医院。要不亏了他,我会因为流血过多死了的。我有一个星期都走不动路。但是,我发现我自己的体质真强健。我的创伤好了,又回去干那活儿了。那个希腊女人就好像没事人儿一样。
以下就是有关奥斯威辛一般生活的不大连贯的叙述:如何把死尸从丛葬地里掘起来焚烧,发出那股臭气;如何进行黑市交易;耶和华见证教徒如何表现出特别坚定的信心;一个好心肠的党卫军跟房舍内一个女人相好,如何给她们带来许多很好的食物。陈述书内描绘了如何传播着俄军将到的谣言,如何听到远处的炮声,几千名妇女如何接连三天在雪地里步行到终点车站,乘了敞篷运煤火车开往拉文斯布吕克。她到一个服装厂里去工作,经常对拉文斯布吕克的医药实验提心吊胆,因为早在奥斯威辛就听到了有关这方面的谣传。招待党卫军和武装部队的妓院向这个集中营招收战地娼妓;她对这些事所发的感触虽然已掺杂了访问者的想法与语气,但听来仍是辛酸可怜的。
这种威胁对我倒没什么影响。我以前也曾经被人认为长得很动人,然而奥斯威辛那几个月的生活竟使我因祸得福。不去管它吧,好在他们只招收那些最年轻娇艳的犹太姑娘。来到拉文斯布吕克的匈牙利犹太妇女,其中有一些真是纤妍的美人。再说,我自从到了拉文斯布吕克就没法多弄到一些食物,当时已经像现在这样瘦得像一具骷髅了。而且,如果经过体格检查,我也不会合格,因为我身上有那些创疤。那样儿德国男人是不会喜欢的。
四月里,我们好几千人被一起装上了火车。我们听说,战事就要结束,俄军和美军即将会师,我们都在屈指计算日期,祈祷获得解放。但是德国人把我们塞进了一列封闭的牲口车,开往不知道什么地方去,根本没有食粮和饮用水的供应,没有医药治疗。斑疹伤寒在集中营里已经开始蔓延。到了车上,这病就越发不可收拾地传染开了。自从离开了拉文斯布吕克,我就很少记得当时的事情。只知道车上的情形十分可怕,我从来没见过有比那情形更糟的。我乘的那节车成了一个陈尸所,几乎所有的妇女都已经倒毙,或病在垂危。据说,人家在车下面发现了我。我不知道自己是怎样会到那里的;我不明白自己是怎样还会活着的。如果说有什么力量使我能够坚持所有这几个月,那是因为我希望有一天能够再见到我的儿子。我相信,就是这希望给了我力量,使我能够离开那节车。我没法告诉你,车门是谁打开的,我又是怎样出来的。我所知道的,全部告诉你了。
第七部 莱特湾之战第九十九章(1)
一个力气大的小孩双手可以捧起大约十五磅重的东西,只要那东西的体积不是太大,比如说,那是两块人工提炼的钚重原素。如果那孩子把这两块钚远远地分开着拿,那样是不会出什么事故的。但是,如果他能极快地把双手拍合到一起,如果他又是一个住在大城市里的孩子,那么他就能使两块钚达到“临界质量” ,把上百万人炸死;从理论上说是如此。但实际上并没一个孩子能把双臂挥动得那么快;最多他只会像点燃一个“嘶”的一声就阴掉了的炮仗那样,仅仅杀害他自己 ,引起了一场混乱。我们还需要一种装置,要它能够刷地一下把两小块钚合在一起,那样就会引起一次原子爆炸,掀起一场毁灭整个城市的熊熊大火。
这一种自然现象的表演,在一九四五年里曾经震撼了全世界,而今已经成为陈旧的故事。然而,听来它仍旧是奇怪可怕的。我们不愿去想到这件事,正有如我们不愿去多想一个现代的国家如何试图屠杀欧洲所有的犹太人一样。然而,这一切又都是我们现代生活中的绝对现实。我们小小的地球蕴藏着少许开天辟地时留下的原始死灰,只要少量的这种死灰,它就有足够强大的力量毁灭我们所有这些人:因为人类天性中秉赋了少许野蛮本性,仍然保存有这种野蛮本性的进化的社会就会用这种物质毁灭我们。这就说明第二次世界大战中两个基本势力的发展。在经常习见的历史中,这些势力被重大的战役扬起的尘埃所遮蔽而变得模糊,但是只要等尘埃一落净,它们就又显得清晰了。人类的故事是不是也像本书中所叙的,从此进入了最后一章呢,这可是谁也不知道的了。
再说,钚块第一次爆炸,发出了奇光异彩,当时西姆•安德森也在场。
“怎么一回事?”梅德琳嘟哝,半夜里听见拉警报。
“打扰你了,”他打了个哈欠,“这是集合信号。”
“又是集合?天哪。”她说时翻了个身。
西姆穿好衣服,走到外面冷飕飕的濛濛细雨中,登上了一辆拥挤的客车,车子把洛斯阿拉莫斯这些第一流的科学家和工程师一起送到试验场上。在这次大会战中,西姆只是一个无名小卒,但他现在是跟帕森斯上尉那员大将一起去。天气不适宜于进行这次试验。等了好久,仍旧没决定是不是要延期,爆炸的时刻被推迟了。去观察的人离开试验塔许多英里,都在黑暗中等着,一面喝着咖啡,抽着烟,有的兴致勃勃、有的心事重重地谈着话。谁也不能够确知,炸弹爆发时是什么情形。有些人并不完全是在开玩笑,谈到爆炸时大气可能着火,或者地球可能分裂。还有些人紧张地谈到,这可能会是一次失败。
进行这次试验就是为了要确知这一点。铀-235已经在实验室内获得可喜的成就,科学家们都感到满意,认为它肯定会在临界质量状态下及时引起轰然爆炸,所以用它去炸广岛,可以不必事先再作试验。问题是:庞大的曼哈顿计划进行了那样大量的工作,只提炼出大小像一个有毒的耗子那么一块铀-235,它仅够制造一枚炸弹。发现用钚制造炸弹更简单,它的储量也更丰富。但钚是一种更敏感的物质。谁也不敢担保,两块钚接触时不会过早引起爆炸——那将是一次失败。所以必须对几位世界上最优秀的科技工作人员设计的装置进行一次试验,看它是否能把两块钚拍到一起,在那一刹那间引起爆炸。这时候风雨逐渐减小,开始进行试验。试验成功了。拜伦从旧金山去华盛顿搭的夜班飞机被恶劣的天气所阻,这时候看见南面天空中隐约闪过一片亮光,但是他以为那是一次闪电。那天凌晨,美国西部有许多雷电交作的暴雨。他的妹妹,像多数洛斯阿拉莫斯的主妇一样,在试验进行的整个一段时间里一直鼾睡未醒。
当然,在西姆•安德森眼中,那可不像是一次闪电。他站在二十五英里以外的地方,透过黑玻璃眼镜,目睹了人类从未在地面上见过的闪光,虽然那闪光是他们经常在烈日的照耀和星星的闪烁中看到的。西姆扑倒在地。这是出于一种本能。等到他站起来时,曾经使奥本海默博士想起《大神之歌》里毗瑟奴显灵时的火云已经升到高达许多英里的空中。一位陆军准将和一位科学家正站在西姆旁边,手里拿着咖啡纸杯,透过遮灰尘的眼镜,呆呆地望着。
“这一来战事可要结束了。”他听见科学家说。
“是呀,”他听见准将说,“只要咱们向日本人投下一两枚这种炸弹。”
帕格和帕米拉在安德鲁斯机场接拜伦。自从收到了拜伦从关岛寄来那封很亲切的信,帕格就猜想他儿子会热烈地拥抱他,但现在却是拜伦那样热烈地拥抱帕米拉,使他感觉到自己是胜利了。拜伦紧搂住他新过门的后母吻着,抓住了她的肩膀,一面从头到脚打量她,一面盖过了军事空运局飞机起飞的吼声大喊:“你知道吗?要是我叫你妈妈,那才怪哩。”
她高兴得哈哈大笑。“那么,叫帕米拉怎么样?”
“就照老样吧,”拜伦说,“那样容易记。爸爸,有消息吗?”
“你从旧金山打电话来以后吗?没消息。”
“你是说,她要进疗养院吗?什么时候去?”
“后天。”
“我想看看拉宾诺维茨的信。”
“喏,这儿。还有一封她的信。”
帕米拉驾着车横冲直撞地赶回华盛顿,拜伦只顾看他的信。“她像是好一点儿了。爸爸,我没法搭上去欧洲的飞机。我在旧金山打了几个小时电话,想办法能够先走。”
“你请了几天假?”
“三十天。不大够哩。”
“我明儿也要乘飞机去那儿。”
“去哪儿?”
“柏林,波茨坦。”
“天啦,那可好极了。我休假之前,先要去斯魏因斯明德报到。我可以请求跟你一起去吗?”
帕格嘴角边勉强皱起了微笑。“让我试试。”
那天在狐狸厅路和母亲共进午餐,要比拜伦预料的更为愉快。彼得斯准将没去。(在洛斯阿拉莫斯说要给日本人投下一两枚炸弹的那个人,原来就是他。)杰妮丝来了,穿着一条直筒裙和一件素棕色上衣,戴着眼镜,拿着公事皮包。她不肯喝酒。暑假里她在“山上” 工作,怕喝了酒发困。她人发胖了,不大修饰,把头发一直拢到头后面。她娓娓动人地谈到法律学校毕业后的打算。拜伦接触到她的眼光,只觉得她在亲切和懂事的神情中透出了机警。她给小维克多拍的那些快照很像华伦在幼儿园里拍的,拜伦看了很难过,但是罗达却对它们发出做祖母的那种爱怜的声音。
“妈妈酒喝得太多了。”那天晚上拜伦在公寓里对他父亲说。
“她有时候会一阵子贪酒。你说太多,是喝了多少?”
“午饭前两杯威士忌苏打,吃鸡丁沙拉的时候又是两瓶白葡萄酒。葡萄酒几乎是她一个人给包了。”
“那喝得太多了。我知道,她因为要见到你,就感到紧张。她对我说过。”
“搭飞机的事怎样啦?”
“明儿早晨把行李打好,跟我一起去。最多是他们把你赶了出来。”
“我根本没打开行李。”
一位急使乘了专机,把洛斯阿拉莫斯的一些文件和照片赶紧送往波茨坦去给史汀生国务卿和杜鲁门总统,而帕格就是搭那架飞机去的。这条消息不敢用电话或电报通知。它仍旧是一条绝密消息。只用隐语拍了一份简短的海底电报给总统,说一个健康的“婴儿”诞生了,于是总统就通知了丘吉尔。所以这两个人知道了这件事。很可能斯大林也知道了,因为洛斯阿拉莫斯一位主要负责的科学家是个忠实的共产党间谍。否则它始终是一条绝密消息。因此拜伦很快抵达欧洲,他搭的这架急使的专机终于使局势急转直下。真所谓吹来了一阵恶风。
第七部 莱特湾之战第九十九章(2)
“我们没有理由担心他不会活着,”拉宾诺维茨说,“她让他逃出了德国人的虎口。瞧她真敢当机立断,我认为这都亏了她。”
“我要去找他,可这件事从哪里着手好呢?”
“这是另一个问题。这问题非常棘手。”
他们在纳伊的一个露天咖啡茶座上喝咖啡,等候娜塔丽午睡醒来。“别去跟她谈那些事情,”拉宾诺维茨说,“时间不可以呆得太久,这一次还不可以。她会受不了的。”
“我们肯定会谈到路易斯的。”
“那就谈得含糊点儿吧。只告诉她,说你要去找他。二十五天时间不多,但你还是可以试一试。”
“最好是从什么地方开始呢?”
“日内瓦。在那儿你可以找到为儿童汇订的大卡片,那儿有红十字会、红联、世界犹太人代表大会。它们也开始在那儿编制互见索引。去过日内瓦,再回到巴黎来。我们这儿有一些汇订的文件。我可以让你知道许多难民营,它们收留了很多儿童。”
“我为什么不直接去布拉格呢?他肯定在那儿附近。”
“布拉格我已经去过了。”拉宾诺维茨像老年人那样无精打采地对着咖啡。他需要刮胡子了;他那双瞳充血的眼睛肿得几乎像是合拢了。“所有四个收留儿童的中心,我都去过了。我核对了卡片索引,查看了四岁大的儿童。即使他们在一年内改变了许多,我相信还是认得出他的。至于娜塔丽所说的那所农舍,它已经被烧得精光,只剩下一片野草和荒地。邻舍多半已经不知去向了。只有一个农人肯谈一些情况。他说记得有那么一个孩子,还说那些人没遭到屠杀,他们都逃了。德国人抢劫了一所空房子。不管怎样吧,反正他是这样说的,你能知道的也就是这一点儿。所以,这件事很棘手。好在儿童能吃苦,再说路易斯又是一个健壮的孩子,他人挺精神。”
“我明儿就去日内瓦。”
拉宾诺维茨望了望墙上的钟。“她现在该醒了。你需要我陪着你吗?”
“好的。你瞧,只是刚见面的时候需要。”
“我也不能多呆。拜伦,她对我说过不止一次:如果真能找到路易斯,她要带他去巴勒斯坦。”
“你相信她这话是真的吗?”
拉宾诺维茨耸了耸肩,表示怀疑。“她现在人还不大好。你别去跟她争论这件事。”
他们向接待处报了姓名,然后在一个花木葱茏的园子里等着,那儿病人们都坐在太阳底下,有的打扮得很齐整,有的只披着浴衣。她走出来了,穿着深色的衣服,头发剪短了,有点儿像从前那样摇摇摆摆地向他们走过去。她迷茫地露出微笑。她的腿细瘦,面容憔悴。
“啊,拜伦,原来是你来了。”她说时伸出双臂。他拥抱住她,只觉得一阵震动。她那身体一点儿也不像是一个妇人了。胸部几乎是平坦的。他抱在怀里的是一个骨头架子。
她在他怀里向后仰靠,奇怪的眼光紧瞅着他。“你看上去像个电影明星。”她说。拜伦穿着他那身白色军服,佩着勋章绶带,因为像他对拉宾诺维茨所说的,军装可以使他吓倒那些办公桌后面的傻子。“可是,我看上去怪可怕的,对吗?”
“没有的事。我不觉得你可怕。说真的。”
“我早该在马赛跟你一块儿走的。”她呆呆地说出了这么一句,就好像是在背一句道歉的台词。
“别去提它了,娜塔丽。”
她向伛偻着身体站在他们旁边吸烟的拉宾诺维茨看了一眼。“你瞧,阿夫兰救了我的命。”
拉宾诺维茨说:“你这条命是自己保下来的。我要办我的事去了,拜伦。”
娜塔丽向拉宾诺维茨扑过去,比对拜伦更热情地吻了他。她用意第绪语说了几句什么。拉宾诺维茨耸了耸肩膀,走出园子去了。
“咱们坐下吧,”娜塔丽对拜伦说,客气得近于做作。“你父亲写给我几封很感动人的信。他是一个好人。”
“你收到我的信了吗?”
“没有,拜伦。我记不起来了。我的记性不大好,现在仍旧不大好。”娜塔丽说这话时带着一种试探的口气,几乎是在竭力回忆什么外国语言。她那双乌黑的大眼睛隐隐地在凹陷的眼眶中露出了害怕和疏远的神情。他们靠近一丛丛盛开的玫瑰,在一个石磴子上坐下了。“那不是真的信。你瞧,我是在做梦。我老是在梦里看到你。我也在梦里看到那些信。可是你父亲的那些信,我知道它们是真的信。你的父母分开了,我替他们难过。”
“我父亲很快乐,我母亲也很好。”
“这样才好。可不是,帕米拉我在巴黎就认识了。多么奇怪,你说对吗?再有斯鲁特,斯鲁特怎样了?你知道斯鲁特的近况吗?”
拜伦觉得这次谈话的开头很奇怪。她最近的几封信都要比这次谈话更亲切,更有条理。这会儿她好像心里想到了什么嘴里就说出了什么,而为的则是要遮掩恐惧与不安;没谈到重要的事,没谈到路易斯,没谈到埃伦•杰斯特罗,没说什么亲切的话,只勉强扯了一些闲谈。他顺着她的话说下去。最后他告诉她说,斯鲁特为了要国务院给犹太人采取措施,怎样毁了他的前程,后来怎样当上了杰德堡的特工,这些他都是从帕米拉和他父亲那里听来的。娜塔丽听了下去,她的眼光逐渐变得正常了。那惊慌神色部分消失了。“我的天哪。可怜的斯鲁特,他去跳伞呀!那种事他是不会干得很好的,对吗?可是,你瞧,我从前喜欢他,那并没错。对一个异教徒来说,他的心是好的。这一点我能够觉察出来。”她没注意到,自己这样一说,就突然打断了拜伦的话。她笑嘻嘻地瞅着他。“你这副样子真威武。你经历了许多危险吗?”
“你问我这个吗?”
“是呀,有种种危险。”
“当然,我也有几次死里逃生。但是其余百分之九十九的时间都过得很沉闷。我遇到危险的时候,至少可以拼一下。”
“我也拼过。也许那是愚蠢的,但那是我的天性啊。”她的嘴唇哆嗦起来。“好吧,说给我听,你是怎样死里逃生的。说一些有关埃斯特夫人的事情。他现在已经是一位赫赫有名的英雄了吧?”
第七部 莱特湾之战第九十九章(3)
拜伦谈到埃斯特的战功和他的阵亡。她好像很要听下去,但是她的眼光有时候仍旧显得那样迷惘。后来,两个人沉默下来了。他们坐在玫瑰盛开、香气袭人的树阴里,彼此对瞅着。娜塔丽高兴地说:“哦,我终于领到了我的新护照。是昨儿送来的。天哪,看来那个小本子还挺有用,拜伦!”
“当然。”
“你瞧,我千方百计,把我那个旧护照保存了很长很长一段时间。一直到我进了奥斯威辛。你能够相信吗?可是一到了那儿,他们就把我所有的衣服都拿走了。肯定是‘加拿大’的一个姑娘找到了那护照。她大概拿它换了很大一块黄金。”娜塔丽的声音开始颤抖,她的手哆嗦起来,眼睛里满含着泪。
拜伦抢着岔开了这些话。他把她搂在怀里。“娜塔丽,我爱你。”
她枯瘦的手指紧揪着他,抽抽噎噎地哭着。“对不起,对不起。我还没好。在做恶梦,做恶梦!整个夜里,拜伦。每天夜里。还得服许多药,日日夜夜打针——”
“我明儿就到日内瓦去找路易斯。”
“哦,你去吗?感谢上帝。”她拭去眼泪。“你请了多少天假?”
“差不多一个月。我还要回来看你。”
“好的,好的,但要紧的还是去找他。”她两只消瘦的手紧搂住他的胳膊,一双乌黑的眼睛张大了,声音听来很激动,像是嘶嘶地打着喳喳儿。“他还在。我知道他还在。去找到他吧。”
“亲爱的,我要玩一手当年学校里的触地球。 ”
她像往常那样,霎了霎眼睛,笑起来了。“‘玩当年学校里的触地球’。我多么久没听到这句话了!”她双臂勾住他的脖子。“我也爱你。你比从前老练了许多许多,拜伦。”
护士走到他们跟前,指着她的手表。娜塔丽显出惊讶但又带着宽慰的神情。“哦,亲爱的,时间已经到了吗?”她站起来,护士搀好了她。“可是,咱们连埃伦的事还没谈呢,对吗?拜伦,他很勇敢。处境越是恶劣,他越是勇敢。有关他的事,我能向你谈上几个小时。他已经不是咱们在锡耶纳看到的那个人了。他变得十分虔诚了。”
“我一向认为他是虔诚的,他就是怀着这种心情写耶稣的。”
娜塔丽靠在护士身上,蹙起了眉头。走到进口的地方,她又有气无力地拥抱了他一下。“你到这儿来,我很高兴。去找到他吧。原谅我,拜伦,瞧我这样邋里邋遢。下次我可要收拾得像样点儿。”她把干巴粗糙的嘴唇凑过去在他嘴上吻了一下,然后走进去了。
“邋里邋遢。”这句美国土语,听来是这么自然,拜伦感到稍许放心点儿了。他去找到了主任医师,那是一个样子拘谨、留着像贝当那样白胡子的法国老人。“啊,她算恢复得快的了,先生,那情景是您再也想象不到的。解放后,我在那些营里工作了一个月。瞧破坏到那个程度啊!是但丁笔下的地狱啊!她就会复原的。”
“她给我的信里,讲到了腿上和背上的创疤。”
医生脸上的肉抽搐了一下。“难看吗?可是,咳,先生她是一个漂亮的女人,再说,她还活着。至于那些创疤,哎呀 ,有整形外科手术,还有其他办法。现在更重要的是怎样治疗精神上的创伤,怎样恢复她的体重,再有,要她精神上保持稳定。”
经过两个星期,又是仔细查看日内瓦的卡片,又是访问那些难民营,其间只去看了娜塔丽一次,拜伦终于灰了心。要查的地方多得叫他没法应付。在他那本索引手册里,他把探访的线索编列成为三类:
有可能性
有极小可能性
值得一试
单是“有可能性”的线索就有七十多条;四岁大的孩子分散在欧洲各地,这些孩子无论从哪一点来看,从头发和眼睛的颜色起,直至听得懂的语言,都有可能是他的儿子。他已经查阅了为大约一万多名无家可归的儿童编列的材料。没一张卡片上有路易斯•亨利或者“亨利•刘易斯”——他在一个失眠之夜,不知怎的忽然想到了这样一个名字,于是又一次跑去查了所有的卡片索引中心。如果根据这些线索去找,那也许需要几个月。甚至需要许多年!而他的假期又是有限的。拉宾诺维茨再没料到,拜伦会跑到卡皮兴路那家气味难闻的饭馆楼上找到了那间破旧的办公室。
“我要到布拉格去一趟,”拜伦说,“这件事也许没多大希望,但是我要试一试。”
“嗯,好吧,可是你会碰到许多障碍的。俄国人很倔,对这些事又不关心,可那儿完全是由他们控制着的。”
“我父亲在波茨坦。他是杜鲁门总统的海军副官。”
拉宾诺维茨随着转椅的吱溜一声响挺直了身体。“你以前没提过这件事嘛。”
“我认为这跟我的事没关系。他从前被派到苏联当差,一口俄国话说得还可以。”
“啊,那就可以帮助你在布拉格打交道了。要是那儿的军事管制司令官接到了波茨坦方面给你打的招呼,情形就两样了。至少你可以知道他究竟在不在那儿。”
“只要是还活着,他怎么可能在其他地方呢?”
“我去找他的时候,拜伦,他就不在那儿,也许,天知道,我会把他给漏了。去吧,但是先去跟你父亲谈一谈。”
第七部 莱特湾之战第九十九章(4)
拉宾诺维茨在里面工作的那个组织不顾英国移民法的限制,就把犹太人送往巴勒斯坦。纳粹的恐怖行为刚暴露的时候,这些法律曾一度放松,但后来又管得紧了。拉宾诺维茨忙得没一点儿空闲。娜塔丽•亨利并不是他主要的关心对象。他只觉得她可怜,同时又怀着那么点儿无可奈何的旧情;然而,和大多数欧洲犹太人相比,她现在已经脱离险境,是一个在调养中受到百般照顾的美国妇女。拜伦一来到,拉宾诺维茨就把她从心上摆脱,不再去看她了。过了一两个星期,一天夜里两点钟,他巴黎那套房间里的电话铃响起来,惊醒了和他同住的三个人,只听见接线生说:“请接伦敦打来的电话。”他瞌睡矇眬中一时想到了许多正在和伦敦打交道的事,而其中多数都是违法的和带有危险性的。他没想到是亨利家的事。
“喂,我是拜伦。”
“谁?”
“拜伦•亨利。”战后伦敦的电话线路不大好。声音忽高忽低。“……他。”
“什么?你说什么,拜伦?”
“我说,我找到他了。”
“什么?你是说,你儿子?”
“他这会儿就坐在我旅馆房间里。”
“真的吗?原来他在英国?”
“我后天就把他带到巴黎来。还有许多例行手续,再有——”
“拜伦,他身体怎样?”
“不太好,但是我总算找到他了。喂,请你告诉娜塔丽好吗?对找到他的事,让她思想上有个准备。这样,等到看见他的时候,就不至于太激动。或者使孩子太激动。我不愿意刺激孩子。这件事拜托你好吗?”
“我太高兴了!喂,经过情形是怎样的?我应当怎样对她说?”
“这个嘛,经过情形很复杂。战事刚结束,皇家空军就把一批捷克飞行员送回布拉格。一个英国救济机构的工作人员要求他们用空机带回一些无家可归的儿童。我上星期在布拉格获悉这件事。这完全是凭运气。阿夫兰,那儿的档案乱得叫你没法相信。我是在一家酒馆里听一个人谈到这件事,一个捷克飞行员跟一个英国姑娘谈这件事。这是运气。是运气或者是天意。我顺着这条线索去查,结果找到了他。”
早晨雨下得很大。拉宾诺维茨打了个电话去疗养院,给娜塔丽留下了话,说他有重要消息,十一点钟要去那里。他到达那里时,她正站在休息室里等着他,他抖去雨衣上面的水。
“我以为你已经到巴勒斯坦去了。”她的神情显得紧张。她的双手在胸前紧攥着,指节透出白色。现在她人开始发胖;深色的衣服里面隐隐映出曲线。
“嗯,我下星期去。”
“你有什么重要消息?”
“我从拜伦那儿得到了消息。”
“怎么说?”
“娜塔丽。”他向她伸出双手,她拉住了他的手。“娜塔丽,他找到他了。”
他没把她的手拉牢。她呆呆地露出了傻笑,一挫身就栽倒在地上了。
第七部 莱特湾之战第九十九章(5)
那一天,那个力气大的孩子在广岛上空把那两小块东西合到了一起。空前未有的烈焰把六万多人灼成了灰烬。那架单独出航的飞机返回提尼安岛,发出了无线电报:“任务胜利完成。”
只要人类还存在一天,他们对这件事就会继续争论下去。以下是正反两方面的几个论点:即使不遭到那些放射性块的轰炸,日本人也要投降的。他们已经作出和平试探。美国破译人员已经从他们的外交情报中获悉他们切盼求和。
但是,日本人拒绝了波茨坦最后通牒。
杜鲁门要叫俄国人别插手对日本的战争。
但是,在波茨坦,杜鲁门并没解除斯大林承担进攻日本人的义务。他听取了马歇尔的意见:如果俄国人要进攻的话,你是没办法阻止他们的。
如果进攻日本本土,且别提美国人,单是日本人就要远远比广岛上死的更多。日本陆军将领控制着政府,他们订出了反击计划,要像希特勒那样发动一场血腥的焦土战。只是由于那炸弹,天皇才能够在他的会议上强行作出支持主和派的决定。
但是,B-29的轰炸和潜艇的封锁同样可以做到这一步,可以及时取消进攻日本本土的计划。
如果不能做到这一步,如果苏联实质上协助了进攻,红军就会占领部分日本本土。最后日本就会像德国那样被分割成两部分。
但是,日本人究竟是不是因为广岛死了那么多人,才认为必须承认失败,从而消除了以上的可能性,这一点是完全无法肯定的。
然而,以下的事实却是肯定的。
铀武器是临时赶制出来用在这场战争中的。当时可供使用的炸弹只有两枚;总共只有两枚,一枚是用铀-235制的,另一枚是用钚制的。不论是总统,是内阁,是科学家和军人,他们都主张赶快将炸弹投入战争。后来哈里•杜鲁门说:“它是一门更大的炮,所以咱们使用了它。”也有人忧心忡忡,发表了不同的意见,但这种意见占少数,不起作用。已经耗费的金钱与人力、工厂的经营、科学家们的心血:所有这一切形成的压力,都是无法抗拒的。
战争以屠杀人民的方法吓倒一些国家,使其不得不改变它们的政策。不管怎样,反正这是战争的最终表现:用一个孩子握在手里的那点儿东西,去屠杀全城的人。既然有这样的方法,为什么不采用它呢?它确实吓倒了一个国家,使其在一夜之间改变了它的政策。杜鲁门总统听到了广岛的消息说:“这可是历史上最重大的事件呀!”
这是自从发明罐装啤酒以来最重大的事件。
第七部 莱特湾之战第九十九章(6)
拜伦从飞机舱门里走出来,手里搀着一个小男孩,孩子面色苍白,灰色的衣服很整洁,乖乖地在他一边走着。虽然他比以前瘦长了一些,但是拉宾诺维茨仍旧认出了那是路易斯。
“你好,路易斯。”孩子一本正经地向他望了望。“拜伦,她今儿人挺精神,在等着你哩。我用车送你去吧。你听到原子弹的消息了吗?”
“听到了。我想,这一来战事可要结束了,这很好。”
他们向拉宾诺维茨那辆很旧的雪铁龙牌汽车走去,一路上谈着各地纷纷传说、人人挂在嘴上的那个话题,谈着那条可怕的消息。
“娜塔丽说,既然你找到了他,她就准备回去了,”拉宾诺维茨在车上说,“她相信,回到那里她可以更快地复原。”
“是呀,上次我去看她的时候,我们就谈到这件事。再有,现在她有产业了。埃伦的出版商已经来跟她联系过了。有为数很大的一笔钱。还有锡耶纳那所别墅,如果它现在还在的话。他的律师保存了房契。她现在要立刻回去,这主意很对。”
“我可以向你担保,她是不会跟你去德国的。”
“我也不指望她去那儿。”
“你本人为什么高兴去那儿呢?”
“我嘛,那些潜艇人员只不过是专干那一行的。我有工作,得去跟他们打交道。”
“他们都是杀人犯。”
“我也是嘛,”拜伦摸着路易斯的脑袋,说时并没有仇恨的表示。孩子坐在他怀里,很认真地向窗外看巴黎郊外阳光下那些平坦和碧绿的牧场。“他们是已经被征服了的敌人。他们一投降,我们就要尽快去研究他们的设备和方法。这是必要的。”
拉宾诺维茨沉默了一会儿,后来突然说:“我想,她既然肯到美国,就会在那儿长呆下去。”
“以后怎样她还没确定。她先要把身体调养好了。”
“你打算陪她去巴勒斯坦吗?”
“这可是一件伤脑筋的事。我还不懂犹太复国主义是怎么一回事。”
“我们犹太人需要有一个自己的国家,可以在那里安身立命,可以不至于遭到屠杀。这就是犹太复国主义的全部要点。”
“在美国她也不会遭到屠杀。”
“能让所有的犹太人都去那儿吗?”
“那么,阿拉伯人怎么办?”拜伦沉吟了一下说,“那些已经在巴勒斯坦定居的?”
拉宾诺维茨开着汽车,神情变得严肃了,几乎显得凄惶了。他两眼向前直瞪着,话回答得很慢。“阿拉伯人可以是凶恶的,也可以是高贵的。信基督教的欧洲人曾经企图杀死我们。叫我们有什么别的办法呢?巴勒斯坦一向是我们的家园。伊斯兰教徒一向让犹太人在那里居住。但不是住在我们自己的国土上,不像现在这样,这情形对他们可是史无前例的。但是,问题会解决的。”他向路易斯看了一眼,亲切地抚摸了一下这个安静的孩子的面颊。“刚开始是会有许多麻烦的。所以我们需要他。”
“你们需要一支海军吗?”
拉宾诺维茨脸上掠过一丝苦笑。“不瞒你说,我们已经有一支海军。那是我帮着组织的。还非常小,到现在为止。”
“好吧,一等到退伍,我就永远不跟这孩子分开。这主意我已经打定了。”
“他不是很安静的吗?”
“他是不说话的。”
“你这是什么意思?”
“就是这个意思。他不笑,也不说话。他还从来没跟我说过话。这次为了领他出来,我费了很大的事。他们把他列入心理低能这样一个奇怪的分类。他很听话。他会自己吃东西,自己穿衣服,自己洗脸洗手,说真的,他非常整洁,你说什么他都懂。他听你的吩咐。他就是不说话。”
拉宾诺维茨说意第绪语:“路易斯,你瞧我。”孩子转过身去对着他。“笑呀,小家伙。”路易斯大眼睛里露出了微含厌恶和轻蔑的神情,接着他又向窗外望出去。
“不用去管他,”拜伦说,“我得签许多倒霉的文件,又吵闹了许多次,好不容易才把他领了出来。幸亏我那时候赶到。他们正准备下星期把大约一百名这些所谓心理上低能的儿童送到加拿大去。天知道我们以后还能在哪里找到他。”
“发现他的经过情形呢?”
“只那么寥寥几句。当然,我看不懂捷克文,卡片的译文又很差。据我推测,他是在布拉格附近一座森林里找到的,德国人把许多犹太人和捷克人都押到那里面去枪杀。尸体横七竖八倒在地上。人家就在那些死尸当中发现了他。”
他们走进疗养院那个布满阳光的花园里,拜伦说:“瞧呀,路易斯,妈妈在那儿。”
娜塔丽穿着一件新的白色上衣,仍旧站在那个石磴子旁边。路易斯挣脱了他父亲的手,先是向娜塔丽走过去,接着就撒开腿跑,扑到她身上。
“哦,我的上帝!瞧你长得多么大了!瞧你多么沉重!哦,路易斯!”
她坐下来,拥抱着他。孩子搂着她,把脸紧贴在她肩上,她摇晃着他,含着泪说:“路易斯,你回来了。你回来了!”她抬起头来望拜伦。“看见我他就高兴了。”
“可不是。”
“拜伦,你什么事情都有办法,对吗?”
孩子仍旧紧搂着他母亲,没把他的脸露出来。她一前一后地摇晃着他,开始用意第绪语慢慢地唱:
宝宝睡在摇篮上,
底下有头白山羊。
小小山羊干什么——
路易斯松开了她,笑嘻嘻地坐在她怀里,学着用意第绪语跟着,沙哑的声音结结巴巴、零零落落地唱:
宝宝长大也干它,葡萄干和杏仁——
几乎是同时,拜伦和拉宾诺维茨都把一只手罩在眼睛上,仿佛被突然迸射的强烈光芒照得眼睛发花了。
在布拉格郊外森林中,一个匆遽中掘得很浅的、没有任何标志的坟里,像欧洲各地的那许多残骸一样,横着班瑞尔•杰斯特罗的尸骨。于是,这篇故事也就到此结束了。
当然,这只是一篇故事。根本就不曾有过班瑞尔•杰斯特罗这样一个人。他的故事只是一篇寓言。据说,他的骨骸确实是从法国海岸一直延伸到了乌拉尔山,那是一具被杀害了的巨人的枯骨。据说,确实是发生了这样一件神奇的事:班瑞尔•杰斯特罗的故事并没到此结束,因为他的骨骸站了起来,上面长出了肉。神把灵魂吹进了他的骨骸,于是他就转向东方,走回家去了。这件事发生的时候,在那强大可怕的闪光照耀下,神仿佛发出了信号,表示我们其余的人的故事并不需要到此结束,那新的闪光可能标志着一个多事之秋的开始。
也许,这只是对我们这些幸存者而言。所涉及到的并不是那些死者,不是那五千多万确实死在世界上最惨烈的灾祸中的人,包括那些胜利者与被征服者,那些战士与平民,那么多国家的人民:男人,女人,儿童,所有死难的人。对那些人来说,他们已经不可能再有什么新的一天的开始了。然而,尽管他们的骨骸已经横在墓穴的黑暗中,但是他们并没白死,如果对他们的回忆能把我们从漫长的战争岁月中带到享受和平的日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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