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都是一些好象没有任何意义的凡庸小事,唯一似略有“思想性”的一点议 论是:“有朋友看见我养猫就忠告我说,最好不要养猫。猫的寿命大概十五、
六年,它也有生老病死。它也会给人带来悲欢离合的感触。一切苦恼皆由爱 生。所以最好是养鱼,鱼在水里,人在水外,几曾听说过人爱鱼,受到摩它、
抚它、抱它、亲它的地步?养鱼只消喂它,侍候它,隔着鱼缸欣赏它,看它 悠然而游,人非鱼亦知鱼之乐。一旦鱼肚翻白,也不会有太多的伤痛。这番
话是对的,可惜来得太晚了。白猫王子已成为家里的一分子,只是没报户口。” 这样看来,梁实秋的行为很容易让人想起“玩物丧志”这个词汇了。普
普通通的一只猫,竟对它下那么大的功夫,投入那么多的感情,合适吗?是
一个怀有庄严社会责任感的大作家所宜为的吗? 照这么看,梁实秋是应该受到一点责备的。 但本书作者在写到这个地方时随即爽然自失了。因为想到了鲁迅先生。
鲁迅是憎猫的,但他却写过兔。两只小兔的被害,曾使我们这位坚强的战士 的心灵受到莫大的震撼。他用诗一样的语言,写出了他对生命的珍惜和生命
遭暴殄时的痛苦:“??自此之后,我总觉得凄凉。夜半在灯下坐着想,那 两条小性命,竟是人不知鬼不觉的早在不知什么时候丧失了,生物史上不着
一些痕迹,并 S 也不叫一声。我于是记起旧事来,先前我住在会馆里,清早 起身,只见大槐树下一片散乱的鸽子毛,这明明是膏于鹰吻的了,上午长班
来一打扫,便什么都不见,谁知道曾有一个生命断送在这里呢?我又曾路过 西四牌楼,看见一条小狗被马车轧得快死,待回来时,什么也不见了,搬掉
了罢,过往行人憧憧的走着,谁知道曾有一个生命断送在这里呢?夏夜,窗 外面,常听到苍蝇的悠长的吱吱的叫声,这一定是给蝇虎咬住了,然而我向
来无所容心于其间,而别人并且听不到??”。
由此,本书作者还联想及一位朋友就鲁迅这段文字所作的阐发——
“每次读到这段文字,总要受到一种灵魂的冲击,以至于流泪。不只是 感动,更是痛苦的自责。我常常感到自己的感情世界大为日常生活的琐细的
烦恼所纠缠左右,显得过份的敏感,而沉缅于鲁迅所说的个人‘有限哀愁’ 里;与此同时,却是人类同情心的减弱,对人世间人(不要说生物界)的普
遍痛苦的麻木,这是一种精神世界平庸化的倾向。我常想,能够‘听见’苍 蝇的‘悠长的吱吱的叫声’,并‘容心’动情于其生命的挣扎的人,才是真 正的战士。”
梁实秋是与鲁迅完全不同类型的人;他也不是“战士”。而且,出于或 种原因,他对别的“战士”也一向不很恭敬。然而,我们还是得承认,他们
两人其实还是有着共同之处的。梁实秋爱猫,鲁迅震惊于小兔、小狗以至苍 蝇的被戕,其实都是植根于一种深厚的“人类爱”。这种爱不仅施给于人,
而且施给于一切的生命和有情,特别是其中的弱小者。梁实秋自述:“你若 问我为什么爱猫,我也说不出道理。大抵娇小玲珑的动物都可爱。猫若是大
得象一只老虎,我就不想摸他。猫一身的温柔滑润的毛,或长或短,摸上去 非常舒服。有人养天竺鼠,有人养小乌龟,各有所好。”又说:“一切苦恼 皆由爱生。”
因此,梁实秋之于他的白猫王子,既可以以个人的情趣爱好解释,同时 也包含了更深广的有关“人性”的内蕴。恰如他在“白猫王子”一周岁时写
赠一位曾给它治病的兽医师的小条幅历说:
是乃仁心仁术 泽及小狗小猫
能够为我们此处所表述的看法作注脚的,在《白猫王子及其它》集中, 还有一篇《哀枫树》。这里作者的爱心就不仅仅是施及“有情”的小狗、小
猫了,而且也施及于“无情”的树木。
梁实秋在西雅图市住所的旁边,有两棵“相依相偎如为一体”的大树, 一为杉、一为枫。夏秋季节,他欣赏枫树红叶,获得无限情趣:“窗外的树,
窗内的人,朝夕相对,默然无语”。寒风起时,树叶脱落,他便扫除落叶, 有如龚半千之于南京的扫叶楼。枫树上有个很深的树穴,因此还可以常常看
到松鼠“拖着大尾巴进进出出”,或者“两只前爪抱着一个什么干果在咬”。 总之,在不知不觉间,枫树好象溶入梁实秋的生命之中:“它好知趣,
它好可人!” 但是,与韩菁清结婚后,他再一次回西雅图,却不见了枫树。在院子里,
“一块块的大木撅子,大木墩子,横七竖八的陈列在木栅边。一棵树活生生 的被锯成了几十段!”再看那棵杉树,“孤零零的立着,它失掉了贴身的伴
侣。”于是,他体验到一种无可名状的悲哀与忧伤。以至最后只能如此劝解 自己:“三千大千世界,一切皆是无常,一棵树又岂是例外?”
当然,较之《白猫王子》,这篇作品表现了更复杂的情思;然而,那种 对世间一切生物广大深厚的爱心,那种超越具体功利的全人类关怀,在根本 上还是一致的。
第十章魂兮归来
(1980—1987)
一、美仑美焕的“雅舍家族”
为什么人类社会中会产生一些杰出的非凡人物?在我看,所谓非凡人物 与一般的普通人在本质上其实并没有两样,只不过他们或者敢于打破流俗,
坚持按照自己的意志和信念去对待生活、对待生命;或者在实践行为上能够 持之以恒、死而后已,在任何情况下都不放弃自己所选定的奋斗目标。前者
表现为勇气和胆识,具有反常性,后者表现为耐性和毅力,具有超常性。
梁实秋是否称得上是非凡人物,现在遽下评断似嫌过于性急。但在以上 两点上,他是确实都能做到了的。
他一生不阿世、不媚俗,坚持按照自己的价值观念做人。就是在个人私 生活上,只要是出于自愿,他都勇于努力践行,而不大顾及周围的眼神和议
论。就此而言,他这一生可以说活得相当洒脱,极少于出那种不尴不尬、言 不由衷、自己日后回想都会感到脸红的事情(而这正是为大多数人所难免
的)。这一点,在本书里我们已经用了相当多的篇幅做了说明。
他对待生活和事业又是异常执着的。他一生辛勤著述,从不懈怠,而且 好象越是到了晚年,那种渴望创造的生命火焰燃烧得越是旺盛。人们说他不
是“著作等身”,而是“著作超身”。如同运动场上最优秀的运动员一样, 他以不可思议的热情和力量对待工作,向人的生命极限发起了挑战。
这一点,我们在前面也已多有涉及。 但是在此我们仍愿意就此问题再深入地做些探究,——我们愿把梁实秋
在生命的最后几年里仍孜孜于事业的动人情景奉献给亲爱的读者。 梁实秋一生独力从事过好几项“特大工程”的建设。他花费三十七年的
光阴,奋力译出了四十卷本的《莎士比亚全集》,煌煌四百万字;他翻译的
《世界名人传》,多达一百二十四册;他编的各类英汉词典有三十多种,适 用范围从大学生一直到小学生;他编出的各式各样的英语教材,也有数十种 之多。
到了晚年,明知来日无多,他又开始了《英国文学史》的撰述。这是一 部三卷本的巨著,一百多万字。配合《英国文学史》,他还选编了一百二十
多万字的《英国文学选》。这样的工作,即使年富力强者都未必能胜任愉快, 而他已是一位年过八旬的年迈老翁。
这就意味着,他必须每天都得工作,不能有丝毫的放松。否则,按他的 年纪和健康状况,死神随时都会强迫中止他的工作。——而留在写字台上一
堆乱糟糟的遗稿,带着极大的遗憾离开世界,是为他所极不乐意的。最终, 他的愿望没有落空,1985 年 8 月,他晚年所进行的这个大项目顺利出版。但
天知道他为之付出了多少辛勤的劳动和巨大的代价!有人说:韩菁清女士“常 常发现,梁实秋椅子的坐垫上,留着一滩鲜血——他专心致志于写作,以致
痔疮出血,染红了坐垫,他全然不觉得!”这情形,和沙场上战士在呼啸前 进中中弹倒下差不多有同样的悲壮!
然而,做为一个文学家,我们更愿意谈一次梁实秋的散文创 梁实秋最后几年的散文创作数量,也是令人吃惊的。他的《雅舍小品》
又出了“三集”和“四集”;除此之外,值得注意的是,他还出版了《雅合 散文》、《雅舍散文二集》和脍炙人口、别具一格的《雅舍谈吃》,组成了
一个人丁兴旺的“雅舍家族”。另外,还有一本《实秋杂文》问世。可以说, 在临离开人世前,这个老翁应该感到了满足。因为,他做得是那么多!
是的,他做得那么多!这确实令人敬佩、羡慕;但我们还要说,他又做 得是那么好!这就更加令人由衷地产生景仰之情了。
看一看一个八十多岁的老人是怎样认识我们面前的生活、社会、自然、 宇宙的吧。孔夫子说,“七十从心所欲不逾矩”,现在,梁实秋比这个年龄
阶段又增长了一个层次,他的经验和智慧当更丰富,他的修养和境界也当更 加澄明无窒。
一如既往,梁实秋依然主要把“人”作为自己的描摹对象。或许是与韩 菁清的美满幸福的爱情,进一步激发起了梁实秋对“人”的生活的热爱,但
也或许是人在越是知道时日无多的时候越是感到生活值得留恋,总之,梁实 秋在他的《雅舍小品三集》和《雅舍小品四集》里,以大量的篇幅,反复抒
写了形形色色的生活细故,而从这些抒写中又透露出他对生活的强烈的珍惜 与热爱。他写雅人的“书房”,写俗人的“送礼”,写小时候在家乡过春节
放“爆竹”,参加亲戚故旧家的“喜筵”;他写人生于世,有的“懒”,有 的“馋”,有的睡觉爱打“鼾”——他自己的“鼾”即相当惊人,一呼一吸
之际,可使“屋门也应声一翕一张”,儿女们曾于他鼾声大作时录音为证。 他写人饮酒、喝茶、吸烟以及由此而获得的人生乐趣;——梁实秋本人精于
品茶,且极考究,非常赞赏饮“功夫茶”的那套学问:“炉火与茶具相距以 七步为度,沸水之温度方合标准。与小盅而饮之,若饮罢径直返盅于盘,则
主人不悦,须举盅至鼻头猛嗅两下。”他写人吃“狗肉”,喝“啤酒”,做
“饭前祈祷”,写人“签字”、“照相”、收藏“图章”,写勤勉的人、有 钱的人、“守时”的人;——对于勤奋的人,梁实秋一向怀有很深的敬意,
生平最服膺清初著名山水画家石溪和尚题画的一段话:“大凡天地生人,宜 清勤自持,不可懒惰。若当得个懒字,便是懒汉,终无用处。??残衲住牛
首山房,朝夕焚诵,稍余一刻,必登山选胜,一有所得,随笔作山水数幅或 字一段,总之不放闲过。所谓静生动,动必作出一番事业。端教一个人立于
天地间无愧。若忽葱不知,懒而不觉,何异草木?”
石溪和尚的话,其实正是梁实秋晚年时的心声。已过八十高龄的他,切 实体味到了人生的有限性,但越是这样,越是增加了他对生活的热情和对生
命的留恋。他多么渴望生活,多么渴望工作呵!——在他看来,生活和工作 是世间最美好的事情。
所以,现在他反而不再去谈“老”和“死”的问题,象是有意回避似的。 在这一点上,他和不少“大人物”们是相似的。据说,英国的邱吉尔先
生过八十岁生日时,一位冒失的新闻记者有意讨好说:“邱吉尔先生,我今 天非常高兴,希望我能再来参加你的九十岁的生日宴。”邱吉尔听了耸了一
下眉毛,慢吞吞地说:“小伙子,我看你身体满健康的,没有理由不能来参 加我九十岁的宴会。”还有胡适之,在一次聚会时,见到了比他年长十几岁
的齐如山,一时脑子失神,没话找话的说:“齐先生,我看你活到九十岁决 无问题。”齐如山当时就愣住了。好大一会儿,才缓过气来拉长声音说:“我
倒有个故事,有一位矍铄老叟,人家恭维他可以活到一百岁,忿然作色曰:
‘我又不吃你的饭,你为什么限制我的寿数’?”胡适急忙道歉:“我说错 了话。”
人同此心,心同此理,现今的梁实秋大概也正是这种心理吧:“人到了 迟暮,如石火风灯,命在须臾,但是仍不喜欢别人预言他的大限。”做为文
学家,他读的书更多些,思维更深入透彻些,所以也更能洞彻事理。因此,
他一语说破了邱吉尔、齐如山讳莫如深的心底隐秘。 在《雅舍小品四集》里,能够表现一个八旬老翁另一方面心境的,有一
篇叫《一条野狗》的文章。 梁实秋和韩菁清本来都并不喜狗,有一阵子,因为住同楼的一家人养狗
又不讲理,还多次发生过不愉快。但是,有一大,他们出外就餐,在街道上 遇见一条野狗,一副饥饿不堪的样子。他们生活都有节俭的习惯,但这一次
却忍不住顺手投给这条野狗一些食物。后来,他们连续不断地在街道上碰见 它,不久并发现它“大腹膨享”,快要生小狗了。于是,他们每次都要投给
它一些食物。使梁实秋“印象至深”的,是那野狗的一副吃相:“忽然看见 肉骨,饥火会从眼里直冒出来。它急急忙忙的大口吞嚼,咔嚓咔嚓之声可闻,
还不时的左顾右盼,惟恐谁来夺食。吃定之后,还要舔地,好象是意犹未足。” 在不知不觉间,对于这条野狗,梁实秋在心底似乎生出一种义务感,尤
其当那条狗吃炮之后,对着他们礼貌地“摇它的尾巴”的时候。现在,梁实 秋无法使自己狠下心来躲开这条狗。他不能!他觉得自己必须使这条狗即使
离开他也能活下去!当这条狗终于有一天在一片空地上生下五只小狗的时
候,他再也无法心安理得地做他的事了。紧迫感使他当即采取了措施。 他和韩菁清共同找到了楼下餐馆的主人,劝说他收留野狗母子。餐馆主
人心肠不错,答应了他们的请求,只提出一个条件:小狗只留两只,另三只 送人。
梁实秋的心理负担卸下了,感到了极大的满足,他愉快地说:“天地之 大德日生,狗也在一切有情之内。现在母狗长得丰满了,皮毛也显著悦泽,
母性焕发,怡然自得,再也不黎明狂吠扰人清梦了。我们为它庆幸,‘得其 所哉,!尤其是看它喂奶给小狗吃的那副舒坦的样子,令人兴起愉悦之感。”
然而,有一天,餐馆主人神色凄惶的告诉梁实秋夫妇:“那条狗被抓走 了!”是谁抓走的呢?自然是“捕狗人员。”梁实秋的心倏地一下沉了下去。
再看那两只小狗,“依然欢蹦乱跳,满地打滚,不晓得覆巢之下岂有完卵!” 有很长一段时间,梁实秋一直心情沉重,无法释然。有如眼看着一个人
就要在激流中丧生,而自己又无力援手救助一样,他心里升起一种强烈的负 疚感。天地之大德曰生,但天地在多数情况下又很“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为鱼肉、为豆、为蛆虫、为粪土??,它制造生命时轻而易举,而要毁掉生命时也毫不顾借。在心潮翻涌之际,梁实秋写下了如下一段文字: 我知道那条狗还可以苟延残喘三天,这三天中,我不时的想到了它。三天过后,万事皆空,它的影子仍然不时的浮现在我心里。这条狗并不美丰姿,
比起什么狮子狗、狐狸狗、哈叭狗、牧羊狗、大丹狗、香肠狗、牛头狗?? 都差得远。我没有抚摩过它,只是偶有一饭之恩。奈何三日已过而仍索绕我
的心怀?我的心怀已经是满满的,不能再容纳一只无家可归惨遭捕杀的野 狗。
不能“容纳一只无家可归惨遭捕杀的野狗,”这样的胸怀是狭小呢?抑 或是宽广呢?
梁实秋的行为或许会为豪杰之士匿笑,也可能会被讥为“妇人之仁”吧,
“但我以为,这里仍有值得认真思索的问题在。 梁实秋晚年写的两本《雅舍散文》内容较为庞杂,似不如四集《雅舍小
品》清纯、雅洁,其中有“雅舍小品”式的文字,也有说明文和书评,甚而 还有专门谈语言文字的议论文。但即使如此,那种兼具学者与作家两种气韵,
也即既卓富智慧又洒脱飘逸的艺术风格,还是很突出的。譬如《文房四宝》 一文,不过是对中国笔、墨、纸、砚作解说的说明文,但作家写来摇曳多姿、
情趣横生。其论墨曰:“书画养性,至堪怡悦。惟磨墨一事为苦。磨墨不能 性急,要缓缓的一匝匝的软磨,急也没用,而且还会墨汁四溅。昔人有云:
‘磨墨如病儿,把笔如壮夫’。懒洋洋的磨墨是象病儿似的有气无力的样子。 不过也有人说,磨墨的时候正好构想。《林下偶谈》:‘唐王勃属文,初不
精思,先磨墨数升’。也许那磨墨正是精思的时刻。听人说,绍兴师爷动笔 之前必先磨墨,那也许是在盘算他的刀笔如何在咽喉处着手吧?也有人说,
作书画之前磨墨,舒展指腕的筋骨,有利于挥洒,不过那也要看各人的体力, 弱不禁风的人磨墨数升,怕搦管都有问题,只能作颤笔了。”这段文字论体
例纯系说明,但寄寓其中的情趣理致又极其丰厚深远,若是为一位“过来人” 读了,恐怕很难不生出无限“思古之幽情”的。
集中收入的《陆小曼的山水长卷》一文,无论是资料价值还是艺术价值, 也都是弥足珍贵的。陆小曼擅画,与徐志摩结婚后,在上海曾拜名画家贺天 健为师。1931 年春,作山水长卷一幅,被徐志摩携至北京,一时,许多名人 纷纷为之题咏,成为当时一件风流佳话。胡适首先在画上题写说:
画山要看山,画马要看马。 闭门造云岚,终算不得画。 小曼聪明人,莫走这条路。 拼得死工夫,自成真意趣。
小曼学画不久,就作这山水大幅,功力可不小!我是不懂画的,但我对 于这一道有一点很固执的意见,写成韵语,博小曼一笑。
适之、1931.7.8.北京。 胡适的诗与跋为杨杏佛看到后,立即做了一首“唱反调”的诗,题写在
画上:
手底忽现桃花源,胸中自有云梦泽, 造化游戏成溪山,莫将耳目为梏桎。
小曼作画,适之讥其闭门造车,不知天下事物,皆出意匠,过信经验, 必为造化小儿所笑也。质之适之、小曼、志摩以为如何?
1931 年 7 月 25 日杨铨。 两种意见一出,引起了更多人参加讨论的兴趣,雅人学士纷纷题咏,各
抒怀抱。局面显得更加热闹。陆小曼的老师贺天健题诗说: 东坡论画鄙形似,懒瓒云山写意多; 摘得骊龙颔下物,何须粉本拓山阿。
很明显,他是站在他的学生一边的。梁鼎铭的题词也委婉地表示了与胡 适的不同看法,他说:
??只是要有我自己,虽然不象山,不象马,确有我自己在里头就得了。 适之说,小曼聪明人,我也如此说,她一定能知道的。适之先生以为如何?
最长的题跋是陈蝶野先生的。他避开了有争议的问题,仅从一般处落笔, 却也娓娓可听:
??今年春予居湖上,三月归,访小曼,出示一卷,居然崇山迭岭,云 烟之气缭绕楮墨间,予不知小曼何自得此造诣也。志摩携此卷北上,归而重
展,居然题跋名家缀满纸尾。小曼天性聪明,其作画纯任自然,自有其价值, 固无待于名家之赞扬而后显。但小曼决不可以此自满。为学无止境,又
不独为画然也。 蝶野
这是一次很有意思而且极其文雅的讨论,反映了不同文化教养、知识结 构者在审美观念上的差别。手眼之高低,明眼人其实是很容易一眼即看透的。
但在这里,胡适显得很孤立,几乎遭到了所有人的反对。揆其原因,恐怕是 由于心理深层观念意识(特别是文化观念)的差异所致。胡适较多地接受了
西方的现代文化观念,而与他持异议者则毫无例外都是中国本土传统文化的 忠实继承人。
正由于此,多年之后,梁实秋对胡适的观点明确地投了赞成票。他说: 撇开陆小曼的画不论,胡适之先生的题诗及其引起的反调,倒是颇有趣
味的一个论题。胡先生是一贯的实验主义者,涉及文艺方面他就倾向于写实。 所以他说:‘画山要看山,画马要看马。’有物在眼前,画起来才不走样。
这话不是没有道理。尤其是对于初学画者,须先求其形似,然后才能摆脱形 迹挥洒自如。西洋画就是这样,初学者就是要下死工夫白描石膏。即使工夫
己深,画人物一大部分仍然要有模特儿。??我从前胆大妄为,曾摹画过一 张“蜀山图”,照猫画虎,不相信天下真有那样的重峦迭嶂峰回路转的风景,
后来到了四川,登剑门,走栈道,才知道古人山水画皆有所本,艺术模仿自 然,诚然不虚??大抵画家到了某一境界,胸中自有丘壑,一山一水一石一
木,未必实有其境,然皆不背于理,此之谓创作。 陆小曼的这幅山水长卷后来的经历颇为曲折。徐志摩生前极为珍爱它,
经常“随带在身,”1931 年 11 月,他带着画乘飞机由南京去北京,准备再 请人加题。不料飞机在济南南部触山失事,诗人不幸英年早逝,但这幅画却
奇迹般地没有毁掉,后来便作为遗物归还了陆小曼。在解放后一系列“政治 运动”中,陆小曼始终把这幅具有极高文物价值的画保存得很好。1965 年她
临终前,把三样东西托付给了陈从周先生。一是《徐志摩全集》的一份样本, 一箱纸版,二是梁启超为徐志摩写的一幅长联,三便是这幅山水长卷。在“文化大革命”中,《徐志摩全集》纸版因保存在徐家,在“抄家”时丢失,而 陆小曼的山水长卷和梁启超手书长联,则因为陈先生预先交给了浙江博物
馆,才得以侥幸躲过了劫难。
梁实秋毕生酷嗜饮食,虽至老而弗衰。但如今他毕竟年齿已高,胃肠功 能自大大不如往昔,加上身患严重的糖尿症,在饮食上便不能不增加了许多
限制。不能随心所欲地真正去吃,他便转换了一个方式:以笔谈“吃”。于 是,这便在“雅舍家族”里增添了一个新成员:《雅舍谈吃》。
即令从纯文艺角度着眼,这五十八篇字字珠玑的谈“吃”文章的水平, 也绝不比“雅舍小品”逊色。在“雅舍家族”里,《雅舍谈吃》大概是年齿
最低但也可能最招人怜爱的幼子。作品从“满汉细点”、虾蟹鱼翅、佛跳墙、 咖哩鸡,到馄饨、烙饼、锅巴、豆腐、茄子、菠菜,无所不谈,谈又无不谈
得精妙绝伦,让人为之舌根生津。情调高雅,底蕴深厚,是这部作品在艺术 上的最大特色。象开篇的《西施舌》,讲的不过是一种蛤肉,但作品引用了
周亮工《闽小记》中的记述、张焘《津门杂记》里的《咏西施舌》诗,证之
以今人郁达夫《饮食男女在福州》的散文,使得一篇不足千字的小文章大开 大合、层次井然、异彩纷呈。作家的叙事笔调復庄谐并出、妙趣横生,更为
作品增添了诱人的艺术魅力。如其中道:“我第一次吃西施舌是在青岛顺兴 楼席上,一大碗清汤,浮着一层尖尖的白白的东西,初不知为何物,主人曰
是乃西施舌,含在口中有滑嫩柔软的感觉,尝试之下果然名不虚传,但觉未 免唐突西施。”行文可谓妍妙之至。
不过,切莫以为梁实秋对于吃真的仅仅满足于画饼充饥,谈谈而已。不, 只要是有可能,他还是更愿意亲口尝试,有时,哪怕引起糖尿症复发也在所
不计。有一次,有人送给他一些荔枝,韩菁清不让他吃,他当着面嘴里说:
“是的,这些荔枝是人家孝敬师母的,不是送给我吃的。”但在往冰箱里放 的时候,还是偷偷地捡起一颗放进嘴里。韩菁清见状勃然大怒,不由大发雌
威。“往日,两人发生争执时,韩菁清就躲进卫生间,久久不出来,“他呢, 在外边唱起了《总有一天等到你》。她一听,气就消了。过了一会儿,他在
外边压低了嗓子,装出悲痛欲绝的调子,唱起了《情人的眼泪》。这时,她 打开卫生间的门,走了出来。他和她都笑出了眼泪。”但这一次显然不同往
昔,韩菁清吵得很凶,吓得梁实秋可怜巴巴地说:“小娃怎么这样凶?难怪 人家都说我有‘气管炎’,又称我为 P·T·T 会长(按即为“怕太太会长”),
小娃实凶,象只母老虎。”韩菁清大吼着:“谁叫你是肖虎的,你是公老虎, 我当然就是母老虎!”还赌气把冰箱里的整盘荔枝全都倒在地上。
日后,再提起这件事,韩菁清总喜欢将之戏称为“荔枝风波”。
二、可怜天下父母心
多年来,梁实秋的心头始终压着一个沉甸甸的负担。他的胸怀说不上多 么宽阔,可也不能算是狭小。但是,这个负担太沉重了,压得他都有些承受 不了。
他和程季淑只生了三个子女,可倒有两个被从他身边硬给分割开来。三 十多年前,他仓黄逃离北京时,长女梁文茜和儿子梁文骐留在了中国大陆。
从那以后,便割断了一切联系,无情的海峡把两代人生生的分拆在两边。当 年,他乘坐的火车开动之际,女儿那撕心裂肺的一声哭喊:“爸爸你胃不好,
今后不要多喝酒啊!”至今仍萦绕在他的耳边。
岁月匆匆,几十年的光阴过去了,他仍然无法了解到海峡对岸一对儿女 的丝毫信息。他们还在人世吗?他的心里经常升起这样的疑云。即使还能活
下来,他们准也会饱受摧残与磨难,这一点他是能够肯定的。不用说别的, 单是他留在大陆上的“臭名声”,就足以带累儿女们吃够苦头的。胡适一个
留在大陆的儿子,在受尽了折磨和凌辱之后含恨而死,而他知道,他在大陆 上的“形象”并不比胡适好到那里去。
他深深地为儿女们的命运担忧,可在前妻程季淑生前,又不敢提起这事, 甚至连一点情绪都不敢流露,生怕妻子为此伤心。其实,程季淑心里也很明
白,不过出于同样的原因,她也一直保持着缄默,只能在暗中吞声饮泣。
梁实秋不仅不敢把对一双生死未卜的儿女的思念与牵挂流露于言表,甚 而不敢直接形诸笔墨。它就象他心灵上的一个疮口,不能揭开,一揭就会沁
出汩汨血水。因而,他的四集《雅舍小品》写尽了人世百态、世情炎凉,但 关于儿女们的情况,却连一个字也没有。
不过,这种连动物界都具有的本能一样的亲子之情又确实太令人难以忍 受了。有时,梁实秋还是要忍不住曲曲折折地表现一下他那“可怜的父母心”。
在一篇题为《父母的爱》的散文里,他的这种情绪得到了一次集中的渲泄:
“父母的爱是天地间最伟大的爱。一个孩子,自从呱呱堕地,父母就开 始爱他,鞠之育之,不辞劬劳。稍长,令之就学,督之课之,唯恐不逮。及
其成人,男有室,女有归,虽云大事己毕,父母之爱固未尝稍杀。父母的爱 没有终期,而且无时或弛。父母的爱也没有差别,看着自己的孩子牙牙学语,
无论是伶牙俐齿或笨嘴糊腮,都觉得可爱,眉清目秀的可爱,浓眉大眼地也 可爱,天真活泼的可爱,调皮捣蛋的也可爱,聪颖的可爱,笨拙的也可爱,
象阶前的芝兰玉树固然可爱,癞痢头儿子也未尝不可爱,只要是自己生的。 甚至于孩子长大之后,陂行荡检,贻父母忧,父母除了骂他恨他之外还对他
保留一分相当的爱。
“父母的爱是天生的,是自然的,如天降甘霖,霈然而莫之能御。是无 条件的施与而不望报。父母子女之间的这一笔账是无从算起的,父母的鞠育
之恩,子女想报也报不完,正如诗经《蓼莪》所说:‘父兮生我,母兮鞠我。 拊我畜我,长我育我,愿我复出,出入复我。欲报之德,吴天冈极’。父母
之恩象天一般高一般大,如何能报得了?何况岁月不待人,父母也不能长在, 象陆放翁的诗句‘早岁已兴风木叹,余生永废蓼莪篇’,正是人生长恨,千 古同嗟!”
梁实秋把他心痛儿女、爱惜儿女的无限深情,全都凝结在这一篇“父母 颂”里,真是动人之极。但如联系到梁实秋的现实遭遇,读者马上又会想到:
父母对儿女的爱如此之深,要是硬把儿女从父母的怀抱里夺过去扔进水火深 渊之中,后果又会如何呢?——真是不堪推想!
梁实秋的儿女们到底怎样了呢? 一切尽在意料之中。
1949 年,梁文茜没有随父母去台湾,她不愿意去。因为那时她正在北京 大学法律系读书,是学生运动中的积极分子,还是北大剧社的成员,正意气
风发地投身于“反迫害”斗争,再说,她也已结了婚,有了自己的家庭。翌 年大学毕业后,她被分配做法院的审判员,成了新中国诞生后的第一代法官。
她那时的心情是兴奋的,展望前程,金光灿灿,对未来充满了许多美好的憧 憬和向往。
但没有多久,她就知道自己完全弄错了!在祖国大地上接踵而来的无数
“政治运动”中,她的头脑逐渐清醒了,弄懂了“政治挂帅”和“阶级斗争 一抓就灵”等口号的确切含义。那时,每次“政治运动”到来时,她都会被
抛到“风头浪尖”上任由颠弄。写检查、挨批判,成了她的专利。经由无数 次的“改造”和“批判”,灵魂象冻僵似的麻木了,什么人性、尊严、道德、
耻辱,什么知识分子的抱负、才学、清高、操守、气节,全是不值一钱的擦 脚布,全都统统地见鬼去吧!这里需要的只有阿谀逢迎、见风转舵、两面三
刀、落井下石,这里适于生存的是特殊土壤中生殖出的另一类生物!那时, 她成为所有人见了都避之唯恐不速的罪人。罪名是什么呢?很简单:“梁实 伙的女儿”!
连她的丈夫王立都受到了株连。王立是老资格的共产党人,在延安上过
“抗大”,1937 年加入中国共产党,按理说是个响当当的革命派。但由于同
“梁实秋的女儿”结婚,结果因此被开除了党籍。 那些年,梁文茜一家象惊涛骇浪中的一叶小舟,被随意撞击,颠簸着。
1957 年,她被戴上了一顶“右派分子”的帽子,丢掉了法官的位置,被弄到 一个房管局当会计。“文化大革命”席卷全国后,她又被赶到丈夫的老家—
—河北安国县农村,当了种田、养猪的农民。1971 年,丈夫突然患病,半身 不遂,需人照料。经向上级部门申请,她被“批准”回家照料丈夫。因为下
乡失去了北京市户口,这时她的身份变成了“无业游民”。
时间一直到了 1974 年。中美关系自解冻之后,两国的相互往来渐次增 多。这年,有一个美国科学代表团到中国访问,碰巧团员中有一位是梁实秋
的亲戚。梁实秋怀着侥幸的心理,委托这人到大陆后代为寻找一下一双儿女 的下落。
其间,中国大陆正处于“文革”的后期,其势已成强弩之末,但“大批 判”的声威依然足以让人胆寒。其时在“批坛”上纵横驰骋、大出风头的是
“梁效”(按为北大、清华两校的一个特殊“写作班子”)。美国代表团抵 达北京后,正好有参观“两校”的议程。在梁实秋的母校清华大学,那位亲
戚找到了梁实秋早年的老朋友,告知了梁实秋压在心底几十年的心愿。结局 是令人振奋的,那位亲戚从北京带回了儿女仍然健在的信息。
然而,得知这个信息的时间,正是程季淑——梁文茜、梁文骐的生母—
—逝世数十日之后。这又不免让人心碎。心情复杂万端的梁实秋,跌跌撞撞 地奔向槐园。在亡妻墓前,他老泪纵横、啼泣以告:“文茜找到了!文骐找 到了”!
从此,隔绝音讯达三十多年的亲人终于接通了联系。生活在“水深火热”
之地的梁实秋思念儿女心切,连续不断地把一封封书信寄往中国大陆。 而当时的中国大陆上,据说正是莺歌燕舞、形势大好。但人们心理深处
依然是如履薄冰,胆战心惊,谁都不敢“乱说乱动”。为了避免麻烦,梁文 茜“不能不把父亲的来信列为‘绝密’”,因为“长扬出去说不定又会给她
带来新的灾难。”而且,她还特别关照父亲:写给她的信,信封上一律要写
“王政收”。——王政,是她的儿子,梁实秋的外孙。那时,她每当估计到 了父亲会来信的日子,都要早早站在街头上等候邮递员。“因为在那个年月,
‘海外关系’是最容易惹事生非的,何况谁都知道她是梁实秋之女,而梁实 秋则是众所周知的‘反动文人’。他唯恐信件丢失,只好苦苦地在街上恭候
那绿衣使者。”尽管这样,每当父亲在信中问及她的生活状况时,她的回答 总是:“一切都好,不必挂念”。
艰难时世总有尽头。当神州大地终于迎来了改革开放的年代时,梁实秋 与他的儿女同整个民族一样,命运和遭遇也发生了奇迹般的变化。
首先,梁文茜惊讶地发现,同是她这个人,但在别人心目中的价值和地 位好似忽然改变了。她在当了长久的“无业游民”之后,一下予即被委任为
副主任律师,专门负责被好多双眼睛紧盯着的“海外经济方面的律师工作。” 出席各种会议时,经常被主持者用热刺刺的口气介绍说:“这位是台湾著名
作家梁实秋先生的大公子”!使得她反倒感到很不习惯。
其次,在 1980 年的 6 月份,经由有关部门的安排,梁实秋在香港第一次 见到了儿子梁文骐。在写给韩菁清的信里,梁实秋谈到了与儿子乍一见面时
的情形:“我和阿骐尚未谈话,他不自由。”——这好象又表明“解放”是 有一定限度的,哪怕离散几十年的亲人,相会时也不能随意倾诉衷肠,一切
都得照“安排”进行。
最后,作为这一家人生离死别的重头戏,是梁文茜飞抵美国同老父亲相 见。
1982 年 6 月,经过许多周折,梁文茜终于飞到了大洋彼岸——美国西雅 图市。想当初,父女离别时,她才二十二岁,而现在,已是满面风霜,变成
了五十五岁的“老太婆”。父女相见,不禁抱头痛哭。
他们在一起团聚了两个星期。 梁文茜是这么记述这两周时光的: 三十多年的离别之苦,一时就化为流着眼泪的欢乐。
??爸爸已经是八十多岁的老人,远涉重洋由台北到西雅图,坐十几个 小时的飞机,但他精神还那么好,依然是早起溜湾儿看报,晚上九点以前必
上床看书就寝,我暗暗祝福老人家的健康长寿。我带给他一幅老舍夫人写的
“健康是福” 四个大字,他很喜欢,拿回台湾在《联合报》上刊出了。短短两周时间,
转眼即逝,这次却是爸爸送我上飞机,飞机快起飞了,我们象有许多话咽在 喉头说不出来,爸爸一直送我到机舱门口,再不能进去了,他手扶着飞机门
框,又沉重的对我说了一句“保重”。这是我最后听见爸爸的声音,充满了 感情的馨音,我永远不能忘记的声音。
从梁文茜的描述看,梁实秋的心情似乎比较轻松,这和实际情况是多少 有些出入的。事实是,在那短短的两周时间里,梁实秋的心情是极为沉重、
复杂的。回顾几十年的风雨人生,他深深感到了一种莫可名状的悲哀。他为 自己悲哀,为女儿悲哀,也为人生难以避免的悲剧而悲哀。那两周,他仍然
坚持不断地给韩菁清写信,在信中,他清楚地表明了面临人生悲剧时的无奈 心情:
6 月 26 日的信中说:“今天文茜说,两个星期已过大半,哭了。我也为 之黯然。”
隔了一天,28 日的信中又写道:“我这两星期,精神十分紧张,因为文 茜整天整晚叮着我讲话,她想把三十多年的话都一古脑儿说出来。”语调很
平静,但父女双方各自的复杂心情跃然纸上。
29 日,梁实秋明确谈到自己“心情很苦”:“现在她只有三天好勾留了, 提起来她就流泪,我劝她不必如此,以后还得再见,其实我心里明白,以后
很难说了!元人有一词云:‘幸遇三杯酒美,况逢一朵花新,片时欢乐且相 亲,明日阴晴未定’。你不是也劝我及时行乐吗?我听你的话。清清,我的 心情很苦。”
30 日,梁实秋再次写到了自己的“心情”:“我这一个月,感受复杂, 一言难尽。午饭后她们姐妹谈了好久,一把鼻涕一把眼泪,我因耳聋,似懂
非懂的以苦脸相陪。再过两天就风流云散了,着实也是凄怆。”
一个饱经丧乱、倍尝人世辛酸的人,在垂暮之年,还要经受这样的精神 痛苦,命运真是够残酷的。
不过,对梁实秋来说,能在有生之年再尽一尽被剥夺多年的父亲的责任, 这又毕竟使他可以从此了却心头的一桩遗憾。要不,他会死不瞑目的!
三、千里作远客五更思故乡 现在,梁实秋比任何时候都更厉害地怀念起家乡。屈指算来,离别故乡
家园已经将近四十年了。数十年来,他象无根的浮萍一样,在海外到处漂流,
虽说生活的各个方面都是优渥的,但那种被“连根拔起”的感觉是痛楚的。
“总有一天会得到结果,我们将双双的回到本国的土地上去走一道。”程季 淑在世的时候,每当思念家乡而黯然神伤的时候,他就这么安慰她,同时也
以之自慰。为了争取到那么个“一天”,他费尽心力的努力办理在美国“长 久居留的手续”。因为在一个政治先于一切的时代和国度中,只有加入美国
国籍,成了“美籍华人”,他才能得到回乡探亲的待遇。
然而,一年又一年地过去了,梁实秋望穿双眼,那“一天”却始终没能 盼来。他愁思百结,五内若燃,不断地含泪唱起那断肠之曲:
平生意气销磨尽,双鬓压清霜。谁知我者?古典头脑,浪漫心肠。自从 丧乱,几番指点,桔绿橙黄;归期难得,莼休想,且共倾觞。
再读一读这位八十多岁的海外游子对家乡的回忆吧,那一腔炽热的真 情,即使是铁石心肠的人也难免为之泪下:
人谁不爱自己的家乡?我生在一个四合院里,喝的是水窝子里打出来的 甜水,吃的是抻条面煮饽饽,睡的是铺席铺毡子的炕,坐的是骡子套的轿车
和人拉的东洋车,穿的是竹布褂,大棉袄、布鞋布袜子,逛的是隆福寺、东 安市场、厂甸,游的是公园、太庙、玉泉山,——能说我不是道地的北平人 么???
在流落海外的游子心目中,故乡的东西样样都好、样样都美、样样都亲、 样样仿佛都蕴含了无限撩人的情思。
他给已建立起正常联系的女儿梁文茜写去一封信,提出了一个古怪的要 求:“给我带点豆汁来!”
这真是异想天开、匪夷所思。梁文茜好为难。踌躇再三,她只能向父亲 告罪:“豆汁没法带,你到北京来喝吧!”
接到女儿的回函,梁实秋自己都哑然失笑了。是啊,云天阻隔,豆汁怎 么能带?莫非自己真的老糊涂了?——好吧,那就给寄一点良乡栗子来吧!
这两样东西都是旧时北京最普通的土特产,但对梁实秋却具有无穷的诱 惑力,足以使他可以由之产生无限遐思。他早说过:“能喝豆汁的人才算是
真正的北平人”、“我小时候在夏天喝豆汁儿,是先脱光脊梁,然后才喝, 等到汗落再穿上衣服;”至于栗子,当然是以良乡的最有名,“在北平,每
年秋节过后,大街上几乎每一家干果子铺门外都支起一个大铁锅,翘起短短 的一截烟囱,一个小利巴挥动大铁铲,翻炒栗子??孩子们没有不爱吃栗子
的,几个铜板买一包,草纸包起,用麻茎儿捆上,热呼呼的,有时简直是烫
手热,拿回家去一时舍不得吃完,藏在被窝垛里保温。” 四十多天后,梁实秋接到女儿从北京寄来的一个包裹,急急地打开:哈!
良乡栗子!——但是,再一细看时发现,由于邮递时间过长,栗子已经生出 一层茸茸绿毛!
又有一次,女儿给寄来了一些北京密饯。不霉不烂,道地的北京特产。 梁实秋不顾糖尿症的禁忌,拈起一块就送进嘴里,一边咀嚼还一边评论:“还
是几十年前那个味,总算又尝到了!”
要说梁实秋感情最深的,自然要数北京内务部街 20 号梁家的故宅,他不厌其详地告诉自己的孩子们:“内务部街的房子本是我们的老家,我就是生 在那个老家的西厢房,原是祖父留下的一所房子。??这所老房子比较大, 约有房四十间,旧式的上支下摘,还有砖炕。院落较多,宜于大家庭居住??”
1982 年秋,梁实秋的次女梁文蔷得到了一个去北京探亲的机会。归来 时,姐姐文茜在内务部街 20 号故宅的一棵枣树上剪下一束枣枝,交妹妹带给
父亲。在台北,文蔷把这一特殊礼品送给梁实秋时,他兴奋得热泪盈眶。他 亲切地端详这从生身之地携来的枣枝,见上面还有一个枣子,“带着好几个
叶子,长途携来仍是青绿,并未褪色”,急忙当作“清供”插进了书房的花 瓶里。他深情地说:“这个枣子现在虽然只是一个普通干皱的红枣的样子,
却是我唯一的和我故居之物质上的联系。”
北京的四宜轩,对梁实秋来说是个特殊的地方。那是他青年时代与程季 淑的定情之地。那里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石,都使他倍感温馨亲切。
在一封信里,他给文茜提出了一个要求:“你到中央公园去,给我拍几 张四宜轩的照片来!”
女儿去了。但跑遍了中山公园(按即旧时的中央公园),五色土、中山 堂、格言亭、来今雨轩、六方亭??一个接一个地闪入眼帘,就是不见什么
“四宜轩”。收到文茜的回信后,梁实秋叹了一口气:四宜轩怎么会就没有 了,一定是女儿不够细心。
适值文蔷去北京探亲,老人又把心愿告知了次女,要她会同姐姐一起再 度找寻四宜轩。但不久,女儿写信告诉他:“四宜轩真的找不着了!”
这一回梁实秋真有点动怒了,在信中大发脾气说:“两个笨蛋!四宜轩 怎么会没有了?四宜轩在一个小岛上。即便四宜轩没有了,小岛总还在吧,
那就拍几张小岛的照片给我!”
按照父亲的提示,两个女儿第三次到了中山公园,在大门口,文茜特地 买了一张“中山公园游览图,”细心地一看,园内果然有一小岛,小岛上确
实标着“四宜轩”三个字。进园后,她们兴冲冲地直奔目标而去。小岛找到 了,小岛上一个“古色古香的小榭”也找到了。——经向有的“老北京”请
教,才知道小榭就是四宜轩。只因为年代久远,当年写着“四宜轩”三字的 横匾不在了,才造成了今天的麻烦。
那天,她们举着照相机,于不同方向、不同角度上,把四宜轩上下左右、 彻里彻外地照了个遍。梁文茜福至心灵,还特地在一张照片背后题上了两句 诗:
杨柳遗风在, 小榭竟无人。
大洋彼岸的梁实秋收到这些照片,如获至宝,他一张又一张地仔细翻看, 看着看着,不由泪眼模糊了。“倘若我回到北京,我第一个要去看看的地方,
就是四宜轩??”老人感慨万千地喃喃说。
还有青岛,也是梁实秋几十年来的梦绕魂牵之地。在青岛,他渡过四年 的美好时光。虽经漫长的岁月磨洗,但“酒中八仙”的豪情,汇泉海滩上的
留连徜徉、与老朋友闻一多的谈文论道??一桩桩、一件件,今天回想起来 都还历历分明,恍如昨日刚刚发生过的一样。
梁文茜深深地理解老人的心情,特地去青岛替父亲还愿。伫立在大海之
滨,她思绪万千,想起了几十年前的往事:每到星期日,父亲“必领孩子们 去第一公园,看老虎、看樱花、吃棉花糖,然后到海滨游泳。细软的沙滩,
蓝色的大海,看那波祷汹涌的涨潮和落潮。”站在海滩上,她以大海蓝天为 背景拍了张照片,寄给了远隔重洋的父亲,同时并寄托了女儿对离散垂四十
年的父亲的思念和祝福:“我们几时的海,亲爱的大海,希望你能送去女儿 无限的怀念。谢谢大海,有机会我还会去看海。”
有意思的是,文茜还给爸爸寄去了一瓶沙子——青岛海滩上的沙子。对 于梁实秋,这真是再珍贵不过的礼物,他摩挲玩赏这瓶沙,心中涌起无限的
亲切之感,两行热泪不禁夺眶而出。
梁文茜重游青岛之后,还写了一篇游记,发表在《华侨日报》上。她把 文章剪寄给父亲,也使老人获得了极大的满足和乐趣。“他读了,击节叫好。
不过,他在复信中,也指出长女的小小的疏忽:‘你说,街上小摊满是青岛 苹果。不对。青岛不出苹果。青岛的苹果是从烟台运去的,我在那儿住过四 年嘛??。”
是的,他对青岛是太熟悉了,也太热爱了。正因为如此,念及如今流寓 他乡,有国不能回,就使他越发感到了沉重和惆怅:
“我在青岛居住四年,往事如烟。如今隔了半个世纪,人事全非,山川 有异。悬想可以久居之地,乃成为缥缈之乡!噫!”
梁实秋怀念故乡,更怀念故乡的亲人和知交。
在这方面,最熟悉情况的是韩菁清,她说:在夜静更深时,“教授”经 常说梦话,一遍又一遍地喃喃呼唤着一些人的名字。她发现,梁实秋梦中呼
唤的,都是一些已过世的家乡亲人,而且都是女人。
他经常呼唤“俞珊”。——俞珊,是他的密友、著名戏剧家赵太侔的妻 子,南国社的著名演员。俞珊的弟弟俞启威(后改名黄敬),就是江青的第
一个丈夫。“梁实秋记得,江青曾向他借过两角钱买酒心巧克力,借去之后 未曾还过??。”
他也经常呼唤“业雅”。——业雅,即龚业雅,是梁实秋妹妹亚紫的同 学,也是他在重庆北碚时的密友。“雅舍”之“雅”,便来自龚业雅的名字。
他写作《雅舍小品》,很大程度上也是得力于龚业雅的督促激励。所以,《雅 舍小品》初版本的“序”,便出自龚业雅之手。
他更经常地呼喊“季淑”。——程季淑和他共同生活了四十多年,不幸 先他而去,从此幽冥阻隔,永无再见之期,使他感到无比的哀伤。每年四月
三十日,在程季淑的忌日,他都要作诗填词以志悼念。程季淑逝世十二周年 忌日,他写了一首《长相思》,哀婉凄恻,催人泪落:
长相思,在天边。当年手植山杜鹃,红葩簇发倚阑干。 花开花谢十二度,无由携手仔细看。 槐园竹绿应依然,岁月催我亦头颁,往事如云又如烟。
梦中相见无一语,空留衾枕不胜寒。 长相思,泪难干。
然而,韩菁清证实,他在梦中呼唤最多的是“妈妈”。她常常听到,梁 实秋在睡得非常沉实的时候,总是用了深沉而热切的语调反复呼唤“妈妈,
妈妈??”每逢这时候,韩菁清便会无端地激动起来,觉得对睡在自己身边 的这个人又增加了几分理解。看来,在梁实秋的内心深处,似乎还有一种更
神秘的意念被深深地埋藏起来了,迄今还未被发现和挖掘出来。
1987 年 4 月,台湾《联合报》主编邱彦明女士访问梁实秋,曾向他提出 了两个问题:一是“您对已过去的八十五年有无遗憾?”二是“现在您最希
望的事是什么?”
对第一个问题,梁实秋回答说:“人生焉得没有遗憾的事?按照‘不如 意事常八九’的说法,遗憾的事可就多了。我不那样悲观。”随后,他列举
了五条引以为憾的事情:
一、应该读的书没有读,应该做的事没有做,岁月空度,悔已无及。 二、有机会可以更加亲近的大德彦俊,失之交臂,转瞬间已作古人。
三、对我有恩有情有助的人,我未能尽力报答,深觉有愧于心。 四、可以有幸去游的名山大川而未游,年事磋跎,已无济胜之资。
五、陆放翁“但悲不见九洲同”,我亦有同感。 对第二个问题,梁实秋回答的简捷了当:“如今我最希望的事只有一件:
国泰民安,家人团聚。” 一则同感于陆放翁的“但悲不见九洲同”,二则希望“国泰民安,家人
团聚”。这两者正是梁实秋到死也未能实现的愿望。“千里作远客,五更思 故乡”,他在情意绵长的《丁香季节故园梦》一文里所抒发的,便是如许悠
长、怅悯的情绪。
四、迟暮者的怅伤
梁卖秋现在真地老了,已经进入人生的“读秒”阶段,尽管他不愿意别 人称他“梁老”、“梁翁”、“梁公”,生气地对这样叫他的人说:“在英
语之中,哪有称人‘oldmister’(老先生)的?”不过,事实总归是事实。 现在,他已不大能出去,只好整天厮守在家里;他的耳朵也已近乎完全失去
功能,为此,韩菁清在电话上装上了特殊设备,一来电话,家里所有的灯都 会随着铃声而连连闪烁,电话的耳机上也装上了扩音设备,使他可以听得清
对方讲话。如果有客人预约来访问,他便须坐在屋子正中,打开房门,时时 注意着外面的动静。
对于一个热爱生活、热爱工作(他现在仍每天坚持写作五小时,写两三 千字)的人来说,这真是一个残酷的现实。他自己终于也意识到了这一点,
对镜自顾,不由悲从衷来,悲怆地写道:
好花插瓶供 岁岁妍如新 可怜镜中我 不似去年人
1987 年 1 月 7 日,台湾文化界朋友为梁实秋祝寿,报道起来全是吉庆话:
“‘愿年年有今天,岁岁有今朝’,梁实秋教授六日欢度八十六大寿,夫人 韩青清女士与梁教授手心连着手心,共同许下了心愿。”但梁实秋内心深处
则极为矛盾,在祝寿会上,他说:“最近一年进步很多,原来别人讲话听不 见,现在连自己讲话也听不见了。”虽然出语幽默,却也令人感到心酸。
《中央日报》记者林慧峰的一篇专访《洋溢书香的默片——梁实秋最后 访问记》,给处于“最后日子”里的梁实秋留下了一幅生动的剪影——
梁先生家在二楼,我们登上楼梯,铁门锁着,但里层木门早已开妥,梅 新隔着铁栅门夸张地挥舞着双臂,好吸引视力衰退的梁先生开门。梁先生原
已端坐在正对门口的沙发‘待命’,看到梅新的手势,笑眯眯地缓步趋前, 才开了门,开场白便溜口而出:
“我的耳朵不行啦,脚也不行,人老了,机器也该坏了!” 我们知道他近年发过糖尿病,身子不比从前,顾左右而言他,都说他看
起来‘气色挺好’;他反应极快,一下子戳破真相:“什么都不好啰,只好 说‘气色好’——看看我,一口气还在嘛,怎么能不好?”梁先生幽默解语,
赤子心情还在,也加入我们的笑声,享受他自己制造的笑料。
我们一眼瞥见了电话机旁矗立的庞大照明灯,对它的用途十分狐疑。梁 先生指指自己的耳朵:“电话响了,我听了只象远方的嗡嗡声,装了这个,
铃响了就亮灯,不必朋友久等,怠慢人家。”他不但特设了“信号灯”,话 筒及耳腔都装了扩音器,但仍只是“聊胜于无”而已。梁先生晚年的生活真 正有如默片。
梁先生明白我们的“来意”后,颇觉“来势不善”,顺着话题“数说” 了几位文化界的朋友。他说,自从行动不便以来,访问、座谈、演讲、餐会,
一概婉拒。尤其是餐宴,二三人小叙尤可,十几二十人围、坐一桌子,耗上 三四个钟头,他的腰、腿全挺下住,他不管那叫“吃饭”,得叫“受活罪”。
另外,虽说婉拒一切访谈,新闻界、文化圈内熟朋友太多,有时也难免 自愿“受骗上当。”有一次,时报的季季就随同梁先生一位忘年之交登门拜
访。“无事不登三宝殿”,季季扎扎实实准备了二十几道题“考”梁先生。 梁先生援例“声明”不接受访问,但是他却“肯”说。隔几天,季季整理了
洋洋洒洒数千言上了报。恶例一开,梁先生不免“晚景堪优”。联合报的邱 彦明、新闻局的邱秀芷全找上门了。这些也全是他的好朋友,禁不止一再磨
茹,或写或说,他也全应命交差了。当天,面对梅新的要求,梁先生打了个 譬喻:
“我现在好比老母牛,没奶水了,你们还要拼命挤。很痛啊!”而且, 除了疼痛,梁先生说还有老母牛“失节”的感觉??。
可以想见,清醒地意识到大限之将临,是一件很令人痛心的事情。梁实 秋回顾平生,感念未来的时日不多,不由对人生有限发出了深沉的慨叹:
“我想人的一生,由动物变成植物,由植物变为矿物,旦古如斯,其谁 能免?!”
“每年我看秋天的枫叶,我心里就难过。红叶即是白头,死亡的现象, 不过树木还有明年的新生,人则只活一辈子而已。”
人生一世,不过尔尔,这确实是一个让一切人都不能不为之感伤的命题。 由老,他很自然地想到了死。现在谈死,已不是当年那种抽象的谈、开
玩笑似的谈,而是预感到死亡临近有如亲临其境似的谈。因而,其中所包含 的情绪、体验、感受自也不同。
1986 年 12 月 26 日,在台北寓所,梁实秋对前来看望他的二女儿文蔷说:
“人在沙漠中饥渴,至死之前,躺在沙中,仰望天空中徘徊翱翔的兀鹰, 在等他死后,来吃他的尸体??”
《联合报》主编邱彦明回忆说:梁实秋对她也谈过“死”的问题:“他 问我:‘你说死后有没有灵魂’?我答有”。他摇头说:‘死了,就是死了,
象蜡灿一样,火一吹灭就熄了’。”
既然死是不可避免的,那就坦坦然然地迎接它吧。不管怎么说,梁实秋 毕竟明达过人,懂得该怎样对付这人世间最重大的问题。
1984 年 7 月 25 日,乘妻子韩菁清去香港之际,他坐在写字台前,怀着 矛盾万端的心情,立下了“遗嘱”:
我的遗书 余故后,关于治丧之事,一切从简。 一、不设治丧委员会。 二、不发讣闻,不登报。
三、不举行公祭,不收奠仪。不举行任何宗教仪式。 惟盼速速办理埋葬手续,觅地埋葬,选台北近郊坟山高地为宜,地势要
高,交通要便。墓前树碑,书“梁实秋之墓”五个大字,由吾妻菁清书写(放 大)并署名。棺木中等即可,不需浪费。一切事宜均由吾妻作主,事务方面
可烦我的朋友陈秀英女士、刘锡炳先生、朱良箴先生等费心出力,九泉之下 铭感而已。丧事毕后,菁清收拾我的遗物,掸其比较完好者酌增我的朋友们 以为纪念。
余一生赖舌耕笔耕为生,几经播迁,储蓄甚少。储存在美国者,由女文 蔷负责按余之意愿分给余之二女一子。储存在台湾者,扣除丧葬费用之外,
少数赠予吾妻菁清。划分清楚,各不相涉。深信我之子女及吾妻菁清必能善 体吾意。至于著作版税,微薄不足道。远东出版之《雅舍小品》中英对照本
及《槐园梦忆》二书版税由文蔷领取,子女三人均分。正中书局出版之《雅 舍小品》及各续集与《雅舍杂文》,时报出版公司出版之《粱实秋论文学》、
《梁实秋札记》二书,皇冠即将出版之《看云集》及《雅舍译丛》二书,版 税均由菁清领取使用。此外余一无所有矣。
劳劳一生,命终奄忽,草此遗嘱,不胜凄怆。愿吾子女及吾妻菁清善自 珍摄,勿伤悼也。
梁实秋遗嘱 七三、七、廿五、台北寓所写罢,梁实秋仔细地重读一遍,不由泪下如 雨。随后,他打开一口箱子,把折迭整齐的“遗嘱”放了进去,又严密地锁
了起来。
五、“几生修来不渝的爱”
秋公八十春不老, 敦厚温柔国之宝。 雅舍文光垂宇宙, 窗前喜伴青青草。
在梁实秋八十寿诞之日,台湾作家彭歌写了上面这首祝寿诗。诗中称杨 他在文学事业上的巨大成就,同时也赞美他晚年缔结良缘后度过的美满幸福 生活。
梁实秋与韩菁清的家居生活确实是极其动人的。他们互相关怀、互相体 贴,情意绵绵,你依我依,那熊熊燃烧的情热,甚至比起少年夫妻都显得更
旺盛。韩菁清说,谈恋爱时梁实秋要戴助听器,结婚后反而不戴了,戴助听 器是因为“生怕漏掉我的任何一个字、一句话”,不戴是为的好“让我常常
挨在他的耳边说话、替他传话或翻译”!他们拥在一起照了那么一幅彩照, 两人脸上都洋溢着无比幸福的神情。
梁实秋为了取得在美国长期居住的户籍,每隔一年都要去美国住上一段 日子;韩菁清在香港有业务关系,基本每年也要到香港呆上几天。每逢这种
短暂的分别时刻,梁实秋仍象婚前一样,差不多每天都要给韩菁清写上一封 信,倾诉离情别绪。象如下热情奔放的话语,确实如人所说,连“十八、九
岁的小伙子也未必写得出来”:
“我们匆匆分离已有三天了!好象有许多话要说,又好象不知从何说起, 只是心里痒痒的,想看你,想拥抱着你!清清,你这几天是怎样度过的?如
果我一个月后回去,现在已过了十分之一。我不要你接我,我要给你一个惊 奇。
“清清,你要注意玉体,勿过劳。夜晚早回,勿过晚。对佣人不可过分 信任,亦不可生气。我时时刻刻在记挂着你。
“你近来如何,我只有胡思乱想,心里一百廿个放心不下,盼望你一切 小心谨慎,夜晚要早归,不可太大胆。
“你说率队到机场接我,请不要太多人来,何必劳师动众?有你就够了。 我象是一只鸿雁,从海外飞回,嗷嗷的叫,要在人海中急着找到的只是你!”
“我们分别快一个月了!我象是火箭升空倒数秒数一样,分别的日子越 多,见面的日子越近,我在愁苦中也发现了期望中的乐趣。我想象中你从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