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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实秋传

_2 宋益乔(现代)
一副笔架以及笔墨之类”。
对于绘画的兴致,也在小时候就已培养起来。父亲可能是记起了孔夫子
“因材施教”的遗训,看梁实秋着迷般地喜爱绘画,特意专为他买了一部《芥 子园画谱》。也是在那次小学毕业考试中,图画课让学生自由命题,梁实秋
画的是一张《松鹤图》,“斜着一根松枝,上面立着一只振翅欲飞的仙鹤”, 自以为“章法不错”。成年以后,他画梅,画山水;七十多岁时与韩菁青从
热恋到最后圆满地结合,期间画过不少幅《菁秋戏墨》,构思新颖,笔法老 到。这时当然已更进一境,上升到了艺术创造的境界。但说起来,最基本的
功夫还是在小时候学到的。
梁实秋还学过治印,于金石一道颇有造诣。年青时镌刻了不少图章,连 同他平日收集的一些精品,都珍重地收藏于北京老家里,但乱离中全都散佚
净尽。只有几枚为他特别嗜爱的,随身带了出来。其中有两颗闲章,一个是
“读书乐”,一个是“学古人”,他自称“给了我很大的启发,教我读书, 教我作人”。他还保有一颗镌有颜延之“深心托毫素”诗句的闲章,也非常
珍爱,以为“与春韭秋松有同样淡远的趣味”。
说起梁实秋与图章,有两件事特别有趣。他有一位出版家朋友,一次与 人争吵,对方讥讽他道:“汝何人,一书贾耳!”这句话深深刺伤了这位出
版家的自尊心,他把这事告诉了梁实秋。梁实秋给他讲了郑板桥的故事,说 郑板桥有一方图章,文曰“七品官耳”,那个耳字非常传神,“建议他不必
生气,大可刻一个图章‘一书贾耳’。”并且梁实秋还自告奋勇,当即为他 写好了印文,分朱布白,自以为“大致尚可”。
情之所系,圣贤难免。梁实秋劝别人随遇而安,他自己有时候反倒未必 做得到。他六十三岁时在台湾师范大学退了休,从此再不能“坐拥皋比”,
心头顿时感到空落落的不是滋味。特别有一年要换身份证,他在职业一栏里
填的是“某校教授(退休)”字样,但发下来一看,却光秃秃地变作了一个
“无”字,更觉爽然若失。尽管他也明知教书这种职业并没什么风光,他自 己就曾两次为此大触霉头(一次是碰到一位拐弯亲戚,寒暄中对方问梁实秋
现在“在什么地方得意?”梁告以在某校教书,对方登时脸色一变,顺口说 道:“啊,吃不饱,饿不死。”另一次是在聚饮间,一位刚刚平步青云的权
门显要,喝过几杯酒后,按捺不住,歪头睇视梁实秋说:“你不过是一个教 书匠,胡为厕身我辈间?”一言即出,举座皆惊,主人过意不去,急忙小声
劝慰梁实秋道:“此公酒后,出言无状”),不过一想到自己从此成了“无 业之人”,虽《礼记》上明明写着:“其少不讽诵,其壮不论议,其老不教
诲,亦可谓无业之人矣”。冠冕堂皇,煞是好听,但仍不免恝然自伤。出于 这种心情,后来,他刻了一方图章,文曰“无业之人”!聊以解嘲,且以自 遣。
幼年间,梁实秋还对放风筝“有特殊的癖好”,他说自己“从孩提时起 直到三四十岁,遇有机会从没有放弃过这一有趣的游戏”,为他的童年生活
又增加了一份绚烂与光采。
离他家不远,在一个二郎庙旁侧有一爿风筝铺,铺主姓于,人称“风筝 于”,在北京九城小有名气。幼年时的梁实秋,是这爿铺子的经常顾主,在
这里他可以买到自己心爱的各种各样的风筝,象肥沙雁、瘦沙雁、龙井鱼、 蝴蝶、蜻蜒、鲇鱼、灯笼、白菜,蜈蚣、美人儿、八卦、蛤蟆等等,真是应
有尽有。做工也极尽工巧,鱼的眼睛是活动的,可以滴溜溜地转;蝴蝶蜻蜒 的翅膀是软的,能够上下波动,随风摇摆;还有的或装上锣鼓,或安置弦弓,
或二者兼备,放上天后,从遥远的高空可以传来阵阵悦耳的乐声,真正做到 了诗人所描绘的那样:
夜静弦声响碧空, 官商信任往来风, 依稀似曲才堪听, 又被风吹别调中。
对于梁实秋,放风筝是难得的娱乐,但又不是单纯的娱乐活动,他还同 时以他纤细敏锐的心灵从中感悟到另一番情趣。当他手里牵着长线,把一只
蝴蝶或龙井鱼放到高远的碧空之际,尤其当夜晚把系有小红灯笼的风筝放上 天空时,仰望红光朦胧,犹如闪烁的星辰,这时候,他双脚虽然站在大地上,
但一颗心却早已飞出躯壳,飞到了另一个奇妙无比的世界。对此,他动情地 记述道:
放风筝时,手牵着一根线,看风筝冉冉上升,然后停在高空,这时节仿 佛自己也跟着风筝飞起了,俯瞰尘寰,怡然自得。我想这也许是自己想飞而
不可得,一种变相的自我满足罢。春天的午后,看着天空飘着别人家放起的 风筝,虽然也觉得好玩,究不若自己手里牵着线的较为亲切,那风筝就好象
是载着自己的一片心情上了天。真是的,在把风筝收回来的时候,心里泛起 一种异样的感觉,好象是游罢归来,虽然不是扫兴,至少也是尽兴之后的那
种疲惫状态,懒洋洋的,无话可说,从天上又回到了人间,从天上翱翔又回 到匍匐地上。
梁实秋的这番话对我们来说具有特殊意义,它给我们提供了一个认识个
体心灵的信息,表明一个个体生命正在逐步脱离懵然无知、混混沌沌的童稚 状态。当他牵着风筝如痴如狂地在原野上奔跑的时候,从表象看,与从前那
个别出心裁地捉弄祖父给祖父买“狗屎橛、猫屎橛”吃、读书时蹬翻小炕桌 的儿童原也没有什么区别。但实际上,区别正在产生。区别就在于,现在,
某种自觉意识正慢慢地在他身上苏醒,一种为人所独有的能力——对世界对 自身的感知能力——正被神奇般地注入他的体力。一旦当这种自觉意识和感
知能力完全成熟,那么,作为人,他才将真正是充实的、完整的。
引导少年梁实秋真正进入艺术思维领域的,还有京剧。诚如他个人所说:
“生长在北平的人几乎没有不爱听戏的。我自然也非例外。”京剧,这一最 具有民族传统、民族特色的文化载体,也成为日后他在几种异质文化的交汇、
撞击中进行对比选择的重要参照。
他可以说是生正逢时,少年时分赶上了京剧艺术的全盛时代。老一代京 剧艺术家象谭鑫培、俞菊笙、汪桂芬等虽已先后引退,但后起的一代人以更
为卓异的艺术创造力,正努力把京剧艺术推向新的高潮。那时,登台献艺的 如陈德琳,刘鸿升、龚云甫、德珺如、裘桂仙、梅兰芳、杨小楼、王长林、
王凤卿、王瑶卿、余叔岩等,都是他耳熟能详的一代大师。当时戏迷们和票 友们聚在一起谈戏,一提起老生必定是余叔岩,谈武生则是杨小楼,老旦是
龚云甫,青衣是王瑶卿、梅兰芳,小生是德珺如,刀马旦是九阵风,丑是王 长林??谈起这些人,真有一肚皮说不完的话。好多年后,梁实秋对这些人
都怀有十分亲切的感情。他怀念扮相妩媚而武功高强的九阵风,武戏文唱而 一举手一投足无不中节的杨小楼,调门特高而鼻音爽亮的铜锤花脸裘桂仙;
同时也欣赏喉咙沙哑而韵味十足的龚云甫,短小精悍而口音微怯的开口跳张 黑,生就一张驴脸而嗓音清脆如鹤鸣九皋的德珺如;还有唱“三斩一探碰碑
滚蛋”的刘鸿声等等。从这些前辈艺术家那里,梁实秋最初感受到了京剧艺 术的魅力。
欣赏京剧,最讲究的莫过于一个“听”字。旧时的北京,凡是真正的行 家,都一律说听戏,从不说看戏。恰如梁实秋所描绘的那样:观众们“坐在
戏园子的边厢下面,靠着柱子,闭着眼睛,凝神危坐,微微地摇晃着脑袋, 手在轻轻地敲着板眼,聚精会神地欣赏那舞台上的歌唱,遇到一声韵味十足
的唱,好象是搔着了痒处一般,从丹田里吼出一声‘好’!若是发现唱出了 错,便毫不容情地来一声倒好。这是真正的听众,是他来维系戏剧的水准于
不坠”。梁实秋的这最后一句话十分准确,道出了艺术的创造者和欣赏者之 间互为因果的密切关系。
为表演和演唱叫好或者喝倒采,对于演员和观众来说都是十分严重的 事。应该叫好而不叫,是极大的失礼,但“不该叫好的时候不可以叫好,更
不可以怪声叫好”。谁如果怪声怪气的瞎捣乱,演员下台后会亲自登门请教, 要是讲不出令人满意的道理,说不定还会挨一顿揍。不过要是演员唱砸了,
观众也是不留情面的,一阵倒彩会使得他无地自容。据说谭富英出科不久, 有一次在吉祥茶园唱《四郎探母》,唱到“站立宫门叫小番”一句时,应该
有个嘎调。不料一时嗓子不听使唤,没有嘎上去,台下懂戏的观众登时报以 一片倒好,情形极为尴尬。第二天谭富英又贴出了《四郎探母》,演出格外
卖力,一声嘎调唱得饱满响亮,台下还是同一批观众,立即以一个“满堂彩” 对演员的功夫表示赞赏。
梁实秋对京剧的欣赏水平堪算是登堂入室,但其中也经历过一个过程。
同一般人一样,最初他感兴趣的是丑戏、武戏,象那种打出手、递家伙的场 面,他特别着迷。因此有一段时间,他格外喜爱刀马旦九阵风(阎岚亭)的
《百草山》、《泗州城》等一类戏码。着迷入魔之后,还买了刀枪棍棒在家 里同哥哥一起练习递家伙,有一两招属然练得不错。可是有一次模仿《打棍
出箱》中范仲禹甩鞋的绝技,他哥哥一时没把握准,把一只大毛窝嗖地一声 不偏不斜正好甩到祖父母住的上房的一扇玻璃窝上,哗啦一声,玻璃粉碎。
不用说,两人都遭到了一顿严厉的责罚。后来,梁实秋对京剧的热爱日益加 深,欣赏水平也日益提高,最后也成了一个“听戏”的角儿。照他自己说,
那时他已达到这样的境界:“只要能听到一两段韵味十足的歌唱,便觉得那 抑扬顿挫使人如醉如迷,使全身血液的流行都为之舒畅匀称”。
梁实秋同剧场里一般的观众又有不同之处。他之热爱京剧艺术,不象普 通戏迷们一样,仅仅着眼于舞台本身。对于旧式戏园中那种嘈杂热闹、以及
由这种嘈杂热闹场面形成的特殊氛围,他也感受到了一种强烈的独特生活气 息。
旧式的戏园是非常简陋的,全是窄窄的条凳,窄窄的条桌,而又并不面 对舞台,要朝台上看必须扭转身子。但在这里有一个最大也最难得的好处:
可以放肆。孩子们可以随意吃喝,花生瓜子不必论,冰糖葫芦,酸梅汤、油 糕、奶酪、豌豆黄??应有尽有。“成年人的嘴也不闲着,条桌上接着干鲜
水果蒸食点心之类。卖吃食的小贩大声吆喝,穿梭似的挤来挤去,又受欢迎 又讨厌。打热手巾把的茶房从一个角落把一卷手巾掷到另一角落,我还没有
看见过失手打了人家的头”。有人戏称扔手巾把这一行为“戏外之戏”,认 为是看一场戏“不可或缺”的一节。
在家中或在更庄重场合时人人都须做出的一脸庄严相现在完全不再成为 必要。要在夏天,干脆连上衣也都脱掉,一律的打赤膊。梁实秋初次进戏园
看戏时,大为亲眼见到的一幕壮观景象而惊异:“你环顾四周,全是一扇一 扇的肉屏风??前后左右都是肉,白皙皙的、黄澄澄的,黑黝黝的,置身其
间如入肉林??戏一演便是四五个钟头,中间如果想要如厕,需要在肉林中 挤出一条出路,挤出之后那条路便翕然而閤,回来时需要重新另挤出一条进 路。”
总之,来到戏园,谁都可以入乡随俗,放肆一番,享受到几个时辰的轻 松、解脱乐趣。在这里,“人人可以自由行动,吃、喝、谈话,吼叫、吸烟、
吐痰、小儿哭啼、打喷嚏,打哈欠,揩脸,打赤膊,小规模的拌嘴吵架争座 位,一概没有人干涉。在哪里可以找到这样完全的放肆的机会?”那么,在
这种环境里怎能听戏?又岂不太苦?梁实秋的回答是:“苦自管苦,却也乐 在其中。”在他看来,听戏为的是寻觅人生乐趣,同样的乐趣在此处失去而
在彼处得到,其结果还是一样的。
而事实上,中国的旧戏舞台上,艺术本就十分贴近生活的原生状态,它 之能获得观众,其优势正在于此。梁实秋记述过他亲眼见过的一个有趣的故
事:“看戏的时候,也少不了有卖酪的托着盘子在拥挤不堪的客座中间穿来 穿去,口里喊着‘酪——来——酪!’听戏在入神的时候,卖酪的最讨人厌。
有一回小丑李敬山,在台上和另一小丑打诨,他问:‘你听见过王八是怎么 叫唤的么?’‘没听过’。‘你听——’这时候有一位卖酪的正从台前经过,
口里喊着‘酪——来——酪’!于是观众哄堂大笑”。在这里,艺术家在他 的艺术中装进的简直就是生活的原汁,行为虽然迹近恶作剧,却也准确体现
了这门艺术的本然面貌。 或许正是由于与京剧有着血缘般的亲密关系,梁实秋十分关心这门艺术
的演变,对其不可挽回的没落颓势表现出说不尽的惆怅。他以为,京剧就得 是地地道道的京剧,什么改革、改良之类,只能适足于加速其灭亡、而在临
消亡前再丢一次脸而已。中年以后,他有一回看尚小云演出《天河配》,见 这位高头大马的演员穿着紧贴身的粉红色内衣裤作裸体沐裕状,台下观众乐
得直拍手,不由痛心的说:“完了,完了,观众也变了!有什么样的观众就 有什么样的戏。听戏的少了,看热闹的多了。”他常常说:“我们中国的戏
剧就象毛笔字一样,提倡者自提倡,大势所趋,怕很难挽回昔日的光荣。时 势异也!”这话说得虽然有些酸溜溜的味道,却也表现出一个通人在体察事 理时的明达。
六、“小时了了长未必佳”
梁实秋那一代人后来在中国历史舞台上于各个方面都纷纷扮演了重要角 色,成为几千年文化传统中最有特色、也最难以取代的一代。历史似乎特别
垂青于他们,责无旁贷地赋予他们以对性质相差最大的两种社会形态、思想 文化形态以摧陷廓清的任务;于是,在努力践行这种历史使命的过程中,一
大批人物成为各个领域筚路篮缕的开拓者、巨人。
也就是说,正当他们降生的时候,中国社会踏进了一个较之此前数千年 都有巨大差异的时代。梁实秋上小学时,辛亥革命爆发,满清皇帝被推翻了,
中华民族这条历史长河中的大航船好象也要按照已被许多先进民族证明是正 确的航线拔锚起航了。然而并不,皇帝的标准的封建统治不存在了,取而代
之的是军阀的不那么标准的封建统治;正统的封建思想文化体系遇到了挑 战、甚至受到挞代,不那么正统的封建思想、封建文化依然禁锢着多数人的
头脑。中国的航船在淤泥中陷得太久、也太深了,以至没有足够的动力、单 凭一两次简单的“运动”已不足以将之拖出封建的泥沼。命中注定,它似乎
还要在封建泥沼中挣扎、呻唤更长的历史时期。对于中华民族,这是个悲剧; 但对于生活在那个时代环境中的优秀人物,则成为一种机遇,历史给他们提
供了充当“英雄”角色的客观条件。
所以,这一代人的成长过程是比较有趣的。他们的存在环境是那样的混 沌迷离,清浊莫辨。鲁迅多次讲到的早上声光化电、晚上子曰诗云,此处握
手拥抱、彼处磕头打拱的情景,正是那一代人所共同面临的生活窘境。他们 谁也摆脱不了这种荒诞化的生活真实。——然而,恰是这种荒诞的现实环境,
培养、孕育了中华民族的一代精英。
染实秋的小学时代,便是在充满了这种荒诞色彩的环境中度过的。 他最早上的学校,是设在内务部街西口内路北的一个学堂,离他家很近,
只隔着四、五个门面。既称学堂,当然有别于私塾;但学堂的名字却又作怪: 因校门横楣上有砖刻的五个福字,故称之为五福学堂。开学那天,学生们一
律被要求穿戴上缨帽呢靴,站成整整齐齐的队伍,然后便有“穿戴整齐的翎 顶袍褂的提调学监们摇摇摆摆地走到前面,对着至圣先师孔子的牌位领导全
体行三跪九叩礼”。
这一幕给予梁实秋的精神刺激颇大,甚而动摇了他心目中原本不错的孔 子形象。在此之前。他读过《孔子家语》,对其中的一段话记忆很深:“孔
子适郑,与弟子相失,独立东郭门外。或人谓子贡日:‘东门外有一人焉, 其长九尺有六寸,河目隆颡,其头似尧;其颈似皋陶,其肩似子产,然自腰
以下不及禹三寸。累然如丧家之狗’。子贡以告,孔子欣然而叹曰:‘形状 未也。如丧家之狗,然乎哉’。“他以为这段记载很传神,说明孔子其实是
一个很近人情并富有幽默感的人。但非要莫明其妙地尊他为“至圣先师”, 还得行三跪九叩大礼,则不免启人疑窦:有这种必要吗?在五福学堂给孔子
牌位行礼那次,梁实秋随大家站起来使劲地拍打膝头上的尘土时,口里不言, 心里可老嘀咕着这么一个问题:“孔子是什么模样,毫无所知,为什么要给
他行三跪九叩我也不大明白。”多年后,梁实秋到美国西雅图一家日本杂货 店遛弯,见那个店的后门外有一小片空地作停车场,墙上以英文写了一行字:
“孔子曰:‘凡非本店顾客,请勿在此停车’。”由这个笑话,粱实秋深受 启发,他想到的是:“这位日本老板很有风趣,虽然是开玩笑,但没有恶意,
没有侮辱圣人之意。我们从他的这场玩笑,可以看出若是把孔子当作一个偶 象看待,那是多么令人发噱的事。”
由于以上的缘故,梁实秋对于他的发蒙母校,没有留下好印象,只有一 点往事他觉得还值得怀恋:“后院有一棵合欢树,俗称马缨花,落花满地,
孩子们抢着拾起来玩,每天早晨谁先到校谁就可以捡到最好的花。我有早起 的习惯,所以我总是拾得最多。”
没有想到的是,后来这个学堂关门大吉,连这种水平的学校也无法再继 续上。关心子女教育的父亲只好在西院书房里开辟了一个书塾,请了一位名
叫贾文斌的清朝拔贡,来教授梁实秋和他的大哥、二姐共三个学生。五福学 堂尽管陈腐,究竟还是在新风气下办起的“学堂”,究竟还有一批天真烂漫
又活泼调皮的孩子朝夕为伴,究竟还可以抢先起早去捡落满院子的马缨花花 朵。现在,重新回到这沉闷得发霉的私塾之中,对于梁实秋和他的兄姊们来
说,无异是一重大的精神打击。虽然这贾文斌先生不再让他们反复地去读那 枯燥乏味的《三字经》、《千字文》、《百家姓》(事实上是梁实秋姐弟们
都已读过)之类的旧式儿童教科书,而是教他们从“人、手、足、刀、尺”、
“一人二手,开门见山”和“司马光幼时??”的新编国文教科书读起,但 他们总是懒洋洋的打不起精神。象小鸟渴望天空一样,他们也时刻在幻想中
编织着理应属于他们自己的广阔神奇的世界。
特别令他们难以忍受的,是这位贾先生全然不懂现代教育,对学生仍然 恪守着传统的教育方式。他的教育思想归结到一点,就是:“念背打”三部 曲。
如同叛逆行为往往产生于高压和强权统治一样,梁家私塾教育的结果孕 育出的是子女们各种形式的反抗。按一般标准,梁实秋兄弟姐妹们是应该属
于所谓“好孩子”行列的,他们生长于较好的家庭环境,有教养,通人情, 性格也大都偏向于温和、淳厚一路。但私塾中的那种扼杀儿童天性的教育方
式终于使他们再也忍无可忍。于是,他们想的不是先生一再要求的认真读书, 恰恰相反,而是淘尽心思地同先生捣乱:梁实秋是这样记述他的书塾生活的:
书房有一座大钟,每天下午钟鸣四下就放学,我们时常暗自把时针向前 拨快十来分钟。老师渐渐觉得座钟不大可靠,便利用太阳光照在窗纸上的阴
影用朱笔划一道线,阴影没移到线上是不放学的。日久季节变幻阴影的位置 也跟着移动,朱笔线也就一条条地加多。二姊想到了一个方法,趁老师不在
屋里替他加上一条线,果然我们提早放学了,试行几次之后又被老师发现,
我们都受了一顿训斥。 辛亥革命的前二年,梁实秋结束了在私塾的学习,接着进入设立在大鸦
鸽市的陶氏学堂。这里呈现出的另一番景象,同样使人哭笑不得,不免产生 某种荒诞之感。
陶氏学堂的创立者是清朝大臣陶端方。在清末的官僚中,端方要算是鹤 立鸡群的佼佼者。他学识不错,收藏极富,一生酷爱金石;更主要者,他还
比较通晓大势,思想比较开朗。开办学堂,是他看到自己家人口众多,主要 是为教育自己的子弟,也招收外面的学生。不能否认,在这同时他也暗怀着
传授新知识以适应日进日新的世界新潮流的良苦用心。
但是,以端方的思想认识水平,自然难以预计到:在一个总体上还是封 建意识全面专政的国度里,希图引进一点新文明,进行以不毁伤固有肌体为
前提的小小变革,以补弊救偏,挽回颓势,其结果必定是徒劳可笑的。因为,
封建势力的大染缸,胃口奇大,能吞啮得下一切为它所不欢迎的东西。它能 使一切新举措暗中发生变化——变得更合于它自己;可以说,看来好象肯定
有效的所有好药剂、好方子,一投进这口染缸,必定会发馊变味,变得又酸 又涩。
陶氏学堂带有强烈的贵族色彩,收费甚昂。但梁实秋的父亲一心要儿女 们“受新式教育”,所以不惜学费负担把几个孩子一下子全都送到了这所学 校。
也许陶氏学堂这所“当时公认最好的学校”,在其开办之初,真的一度 比较“好”过吧。反正在梁实秋到这儿上学的时候,全然不象人们认为的那
个样子。梁实秋在这里没有读上几天,就己对它产生了强烈的反感。他实在 掩饰不住对陶氏学堂的厌恶,说:“所谓新式的洋学堂,只是徒有其表。我
在这学堂读了一年可以说什么也没有学到,除非是让我认识了一些丑恶腐败 的现象。”
梁实秋所谓:“丑恶腐败的现象”,可以以下面的事例为证:“陶氏学 堂是私立贵族学堂,陶氏子弟自成特殊阶级原无足异。但是有些现象却是令
人难以置信的。陶氏子弟上课时随身携带老妈子,听讲之间可以唤老妈子外 出买来一壶酸梅汤送到桌下慢慢饮用。听先生讲书,随时可以写个纸条,搓
成一个纸团,丢到老师讲台上去,代替口头发问,老师不以为忤。陶氏子弟 个个恣肆骄纵,横冲直撞,记得其中有一位名陶栻者,尤其飞扬跋扈。他们
在课堂内外,成群的呼啸出入,动辄动手打人,大家为之侧目。”
这番话使我们看到一个多么奇怪的现象:一方面封建统治集团己暮气日 深,陷入摇摇欲坠、朝不保夕的困境;另一方面则是其从上到下概无例外地
愈加疯狂的为非作恶,抓住一切机会以享受权力在握的那种幸福。
在这种情况下,其教育水平也就可想而知了。国文老师教授《诗经》, 据说依据的是“他的祖传秘方”,就是让学生拼命地读、背诵、却从来不讲
解。读诵时的情景是很令人发噱的:“他领头扯着嗓子喊:‘击鼓其镗’, 我们全班跟着喊‘击鼓其镗’,然后我们一句句地循声朗诵‘踊跃用兵,土
国城漕,我独南行’。他老先生喉咙哑了,便唤一位班长之类的学生代他吼 叫。”
然而,历史是无情的,历史的逻辑是任何人都抗拒不了的。191l 年辛亥 革命爆发,鼙鼓之声动地而来。一夜之间,忽然一切都变了,旧的社会秩序
土崩瓦解,社会处于激烈的动荡之中。
在这种时代里,最难以令人接受而又不能不接受的,是衡量人的价值标 准的完全颠倒。威势赫赫不可一世的端方大人,被儿个士兵轻易地割掉了脑
袋,并且开玩笑似的传来传去,供人观赏、笑骂。不用说,陶氏学堂也只能 关门大吉。原先那些在学堂里支使老妈子、喝酸梅汤、给老师丢纸团、动辄
动手打人的俊角们现在命运如何呢?宅心忠厚的梁实秋没有明说,只是轻描 淡写地说他们后来全都“不知下落”了。但大量的资料告诉了我们这“不知
下落”的含义是什么,还不是大都变成了被怜悯、被施舍的对象!
辛亥革命是那样的不彻底,结果是那样的令人失望;但是它毕竟把中国 社会向前推进了一步,毕竟在一潭死水中激起了不大不小的一阵波澜,毕竟
象天边的闪电一样在一刹那间把通向未来的布满荆棘的道路照亮了一下!
梁实秋即深深感受到了自己所沾受的辛亥革命的恩惠。他具体讲述了他 们一家剪辫子的过程:“在剪辫子那一天,父亲对我们讲了一大套话,平夙
看的《大义觉迷录》、《扬州十日记》供给他不少愤慨的资料,我们对于这 污脏麻烦的辫子本来就十分厌恶,巴不得把它齐根剪去。”——当然,就是
连这看来微不足道的小事,也不会象后人想象的那么简单。在梁实秋的亲属 中,有一位“二舅爹爹”剪辫子时就“忍不住泫然流涕”。
通过这场革命,梁实秋获得的最大好处,是得到了到名符其实的新学堂
——公立第三小学——学习的机会。这所学校设立在东城根新鲜胡同。梁实 秋和他的大哥都被编入了高小一年级。在这里,他终于接受到了管理和课程
设置都合乎现代文明精神的教育。
使他终身难以忘记的周士棻先生,这时正好担任他们的“主任教师”。 周先生教他们国文、历史、地理、习字,同时还兼管训育课“修身”。这位
周先生对待工作一丝不苟,“特别注意主活上的小节,例如钮扣是否扣好, 头发是否梳齐,以及说话的腔调,走路的姿势,无一不加指点”。在这些方
面,他自己“即是一个榜样”。他布衣布履,纤尘不染,走起路来目不斜视, 迈大步昂首前进,几乎两步一丈。讲起话来和颜悦色,但是永无戏言。周先
生在学生中受到了普遍的尊重和欢迎,梁实秋甚至说他“是我真正的启蒙业 师”。
在第三小学的三年学习,梁实秋的心情总的来说是愉快的。他认真的学 习英文,并屡次因为成绩优秀受到“嘉勉”;认真的听周先生讲中国历史;
认真的上手工课、音乐课;还着迷似地玩足球、做体操——他们的足球场很 简陋,“操场不划线,竖起竹竿便是球门,一半人臂缠红布,笛声一响便踢
起球来”。虽则如此,他们玩的却极尽兴。对于诸多课程,梁实秋都能应付 欲如,取得好成绩,唯独视“算术”课为畏途,一提起“鸡兔同笼”一类的
算题,脑袋就嗡然胀大,他抱怨说:“象‘鸡兔同笼’一类的题目我认为是 专门用来折磨孩子的,因为我当时想鸡兔是不会同笼的,即使同笼也无需又
数头又数脚,一眼看上去就会知道是几只鸡几只兔”。梁实秋对自己在数学 方面的低能所作的这些辩解,显然是可笑的。
梁实秋在这所学校中不能忘怀的另一件“大事”,是学校组织的一次“远 足”,那天他们晨曦未上就赶到了学校,首先大喝了一顿以细长菱形薄面片
加菜煮成的一种“柳叶汤”。因是免费供应,学生们喝得都很开心,“有人 连罄数碗”。上路时,还特地向步军统领衙门借了六位喇叭手,排在队伍前
面开道,“六只亮晶晶的喇叭上拴着红绸彩,嘀嘀打打地吹起来,招摇过市, 好不威风!由新鲜胡同走到东直门外,约有四五里之遥,往返将近十里”。
事后梁实秋对这次远足很满意,说自己第一次徒步走出北京城墙,有“久困 出柙之感”。
自然,即使这类新式学堂,也还是难免产生弊端。首先令梁实秋感到迷 惑的,是有些学生的行为太粗野。比如一个绰号叫“小炸丸子”的同学,单
单因为长相不讨人喜欢就成为一些人欺弄的对象,经常“被抬到讲台桌上, 手脚被人按住,有人扯下他的裤子,大家轮流在他裤裆里吐一口痰”!其次,
一些人说脏话的习惯,也使受到过良好家教的梁实秋极不舒服,有些人“不 只是‘三字经’常褂在嘴边,高谈阔论起来其内容往往涉及‘素女经’,而
且有几位特别大胆的还不惜把他在家中所见所闻的实例不厌其详地描写出 来。讲的人眉飞色舞,听的人津津有味??性教育在一群孩子们中间自由传
播,这种情形当时在公立小学为尤甚,我是深深拜受其赐了。”梁实秋提供 的这个情况,从另一个方面向我们的思想家、教育家、心理学家、社会问题
研究专家对从旧体制走向现代社会过程中可能出现的情况提出了一个现实课 题。它表明,久受禁锢的荒芜心灵如一旦开禁,若是不能同时提高其文明和
教养水平,只会盲目地滥用自由权利,将会出现始料不及的严重后果。
到 1915 年,梁实秋在第三小学整整度过了三年的时光。最后,他是以优 异成绩、抱着大量奖品离开这所母校的。毕业考试时作文试题是“诸生试各
言尔志”。凑巧他们曾做过这个题目,许多同学在文章中都说将来要“效命 疆场,马革裹尸”。梁实秋说他本人“其实并无意步武马援,但是我也摭给
了这两句豪语。”事后主考者说:“第三小学的一班学生有一半要‘马革裹 尸’。”此言是笑谈还是别的什么,现在已无从分辩了。
但是,它倒也概括地表明了一代学子们的精神风貌。 梁实秋老年时回顾少年时代的学习生活,感慨系之地下了一个断语:“小
时了了,大未必佳”!小时了了是记实,大未必佳则全是自谦。按照一般标 准,如果佳或不佳主要是指一个人在其一生选择的某项事业做出的成就高
低,那么,他完全没有必要把自己贬抑得那么厉害。他成年后确实没有做到 如小学毕业作文时写的那样:效命疆场,马革裹尸。但他在另一些领域中取
得的成绩是人所共知、有口皆碑的。而这,也正是我们在本书以后篇章中将 要着力阐述的。
所以,他那句自伤老大的断语应该修正为: 小时了了,老大倍佳。
第二章水木清华
(1915—1923)
一、清华园一瞥
1915 年,14 岁的梁实秋听从他父亲的指教,考入了清华学校,这实际上 也在很大程度上决定了此后他一生的人生追求和事业选择。
一提起清华园,在中国知识者中间真可谓如雷贯耳。现在,它已成为中 国最著名的高等学府之一,是许多青年学子连梦中都十分向往的地方。但在
梁实秋那个时代,这个学校似还比较平常,没有享受到如今的这般盛誉。 清华学校的建立,带有强烈的国际政治色彩。1908 年,美国老罗斯福总
统忽然天良发现,决定退还“庚子赔款”的半数给中国。他同时指定,这笔 款必须用于发展中国的教育事业。清华学校于是便成为这一方针的直接产
物。因此故,学校不归教育部管理,而由外交部统辖,学生毕业后得以直接
去美国留学,进一步接受更高级的教育。 学校所在的清华园原本是清室一亲贵的花园,地处北京西郊外海淀的西
北。在少年梁实秋眼里,如同踏进了另一洞天。这里环境清幽,景物怡人,
“路边故宫柳,是真正的垂杨柳,好几丈高的丫杈古木,在春天一片鹅黄, 真是柳眼挑金,更动人的时节是在秋后,柳丝飘拂到人的脸上,一阵阵的蝉
噪,夕阳古道,情景幽绝。”使一个初出家门的学子,第一次感受到大自然 所特有的无穷魅力。
走进学校,仰面可见大门上由清朝大学士那桐题写的“清华园”三个大 字,秀丽而且遒劲。门内左边有一棵状如华盖的老松,斜倚有致,配上门前
的小桥流水,形成一幅神韵天成的动人画图。梁实秋记得,那“桥头上经常 系着几匹小毛驴”。
对于园内,梁实秋一方面声明,“谈不到什么景致”,可另一方面又津 津有味地描述说:“非常整洁,绿草如茵,”“尤其是工字厅后面的荷花池。
徘徊池畔,有‘风来荷气,人在木阴’之致。塘拗有亭翼然,旁有巨钟为报 时之用。池畔松柏参天,厅后匾额上的‘水木清华’四字确是当之无愧。又
有长联一副:‘槛外山光,历春夏秋冬,万千变幻,都非凡境。窗中云影, 任东西南北,去来澹荡,洵是仙居’。”
清华西园又是另一番景象,与举世闻名的荷花池、工字厅形成强烈的对 比。这里棒莽未除,一片芦蒿,登土山西望,圆明园的断垣残石历历可见。
后来有一年创造社才子郁达夫北上京都,见到梁实秋后,特央他相陪到圆明 园去凭吊遗迹。想那时,两位年青的诗人站在碎石上,俯仰苍茫,顾念名园
遭劫,心内一定产生了无限感触吧!
对于许多刚刚脱离传统私塾教育的学生来说,清华学校的教育方式与课 程设置可谓新鲜之至。
由于实际是为学生日后留美作预备,所以清华学校与国内其它学校都大 不一样。这里特别重视英文教学。上午的课如英文、作文、公民、数学、地
理、历史(西洋史)、生物、物理、化学、政治学、社会学、心理学等,一 律用英语讲授,一律采用美国出版的教科书;下午的课如国文、历史、地理、
修身、哲学史、伦理学、修辞、中国文学史等,又一律用国语讲授,一律用 中国的教科书。这样安排的用意很明显,显然是着重加强英语教学。如此也
就无形中形成了许多奇特的现象。比如:上午的教师一般都是美国人或英语 水平高的少数中国人,下午的教师则清一色的全是中国老先生,其中还有不
少在前清有过功名的。教中文的教师普遍工资很低,而且只能住在比较简陋
的古月堂。学生毕业考试时,上午的课必须及格,而下午课的成绩如何则不 予考虑。
这种现象在清华学校必然引起如下两方面的反应。一是对学生心理影响 复杂,一方面使有些学生蔑视本国文化,崇拜欧美;另一方面又会激起反感,
“对于洋人偏偏不肯低头。”梁实秋说他的心理反应即属于后者:“我下午 上课从来不和先生捣乱,上午在课堂里就常不驯顺。”二是必然地使学生产
生了严重的“偏课”现象。对上午的课极端重视,必下苦功使之力臻上乘; 对下午的课则漫不经心,敷衍应付。有时遇上迂阔可欺的教师,堪至还开玩
笑、恶作剧以开心取乐。比如,有一位前清榜眼叶先生,据说“颇有学问”, 但其人迂腐透顶,又酸得可笑。每当他夹着一个布包袱登上讲台讲课时,学
生们就拿他寻开心,个个笑得前仰后合。他上课前喜欢首先慢条斯理的点名, 明明总要有三分之一的学生缺席,可点名时又个个全到。原因是出席的学生
应声答‘到’,缺席的也有人代他答‘到’,有时两个人同时代一个缺席者 答到,惹得全班哄堂大笑,而老先生尚迷茫不解,茫然的问:“到底哪一位
是??”,于是全班又是一阵哄然大笑。再如,这位叶老先生年老无须,有 一次上课时,正讲得起劲,忽然一位学生举手发问:“先生,你为什么不生
胡须?”这位先生反应竟是“急忙用手遮盖他的下巴,缩颈俯首而不答。” 结果自然又是一片哗笑。
全面衡量起来,清华学校在教学内容安排上的特点,其利和弊都比较明 显。明限人对此自有见解:“鱼与熊掌不可得兼,顾了英文就不容易再顾中
文,这困难的情形也是可以理解的。”在后来不太长的年代里,清华学校毕 竟在各方面为国家培养了大批顶尖人材。
清华学校的管理在当时也独树一帜,各方面纪律极其严格。这对于一些 自幼被溺爱惯了或从未经历过集体生活的学生来说,未免十分别扭。
尤其对于新生更加严格,入校伊始,校方就宣布了那么多的“不许”和
“必须”,吓得许多“少爷”“衙内”型的学生直伸舌头。其中使他们最为 头痛的是——
——身上不许带钱。余钱都要存入学校银行,哪怕一角一分都要详细核 准记账,学校备有“明细账”,“有资产负债对照表,月底结算完竣要呈送
斋务室备核盖印然后发还。”
——不许看“闲书”。“闲书”也者,把许多小说也包括在内。据说这 类书是为“成年人消遣之用,不是诲淫就是海盗,年轻人血气未定,看了要
出乱子的。”可笑的是,梁实秋初进清华,听一个朋友说,海淀有一家小书 店可以买到石印小字的各种小说。他忘乎所以,乘兴而去,买回来一部《绿
牡丹》。有一天晚上躺在床上偷看,倦极而眠,翌晨起来忘记从枕下检起, 不幸被查寝室的斋务先生发现后拿走了。当天有条子送来,要他去回话,此
时他尚未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到了斋务室,一向以对学生严厉著称的斋务室 主任陈被田先生二话没说,辟头把那本《绿牡丹》往梁实秋面前一丢,厉声
道“这是嘛?”(“嘛”者天津话,即“什么”的意思)。还算梁实秋有运, 事后没有受到重责。好多年后,梁实秋谈起此事,犹记忆如新,称之为“绿
牡丹,事件”。
——早晨七点起床后,必须于七点二十分准时到食堂吃三个馒头加四碟 小菜的早饭。学生各有学号,缺席者就要记下处罚。还是那位陈筱田先生,
每当学生早饭,常常躲在门背后,拿着纸笔把迟到者按学号一一记下,一个
也不会漏网。这位陈先生记忆力过人,能把全校学生的学号一一记在心里, 分毫不爽。更可异者,十几年后,在南京车站,梁实秋偶然遇上了陈先生,
睹面之际,陈先生脱口而出,叫的仍是梁实秋当年在清华时的学号。——学 生必须每两星期写一封家信,交斋务室登记寄出,违者受罚。
——每星期必须至少洗澡两次。洗后签上名字,以备查核。一星期一次 不洗者予以警告,仍违抗者在星期五下午四时举行的周会上点名批评,若继
续怙恶不悛就派员监视强制执行。这一项“必须”最令人不快。旧时代中国 人向来没有洗澡的习惯,尤其在公共浴池集体沐浴,把父母授予的身体发肤
全都裸露在众目睽睽之下,岂不有违圣人遗教?但事到如今没有办法,这圣 教名节也实在难以保持,只好硬着头皮遵守了事。
依照学校纪律,对于敢于抗命者,要给予各种处罚。最轻微的处分是关 进“思过室”,静坐数小时,室内墙壁上满挂着各种格言,所谓“闭门思过”
者是也。虽然处分不算严重,但却算从此有了前科,以后再也不会获得品行 优良奖的大铜墨盒的资格。经若干次思过后等于记一小过,积三小过为一大
过,三大过之后即属恶贯满盈,不可救药,实行最后的一招——开除。
清华学校初创时期所实行的各种规章制度,究竟优劣利弊若何,在当时 看法不一,但在中国教育界总算是开了一种新风气。学生的反应也比较有趣,
最初反感,继而适应,最后悦服,甚至还能从教育学、心理学中找到这样做 的理论根据。梁实秋后来就说过:“事后想想象陈筱田先生所执行的那一套
管理方法,究竟是利多弊少,许多作人作事的道理,本来是应该在幼小的时 候就要认识。许多自然主义的教育信仰者,以为儿童的个性应该任其自由发
展,否则受了摧残以后,便不得伸展自如。至少我个人觉得我的个性没有受 到压抑以至于以后不能充分发展。”在这里,他把发展个性同培养现代的公
德意识同时并举,以为二者是一种相互谐调的统一关系。
现在,须要谈到的,是清华学校最初实行的招生制度。从中似也可以看 到现代教育最初引进中国时与旧的教育体制相互交汇的有趣现象。
由于学校是用美国退还的庚子赔款建立,而庚子赔款当初又是由全国各 省摊派的,按照利益均沾的原则,录取学生即应该按照摊款数量的比例分派。
梁实秋应试的癸亥年,他所在的直隶省分得五名指标。参加初试者有三十几 人,取十名,而后再经复试遴选五名。这时便出现了可笑景象。梁实秋记录
复试时的过程说——“复试由省长朱家宝亲自主持,此公夙来喜欢事必躬亲, 不愿假手他人,居恒有一颗闲章,文曰:‘官要自作’。我获得初试入选的
通知以后就到天津去谒见省长。十四岁的孩子几曾到过官署?大门口的站班 的衙役一声吆喝,吓我一大跳,只见门内左右站着几个穿宽袍大褂的衙役垂
手肃立,我这巡走进二门,又是一声吆喝,然后进入大厅。十个孩子都到齐, 有人出来点名。静静地等了一刻钟,一位面团团的老者微笑着踱了出来,从
容不迫地抽起水烟袋,逐个地盘问我们几句话,无非是姓甚、名谁、几岁、 什么属性之类的谈话。然后我们围桌而坐,各有毛笔纸张放在面前,写一篇
作文,题目是‘孝弟为人之本’。”
官僚和旧时衙门的威风、气派,从这种威风、气派中所透出的僵硬、陈 腐、愚蠢,都在这番话里历历分明,惟妙惟肖地映了出来。如果有谁目睹了
这番场景,同时联想到学校的开办最初出自大洋彼岸的美国老罗斯福总统的 动议,想来一定会哑然失笑。
好在少年梁实秋在通过了那场滑稽的复试后,便基本从此摆脱了它所代
表的那种形态的文化意识的纠缠,转而进入了一个对他说来完全陌生而又新 鲜的文化环境。
在清华园,他度过了八年时光。
二、平静的校园
尽管清华学校存在不少不尽如人意之处,甚而还有一些弊端,但在梁实 秋看来,它依然是值得怀恋的。这所学校不仅不同于当时如雨后春笋般遍地
冒出的各类官办或民办“学堂”,与一些名声藉藉的大学也有区别。它毕竟 是以更先进的教育思想为其办学指导方针,较之其它高等学校毕竟具有更为
鲜明的现代色彩,它所罗致的各方面人物也毕竟堪称当时最优秀的人材。在 清华园,梁实秋好似忽然成熟了。他热切地阅读《阿丽斯异乡游记》、《陶
姆伯朗就学记》、《柴斯菲德训子书》、《金银岛》、《欧文杂记》、《洛 杰爵士杂记》、《七山墙之屋》、《块肉余生述》、《威尼斯商人》等读物。
这些从前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文学作品,不但在他眼前展示出一幅幅新奇、 瑰丽的形象世界,而且,也突入了他的理性思维之中。他开始怀着惊喜参半
的心情,以极大的兴趣,对充斥于这些作品的新鲜观念、新鲜意识细致地咀 嚼着、吸吮着,他从这些读物里读到的是分明不同于《论语》、《史记》、
《汉书》、《杜诗》以及《绿牡丹》、《水浒传》、甚而《红楼梦》的另一 种情致,另一种风韵。他那时求知的欲望“变得非常旺盛”,“对于一切的
新知饥不暇择地吸收进去”,“每次进城在东安市场,劝业场、青云阁等处 书摊旁边不知消磨多少时光流连不肯去,几乎凡有新刊必定购置”,“三十
岁以后,自己知道发奋读书,从来不敢懈怠,但是求知的热狂在五四以后的 那一段期间仍然是无可比拟的”。
今天,我们如果要问一句:是什么因素造就了梁买秋那一代人物?最稳 妥的答案当然是:社会与时代。假如我们继续深入地思考一下:社会和时代
又是通过什么方式、什么途径实现其对历史使命负载者的塑造的?那我们就 不能不说,正是象梁实秋听讲的那样,求取新知的强烈欲望推动他们进入了
一个新的观念世界,从而完成了对自身的主观变革,成为历史转折时期社会 变革的一代精英。
青年人一旦柞出选择后,其成长发展的速度是惊人的。从前,他们不断 往自己的头脑中塞进经史子集、诗词文章,现在又不断地塞进“进化论与互
助论,资本论与安那其主义,托尔斯泰与萧伯纳,罗素与柏格森,泰戈尔与 王尔德。”塞进的内容截然相反,效果也大不一样。前者作为知识信号系统
牢固地储存进了大脑皮层,并在那儿不断地发酵,转化为一种深层次的东西 潜入于脑海深处;后者则直接化入血液,与青春的生命溶合在一起,变成青
年一代人的思索、痛苦、追求??变成他们飞扬的意志,尖锐的神经。
虽然还是一个青年学生,但那时梁实秋已懂得广泛传播新知新潮的重要 性。梁启超和周作人两位大名人都曾到清华园作过讲演。他们就都是梁实秋 邀请去的。
邀请梁启超,梁实秋科用了同他儿子梁思成同学的便利,没费多少周折, 即顺利达到了目的。
在本世纪初那一代青年人心目中,梁任公可算是一个偶象。在梁实秋看 来,梁启超的吸引力“不是因为他是戊戍政变的主角,也不是因为他是云南
起义的策划者,实在是因为他的学术文章对于青年确有启迪领导的作用。” 可以想见,请到这样一位人物亲莅讲演,梁实秋及他的同学们的心情该是如 何激动!
粱任公那次讲演极为出色,一个生动的开场白先就把听众征服了。开场
白只有两句,头一句是“启超没有什么学问——”,随后轻轻点一下头,又 加上一句“可是也有一点喽!”梁实秋情不自抑地说:“这样谦逊同时又这
样自负的话是很难听得到的。”
那次讲演使梁实秋最心折之处,是梁任公那种学者风采和真挚坦诚的人 格。他有文记述:“先生的讲演,到紧张处,便成为表演。他真是手之舞之
足之蹈之,有时掩面,有时顿足,有时狂笑,有时叹息。听他讲到??那一 段,他悲从衷来,竟痛哭流涕而不能自己。他掏出手巾拭泪,听讲的人不知
有几多也泪下沾巾了!”
请周作人讲演,是梁实秋坐人力车跑到西城八道湾周家当面敦请的。那 次他还很意外地见到了鲁迅先生,自然,他那时决没料到日后会同这位素来
敬爱的前辈发生激烈对抗的。
对于今天的研究者说来,梁实秋对他同鲁迅邂逅的自述该是很珍贵的历 史资料了:“转弯抹角的找到了周先生的寓所,是一所坐北朝南的两进的平
房,正值雨后,前院积了一大汪子水,我被引进去,沿着南房檐下的石阶走 进南屋。地上铺着凉席。屋里已有两人在谈话,一位是留了一撮小胡子的鲁
迅先生,另一位年青人是写小诗的何植三先生。鲁迅先生和我招呼之后就说:
‘你是找我弟弟的,请里院坐吧’。” 周作人讲演的内容是《日本的小诗》,主要是向青年学子介绍日本的一
种叫做俳句的诗体,本身没有什么出奇之处,倒是和他初一接触时的“第一 印象”,使梁实秋保留下了深刻的记忆:“里院正房三间,两间是藏书用的,
大概有十个八个木书架,都摆满了书,有竖立的西书,有平放的中文书,光 线相当暗。左手一间是书房,很爽亮,有一张大书桌,桌上文房四宝陈列整
齐,竟不象是一个勤于写作人的所在。靠墙一几两椅,算是待客的地方。上 面原来挂着一个小小的横匾,‘苦雨斋’三个字是沈尹默写的。斋名苦雨,
显然和前院的积水有关,也许还有屋瓦漏水的事情,总之是十分恼人的事, 可见主人的一种无奈的心情??俄而主人移步入,但见他一袭长衫,意态悠
然,背微佝,目下视,面色灰白,短短的髭须满面,语声低沉到令人难以辨 听的程度。一仆人送来两盏茶,日本式的小盖碗,七分满的淡淡清茶??。’
这一篇关于周作人及其居处环境的“素描”,纯粹是由初步观察获致的 感性印象;但我总以为,在这短短的话语里,实际把周作人的内在精神、气
度也都概括无遗了。读后对周作人其人的认识,比读许多不着边际的关于周 作人的长篇大论都更准确、深刻。梁实秋三十年代在北京大学与周作人同事
三年,彼此间有了更多过从,但亦仍以这“第一印象”更深刻难忘。 清华学校所给予梁实秋的,是多方面的。他在这里获得了许多真正的新
知识,同时也矫正了从前自以为是的一些知识。比如,他从小即喜欢绘画, 来清华后,一位教美术的洋先生又要他从头学起,要求极严格,要他反来复
去地画炭画、描石膏象,画“院里的一棵松树”。开初,他还很不服气,“妄 以为在小学时即已临摹王石谷、恽南田,如今还要回过头来画这些死东西?
自以为这是委屈了我的才能。”但随着真知识的增加,他的认识逐步加深, 意识到那“其实只是狂傲无知。”的确,在懂得了米盖朗琪罗、达·芬奇、
罗丹、梵高之后,回过头去再重新对照一下王石谷、恽南田,对一个正处于 渴求新知状态中的学子会产生什么样的影响,自不待言。
对于一个月后主要以写作为业的人来说,在清华学校的几年中,梁实秋
更是获益匪浅。他后来能写出优美的新诗、漂亮的散文、缜密结实的评论文 字,自然是他有那种才具、禀赋,但却也不能不看到他在学生时期所得到的
良好训练,其中尤以清华园中一个名叫徐锦澄的老师,对他干净利落、雅洁 清爽文风的形成影响最深。
这位徐先生在梁实秋后来的记述中,显得很古怪,首先相貌就古怪:“脑 袋的轮廓是有棱有角的,很容易成为漫画的对象。头很尖、秃秃的,亮亮的,
脸型却是方方的,扁扁的,有些象《聊斋志异》绘图中的夜叉的模样。他的 鼻子眼睛嘴好象是过分地集中在脸上很小的一块区域里。他戴一副墨晶眼
镜,银丝小镜框,这两块黑色便成了他脸上最显著的特征。”擅画的梁实秋, 有时技痒,在课堂上常忍不住抽出笔来,三两下便给这位先生勾勒出一副绝 妙的漫画像。
这位先生的日常行止也透着新奇,经常摆出一副天将降大任于斯人的架 势:“仰着头,迈着八字步,两眼望青天,嘴撇得瓢儿似的,??如果笑起
来,是狞笑,样子更凶,”“鼻孔里常川的藏着两筒清水鼻涕,不时地吸溜 着,说一两句话就要用力的吸溜一声,有板有眼有节奏,也有时忘了吸溜,
走了板眼,上唇上便亮晶晶地吊出两根玉箸。”
性格尤其凶暴,令人望而生畏。平常时“老是绷着脸,老是开口就骂人”, 到了讲台上,更是凶得可怕。因此故,学生们送给他的绰号是“徐老虎”。
有一次多喝了几杯,红着脸摇摇摆摆走进教室。给学生布置作文。在黑板上 写题目时,“当然照例要吸溜一下鼻涕,就在这吸溜之际,一位性急的同学
发问了:‘这题目怎样讲呀?’”孰料就这么一句话,惹恼了“徐老虎”, 登时瞪起眼睛,厉声喝斥那个学生:“题目还没有写完,写完了当然还要讲,
没写完你为什么就要问??”全班学生为之愕然。合该梁实秋倒霉,平日他 是挺温和随便的,偏偏这次动了义气,挺身出来为那个受责的学生分辩了几
句。这一下可更捅了马蜂窝。“徐老虎”一腔的怒火好象终于找到了发泄口, 冲着梁实秋直泻而来:“他在讲台上来回地踱着,吸溜一下鼻涕,骂我一句,
足足骂了我一个钟头。”据梁实秋记忆,那次“徐老虎”先生骂语中的“警 句”很多,其中最精采的一句则是“×××!你是什么东西?我一眼把你望
到底!”这句话在后来同学之中传诵甚广,梁实秋不管和谁遇到纠葛,对方 都会引用这话回敬他:“你是什么东西?我把你一眼望到底!”
然而也正是这位“徐老虎”先生,成了清华园中影响梁实秋文学事业最 大的老师之一。他讲国文,思路相当开阔,绝不拘泥于僵死的教材。他自己
选印教材,分发给学生,讲吴稚晖的《上下古今谈》,讲梁启超的《欧游心 影录》、讲《林琴南致蔡孑民书》,也讲张东荪的《时事新报》社论。虽然
有时一时忘情,难免捎带上一两句“张东荪这个人,我倒和他一桌上吃过 饭??”一类不太得体的话,但由于他确实给学生传播了许多新的信息,活
跃了学生的思维,所以也还是能得到谅解。试想谁又不是总爱把自己想象成 为非凡杰出的人物呢?
从徐先生那儿梁实秋受益最大的,还是在写作方面。 梁实秋平生论文,最讲究的是“简练”二字,以为“简练乃一切古典艺
术之美的极则。”他“平生感意气,少小爱文辞”,笔耕一生,对为文之道 总结了一套相当完整的经验,提出了“三境界”说。一是文思枯窘类型:“一
看题目,便觉一片空虚,搔首踟蹰,不知如何落笔??即或搜索枯肠,敷衍 成篇,自己也觉得内容贫乏索然寡味。”他以为,“想象不充,联想不快,
分析不精,辞藻不富”,是造成这种文思不畅状态的主要原因。二是文思泉 涌类型:“纵横自有凌云笔”,提起笔来,“对于什么都有意见,而且触类
旁通,波澜壮阔,有时一事未竟而枝节横生,有时逸出题外而莫知所届,有 时旁征博引而轻重倒置,有时作翻案文章,有时竟至‘骂题’,洋洋洒洒,
拉拉杂杂,往好听里说是班固所谓的‘下笔不能自休’。”对这种境界,梁 实秋明面上褒扬为“长江大河一泻千里式”,说“里面有一股豪放恣肆的气
魄”,但骨子里却大有成见,以为距离真正的作文之道尚远。第三种境界是:
“绚烂之极趋于平淡。”这才是梁实秋视为最上乘的写作艺术境界。他描述 说:这时候,写作者懂得了割爱,懂得了“敝帚究竟不值珍视”,写作中对
于“不成熟的思想,不稳妥的意见,不切题的材料,不扼要的描写,不恰当 的词句,统统要大刀阔斧的加以削删。”一篇文章,只有加以这样芟除枝蔓
的功夫,才能“显着整洁而有精神,清楚而有姿态,简单而有力量。”
梁实秋对写作的这些精辟意见,是他一生辛勤创作生涯的经验之谈,为 甘为苦,都得之于个人的亲身体验,自不待言。但是,如若追根溯源,我们
可以发现,他崇尚单纯简练,以“绚烂之极归于平淡”为写作极则的基本思 路,早在清华读书时即已初有体会,而且,正是那位徐锦澄先生给他传授了
这一基本写作经验。
有意思的是,恰恰是徐先生骂梁实秋“我一眼把你望到底”那次,酒醒 之后,他批改作文,单单把梁实秋的批改得“特别详尽”,而且还特地找到
梁实秋,“当面加以解释”。看来,还真得说这位徐先生对写作之道是真行。 他对梁实秋传授的主要经验是:“作文忌用过多的虚字。”该转的地方,硬
转;该接的地方,硬接,这样文章便显着朴拙而有力。他又谈到,文章的起 笔最难,要开门见山,要一针见血,才能引人入胜,不必兜圈子,不必说套
语,文章说理至难解难分处,来一个譬喻,则一切纠缠不清的论难都迎刃而 解了。应该说,这样的谈论确乎精妙,是深得写作三昧之言。
此后,他对梁实秋在写作上的指导栽培也很够意思,不愧为师之道。深 受教益的梁实秋日后怀着感激之情这样写道:“他最擅长的是用大墨杠子大
勾大抹,一行一行地抹,整页整页地勾;洋洋千余言的文章,经他勾抹之后, 所余无几了。我初次经此打击,很灰心,很觉得气短,我掏心挖肝地好容易
诌出来的句子,轻轻的被他几杠子就给抹了。但是他郑重地给我解释一会, 他说:‘你拿了去细细地体味,你的原文是软爬爬的,冗长,懈啦光唧的,
我给你勾掉了一大半,你再读读看,原来的意思并没有失,但是笔笔都立起 来了,虎虎有生气了。’我仔细一揣摩,果然。他的大墨杠子打得是地方,
把虚泡囊肿的地方全削去了,剩下的全是筋骨。在这删削之间见出他的工夫。 如果我以后写文章还能不多说废话,还能有一点点硬朗挺拔之气,还知道一
点‘割爱’的道理,就不能不归功于我这位老师的教诲。”
在清华园学习期间,梁实秋引为遗憾并终生懊悔不已的,是自己当时误 信“趣味主义”,始终没把理科功课学好,以至造成知识结构上的偏枯。那
时,上生物课,他最怕的是进实验室,“闻到珂罗芳的味道就头痛”,看到 蚯蚓田鸡之类的活东西心里也不舒服,把蛤蟆四肢钉在木板上开刀取心脏就
更从心眼里发怵。在小学时就没学好的数学,这时感到加倍的难啃。他有一 位姓孙的同学,说起来更可笑,每遇数学月考或大考,只要一看到题目,就
如同“贾宝玉神游太虚幻境”一般,急急忙忙跑回宿舍换裤子,屡试不爽。 梁实秋虽还不致于这么狼狈,可对数学的畏难情绪始终难以消除。按照他当
时的想法,自己日后将以文科为业,并不准备从事理工,那还“要这捞什子 作什么?”于是以“兴趣不合”四个字,轻轻地打发掉了好几门重要功课。
他后来感到遗憾者以此。从这件事上他得出的教训是,一个人在成长期间,
“万万不可任性,在学校里读书时万万不可相信什么‘趣味主义’。”
三、“五四”运动在清华
美丽幽雅的清华园内,生活是那般的平静而安说。梁实秋和他的青年朋 友们被这种生活所陶醉,度过了一年又一年充满了虹彩的时光。他上课堂、
做作业、踢足球、打网球、躺在宿舍的床上与同舍生海吹神聊,与二三友好 踏着皎洁的月辉到荷花池畔漫步。一个礼拜过完,他还可以过上一个愉快的
周末。一般情况是,他在星期六晚上提前领出一个写着姓名的黑木牌,第二 天一早交给看守大门的一个姓张的老头儿,就可以获准回家。沿着大道坐上
一小时左右的人力车即可到家。但更多的时候,他是骑一头毛驴,经过大钟 寺,到达西直门,而后一蹶一颠地走到自家门口。这样,不仅路程更近,而
且他也觉得更有意思,跨在驴背上有一种说不出的愉快味道。到家后,母亲 总忘不了给他做一顿可口的饭菜。到了后半晌,他可又得骑上毛驴,背一身
夕阳回转学校了。
很难预料,假若日子不发生任何波澜,就这么一直过下去的话,梁实秋 此后将会怎样度过他的一生?他将会成长为怎样一个人?
但是,历史的发展自有其内在的逻辑。生活于社会整体中的个体,是无 法摆脱社会整体控制的。当个人在想象中为自己的未来编织各种各样美妙的
梦时,社会或许早已规定好了你未来的一切。一旦两者发生抵触,最后总是 以前者对后者的服从告终。
事实上,当梁实秋和他的同学们正充分地享受校园生活那难得的宁静温 馨时,中国社会的天边已开始隐隐响起阵阵惊雷。
比梁实秋们还要更早的可敬的一代先驱们,在中国社会还普遍处于蒙昧 麻木状态时,在中国社会还处于子夜般浓重的黑暗时,麻醉的灵魂就已苏醒
过来了。他们人数很少,力量极小,但他们仿佛受到历史之灵的神启,极其 分明地听到“有个声音常在前面催促”自己,内心里产生了强烈的“我息不
下”,“我只得走”的冲动,于是怀着满腔悲愤不计成败地开始了拆毁“铁 屋子”的工程。他们以生命和热血点燃起新文化运动的火把,燃向青年们干
渴焦燥的心田,燃向黑暗大地上的遍地野草??。
伟大的五四运动在 1919 年爆发,不管能找到多少条理论的和现实的依 据,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它与此前先驱者开展了数年之久的新文化运动是
一脉相承的,是这场运动的直接成果。五四运动证实了群众的力量,政治的 力量,同时也证实了思想的力量、知识的力量。
在这里,我们不想也没有必要对新文化运动和五四运动作出全面的说 明。但我们却不能不看到,这场运动一经发生,立即以怎样的深度和力度,
影响和改造了一代和几代青年的心灵,又是以怎样的深度和力度,决定了他 们此后的人生道路。
清华学校距北京城较远,五月四日的那一天仍如既往一样度过。但两三 天后消息传进清华园,清华学生们的反应又是那样异乎寻常的强烈和迅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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