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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本芭娜娜-哀愁的预感

吉本芭娜娜(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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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哀愁的预感》 作者:吉本芭娜娜(完结)
内容简介
天生异能的少女弥生屡获天启,终于来到了“阿姨”的家——言行乖张古怪的音乐教师雪野,就独居在那所充盈着浓浓绿意的古宅里。
时间在两人的共处中无声流逝,近乎透明。一个阴翳的下午,雪野的钢琴声在空气里渐行渐远,弥生19岁的初夏物语却由此展开。
“阿姨”?亲生姐姐?雪野心中有何不可承受之痛,让她逃避至今?弥生和雪野扑朔迷离的关系,将以怎样的追踪和救赎才能揭开谜底?
☆☆☆
那是一幢独门独户的老式房子,坐落在离车站很远的住宅区里,地处大型公园的背后,所以一年四季都笼罩着粗野的绿的气息,每当雨停以后,房子附近的街道弥漫着森林特有的浓郁空气,让人喘不过气来。
那幢房子一直由阿姨一个人独自住着。我在那里只住过一段很短的时间。以后回想起来,滞留在那里的时间,已经成为我最初也是最后一段极其珍贵的时间,一想起来就会感到一种莫名的伤感。那些日子,我失去了外界,好像无意中走进寻觅已久的幻觉里。
我怀念那段只和阿姨两个人度过的透明的时间。共同拥有那段出自偶然孕育的、时间夹缝里的空间,我感到很幸运。太好了。正因为已经结束了,所以我才会觉得有价值,再向前发展,我就会觉得人生很漫长。
我清晰地回忆起来。玄关的大门已成朽木,门上金色的把手已经晦暗,院子里的杂草被扔弃着无人修整,野草疯长百草蓬茸,和枯竭的树木一起森然阴翳郁郁苍苍,遮挡着天空。爬山虎覆盖着灰暗的墙壁,破裂的窗玻璃上胡乱地贴着胶带。地板上积满灰尘,透过清朗的阳光飞舞起来,又静静地落在地板上。所有的东西都随意地散乱地放置着,断了丝的灯泡也从来没有换过。那里是被时间遗忘了的世界。直到我走访的那一刻,阿姨一直在那里独自一人,简直像沉睡了似地悄悄地生活着。
她在私立高中当音乐老师,快三十岁了还孤身一人,不知什么时候起一个人生活着。我希望大家想象一下“朴实而未婚的音乐教师”的形象。早晨她去上班时,给人压根儿就是那样一种印象。她总是紧身地裹着沟鼠色套装,从不涂粉抹妆,头发用黑色橡皮筋紧紧扎成一束,穿着半高跟的皮鞋,迎着朝霭在道路上“咯咯咯”地走去。她是人们常见的那种人,面容长得异样的美却无心梳妆,总把自己弄得十分土气。在我的眼里,阿姨是故意把自己装扮得像一本无视社会的“便览”,仿佛在说“我这样一副模样,像是一个音乐老师吧”。不知为什么,她在家里时却打扮得十分妥帖,穿着睡衣似的大花纹衣服,一副悠然自得的模样。这样的时候,她就变得清秀靓丽。
阿姨的生活本身就是很古怪的。她一回到家里,马上换上睡衣,光着脚。而且,她不理家务,一整天都在修指甲,剪体毛,显得忙忙碌碌的。要不就是连着几个小时恍恍惚惚地注视着窗外,或者在走廊里随便就地躺下睡着。读到一半的书摊开着扔在一边,洗涤衣物扔在干燥机里忘得一干二净,想吃的时候就吃,困了就睡。除了自己的房间和厨房外,房间里看来长年都没有打扫过。我到她家时,为了调整自己住的房间里那副肮脏可怕的模样,她不得已打扫了一个晚上,弄得浑身漆黑。那样的时候阿姨也毫无愧意,大模大样地说“有客人要来”,已经深更半夜了却还独自一个人烤着很大的糕饼。她做什么事都是这样有头无尾无所用心。打扫结束以后,两人一起吃着糕饼时,天已破晓,东方已经发亮了。她凡事都是那副德性,生活里丝毫没有任何秩序之类的东西可言。
尽管如此,我还是觉得阿姨因为长得漂亮,所以那些生活中的点点滴滴全都会奇妙地变成她的优点而映现出来。阿姨的确天生丽质,但是如果要在这样的意义上来说的话,那么比阿姨长得更加漂亮的大有人在。在我的眼里,阿姨显得很美,是因为她的生活啦、动作啦,或做什么事时她表情上随即出现的些微反应给人的“氛围”。它给人一种感觉,好像非常和谐,直到世界末日都不会出现丝毫忙乱。因此,阿姨无论做什么,都美得让人啧啧称奇。她身上散发着的虚无却明朗的光,充塞着周围的空间。她合上长长的眼睫毛懒散地搓着眼睛时的模样,像天使一样会让人眼前一亮,她那伸在地板上的纤细的腿脖子完美得像一尊雕像。在那栋破旧的房子里,所有的一切好像都紧随着阿姨的举手投足而缓缓地起舞。
那天夜里,无论我在外面怎样向阿姨家里打电话,电话就是没有人接。雨哗哗的下着,我怀着忐忑的心情朝阿姨的家走去。黑暗中隐隐地显出一片朦胧的绿色,黑夜里呛人的空气隐含着些许孤独而清新的气息。我的肩膀上背着一只背包,我被背包的重量压得跌跌撞撞,我只顾低着头往前走着。多么黑暗的夜晚。
从很早以前起,我一有什么心事就会离家出走。要不就是出去旅行,也不告诉家人自己的去向,要不就轮流借住在朋友家里。于是,我的头脑会变得清晰起来,也明白了很多事情。起先每次父母都会横眉竖眼地发火,等我读高中以后,他们毕竟死了心,从来不指责我,因此像这样突然出走,并不是稀罕的事。只是,我会去阿姨家住下,这事现在回想起来,还觉得有些鬼差神使。
我和阿姨没有太深的交往,除了亲戚们全都参加的大聚会,我们平时很少见面。可是不知为什么,阿姨如此古怪,我却对她颇有好感,而且我们之间还共同拥有着一段小小的往事。
☆☆☆
那时,我还是小学生。
为外祖父举行葬礼的那天早晨,天色晦暝,空气里散发着隆冬里快要下雪时的光亮。我记得很清楚。我躺在被窝里,透过拉窗,呆呆凝望着那片清亮的天空。窗户边上挂着那天参加葬礼时要穿的丧服。
走廊里断断续续传来母亲打电话的声音,听得出她因为哽咽而不时地讲不出话来。那时我还很小,不太理解“死亡”这个词的含义,而母亲则言辞凄厉其声哀哀。
时而,还会听到母亲声嘶力竭地大声说:“你是怎么回事?你等一下!那样的……”沉默了片刻之后,母亲嘀咕着:“要是换了雪野……”我马上就听明白了。我迷迷糊糊地想着:阿姨肯定不来参加葬礼了……
在前一天夜里守灵的时候,我见到了阿姨。阿姨的模样还是和周围的人有些格格不入。在母亲众多的兄弟姐妹中,就数阿姨一个人最年轻,始终只是孤零零地伫立着,一句话也不说。而且,就数她一个人漂亮得让人憋不过气来。那大概是她惟一的一件丧服吧。我是第一次看见阿姨穿得那么循规蹈矩。黑色礼服的下摆处还挂着洗染店的标牌。母亲看见后帮她取下来,她丝毫也没有感到害臊,甚至连表示歉意的微笑都没有。相反,她黯然神伤地低下了头。
我和家人站在一起,默默看着陆陆续续赶来吊丧的人们。我下意识地注视着阿姨,目光无法从她身上离开。
她的下眼睑画着黑线,嘴唇却煞白,一眼望去,在黑与白的反差中,她透明得像一个幽灵。门外的接待处里摆着一座硕大的暖炉,在昏暗中冒着热气。在凛冽的黑夜里,暖炉轰轰地燃烧着,阿姨的面颊被那火势的红色染得分外鲜明。这天夜里埋藏着幽暗的骚动,大家相互寒暄着,用手帕抹眼泪,只有阿姨一个人静静的,就好像溶入黑暗里一样。她只戴一串珍珠项链,手上什么也没拿,惟独眼眸映照着暖炉里的火而闪闪发光。
她一定是拼命强忍着不让自己哭出来——我想。去世的外公最担心的,就是独居生活的阿姨,她倍受外公的宠爱。外公外婆家离阿姨住的地方很近,应该是经常来往的吧。那时我还年幼,我只知道这些,但看着阿姨那默默伫立凝视黑夜的身影,我仿佛觉得阿姨感受的悲痛也传递到我身上。是的,我特别能够理解阿姨。尽管阿姨寥寥数语,但只要她一个细小的动作,或眼色,或神情,我立刻就能感受到阿姨是高兴,还是无聊,抑或生气。母亲和别的亲戚们充满爱意却又带着几丝无奈议论着阿姨,说她“一点儿也猜不透这孩子到底在想些什么?”每当这时,我总会觉得自己还是一个孩子,无法理解。为什么大家都不了解她呢?为什么我却能如此清晰地感受到呢?
我正感到狐疑的时候,阿姨突然流下泪来。那些透明的水滴开始时还只是扑簌扑簌地沿着面颊落下来,不久就变成了哽咽,再以后就变成了号啕大哭。这些变化,只有我看见了,只有我能够理解。周围的人都大吃一惊,把她搀扶到里面。但是,四周没有人一直注视着阿姨,只是感到惊讶。只有我一个人自始至终注视着,我从内心感觉到这种无法言喻的自信。
听说,那天阿姨只是说了一句“葬礼我不去参加了,我要去旅行”,就把电话挂掉了。不管母亲再怎样打电话过去,她都不接。葬礼就在阿姨的缺席中举行,以后母亲不知打了多少次电话,她都不在家。好几天没有联络上,母亲只好死心,幽幽地说:“她一定是去了很远的地方,再过一阵子试着打打吧。”
葬礼第二天,我怎么也无法排除阿姨在家的感觉,便独自一人去了阿姨的家。我尽管还不满十岁,行动却很果敢。每次看母亲听着电话里的呼叫铃声、叹着气无力地放下听筒时,我都会产生一种强烈的念头:“阿姨一定在家,只是不接电话。”我就是想去证实这一点。
我背着双肩书包,乘上了电气列车。正是傍晚,天上飞舞着雪花,寒冷彻骨。我的胸膛里扑通扑通狂跳着。尽管如此,我还是去了。我好不容易找到阿姨家。阿姨的家黑黢黢地耸立在昏暗里,我心里感到不安,担心她真的出门了,一边伸手按响了门铃。我祈祷着不停按着门铃。不久,门背后传来微微的声响,我能感觉到阿姨走过来站在门背后屏着呼吸。
“我是弥生。”我说道。
门“咔嚓”一声打开,阿姨显得十分憔悴,她以一副简直不敢相信似的目光望着我。她的眼睛又红又肿,肯定是躲在阴暗的房间里一直在哭。
“你有什么事?”阿姨问。
我惶恐地回答着:“我想你肯定在家的。”
就这样一句话,我已经是竭尽全力了。
“你进来吧。不能告诉你母亲啊。”
阿姨说着,惨淡一笑。她穿着白色的睡衣。我是第一次独自一人去阿姨家。在我眼里,这幢荒凉的房子里面显得非常孤寂而寒冷。
阿姨的房间在二楼。我猜想大概只有那间房里有暖炉。那时阿姨带着我去二楼她的房间。房间里有一架黑色的大钢琴。她用脚把乱七八糟的东西推开,放下坐垫。
“你坐在那里别动,我去拿点喝的来。”
她说着,走下楼去。窗外已是雨雪交加,稀稀落落地响着冰点打在窗玻璃上的声音。阿姨家一带,夜晚静悄悄地降临,而且特别黑暗,我感到很意外。一个人长期单独居住在这样的地方,我连想都不敢想,我无可名状地感到心里很不舒服。说实话,我想早点回家。只是——
“弥生,你喜欢喝可尔必斯(注:商标名,日本于1919年创制的乳酸菌饮料。)吗?”
阿姨说着走上楼来。看见阿姨那双红肿的眼睛,我感到很心痛。我只是“嗯”了一声,接过她递来的热饮料。
“我向学校里请假,在家里一个劲地睡觉。”
已经没地方坐了,阿姨这么说着就在床沿上坐下,脸上这才流露出由衷的笑容。于是我也终于松了一口气。我根本不知道阿姨为什么不和外公外婆住在一起,却独自住在这栋眼看就要倒塌的房子里。我发现外公去世以后,阿姨真的变成孤零零一人了,因此我虽然年纪还很小,但既然阿姨把我当作大人看待,我想对阿姨说些什么。
“你母亲说我去旅行了吧?”
“嗯。”
“我在家里的事,你不能告诉你母亲啊!那些大人,我一个也不想见。我怕她们烦人,你能理解吗?”
“嗯。”
阿姨那时在音乐大学读书。书架上排列着数量众多的乐谱,乐谱架上还放着一本打开的乐谱。书桌上开着台灯,桌子上杂乱地堆着一些报告纸。
“你在练琴?”我问。
“嗯,”阿姨望着乐谱架微笑着,“就这么摆放着。你看,上面还积着灰尘呢。”
阿姨起身轻轻朝钢琴走去。她用手抹几下琴盖上的灰尘,然后打开琴盖,在椅子上坐下。
“我弹首曲子吧?”
接近黑夜的屋子里有着一股永恒的宁静。我“嗯”了一声,阿姨不看乐谱就弹奏起幽静的曲子。阿姨只在弹琴时才会挺直背脊,侧脸强劲地追溯着手指的移动。风雪交加的声音和钢琴的韵律交杂在一起,回荡出一个神秘的世界,简直就像置身在一个末知的国度。那一时刻恍如在梦中一样。我暂时忘却了外公的去世和阿姨的悲伤,只是陶醉在那个空间里。
曲子结束,阿姨叹了口气。
“我已经很久没有弹琴了。”她说着,合上琴盖,对我莞尔而笑。
“你肚子饿了吗?吃点什么吧?”
“嗯——我来母亲不知道,所以我该回家了。”我说。
“是啊。”阿姨点点头。
“到车站的路,你知道吗?我穿着睡衣,不能出去送你。”
“没关系。”
我站起身,走出房间,在走廊里走下楼梯,一股寒气直透我的体内。
“我走了。”
我穿上鞋。其实我有很多话想对阿姨说,但到了关键的时候,面对着离群索居的阿姨,我什么都讲不出来,这令我非常伤感。不过当时我已经尽力了。
我刚跨出门,阿姨喊住了我。
“弥生。”
嗓音静静的,带着余韵。我回转身去看着阿姨。我离开以后,她又会回到阴暗的房间里度过长夜。我有点觉得正因为我来过,我离去后才反而更显孤单无助。背后衬着走廊里的灯光,只有阿姨那洁白的裸足显得格外分明。阿姨流露出一副奇妙的目光。她好像眺望着远处,又像是欲言又止,深邃的眼神凝望着我,
“弥生,你来,我很高兴。”阿姨说着,露出淡淡的微笑。
“嗯。”我答应道。我想我已经把我的来意传递给她了。阿姨完全能体会到。我挥挥手,离开了阿姨的家。我在砭人肌骨的黑夜里急急地赶回家。因为我晚回家,母亲严厉地斥责我,追问我去了什么地方,但我决不会说。我觉得对谁都不能说。
☆☆☆
我在阿姨家住过一段很短的时间,这段时间里留下的神神秘秘的感觉,深深渗透在我的胸膛里。空气呈现出一种独特的色彩,在有阿姨居住的空间,仿佛就连时间的流逝都变得迟缓了。那段时间留给我的印象灼烧似地直迫着我的胸口。
不久,树丛间呈现出阿姨家那白色的墙壁,当看见亮着朦胧灯光的窗户时,我不由松了一口气。阿姨果然在家里。我站在房子外边,推开生锈的铁门,铁门上还留有许多闪着幽光的水滴。接着我按响了门铃。我感到有些紧张。片刻后,我听到门里侧传来慢慢走近的脚步声。阿姨站在门背后。
“是哪一位?”阿姨问。
“是我,弥生。”我说道,门随即打开了。
“哇!很久没有看到你了。”
阿姨一见我就这么说道,脸上浮现出淡淡的笑容。她那硕大的眼眸深邃而清澈,端正的浅色双唇上现出亲切的笑容——我注视着她的眼眸和嘴唇,心思迷乱地这么想着。
“对不起,突然打搅你,我已经给你打过好几次电话了。”说着,我把背包猛地放在门口的水泥地上。
“嗨!电话?我听到电话铃在响……最后因为怕烦……对不起啊!”阿姨说着,看着我的背包笑了。
“快进屋啊!怎么?你是旅行回来?”
“嗯,只是离开一下吧。我想在你这里住几天,尽量不打搅你。”我说道。
“呀!是离家出走!”
阿姨眼睛瞪得圆圆的,惊讶地说道。阿姨的嗓音里带着些疑惑,如呢喃细语一般,但我的心里却有足够的自信与把握。我相信不会有问题的,阿姨一定会让我住下,我们肯定会相处得很好。
“……不行?”我平静地问。
“当然可以啊,这不是明摆着的?你知道这里有房间空着吧?只要你愿意,你就来住啊。”阿姨开始时眼神有些木然,后来语气变得很明朗,“快进屋,会被雨淋湿的。”
接着,她把我领进屋子里。
那天夜里,雨声低沉,夜色浓重。进屋时随手关上房门后,门内空间静谧。阿姨踩着咯吱作响的走廊朝厨房走去,在旧的大炉灶上烧开水,为我沏了一壶热腾腾的红茶。她穿着白色睡衣的背影将巨大的身影投在墙壁上。
阿姨什么也没有问我。茶水的馨香弥漫着整个屋子。我把肘支在桌子上,突然想到“我只是来这里看一下罢了”。我想来就来了,我相信自己已经理解了一切。我感到自己这样做很不可思议,我得意得眼泪都快流出来了。我只是来阿姨家就感到满足了。
我很久以后才真正听到阿姨的琴声。和以前完全一样,是轻柔的音色。一个阴霾的下午,从二楼阿姨的房间里流淌出优美的乐曲。我从厨房的窗口默默注视着乐曲在院子里的树丛间穿梭,柔柔消失在灰色的天空里。我在那段日子里才第一次知道,“音乐”这个东西,有的时候是肉眼看得见的。不!那时,我眺望着的是更值得怀恋的思念。如此优美的旋律唤醒我甜蜜的情感,一种在遥远的过去总是这样注视着声音的情感。我闭上眼睛,侧耳聆听,恍若置身于绿色的海底。整个世界好像闪耀着明亮的绿光。水流透彻而缓慢,无论多么痛苦的事,在这里面都会像掠过肌肤而去的鱼群。我忽然有着一种哀愁的预感,仿佛走到天黑,自己一个人独自迷失在遥远的潮流里。
这是我十九岁那年一个初夏的故事。
☆☆☆
那是个星期天,我还赖在床上睡着。母亲一早就在院子里打理盆栽。父亲被母亲喊去帮忙,他大声说笑着什么,时而抱怨着。他的声音一直传到我这里。现在我如果起床的话,母亲一定也会把我喊去院子里帮忙的,于是父亲就会像遇到救星一样溜到哪个地方去,这是显而易见的……我这么想着,又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我们家改建后焕然一新,我们搬到新家后已经快一个星期了。早晨醒来,睁开眼睛看见陌生的天花板,头脑里一下子拐不过弯来,还会吓上一跳。房间里仍弥漫着崭新的涂料和白木的气味,微微有着一种疏远的感觉。自从搬家以后,我一直有着一种忧郁。好像自己的体内正在发生着某种变化,某种记忆在我的脑海里旋转着,却又想不起来……我怎么也无法从头脑里抹去那样的感觉。
不知为什么,我全然没有幼年时期的记忆。我的内心里,我的照相本里,全然没有。
这的确很不正常,但是那种反常已经完全融入日常生活里,人一般总是面对未来,所以渐渐地我也就淡忘了。
家里还有父亲和母亲、还有比我小一岁的弟弟哲生。我们的家庭是一个开明世界,就像斯皮尔伯格的电影里出现的中产家庭那样,洋溢着幸福。父亲婚前在一家企业里当医生,结识了当护士的母亲,两人结了婚。家里永远洋溢着有节制的活泼气氛,桌上一年四季放着鲜花,家里有自制的果酱、咸菜,还有烫好的衣服、高尔夫球具、上等酿酒。母亲非常勤快,一刻都闲不住,她把家里安排得舒舒服服,养育着我和哲生。我还有以健康的心态保护着家庭的父亲。我永远都是一个幸福的女儿,然而不知为什么,有时我偏偏会胡思乱想。
“不单单是童年时代的记忆,我还把什么重大的事情忘掉了。”
有时吃着晚饭或看着电视的时候,父母常常会忽然谈起幼年时代的事情。那是我和哲生两人快乐的回忆……第一次在动物园看到狮子的事,摔倒时把嘴唇磕破流了很多血而痛哭流涕的事,我经常把哲生惹哭的事……父亲和母亲说话时语气平和,笑脸中没有丝毫阴影,我和哲生一起听着,一边开怀大笑。
但是,心底里一闪一闪地闪烁着光亮。某些记忆在渐渐缺损着,还留有某些残片。我这么感觉到。这也许是我的胡思乱想。童年时的记忆,这样一类东西,人们一般会极其正常地忘掉。尽管如此——皓月当空的夜里,当我站在屋子外,有时会坐立不安起来。抬头仰望着遥远的天空,任凭风儿吹拂着,怀恋的记忆就会无可名状地盘旋在我的头脑里,模模糊糊的。记忆的确在探出头来,但再一凝神回想,记忆便霍然消失。一直都是这样的感觉。为了改建房子,我们临时在外面租房子住了一段时间。自从在租借的房子里发生了一件怪事以后,这个疑问便越来越强烈地勒紧了我的胸口。
“弥生!该起床了,已经快到中午了。”
楼梯下传来父亲的喊声。无奈,我只好起床下楼。父亲正在房门口把拖鞋换成运动鞋。
“怎么回事啊!原来是自己想要溜走,硬把我喊起来当替死鬼。”我埋怨着。
“硬拉你起床也好,什么也好,都已经是中午了呀!我已经帮着做过一些了,下面就拜托你了。”父亲笑着。也许是头发覆盖着前额的缘故,星期天父亲总是显得很年轻。
“出去散步?”
“嗯,我溜出去一下,马上就回来。”
父亲说完就出去了。近来他非常喜欢散步,不久将会养一条小狗来作伴。听说是国外某个国家的、可以养得很高大的品种。家里人都很乐意养一条那样的狗。
我打开通往起居室的门,站在面对院子的大窗户跟前,透过窗玻璃,能看见母亲戴着手套神情专注地埋头整理盆栽的身影。
我从冰箱里取出牛奶,用微波炉加热面包,开始吃已经迟到的早餐。睡得过了头,头脑有些昏昏沉沉。在厨房里铺着木地板的地方,哲生正全神贯注地用锯子锯木板。
“吵死了,你在做什么?”
我一边嚼着面包,一边走近哲生。地上铺着报纸,报纸上叠着几块木板,边上放着油漆罐。哲生“嘎嘎”地锯着木板。
“我在搭建狗屋呀!” 哲生说着,用下巴示意脚边撒满木屑的设计图。
“人家送的不是一条小狗吗?”我捡起设计图,见狗屋建得很大,很觉吃惊。
“会长到那么高的。”哲生说着,又埋头锯起木板来。
“你的意思是说,狗屋建得大一些,长大了也能住吧。”
我笑了。
“你头脑真好,弥生。”
他头也不抬,笑着说道。阳光照射着哲生的手。我蹲在边上看了一会儿。
我真的很喜欢这个弟弟。他从小就很少惹人厌烦。我们从小就很投契,作为姐弟俩,我们和睦得让人不敢相信。我表面上没将他当回事,但心底里对他以一种纯真的热情对待事物非常尊重。他天生具有一种不愿暴露自己软弱的顽强和开朗,无论对什么都能不知畏惧地勇往直前。现在他读高三,是一名将要参加高考的学生,但我们都用不着为他担忧。他高高兴兴地买回一大堆习题集,做游戏似地从头做起。对他说来,考上符合他实力的大学,这似乎是理所当然的。烦恼的时候就动动手。我一直就很羡慕他。他非常单纯,有时也很天真,但他是一位很特别的少年。父母亲和亲戚们异口同声地说,如果有人拥有高洁的心灵,如果有人具有高尚的品格,那这个人就是哲生。
“弥生,把卷尺递给我。”哲生对我说。
“是,好的。”我从报纸堆底下找出卷尺递给他。
“怎么,你还没有从失恋的悲痛中摆脱出来?星期天在家里闲荡着?”哲生说道。哲生的朋友对我一见钟情,不久前我刚和那个男孩子分手。
“哪里啊!我只是闲着没事。那件事我早已经忘掉了。”我说着,一边帮他压着卷尺另一端。
“嘿……”哲生说着,一边用万能水笔在木板上划记号。
“呃,听说那家伙已经搬家了,这就没辙了吧。你们没有办法交往下去。”
“是啊,他是九州的。”
我说道。我们只幽会过两三次,不可能是因为有着多么深的好感才交往的,所以分手时也没有多少牵挂,不过这些我都没有对哲生详细提起过。但是,哲生却很在意,因为对方是他的朋友,所以他有些过意不去,我感觉得到他内心里的这份牵挂。在下午的阳光中,我忽然觉得自己非常幸福,带着些许狡黠、甜蜜而奇妙的幸福。我希望能永远不要道破、永远得到他的安慰。
“哲生,你真行啊。”
“行什么?”
“盖狗屋。我绝对画不出狗屋的设计图的,连想都不敢想。”
“如果把狗领来了,这些事无论如何都是要做的呀!否则这么麻烦的事,我根本不会想得到。”
哲生指着拼好的木板,“那些也都是。”
哲生开始拉锯,话语声被那刺耳的声音淹没了。我站起身,趿着拖鞋走到院子里。
“弥生,快来帮帮忙。”
妈妈一见我就招呼我。草坪已被修整得很整洁,呼吸着倾泻而来的阳光。母亲正在掘一个坑,准备把树木从大花盆里移植过去。
“好啊。”
我答应着朝母亲走去。母亲擦着汗笑着。
“说要放一间狗屋,所以院子里的树木也要重新配置呢。”母亲说道。
“房子修整过以后,院子好像也焕然一新了。”我说。
温煦而透明的阳光照在房子新漆的浅褐色外墙上。经母亲的手整理以后,院子里的树木宛如施过魔法一般各得其所开始呼吸起来。母亲从花盆里取出树木,细心地剥去树木根部的泥土。母亲手上和脸上沾满着泥土,劳动时她那白皙的面容完全是一副愉快的表情。我一边拨着杂草,一边望着远处窗玻璃背后、正在房子里搭建狗屋的哲生。看他那副神情,做得真是很认真啊!我想。
“这孩子,从早晨七点起就这么认真地在搭建狗屋了。”母亲见我望着哲生,便说道。
“小狗都还没有到呢。”我笑了。
“等到了以后再搭建就太迟了。”
母亲也笑了。哲生不知道我们两人在院子里看着他,依然埋头锯着木板、打着钉子。因为听不见他干活的声音,所以他的神态就像是画中的一幅美景,我和母亲站在散发清新香味的草坪上,久久地注视着他。
“这天气很古怪啊,一会儿晴天,一会儿转阴。”
母亲抬头望着天空。的确,那天下午的天空呈现着奇异的色彩,发光的云彩层层叠叠,倾注下来的金黄色的光时而忽地变得阴郁,使草坪变成暗绿色。
“现在是梅雨季节呀。”
我说着又开始干起活来。房子空着的那段时间里,院子里杂草疯长。这种简单的作业可以让人全身心地投入。不久,雨滴突然稀稀拉拉地掉在敏捷劳作着的手上。
“呀,你父亲出去时没有带伞,没关系吧。”
不远处母亲继续在给树木挪地方,她站起身来。从亮晃晃的天空中落下大颗雨滴,这使母亲的表情显得非常不安。
“马上就会停的。”我安慰道。
“到这里来避一会儿雨,会淋湿的!”
母亲蹲在一棵茂密低矮的树下向我招手。雨下得越来越猛烈,一眨眼工夫天空也被一层暗淡的灰色覆盖了。我跑着躲到母亲的身边。我们弯着腰蹲在绿叶底下,躲避着雷阵雨一般浇淋地面的雨滴。哲生在房子里吃惊地抬头望了望天空,向我们挥了挥手。
“呀!头发全淋湿了。”我说道。
“弥生,有件事想问问你……”母亲一本正经地喊着我的名字,目光却并没有看着我。
什么事啊?我望着母亲。母亲稍稍流露出犹豫的目光看着我。这是她为某件事担忧时的神情。哲生第一次有女朋友的时候,我第一次来例假的时候,父亲第一次因为过度劳累而倒下的时候,母亲都是用这样的表情直呼我的名字。每次我都会感到一阵心虚,仿佛没有任何事情可以瞒得过母亲。我仿佛被悠远而无声的家族史所吞没,等待听母亲下面的话。
“弥生,你去那边房子里时,没有什么变化吗?”母亲问。
“你说那边的房子,就是指上次我们租用的房子?”我惊讶地问,“没什么特别的呀!”
“你在骗我吧。你一直怪怪的,很没生气的样子。搬到这里来以后,也一直无精打采的。还有那天晚上……你在洗澡的时候还大声喊叫起来,你还记得吗?”
“那是因为洗澡水里飘着一条蛞蝓(注:俗称“鼻涕虫”)……”
我想掩饰过去,但不知道怎样才能自圆其说。
“你在说谎。你这个人会害怕蛞蝓吗?从那以后,你就变得有些怪怪的,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母亲直言不讳地问。天空乌云密布,呈现出光和灰色构成的离奇花纹,雨往下倾注着。草坪被雨淋湿后渐渐呈现出浓郁的绿色。
“嗯,其实吧,我……”我狠狠心说道,“我看见幽灵了。”
“幽灵?”母亲脸色陡变,望着我。
“嗯。是的。好像幽灵似的东西。”我说道。
……房子改建期间,我们在隔壁镇上靠近车站的小巷里,借住一间快被拆掉的破房子。说起来,原本是因为春天里哲生的房间漏雨厉害,这会影响他考试复习,家人说起翻修屋顶的话题时,不知不觉地发展成全面改建,所以我们只能找到这样一间破房子临时应急。反正也就两三个月的事情,无论如何也能够应付过去,因此我们四个人就心急慌忙地搬过去住。
但是,尽管是临时借住,但那房子也太可怕了。那是一幢平房,只有三个房间和一个厨房。浴室设在房子的正中央。也许里面的房间是以后补建的,但房子的结构也太离奇了,从里面的房间,无论去哪个房间都必须经过浴室。而且整个浴室就是一件古董,旧瓷砖不是褪色就是脱落,还有缝隙,风从外面咻咻地钻进来,最重要的是漏水。眼看着洗澡水少下去,所以洗澡时必须四个人一个接一个地洗,否则浴池里的洗澡水会漏光的。当然,如此不方便的生活也是很新鲜的。整个家庭的情感反而变得更为密切,大家都乐在其中。
☆☆☆
那天,我走进这个“漏水浴室”。那是五月的一个冷飕飕的夜晚。
记得那是在夜里九点以后。窗户微微启开着一条隙缝。散发着初夏气息的夜风从那里吹进来。我静静地泡在浴池里迷迷糊糊地发呆,耳边传来轻脆的滴水声,宛如在漂亮的院子里流淌着的水声。其实什么也没有,是浴池里的水从瓷砖的裂缝里一滴滴渗出去的声音。我已经完全习惯了这种声音,听着觉得很舒心。
这间浴室里好像有一条很大的裂缝通向外面,常有蚂蚁、蜗牛在浴室里爬来爬去,或在浴池里被烫死。开始心里还觉得很恶心,害怕得差点儿喊叫起来,以后就习惯了。
在灯光下,我神思恍惚地注视着发暗的瓷砖镶嵌的图案。在升腾的热气里,我仿佛觉得自己忽然像要想起什么。
我如果这样描述当时的感觉,我想人们似乎都能够听懂。
我忽然感觉到内心深处涌动着一股骚动。我仿佛眼看将要知道是什么了。我预感马上将会发现什么……这是一种哀伤而无奈的感觉,好像某种事情带着畏惧神奇地涌动,它马上就会降临了,颠覆我原有的一切……为什么心情一旦变得这样,我的头脑里就同时会充满着这样的描述:“往事眼看就要浮现出来。”
别人感觉到自己眼看就要回想起已经忘却的事情时,兴许也是这样的吧?——我躺在洗澡水里愣愣地思考着这个问题的时候,突然有件东西碰到我的背脊。是硬硬的、漂在水面上的大东西。
“是什么?”我满怀狐疑地回过头,背后什么也没有,只见清澈的洗澡水晃动着。我侧耳细听,依然只有潺潺的流水声。到底是什么……这么想着我又把脑袋转回来时,顿时有一种难以忍受的、很不舒服的感觉。我的身体产生了强烈的反应,洗澡水很烫却全身冒起了鸡皮疙瘩,我想马上离开这里。我赤身裸体毫无防备,头脑里响起一阵低沉的轰鸣,恐怖向我袭来,我甚至都不能动弹。
我正要站起来的时候,什么东西再次碰到我僵硬的后背。我再次悄悄转过身去,这下那东西清清楚楚地在那里。
那是一只鸭子玩具。
是一只在浴池里或游泳池里玩的氯乙烯鸭子玩具,红颜色的身体,长着黄颜色的嘴巴。
我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原本没有的东西怎么会突然间出现在这里?我怎么也想不明白,越想越觉得有一种恐惧涌入我的胸膛。我霍地站起来,“呀”地叫喊着,慌不择路地跨出浴池。这一切发生在转瞬之间,恍若从铁链里猛地挣脱出来似的。
母亲在厨房里。听到我的声音,她猝然打开浴室的门,问:
“怎么了!”
我喘了一口气,再次朝浴池里望去。
——那里什么也没有。
只有热腾腾的洗澡水剧烈地摇晃着,还有潺潺的漏水声……
“没怎么啊!”我回答着,一走出浴室便回到房间里,趴在床上,胸口还在咚咚地跳着。
紧接着一阵浅浅的睡意随之而来。朦胧中我做了一个不像是梦的、感觉离奇的怪梦。
在梦中,我变成另一个不相干的杀害了一个婴儿的人。呀!现在我还能清晰地回忆起那种厌恶的感觉。那些感觉始终都只是一些碎片,然而却散发着现实的气息。
盛夏的中午时分,我站在那间浴室里。浴室里洒满炙热而耀眼的阳光。看起来窗玻璃和瓷砖都是新的,这真出乎我的意外。我穿着拖鞋,但对这双拖鞋,我已经完全不记得了,色彩配得像国际象棋那样很不协调。拖鞋踩在板条式地板上那粘乎乎的感觉,真实得让人毛骨悚然。颈脖上冒着很多冷汗,我的发型是以前从未有过的短发。我用双手将号啕不止的婴儿发疯般地按在浴池的水里。
婴儿的重量,微弱的抵抗,仰望着我的目光,我恐怕一生都不会忘记。我口干舌燥,感到晕眩。阳光十分刺眼,传来轻轻的流水声。我发现放在脚边的小脸盘里,有一只在阳光的照射下闪闪发光的玩具鸭子。
——这时,我醒了。
☆☆☆
——我第一次把那次经历毫无保留地告诉了母亲。对这件事,我一直噤如寒蝉。晴日当头却依然还下着雨,每次抬头望着天空,阳光直刺我的眼睛。在向母亲诉说时,即使最忘情的时候,我自己都觉得有些轻率。我不能相信这是真事,而且如果能做到的话,我希望能把它忘了。
“可是,这其实不过是一场梦而已,不是吗?你是把它当真了?”母亲一副认真的表情说道。母亲始终是一个任何时候都会倾听小孩说话的人。
“嗯。不过,我已经调查过了。”我说道,我的声音镇定得连自己都觉得可怕。
“我到房东那里打听过了,后来我又去图书馆查阅报纸,还复印下来了。说那间房子里的确发生过那样的事情,一名女招待被丈夫抛弃,精神有些异常,把婴儿杀了。日期和我梦中看见的一样啊,是夏天,是八月份。”
“是吗?……”母亲一副沉思的表情缄默了。
我问:“妈妈,那样的事,我小时候经常梦见吗?”
“怎么说?”
母亲随即反问我。我看着母亲,母亲的眼眸变得黯淡,让我心里生痛。
“我就是有那样的感觉啊。”
这是一次有些多此一举的对话。这一点我很清楚。宛若在孤寂的黑夜里走钢丝,在黑暗中只能看见白色的钢索和自己的脚,尽管心中发怵,却只能往前走。我只是低头定定地注视脚底下的草坪。
“……你吧,是一个非常敏感的孩子啊。当时我经常找那方面的书来看,就是超感知觉啊、预知啊这样一类的书。你父亲这个人不太相信这些,所以他也不来搭理我。还在你很小的时候,你吧,每次电话铃响起,打电话来的人,你都会说出对方的名字。就连不认识的人打来,你都会说出他的名字,什么‘好像是叫山本先生的人’,什么‘是爸爸公司里的人’。而且几乎都被你说中呢。还有,某个地方以前曾经发生过的事,你不知为什么也能感应到。我记得最清楚的是去七里滨(注:古都镰仓的海岸地带,历史上著名战役的发生地。)的时候吧,你说‘这里以前人们打过仗’啊。我吓了一跳呢。还有,在曾经发生过事故的现场,或有人撞车自杀过的岔道口,没有人告诉过你,你却害怕得不肯走近。很厉害吧?你自己已经不记得了……还有,你父亲半夜里和我大吵了一场,你在二楼睡得很熟,我们吵架的事,你一点儿也不知道,第二天吃早饭的时候我们也是有说有笑的,但早饭后你去我们的房间里,会说‘爸爸和妈妈吵架了吧?’你一直都是那样,所以我们还带着你到处找医院做检查,还请教了很多专家医生。医生说,随着年龄的长大,这些现象会渐渐消失的。”
“是吗?”那些事,我一点儿都不记得了。
“是啊,那时的你,即使站在边上看着,都觉得非常特别啊。不过呢,比别人感知到更多的东西,嘿,孩子时也许什么事都能够感应到的吧。因为孩子或多或少都是那样的。只是再怎么认为那是一种才能,我和你父亲都没有想过要将你培养成那样的人,就是上电视表演预知能力或能拧弯匙子的少年。我们希望你能平平安安地过一种普通的生活。而且啊,如果把那样的能力保留在孩子时那样受到制约的精神里,如果长大以后那种能力不能用意志进行控制而到处发挥的话,这种人就要花费很多时间用来控制自己,要不在某种意义上就得去医院治病,只能是这两者之一吧?你能明白吗?那时候我们就担心这一点,我们不知商量了多少次。”
“……嗯,我很明白。”我说道,“不过那是以前的事,对我来说并不重要。我担心的问题是,以后还会因为什么事情的引发而神经过敏。现在我还说不清是什么,如果是留在杀人现场的思念之类的东西,我受到它的刺激的话,就再也不可能产生感应了。”
“听你这么说,想想也真是的。”母亲终于流露出释然的笑容,“如果是那样就好了,房子也已经是新的,快忘了吧。”
“嗯,我也这么想。”
我发自内心地点着头,我重又感到震悚,因为我有着太多无法把握住自己的地方。有着太多记不住的东西,有着太多被隐慝的领域。雨停了,阳光立即就洒满了大地,院子里充满着光明,就好像从来就没有下过雨一样。我们又开始整理院子。
我现在才清楚地领悟到,那个太阳雨的下午是一个重要的分界线。那天是星期天,全家人像平常一样,在家里各自做着自己的事。是普通而又平静的一天。
尽管如此,某种巨大的变化却怎么也阻止不了。我觉得那一天非常值得珍惜,然而当时我却分明看见一个幻影在自己头脑的深处冷不防一闪而过。那简直就好像八厘米的旧胶片旋转着远去,却又作为一种极其宝贵的东西,紧紧地压迫着我的胸膛,同时毫不理会我的惊讶,一闪一闪地映现着。
其中之一是手。上了年纪的女人的手,拿着剪子在修剪花。那只手不是母亲的手。是纤细的女人的手,戴着镶有绿宝石的戒指。
另一个幻影,是一对夫妇愉快散步的背影。其中的女性,无疑就是刚才幻影里出现那只手的女人。
那些情景在与眼前的现实截然不同的另一个地方不停清晰地移动着。我屏住气希望那些流逝而去的幻影哪怕些微能在心里留驻下来。我的感觉一瞬间就好像在车窗里望着窗外移动着的最美好的景色,而且其中最长久、也最有印象的,就是有关“姐姐”的幻影。
那个女孩子还很小,头发分梳在两边。奇怪的是她长着一张带着大人味的脸,正抬头仰望着天空。她站在深绿色的池塘边,穿着一双与灰色石板反差明显的红色拖鞋,蹙着眉招呼我的名子。
“弥生。”
她的嗓音很甜美。温煦的风儿吹拂她的头发。她那令人怀恋的侧脸一动也不动,一双孤寂的眼眸望着阴霾的天空。我也抬头望着远处被风吹着快速移动而去的云。
“弥生,听说台风要来了。”
她说道。而且,那时我才清晰地想起这个陌生的年幼的她是“姐姐”。我没有回答,只是向她点了点头。她注视着我,微微笑着说:
“今天夜里我们一起睡在窗户边上看暴风雨吧!”
☆☆☆
几天后的一个夜里,我心情愉快地坐在阳台上,啜着冰冻过的高档日本酒。在梅雨季节里雨停的时候,天空星星繁多。
我的新房间里虽然空间很狭小,却设有一个阳台,光这一点就让我不胜欢喜。无论冬夏,我都非常喜欢在野外。
但是,因为太逼仄,我躬着身子挤坐着。为了固定身体,我紧紧关闭窗户,把双脚放在空调的外置箱上,脚底紧紧抵着水泥墙,整个身子一动也不能动。我在局促的感觉中望着高高的栏杆对面的星空。凉风袭来,吹拂我的面颊,我感到非常舒意。我全身心地、就连指甲都沉浸在六月甘美的凉爽里。吸入肺腑的空气,清新得让人昏昏欲睡。每一颗星星都在不停地闪烁着。
我感到茫然。
我从很早以前起就常常离家出走。想集中思想思考某件事的时候,我就不愿意待在家里。只有去没有家人时刻留意着、不需要寒暄的地方,我才能平静下来。
不过,我自己也知道,这只是小孩子的游戏。因为如果我静静地思考一些事情,然后乖乖地、战战兢兢地回家,父母即使开始时瞪着眼骂我几句,不久就会对我嘻笑颜开。永远都是这样。现在我才第一次从心底里痛切地感觉到,所谓的离家出走,就是有家可归的人才做的事……
不知为什么,这次我的感觉有些不一样。我躇踌再三。我在向旅行包里装东西的时候,好几次停下手来。这次出走,会引发什么大的事情,即使回来,也不可能恢复原来所有的一切了。
我对此确信不疑。
家肯定在这里,像以前那样离家几天后回来,表面上没有任何变化。只是,不知为何,我会有那样的感觉。每次回味这种感觉,父亲那高大的背影和母亲的笑脸就会不时刺透着我的胸口。我在行李堆前陷入了沉思。
哲生,会让我更加牵挂。
他每次带着明亮的眼睛、神情无邪来到我的面前时,我都会涌出一股强烈的情感,我不愿意失去任何东西,我不想欠他。
这时,我隔着窗玻璃听到有人敲我房门的声音。我想站起来去开门,但因为我醉着,再加上地方狭窄,我一动都不能动,我嫌麻烦,就直嚷着:
“进来吧!”
我自己还在屋子外面,根本用不着“请人进来”,但简直就像在电影里一样,在感觉遥远的屋子里,房门“咔嚓”一声被猛然打开,哲生径直闯了进来。他毫无顾忌地走到我的身边。
“你在干什么?就好像肚子朝天、胖得挤满水池的大鲵鱼一样。”
声音透过窗户传过来,听着有些模糊。哲生穿着雪花花纹的灰底T恤衫,配着一条牛仔裤,赤着脚站在我的房间里,一只手上依然拿着一本薄薄的试题集,用平素那双清澈得让人可怕的目光望着我。
……别的地方一定还有和我血脉相连的亲人。
无论怎么苦思冥想,这种事都令人难以置信。这是不可能的。但是,尽管真的是不可能,这样的感觉却如同留在脑海里的童孩时代的记忆那样模模糊糊,令人称奇。最重要的是,我的内心深处始终不时闪烁着强烈的火花向我诉说着“真实”。我摆脱不了那样的感觉。我想要摆脱它,但是无法摆脱。
因此,我总觉得自己的心像悬浮在半空中一样。
我希望哲生来救我。我希望他用那率直的目光和充满着自信的语气对我说:“那种事,不要去管它,把它忘掉!”我感到懊悔,如果真的能忘得干干净净心情舒展的话,那是最好的了……不过我没有说出来,而是伸出一只手,把通房间的窗户用力打开。我只是觉得夜晚这窗玻璃让人喘不过气来,还是打开吧。
“什么事?”我问,我坐着没动。
“没什么,胶带在你这里吧?我想借用一下。”哲生说。
“就放在桌子上。”
“你在干什么?怪模怪样的。”
“我总觉得在屋子外心里爽快些。”
“阳台会很高兴的呀!”
哲生“嘻嘻”地笑着。他的声音穿过黑暗,简直就像闪烁着亮光的道路那样,鲜明地充满着夜空。他的声音带着能让人听着释然的音调。我想这大概是因为哲生非常喜欢我的缘故。这是不言而喻的,因为我也非常喜欢他。
“呃,哲生,夜晚很美吧。”
我醉了。我真的有许许多多的话想对他说,相反我用夸张的语气对他这么说道。
见我没头没脑地说了这么一句话,哲生没有责怪我,他拿了胶带走出房间,一边还是用一副认真的表情说道:
“因为夜里空气清新嘛。”
这句话带着甜蜜的余韵,缓缓地渗透在我的胸膛里。
从很早以前起,哲生就常常在晚上被人喊出去。
有时是女孩子来喊他,有时是他那帮哥儿们。哲生有很多朋友。他接到电话后一离开家,我会猝然觉得家里很冷寂。那是内心深处的某个角落在“等待”的孤单。当家里一旦失去了哲生纤长的手足、脚步声、背影这些不可缺少的风景,我立刻就会觉得百无聊懒。即使像平时那样有说有笑,或接听电话,或看电视,心里还会不自觉地留意着门外的动静。尤其是有着什么伤感的日子里,深夜一个人躺在床上睡不着的时候,只要听到哲生回家打开房门、上楼梯的声音传过来,我就会一下子放下心来。我用不着走出房间迎上前去,我把哲生发出的声响当作摇篮曲,听着他的声音安然入睡。
我从来没有认真想过自己为什么会这么容易感到寂寞,夜里一个人独处时,我常常会感到无法自拔的无助,类似于一种异常强烈的伤感,而且惟有哲生能够驱散我心头的孤寂。有哲生在身边,无论我多么哀伤,后来它都会烟消云散。不过时而我还会感觉到自己眼看就要回忆起什么,这时我就会沉溺其中无力自拔,如同来自远方的流浪者,在新来乍到的地方,无法感受到能长久居住下去的那种安定。
一天夜里,有一个电话打给哲生。电话是我接的。对方一个是陌生男人的声音。嘿嘿!又是来喊他出去的。我心里想。他就读的学校因为三教九流的人特别多,所以在附近一带非常有名。
可是,这种事情不是我当姐姐的可以多管闲事的。哲生正在楼上的房间里。我对着二楼大声喊道:“你的电话!”哲生打开房门走出来。在他“咚咚”地走下楼梯来的几秒钟内,我抬头看见他那副茫然若失的眼神,突然就不愿意让他出去了。这样的情感在看到他之前还完全没有。我把听筒递给他,我不愿意他那双明亮的眼睛蒙上阴影。如果说我的那种感觉很强烈,这似乎有些言过其实,我只是感到自己一瞬间将要化成碎片。
我默默地把听筒交给他,然后上楼回到自己房间里。不多一会儿,我听到哲生开门出去的声音。
我只是感到心里怪怪的。
在这之前,不管哲生是在外面过夜,还是受了很严重的伤,我都只是在表面上表示出我的关心。但是那天晚上,在那个初夏幽静的黑夜里,我第一次出自内心地为他担心了。那时,我从窗口仰望着的月亮的身影,夜晚的气息。尤其是我把听筒交给他,他望着我的眼睛时,两人之间有着一种相通的感觉,这样的感觉以前从未有过。那仅仅只是一瞬间,却在我的内心里留下了生动而神秘的影像。
我在房间里等着哲生回来。我竖着耳朵,倾听着颇有节奏的时钟声在冷冷地消蚀着时间。开始时我还装作满不在乎的样子读着漫画,做习题消磨时间,后来我坐不住了,就站在窗边,俯瞰着窗外的黑暗,呆呆地等候哲生回家。
以后的过程,我已经说不清楚了。
哲生的去向,我一无所知。回家的路有三条。当我回过神来,我已经理所当然地换好衣服,打开了房门。晚风无形地在街道里穿梭,远处传来风儿的呼啸声。院子里树木的剪影在不停地摇摆,发出“沙沙”的声响,再过去看得见父母房间里的灯火,他们还没有睡下。我顾不得这些,跨到漆黑的沥青道路上。
我专注地搜寻哲生。当我拐过好几个街角,自己的呼吸渐渐变得急促,我感觉到残留在头脑角落里的冷静的、“我为什么为了弟弟在夜路上奔走”的情绪消融在黑暗里。以后我只是像一个迷了路的幼童一样,徘徊着,头脑里留着殊死的念头,寻找自己想要寻找的目标。我在熟悉的街道上彷徨着,心里想,这简直像是恋爱。
在离家很远的街角冷不防遇见哲生的一瞬间,那样的“恋爱”骤然而止。
“呃,哲生!”
“你从哪里回来?”我俨然一副姐姐的声音,异常平静。
“怎么会是你,你在散步?”
哲生问,一副颇感惊讶的表情。见哲生没有明显的外伤,我松了口气。
“你打架了吧?”我笑着。
“你怎么知道?”他笑了,“这事常有啊,这不是好事情。”
“天才总是招人嫉妒的。”
我说道。我们两人并肩走在回家的路上,一边走一边说话。
“我肚子饿了。感觉不是滋味儿,去吃点什么东西吧。”哲生说道。
“在哪里打架?”
“神社。还没有打起来。来了几个俗称‘学长’的家伙,说了一堆屁话,所以我们把他们推开就回家来了。就这些。”
“是吗?”
我不知道已经是高中生的哲生平时过着什么样的生活。我有着一种新奇的感觉。我们两人一边说着话,一边安静缓慢地走着。简直就好像走在黑夜的深处。
我们走进车站前的麦当劳里,我发现自己没有带钱包,由哲生付了钱。我们两人点了很多东西,拼命吃着,有一种异乎寻常的快乐,我真想永远这样玩乐下去。
离开麦当劳,哲生笑着说:“我凭什么遇上倒霉事还要花钱请客?真是祸不单行。”
“回家后我还给你啊。”我也笑了。
“不过,吃饱了以后,感觉就好多了。”哲生抬头望着天空说道。
“这不是很好吗?”
我说道。回到同一个家里的感觉非常美好。视野十分清晰,好像伸手可以触摸远处穿梭而去的风儿。车站前人影稀疏,各处商店里的灯光点缀着黑夜,好像刚过完节一样。
从孩时起,每次发生什么重大事情,比如全家人一起种植的树木被台风连根拔起,或近亲去世,这样的时候,我们两人就会有心有灵犀的感觉。
这天晚上,我们无意中共同拥有与那种感觉相似的某种感应。
“今天,你没有感觉到黑夜特别迷人?灯火的感觉,这些都和平时不一样?”
哲生忽然说道。我走着,也有着这样的感觉。天空一片漆黑,户外的空气简直像被擦过的镜子那样映照着街道。
“嗯,我也有这种感觉。”当时我的确是这样说的,“肯定是空气清澄的缘故吧,今天晚上。”
哲生离开房间、房门“啪”地关上的一瞬间,不安的情绪就像化学反应一样顿时涌入我的心里。我真想在阳台里站起身,紧随在后去哲生的房间听他说话。
但是,最后我没有那么做。
我依然坐着,抬头仰望着夜空。
而且,翌日的雨夜,我决定离家出走。
☆☆☆
阿姨很喜欢看连续剧《十三号星期五》,那天晚上也是从附近的录影带出租店里借了几盘《十三号星期五》的电影回来,躺在床上兴味盎然地观看着。
我问她怎么会喜欢这样的电影,阿姨想了想,说:“从头到底都是同一个人出场,就不感到寂寞了。”我进行了推理。也许是因为影片中的杰伊森吗?而且是因为阿姨感到寂寞吗?
我们吃了一大堆布丁,感到心满意足。阿姨决不会做什么菜,所以经常做布丁吃。做在很大的盘子里,吃的时候用小瓷羹匙。夜晚房间里灯光明亮,布丁的香味弥漫在房间的每个角落里。那天夜里晚饭是我做的,但装布丁的盘子比主菜的盘子大许多。
阿姨穿着浴衣,头发也没有吹干就躺在床上。看到恐怖的场景她就冷不防探起身子靠近电视机,等高潮过后又躺倒在床上。还不时用浴巾揉着湿头发,要不就是哈欠连天或打个喷嚏。我在沙发上观看着电视,但画面里惨烈的叫声和阿姨这些动作之间的呼应,令人感到更加有趣。
我在阿姨家已经住了一段日子了。时间完全静止了,除了去学校之外,我几乎都在那房子里度过。在每天朝夕相处的日子里,在仔细观察阿姨的言行举止时,有一天我开始真正地注意到,阿姨露出前额时那眉毛的感觉,目光严厉时的侧脸,还有低俯着脸时的模样,都和我以前看见过的幻影中的少女非常相似。
“不是的。这是我在自欺欺人。我就是明明知道这些,所以才来这里住的。我已经住在这里,却不知道怎么做才好。就是这么回事。”我花了很长时间才认识到这一点。
因为阿姨太不在意了,所以我也就顺其自然。我不知道究竟因为什么样的事情,或是究竟发生过什么,才使我们现在分开居住着。我希望在不经意中轻轻叩响我记忆的那些片断,能够保留尽可能长的时间。
我一边和阿姨一起看着电影,一边在沙发上打起了瞌睡。来这里以后,我常常带着那样的感觉一直睡到天明。在这个房间里,看来哪里都可以睡,睡着了的时候,阿姨会悄悄替我盖上被子。
即使在困意中,我还是无意中感觉到电话铃在响。在我朦胧而迟钝的意识里,电话铃声就像挂在远处窗口鸣响的风铃一样响着。我缓缓地逐渐苏醒,微微睁开眼睛,看见阿姨纤细的手拿起听筒,“喂”了一声。
“……啊,呃,是的。嗯,一直都在啊,很好的。没关系。嗯。……”
察觉打电话来的人是母亲的一瞬间,我马上又装作熟睡着的样子。我感觉到阿姨朝我瞥了一眼。电话还在继续。
“……不是的,我没有那样的打算。我知道啊,不是那么回事啊!……那种事,有过一次也无妨吧。我想过的,她自己如果想回去,我马上就会让她回家的。她已经不是孩子了,所以不会有什么问题的。你不用那么担惊受怕的。我不可能有那种打算的。你明明知道的……”
阿姨的话语断断续续地、轻轻传入我的耳中,非常虚幻。夜里的电话总是显得有些孤零零的。如果知道真实,总会让人感到哀伤。在梦幻和现实的缝隙间,我以孩子般天真的心情,恍恍惚惚地听着。
养育我长大的父亲和母亲,哲生手臂的形状,还有那曾经瞬间闪现在我记忆里的真正的父母。那个优雅的背影,柔软的手。名字已经不可能想起来。一切都非常遥远——阿姨和母亲毫无结果地交谈了一会儿以后,突然用力地挂了电话。接着阿姨轻轻地叹了一口气,独自又回到电影的世界里。我睡着了,阿姨想要守着我。我为此莫名其妙地感到喜欢。阿姨很怕麻烦缠身,为了不卷入什么麻烦事,她完全可以一推了之,但她并没有因为是母亲打来的电话而把惟一的妹妹摇醒。
“弥生,喝些酒吧。”
阿姨说着催我起床。我猛然睁开眼睛,时钟显示已经是深夜两点。我为自己已经瞌睡了两个小时而感到吃惊。
“呃?什么?喝酒?”我用睡眼惺忪的声音说道。阿姨用不悦的眼神看着我。
“电影结束了。我还一点儿也不想睡觉,明天我休息。弥生,喝点酒吧。”阿姨说道。
“好的,好的。”
我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便起床去厨房里拿冰块。阿姨默默地从地板下面拿出威士忌和矿泉水。就连酒瓶放在地板上时发出的“咯咚咯咚”的声音,都令人感到快活。和这个年龄比我大这么多的人在一起,我什么也不怕了。无论夜里的黑暗,还是如同飘浮在宇宙里的我自己。说起来也真奇怪,在那个充满温馨的家里,我总是感到不安,尽管这里是一种不稳定的生活,我却觉得很充实。我的胸膛里充满着从很久以前起就一直这样生活着的错觉。这难道就是所谓的“血缘”吗?
窗户敞开着,白色花边的窗帘在窗框上摇曳,院子里的树叶不时飘进来。远处的汽车声和警笛声随着风儿断断续续地飘过来。父亲、母亲、哲生,今天晚上也是很愉快地在共进晚餐吗?而且,如果我没有察觉到阿姨的异常,阿姨也许一生都不会和我这样两个人住在一起吧?
在月光下,我这么想着。
这时,电话铃响了。
又是母亲打来的?大概阿姨也是这么想的。她装作没有听见的样子,好像电话铃声压根儿就没有响。阿姨堂而皇之地装作没听见,以致我产生了一种错觉,仿佛漆黑的黎明时刻梦见闹钟在响似的。
电话铃亢奋地响了十次、二十次,无止境地搅动着屋子里宁静的空气。
我已经完全失去了像以前那样猜测打电话来的人是谁的力量,但我还能够微微感受到传递而来的信息。我闭上眼睛试着追溯信息的源头。我能感受到对方散发着某种情热的影子。他怀着热恋那样的情愫紧紧握着话筒。我觉得自己非常熟识那个热情的面影,我闭着眼睛又仔细追溯着。稍稍有些冷漠,正直,值得信赖……
“吵死了!”
阿姨说着终于拿起听筒。我察觉那个男人一定是阿姨的恋人,便轻手轻脚地想躲到厨房里去。不料,阿姨喊我:“弥生!”
我吃惊地转过身去。阿姨把听筒递给我。
“是你的。”
我走上前去,诚恐诚惶地接过听筒。
“喂喂。”我试探着。
“喂喂!”
传来哲生的声音,我意识到他已经察觉出什么事了。因为浮现在我脑海里的、电话另一端的人,不知为什么,而是在听鬼故事的晚上赖着睡在我身边的年幼的哲生。
“那个是哲生?怎么回事?这么晚了?”
“我一直在等爸爸、妈妈睡着……喂,你好吗?”
“嗯。”
“你为什么去阿姨家啊?出什么事了吗?”
“没有……你在复习吗?”
“在复习啊,每天都在复习呢。你不在新房子里住,就很没劲的。”
他一直就是一个天真无邪的孩子,不管喜欢还是讨厌,不管冷还是热,想睡觉,或者东西好不好吃,他都毫无顾忌地说出来。每当我感到忧伤的时候,他也总是竭尽全力地讨好我。
“谢谢你。不过没有什么大事。我马上就要回去的。”
哲生对这类的谎话也非常敏感。
“真的吗?你要振作起来啊!”
这个电话很特别,使我产生一种错觉,无法言传的事全都在话音之外得到了沟通。哲生透过黑夜传递着他的声音。我竟然和这样的弟弟相安无事地生活了这么久,我感到很不可思议。
哲生是在安慰我,因此我禁不住“嘿嘿”笑起来。
“所以,我很振作啊!”我说道。我常常会无意中拿出当姐姐的高压态度。
可是,哲生并不理会我的居高临下。
“那么,你早点回来啊。”他依然用亲昵的声音说着,挂上了电话。
我轻轻放下听筒,默然无语。
阿姨默默地望着我,片刻后才问我:“是让你回家吗?”
“嗯……”我点点头。
“是啊。”阿姨这么说道,脸上流露出忧伤的表情。
我想见到哲生。我喜欢在这里的生活,感到很快乐,但同时每次凝望着绿色时,每次趁在梅雨的间隙走在小巷的气味中、抬头仰望着灰色的天空时,我都会想起哲生。思绪总是在同一个地方停留。如果我们不是姐弟俩的话,如果……可是我非常喜欢我的父母,我不愿意让他们感到伤心,我觉得什么东西太狭窄,好像弄错了,思绪总是到那里就会停止。思路只是缓缓地溶进了那幢房子内温馨的空气里……
“喝点吧。”阿姨说。
我们喝着威士忌,没有下酒菜,我们拿剩下的布丁和放在冰箱里的美国樱桃当下酒菜。这样的酒菜组合,实在令人不敢恭维。
我是第一次和阿姨一起喝酒。
正如人们说的那样,先提出喝酒的人一般都贪杯。阿姨不停地大口地喝着。
“你常常一个人这样喝酒吗?”我问阿姨。
“嗯。”
阿姨回答。她朝放着很多冰块的酒杯里不停地斟威士忌。我看着酒杯映在地板上的影子,不时伴随着冰块在酒杯里相互碰撞的清脆声慢慢斟满着,我深切地体会到:她的生活,决不可能过得平静。在这里单身生活,也决不可能那么趣味盎然。因为我的到来,更是被我搅乱了。
“那个孩子,是喜欢你吧。”阿姨说道,微笑着,望着平伸的脚趾的趾甲形状。
“你说的那个孩子,是指哲生?”我问。
“是啊,你那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弟弟。”
阿姨平静地说道。看来没有任何东西值得隐瞒了。在这一瞬间,灯光闪烁的情景和窗外的夜色,和一滴滴落下的珍贵的时间的水滴一起,闪现出耀眼的光亮。
趁现在。我想。只有趁现在。
“我们的父亲和母亲,是什么样的人?”
我轻声问。阿姨随口回答,好像在这之前,没有任何事值得隐瞒一样。
“都是很温和的人啊。”她淡淡地说道,她的侧脸垂下长长的睫毛。
“我们全家人住的房子,院子里有个池塘。”
“是吗?我们幸福吗?”
“幸福得简直过头。”阿姨说道。
“现在和你一起生活的那些人,也都是很好的人,但那里更有一些阴差阳错的东西。就像童话故事里使幸福难以持久的某种东西……嗯,弥生还很小,所以即使有记忆,兴许也都已经忘了吧。”
阿姨把她的阿姨样子完全抛在一边,变成一副姐姐的模样。那是一副直视着我的表情,不像以前那样老是把目光回避着我。她的目光直盯着我,我害怕她那副目光的压力。这才是真正的她,我想。她就是这样一个目光能直透别人内心深处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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