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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本芭娜娜-哀愁的预感

_3 吉本芭娜娜(日)
我说道。是啊。她是作为城市里的野孩子长大的。她只是独自在一个没有任何人站在厨房里为她做饭、为她打扫、洗涤、修缮的寒冷地方,孤独地苟延残喘。近来每次想到这些,我的胸口就会阵阵疼痛。如果遭遇那起车祸时我的年龄再稍稍大些、懂事的话,而且如果我们两人一起生活过的话……这样的情感猛烈地冲上我的心头。可是,命运已经把我们分开,我们已经按自己的方式各自长大成人了。已经不可能恢复到以前那样。这纯粹只是一种遐想,根本不足挂齿。这对各自的人生太不尊重了。我打消了这念头。
“她这个人连开罐头都不太会呢。”正彦回想着笑道,“我在做饭的时候,常常让她这样帮我一下。她罐头不会开,皮不会削,还要怄气,看着她那副模样,很有趣啊。我非常喜欢她那样的个性,这好像是一种恋母情结。我母亲也是,什么也不干,整天光躺着,却还堂而皇之的。”
人真是可悲的东西。我心里想。没有人可以从童年时代的枷锁中摆脱出来。早晨真的降临了,倾洒着微弱的阳光。我的手沐浴在阳光里,我感觉到睡意整一下子朦朦胧胧渗进我的头脑里。
“呃——”正彦把堆得整整齐齐的魔芋递给我,一边忽然用认真的语调对我说。
“什么事?”我接过魔芋,停下手来。
“我提一个不礼貌的问题,弥生小姐是雪野小姐……”
我觉得这件事除了我以外,大家都已经知道,一瞬间便觉得他问得有些多余。我回避着他的目光,重又面对料理台。
“知道啊。她是我的亲生姐姐。”
我头也不回地说道。他感觉到我话音里带着刺。
“对不起。”
他忙不迭地陪礼着。不用着急呀!我心里想。他知道这件事,不就是听阿姨说的吗?这太令人惊奇了。我堆起笑脸。
“嗯……没关系。不过,你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
“是雪野小姐说的。”正彦毅然说道,“她说她有个妹妹,但不能住在一起生活。无论我怎么问她那个妹妹住在哪里,她只是一会儿说是住在山的那边,一会儿说是住在这个世界的某处。始终不答理我。不过啊,她总是絮絮叨叨地提起那个妹妹,而且每次都在好像要说出更多的事时,忽然又闭上了嘴。这件事一直牵动着我的心,昨天见到你时,我一眼就看出来了,心想这个人一定是雪野小姐的妹妹。”
“是吗?”
我百感交集。正彦那乌黑的大眼眸里满是明亮的神情。
“详细经过,我一无所知。我经常去那里的房子,房子里根本没有她和那个……被称为妹妹的人交往的迹象。而且她丝毫也没有透露过家族的事。我只知道她的父母已经去世,有一个妹妹,以前住在一所院里有池塘的房子里。我心里一直担心着,现在已经放了心。你们能够追到这样的地方来找她,就说明她还是得到爱的吧。”
“嗯,当然是那样。”我说,“无论到哪里,我都会找去的,而且我会永远等她。”
“我也是的呀!”
他笑了。那是一副非常灿烂的笑脸。近来和他、和哲生、和阿姨在一起,我就仿佛觉得摆脱了从小时候起一直漠然感觉到的某种不可名状的愧疚。那是一种随着新事实的出现,新的自己终于可以正常呼吸的极其舒畅的感觉。因此,我心里想,如果他能再次适逢其时地遇见阿姨,把话都讲清楚,那该有多好啊。随着时间的流逝,阿姨那颗本来就已原谅他的心,也许会渐渐融化。如果那样的话,一切问题都会迎刃而解,两人也许会过得很幸福。
不久他会整理那个可怕的房间,请大型垃圾车把那座垃圾山送走,门窗会得到修缮。那幢房子会作为新居而焕然一新。阿姨和正彦在那里一起生活。相互体贴,生活得快乐而随意。院子里的树林得到修整,孩子在阳光灿烂的阳台里玩耍。如果我和哲生不是作为姐弟关系而去她家里拜访,如果我和阿姨能够像真正的姐妹那样在她家里谈谈贴己话……这好像太遥远,有着太多的障碍,感觉就像乐园一样在远处闪光……当然,事物并非越光明越好,但那样的情景太令人目眩,太不着边际,像是一个祈祷。一瞬间,我有一种强烈的感觉。那是可能的,那样的日子理应会到来。
“再过三十分钟饭就好了,我们可以吃早饭了。”我说着走出厨房。我总觉得脑袋有些迷糊,想再钻进被窝里躺一会儿。
“好的,我来作准备吧。”正彦笑了。
☆☆☆
进早餐时大家碰在一起,我和哲生都本能地从内心深处恢复到姐弟关系的精神状态。哲生一副天生的表情是不会轻易改变的,所以没有丝毫的害羞,也没有丝毫的难堪。无论什么样的不伦,都无可厚非。我感到庆幸。我也同样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满不在乎,只是内心稍稍有些不悦。
在回家的列车里,我一上车就靠在座位上,张着嘴只顾睡觉。即使列车停靠在车站上,我也没有睁开眼睛,路上只有一次我迷迷糊糊地醒来过。
那时哲生正和正彦小声说着话。哲生坐在我边上,正彦则坐在我对面。我把脑袋倚靠在车窗上半睡半醒,朦朦胧胧地听到他们俩的谈话。
“如果你比我先和她取得联络,即使她叮嘱你不要告诉我,我也希望你能通知我。我不会给你添麻烦的,拜托你了,你能做到吗?除了你们,我没有人可以依靠了。”
正彦说道。在这件事上,哲生暂时还是局外人,他沉默着。我们的脚轻轻地碰在一起,他的体温把他的犹豫传递给我。哲生决不会接受自己难以承担责任的事。
“好吧,我答应你。”哲生说,“你把住址告诉我。”
正彦在漂亮的黑色笔记本上飞快地写着,然后撕下来交给哲生。
“没关系啊。雪野阿姨也不是搞恶作剧,所以她一定会很快和我们见面的。嗯……我是这么想的。”
哲生笑了。正彦欣喜地望着哲生。
“听你这么一说,我好像觉得事情真的会是那样。”正彦说道。
列车在飞驶着。窗外始终延续着色彩艳丽的田园风景。我微微睁开眼睛,注视着那幅田园景致,将要美妙地融入从刚才起就正对着我脸部的天空、在同一个位置上时隐时现地透出阳光的云层里。
☆☆☆
我睡眼惺忪地下了列车。快近正午的上野车站宛若异国他乡,一切都洒满淡淡的阳光,有一种朦朦胧胧的感觉。
正彦尽管没有找到阿姨,他依然用一副灿烂的笑容和我们挥手道别。到了上野车站,我望着他那混杂在人流中远去的高大背影,才第一次觉得这个人真的很帅。尽管如此,我还是很困。我摇摇晃晃地走着,觉得嘈杂的人声、车站里的广播声都显得幽远而透明。在人群中我躲在哲生的背后走着。我想就这样坐上电气列车,和“弟弟”一起回家。我希望把这沉甸甸的行李往床上一扔,将洗涤衣物全都塞进浴室的筐里,一边欢笑着说“累死了”,一边坐在餐桌旁看看电视,和父母说说话,把没有见面时的距离一下子填埋,然后倒头便睡。睡着时我的头脑里会听到哲生在走廊里“啪嗒啪嗒”走远的脚步声……是怀乡病。那种妄想充满着令人头晕眼花的压力。
但是,不可能那样的。
“稍稍吃一点吧。”走过巨大的熊猫雕塑边上时,哲生说道。
“好吧。”我说道。站台内十分拥挤,我感觉心情郁闷,这让我感到更加困倦。
“去街上吧?”
“嗯。”
穿过检票口,又径直穿过公园。古建筑被绿色笼罩着发出迟疑的光。吹拂的风儿已经散发着初夏明快的气息。随风摇摆的绿色的街树,将淡淡的树影投在柏油马路上。宽旷的公园里到处都是和颜悦色的人。我们默默地走着。
——如果分手,下次见面就是在家里。一想到像过去那样在生活中见面,心里就如有一阵强风吹拂而过,越发不知道如何是好了。恋爱就是恋爱,这是有生命力的,是另一种不同的东西。已经无法遏制它了。
“吃点什么吧。”哲生转过身来。
“黑船亭。”我报了一个常去的西餐厅的名字。
“好吧!”
哲生又开始向前走去。走下长长的石阶,走到街上。突然汽车的声音扑面而来。在别人看来,我们像是短途旅行归来的情侣,我们的身影映照在商店透明的店门上,宛如幽灵一般虚幻地走去。
我注视着哲生走路时轻轻晃动着的肩膀,心里想,这孩子应该回到考试的世界里去。我喜欢从背后看着这孩子走路的模样。他的脚步总是很稳健,让人看了有些伤感。这挺直的背脊,走路时稍稍往外撇的宽大步幅,宽阔肩膀,有力摇摆着的手臂。只要看着他走路时的一举手一抬足,就会觉得这世界里好像只有哲生和我两个人。如此拥杂的人群、汽车、纷沓来的街道,甚至就连阿姨,好像这个时候都已经不存在了。只有哲生。
以前经历过的任何恋爱,都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把风景抹得如过眼烟云一样无影无踪。
☆☆☆
吃东西时,我一直默不作声。哲生把肘支在餐桌台布上,像在思考着。我用手把法国面包细心撕成一小块一小块,慢慢地嚼着。我希望用餐永远不要结束。
“你回家吗?”哲生冷不防问我。
“呃?今天还不回家呀!”
我吃惊地答道。他那种急于知道答案的提问语气,显露出他的稚气。
“不是啊,我是说以后。”哲生说。
“要回去的,我还有哪里可以去?”我说。我感觉到胸膛深处开始咚咚地跳着。哲生端坐在椅子上,没有停下吃东西的手。
“我考上大学后就离开家。”
我默然。
“当然去远一些的大学更好。离开家是必然的吧。会有各种麻烦,但时间长了能挺过去的。这样好吗?”
我感受到哲生对我说的话里,隐含着以前我们所有的经历,和从那些经历中滋生的所有情感。见他这样,我不能随便应付说“会不会是我听错了”。他知道这一点。以前他是有求必应的,所以我深有体会,知道他真心要说什么的时候,总是说得让人难以回绝。当他把那种傲慢有生以来第一次用在我身上的时候,我思绪万千,从中感悟到某种比姐姐、比女人这个身份更深的东西。
那也许更接近于“慈悲”这种东西。总有着一种怜悯。
我觉得心里很痛。他在父母那般呵护下长大,却爱上了我这样的人。我握住了哲生放在桌子上的手。哲生有些惊讶地望着我的手。我是情不自禁地握着他的。他的手还是和孩子时一样,有力而温暖。
“你不用离家,还是我出去。”
这时,我是真心的。那样也很好吧。我心里想。搬到阿姨家去住,和阿姨一起生活,漆黑的走道,整夜刮着的风儿,树林的娑娑声,还有阿姨那张甜甜的侧脸,钢琴的音色,朦胧的月亮,早晨散发绿色气息的阳光……这些未来的情景突然浮现在我脑海里,我发自内心地接纳了这些情景。这是很美好的未来。于是,我非常理解阿姨在我身边时、我理所当然地会产生的那种心情。那多半是在这世间不可能存在的另一个我,瞬间窥见的梦境吧。哲生对我说的话,是一种证明。
“不对,你不要回避。”
我吃惊地望着他,他流露出一副哀伤的神情。
“不要把两件事混为一谈。我离开家,和你搬出去,原因不一样。”
“我知道。”
我说道。他在颤抖,我能清晰地感觉到。哲生咕嘟咕嘟地喝着杯里的水。
“这次你离家时,我坐立不安,当然父母亲也是那样。我魂不附体,眼看就要发疯了。”
近来我殷切地感觉到,他的表现不只是单纯的直率,而是迸发出凝聚着意志的真实情感。即使是稍纵即逝的闪光,即使是躲闪着的情感,但瞬间包含着所有情感的可信任的目光,撼动着我的心。哲生定定地看着我。
“我以前做的事情,追本求源,全都是为了消除因为你而烦恼的手段。嘿,而且我乐此不疲,觉得很有趣,我常常会忘记本来的原因。从很早以前开始,你就不是我姐姐,和在房子里到处都留有身影的理想中的姐姐很接近。我一直都是那样,从来没有用除此以外的目光看过你。因为我很早就知道了。如果你一生都没有察觉,我多半会一直做你的弟弟吧。因为那种事司空见惯啊。不过,你虽然一无所知却还是回忆起来了。母亲的神色不对的几天后你就走了,我知道这次出事了。”
“你说‘这次’?”
“以前我曾经打过一次电话。”哲生笑着,“你不是常常不在家吗?两三年前吧,你有三天没回来的时候,就是住在雪野阿姨那里。”
我受了感染,也笑起来。想起来就觉得奇怪。
“我总觉得心里咚咚跳着,一直摆脱不了这样的念头:终于漏风了,也许你不会再回来了。我不知所措,忧心如焚。我打电话问雪野阿姨:‘弥生在吗?’我的心脏眼看就要爆炸了。我感到接着会发生什么大事。于是阿姨问我‘有什么事’,她是感到奇怪吧,我很害羞。我知道我说漏嘴了,我不知道说什么好,她却吃吃地笑着说:‘那我挂了’。她挂电话时,我发现已经全都败露了。雪野阿姨这个人具有洞察一切的能力啊。……等到实际发生时,也许是已经有了心理准备的缘故吧,觉得这样的事不足挂齿,真是庸人自扰。”
“如果没有去轻井泽,”我脱口而出,“我觉得是不会发生的,如果不是一起去的话。”
“……是吧。一切都很顺利,好像做了一场一切都能如愿的美梦。”
哲生说道。他眯着眼睛显得很柔和。我望着哲生,同时还看见放在眼前的橙汁颜色很美。浓密而又欢畅的、闪光的爱恋之情充溢着两人之间的小小空间。
“并不是因为夏天快来了才变得怪诞起来啊。我们一直都是这样的呀!”我说道。我是想得到证实。
从小的时候起。
每次都和别人作比较。
一想到如果不是这个孩子,心里就很憋气。
“那是当然的!”哲生说着笑了起来。
“以后会很快乐的。”
“是啊,很快乐的。”
我这么说,哲生那么回答。明明是情人之间的对话,但他又是以一副弟弟的表情笑着。又甜又酸的感觉让人难以忍受,因为一直在等待,住在同一屋檐下,却装作若无其事,一直在等待着这样的事。
我们在车站分手。我坐上通往阿姨家的电气列车,哲生则回家去。
哲生像平时那样连头也不回,说“再见”后就走下楼梯。我有一会儿注视着他走去的背影。他的身子挺得笔直,两条手臂随着他的步伐坚定地甩动着。
我即使闭上眼睛,也能够看见他注视着前方时是一副什么模样,他跨进电气列车时那稍稍弯下后背时的背影,他怎样坐在座位上,他一副什么样的表情望着窗外。形影不离的三天时间,像遥远的残影渗透在我的胸膛里无法抹去。我感觉到心底里静静地流淌着的,只是甜蜜而忧伤的、释然如愿的情感。
☆☆☆
我虽然身体十分疲惫,心里却非常清醒。我在道路的尽头抬头朝阳光普照下的阿姨家望去,只消一眼就看得出她还没有回家。原来我心里还怀着一半企盼,此时颇感失望,脑子里一片空白。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走到她家门前的。我打开门锁,旋转门把,走进冷寂的房子里。屋子里静悄悄的,如同在深夜里一般幽深。我深深叹了一口气,把行李搬到房间里,然后找出干净的衣服,洗了一把热水澡。
我坐进浴池里,仿佛觉得要把所有的疲劳都冲刷干净。我闭起眼睛沐浴着莲蓬头洒下的热水,头脑里迷迷糊糊地想着:接下来该怎么办?睡一会儿吧?尽管如此,我的脑海里浮现出来的,却尽是阿姨的影子。占据在我胸膛里的,还是阿姨在轻井泽的厨房餐桌边……嗯,她多半是在那里坐着写下的吧。我觉得是那样的。她头发垂披在桌上,随意地写着留言,嘴里还念念有词。她还不知道我会不会来,但她一边为我写着留言,一边想着我。……我希望无论如何要阻止阿姨出去旅行。我总觉得现在如果不找到她,她一生都会这样漂泊下去。我想告诉她,千万不能这样做。
在热气蒸腾中,我呼唤着阿姨的名字。我的眼前一片模糊,浸泡在洗澡水里的四肢懒散乏力。我连淋湿的头发也没有擦干,就这样坐着。我已经一筹莫展,但我的心还在寻觅着阿姨。
我还不死心,洗完澡以后再次怀着侥幸的心理打开阿姨房间的门。我刚洗完澡,头脑里还昏昏沉沉的。我走进房间时,还怀着也许又会有什么新发现的心情。
房间里和她离开时一样狼藉满地,地板上连插脚的地方都没有。因为不通风,房间里极其闷热。我打开窗户,让下午明快的风儿吹进屋内。我感觉得到屋里凝重得像黑暗一样的空气,一瞬间涌到明亮的屋外。
我想起第一次走进这房间时的情景。那时我还是小学生,冬天里阿姨弹着钢琴。我听到钢琴的叮咚声,是在朦朦胧胧的睡意里。当时的情景,历历在目。那天夜里阿姨独自在这里弹奏钢琴后,睡觉……不,也许她没有睡。接着她就出去旅行了。她把橱柜翻了个儿,将要带走的东西胡乱塞进包里。我是她的妹妹,她为了躲避第二天早晨与我相对,无论如何要出去旅行,心意已定。——我朝钢琴走去。音乐室里才会有的大钢琴,看起来坐着很舒服的木椅子。我不会弹琴,但试着在椅子上坐下。我揭开沉重的琴盖,触摸着象牙色的键盘试着弹出琴声。深沉而优美的音色,在宁静的房子里悦耳地响起。
我合上琴盖站起身时,发现钢琴另一侧的脚边,有一本小本子掉在地上。
这时,我幡然醒悟。
呀!怎么没有想到呢?我好像发现奇珍异宝似地赶紧把它捡起来。没错!那是青森的旅行指南。对了!那天阿姨说的时候眼睛里还流露着幽远的目光。
“……全家最后一次旅行。是去青森啊!……”
我猜想阿姨开始时并没有打算去青森。也许在轻井泽冲动地给正彦打了电话以后,她忽然看清了很多事情,于是无论如何也想去了……在旅行指南里,“恐山”这个地方有一个记号。这本书很旧,多半是我和阿姨的父亲留下的东西。里面用大人的笔迹仔细地记录着住宿处的电话号码,和一天内旅行的路线等。我贪婪地注视着已经模糊的钢笔笔迹,轻轻地抚触着这本散发着纸味的书。是“爸爸”,我想。这是爸爸的字。确确实实是曾经在这个世界上生活过的人留下的痕迹。
我慎重地捧着书走出房间。我确信这一次能找到阿姨。只要沿着这本书里的路线去找,找到那个住宿的地方,就一定能见到她。我拉着行李走到楼下,这时电话铃声响了。
不管是谁打来的,都一定很重要。我赶紧跑进厨房里,抓起电话听筒。
“喂喂?”
听筒里传来母亲的声音。我差一点失声痛哭。母亲的声音超越所有的理性和事件,渗入我那疲惫的脑袋里。我第一次住在外面的时候,冬天考试名落孙山那天,从听筒的那一头传过来的,就是这个声音。一瞬间,母亲的声音使我猝不及防地苏醒过来。
“妈妈?”我问。我的喉咙里十分干燥。
“呀!弥生。我打着试试,心想你在做什么呢。你赶快回家吧,不要再玩了。你老爸在发脾气,不得了了!”
母亲多半在压抑着自己,丝毫没有流露出近来心里的各种烦恼,故意用满不在乎的口气轻松地说着这些话。接着,她提起阿姨。
“雪野呢?”
“呃,”我说,“现在正好出去买东西了。有什么事要转告她的话,我告诉她啊。”
“是吗?不用了。重要的是你啊,我等着你啊。我挂了。”
母亲的表情,她站在走廊里的位置和墙上的木纹,都清晰地浮现在我的眼前。
“我再过两三天回家,我一定回去。对不起了,我已经平静下来了,我很快乐啊。”
我说道。这次回家以及以后的日子里,也许都会是一些尽让母亲感到伤心的事。这时,电话的另一端传来房门关上的声音,听得到哲生回家时说的话:“我回来了”。
“好吧,真的等着你啊。”母亲再次平静地叮嘱我。
“嗯,我马上回家。”我说着挂断了电话。
我站起身急急地向房门走去,像是要拂去稍现寂寞色彩的余韵。我抱起行李,向车站赶去。太阳还高高悬挂着,让人目眩,仿佛阴霾的天空渗入眼帘。
我要赶往青森。
☆☆☆
开往盛冈的新干线列车,一路追溯着在暗淡的光色中舒展着的陌生的景致。
身体已经疲惫之极,我几乎一直睡着。我醒过几次,但丝毫也没有离目的地越来越近的感觉。
这一次能见到阿姨。
我坚信这一点。我义无反顾地朝着阿姨的方向赶去。身体得到休息,所有神经一下子松驰,我感到心情很舒畅。
我看不见前方,只是觉得眼前很甜蜜。这样的感觉很好。我想。已经起锚,只要鼓着劲把帆张开,不久以后就会看见优美的波浪和天空,处在幸福之中。这是可以得到允许的。
我回到家里,父亲大概会提早下班赶回家,晚餐的餐桌上摆满我爱吃的东西。接着,母亲一定会逼着我打扫房间。不管我爱不爱听,母亲都会向我介绍我不在家时开放过的花儿。用不了多少时间,所有的一切就又恢复到原来的模样。在我内心里发生的质变,也将随着年龄的增长而融化殆尽。嘿!真的,“最好还是一无所知”之类的说法,根本就说不通。
……我感到释然。我觉得好歹一切都总算有了一个结局。在近来这些雾里看花的日子里,靠自己能够力挽狂澜的信心已经消失殆尽,但现在我又完全恢复了自信。朝着北方驶去的车窗,散发着朦胧的光,好像梦境里一样。我把身体深埋在座位上一动不动。在空荡荡的车厢内,车轮在钢轨上辗动的声响和乘客发出的声音,以同样的音调轻轻淌进我的耳鼓深处。永远待在电气列车里呀!……我这么想着。摇晃眼看着就要融入体内……或许我已经睡着了,或许我看得十分真切。也许是近来每天尽回想着往事的缘故,而且刚才又看见了“父亲”的笔迹。
我真的开始回想起来。
☆☆☆
“明天是去青森啊。如果有东西要带去,可以装在这个背囊里呀。”
姐姐用纤弱的手把红色背囊伸到我的面前。我并不是不喜欢旅行。但是,再也没有如此悲伤的傍晚了。即使现在回想起来,都会是令人毛骨悚然一般深沉的哀伤。我无端地感到不安,感到孤寂,倚靠在梳着头发的母亲身边。我想把所有的一切都握在那张小小的手里。我怎么也无法抑制涌上心头来的哀伤的感觉。
“好吧,好吧,我明白了。让弥生来扎辫子吧。”
母亲笑了。她就是这样一个说话慢条斯理的人。她的低声细语缭绕在耳,透过我的背脊直抵我的胸口。我用还是孩子的笨拙的小手,把母亲那散发清香的长发编成三根辫子。妈妈很高兴,对着镜子笑着。
“爸爸呢?”我问。父亲不在家,我只是感到有些不安。草席已经很旧,有一个很宽的饰边。我们眼看着院子和水池在耀眼的夕阳下映出沉凝的色彩。
“出去买旅行用品了。他又会买回很多没用的东西。也许还会有送给弥生的礼物呢,因为你父亲已经有很久没去百货商店了。”
母亲尽管这么说,但我还是高兴不起来,嘴里喃喃说着“怎么不快些回来”,一边却不知为何眼里噙着泪水。那种预感和当时秋天的暮色非常相似。夕阳直透我的胸口。
“呀!你哭什么啊,这孩子……”
母亲自己也是一副泪汪汪的样子,用双手捂着我的面颊。这让我的热泪更加无法抑制,我抽噎起来。母亲紧紧抱着我,温和地问我出了什么事。母亲就是这样一个心肠软弱的人,看见别人流泪,自己也会无端感到悲伤。
“弥生?”
背后有人喊我。我回头一看,姐姐站着。
“和我一起去散步吧。你这样,妈妈根本没办法做事了。”
我点着头站起身来。母亲给姐姐零花钱,让她去买什么东西。我还记得那钱包上的花纹,是黑底上镶小蔷薇花。
“走到卖盒饭的地方就回来啊。”
母亲叮嘱道。父亲喜欢在百货店里买盒饭,他会买回很多口味不同的盒饭,然后将灯拉到院子里,好像夜间野餐似的吃着那些盒饭。父亲常常这样在院子里吃着吃着就睡着了。我们会三个人一起把父亲抬进屋子里,或者母亲会在院子里铺上被窝,做着这些事的时候,我们都非常快乐。姐姐会用万能墨水毫不留情地在父亲脸上乱涂乱抹,父亲丝毫也不会生气,看着镜子笑眯眯的。父亲就是那样一个人。他会趁姐姐睡着的时候,用笔在姐姐脸上画上胡子作为回报。对了,他那个时候的确刚刚购置了一辆新车……因此,我们才驾驶着汽车出去玩的吧。
我在那个“梦境”里,和孩子时的自己完全融为一体,仿佛在重新体验着毫无二致的以往的经历。一切都令人眷恋,逼得我喘不过气来,我眼看就要流出了眼泪。
火红的夕暮。
血红色的云渲染着秋季的天空,一直延续到远方的街上。姐姐牵着我的手,我们走出木门。姐姐比我大好几岁,和姐姐在一起,仿佛整个世界都变得很平稳,我什么都不害怕了。我求她回来后弹琴给我听。我最喜欢姐姐弹奏的琴声了。背对着夕空,任凭风儿吹拂着,微微笑着。我把悲伤的心情完全托付给了姐姐那张带着大人气的笑脸,和她那温润的手心。
那个城镇是在哪里的呢?
那里有一条老式的商业街。傍晚,狭窄的小巷里挤挤挨挨地排满店铺,熙熙攘攘户限为穿。有鱼铺、蔬菜铺、干货铺,各种各样的嘈杂声和气味混杂在一起。我以一个孩子的目光抬头仰望那些灯火辉煌的喧腾。我们牵着手行走着。熟识的大人们向我们打招呼。雪野!弥生!抚摸我们脑袋的手和笑脸的温馨。我无可名状地感到哀伤,大家都非常亲热。
啊!在如此美妙的黄昏里,我感觉到我幼小的心灵里,已经充满着那样的预感。
我们全家在镇里营造着那样幸福的生活。那天以后,我们全家就再也不会回到那个镇上了。
☆☆☆
我在东北本线野边地车站下车,换乘出租汽车前往恐山时,夜晚已经临近了。我在一天时间里移动了太长的距离,因此身心都已经麻木,只是眺望着映在眼里的一切像电影似的、在车窗外移走。汽车在初夏的山道上快速往上攀爬着,暮色渐浓的天空显得非常迷人,剔透而鲜明,无边无际地伸向遥远的绿色山峦。
我感觉到无论如何一定要找到阿姨的焦虑在风景里静静得以融化。转过几道弯,汽车倾斜着车身朝着纵深开去的上坡道驶去,我的信念也随之变得越来越笃实。阿姨一定在,她就在附近。尽管如此,我的心却不可思议地变得安宁。将要沉没的阳光透过汽车的车窗倾注在我的手脚上,所有的一切都是极其透明的。
这时,司机鸣响了喇叭,我被喇叭声唤起,猛然抬头望着前面,看见前面不远处的道边上有一个饮水处。而且完全出乎我的意料,阿姨就站在那里。
“那是什么?”我问。
“是涌泉,要下去看看吗?那水很甜,很冷啊!”
司机说道。阿姨丝毫没有注意到汽车在朝她驶去,咕嘟咕嘟地喝着勺子里的水。她空着双手,简直就像从哪边过来散步的模特,悠闲地独自站立着,任凭风儿舞动着她那深蓝色的长裙。
“你停一停,让我下车。”
我说道。汽车停下,我下了汽车。风很冷。我终于见到阿姨了。
阿姨即刻发现了我。她看见我登着山路向她走去,便停下提着已盛满清水的勺子的手,缓缓将身子转向我,微微地笑着。那是鲜明得让人为之一震的笑容,一副迄今为至我所见到过的最美的身姿。她宛若在陡峭的悬崖和山道里吮吸着那深浓的绿的风景。一副悠然自得幸福无比的模样,好像显得整个人都大了一圈。她那样微笑着,好像时间在风中已经静止了。
“你终于来了吧。”阿姨说道。
“什么时候回去啊,这决心是很难下的,弥生。”
是甜美的声音。我慢慢走到阿姨面前停下,任凭舒适的风儿吹拂着,我望着她的眼眸。涌泉潺潺地在我的脚底下流去。
“一起上车,去恐山看看吧。”
我说着,指了指停在我后面的出租汽车。
阿姨点点头,把勺里盛满的水慢慢洒掉,然后将勺子放回原来位置上,开始朝汽车走去。
阿姨坐在我的边上。
“那天弥生也是这样坐在我的边上。”她的眼眸如梦一样十分幽远,“我怎么也不能相信是现实中发生过的事。”
“我们全家是要去恐山吗?”我问。
“是的。最后没有去成。”
阿姨说。我看着阿姨,那张被头发遮掩着的侧脸上只有嘴唇在发出声音诉说着那哀伤的话语。我已经能够想象得出来。在这样行驶着的汽车里,我们全家的确是四个人。前面的座位上坐着父亲和母亲,我们坐在后座上。在快速攀登山道的震动中,一定直到最后一刻还在进行着愉快的对话。现在我清楚地回想起来。父亲——那平静而深邃的眼神,母亲——那线条柔和的肩膀。
“你瞧!这一带就是事故现场啊。你感觉到什么了?”
阿姨笑了。汽车仅用几秒钟就驶过了那里。
“什么也没感觉到。”
我说。我也笑了。其实,什么感觉也没有。我只看见山峦的棱线在西边的天穹上发出微光,在天空里留下了淡粉红的残影。非常漂亮。
我让出租汽车在湖边一座红色的桥那里停下,我和阿姨朝着恐山的山门走去。
☆☆☆
为什么要带着全家来这样的地方呢?一切都是一幅奇妙的情景。好像误入了一个神奇的世界。在漫无尽头的立体式坟丘里,立着许许多多地藏菩萨。夕空呈醉人的蓝色,地藏菩萨清晰地浮现在蓝色的夕空里。墓地上难以悉数的塔形木牌在摇晃着,乌鸦漫天飞舞,白色熔岩的地面荒凉得寸草不生,弥漫着强烈的硫磺气味。
意外邂逅的阿姨就在我的身边,我还不敢相信。我们只是走着,遇见了无数的石像。人影稀疏,在远处走动的人影和岩石交融在一起,显得很小,就像玩具一样。随处可见的祠堂建筑,将影子投在空旷而荒芜的大地上。在道边弯腰曲背的地藏菩萨,身上缠绕着许多五颜六色的破布条,好像真人一样。到处都有形状不规则的小石块堆,所有的石块堆都静悄悄的,显得很神秘。一切宛若在梦中一样。猛一回头,背后耸立着绿色的山峦。我们在到处都冒着蒸汽的、嶙峋的灰色岩石上向上攀登。往上走去,视野豁然开朗,天空也渐渐变得昏暗。在一座小山峦的顶上,阿姨在高大的地藏菩萨的脚边坐下。
“你总是不管在哪里,都会一屁股坐下啊。”
我说着倚在地藏菩萨上。要说的话还有许多,但现在我已经不在乎了。我们两人一起注视着分不出远近的灰色风景,任凭凉风的吹拂,只要这样,我就感到很幸福了。
“是啊,我喜欢坐着。因为轻松啊。”阿姨说道。阿姨那头发被风吹散后裸露出的前额,让我回想起她年幼时的面容。
“我想起了父亲和母亲的长相啊!”我说道。
“……是吗?”阿姨说。她露出柔和的目光,望着乌鸦伸展开黑色翅膀缓缓地飞去。
“我还以为弟弟会一起来呢。”
阿姨说。
“这里还是应该亲身骨肉来吧。”我笑着,“不过,刚才我们还在一起。还有,叫正彦的人也在一起。”
“嘿,果然跟着来了啊。我把地址也告诉他了,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阿姨微笑着。
“他,你喜欢吗?”我问。
“嗯,喜欢啊。”
“……那么,你为什么要躲着他?”
“你能说自己就因为喜欢相扑士,就能马上当上相扑所的老板娘吗?”
“你这个比喻,不是有些极端吗?现在他已经不是高中生了呀!”
“是啊……是高中生。我见到他时,很快乐啊。”阿姨稍稍侧着脑袋,喃喃回忆道,“那天傍晚,我一个人在弹钢琴。我正痴迷地弹着钢琴,有人敲门,我这才发现窗外已经全黑了。我答应了一声,那孩子说了声‘对不起’就进来了。”
夕暮的天空变得更蓝,残光轻轻地描绘着西边的晚霞。影子沉没在彼岸的景色里。
“我喜欢那孩子的脸,所以我常常看着他。后来我喜欢他的歌声。我们一起去喝茶时,那孩子给我讲发生在学校里的怪事,我很害怕……他提出要送我回家,所以我们在公园里穿行啊。在夜晚的树林里,他突然吻我,对我说他喜欢我。”
“这高中生真没有规矩。”我从心底里感到意外,这么说道。
这事听起来很乏味,但阿姨毫不在意,说得很神往。
“……我很高兴。因为我喜欢他的长相。是啊,就是从那天开始的。”
“已经不能回头了吗?”我再一次试探着问。
“我想回头的。心里一直觉得很烦。不过现在已经不同了。现在我和妹妹一起站在这里。”阿姨站起身来。
“应该早就看到却还没有见过的景色,现在也已经看见了。我并不是偏执,不过我觉得心情很舒畅啊。现在我在想是不是要和他重归于好。”
正彦的笑脸浮现在我的眼前。那名第一次见面就一起吃咖喱、喝啤酒、乘坐电气列车、关系相处得很好的男子。
“呃,弥生,我们下去,到湖那边看看吧?那边露出的湖水,据说叫极乐滨。”
阿姨开始走去,我跟随着她。
沿着坡道一直走下去,是一座陈旧的祠堂,在祠堂的暗处隐约可见高大的地藏菩萨、堆积着的玩具、衣物和千纸鹤。阿姨在祠堂前脚步停了一下,望着里面安详地闭着眼睛的地藏菩萨。面向地藏菩萨,阿姨把手伸进口袋里,咔嚓作响之后取出一枚零钱,丢进祠堂里。然后她抬起一只手放在脸前,做了个“对不起”的姿势后走了过去。我望着阿姨欲言又止。阿姨见状,笑了笑。
“你听过了吧,胎儿?”她说。
“还是那件事最牵动我的心,我想应该分手了吧。”
沉浸在蓝色里的湖,背靠着群山,静悄悄地积蓄着清澈的湖水。突然,脚底下的岩石变成细碎的白沙,在夕暮的天空里隐隐约约浮现出来。景色豁然开朗,只有堆积着的石块还保留着地狱的遗痕。
“真的像极乐世界那样美丽宁静呢。”
我说道。落寞的光景。甚至可以看见上帝显灵。在宽阔的湖面上吹拂而来的冷风,和轻轻荡漾着的湖水。在遥远的天空里,有一颗最亮的星星。黑夜渐渐降临,使阿姨的轮廓变得模糊。尽管如此,我的姐姐的确在我的身边,和我一样,面对着这幅美丽的景色,合起双手,在心里祈祷着。
“很长了吧。”阿姨孤零零地说道。
是的,现在某些事情终于有了一个了结。我心里想。心地清明得好像经过洗刷一样。
“谢谢你能来这里。我很佩服你的果敢。”阿姨说。她垂下眼睫毛望着岸边溢出的湖水,用和我的形状一模一样的手指将前额上的头发掠去。
“我想装作不在乎的样子,但我知道我很在意你啊。你能回想起来,我很高兴。”
“我总觉得好像一直和阿姨在一起呀!最近这段时间里。”
我说。阿姨眯起眼睛望着我,呵呵地笑了。
“你在骗人,你明明和弟弟在一起。”
阿姨说道。是的。也和哲生在一起。是一起在旅行,好像从悠远的梦境里醒来似的。
“嗯。”我点点头,“虽然时间很短,但那些日子太神秘了。”
珍贵得不可能再有第二次。是惟一的。
“是旅行吧。”阿姨说道,“我已经没事了。所以弥生,你再回到那个家里去吧。”
“嗯。”我回答。
我要回家去。与其说烦恼的事儿还没有得到丝毫的梳理,不如说以后还会有更多心烦的事情等着我。我和哲生都必须一件件地超越它们。那些事肯定会沉重得让人不敢相信。尽管如此,我能回去的地方,只有那个家。我亲眼看到了“命运”这个东西。不过,没有任何东西失去,尽是收获。我不是失去了阿姨和弟弟,而是用自己的方式发掘出了姐姐和恋人。
风刮得越来越强劲。天空渐渐地变得黑暗,就好像丝绒帷幕缓缓下降一样,星星一个又一个地显现出来。
我和阿姨默默无语,久久伫立着注视黑暗的湖面,好像要搜寻已经消失的、模糊的、徘徊着的家族的残影。
后记
如果我能像现在这样擅长保养的话,看来我能写很多小说。当然也包括头脑方面的健康,所以我觉得有些玄乎,但这种刺激能让作家奔跑起来。
如果横竖都是这么一回事,那么我希望能把自己内心的东西全部奉献给读者。从那样的意义上来说,我觉得这部小说是我内心里“某种倾向性”的雏形。现在还没有形成它的形状,不知道是什么东西,但以后回过头来看,我确信尽管这部作品太幼稚,但一定会是一部非常重要而又可爱的作品。而且我以前起就非常喜欢角川电影,对“读物”颇为憧憬,所以活动的舞台也是很完美的。不足的只是实力!因此,我发誓要潜心致志。
以后,因为这份工作,我得到了许多珍贵的朋友。借这个机会,我向这些朋友致谢。
为这本书封面绘画的,是敬爱的音乐家原增美女士。这事直到现在我还宛若在做梦一样。
愿把名曲《夏天的夕暮》的歌词借给我用作标题的友人、音乐家实由雅子小姐。
角川书店之星、年富力强的中西千明先生。
还有付出辛勤劳动的《野性时代》的主演高柳良一先生。
还有为这部小说的出版不分昼夜全力以赴的最了不起的人、角川书店编辑部的石原正康先生。
我一直担心这部小说能否出版,没想到真的出版了。我衷心感谢上述友人以及其他给予我支持的人们。这篇后记透示出我的烦心。
不过,读者们在对这些事一无所知的情况下随意拿起书,赞赏它的装帧,即使只是短暂的阅读也能够陶醉其中的话,那么我就是一个最最幸福的人了。我祈愿能够这样。
我真的很感谢读者的垂青。
再见。
吉本芭娜娜
1988年12月
文库本后记
这部小说在发表时只是完成了一件未完成的事,这次的机会来之不易,所以我又作了很大的修改。
我有适合我个性的《哀愁的预感·完全版》,我希望尽可能地接近那个版本。对喜欢我原来那个版本的读者,我感到很抱歉。
尽管如此,我还是因为书中的陶醉、信赖、高兴、悲伤、美丽等很多东西而累得筋疲力尽了呀!
是因为年轻吧。
借歌词给我的实由雅子小姐当时初出茅庐,现已成为一名了不起的专业音乐家而初出茅庐。太棒了。
原画翁绘画的封面女性(雪野小姐),现在在我家的厨房里静静地微笑着。
解说是擅长写文章的石原正康先生。太棒了!!
我心里充满着由衷的爱,把这部小说献给石原先生。
感谢诸位读者。
我非常喜欢的夏天,暑伏之日
接着和老朋友一起去吃鳝鱼的幸福
吉本芭娜娜 拜
解说
角川书店编辑部 石原正康
对居住在陆地上的人们来说,去大海里的就是最潇洒的外国人。对我说这句话的人,就是吉本芭娜娜颇为崇敬的音乐家、为本书封面绘画的原增美女士。据说因《上山告诉你》等作品而闻名的黑人作家詹姆斯·鲍德温,是在听着自己喜欢的韩国音乐,全身都感染了音乐的气氛之后,才开始创作的。吉本芭娜娜就是听着原增美唱的歌,才进入创作的状态。CD自不用说,光是在实况播放时偷录的鼓声乱七八糟地咚咚响着,只能模模糊糊地听到歌声,即使是这样的磁带,她也乐不可支。足见吉本芭娜娜对原增美非常狂热。然后,如果有茶,和能够供她不时抚摸的收藏品西伯利亚爱斯基摩狗收藏品的头,她就能够完全投入到小说的创作里。
原增美有一首诗,叫《飞龙头》。
在天空翱翔的人
像云的影子一样
在山丘上奔跑啊
从上面俯瞰着
在天空中飞翔的
鸽子的背脊啊
如果身体
能像心灵那样
自由地驰骋
那么无论哪里
都能去啊
HALLO HALLO
你猜猜
现在我在哪里啊
摘自收录在角川文库《特洛伊之月》中的《飞龙头》
我不知道吉本芭娜娜是否喜欢这首诗。但是无论是京都还是北海道,纵然是天涯海角悬崖绝壁,只要听到的是原增美,即使一只手握着登山绳,她也会飞去的,所以我猜她是不会讨厌的。
我非常喜欢诗中“如果身体/能像心灵那样/自由地驰骋/那么无论哪里/都能去啊”这几句诗。我也有着希望能自由驰骋的心愿,但现实生活中不可能那样,于是就会感到无法挣脱的桎梏与无奈。
这和吉本芭娜娜笔下的人们担负的、有着低热的不幸很相似。处女作《厨房》和以后《满月》里的美影,《月光》里的佐月,《泡沫》里的鸟海人鱼。代替年轻早逝的母亲养育“我”长大的祖母的去世,因为恋人的死而无法入睡便开始进行的慢跑锻练,受放荡父亲的影响生活不稳定的女儿……她们接受着降临到头上的不幸而闪光。她们有着原增美所说的、去海里的人拥有的美丽。
无论夏季还是冬季,大海都是美丽而有魅力的。
但是在这个世上,去海里是最难受的。不知道那里隐藏着什么东西,遇见汹涌的潮流是家常便饭。在那里,就连对话都不能随意,只能聚精会神地讲真正想要表达的事。只能裸露着灵魂生活着。看见游过的鱼群,也许有人会说说出自真心以外的事吧?她作为作家的着眼点,也是以那样的严密为轴心的。
因此,她的作品极其讨厌暧昧。也正是因为这样,她作品里出场人物的心理和描述的轮廓,都能得到读者的肯首。这次《哀愁的预感》以文库本出版之际,吉本芭娜娜作了很多润色,也是为了抹去这部小说中的暧昧色彩。同时,她还进行了改动,增添了初版出版后迄今为至的三年时间里她自己发现的东西。
弥生为了寻找阿姨雪野,坐在去盛冈的新干线列车里。谜团已经解开,弥生决定接受所有的人际关系。作者让弥生这样说:
在我心里发生的质变,也将随着年龄的增长而融化殆尽。嘿!真的,“最好还是一无所知”之类的说法,根本就说不通。
我作为责任编辑要点明的,就是这个细节是以后加上的。这句在校样时加上去的句子,可以感受到作家真实而鲜活的感受。我相信这个细节象征着她达观的姿态。
《哀愁的预感》是1988年夏季到秋季时创作的。当时,吉本芭娜娜曾经这么说过:
“年轻时被具有能量的人所吸引,我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
她因为什么才讲出这样的话来,我已经记不得了。但是当时和她的朋友,我们三人一起在哪条街上行走的时候。奇怪的是,我只是清楚地记得,她这么说着时,放眼望去,是大楼的瓦砾,那里的吊车耸立在天空中。
在以文库本的形式出版时,我重新阅读了这部小说,十分清晰地感受到她当时的精神状态。她作为作家当然将冲刺感凝聚在作品里。发表《厨房》,创作《泡沫》、《圣域》,在《玛利·克莱尔》杂志(注:国内译作《嘉人》)上开始连载《TSUGUMI》(斑鸫),并在接着创作《哀愁的预感》的时候,从一开始她就拒绝写与自己接近的流派,因此她对有能量的事物颇感关注,她睁大着眼睛追寻着能使自己产生冲刺感的力量源泉。吉本芭娜娜并不是因为年龄关系而特别想要表白自己,但作品清楚地透露出她想把当时二十四岁时的所有感觉全都投影在作品里的企图。
比如,《哀愁的预感》开头是这样的。
那是一幢独门独户的老式房子,坐落在离车站很远的住宅区里,地处大型公园的背后,所以一年四季都笼罩着粗野的绿的气息,每当雨停以后,房子附近的街道弥漫着森林特有的浓郁空气,让人喘不过气来。
正如《厨房》的开头“在这世上我最喜欢的地方就是厨房”那样,在《哀愁的预感》之前发表的五部作品,全都是以主人公的直观作为跳板开始的。但是,《哀愁的预感》不过是描写阿姨雪野居住的房子,她竟然连郁闷和气味之类的嗅觉都作为情景描写的手段之一。这无疑是表现了她想将作品进行叙述性的意图。用专门的篇幅描写漂浮在浴缸里的玩具鸭子的超常现象的情景,也能强烈地感受到她对映像的探索。进一步说,就是单行本的装帧,也强烈地表达着她的追求。她作为一个歌迷要求自己崇拜的原增美,阴差阳差地作为初出茅庐的专业音乐家为她绘画封面。她想看看封面画。正在患感冒的画家原增美完成这幅画后,没有顾得上睡觉就赶到早稻田,让作者吉本芭娜娜看画。吉本芭娜娜见画后红着脸不停微笑着,不胜欢喜。
如果说我是在翻三年前的老帐,我也无可奈何。其实去年冬天吉本芭娜娜出版了一部作品《N·P》。这部作品集中了吉本芭娜娜以前作品中近亲相奸、女同性恋者等主题。她在小说中一直麻木地爱着那些主题,这是事实。将集这些主题之大成,可以理解她将这些主题当肉咀嚼着,然后丢弃掉。吉本芭娜娜如同只能在大海里前行的鲛鱼一样,会在叵测的大海里继续畅游下去。
摘自:《译文》2004年02期 作者:吉本芭娜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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