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清照传
·小引
中国几千年古代文学史,仿佛一部男性作家专史。
虽然其中女性作家可数者也有200 余人(据《 中国历代女子诗词选》统计 ),但大多只是以有限的几篇甚至一篇作品一露峥嵘,所写题材也常常限于闺阁之内,难成大家。
这并不能怪罪于女性自身,而是数千年男权社会的结果。在漫长的封建社会里,女性被界定在第二性的附属地位。女子无权参与社会生活,更不可能干预仕途经济大事。在封建正统观念下,男子写诗作文天经地义,而女子学诗作文却是不守女德。多少女子的才情被深深庭院禁锢,多少女子的诗心被“女子无才便是德”压抑为一口口荡不起涟漪的枯井。
幸好出了个李清照!
李清照的出现,无疑为女性文学史上失衡的天平增添了一个份量极重的砝码。她的创作数量与任何一位男性作家相比都毫不逊色:晁公武的《昭德先生郡斋读书志》著录《李易安集》十二卷,就是属于全集形式的;陈振孙的《直斋书录题解》称《漱玉词》一卷,又云“别本分五卷 ”,《宋史·艺文志 》载《易安居士文集》七卷,又《易安集》六卷,这是诗文集和词集分别刊行的明证。可惜传世之作不过101篇(据王仲闻《李清照集校注》统计)。但仅凭她的传世之作,就可在文学史上占据一个专席。不论其题材的广度、思想的深度还是艺术技巧的高度,都让世人刮目相看。这位被当代台湾学者推崇备至、盛誉为“词国女皇”(骆志伊语)的杰出女性,以她横溢的才情,独树一帜的作品,“睥睨前世”(谢无量语),“不徒俯视巾帼,直欲压倒须眉 。”(清李调元语)她多才多艺,能书善画,诗词文造诣都很深,还精于考校金石,又通音律、善博弈、懂教育乃至医药,是直令须眉汗颜的全才。就连对女性偏见颇深的李清照同代人王灼也不得不承认她“自少年便有诗名,才力华赡,逼近前辈”。
李清照不仅是封建时代为数不多的女作家中最优秀的一个,即使放入男性作家的星群里,她也不失为最耀眼的一颗明星。凭她仅存的诗词,就可与苏轼、陆游、辛弃疾媲美,亦可与陶渊明、杜甫、李白、韩愈、李长吉等前代风格大师比肩。她创立的“易安体”,甚至连辛弃疾都仿而效之。她的《词论》在文学批评史上占着很重要的地位。
由此,研究中国古代文学,继承前人遗产,绝不可忽略了李清照。
·成长环境
上编 李清照的生平
成长环境
公元1084年(宋神宗元丰七年),在山东章丘明水镇,诞生了一个后来取名叫李清照的女孩。这是一个极其平常的日子。谁也没有在意,这个女孩的降生会有什么不寻常的意义。除了那位被阵痛折磨得精疲力竭的母亲,谁也没有把这个日子印在心里。倒是这女孩的降生之地颇有几分不同寻常。这是一个风光绮丽、物产丰饶的好地方。女郎山风姿绰约,百脉泉包孕灵秀。这里还是一个文化高度发达的地方,著名的汉东平陵及城子崖龙山文化遗址,就在明水十几公里处。也许是明媚的山水赋予了清照灵气,沉蕴已久的文化沃土孕育了她的才华,从此,这钟灵毓秀之地又多了一份足以傲视他邑的资本了。
李姓一族,在当地并不是有钱有势的大家族,但却是齐鲁一带很有名望的书香世家。50年后,李清照在一首长诗里写了这样的诗句 :“嫠家父祖生齐鲁,位下名高人比数。当时稷下纵谈时,犹记人挥汗如雨。”诗句不仅明确告诉我们她“父祖”的名望,还颇为自豪地把父祖的名望与齐鲁大地悠久而丰厚的文化传统联系在一起。“稷下 ”,在公元前4世纪的战国时期,就是文化十分发达的地方。当时,齐宣王在这里扩置学宫、招揽文学游说之士,任其讲学议论,于是学者云集,学术空气十分活跃 ,“稷下”也就成为荟萃各学派学术成果的文化中心。《国策·齐策一 》里有这样的记载 :“临淄之途,车毂击,人肩摩,连衽成帷,举袂成幕,挥汗成雨 。”可见当时之繁华。在这些摩肩接踵的人中,有不少就是满腹经纶的饱学之士。
稷下学风延续到秦汉间,又兴起了名扬天下的齐学、鲁学、齐诗、鲁诗等各派学说。东汉时,又出了一位影响极大的经学大师郑玄。郑玄在其故里高密聚徒讲学,弟子众至数百千人,形成了一门“郑学 ”。
五代动荡之后,齐鲁之地文化教育很快得到恢复,发展迅速。曾参与后唐刊刻“九经”校订的邹平人田敏,入宋后便告老还乡,致力于家
乡的文化教育。陈希夷的弟子、历城人田告后又在章丘明水教学,从学者有数百人。这种讲学风气一直盛行不衰,众多以弘扬儒学致国太平为
己任的学者,即出于这种风气熏染(如范仲淹等),宋代最早最有影响的学派——泰山学派的形成,也是这种文化教育传统的成果。与泰山学派
同时存在的,还有一个后来被称作“东州逸党”的诗派。此一诗派以范讽为领袖。《宋史·文苑传四》云 :“山东人范讽、石延年(曼卿)、刘
潜之徒,喜豪放剧饮,不循礼法,后生多慕之 。”可见他们不循陈规的放浪作风对年青一代的影响力。同处于齐鲁大地,提倡仁义、儒雅博重
的泰山学派和不循礼法、放浪诗酒的东州逸党不可避免地相互渗透,相互影响,形成一种水乳交融的奇妙而又复杂的文化现象。这两种精神常
常同时存在于齐鲁文人身上,互为补充,同时又免不了产生矛盾。
清照的父亲李格非就是齐鲁学风培育出来的一个典型学者。李格非(字文叔),乃北宋后期一位著名文士。他博学多才,最为时人推许的是
文学成就,在经学、文学理论、历史学、佛学诸多方面均有突出建树,与廖正一、李禧、董荣等当时号称苏门“后四学士”。
李格非的文学成就,从张耒、刘克庄等人的赞许中可见大概。刘克庄在《后村诗话》里称赞李格非:“文高雅条鬯有义味,在晁秦之上 。”张耒则在格非的墓志铭中也说:文叔“笔势与淇水相颉颃”。
《宋史·李格非传》所载之言更具权威 :“格非苦心工于词章,陵轹直前,无难易可否,笔力不少滞。”晁补之则记得更具体 :“济南李文叔为太学正,得屋于经衢之西而名其堂曰‘有竹’率午归自太学,则坐堂中,扫地,置笔砚,呻吟策牍。为文章,日数十篇不休。如茧抽绪,如山云蒸,如泉出地流,如春至草木发。须臾盈卷轴。”(《鸡肋集》卷三《有竹堂记 》)可见李格非之文思何等敏捷。难怪尹少稷称:“李格非之文,自太史公之后,一人而已 。”(韩□《涧泉日记 》卷下)言虽过誉,但时人对格非文学的推崇可见一斑。
李格非撰于宋哲宗绍圣二年(1095年)的《洛阳名园记》是当时广为传诵的名篇,其文格的高雅,为人们称颂不已。篇中有句云 :“洛阳可以为天下治乱之候 ”,待后来洛阳沦陷,世人皆以为格非有先见之明,其言“可谓知言哉!”(张琰《洛阳名园记》序)在文学理论方面,李格非在曹丕首倡、韩愈光大的“文气论”的基础上,提出了“主诚论 ”,进一步指出气以诚为主,没有诚这个内容,就不能有外形之气,两者相为表里,而诚实为根本。这在文学批评史上有着重要的意义。下面一段话可以作为他“主诚论”的注解 :“文不可以苟作,诚不著焉,则不能工。且晋人能文者多矣,至刘伯伦《酒德颂》、陶渊明《归去来辞》,字字如肺肝出,遂高步晋人之上,其诚著也 。”(《宋史·李格非传》)格非对经学的研究成就甚至还超过了文学成就。
他撰写了数十万言的《礼记精义》等著作,对礼经的研究相当精湛。李清照晚年所写的《金石录后序》中有如下言辞:“自来家传《周易》、《左氏传》,故两家者流,文字最备 。”也可证明经学是李氏世业。
格非的才学在历史学上也有突出表现。这从他的著作目录中即可见出。
格非著作计有:《济北集》(见《涧泉日记》卷上)、《李格非集》五十四卷(见《遂初堂书目》及《后村先生大全集》),又有《礼记精义》十六卷、《史传辨志》五卷(俱见《宋史·艺文志》)。今俱佚。流传下来的诗文散见于宋人载籍。
此外,从陈师道《后山诗注》卷四的《寄李学士》诗中,我们还知道格非对佛学也有一定的研究。
李清照的母亲姓王,是状元王拱辰的孙女。王拱辰是宋代状元中最年青之一,19岁就中了进士第一(状元),有才子盛誉。他的声名甚至于越过千山万水,远播契丹。拱辰曾出使辽国,契丹主对他非常敬重。
一次,契丹主在混同江接见拱辰并设宴垂钓。席中,契丹主向拱辰敬酒,并亲自弹奏琵琶助兴,还向宰相介绍说:拱辰是南朝少年状元,所以如此厚待他。此种优待,实属罕有。拱辰卒于元丰八年( 清照未满两岁)。拱辰也著有文集,可惜没有留传下来。
因为生于书香门第,清照的母亲在家庭中受到了良好的文化教育,知书能文,这在《宋史·李格非传》中也有记载。
清照的出生,对于李家,对于王氏,无疑是一件喜庆事。但在一派喜气之下,也不免有一丝隐隐的遗憾:要是个男孩子岂不更好。
在长辈的诗书声中,在母亲的关怀和教习下,清照的聪慧与敏悟随着呀呀学语的结束,便渐渐显露了出来。长辈们或欣喜,或感叹:终归是一个女孩子,再聪明也难有什么大作为。
母亲王氏饱读诗书,写得一手好文章,却无用武之地。丈夫在家时,还可为他铺纸磨墨,一同研习诗文。现在丈夫去了京城,她只好把全副心思都放在了女儿的教习上。
女儿认字很快。习字之余,王氏又常常给她讲一些古书上的事情,女儿不仅听得津津有味,还常常刨根问底,不弄清前因后果绝不罢休。
父亲在京城,清照常常缠着母亲,要母亲讲讲京城的事。王氏也没去过京城,只能把自己听来的,从书上看来的知识讲给女儿听。她只知道,那里是皇帝和无数大官住的地方,那里车水马龙,繁华似锦。女儿可并不满足于一般的描述。于是,母亲又教女儿吟诵柳永的词作《望海潮》:
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
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
云树绕堤沙,怒涛卷霜雪,天堑无涯。
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竞豪奢。
重湖迭巘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
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钓叟莲娃。
千骑拥高牙,乘醉听箫鼓,吟赏烟霞。
异日图将好景,归去凤池夸。
清照瞪大了惊奇的双眼。母亲告诉她,词里写的是好几十年前的钱塘。现在的汴京比起当年的钱塘来,不知要繁华多少倍呢!幼小的清照对都城汴京便无限神往。
终于有一天,父亲在京都赁好了屋,要接妻儿进京了。
一路上的舟车劳顿,丝毫没有减弱清照想象京城风貌的兴致。到得京都,眼前的景象令她惊诧不已。
后来南宋时有个叫孟元老的人,写了一本《东京梦华录》,里面描述的北宋京都风貌,正是清照此时所置身的环境。
正当辇毂之下,太平日久,人物繁阜。垂髫之童,但习鼓舞,斑白之老,不识干戈。时节相次,各有观赏。灯宵月夕,雪际花时,乞巧登高,教池游苑。举目则青楼画阁,绣户珠帘。雕车竞驻于天街,宝马争驰于御路。金翠耀目,罗绮飘香。新声巧笑于柳陌花衢,按管调弦于茶坊酒肆。八荒争凑,万国咸通。集四海之珍奇,皆归市易;会寰区之异味,悉在庖厨。
花光满路,何限春游;箫鼓喧空,几家夜宴。伎巧则惊人耳目,侈奢则长人精神。(《东京梦华录·序》)有通一巷,谓之“界身 ”,并是金银彩帛交易之所,屋宇雄壮,门面广阔,望之森然。每一交易,动即千万,骇人闻见街南桑家瓦子,近北则中瓦,次里瓦。其中大小勾栏五千余座。内中瓦子莲花棚、牡丹棚,里瓦子夜叉棚、象棚最大,可容数千人瓦中多有货药、卖卦、喝故衣、探博饮食、剃剪纸画令曲之类。终日居此,不觉抵暮。(同上,卷二《东南楼街巷》)
作为全国政治、经济、文化、交通的中心,天子脚下的这一方宝地,的确繁华异常。这与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人民没有战事纷扰有关,也与宋王朝的政策有关。
宋太祖“杯酒释兵权”后,就一直奉行以高官厚禄换取兵权的政策,公开鼓励朝廷官员,“多积金帛田宅以遗子孙,歌儿舞女以终天年”。同时,宋王朝又采取了一系列促进经济发展的措施,农业、手工业及商业迅速发展,都市繁荣兴旺。聚敛了百姓大量钱财的富商大贾、大官僚、大地主在此时的汴京随处可见,四面八方的奇珍异宝,各类供达官贵人奢侈享乐的物品纷纷聚往此地。奢侈风的蔓延,使得都市文艺也发展神速。巨大乐队伴奏着繁缛乐曲的豪华场面随处可见,舞榭歌台赏宴游乐成为文人时尚,而勾栏瓦肆更为浅斟低唱的市民情趣推波助澜。
在市民文艺迅速发展的同时,封建文化呈现出空前的隆盛。宋代的文化,是我国古代传统文化发展的高峰。宋代的文明,居于当时世界文明的前列。活字印刷术、火药、指南针的发明以及社会上的“人才鼎盛 ”,是宋代文明的重要标志。正如著名文史学家陈寅恪所说 :“华夏民族文化,历数千载之演进,造极于赵宋之世 。”〔《邓广铭宋史职官志考证序 》(《金明馆馆丛稿二编》 )〕日本学者宫崎市定甚至称宋代是“东方的文艺复兴时代”。(《宋代的煤和铁》)宋代的文人,“效官之外,更励精文采 ”。(《宋史》卷155《选举一》)宋代著名的文学家,大多是进士及第,身居要职,兼官僚政客、诗人骚客于一体,诸多才华集于一身。如清照父亲李格非的老师苏轼,就首开了中国完美的艺术家必须兼备诗、文、书、画“四绝”标准的先河。众才兼备,已经成为宋代文人自觉追求的目标。
当世第一流的文学家中,有不少人与清照的父亲往来甚密。如苏轼门人黄庭坚、晁补之、张耒、秦观、陈师道等,他们都是诗人而兼词人。听着他们谈古论今、吟咏诗文,少年清照满心向往。
有时,闲暇下来,李格非会给清照和她的弟弟李□出出题,要姐弟俩做些诗文。结果,每每是清照出色得多。望着聪明伶俐的女儿,李格非欣喜之余又不免心中遗憾:清照要是个儿子,说不定将来会成为可堪重任的经世纬国之良才。
心情舒畅之时,李格非会把女儿做得出色的诗文拿给朋友们看。一个小小年纪的女孩子,能写出一般庸常文人难及的诗文,使他们惊叹不已。
往后,论诗谈文的时候,他们便时常把小清照叫来。这些当世的一流文人,比起一般世上的迂腐之辈来,他们更具欣赏眼光,更重才学,也较少世俗偏见。
他们的赞扬和鼓励,使清照对文学创作的兴趣更浓了,写作也更勤了。
朱弁《风月堂诗话》卷上的一段话可证明晁补之对李清照非常欣赏 :“李清照善属文,于诗尤工。
晁无咎多对士大夫称之。如‘诗情如夜鹊,三绕未能安’,‘少陵也自可怜人,更待来年试春草’之句,颇脍炙人口 。”当李清照长到16岁左右时,曾为张耒诗《浯溪中兴颂》作了两首和诗,诗作流传了下来。
这也充分证明少年清照的诗文创作与这些当时著名文人联系密切。他们对于少年清照的成长起了不少积极作用。
少年清照不知不觉间依照着这些当世一流文人的标准来塑造自己。她如饥似渴地阅读家藏的浩繁文史卷帙,同时,习字、练画、理琴、斗棋、写诗、作词,充实了她生活中的每一个日子。
·少年资质与才情
沐浴着齐鲁文化的光华,感染着浓厚的学术气氛,承接了优秀的遗传禀赋,受着当世一流文人的熏染和鼓励,在都市活跃的文化空气中,少年清照的才情遇到了一片沃土。她贪婪地吸吮着其中的养分,很快就以她超绝的才华让世人惊叹不已。
虽为一闺中女子,但她对世事的关注丝毫不减乃父及他的朋友们。
从王安石派的变法和司马光派的反变法开始,北宋统治阶级上层就发生了剧烈的党争。延续到后来,两派政治力量此长彼消,大起大落,倾轧越来越激烈。
而不论哪一派执政之后,本派内部又争权夺利,迅速分化。神宗的动摇、高后的专权、哲宗的无能,使官僚们的争斗更加肆无忌惮。面对北方辽金日益加剧的威胁,利欲熏心的权贵们依然一心扑在权力斗争上,置外患于不顾,把争权夺利的闹剧愈演愈烈。与此同时,一些头脑清醒的有识之士却忧心忡忡,担心盛唐变衰的历史悲剧在大宋重演。于是,便有一些诗人拿起了手中的笔,借古讽今。约在元符二、三年间(1099--1100年 ),张耒见永州摩崖碑刻、唐元结《大唐中兴颂 》,便作了一首《读中兴颂碑》诗,借咏开元、天宝遗事来隐喻时政之弊,揭露当朝潜在的危机。诗出后,黄庭坚、潘大临等作了和诗,李清照也积极响应,作了两首和诗。全诗如下:
《浯溪中兴颂和张文潜韵》
五十年功如电扫,华清花柳咸阳草。
五坊供奉斗鸡儿,酒肉堆中不知老。
胡兵忽自天上来,逆胡亦是奸雄才。
勤政楼前走胡马,珠翠踏尽香尘埃。
何为出战辄披靡,传置荔枝多马死。
尧功舜德本如天,安用区区纪文字。
著碑铭德真陋哉,乃令神鬼磨山崖。
子仪光弼不自猜,无心悔祸人心开。
夏商有鉴当深戒,简策汗青今具在。
君不见,
当时张说最多机,虽生已被姚崇卖。
君不见,
惊人废兴唐天宝,中兴碑上今生草。
不知负国有奸雄,但说成功尊国老。
谁令妃子天上来,虢、秦、韩国皆天才。
花桑羯鼓玉方响,春风不敢生尘埃。
姓名谁复知安史,健儿猛将安眠死。
去天尺五抱瓮峰,峰头凿出开元字。
时移势去真可哀,奸人心丑深如崖。
西蜀万里尚能返,南内一闭何时开。
可怜孝德如天大,反使将军称好在。
呜呼!奴辈乃不能道 :“辅国用事张后专 ”,乃能念:“春荠长安作斤卖 。”
何等倜傥!何等英迈!全不类闺中少女之作。
人皆谓“谪仙人”李白之诗纯乎天籁,人力不可为,无人可摹仿得。十六七岁的少年李清照却以她敏锐的眼光、超凡的才力写出了奔腾流溢、不可一世的两诗,其与李白诗作,几可乱真。明陈宏绪《寒夜录》卷下有云 :“《和张文潜浯溪中兴碑 》二篇二诗奇气横溢,尝鼎一脔,已知为驼峰、麟脯矣 。”对此二诗可谓推崇备至。
清照是一个极具天分的女子,不仅从上诗中可以见出,从她的《金石录后序》、《打马赋序》的片断中也可找出佐证:
《金石录后序》里曾云 :“余性偶强记,每饭罢坐归来堂,烹茶,指堆积史书,言某事在某书某卷第几页第几行,以中否角胜负,为饮茶先后 。”居青州时的少妇清照仍有过人的记忆力,其年少时的聪颖自可推见。
不仅记忆力超群,她的理解力也是一般庸常之辈难望其项背的。
她在《打马赋序》里说:
慧则通,通即无所不达;专则精,精即无所不妙。
予性喜博,凡所谓博者,皆耽之,昼夜每忘寝食。但平生多寡未尝不进者何,精而已。采选打马,特为闺房雅戏。尝恨采选丛繁,劳于检阅,故能通者少,难遇□敌,打马简要,而苦无文采。
丛繁之采选,常人中通者甚少,而清照不但能通,而且还难遇□敌。由此可见,其聪颖自是过人一筹。
资质聪明,天分过人,博学多能,成名极早,这些,一方面造就了她积极开阔、乐观进取、坚强甚至有些高傲的性格,另一方面,又使她比一般人更细腻、更多情。
从她早期的词作中我们可以发现清照性格与心态的不少秘密。让我们来探究一番:
《如梦令》
常记溪亭日暮,沉醉不知归路。兴尽晚回舟,误入藕花深处。争渡,争渡,惊起一滩鸥鹭。
这位才华横溢、豪情满怀的年轻女子,对旖旎的自然风光,爱得何等深情。率性而为,兴尽而返,荡舟晚游的图景中一位活泼多情而又任性洒脱的少女跃然而出。
《怨王孙》
湖上风来波浩渺,秋已暮,红稀香少。
水光山色与人亲,说不尽,无穷好。
莲子已成荷叶老,清露洗,苹花汀草。
眠沙鸥鹭不回头,似也恨,人归早。
词人眼前的秋色虽不离“红稀香少”、“莲成叶老”的特征,但生发出来的景色,却无一丝“留得枯荷听雨声”的萧瑟与凄清,呈现在读者眼
前的水光山色、苹花汀草、眠沙鸥鹭,鲜妍明丽,充满蓬勃的生气。这幅湖上秋游图中的少年女子,虽未正面描摹出来,但其热情爽朗的性格
、青春的活力、积极开阔的胸怀和乐观进取的精神,已充溢在这幅秋色图中。
《浣溪沙》
淡荡春光寒食天,玉炉沉水袅残烟,梦回山枕隐花钿。
海燕未来人斗草,江梅已过柳生绵,黄昏疏雨湿秋千。
此词写的是清照少女时代某一“寒食天”的生活情景。少女的心情由娇慵而转憨直,斗草的喜悦中,夹杂着少年的淡淡愁绪及惜春的丝丝怅惘
。
《点绛唇》
蹴罢秋千,起来慵整纤纤手。露浓花瘦,薄汗轻衣透。见有人来,袜刬金钗溜。和羞走,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展现在我们面前的,是一个
个性鲜明,充满青春朝气的纯真少女。她天真、活泼、妩媚、婀娜、娇羞、好奇、多情,又有几分狡黠与聪慧。《浣溪沙》绣面芙蓉一笑开,
斜飞宝鸭衬香腮,眼波才动被人猜。
一面风情深有韵,半笺娇恨寄幽怀,月移花影约重来。
此词自然活泼,格调欢快。写一位风韵韶秀的女子与心上人幽会,又写信相约其再会的情景。在封建礼教束缚下,女子只能“非礼勿视,非礼
勿听 ”,而词中的女主人公却能自由幽会,并主动写信给自己的心上人倾诉衷肠。这无疑是作者的美好理想。这种对于封建礼教公然的蔑视和
反抗,表现了清照追求美好事物的决心和无畏的勇气。
以上词作中的人物,或为清照自己的写照,或为理想境界中的人物,呈现出的少女风貌,或豪爽任情、襟怀开阔,或柔情万种、聪慧执着。
据此,再结合清照的家世及上文已提及的清照诗文,我们已经可以勾勒出一幅比较清晰的清照青春图画:钟孕山川灵秀,厚承前代禀赋,涵摄齐鲁文化精髓,融会宋代文化精粹,情思纤细浓致,感知敏锐缜密,极具悟性,极富才华,爽朗、洒脱、自信,对生活、对自然美景充满了热情的向往和美好的憧憬。
这样一个极具天赋又对文学艺术兴趣盎然的女子,在未来的文坛上有所造就,也就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了。
·京都七年的婚后生活
1101年(宋徽宗建中靖国元年),在汴京闺中的李清照已18岁。这一年,她结束了自己的少女生活,嫁给了太学生赵明诚。此后直至1107年( 宋徽宗大观元年),清照一直居于京师。
李清照和赵明诚的结合,在素持宿命论的中国文人笔下,渲染得颇具神秘色彩:
赵明诚幼时,其父将为择妇。明诚昼寝,梦诵一书,觉来惟记三句云 :“言与司合,安上已脱,芝芙草拔 。”以告其父。其父为解曰 :“汝待得能文词妇也。‘言与司合’是‘词’字,‘安上已脱’是‘女’字。‘芝芙草拔’是‘之夫’二字,非谓汝为词女之夫乎 ?”后李翁以女妻之,即易安也,果有文章。
(伊世珍《琅□记》卷中引《外传》)其夫赵明诚,字德甫,是那时正做吏部侍郎的赵挺之的第三子,比清照大三岁。其二兄为存诚( 字中甫)、思诚(字道甫)。
明诚自幼喜金石刻,《金石录自叙 》云 :“余自少小喜从当世学士大夫访问前代金石刻词 。”《 金石录》卷三十《汉重修高祖庙碑跋尾》云 :“余年十七八时,已喜收蓄前代石刻 。”陈师道《历山居士集》卷十四《与鲁直书》云 :“正夫有幼子明诚,颇好文义。每遇苏黄文诗,虽半简数字必录藏,以此失好于父,几如小邢矣 。”赵挺之属于新党,政治上与苏、黄为敌,所以对明诚的作为颇为恼怒。但明诚依然我行我素,不仅照录苏黄不误,还与元佑旧党刘□( 元佑宰相刘挚之子)等人结为挚友。
是年居京师作礼部员外郎的李格非,是否看中了明诚亲近苏门且耿介不阿才把女儿嫁与他?
婚后,夫妇二人志趣相投,情感甚笃,生活很是丰腴。他们一同搜求金石字画,传写古书,情趣盎然。
清照《金石录后序》中有如此记载:
赵李族寒,素贫俭。每朔望谒告,出,质衣,取半千钱,步入相国寺,市碑文果实。归,相对展玩咀嚼,自谓葛天氏之民也。后二年,出仕宦,便有饭蔬衣练,穷遐方绝域,尽天下古文奇字之志。日就月将,渐益堆积。丞相居政府,亲旧或在馆阁,多有亡诗、逸史、鲁壁、汲冢所未见之书,遂力传写,浸觉有味,不能自已。后或见古今名人书画、一代奇器,亦复脱衣市易。尝记崇宁间,有人持徐熙牡丹图,求钱二十万。当时虽贵家子弟,求二十万钱,岂易得耶。留信宿,计无所出而还之。夫妇相向惋怅者数日。
明代江之淮在《古今女史》卷一中有云 :“自古夫妇擅朋友之胜,从来未有如李易安与赵德甫者,佳人才子,千古绝唱 。”
由此可见,清照夫妇真可谓志同道合,琴瑟谐美,乐在其中矣!清照早年的词作,有不少反映了初婚的情致和意绪:
《减字木兰花》
卖花担上,买得一枝春欲放。
泪染轻匀,犹带彤霞晓露痕。
怕郎猜道,奴面不如花面好。
云鬓斜簪,徒要叫郎比并看。
花美,而人更美,“怕郎猜道 ”,无理中含娇嗔,“徒要叫郎比并看”,娇嗔中把初婚女子心绪和盘托出。若非郎君可意,两情相悦,哪来此等情绪。
《采桑子》
晚来一阵风兼雨,洗尽炎光。理罢笙簧,却对菱花淡淡妆。
绛绡缕薄冰肌莹,雪腻酥香。笑语檀郎,今夜纱橱枕簟凉。
此词道学先生们一直疑为他人之作,清王鹏运即说 :“词意肤浅,不类易安手笔 。”其实问题在于,道貌岸然的卫道者以为贵族女子应该矜持端庄,方为合体。像这种清新浅近、流露自然人性的作品,他们当然无法接受。而以今天的眼光看来,处于两情融融中的新婚女子,拥有此等心绪,正是健康自然不过的事情。
《渔家傲》
雪里已知春信至,寒梅点缀琼枝腻。
香脸半开娇旖旎,当庭际,玉人浴出新妆洗。
造化可能偏有意,故教明月玲珑地。
共赏金尊沉绿蚁,莫辞醉,此花不与群花比。
词中梅花乃是作者的缩影,明月分辉,花月相照,花好月圆,词人难道不是借咏梅歌颂自己美满的爱情婚姻?
婚后第二年(1102年),清照的父亲生了变故。
因其曾在苏轼门下,而被划为元佑旧党。是年七月,为尚书右仆射兼中书侍郎的蔡京上书弹劾旧党朝臣。
八月,赵挺之进尚书左丞(左副相)。九月,诏籍元佑、元符党人,由宋徽宗亲书,刻石端礼门示警。格非当时任提点京东刑狱,因不肯参与编写元佑章奏,竟被列入“党人”籍余官第二十六名。父难当头,清照立即冒险上诗,请求公爹赵挺之设法营救其父,有“何况人间父子情”之句,欲用人间真情打动公爹,但赵挺之为保住自己的官位,竟未予理睬。1104 年(崇宁三年 ),宋廷重新审定党人籍,把元佑、元符党人合为一籍,李格非更不得侥免,终被罢官,逐出京城。
赵挺之却又一直升上门下侍郎(第一副相)的宝座。为救父亲,也为表达自己的义愤,清照再次向公爹上诗,中有“炙手可热心可寒”之句,运用杜甫《丽人行 》中“炙手可热势绝伦,慎勿近前丞相嗔”的讽刺笔调,把蔡京集团比之为历史上臭名昭彰的杨氏集团,斥责飞黄腾达权高势重的公爹心血寒冷让人齿寒。
此时,清照新婚不久,上诗救父,不仅有牵入党籍、定为党人的危险,弄得不好,赵李两家都有同归于尽的可能。媳妇干预公爹的政事,在卫道者眼中又是大逆不道的事。但清照却不顾一切,起而干预起这样重大的政治生活。清照性情的炽烈与刚毅,其无视封建礼教,不畏权贵的思想倾向,于此可见一斑。
婚后不久,清照夫妇曾有短暂离别。于是,在清照作品中出现了不少抒写离情的词作。
元代伊世珍《琅□记》载 :“易安结缡未久,明诚即负笈远游。易安不忍别,觅锦帕书《一剪梅》送之 。”
全词如下:
红藕香残玉簟秋。轻解罗裳,独上兰舟。
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
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
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词中颇尽离别之情,视为别后怀人之作,似更为贴切。如确为送别之词,当为推想别后情景( 如柳永“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笔法 )。推想而至如此传神刻骨,词人情感的丰富与敏锐自是不同凡俗。
再如《怨王孙·帝里春晚》:
帝里春晚,重门深院。
草绿阶前,暮天雁断。
楼上远信谁传?恨绵绵。
多情自是多沾惹,
难拼舍,又是寒食也。
秋千巷陌人静,皎月初斜,浸梨花。
暮春黄昏,深院楼上,佳人满怀离愁。又是寒食夜阑,夫君却还未回还,于是“恨绵绵”。“恨”即为嗔,乃因爱而生,实因望夫心切。
还有《浣溪沙·小院闲窗春色深》、《点绛唇·寂寞深闺》、《浣溪沙·髻子伤春懒更梳》等词作,也表达了女主人公对离人的思恋之情。
《浣溪沙·小院闲窗春色深》
小院闲窗春色深,重帘未卷影沉沉,倚楼无语理瑶琴。
远岫出云催薄暮,细风吹雨弄清阴,梨花欲谢恐难禁。
《浣溪沙·髻子伤春懒更梳》
髻子伤春懒更梳,晚风庭院落梅初,淡云来往月疏疏。
玉鸭熏炉闲瑞脑,朱缨斗帐掩流苏,遗犀还解辟寒无。
《点绛唇·寂寞深闺》
寂寞深闺,柔肠一寸愁千缕。
惜春春去,几点催花雨。
倚遍阑干,只是无情绪。
人何处?连天芳草,望断归来路。
两首《浣溪沙》,俱用含蓄蕴藉的笔致,写出了女主人公伤春怀人的抑郁怅惘。《点绛唇》则愁绪更浓,思念更甚,直要“望断归来路”。
总之,婚后七年的京都生活,对于清照来说,是美满和幸福的,虽然有小别相思之苦,但那只不过是为他们的爱情生活注入了更丰富的内容罢了。此期清照的词作基调是明快、开朗、襟怀开阔的,写离愁也无后期词作的那种催人泪下、揪人心扉的沉痛之语。
然而,不应忽略的是,在两情相融、婚姻爱情美满的同时,世事的变迁、赵李两家在官场倾轧中的失败,不可能不影响到清照的心绪。
婚后第二年,父年李格非即因名在党籍而灾祸临头,清照上诗营救告失败后,对公公赵挺之发出“炙手可热心可寒”的谴责。
崇宁四年(1105年)三月,赵挺之自门下侍郎授右银青光禄大夫、尚书右仆射(右相)兼中书侍郎。
挺之拜相时乃蔡京力荐,入相后屡屡与蔡京争权,最终在权力斗争中失败,罢了相位。蔡京其人,在历史上臭名昭著,赵挺之与之同党,而又与之争权,足见其品格的低下。然而因为赵挺之的关系,赵明诚开始仕途得意,于本年十月为鸿胪少卿。此时,权力斗争并未结束,倾轧愈演愈烈。崇宁五年(1106年),蔡京罢左仆射,丢了相位,赵挺之特进尚书,仍为右仆射,又登了相位。到大观元年(1107年)三月,蔡京复相,赵挺之罢相,以特进观文殿大学士、佑神观使留京师。蔡赵此起彼伏,交替升沉,权力之争异常激烈。最后,以赵挺之的彻底失败而告终。
清照虽处闺中,但以她的才智过人、聪颖敏锐,时刻关注着世事变迁。世事的叵测、人情的冷暖,不可避免地在清照心中投下了阴影。
于是,清照词作中,又有了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闲愁。
请看《如梦令·昨夜雨疏风骤》:
昨夜雨疏风骤,浓睡不消残酒。
试问卷帘人,却道海棠依旧。
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
一问再问的无理中,除却词人对百花的怜惜,对春光的珍视,对美好事物的热爱外,似不应忽略词人对风 雨的极度敏感。
还有一首《浣溪沙·莫许杯深琥珀浓》:
莫许杯深琥珀浓,未成沉醉意先融,疏钟已应晚来风。
瑞脑香消魂梦断,辟寒金小髻鬟松,醒时空对烛花红。
词人梦里醒来的孤寂中,除隐含无限的离情别绪外,似还有隐隐的不安与恐惧,这难道能排除世事的投影吗?
·屏居十年与从夫出守
宋徽宗大观元年(1107年)三月,蔡京取代了]赵挺之的相位,挺之失势。五日后,赵挺之即病逝,时年68岁。挺之卒后三日,蔡京即开始了他大规模的诬陷整治活动。明诚与二兄因服父丧已辞官不做,此时在京的友朋亲戚都有受牵连被拘捕的危险,明诚怎能继续在京师立足,只好移家青州故里( 赵明诚籍贯山东诸诚,至挺之时已徙居青州)。
对于明诚的仕途,这无疑是一次巨大的打击。
此次变故,不可避免地在清照词作中表现出来。
屏居乡里的第一年,即大观二年(1108年)春天,清照作了一首《小重山》:
春到长门春草青,红梅些子破,未开匀。
碧云笼碾玉成尘,留晓梦,惊破一瓯春。
花影压重门,疏帘铺淡月,好黄昏。
二年三度负东君,归来也,著意过今春。
写本词前两年,赵明诚出仕在外,赵挺之任着宰相,赵家权势“炙手可热 ”。那时,赵家绝无长门冷宫迹象,而是车水马龙、一派富贵繁华气象。赵明诚自然无暇归家“著意过春 ”,清照认为,这是负了东君。随后,在权力倾轧中失败的公公病死,世事骤变,清照夫妇被迫屏居青州。此时,却是门庭冷落车马稀。
前后对比,气氛迥异。世事的叵测、人情的冷暖,由此清晰可见。作者写了她家失势后的变化,写了她对隐居生活的欣悦,在间接反映官场险恶人情冷暖的同时,又表示了对肮脏官场的厌恶和对隐居生活的渴望。如《多丽·小楼寒》:
小楼寒,夜长帘幕低垂。恨萧萧、无情风雨,夜来揉损琼肌。也不似,贵妃醉脸,也不似,孙寿愁眉。
韩令偷香,徐娘傅粉,莫将比拟未新奇。细看取,屈平陶令,风韵正相宜。微风起,清芬酝藉,不减酴□。
渐秋阑、雪清玉瘦,向人无限依依。似愁凝、汉皋解佩,似泪洒、纨扇题诗。朗月清风,浓烟暗雨,天教憔悴度芳姿。纵爱惜,不知从此,留得几多时?
人情好,何须更忆,泽畔东篱。
这里面不仅包含了统治集团内部的争夺给宋王朝和作者自己带来损害的内容,还表现了对腐败污浊的社会风习的不满,反映了词人高洁的心志、端庄的品格。
虽有些许世事变迁的阴影,然而,祸兮福之所倚,隐居生活的开始,对于清照夫妇来说,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回到青州,夫妇二人把自己的家称为“归来堂 ”,不用说是根据陶渊明的《归去来兮辞》取的名。清照还把她的居室取名为“易安室 ”,并用“易安居士”来作为自己的别号。这一别号,即来源于陶渊明《归去来兮辞》中的“倚南窗以寄傲,审容膝之易安”这一名句。可见夫妇二人对于陶渊明式的隐居生活是多么向往。
《金石录后序》里记载了他们的屏居生活:
后屏居乡里十年,仰取俯拾,衣食有余。连守两郡,竭其俸入,以事铅椠。每获一书,即同共勘校,整集签题。得书、画、彝、鼎,亦摩玩舒卷,指摘疵病,夜尽一烛为率。故能纸扎精致,字画完整,冠诸收书家。余性偶强记,每饭罢,坐归来堂,烹茶,指堆积书史,言某事在某书、某卷、第几页、第几行,以中否角胜负,为饮茶先后。中即举杯大笑,至茶倾覆怀中,反不得饮而起,甘心老是乡矣。故虽处忧患困穷,而志不屈遇书史百家,字不□缺,本不讹谬者,辄市之,储作副本。自来家传周易、左氏传,故两家者流,文字最备。于是几案罗列,枕席枕藉,意会心谋,目往神授,乐在声色狗马之上。
夫妇二人生活的充实与怡然,已跃然于字里行间。
宋徽宗政和四年(1114年)秋,赵明诚为《易安居士画像》题云 :“易安居士三十一岁之照。清丽其词,端庄其品,归去来兮,真堪偕隐。政和甲午新秋,德父题于归来堂 。”从以上题字中,也透露出了二人屏居生活的自足与乐趣。
屏居十年,夫妇二人专心考证金石,著《金石录》。
这是他们夫妇生活的黄金时代,是他俩最快乐的时光。
十年很快就过去了。随着官场的变动,明诚又被起用,出守莱州。夫妇二人共同的隐居生活结束了。
早已习惯了夫妇二人耳鬓厮磨、相对展玩金石古器的生活,忽然间,丈夫又要远行,这对于清照,无异于一个猝不及防的打击。为丈夫整理行装的时候,心中就积聚了无尽离愁;想到别后孤寂的日子,心中更是无比忧伤。愁思越积越浓,于是提笔作了一首《凤凰台上忆吹箫》:
香冷金猊,被翻红浪,起来慵自梳头。
任宝奁闲掩,日上帘钩。
生怕闲愁暗恨,多少事,欲说还休。
新来瘦,非干病酒,不是悲秋。
休休,这回去也,千万遍阳关,也则难留。
念武陵人远,烟锁秦楼。
惟有楼前流水,应念我,终日凝眸。
凝眸处,从今又添,一段新愁。
此后一段时间,清照独居青州,而十年来耳鬓厮磨的丈夫却远在莱州。空闺独守,寂寞难耐,思夫之情日益深浓。于是,抒写离情别绪的词作不断从清照笔底流溢出来:
《好事近·风定落花深》
风定落花深,帘外拥红堆雪。
长记海棠开后,正是伤春时节。
酒阑歌罢玉尊空,青缸暗明灭。
魂梦不堪幽怨,更一声啼鵊。
伤春心绪与思夫之情随着一声啼鵊袅袅回荡。
《行香子·草际鸣蛩》
草际鸣蛩,惊落梧桐,正人间天上愁浓。
云阶月地,关锁千重。
纵浮槎来,浮槎去,不相逢。
星桥鹊架,经年才见,想离情别恨难穷。
牵牛织女,莫是离中。
甚霎儿晴,霎儿雨,霎儿风。
以牛郎织女的故事为依托,倾吐了自己对离家远行的丈夫的深切思念。绵绵思远时,甚至会迁怒而揉损了梅花:
《诉衷情·夜来沉醉卸妆迟》
夜来沉醉卸妆迟,梅萼插残枝。
酒醒熏破春梦,梦远不成归。
人悄悄,月依依,翠帘垂。
更□残蕊,更捻余香,更得些时。
李清照有知识、有才华、有骨气,“清丽其词,端庄其品 ”,赵明诚仕途寥落时,两情相融,感觉妻子“真堪偕隐 ”。但他一旦出仕,远在他乡,是否会时刻不忘独守空房的结发妻呢?漫长的封建社会里,女性一直没有独立自由的人格,女子要讲贞操,而男子却可广纳姬妾。男人对女子常常是“色存爱存,色衰爱驰 ”。赵明诚是否能例外?封建社会里妇女面临的共同命运,清照能否幸免?更何况清照膝下又无子嗣。此时,统治者内部又愈加腐朽,金人始终觊觎繁盛的宋朝国土,敏感的清照,心中能无些许忧虑吗?
清照抒写离情别绪的词作里,恐怕不可避免地会揉入以上的心思。因此,说不清道不明的愁绪才会愈加浓重。请看《玉楼春·红酥肯放琼苞碎》:
红酥肯放琼苞碎,探著南枝开遍未?
不知酝藉几多香,但见包藏无限意。
道人憔悴春窗底,闷损阑干愁不倚。
要来小酌便来休,未必明朝风不起。
相思的急切中隐含着对可能发生的变故的忧虑。
再看《忆秦娥·临高阁》:
临高阁,乱山平野烟光薄。
烟光薄,栖鸦归后,暮天闻角。
断香残酒情怀恶,西风催衬梧桐落。
梧桐落,又还秋色,又还寂寞。
不仅仅是缱绻离情,简直就是透彻心扉的孤寂与悲怆。
还有《念奴娇·萧条庭院》,此词作于宣和二年(1120年),乃明诚知莱州时,清照从青州寄给丈夫的。全词如下:
萧条庭院,又斜风细雨,重门须闭。
宠柳娇花寒食近,种种恼人天气。
险韵诗成,扶头酒醒,别是闲滋味。
征鸿过尽,万千心事谁寄。
楼上几日春寒,帘垂四面,玉阑干慵倚。
被冷香消新梦觉,不许愁人不起。
清露晨流,新桐初引,多少游春意。
日高烟敛,更看今日晴未?
“心事有万千,岂征鸿可寄?‘新梦’不知梦何事 ?”“心事托之新梦,言有寄而情无方。玩之自有意味 。”(明·李攀龙《草堂诗余隽》)。词人心事自是难以言传,而新梦也只可意会。
《蝶恋花·暖雨晴风初破冻》作于宣和三年(1121年),此时清照仍独居青州。全词如下:
暖雨晴风初破冻,柳眼梅腮,已觉春心动。
酒意诗情谁与共?泪融残粉花钿重。
乍试夹衫金缕缝,山枕斜欹,枕损钗头凤。
独抱浓愁无好梦,夜阑犹剪灯花弄。
乐景在词人眼中渐变哀景,女主人公无边的愁绪和无限凄寂尽含于人物活动的细节中。
清照寄给丈夫的词作中,还有一首《醉花阴·薄雾浓云愁永昼》:
薄雾浓云愁永昼,瑞脑销金兽。
佳节又重阳,玉枕纱橱,半夜凉初透。
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
莫道不销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
让人“销魂”的恐怕不只是西风。思念而至凄怆如此,个中滋味,谁人能知。
与这首词相连的还有一个有趣的小故事 :“易安以《重阳·醉花阴》词函致明诚。明诚叹赏,自愧弗逮,务欲胜之。一切谢客,忘食忘寝者三日夜,得五十阕,杂易安作,以示友人陆德夫。德夫玩之再三,曰:‘只三句绝佳。’明诚诘之。答曰:‘莫道不销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正易安作也。”(伊世珍《琅□记》)易安才情的超群拔俗,于此又获一证。
宋徽宗宣和三年(1121年)秋,清照自青州赴莱州与丈夫团聚,途经昌乐,作了一首《蝶恋花》,题为《晚止昌乐馆寄姊妹》,全词如下:
泪湿罗衣脂粉满,四叠阳关,唱到千千遍。
人道山长山又断,萧萧微雨闻孤馆。
惜别伤离方寸乱,忘了临行,酒盏深和浅。
好把音书凭过雁,东莱不似蓬莱远。
对姊妹真情的留恋,是否暗含着对隐居时光的眷念?
到莱州后,人生地疏,丈夫忙于政务,摆在她面前的,完全是另一种生活。寂寞无奈中,作了一首《感怀》诗。
诗前有序云 :“宣和辛丑八月十日到莱,独坐一室,平生所见?皆不在目前。几上有《礼韵 》,因信半开之,约以所开为韵作诗。偶得‘子’字,因以为韵,作感怀诗 。”
全诗如下:
寒窗败几无书史,公路可怜合至此。
青州从事孔方兄,终日纷纷喜生事。
作诗谢绝聊闭门,燕寝凝香有佳思。
静中吾乃得至交,乌有先生子虚子。
“青州从事”指好酒。《世说新语·术解》 :
“桓公有主簿,善别酒,辄令先尝。好者谓青州从事,恶者谓平原督邮。青州有齐郡,平原有鬲县。从事言到脐,督邮言到鬲上住 。”
对酒与钱这类世人皆为之吸引的东西,诗人表示了轻蔑,以为二者皆“喜生事”。诗人追求的境界是:
谢绝俗事纷扰,在赋诗填词中追寻“佳思”。
诗虽为闲时戏作,却在不经意间道出了诗人超俗脱尘、洁身自好的理想与情操。
在政务之余,明诚继续考据金石,撰《金石录》。
清照则潜心投入金石图书的整理校勘及诗词创作。
宋钦宗靖康元年(1126 年),明诚已任淄川守,清照随居淄州。此间生活,从以下文字中可见一斑:是年夏,明诚得白居易《楞严经 》,与清照共赏之。赵作跋曰 :“淄川邢氏之村,邱地平瀰,水林晶澈,墙麓硗确布错,疑有隐居子居焉。问之,兹一村皆邢姓,而邢君有嘉,故潭长,好礼,遂造其庐,院中繁花正发。主人出接,不厌余为兹州守,而重余有素心之馨也。夏首后相经过,遂出乐天所书《楞严经》相示。
因上马疾驱归,与细君共赏。时已二鼓下矣,酒渴甚,烹小龙团,相对展玩,狂喜不支。两见烛跋,犹不欲寐,便下笔为之记 。”金石书画的搜求、鉴别与整理收藏,成为夫妇二人愈加热爱的事业,而这些珍贵的艺术品,又给他们带来了非同一般的乐趣和享受。
这年冬天,时局发生了剧烈动荡,金兵大举入侵,
一举攻破了北宋都城汴京。消息传来,举国一片惊惶。
清照夫妇亦嘘唏不已。国难未靖,家事又起,明诚母亲也于这多事时节撒手西去。靖康二年三月,明诚夫妇奔母丧南下。四月,金统治者于大肆搜刮北宋京都钱财之后,掳宋徽宗、钦宗及宗室、后妃数千人北去,并掳走教坊乐工、技艺工匠,掠携法驾、仪仗、冠服、礼器、天文仪器、珍宝玩物、皇家藏书、天下州府地图等,汴京被洗劫一空,北宋灭亡。赵宋王朝在惊喘未定仓皇逃难之下建立了一个小朝廷,立赵构为高宗皇帝,改国号为建炎。从此,颠沛流离的生活便成为宋朝子民的家常便饭了。
关于这次奔丧情况,清照晚年作的《金石录后序》中有记载 :“建炎丁未,春三月,奔太夫人丧南来,既长物不能尽载,乃先去书之重大印本者,又去画之多幅者,又去古器之无款识者。后又去书之监本者,画之平常者,器之重大者。凡屡减去,尚载书十五车。
至东海,连舻渡淮,又渡江,至建康。青州故第,尚锁书册什物,用屋十余间,期明年春再具舟载之 。”夫妇二人节衣缩食搜求的藏品实在是不少,真堪称集藏大家。
十二月,青州兵变,金人陷青州,清照夫妇存于青州的书画古器被敌寇的一把火烧得精光。心爱的藏品焚为灰烬,故乡已不复为昔日故乡,明媚的家园竟已沦为异域,清照夫妇心中的创痛自可想见。
明诚丧服未满,即被起复知江宁(建康),随后,清照亦抵江宁。南下途中,清照曾经镇江,劫后余生。
赵明诚《跋蔡襄书赵氏神妙帖》可为一证 :“此帖章氏子售之京师,余以二百千得之。去年秋西兵之变,余家所资,荡无遗余。老妻独携此而逃。未几,江外之盗而掠镇江,此帖独存。信其神工妙翰,有物护持也。建炎二年三月十日 。”清照颠沛流离、仓皇奔逃之状已历历如在目前。
山河破碎,黎民涂炭。清照夫妇多年苦心积存的书画古器又损失大半。此时清照的心中,国耻家恨交织,于是写出了“南来尚怯吴江冷,北狩应悲易水寒”和“南渡衣冠少王导,北来消息欠刘琨”等,锋芒直指偏安一隅主和投降的南宋统治集团的诗句。“王导”乃晋人,元帝南渡即位后,王导为相,历事三朝,对晋之中兴多有功劳。《世说新语》卷上之上《言语门》载 :“过江诸人,每至美日,辄相邀新亭,藉卉饮宴。
周侯中座而叹曰:‘风景不殊,正自有山河之异。’皆相视流泪。惟王丞相愀然变色曰:‘当共戮力王宝,克复神州,何至作楚囚相对?’”“刘琨”与王导同时。
元帝未立时,琨上表劝进,时为并州刺史。晋室南渡后,留在北方,后为段匹磾所害。《世说新语 》卷上之上《言语门》载 :“刘琨虽隔阂寇戎,志在本朝。
谓温峤曰:‘班彪识刘氏之复兴,马援知光武之可辅。
今晋祚虽衰,天命未改。吾欲立功于河北,使卿延誉于江南,子其行乎?’温曰:‘峤虽不敏,才非昔人。
明公以桓、文之姿,建匡立之功,岂敢辞命。’”一个在南,一个在北,都耿耿不忘收复失地,重振河山。
以上两联残句中作者的爱憎毫不含糊。
建炎三年(1129年)春,清照作了一首《临江仙·庭院深深深几许》:
庭院深深深几许?云窗雾阁常扃。柳梢梅萼渐分明。春归秣陵树,人老建康城。
感月吟风多少事,如今老去无成。谁怜憔悴更凋零。试灯无意思,踏雪没心情。
“人老”、“憔悴更凋零”是因为山河破碎,前路茫茫,因此才“无意思”、“没心情”。
清照此时当还有不少作品。周辉《清波杂志》卷八云 :“顷见易安族人言,明诚在建康( 建炎三年五月,江宁府改名建康府 )日,易安每值天大雪,即顶笠披蓑,循城远览以寻诗,得句必邀其夫赓和,明诚每苦之也 。”可惜的是,我们现在已无缘读到。但把《临江仙》和上举残句联系起来,窥一斑而见全豹,已足可见出此时的清照已不再囿于儿女情长,而是把家仇国恨引入了诗中,以一闺中弱女子,起而指责昏庸腐败的南宋统治集团,表现了强烈的爱国主义思想。
·夫死身零屡遭磨难
国难当头之时,南宋统治集团内部的争夺却愈加激烈,朝廷章法大乱,众官无所依从。建炎三年(1129年)二月,赵明诚罢守江宁被命移知湖州,但未到任即被免。三月,清照与明诚乘船上芜湖,入姑孰(准备移居赣水上 ),沿江而上时经过和县乌江(楚霸王项羽兵败自刎处)。秦亡后,项羽与刘邦争夺天下,最后失败。项羽垓下兵败后,逃至乌江畔,乌江亭长欲助项羽渡江,项羽笑曰:“天之亡我,我何渡为?且籍与江东子弟渡江而西,今无一人还,纵江东父老怜而王我,我何面目见之?纵彼不言,籍独不愧于心乎!”言罢,拔剑自刎。面对历史遗迹,抚昔思今,清照思绪难平,于是作诗一首,题为《乌江》:
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
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
诗中通过歌颂项羽这位失败了的英雄,向人们展示了这样一种人生哲学:活,要活得昂扬,出类拔萃,有声有色;死,要死得壮烈,慷慨英武,可歌可泣。
气节,是人的精神风貌中至关重要的因素。同时,诗人还讽刺了南宋统治者的苟且偷安、了无气节和昏庸无能。
五月,明诚把家属送到池阳(安徽贵池),又接到旨意复知湖州。六月十三日,盛夏酷暑,明诚离池阳,“涂(途)中奔驰,冒大暑,感疾”。(《金石录后序》)行至建康时,病势已重。七月末,清照于池阳闻讯,心急如焚,急解舟赴建康,然而已无力回天。八月十八日,明诚病逝。
从此,清照将永远是孤雁一只了。再没有“相对展玩咀嚼”金石书画藏品的欣慰,再没有“相向惋怅者数日”的余韵,再没有坐归来堂斗茶大笑的乐趣,更不会再有苦苦相思之后团聚的甜蜜了。相见直要待来生。前路漫漫,等待着她的,是孤苦伶仃颠沛流离,是世情险恶中伤欺侮遭此一击,刚毅的清照,也难以承受了。“葬毕,余无所之余又大病,仅存喘息 。”(《 金石录后序》)李白是“拔剑四顾心茫然”,而清照此时是“葬毕夫君心茫然 ”。山河破碎,家破人亡,清照无限悲痛,大病一场。蘸着血泪,她写下了“祭赵湖州文”,其中有句云:“白日正中,叹庞翁之机捷。坚城自堕,怜杞妇之悲深 。”“白日 ”句典出宋代释道原《景德传灯录》卷八:襄州居士庞蕴将入灭( 佛教称僧人死亡为入灭 ),令其女灵照观日之早晚来报。其女回报说 :“日已中矣,而有蚀也 。”待父出门观看时,其女“即登父坐,合掌而亡 。”父见其状,夸其女“锋捷 ”,庞延至七日之后乃亡。此句即谓明诚先己而亡,死得其所,较之后亡者之处境为好,以聊示自慰,寓己悲痛之深。“坚城”句典出杞梁妻哭夫的故事。《孟子·告子下》中有“华周杞梁之妻善哭其夫而变国俗”的话。刘向《说苑·善说篇》载 :“昔华舟杞梁战而死,其妻悲之,向城而哭,隅为之崩,城为之阤 。”
“阤 ”(zhì)即溃塌之意。此句意谓己之悲伤同于杞妇,而“坚城”一词,语涉双关,且以暗示赵明诚为国之长城之意。这组骈文对句是此篇祭夫文中仅存下来的残句。对于夫君于乱离中暴病身亡,清照含着无限的悲痛,这一“叹”一“怜”中,哀之痛,伤之切已溢于言表。
此时清照还写下了不少悼夫词。如《孤雁儿·藤床纸帐朝眠起》:
藤床纸帐朝眠起,说不尽无佳思。
沉香断续玉炉寒,伴我情怀如水。
笛声三弄,梅心惊破,多少春情意。
小风疏雨萧萧地,又催下千行泪。
吹箫人去玉楼空,肠断与谁同倚。
一枝折得,人间天上,没个人堪寄。
“造化可能偏有意,故教明月玲珑地 。”(《渔家傲 》)那时,花月相照,花好月圆。斯情斯景,永世不再。又是梅花开时,可是“一枝折得,人间天上,没个人堪寄 ”。物是人非,物在人亡,举目四顾,形影相吊。读至此,笔者亦不禁被这透彻心底的凄凉与孤寂催下了数行泪。
这种“物是人非,物在人亡”之感在清照的不少作品中都不由自主地流露了出来:
《南歌子·天上星河转》
天上星河转,人间帘幕垂。凉生枕簟泪痕滋,起解罗衣聊问夜何其?
翠贴莲蓬小,金销藕叶稀。旧时天气旧时衣,只有情怀,不似旧家时!
燕尔新婚,两情相融之时 ,“笑语檀郎,今夜纱橱枕簟凉 ”,何等适意,何等甜蜜!今日“枕簟”依旧“凉 ”,然而却只能“泪痕滋 ”,此“凉”已非凉爽,而是寒气逼人,情怀与往日迥异,令人不胜哀怜、悲悯和叹惋。
丈夫病故后,处在国破家亡、夫丧身零的悲痛和种种苦难中的清照,不免常常回忆起往事,昔日的美好光景永远难再,使她伤怀不已。
她又写了这样一首诗:
《偶成》
十五年前花月底,相从曾赋赏花诗。
今看花月浑相似,安得情怀似往时。
同样的明月挂在空中,一样的鲜花笼着银辉,花依然好,月依然圆,但是人却恍如隔世,情怀迥然两样。
《清平乐·年年雪里》也有相似的情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