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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清文人那些事儿

柯平 (现代)
[明清文人那些事儿 / 柯平 著 ]
书籍介绍:
  “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文人的生活、命运似乎和政治权势总有千丝万缕的联系。科举应试,卑躬屈膝地索取名流的推荐信,得到一官半职,便趾高气扬地顾盼自雄;官场失败挂冠而去,则寄情山水、愤世嫉俗、妓女倡优、僧道药酒,或者标榜人格形象,或者觑破了世态炎凉而领悟了人生真谛。本书中,诗人、学者柯平从容走笔,让十三个着名人物返回生动的历史脉络之中,呈现出他们生命之余的辉煌与沧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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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2010-2-26 8:36:43 本章字数:119
作者及简介:
柯平,作家、诗人、大学教授,祖籍宁波奉化,现居浙江湖州,从事明清文学研究多年。曾获《萌芽》创作奖、《人民文学》散文奖、《青年文学》散文奖、首届中国艾青诗歌节“茶花杯”诗歌大奖等。
内容简介
2010-2-26 8:36:45 本章字数:216
内容简介:
“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文人的生活、命运似乎和政治权势总有千丝万缕的联系。科举应试,卑躬屈膝地索取名流的推荐信,得到一官半职,便趾高气扬地顾盼自雄;官场失败挂冠而去,则寄情山水、愤世嫉俗、妓女倡优、僧道药酒,或者标榜人格形象,或者觑破了世态炎凉而领悟了人生真谛。本书中,诗人、学者柯平从容走笔,让十三个着名人物返回生动的历史脉络之中,呈现出他们生命之余的辉煌与沧桑。
笠翁在南京:一篇过时的新闻(1)
2010-2-26 8:36:46 本章字数:956
笠翁在南京:一篇过时的新闻(1)
公元一六六二年深秋,震惊朝野、朝廷特旨严刑密审的《明史稿》案的主犯庄廷鑨即将开庭问斩的前夜,五十二岁的清代名士李渔,几经周折与间阻,终于携带家小僮仆五十余人,从杭州顺利迁移到了南京,实现了他内心向往多年的一个狂热念头。
此前,他曾好几次带着侍妾去那里拜访朋友或进行商业考察,当然也不忘顺便打听一下房价,对这座金粉繁华、歌舞升平、被后来《儒林外史》的作者吴敬梓誉为“菜佣酒保都带六朝烟水气”的江南古都,怀有莫可名状的心仪与投契。然而,终因亲友们的劝阻以及经济方面的压力,多年来一直举棋不定。作为全国闻名的畅销书作者兼养生专家,西湖的山水和人文环境固然让他眷恋,但杭州地方当局对打击盗版市场的暧昧态度,对像他这样靠版税过日子的人来说,简直是天大的灾难。加上这些年来惨淡经营、好不容易攀交的几位权力部门的官员先后调职,也足以让人心灰意冷了。更要命的是,尽管李渔对政治一向不感兴趣,但去年初骤然发作的庄氏史案仿佛是一个信号,透露出某种令人不安的迹象和趋势。根据新近得到的一个可靠消息,与他过从甚密的杭州名士陆丽京也已遭逮捕,同时还有更多的朋友和熟人或有辜或无辜地被牵扯在内。虽然从理论上说,金陵同样也非净土,但能有机会躲得远一点,想来总比处于阴影中心每日辗转反侧、提心吊胆地过日子要好一些吧?因此,这一次,他彻底下定了决心。当然,他那时不可能知道,正当他在运河舟中焚香读书、拥醉微吟、优雅得一塌糊涂,包括他的多名好友在内的庄案要犯一百余人,正拖着脚镣手链艰难地走在奉旨星夜押解进京的漫漫长路上。
他原先打算乘坐一条由自己亲自设计、亲自施工督造的大船去南京。这条在图纸上修改了无数遍的私人游艇,从款式上看与张岱笔下多次描写到的夜航船应该区别不大,关键处在于顶篷的设计以及对内部结构的处理。尤其是船舱内部两侧别出心裁的舷窗,“四面皆实,犹虚其中,而为便面之形”。这意思说白了,就是在传统的密封式舱体两边开凿两个扇面形的舷窗,而“便面之外,无他物也,坐于其中,则两岸之湖光山色,寺观浮屠,云烟竹树,以及往来之樵人牧竖,醉翁游女,连人带马,尽入便面之中,作我天然画图,且又时时变幻,一日之中,现出千百万幅佳山佳水”。
笠翁在南京:一篇过时的新闻(2)
2010-2-26 8:36:47 本章字数:1189
当然,在为自己在科技领域里无意中展露的天才洋洋自得的同时,他也看到在实际使用方面它们可能还存在着一些缺陷。比如说,到目前为止,整个设计方案都是建立在风和日丽的气候条件下的,而一旦天气不好,中途下起暴雨来怎么办?碰上冬天,寒风裹挟着雪花往窗内吹时又该怎么办? 最初的改进方案是预设两扇实木制作的推窗,下雨时把它们关上,天晴了再打开。这样,周到是周到了,实用也很实用,但问题却仍然没能得到根本的解决。首先,推窗合上后船舱内光线太暗,势必会影响读书写作的质量。其次,这将在很大程度上破坏原先设计中的诗情画意,说得严重点,其后果简直就像是佛头着粪、而绝非煞风景一语所能形容的了。对于尽其一生心力刻苦追求生活美感的李笠翁先生,如果让他容忍这样粗劣的匠气,那还不如干脆把他给杀了。经过不亚于贾岛月下僧门式的推敲与惨淡经营,办法当然最终还是想了出来:将推窗中间也按照舷窗的大小凿空,裱上漂亮的白色绫绢,再绘上几笔仿元人笔意的山水花鸟。这样,窗子无论打开还是关上,都能做到新人耳目,美不胜收。这一点看来是不容置疑的了。
以今天的眼光来看,这项创意完全可以申报尤里卡国际发明奖,至少拿到个把国家主管部门的设计大奖或专利证书估计不会有什么问题。包括此前他对晚明文豪陈继儒那只知名度不亚于其文名的“眉公马桶”在工艺上的改进,也曾让有机会来杭州寓所做客的亲友和慕名造访者们大开眼界。说实在的,如此意料之外而又情理之中的设计,除了能出自他那心安理得拖着一根清朝长辫、忘怀现实苦痛、专注于生活质量与情趣的脑袋瓜子,在他同时代的作家中确实想不出来还有谁能捣鼓得出来?首先,这类技术革命在成本方面无须额外投入就是一大特色;其次,在美学上又能为后代提供一定的价值和信息量;再者,就是它那几近完美、让人不服不行的实用功能。可谓两手都硬,一举三得,精神文明与物质文明双丰收。然而,令人遗憾的是,不知是因搬家所需费用的巨大,还是当时政治情势的变化,他最终打消了自己的雅兴,这条或许本来会像北宋王室的鼎新利涉怀远康济神舟、循流安逸通济神舟那样的、有望给中国古代造船业带来革命性影响的游艇,最终还是没有能够打造出来,仅在想象中漂浮了一会儿……漂浮了一会儿……很快就沉没了。最后,在李渔动身启程前一天的下午,他不得不老老实实去杭州北关门码头雇了一艘客船,才得以顺利到达南京。
客船终于停靠在了脂香粉腻的市河南岸。这一天是旧历康熙元年九月二十二日的傍晚。尽管距生灵涂炭、社稷蒙羞的甲申事变不到二十年,但有道是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秦淮河沿岸作为国家身体上的一道伤痕,敷上满清当局勤政、爱民、永不加赋的创可贴之后,没过多久就神奇地痊愈了。秦淮河两岸的歌楼妓馆不但早已恢复了当年的规模气象,其繁荣程度和勃勃生机由于受益于逐渐好转的生产力的推动,甚至还大有超越前朝之势。
笠翁在南京:一篇过时的新闻(3)
2010-2-26 8:36:49 本章字数:1360
当时天色已经微暗,江枫如火,霜气渐重。奴仆们在秋风暮色里匆匆奔走,吆喝声此起彼伏,船上船下忙碌不停。八辆临时雇用的大车,沿着宽阔的码头一溜儿摆开。由于人手不够,车夫们在得到主人多给的赏钱后,也争先恐后纷纷加入了搬运者的队伍。四下围拢来看热闹的当地居民看来一定是大饱眼福,因为他们很快就发现,正从船舱里搬下来的数不清的大件行李中,除了成箱成柜的图书、古玩、字画、花鸟盆景外,还夹杂着许多稀奇古怪的、叫不出名子来的新奇玩艺:比如一张带有抽屉与隔板的檀木条几,十几只设计成矮柜样式、必须开启面板才能识其庐山真面目的精致便桶,一件件自制的外形别致、机关灵巧的箱笼箧笥,以及无数结构复杂、一生从没见识过的橱柜、床具、灯台和靠榻。显然,他们的好奇心在受到充分的引诱与剌激后,很快开始三五成群地聚集在一起,一边指指点点,一边相互热烈地议论起来。
家住朱雀桥边的世族子弟王老爹与他的亲家、乌衣巷口的谢大举人作为当地士绅阶层的领袖,一直被认为是见过大世面、有着远较常人敏锐的目光、且见解不凡的人。但这次他们却像是老革命碰上了新问题,有些吃不大准了。虽然在经过细心的观察与判断后,两人几乎一致倾向于认为:正在船头满头大汗指挥搬运的这位穿着酱紫色绸袍、身材矮胖、面色和蔼的主人,必定是个大有来头的家伙。但假如你追问一句到底是什么样的来头,一时又没有谁能说得上来。以他们的经验、眼力以及对世事的洞察,这还真是从来没见过的事情。你说他是当官的,听不出丝毫官腔;说是文人,举止却又带着几分世俗气息。从行李家眷上来推断,那就更让人有莫测高深之感了。要说是个会过日子的乡下土财主,又何以拥有这万卷诗书? 要说是个卸职归田的将军或朝中退养的大佬,又怎么会一手拿着沈石田①的山水折扇,另一只手中却拎了一只模样古怪的马桶?
有意思的是,这篇过时新闻要向公众报道的重点,大概也正在于此吧! 在我的印象中,既使谁有耐心把中国文学史上的着名人物都开列在一张长长的名单上,要找出这样另类、悖逆时尚的个案,恐怕也是相当困难的一件事情。说真的,如果有人打算确认他的世俗身份,我无法想象该使用怎样的称呼才能略为准确地加以形容:清代初期着名的文学家和艺术家?中国戏剧理论的集大成者?作家?诗人?剧团老板兼艺术总监?出版商?发明家?还是园艺师?厨子?颇具经济头脑的墨客?打秋丰的老手?落魄才子?色鬼?酒徒?戏迷?
从后来的研究成果来看,这位资本主义萌芽时期的落魄文人,身世坎坷,才干出众,老谋深算,自得其乐。他在艺术上的天才现在已经随着他车载斗量的小说、剧本和评论的无数次重版、译成外文而名扬天下,受到应有的评价与赞赏,而对于他在生活、家庭、匠心技艺、料理日常事务等方面显示出的杰出才能,一直以来却没多少人知道。而事实上,他在这些方面取得的成就,如果用“丝毫不亚于前者”这样来形容还属谦虚的,甚至可称为有过之而无不及。我们完全可以想象,三百五十年前,当这样的形象突然出现在一向热衷仕途红尘、自命清高、信奉君子耻言利古训的中国古代知识分子长廊中时,在当时的社会将引起怎样的轰动和广泛争议。懂得了这一点,回过头来再看他死后整个知识精英阶层对他的攻讦与不屑一顾,包括“名教罪人”这样的辱骂,就完全可以理解了。
笠翁在南京:一篇过时的新闻(4)
2010-2-26 8:36:50 本章字数:1246
笠翁在南京:一篇过时的新闻(2)
李渔选择南京作为自己中年以后的定居之所,虽说更多地出自旅游者的一见钟情,以及当时某种复杂的情势所迫,但如果认真寻究起来,感情上多少还是可以找到一点痕迹和渊源的。通过原始文献可以得知,此人祖籍福建,后举家迁至浙江兰溪,出生之地却是在与南京隔江相望的如皋,并在十九岁以前一直跟随以贩卖药材为业的父亲生活在那里。仅仅因为后来父死妻病,衣食维艰的途穷之计,才不得已回到久违的家乡兰溪。但整个青少年时期在江苏的成长记忆,已经成为他生命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这以后他不幸遭逢战乱、国难、灾荒和瘟疫,所幸喜欢读书、醉心写作的爱好却始终没有放弃。像那个时代的几乎所有人一样,有一段时间里,科举应试作为知识阶层完美人生的惟一选择,也曾耗费了他数年的时光。崇祯八年他初应童子试,即以优越成绩获得浙江提学副史许豸的大加赞赏。此后他曾于崇祯十二年和十五年先后两次参加过浙江乡试。但有意思的是,未能中举这一不幸事实,似乎并没让他感觉到多少沮丧;相反,在心理上自觉对自己和家庭都有了某种交代后,他从此竟然绝意仕进,在县城东郊的伊山买地筑园,开始醉心于一种诗酒散漫、着述自娱的准隐士生活。
几年以后的一六五○年,已经年届四十的李渔,由于日益感觉兰溪小县的人物与格局已不能容纳他逐浙博大起来的心灵,毅然典卖房产田地,带着老婆孩子移家杭州。当时他的生活主要依赖两个方面的来源,一是卖文刻书,在出版界小试身手,并旗开得胜。二是游走于达官贵人之间,通过恭维和展示才华的方法,接受资助馈赠。事实证明,来自后者的收入还大大超过了前者。从理论和师承上分析,这显然受益于晚明那帮山人墨客为发掘自身价值所作的探索,尽管当时及后世对此褒贬不一,但在几千年来传统文人非仕即隐的人生格局中,从此至少也开辟了一种新的生存方法。而李渔,不过由于自身的非凡才干,再加上少年起就从事商业活动的特殊经历,在这方面玩起来显得更得心应手一些而已。
今天,当国内一些着名作家学者热衷于跟企业家和政府官员交朋友、谋取相当数目的赞助与馈赠时,肯定不会想到他们精神上的老师,竟是三百多年前杭州的一位落第秀才。这虽然让人一想起来就不免有些泄气,但事实明明摆在那里,就算心里不服气,也是没法子的事情。说起来,这也是晚明以降文坛颇为流行的一种风气,像当时名满天下的李贽、陈继儒、王百谷,以及稍后的袁随园、王梦楼、郑板桥者流,无不都是这方面技艺娴熟的高手。
杭州十余年的客寓生活,成为一个资本运作高手对自身才华的初次测度,也是在商品经济挤压下扭曲的文化宝剑愤然出鞘后,闪露出的第一道锋利光芒。当时,朝野上下因鼎革所引起的震荡尚未完全平息。历经沧桑、烟水沉沉的西湖仿佛一张巨大的试卷,第一次由一个胆大妄为者胡乱填写了风花雪月以外的内容。那些年间有人发现他时常往返于杭州、金陵、苏州、太仓之间,挟策卖赋,寻诗访友,结交官员、包揽讼事,日子过得倒也相当滋润。
笠翁在南京:一篇过时的新闻(5)
2010-2-26 8:36:52 本章字数:1172
当地一位着名的闺阁诗人黄嫒介,曾在不同场合看见李渔身上穿着魏晋名士那样夸张的服饰,性情和蔼,言词谦恭,在政界、商界和文人社交圈内如鱼得水,有着相当高的评价和知名度。而根据《李渔年谱》的编撰者单锦珩先生考证,为他一生赢来广泛声誉的剧本创作,也是在把家搬到杭州的次年,在都市商业文化的熏陶和刺激下才正式开始的。
此后几年,由于当地政府对他的着作的大量被盗版查禁不力,而衙门设在金陵的苏松道兵备使孙丕承,反倒能够雷厉风行,多次主动出示严禁。何况这位孙大人又是他的铁杆崇拜者兼衣食父母。上述这一切再加上对当地日益恶化的文化生存环境的担忧,都迫使李渔必须尽快为自己的未来做出新的安排。于是,在我们前面提到过的那个细雨蒙蒙的秋天的中午,经过反复多次的权衡盘算后,他终于做出了一生中一个重要的决定,把自己的人生舞台再次由杭州迁往南京。
根据现在所能找到的资料和作者诗文里的线索,李渔移家金陵期间先是居住在鹦鹉洲附近的金陵闸一带,后来因为考虑到这地方距城里太远,出门一趟非常不便,住了几年后感觉有点呆不下去,于是就把家搬到了周处读书台后的一个风景秀丽的小山丘上。这处旧园后来被他修葺一新并命名为“芥子园”,还出过一套至今仍然名气极大、拥有无数忠实读者的权威画谱  《芥子园画谱》。这里有必要提到的一个有意思的细节是:李渔在金陵住下后的第二天,甚至在行李尚未打开、整理,妻女僮仆的住房还没有完全安置停当,庭室门径更顾不上清扫的情况下,便一个人拿了工具跑到楼上书房,丁丁当当的忙乎起来,后来又心急火燎地让家仆去请木匠泥工。等到几天后有人上去,看到墙壁靠南一面多出了两扇古雅别致的梅窗,而且自然是他所喜欢的扇面形的,这才终于真相大白。这样,他行前因阮囊羞涩无法在私人游艇上实现的艺术梦想,不得不退而求其次,在客寓的墙壁上终于得到了实现。
在同时代某些相好朋友眼里,当时年过知天命、以湖上笠翁自号的李渔,是一个愤世而不嫉俗的家伙。一方面,他在号称独善其身的同时未尝不想兼济天下,这从他私下向人透露的芥子园室名的寓意就隐约能传达出几分,“芥子”取自佛典“芥子而知须弥”。另一方面,由于仕途功名上的失意,加上时局动荡,新旧矛盾交替,世态炎凉,家又不得不成了他惟一感到温暖和可以自由施展抱负的地方。
在南京生活的十余年中,也许因为客居无聊,也许出于生性好动,他在杭州老宅里事无巨细、一律喜欢自己亲自动手的老毛病又犯得一塌糊涂。如花径的捷迂、屋檐的短长、女墙的高低、角门位置的朝向等等,无不一一躬身亲问。即以窗棂为例,除前面提到过的扇形借景窗外,他还设计了山水图窗,外推板装花式窗,花卉虫鸟窗等一二十式。有一次,他甚至还费时半月,将一截老梅的枯干通过借景法,精心制作成一扇几可乱真的梅窗。
笠翁在南京:一篇过时的新闻(6)
2010-2-26 8:36:53 本章字数:1030
以至当有人问及他的生平杰作时,他竟然会笑眯眯地对人家说:我这一辈子有两件特别得意的事情,一是剧本创作上的不同凡响,另外一件就是对居室环境的美化。他希望别人能将后者看成是他用另一种文字写成的杰作。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叫做“一枝一角必令出自己裁,使经其地入其室者,如读湖上笠翁之书”。
要使一个向往飞行的人用脚走路那真是太难了,尤其是对于那些自以为拥有轻灵翅膀的人,也许这正是我们要在这里重点讨论的李渔这一形象的意义和价值。
一生中,一个几乎时刻都在困扰他的问题是:如何在有限的物质条件下生活得更好? 按今天的话说就是更艺术?更小资?此问题对像他这样出身贫寒、偏偏又喜欢衣食住行什么都玩点情调的人,其难度与压力可想而知。而他的全部生活实践,从事后来看,似乎也都是个人意义上对这一问题所作的探索和解答。
我们将有幸看到,在以家为主要内容的这部人生大书中,他一直在精雕细镂,惨淡经营。他的智慧、才情、力量和美学观念深深渗入到日常生活的肌理中,并在每一件用具,每一片砖瓦,甚至一只瓦罐和一只焚香铜炉上都留下自己的思想与手迹。比如斜筑篱笆呀,精植园蔬呀,修剪花径呀,研究茶花的新式栽培法呀,没有任何事物能为他所忽略,也没有任何事物能拒绝他那平中见奇见巧的风格印记。哪怕是大门口的一块普普通通的石阶,其铺筑时的重视程度和匠心独运,也绝不会亚于皇家宫殿内森严的玉墀。是的,家既被他看作是生活和艺术的中心,在某种意义上也俨然成了他个人的上书房和翰林院。比如,每天清晨他总是习惯起得很早,率领奴婢僮仆,用细竹枝扎成的长长的扫把将庭院内外打扫得干干净净。这种时候,没准他会产生皇帝在群臣拥簇下早朝这样的幻觉吧?室不扫,何以扫天下? 他似乎很喜欢这句他的浙江老乡陈藩带有自讽色彩的名言。此刻,他一定又一次轻轻念了出来。由于说话时眼睛正朝着远处霞光缠绕的钟山出神,以致我们最终还是无法弄清楚:这是对身边下人的勉励或训诫?还是在精神中跟自己说话?
笠翁在南京:一篇过时的新闻(3)
在金陵安顿下来之后,李渔的心思开始从庭院退入内室。如何使家居生活更舒适、同时也更显示自己的个性? 很长一段时间内,他一直躲在书房里,以“吟安一个字,捻断数茎须”的劲头苦思冥想,并从中获得在政治及交游生涯中难以获得的乐趣。
首先,他想着手解决的是怎样在室内“藏垢纳污”。
笠翁在南京:一篇过时的新闻(7)
2010-2-26 8:36:54 本章字数:1061
“欲治精洁之室,先设藏垢纳污之地。何也?爱精喜洁之士,一物不齐整,即如目中生刺,必先去之而后已。”这里其实牵涉到两个方面的问题,一是藏垢,即处置家里淘汰、废弃的旧物,而他想出的办法,就是在正室之侧另造一小屋,如现代西式建筑中的贮藏室之类,将败笺弃纸,垢砚秃毫,以及断腿的桌椅,虫蛀的书版等暂时不需的乱七八糟的东西一古脑儿扔进里面,等什么时候有空了再去好好整理。
至于纳污之计,即妥善处理一家老少几十口人肚子里的排泄物,难度看来要更大一些。虽说他发明的箱式马子在同时代人的研究中一直处于科技领先地位,但那主要是供妇女同志内急时用的。一个大老爷们三天两头坐在上面,怎么说也有些不雅观吧?再说大便可以如厕,小便一天七八次,每次都要穿堂出室大老远地跑到院子里去,实在是有些不太方便,如逢刮风下雨、冰冻霜滑,那就更成了一件苦差。而且最可恨的是:“夫文人远腕,每至得意疾书之际,机逢一转,则断不可续。常有得句将书,而阻于溺,及溺后觅之,杳不可得。”
当然,事情尽管棘手,又岂能难倒以生活问题专家自居的李笠翁先生? 最后想出来的招数尽管有些古怪,而且有可能为正人君子所不屑,但在当时的物质条件下,也足以称得上是因地制宜,简便实用,可操作性强的发明了,最可称道的是几乎不用花什么成本:“当于书室之傍,穴墙为孔,嵌以小竹,使遗在内而流于外,秽气罔闻,有若未尝溺者,无论阴晴寒暑,可以不出庭户。”说得简单点,就是在书房的墙上凿个小孔,插上一节空竹筒,有需要的时候对准尿出就行了。
对家庭装修中墙壁的艺术化处理,可谓他另一项自鸣得意的发明。按照当时行业的施工标准,一般都以裱糊为主,不是采用糊墙纸的方法处理,就是进行粉刷。而李渔提出的观点在成本上具有很大的优势:采用实贴手段,甚至干脆像几百年后首都机场轰动一时的壁画那样,让画家将作品直接往上面画就行了,非但程序、工价都能减下来,说不定还能重现前人“何年顾虎头,满壁画沧州”那样令人神往的意境。书房最宜潇洒,因此千万注意不可使用墙漆,那样做在来宾眼里会使你显得非常俗气。碗柜一定要多设架板,以增大其容积,按形状、大小分别置放,使用起来就会感到很方便。香炉的最佳位置不是在桌子的正中,试试将它确定在当风稍偏一些,可能就有一种别致的风韵产生。而灯烛如果又想节省,同时又不影响到照明效果,最简单的办法莫过于在分隔两个房间的墙壁上开一个小孔,方形、菱形、半圆形什么的都可以,把灯台放在这中间,这样一盏灯往往就能起到两盏灯的作用。
笠翁在南京:一篇过时的新闻(8)
2010-2-26 8:36:56 本章字数:1151
这期间,他还对传统的床帐进行了革命性的改革,使这位多年来一直喜欢效法苏东坡的“无事此长卧,一日胜二日”的慵懒闲散的家伙,不免大受其益。以他一向的审美情趣来看,对花与倚枕,称得上是文人生涯中的两件乐事,不过问题在于,这二美常常不能得兼。比如看花的时候,身体大多或倚或站,或徘徊亭台池榭,心旷神怡之余,腰脚却是着实有些酸痛的。而躺在床上虽然轻松、惬意,看到的却只能是天花板或帐顶。经过反复多次的构想实验,他终于发明出一整套行之有效的方案,从“床令着花”、“帐使有骨”、“帐宜加锁”、“床要着裙”这些技术要求来看,法度之严密比他写的《声律启蒙》一书恐怕宽松不了多少。至于具体谈到那个稀奇古怪的床上架花之法,估计也只有他那异于常人的脑子才想得出来:“于床帐之内先设挂板,以为坐花之实,而托板又勿露板形,妙在鼻受花香,俨然身眠树下。”这样的享受自然非一般人所能想象,连他自己当时都认为可能已经超出了凡俗和红尘的极限,以至有一天深夜从梦中突然醒来,鼻间幽芬缭绕,身体飘飘欲仙,想着想着不禁有些害怕起来,赶紧把老婆摇醒了对她说:“我辈何人,遽有此福,得无折尽生平之福乎”? 瞧!得意到这个份上,实在让人想不出什么话来说。
那段时间内据说还发生过这样一件事情:一天,有一帮文坛哥们在秦淮河边的花船上闹了一阵后到他家里闲聊,他们先后参观了他的墨宝与藏品,看了他亲手设计的笔筒和蕉叶联,品评了他即将推出的新剧的戏本、道具、布景,最后在客厅里坐下来,一边喝茶一边鉴赏墙上的壁画。这是一幅出自当时南京城里丹青名手的巨幅花鸟,艺术上虽说不上有多少出色之处,但是,在他们仰观的过程中,令人惊诧的事情发生了  只见画上的那只鹦鹉突然飞动起来,翅膀扑楞楞地扇动,甚至还货真价实地叫了几声,音色清越响亮,然后又栖在壁画原来的位置上一动不动了。客人中有几位新相识,早已惊得目瞪口呆,而那些熟悉他的朋友虽然大开眼界,但大多还是能够做到安之若泰。因为对他们而言,不用说也知道,这自然又是这位“家不惊人死不休”、被吴梅村称为“前身合是玄真子,一曲沧浪自放歌”的李某人的的杰作。
具体的作法听起来可能有些复杂,但实际操作其实并不太难。“先于所画松枝之上,穴一小小壁孔,后以架鹦鹉者插入其中,务使极固,往来跳跃,不致动摇。松为着色之松,鸟亦有色之鸟,互相映发,有如一笔写成。”在通常情况下,这种朋友间善意的蒙骗和小小闹剧一般都会增加聚会的快乐,而当客人们“无不色飞神变,而称巧夺天工”时,尽管无法看到李渔自己的表情,但我仍然可以想象他站在一旁容光焕发、拈须微笑的样子。可以肯定,那时候他心里的得意劲儿,比之前不久京师龚芝麓尚书来函盛赞他的剧本新作,恐怕还要有过之而不及吧!
笠翁在南京:一篇过时的新闻(9)
2010-2-26 8:36:57 本章字数:1269
笠翁在南京:一篇过时的新闻(4)
李渔在宁期间,由于经济上有附庸风雅的王公巨贾作后盾,加上新作的版税和刻教科书的收入,以及剧团的营业收入,日子过得真可谓优哉游哉。
他的日常生活一般是这样安排的:每年春秋两季气候晴好之时,大多以外事活动为主,或乘兴出门、买舟远游,或就近访友、饮酒作乐。其时,吴伟业、钱谦益、王渔洋、余怀、尤侗等海内名家大都居住在南京、扬州、苏州一带,有的在两地都有寓所,他们时不时的混在一起诗酒酬唱,看戏品花,有时喝多了还成群结伙去秦淮河畔的花舫里闹点小乱子什么的,实在是潇洒得让人无话可说。若逢阴雨寒暑时日,他就老老实实呆在家里写作。当时他除了继续从事小说与剧本创作外,还热衷于炮制社会效益与经济效益都很不错的畅销书,如《资治新书》、《尺牍新编》、《千古奇闻》等等。其中,《资治新书》的创意和策划让人叹为观止:
向全国数以万计的地方官员发出征稿函,让他们提供各自公堂上的案例及判词,当然随稿奉上的数目不菲的送审费和购书款是不能少的,大约相当于今天的出版赞助吧。同时,他又利用自身的知名度,约来相当于现在国务院正副总理和各部部长的稿子,后者自然无需交款。想象一下,一个偏远省份的小小七品知县,当被告知自己只须交纳十数两银子,就可以顾盼自雄地厕身于当朝大佬之间,名扬天下,这是怎样的诱惑与喜不自胜啊。后来因为寄送稿件的作者太多,人满为患,甚至还有托朋友拿了钱来走后门、强烈要求加入的,以至最后不得不一次次地扩充篇幅。
撰写对联虽一向被认为是中国文人遣情寄兴的雅事,但在李渔手下,却又成为他的一项颇为悠然自得的收入。虽然在具体的经营过程中,他还不至于像稍后的郑板桥那样公然开出价目表来,但基本上也是按谢仪--或称润笔--的轻重来决定作品份量的。两者之间的区别也许仅仅在于:银子对前者的影响主要表现在形式--尺幅大小--上面,对后者的影响却是内容。也就是说,银子给的越多,话就自然说得越好听。这一点可能正是同代或后世作家对他訾议所持的主要理由。
当时,甚至有人还以“性龌龊”、“善逢迎”这样的词句公开对他进行人格辱骂和攻击。好在我们的笠翁先生对此一般均采取不怒不惊的态度。因为以他的观点来看,文人雅客跟达官贵人打交道,“借士大夫以为利”,弄点银子花花,这实在是算不上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因为与此同时,“士大夫亦借以为名”,当官的也通过附庸风雅捞取了自己所需的政治资本,大家各玩各的,互有所图,说白了不过是一件市场经济意义上的公平买卖而已,又何必动肝火呢?他不大瞧得起那些食无鱼、出无车、饿着肚子在三家村里风雅的所谓清高之士。但他的回答不是着文反驳,不是当面嘲讽,更不是到官府以诽谤罪起诉人家,要求赔偿巨额精神损失费。(以他的练达以及在官场的声望,要打赢官司只怕易如反掌。)而是依然我行我素,乐此不疲。然后继续吃螃蟹,然后继续纳小妾,然后继续兴致勃勃组织家庭戏班子巡回演出。然后继续用一人之收入恬然养活全家五十余口男女老少。
笠翁在南京:一篇过时的新闻(10)
2010-2-26 8:36:58 本章字数:807
这里,我们终于要提到他极有创意又广受抨击的家庭戏班子了。这个类似今天夜总会艳舞表演的剧团,虽说就性质而言是个文艺组织,其经营策略和服务对象却完全基于政治和商业利益上的考量。早在杭州客居时期,由于有机会时常与官场中人打交道,他那运算速度比奔腾4处理器还要快上几倍的头脑,就已经捕捉到这样的信息:西湖沿岸歌馆妓院的莺莺燕燕固然令人垂涎,但清袭明制,严禁政府官员嫖娼,一般情况下没有人敢公开以身试法、拿自己的官帽开玩笑的。而南京作为两江总督行辕所在地,一方面政府机构人员众多,一方面秦淮河畔的风月场所又素为天下之冠,这种矛盾于是就显得更为突出。
在经过精心谋划和资本运作后,一个由笠翁先生任总导演的、由二十余名年轻貌美的女孩组成的私人剧团终于宣告成立,并立即开始它有目的、有针对性的暧昧演出。除偶然邀请亲朋好友来家中看看彩排什么的,大多数日子采用的都是送戏上门的方式  演出地点别出心裁地安排在当地或外省权力部门高官的府上。最远的一次甚至到过甘肃的首府兰州。而剧团老板李渔的名片上,除了集投资人、导演兼编剧于一体的特殊身份外,恐怕还得加上中国有史以来第一男妈咪的头衔。今天零零碎碎保存在《李渔全集》里的部分演出纪录,可以帮助我们了解它在当时官场上受追捧的程度。还有什么比能利用合法形式行苟且之事更聪明的点子呢?何况那些演员一个个又都是那么漂亮,那么风情万种,那么听话。如果在观赏过程中看中了谁,只需跟李老板打个招呼,这人就是你的了,想怎么样就怎么样。此创举完全可以称之为中国色情发展史上的一次革命性飞跃,即使是那些轻蔑和憎恨他的人,也不得不对其经营手段的高明私下里表示由衷的佩服。若干年后,这个剧团虽然随着主人的告老还乡而宣告解散,但此后数百年间各种形式的权色交易,包括京剧的传统堂会和当代的模特公司选美大赛什么的,如果细心辨察,仍然不难看出当年笠翁先生私家剧团的悠远影响。
笠翁在南京:一篇过时的新闻(11)
2010-2-26 8:37:03 本章字数:1157
笠翁在南京:一篇过时的新闻(5)
南京是这样一座叫人乐而忘返而又不无尴尬的城市,尤其对李渔而言,这里既是他政治才干和人际才干大显身手的舞台,又代表着他个人商业和财富新的起点。我们知道,李氏文化产业集团的事业虽说早在居杭期间就已暗中运作,但真正做大做强却是在买下介子园前后才正式起步的。然而,尽管这昔日的六朝皇都数不清的酒楼歌榭、山水胜迹、美人、名士、宫殿和权势让人沉迷,但它乖戾的气候却实在让人不敢恭维--冬天太冷,夏天又热得简直喘不过气来,简直就是一座名副其实的火炉,甚至比同样处于长江下游的杭州  李渔从前生活过很长时间的地方  还要热上几分。如今,每年春夏之交国内各大厂家的空调大战在这里都打得特别火爆,就是一个很好的说明。当然,如今南京的市民如果有谁熬不过了可以立刻掏出票子,去商场抱一台三菱或者江对岸泰州生产的春兰空调回家。而对于一位三百多年前的居住者来说,除了让丫环打扇和吃井水镇的西瓜外,似乎想不出什么别的办法可以对付。
李渔移居此地后的第三年,就碰上了一次百年不遇的酷暑。从前在兰溪伊山避难期间,如果碰上这样的鬼天气,他使出的绝招就是光着身子跳进村里的荷花塘,一整天趴在水中,或吟诗或构思小说情节。这南京可是江南名都,全国闻名的礼仪之邦,自然容不得他这么胡来。再说这城市就是想找个有水的地方也不容易。比如你总不能赤条条跳进秦淮河,把两岸的莺莺燕燕都惊得花容失色吧?于是他只好将这一招藏之勿用,另外再想办法。到了这个炎炎长夏过去将近一半时,一件新的科技型抗暑用品--简单实用的凉杌一一终于又被发明出来了。杌大概就是方凳一类的玩艺吧?具体的制法是:先请木匠做个结实的方柜,镶嵌油灰漆好,上面空着。然后把井水灌进去,再盖上一片薄瓦充作凳面,“其冷如冰,热复换水”。这样既简单又实用的玩艺,也亏了他的天才脑子才想得出来。可惜那时刚坐稳汉人江山的满人正致力于抓政治思想工作,还没来得及考虑跟世界接轨,不然花上几两银子申请个专利,光技术转让费就够他吃上一辈子了。尽管如此,这里仍然有两个技术上的要求必须说明,一是油漆手艺一定要高明,保证方匣不漏水。第二就是覆在上面充作凳面的方瓦必须定制,而且最好是要江西景德镇产的。宜兴产的虽然也可将就,但制冷效果显然就要差一些。
以今天的眼光来看,制作凉杌的最佳材料应该是塑料或者玻璃,而不是木材。因为前者不仅密封性强,不存在渗漏问题,另外外形上也更美观。同时,这一伟大发明在理论上,也明显跟现代医学的基本原理相悖。但如同我们不能要求诸葛亮的木马流牛装上两百毫米口径的榴弹炮,或者黄道婆的纺车用马达带动一样,我们也不能以工业社会的技术水准,来衡量三百多年前一个不懂科学为何物的南京荣誉市民的发明。
笠翁在南京:一篇过时的新闻(12)
2010-2-26 8:37:04 本章字数:1393
不管别人怎么认为,至少在李渔时代,作为一种所费无多、简单可行的降温方法,走的又是大众化路子,它的科技含量和实用价值都不容小觑。我曾经仔细估算过价格,即便以目前的造价而言,大约百来块钱就能打发。因此,今天南京的工薪阶层中如果有人买不起空调,又具有浓厚的怀旧心理,最主要的是必须身体硬朗、不怕疾病秋后算账,我想他倒是完全不妨依样画葫芦,自己动手,做它一个试上一试的。
出版于一六七一年的《闲情偶寄》,是李渔一生中最重要的着作。在这部书中,他以生活问题专家的身份,详尽讨论了世俗人生可能遭遇到的几乎所有细节,从女人眼部的化妆术到一盆青菜的烹调方法,甚至包括剧本高潮设计、养生秘诀以及性生活时间合理长度的控制。因此,与其说这是一部权威的学术专着,我以为还不如把它看成是一位人情练达者一生的心得和经验之谈。
书名中的“闲”字,在这里有着特殊的意义,它意味着只有放弃对传统知识分子仕途红尘的眷恋,才有可能真正体验蕴含在日常生活肌理中的人生美德和精义。在作者笔下,我们有趣地发现,植物和器皿仿佛都是会说话的。一双鞋子的生命往往大于穿它们的脚。女人真正的美并非五官和身材的出色,而在于布满全身的那种流动的气韵。萝卜吃多了容易打嗝,但对身体极有益处,就像一个人看上去像小人,其实是不折不扣的君子。另外家里的橱啊柜啊什么的应该时常搬动一下,换换位置;包括夫妻之间,也千万别一天到晚呆在一起,应主动寻找能小别数日的机会,慢慢你就会发现这样做对家庭的和睦稳定有很大好处。
这种得自生活体验的真知灼见,也许为文坛的正统人士所不屑,但在普通读者层中,此书因带有生活福音书、大众哲学读本的特征,曾受到狂热的追捧。对他们来说,当时坊间的出版物不是讲神话的自以为高明的经史百家、名家诗文集子,就是讲鬼话的描写千篇一律的色情小说和志异故事,要想找到一本讲人话、深入浅出、且跟他们那个阶层的生活息息相关的书籍,可谓难乎其难。此书出版的最初几年,在苏州、松江、杭州、金陵一带的书坊一时间卖疯了,以至必须一次次地加印才能满足读者的需求。
一叠大红拜帖上写着余怀、方文、尤侗、周亮工等名士的名字,此时是公元一六六八年的春天。算来李渔在南京住下一转眼已是第七个年头了。这段时间的生活,可以说是他自己一生中最踌躇满志的时期。年前带了家庭戏班子下基层,大老远地跑到西安、兰州等地去巡回演出,舞台当然按老规矩搭在那些总督巡抚的衙门里。委曲手下几下女明星作点牺牲,那自然是免不了的,得到的回报却超出他事先的预料。非但有大把银两财物的馈赠,更有深知寡人之疾的地方官员投桃报李,奉上乔姬、王姬两位边地风味的美女请他老人家笑纳。昨日爱婿沈因伯又跑来告诉他,正在扩建中的芥子园的附属部分一一包括剧团驻房、书铺和排版工场一一的装修工作一两日内也可完成。为了不辜负自己的好心情,同时也对当地朋友多年来的照应与捧场表示一下谢意,他打算要好好请一次客,在刚搬进去不久的别墅里设家宴款待诸位好友。当然,如果说私底下还有什么目的,那就是想趁这个机会让他们见识一下园子的规模、以及新弄到手的两位小妾的艳采。主意打定之后,当下他就在客厅点上一柱龙涎香,命乔姬磨墨,王姬捧纸,亲自动手写了起来。然后让书僮当下就将请帖分送城里城外的那几位铁哥们,请他们三日后来芥子园新居饮酒听戏。
笠翁在南京:一篇过时的新闻(13)
2010-2-26 8:37:06 本章字数:1243
当天中午他就开始张罗准备。宴单上的主食是一种几天前刚刚研制出来的面条,自然是色香味俱全的新奇玩艺,还起了个得意的名称叫做八珍面。这道美食工艺上的讲究自然非同小可,用农家土鸡、长江里的刀鱼、太湖的白虾这三种主料拆骨去皮剁成碎糜,在日光下晒干,再加上鲜笋、香蕈、芝麻、花椒这四样辅料,也须先捣成碎末,然后一起放入面粉中。据他在文章里自己说,和面用的鲜汁也非等闲之物,因此也算是一种,这样加起来正好凑成八种。这还不算是特别麻烦的,“鸡鱼之肉,务取其精,稍带肥腻者弗用,以面性见油即散,擀不成面,切不成丝故也。鲜汁不用煮肉之汤,而用笋、蕈、虾汁者,亦以忌油故耳。”技术要求高到这种程度,让人只有惊叹的份了。如果说以上流程出自大内御厨或金陵某位名家的手艺,那还勉强说得过去,事实上这完全出自他自己的独特发明,当世恐怕也只此一家、别无分号了。说来也真是难为他老人家,要知道这次请的都是堪称老饕的海内名公大儒,又有什么是这些人没吃过的?因此,没有一两招拿得出手的绝活,又何以飨此雅客?
宴请当日,他甚至还亲自下厨操勺做菜,简直有意要跟先贤“君子远庖厨”的古训对着干。冷菜四道,除白鸡、熏鱼外,尚有发菜、鲜笋两味。发菜是去年游秦时带回来的,系甘肃巡抚刘斗的宠赠,一向被视为江南珍品,不要说食客,就是有些厨师这辈子可能也无缘一尝。笋是新近上市的嫩尖,纯用清水白煮,略沾以陈年老抽酱油,其味鲜美无比。为此他还写过一句广告词:“从来至美之物,皆利于孤行”,可以说是他一贯强调的风格。热炒以蔬菜与水产为主,虽说不上什么名贵,但难得的是都能做到精致清淡,平中出奇,显然不是一般俗厨所能拿得出手的。席间,尤以一道以鲥鱼肋为主料的四美羹和一只烂蒸老雄鸭给客人留下的印象最为深刻。当然,受欢迎程度最高的还数前面提到过的八珍面,把客人们一个个吃得面红耳赤,面面相觑,差点连碗都吞进肚里。等到饭后一干贵客被请到东厢的浮白轩去看他新近完成的力作《慎鸾交》的彩排时,更剌激的场面想不到还在后面。乔王二姬虽系西北籍贯,但经过大名鼎鼎的笠翁先生的调教,仅仅用了半年时间,一口清纯的吴侬软语已经糯到了家。更兼音律娴熟,舞姿清丽,望之直如神仙中人。眼前莺莺燕燕,耳边丝竹靡靡,要让客人们做到不意醉神迷,击节叹赏,这个要求显然是过于残酷了。
坐在前排的两淮盐运使、着名古文家周亮工可能是客人中意志最薄弱的人,一出戏只演到将近一半时,他就已经忍不住了,当即发出“乔王二姬,真尤物也,舞态歌容,当世鲜二”之浩叹。不过令他感到困惑和可疑的是,“李生贫士,何以致此异人者也?”这个问题其实也可看作是座中佳宾们共同关心的话题。没有资料表明李渔当时对此问题作了令人满意的回答。我想如果非要他说,想必此公一定会以手捋须,王顾左右,笑眯眯地用一句“山人自有办法”来搪塞过去的。至于这办法的机窍与要义,今天奋勇下海的作家名人早已用自己的实际行动为此作了生动的注释,这里也就用不到我来多饶舌了吧。
笠翁在南京:一篇过时的新闻(14)
2010-2-26 8:37:07 本章字数:989
笠翁在南京:一篇过时的新闻(6)
在李渔客居南京的最后几年中,生活大体如常,大致可分为携剧团到处作商业性演出与在家享受日常生活乐趣两个主要部分。当时他的年龄已届六十多岁,但依然身体强健,令身边的年轻人十分妒忌。非但无需家人照料,甚至还能维持不亚于年轻小伙子的性生活节奏。这固然得益于多年来对养生学的爱好和研究,但我认为更重要的是,他时刻保持着良好的精神状态。从年轻时候开始,他就已经学会把人生看作是蜡烛在风中的燃烧,或一滴水珠在太阳下蒸发的过程,深信只有穷尽一切可能性,充分享受生活的乐趣,才是人生真正重要和有意义的。现在年纪虽然越来越大了,但这一信念却始终没有任何改变。当然,在内心里,他也承认自己的精力与生活热情已有些不如从前,虽说策划畅销书、打秋风、走后门、搞色情演出这些事还在继续进行着,但相比往日的激情与投入,现在只能说是处于一种勉强维持的状态吧!怎么说呢?也许,让一个仕途厌倦者向往山林并不太难,但让一个在天空行走的人回到地面,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了。
此时是公元一六七三年的残冬,朔风凄紧,江冻岸裂,从昨日黄昏时分起下的那场雪慢慢覆盖了芥子园后面的钟山。南京城里雪深及膝,街道冷清,行人稀少,商铺店家早早上了店板,回家与老婆孩子烤火炉去了。正是在这样的严寒日子,以筹措个人文集《一家言》刻资的名义,李渔再次带了他那群莺莺燕燕们主动出击,到北京山西等地大捞了一把之后,精疲力竭回到了家门。甚至来不及掸去肩头的霜雪,他就迫不及待地躺进书房内那只奇特的暖椅,长长地舒出一口气,旅途的倦意顿时一扫而尽。说起来,这把前后置门、两傍镶板、形状古里古怪的椅子也是他一生中那些巧夺天工的发明之一,甚至可以说是其中最出色的--至少他自己这么认为。如果光从外观上看,这玩艺颇有些像是今天大小公司里豪华的老板椅,但内在功能上的差异何止天壤之别。光凭它那神奇的节能效果,就值得现在全国各地供电部门的领导们好好学习。根据《闲情偶寄》里的原始记录,这把神奇的椅子每天只需消耗很少一点木炭,就能让你一整天都享受如坐春风的感觉。还是让我们来听听他自己是怎么说的吧:“此椅之妙.全在安抽替(屉)于脚栅之下……抽替以板为之,底嵌薄砖,四周镶铜。置炭其中,上以灰覆,则火气不烈,而满座皆温。自朝至暮,止用小炭四块。”“只此一物,御尽奇寒”。
笠翁在南京:一篇过时的新闻(15)
2010-2-26 8:37:09 本章字数:1075
当然,此椅之妙应该远不止于此,从形式和结构上来分析,可以说它充分体现了现代家俱一物多用的风格与特征,这在十七世纪的中国工艺史上无疑具有先锋意义。比如你累了时可以当床睡觉,肚子饿时又可以当餐桌,置炭的抽屉里放一香饼,就是现成的香炉。在桌面上凿孔放砚台,可免因天冷墨汁结冰、动笔写作时必须时时呵冻之苦。而衣服受潮时又可作熏笼用。更有意思的是,如果有需要,它在关键时刻据说还能顶替轿子的作用:“游山访友,何须另觅肩舆? 只须加以杠柱,覆以衣顶,则冲寒冒雨,体有余温。”接着他又继续强调说,有了这宝贝,古人说的王子猷雪夜访戴的私人游艇,大可当废品卖了,孟浩然踏雪寻诗的那匹毛驴也可宰掉下酒了。话虽然说得有点夸张,但东西确实是好东西,加上造价低廉,如果能够批量生产投放市场,所获得的收益,想必要比他为赚钱而编的那些乱七八糟的杂书强多了。然而遗憾的是,十七世纪中叶的中国还远不是一个商品社会。因此,尽管他具有超众的经商头脑,也只能在书房窗下搁着,暴殄天物,而无法让它在南京乃至全国的各大商场里卖疯卖火。一想到这,真叫人不由得感慨系之。但不管怎么说,作为对皓首穷经、谋生计拙的中国传统知识分子命运的反动,这把椅子以及坐在上面的这个可爱的老头,他的才华、智慧、悖逆时尚的作派、商业头脑、以及对世俗的热爱,现在至少已经为越来越多的公众所接受和欣赏了,并且将在他所处时代的文学史上留下了应有的位置。
笠翁在南京:一篇过时的新闻(7)
李渔离开南京的准确日期是公元一七七七年正月的一个灰蒙蒙的早晨。当时的原因一是因为两个儿子都在浙江读书,平时生活上相互照顾不便;当然这还是小事,更重要的是兄弟俩当时都已到了科试的年龄,迫切需要名人父亲前去辅导照料,包括走走门路和打通必要的关节等等。二是作为李渔衣食父母的那些达官当道者有的已调离南京,剩下的似乎也不再像从前那么慷慨了。再者就是传统意义上的叶落归根一一害怕自己将来老死他乡,内心有一种莫名的担忧与恐惧。总之,在经历了反复的不无沮丧的权衡考虑后,他最终还是决定返回杭州定居,在西湖的水光潋滟、山色空蒙间度过自己余下的岁月。经政府特批,李渔接受了毗邻吴山的一块廉价空地作为晚年的居所。此举从表面上看是出于经济窘迫,但从精神角度而言可能还存在另外的解释:这个自号湖上笠翁的人,生平喜好女色,如果不是由艳比西子的西湖来为自己的一生画上圆满的句号,还能找到什么别的更好的地方呢?
客船估计还是停靠在我们前面看到过的秦淮码头,不过时间已是风风雨雨的十六年后。
笠翁在南京:一篇过时的新闻(16)
2010-2-26 8:37:10 本章字数:1434
江边乍放的红梅与他早早谢顶的白发相映成趣,凛冽寒风吹动他手中刚写就的《上都门故人述旧状书》,这是他一生在弄钱方面最后的一个大动作,而打秋风的对象是北京国务院的高官龚芝麓。据信中自述,为了支付搬家费用以及在杭州安置新居的庞大开支,他先后卖掉了在南京的别墅、书板、古玩、字画,甚至妻妾头上的钗簪以及女儿的一对心爱的玉镯。当然还有陕西巡抚贾胶侯前几年送他的那件珍贵的狐裘大衣,以及公司新推出的《芥子园画谱》的部分经销权。即使这样,在资金方面仍然存在着一个不小的缺口。至于那条移家南京前就一直停泊在图纸上的私人游艇,也只好让它继续无休止地停泊在那里。尽管后来北京方面的反应似乎不如想象中那么热情,答应馈送的数目也不太大,但在船主老王父子眼里看来,至少雇用他客船的这老头一点也不像是有心事的人。不但整天乐哈哈的没个主人相,而且还有点老不正经。身边围了这么多花枝招展的侍妾不说,一路上饮黄酒、读《离骚》,与僮仆闲扯打趣,甚至还起劲地学唱有色情隐喻的民歌,让人真是大开眼界。
从返乡后的情况来看,李渔的生活与从前相比似乎有了较大的改变,除回杭后的当年秋天仍然使出当初的手段,突然杀到湖州打过一次秋风外,其余时间大都呆在家中,精心整治他位于杭州吴山铁治岭的新居层园,一改当年热衷红尘纷扰、满世界乱跑的形象。据今人单锦珩所撰《李渔年谱》,李老头到湖州的准确日期是旧历康熙十九年(1677)的八月十三日,虽然打的是重阳踏青访友的牌子,但主要目的还是因为那里的富饶。这从他依次谒访的对象就可看得出来:湖州知府、乌程知县与湖州盐运使李万资。后者虽官小职微,但在当时却是一个大大有名的肥缺。以一代天骄李笠翁之精明,这样做自然是“此中有真意”的。事实上,对这一点他自己倒并不忌讳。在客湖期间写给好友萧山大儒毛稚黄的信中,就曾坦率承认这次旅游的目的是“饥驱至苕川,幸地主稍贤,能以佳茗醇醪药我,不至遄死。”不过话还是说回来,这位清代着名的弄钱老手虽将主要精力用于与地方官员周旋,山水古迹什么的还是去看了一些的。至少在他半月后回杭的行囊里,不只塞满价值逾千的财物,还有游道场山和岘山所写的三首七律的手稿。考虑到当时他的年龄已有六十七岁,这样的成绩也不算太辜负湖州山水。甚至当三年后的那场疾病突然夺走他生命时,家里人发现直到最后几天,他仍然在坚持写作。所幸那时,他的着作已全部由自己亲手修订完毕。
还有什么比一个人坚持按自己的愿望生活、度过整个人生更完美、更有意义的事情呢?
在一生的几乎所有阶段,李渔都把“世间第一乐地,无过家庭”的观点,作为自己处世思想的核心,加以细心的呵护与固守。而他在南京十数年的客居生涯,可以说正是对此所作的实践和生动注释。
在这篇文字临近结束时,他搭乘的航船刚过了嘉兴的杉青闸,于黎明时分渐渐行进到桐乡境内。杭州犹如一个旧日之梦现在已经遥遥在望,由于晨雾刚散,河面此刻显得相当的开阔,一派“潮平两岸失,风正一帆悬”的博大的唐诗意境。刚刚升起的南方冬日在岸边的农舍、桑林和干草垛上仿佛一匹金黄的缎子微微晃动。这是近几天来难得一见的好天气,李渔这时也已经由舱内慢慢来到了船头,望着头顶的天空和扑人眼帘的故乡山水,脸上浮现出我们熟悉的那种宁静、世俗的笑容。而我在远处静静地看着他,情动于中,感慨万千。
“锚最好的位置是在自己手上”--我终于说出了我在写作过程中一直想说的这句话。
随园食事及其他(1)
2010-2-26 8:37:11 本章字数:947
随园食事及其他(1)
上篇
建筑风格颇具几分欧化的小仓山房坐落在南京清凉山麓。采用大面积的五彩玻璃作主要采光材料,这在十八世纪的中国极为罕见。作为大名鼎鼎的随园的主体结构,如果不是太平天国后期为战乱与兵火所毁,它的建筑历史迄今应该已有二百五十余年。七十年代中期在南京五台山体育中心观看夏季中朝篮球友谊赛的兴高采烈的市民,当然不会想到他们的木屐与劣质塑料凉鞋下面曾是一个时代文学乃至政治的中心。同样,假如你是一名外省旅客,同一时期到南京出差,沿着广州路往上海路方向走,你会在路旁某幢旧宅的墙上看到一块标有“随园”二字的铁皮牌子,但这仅仅作为街道的命名,并不表示有珍秘的遗迹可供凭吊与游赏。而路南边位于百步坡至永庆寺一带,当年曾是随园南山的着名景点天风阁与柏亭,现在除了粗暴地写在永庆寺大门额顶的“明亮油漆合作社”七个大字,书法依稀尚有几分随园味道(这一点很有意思)外,你同样什么也别想看到。但如果你刚巧是古典文学爱好者,又一向对此间主人心怀仰慕,那么接下来你要做的工作也许就是:将上述地名及位置在纸上一一标明,再加上宁海路与红土桥,然后用线条细心把它们连接起来,就意味着你对这座中国文学史上着名的作家别墅的规模与轮廓,已经有了一个大致的印象。
随园主人一生的飞黄腾达及不凡遭遇一向是个令后人感兴趣的话题。即使放在现在的时代背景和条件下来看,也完全可以说是个奇迹。一个杭州潦倒书生的儿子,九岁时还不知道诗是什么玩意,更遑论文学的功能与价值。凭着邻人拿来作抵押品借两星银子的一套《古诗选》,仅仅用了十年不到的时间,也不知吃了什么药,毫不客气地就把自己弄成了这一行中的大腕。“眼前三两级,足下万千家”,从他学诗当年与同学游吴山写下的这些句子来看,其吐属已相当不凡,十五岁那年初学律诗,“也堪斩马谈方略,还是骑牛读汉书”,“新丝买得刚三月,旧雨吹来似六朝”,如果有人愿意开个玩笑,把它们放入陆游或陈后山的诗集里,相信也不会有多少人看得出来。加上这人的天赋和幸运还不仅仅只表现在创作上,二十三岁顺天乡试中举,二十四岁秋季一举考中进士,年纪轻轻就入翰林院任庶吉士。尽管那时没有电视报纸等媒体的宣传,这名头却早已在全国迅速传播开来。
随园食事及其他(2)
2010-2-26 8:37:13 本章字数:1016
何况他的文章同样也是写得那么出色。“临川李穆堂侍郎以文章名,先生袖所作请业,侍郎极爱《李德裕论》一篇,大书卷首云:洗尽《唐鉴》中腐语,得此痛快淋漓之作,真‘不觉前贤畏后生’矣。”如果说这李先生是前辈,对青年朋友少不了要勉励几句,那么当年与古文名家胡天游在广西的相遇,后者“美才多,奇才少,子奇才也。他日为唐之文章者,吾子也”的那番评价,可以完全看作是圈子内同仁的肯定了。等到几年后外放实缺,在南京周边县城溧水、江浦、沐阳、江宁走马灯似的轮换着做知县时,已隐然是一派文坛大师的规模和气象了。包括后来的买地隐居以及所谓闭门着述,更是将他的人气指数一举推向了高潮。文学史上奉他为乾隆江左三大家,谈论清诗理论绕不过他创下的性灵派,研究笔记小说的也往往会举出他的《子不语》来和《聊斋志异》《阅微草堂笔记》比较。何况这里说的还都只是文学上的事,至于他在其他方面的能耐,那更是不用提了。
然而,尽管在今天的图书馆或大学中文系的课堂上,随园以及它的主人袁枚早已不是完全陌生的名字,但有关他形象的准确定位却依旧是个难题。当然,对大多数推崇他《随园诗话》、《随园尺牍》以及杰出散文《祭妹文》、《黄生借书说》等的读者来说,首先这应当是个有着简洁、生动文风的作家,但这并不影响历代的风流才子对他鉴赏女人眼力以及不菲艳福的真心钦佩,同性恋者与仕途厌倦者也引他为知音,知识经济时代的知本家则将他看成是他们这一行的弄钱好手。此外,像旅行家,财会人员,室内装璜工程师,时尚产品消费者以及其他杂七杂八的人士,估计在他那儿也都能找到精神上理论上的有力支持。当然,如果要说到饮食与美味,那话题肯定就更多了。尤其是南方雨后春笋般冒出来的中产阶级家庭,以及烹饪界那些食古不化的怀旧主义者,他们对他一生的不俗口福和独到的美食心得推崇备至。这个活着一点不肯亏待自己的人,当年他是那样喜爱精美的膳食,以至专门为此撰写了一部两百来页的书稿。这本取名《随园食单》的专着记录了他一生饮馔上的体验与心得,其品位之高雅,见闻之博洽,兴趣之广泛,当世几无出其右者。也许这就是为什么,当它于公元一七九二年刊行问世,这以前的那些讨论饮食的着述如《山家清供》《三风十愆记》《饮馔正要》《食宪鸿秘》《饮馔服食笺》等,都要立刻退避三舍  仿佛在热气腾腾的酸菜鱼的桌子上端上一盆秘制鱼唇、或武大郎的炊饼挑子边设摊卖现蒸蟹粉小笼  尽管作者的本意尚远不止于此。
随园食事及其他(3)
2010-2-26 8:37:14 本章字数:1235
袁枚购置随园作为自己的人生舞台时年仅三十三岁,当时他在隶属南京的江宁县担任知县,正好是在他一生中的一个得力人物  时任两江总督的满洲人尹继善的荫庇之下。由于才能和政声,加上与上司非同寻常的师生关系,从而使得他在官场上如鱼得水,任期未满一年即被推荐出任高邮州知州。但这一破格擢升在报请吏部核准时遇到了麻烦,非但普遍被认为一下子提得太快、不符合组织上的干部原则,还差点对此进行了通报批评。当然,说仅仅因为吃不到那里名闻天下的野禽与咸鸭蛋,事业上略受点挫折,放着好端端的官就不想做下去了,怎么说也有些夸张。但保留下来的原始资料无情地显示,他买下这处曹雪芹家祖产的具体日期,与吏部的批文到达尹继善的总督府,确实只有一两月的时间差。因此,在找不到其他理由和可能性的情况下,比较接近真相的解释,只能是他内心深处时刻纠缠着冲突着的那种官场礼仪与个人性情之间的扞格和矛盾。加上对个人才华中文学与山林属性的深刻自我了解。怎么说呢?比如这县太爷换成你来做、老百姓把你当父母来爱戴,而你却整天只想着写诗喝酒,对山水的投契重于农桑,或者对碑帖的兴趣远胜吏牍,总有些不像话吧?但反过来,严格按所谓好官的标准要求自己,一天到晚勤政爱民、听讼审案,还要时不时地下乡催租收税什么的,想来也是真够烦的。总之,几乎在很短的时间内,我们的这位在仕途上本来应该有着远大前程的年轻人的身份,突然一下子就从一个堂堂七品正职,变成了荷冠道衣、优游林下的山人隐士。由于买的是前人的废园,加上处地略偏,当时虽然只用了大约三百两银子,但扩充它重建它的花费又何止十倍!如果你对这方面的细节有兴趣,不妨读一读他后来为此撰写的情文并茂的系列散文《随园六记》,就可发现这简直是个缜密而宏伟的人文规划下的产物。其中既有对中国历代园林精华的广采博取,又借鉴了从意大利传教士那里获取的文艺复兴后期西方建筑的某些样式,更有对自己家乡杭州的着名景物如西湖、断桥、南北峰、苏堤白堤等的移植与复制。如此的洋洋大观,规模气派,再加上园内书仓里庋藏的三十万卷图书,以及“器用则檀梨文梓,雕漆鹄金,玩物则晋帖唐碑,商彝夏鼎,图书则青田黄冻,名手雕镌,端砚则蕉叶青花,兼多古款,为大江南北富贵人家所未有”这样广告式的自我宣传(参见《随园遗嘱》里的有关自述),自然使它自建成之日起,很快就被目为清代园林艺术的惊世之作,无论达官贵人或平头百姓都以有机会一游为幸。好在这里的主人偏偏又是个喜欢热闹、满脑子开放思想的家伙,于是一个革命性的人物形象出现在当时瓢饮簟食、皓首穷经的江南作家群中。“开筵宴客,排日延宾,酒赋琴歌,殆无虚日,其极一时裙屐之盛者”。“山上遍种牡丹,花时如一座绣锦屏风,天然照耀,夜则插烛千百枝,以供赏玩。先生排日延宾,通宵宴客”。一直弄到“几有应接不暇之势”为止。仿佛我们看到的不是一位隐士,而是一位迪斯尼乐园,或中华锦绣风情园的业务经理。至于这么多的银子投下去,这钱是从什么地方弄来的,那就谁也不知道了。
随园食事及其他(4)
2010-2-26 8:37:16 本章字数:1242
随园食事及其他(2)
随园的另外一个显着特点是周边不设围墙,这无论在当初或今天都称得上是惊世骇俗。想想看,好几万身家的财产,全家男女老少奴仆僮婢数百人口的性命,就这么大大咧咧的如同现在城市里的广场或街心公园那样坦露着,甚至连夜不闭户也谈不上,因为根本就无户可闭。将安全的基础全都寄托在小偷可能有的怜悯之心和人道主义精神上。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叫做“蒙贼哀怜而已”。山势逶迤、修筑困难可能是其中的一个原因,也有人把这归结于主人的开明作风,但我总觉得事情可能不如我们想象的那么简单。就像他在创作上以“性情”二字号令天下,痛诋考据,反对格律,批判复古等偏激观点,也不能被简单认为是普通的文学思想之争。虽说这观点并非由他首创,不过拾了两百年前袁中郎、江进之他们的余唾,但相比当年公安派那些人一脸书生相,齿尖舌利,争了一辈子只得到个标新立异的虚名,他的玩法可高明多了,可以说根本不在一个档次上。喜欢武侠小说的读者都知道,要在江湖上打天下,成为一代宗师,第一步就先得有自己的门派和一两手看家本事,另外还得有理论,如少林派的易筋经,武当的太极阴阳理论什么的。袁的成功在于他什么都懂,而且都有自己独到的招数。年轻时很早就打出性灵派的旗号,争取到一大批基层作者和文学青年的支持,再以一部理论集《随园诗话》将抢到的地盘加以巩固。更厉害的是,本来是精神层面上的东西,到他手里居然就能变成物质,成为赚钱扒分的绝佳工具。恭维前辈、奖掖后进、收女弟子、编诗话、替人出书写序、和企业家打交道、说某高官的老母亲有天赋诗才,只要他生平愿意沾一沾手的事情,几乎找不出一样是白干的。是啊,谁让他是清代文坛赫赫有名的流派宗主、说话做事管用呢!可以比较负责任地说,性灵派这三个字为他一生带来的收益,应该不低于他全部家产的一半。而现在他居然就将它们这样大大咧咧摊在公众的眼睛鼻子底下,说没有更深的机心和用意在里面,恐怕谁都不敢相信。当然,以他的老谋深算,治安方面也肯定是在绝对有把握的情况下,才敢这样肆行无忌的,凭他跟当地一把手尹继善的交情,以及将市长县长当下人使唤的骄矝,谁敢去惹他啊!随园在几十年的时间内没有出过一桩刑事案件,就是很好的说明。
一个在文坛上如项羽那样打算逐鹿中原、问鼎天下的家伙,这是我自十七岁读《小仓山房全集》以来所一直固有的印象。要知道我们在这里谈论的这个人,生来就是习惯把自己看成孟子说的“天之将降大任于斯也”或杜甫“会当绝淩顶,一览众山小”的那一类人。尽管外表谦恭,一副好好先生的样子,内心的自负与狂妄,文学史上找不出几个人来比。从文章里偶尔露出的峥嵘来看,像苏东坡和陆放翁那样的都不放在眼里,至于本朝的同行或前辈,那就更不在话下了。“一代宗师才力薄,望溪文章阮亭诗”,这就是他广为人非议的对清初两个最有才华的作家方苞和王渔洋的评价。在文学的国度里,他也许一直是隐隐以君王自许的吧?我总爱这样询问自己,而答案几乎是肯定的。
随园食事及其他(5)
2010-2-26 8:37:17 本章字数:1257
因此占地数万平方米的随园在他个人的心目中,说不定就是颐和园或承德山庄的一个同义词罢了。包括这里据统计每年总数超过十万人的游客,春秋佳日从城内及四下郊县涌上山来那种热闹场面,扶老携幼、喜气洋洋、流连忘返,与其说这一切出于主人的好客与平易近人,不如理解成精神上的某种与民同乐更恰当一些吧!而如果用围墙圈起来,真的弄成像陶渊明的东篱严子陵桐君山上的钓台那样,那就完全与他当初辞职退下来的本意有悖了。我们不妨可以想象,在那些风和日丽的正午或黄昏,当他站在园中主楼冬暖夏凉室宽大明亮、四周饰有西洋玻璃的阳台上,在十二名侍妾和三十多位年貌如花的女弟子的簇拥下,手持天目山中出产的藤杖,眼戴外国进口的金质眼镜,手抚刚染过的齐达胸前的整整齐齐的长须,慈和,宽仁,居高临下地观赏下面这国泰民安的景象,这时候,想必他在内心,很有可能将自己错认是长安曲江春日的唐明皇或开封城里元宵赏灯的道君皇帝什么的。如果谁对这样的假设感到惊讶,或心存疑惑,那么园中主要景点柳谷正中高悬的那副对联“不作公卿,非无福命都缘懒;难成仙佛,为读诗书又恋花”,至少可以为我们透露出一些这方面的信息,何况这对联还出自他的自撰。
随园食事及其他(3)
从后来发生的事实看,随园在袁枚一生名山事业上起到的作用,可以比之于刘备的荆州、谢安的东山、毛泽东的遵义,或者他今天的杭州老乡黄巧灵的宋城景区,是那种典型的从小到大、从无到有、发展速度上直线上升的杰出个案。虽说当时有不少人天真地从风雅、高尚、气节等精神角度来理解,包括我个人在内,最初的时候主观上也很想为他开脱,但很多资料还是表明,筑园退隐只是他实现自己人生理想的一种策略与手段。这以后他对政治的兴趣非但没有半点减少,反而更为积极与热衷。这方面既有《小仓山房尺牍》中大量的与当时朝中权要的往来书信为证,也有他与江南官场位居要津者称兄道弟,长年厮混应酬的实际生活状况可供援引。至于那些下层官员把这里看成是为升职走门路、通关系的最佳平台和捷径,那就更不用说了。不管袁枚本人是否承认,他在随园这一个人生活舞台上扮演的,实际上一直是明代的陈眉公,王百谷那样的山中宰相角色。我们可以看到,经过乾隆十四年至二十一年最初阶段的经营,这地方的基础建设和精神建设都已显得相当完善,并以它独特的魅力,开始在国家的政治生活中崭露头角。大批的地方赴任官员无不来此讨教做官的诀窍,顺便进献一点儿礼物。而当朝大员外放路过南京也时常对这里进行礼节性的拜访,因为这样做既可满足自己附庸风雅的虚荣心,博取礼贤下士的美名,同时也指望能通过此间主人令人羡慕的庞大的社会政治关系网络,为自己今后的仕途前程与舆情打下更牢固的基础。即便彼此从一开始就知道是在相互利用,但和一个名闻天下的诗人打打交道,毕竟有利无害。要知道当时的政治空气中尽管也会时不时的刮上几次沙尘暴什么的,但从总体上来说还是一个中国历史上难得的学术繁荣、文化昌盛的清明时代。连皇帝一生都写了四万多首诗,你想还有什么别的话可说。
随园食事及其他(6)
2010-2-26 8:37:18 本章字数:1297
他们一般都在距此一里外的红土桥下来,这一礼节在许多书里都有着详尽的记载。把随从、车马、眷属、仪仗等都留在下面,只带上书僮和礼品,轻车简从,步行上山,以示对主人的仰慕与敬重,这在当时几乎已成为一个惯例。尽管不可能有什么官府的明文规定,却在几十年的时间内一直这样被沿袭了下来。说得夸张一点,这似乎又有几分百官上朝在午门外下马的架式了。其中一个人物甚至还是烧鸦片的大大有名的两广总督林则徐。林对随园的匆匆造访据考证已在袁枚死后多年,加上当时这里也早已显露出败像,但我们的总督大人却仍然坚持要循依旧例、并且任凭随从与袁氏后人怎么劝阻也不改初衷。这种隆重礼待与规格,肯定是当初担任七品江宁知县时期的袁枚所难以想象的。从这样的细节与角度,这也说明他对自己人生形象的重新设计与塑造是如何的成功!
当然,偶尔的例外也是有的。倨傲而矜持一一多半藏在谦卑的外表之下一一的子才先生与当时围绕在他身边、跟着他一起混的那帮人  同学、朋友、妻妾、兄弟春圃太守、女弟子、文坛帮闲、娈童歌妓  由于随园文化集团公司(一个玩笑)开办以后事业上的巨大成功,在他们自我感觉越来越好的视线里,这里的山水林石、亭阁楼馆在某种程度上,也许真的被认为有几分混同于承德的避暑山庄了。哪怕不是在想象中或喝酒喝多了的时候。因此,当长达五十年的山庄外事接待工作中,偶然碰到过有一个五品学士因不懂这里的规矩,坐着轿子冒冒失失就这么一直抬到了山上,引起主人的不悦甚至差点当场开销,当然也就不难理解了。除老袁本人在写给朋友的信中多次提及此事不说,一个后代崇拜者在他编的那本跟后来李宗吾的《厚黑学》差不多可以媲美的《随园轶事》里,甚至还专门以《某学士》为题列了一个条目。里面公然宣称:“仕隐两不同途,先生退居小仓山,久已将官场习气,一概扫除,是以达官过访,亦必于十里外屏去驺从。某官排道上山,为先生所憎恶”。虽说这后人的马屁功夫实在不怎么样,这么大的官架子摆在那里,居然又有脸说“久已将官场习气,一概扫除“,但从这一事件可以得知,袁当时的权势与骄矜之气已发展到了何等的程度。
如果这还不够的话,我们不妨再举出一个例子来,也许同样能帮助我们加深对上述这一点的印象。这事还是发生在他刚辞职不久的时候。某一天  据袁自述  他从与江宁县同属南京府管辖的上元县衙门干事回来,半路上看见一个因赌钱被衙役押解着去县堂的年轻理发匠,因小伙子长得很帅,“嫣然少年,饶有姿媚”。一下子把这方面的爱好可以做郑桥板老师的袁吸引住了,当场以自己头发长了要理的借口,让上元县知县李竹溪立刻派人把这小帅哥送到他的随园里来。后来人到了以后,亲热之际贴身一看,才发觉这人脸上有麻子不说,长得也不是经得起细看的那种,至少比他喜欢的刘荔裳、金凤、桂官等差了不止一个等级。一下子变得大失所望、兴趣全无,只好又让上元县马上派人来将此人领回。这件事的详细经过记录在《小仓山房尺牍》卷二《令上元县李竹溪释枷犯》的前后两通书札里。以一个退职县官的身份,可以将一个现职县官随心所欲地驱役差使,想怎么样就怎么样,这样的政治事实确实让人触目惊心。
随园食事及其他(7)
2010-2-26 8:37:20 本章字数:1212
随园食事及其他(4)
多年以前当袁枚断然做出辞官这一决定,包括他上司好友在内有很多人都感到不大好理解。连他一次次地在信里解释原因、为自己声辩时所说的“苦吾身以为吾民,吾心甘耳,今之昧宵昏而犯霜露者,不过台参耳,迎送耳,为大官作奴耳”这样的话,自然也被人看成是矫情、不过他明朝的本家袁中郎辞职时那些理由的翻版,当初甚至还有人认为他的所谓淡出官场只是以退为进、玩个把戏、以满足自己更大的胃口而已,现在事情过去已经多年,回过头来看看,即使再苛刻的人,相信也会同意他当时讲的应该全是真话吧?事实上像袁这样既自重身份,脑子又能转得比电脑快的人,怎样不断地根据时势变化调整自己的人生策略,对他来说可能是比诗艺更值得关心的事情,这一点我甚至可以担保。田野麦穗叶尖的露珠和它底下的汗水,在诗人眼里从来就是两个互不相干的概念。而让一个文学的皇帝同时又是官场上的风尘俗吏,确实是件相当难堪、简直让人无法忍受的事情。文学是什么?文学就是在你对这个世界感觉不如意时,可以通过纸和笔自己另外创造一个出来。这个道理应该并不艰深,虽然真正懂的人还是很少,而袁枚不过是其中比较幸运的一位罢了。如果谁愿意空下来时读一读现存《小仓山房尺牍》里那些指点江山、结交天下的信件,以及字里行间不经意流露出的疆臣议政、内阁办公的那种口气,就会深切地感受到,这里二十年前杭州三家村秀才的儿子,这个十年前南京普普通通的七品知县官,这个现在有资格跟朝廷重臣、文坛领袖、商界巨贾称兄道弟、光每年收受礼金财物折合的数额、就要超过他当官时年俸入好几十倍的人,他完全有足够的资本和理由为自己当初的英明决策得意非凡。
袁枚开辟的道路对后世的深远影响,可以说怎么形容都不过分。虽然在他以前早已有人在前赴后继地尝试着这么玩,但他却是其中的集大成者,没有人比他玩得更好。即使纯粹从市场经济和政治学的角度进行观察,也不能不承认,他为自己设计的一切是那样的完美无缺,令人叹为观止。仅仅只用了几年时间,随园雅致的上山小道仿佛就已成为一根神奇的政治魔杖,点击并展示出十八世纪中叶中国官场复杂而污秽的一面。我们可以看到以此为中心逐渐形成的那张庞大、复杂的人事网络  并且还在继续不断地补充和扩大之中  通过同年、座师、老乡、同僚、学生、弟子等各种社会人情关系。当然,把风度翩翩的诗人袁枚比做蜘蛛,显然有失恭敬,但事实上他是这张网的主要设计者与操作者。其中既囊括了像树斋相国,阿广庭公相,豫亲王,乾隆私生子福康安这样显赫的皇亲国戚与当朝元老,也有各据要职的地方政要与文坛名公。这些人天南海北牵扯到一起的理由虽说不尽相同,但至少有一点应该可以肯定,那就是各有所图,各取所需。是的,他们需要他,而他也许更需要他们  出于彼此间的虚荣和公开或隐匿的利益。更有意思的是,作为某种恰到好处的藉口和障眼物,一个文学的美丽光环始终在头顶堂而皇之照耀他们。
随园食事及其他(8)
2010-2-26 8:37:21 本章字数:1230
随园五十年退隐生活以及在文坛的地位,可以说达到了一个文人一生中所能达到的顶峰。说真的,我想象不出在他的同时代作家或前辈文人中,还有谁能像他那样拥有如此显赫的权势和豪华奢侈的生活。他早晨起来要喝惠泉水冲的武夷茶,餐桌上照例摆着爱吃的新鲜牛奶和鳗面虾饼,眼戴广东巡抚搜罗来的红毛国新款眼镜,身穿陕甘总督奇丽川送的那件猞猁皮袍,且不忘时常在上面洒一点西洋贡品古刺水(香水),怀中揣着大金表,手里玩着古玉履,到处载美同游,两天染一次胡须。喝酒要用名瓷、白玉、犀牛、玻璃等几套杯盏。家中不仅有当世最大的大理石桌面,更有价值连城的三十余面西洋镜子。其中由浙江巡抚张松国所送的最大的一面据说纵横有七尺之长。我想象他每天站在镜子前揽须微笑、恬然自得的那种神情。但他在这镜子里看到了什么呢?他看到的想必一定是自己传奇故事般的一生,以一个成功人士特有的踌躇满志中又不无迷惘的那种目光,自负?倨傲?骄矝?或许还要加上几分虚妄?就像小仓山房雨后青翠欲滴的山色倒映在镜面上  明净中的晦涩。
随园食事及其他(5)
下篇
下面我们终于要谈到他的饮食问题了,不仅因为这是文章题中的原有之旨,同时这一话题在袁的一生中所占的比例,远远要超出一般人所可能有的想象,这一点从随园当初建造时结构上的别具一格就能很容易地看出。迄今为止我们虽然用相当篇幅讨论了它的价值、历史、政治寓意、主人的生平以及建筑上鲜明的美学特征,但纯粹从个人兴趣上来说,这里树木花草的名贵和亭台楼阁的恢宏固然有它足可夸耀的特色,但真正令我感到有意思并为之悠然神往的,却是设在此园东角那由一百余亩稻田菜园和养殖场所组成的庞大的农产品供应基地,以及长年供养在园中,各司其职的三十多名农夫和勤杂工。其中既包括像工程部主管龙武台,餐厅厨师长王小余,财务总管兼投资顾问汪芝圃,方甫参,女厨师兼园艺研究所主任阿招等中层干部,也有大量各司其职,默默无闻,为整座庄园的正常运转所配备的专职技术人员。我回忆自己当初读到这些珍贵的原始纪录时的感觉,也许,只有财大气粗和啼笑皆非这两个成语,还能稍微表达出一点我的真实感觉。“园之东西,各有田地山池”,“树上有果,地上有蔬,池中有鱼,鸡凫之豢养,尤为得法。美酿之储藏,可称名贵。形形式式,比购诸市上而更佳。有不速之客,酒席可咄嗟立办。”我们知道,中国的隐士文化一向讲究的就是对世俗的遗弃,渴了喝山泉,饿了吃松果,这也就是不食人间烟火这句老话的由来。无法想象严子陵的钓钩上按上香喷喷的鱼饵,一天钓它几十斤清蒸或红烧。同样,也无法想象林和靖馋时会把他的白鹤杀了下酒。但我们的随园先生不但会,而且还能拿出比金陵城里最大酒楼的掌勺师傅都过硬的厨艺,这就是他的出现对于中国文学史的意义和价值。当然,在罗浮宋梅、大理茶花间种上包心菜和南京大罗卜,在珍禽异鸟的嘤嘤鸣声中杂以猪羊的哞哞乱叫,想来实在也是令人不禁莞尔的事情,
随园食事及其他(9)
2010-2-26 8:37:23 本章字数:1295
也有人对此持怀疑态度,而且还不止一人。一个公众概念中的隐士,一般说来总是和明月松风、鹤衣荷冠这些形象联系在一起。如果他扬言能听懂蟋蟀的秘密话语、或者说已经掌握了菊花的多种烹调方法,那估计还有人会相信。而这个人现在居然宣称他家里的荷包鹿尾和烤羊排的味道是全国最好的,这是怎样狂妄且让人无法忍受的事情。但不幸的是,这碰巧又偏偏真的是事实。一位与随园恩怨甚深的人物  福建总督伍拉纳之子  《批本随园诗话》的作者,曾详细记录了他个人先后几次上随园作客时的所见所闻。一次是某年秋天,他在那里吃到了现摘下来、用北宋汴京李和的正宗手法炒的桂花栗子,滋味确实胜过夫子庙里那些老字号多多。还有一次陪自己身份显赫的母亲上山去看望袁新娶的一位小妾,这自然是令主人感觉很有面子的事情,作为表达感激和答谢之情的是一桌丰盛整洁、色香俱臻上佳的家宴,手艺出众那是不消说了,最让人印象深刻的是前后也只张罗了一两个钟点。可见《随园轶事》里所说“有不速之客,酒席可咄嗟立办”这些话,倒也不是胡乱吹的。还有一个叫陶西圃的杭州老乡在那里不仅吃到新鲜的爆羊肚,还有正宗奎元馆制法的虾仁爆鳝,也都是现杀现炒,当场置办。诚然,这种物资供应上的丰富与完善尽有其可圈可点之处,但与我们印象中饮风餐露的隐士显然大异其趣,另外,从文化的意义上来探讨,它的内涵恐怕也已远远超出传统园林的范畴,显得更像是一座地主阶级的庄园或钟鸣鼎食人家的豪华城堡。
这里要说到那个在十年的时间内一靠喝稀粥发恨写小说的曹雪芹了,本来,《红楼梦》餐桌上富贵奢靡的气象,与天天要找米下锅的作者本人生活经验之间的扦格,一直是令研究者头痛的话题。虽说天赋高的艺术家可以通过想象进入未知世界,但每天面对一盘苜蓿的三家村学究尽管有可能知道豆芽火丝这道佳肴的名头,但你要让他说说这豆芽怎么截,中间如何须用特制的锥子小心镂空,然后怎样将火腿丝切成细条镶嵌在里面,恐怕就道不出个所以然来了。因此,后来终于有人披露,这部书里大观园的规模及包括饮食在内的部分生活细节,原来是以随园为原型和想象基础创造的。尽管此说出自袁的好友明义自己之口,甚至明义还告诉人家这话是袁自己亲口对他说的,但自视甚高的红学界两百年来对此一直抱着将信将疑的态度。考虑到位于清凉山五台山脉的随园最初就是曹的祖父曹寅任江宁织造时置下的产业,后因贪污遭查抄后家道中落,才不得已转售继任隋某,最后辗转落入袁枚之手。加上曹中年有一段时间因生计维艰,在两江总督尹继善署中担任过幕僚,而袁与尹的亲密关系又为当时朝野所共知,三天两头要去问候请安,说两人见过面有过交情是完全可以相信的。更有意思的是,艳名广播的随园十二侍妃与书中金陵十二钗的描写,不仅说的都是南京莺莺燕燕的事,而且数目上也正好相等。具体落实到饮食业上,也尽有相当程度的可比之处。如宝玉在病床上喝的莲羹汤所用的模具,在《随园食事》里就有着类似的描写,而第七十五回里贾母吃的那盘风腌果子狸,其制法简直就像出自随园名厨杨二之手。在当天的菜单上我还发现有一碗豆腐,与袁枚平日家居所嗜食的作法与用料上也大致相等。
随园食事及其他(10)
2010-2-26 8:37:24 本章字数:1316
随园食事及其他(6)
两千年前当西汉的广陵王刘濞发明出豆腐一味,根本不会想到对后世中国饮食文化的那种革命性影响。不仅老百姓喜欢,王公巨族爱吃,连下江南的皇帝也为在杭州民家偶尔尝到的一盘“金镶白玉板,红嘴绿鹦哥”留恋忘返,和尚道士们更把它当作餐桌上的主肴。《随园食单·杂素菜单》一上来就是十三种豆腐的烹制秘法,就是很有权威性的说明。但豆腐为袁枚所喜爱当然与他自中年起就不定期地患牙周炎有很大关系。对此他的个人解释是写作辛苦以至虚火上升,但更深层的原因恐怕与性生活过于频繁有关。与他选择性对象的首要标准肤色白净基本相一致,在烹调豆腐时,也尽可能以保持本色为第一要义。从烹饪的角度而言,食单上所载庆元豆腐制法应该是其中最简单的了,“将豆豉一茶杯,水泡烂,入豆腐同炒起锅”就行了,而最神秘的恐怕要数扬州盐商的海鲜豆腐。试想现在是公元十八世纪中叶一个春风沉醉的晚上,淮扬巨贾程立万座落邗江南岸的豪宅内灯烛辉煌,笙歌四起,一次别开生面的宴饮刚刚进入到高潮。邀请的客人多为名重天下的文坛诸公如金农、厉鹗、蒋士诠、杭世骏等,其中自然少不了小仓山房主人袁枚。席间一盘貌似平常的油煎豆腐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据后来在文章里不无深情地回忆,这盘豆腐“精绝无双,其腐两面黄干,无丝毫卤汁,微有蛼螯鲜味,然盘中并无蛼螯及其他杂物也”。他打算次日向主人细细讨教一番,但当夜传来三妹素文病亡的消息使他不得不匆匆赶回南京,以至于“不及向程求方,程逾年亡,至今悔之”。言语之间颇有几分嵇中散临刑前所感叹的“广陵散从此绝矣”的悲凉味道。但袁枚也许永远不可能成为像嵇康那样的纯粹艺术家,他的世事洞明,人情练达,他对政治的驾轻就熟,他以文人之身而与官场一直维持的良好关系,理财的本领,物质生活的欲望,以及对个人知名度的重视与自觉维护等等,既传统又先锋,既搞笑又另类。在实现个人生活理想的同时,也为几千年灰暗、单调的传统文化长廊提供了新的色彩和新的肖像,并且在中国作家中可以说至今无人能及。虽说近百年来欲步其后尘者多如过江之鲫,比如郭沫若,比如余秋雨,但想玩得像他那样出神入化,炉火纯青,恐怕还有不少距离吧!
豆芽也是袁枚食物中较为偏爱的品种,当然其中一个原因也是因为其外形楚楚可怜,色泽白嫩,他一般用它来与切得极细的燕窝丝同炒,“以柔配柔,以白配白故也”,而且袁家餐桌上的菜时不时会吃出点政治的味道,那也不算什么奇怪的事情。“以极贱而配极贵,人多嗤之,不知惟巢由正可配尧舜耳”。另外一只爱吃的家常菜鱼翅炒罗卜丝制作工艺同样相当繁复,罗卜丝须在鸡汤里出水两次,以去其味,而鱼翅纯取上半根,下面一截弃之不用,烹饪上以“令食者不能辨其为罗卜丝、为鱼翅”为最高境界。这两道菜在色泽与形象方面虽说颇多类同,但我们不能把它简单看作是艺术上的故伎重演,而应该从袁氏一生美学思想的核心  重性情,去雕饰  的高度上来加以认识。正是在这样的艺术原则的指导下,他肉喜白煮,鱼爱清蒸,甲鱼用汤煨,鲜虾以酒炝。即使鹿筋、鹿尾这样膻腥之物,他也令厨工想方设法或用鸡汤煨,或用菜叶包而蒸之。“不杂他物,便成白色,用盘盛之……加花椒细末”。
随园食事及其他(11)
2010-2-26 8:37:25 本章字数:1126
顺便了解一下他对点心的态度也很有意思。中年以后的袁枚爱吃面食,这大概也出于他对白色食物难以释怀的美学趣味。但南京面制品一向粗砺,自然难入以美食家自命的袁某的法眼,这样就给那些想居高临下地示惠或千方百计巴结他的人提供了一个难得的机会。因此他笔下的那些什么刘方伯月饼、卢运司糕、陶方伯十景点心、扬州洪府粽子云云,在作为食单来看的同时也是不妨作为政治秘图来研究的。其中好像杨中丞的西洋饼最为袁所喜食,按书中所列制法与作料来看,恐是今天食品超市里卖的蝴蝶酥一类。在他南京的朋友圈子里还有一个为人所津津乐道的萧美人的故事。萧系扬州仪征一容貌出众的半老徐娘,在该地南门外驿道边开一点心铺,“善制点心,凡馒头、糕、饺之类,小巧可爱,洁白如雪。”由于吃上了瘾,袁一次遣人过江竟一下子定购了三千件,后来还不免多多少少吃出了些桃色新闻。同样,五十岁前后有一段时间他三天两头往苏州跑,原因也正因为一个老朋友唐静涵的老婆王氏做得一手好菜。“每闻先生至,必手自烹饪,后王氏亡,先生挽以联云:‘落叶添薪,心伤元相贫时妇;为谁截发,肠断陶家座上宾’,盖记实也”。啊,佳人已逝,美食不在,这样的残酷现实尽管令人心伤,好在《随园食单》里还保留着王氏最为拿手的绝活炒鲟鱼片的具体作法,使这一阕厨房里的国风雅歌尚有依稀余音可闻。
从饮食一道探讨一个人的文学思想,这样的角度虽然不无标新立异之嫌,但终归还是值得一试,至少随园主人当年自己也曾是这么干的。在食单一书中,我们可以看到他不止一次拿文学创作上的道理来与烹饪的技艺比较,兴致勃勃讨论两者艺术上那些可以共参的部分。同时,只要我们阅读上稍微细心一些,也可发现在《随园诗话》、《小仓山房尺牍》等着作中,也同样夹杂着大段大段有关食物的描写。正如较他早些的作家李渔喜欢借用戏剧来阐述人生见解一样,饮食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也一直成为袁枚表述自己艺术思想得心应手的工具。比如他不喜欢黄庭坚的诗,就说这个人写的东西像水果中的百合,蔬菜里的刀豆,吃上去没什么味道。比如他说大家都承认唐诗好,但现在的唐诗选里找不到当年那些正儿八经的试帖诗,什么道理,就因为这玩意落套,是人人都会写的大路货。他进一步强调:诗歌是这样,饮食上的道理也同样如此。一次他应某位大款之邀欣然赴宴,发现主人虽张罗出四十余种山珍海鲜款待客人,烹调手段却令人不敢恭维,差不多也就没动筷子。以至于“归家以后,仍煮粥吃”。他认为这种情况的发生,跟写作者贪求作品数量不注意质量犯的是同一性质的毛病。而在强调食物的精致与厨师技术水平之间的辩证关系时他又指出:“审问慎思明辨,为学之方也;随时拨点,教学相长,作师之道也,于是味何独不然”?
随园食事及其他(12)
2010-2-26 8:37:27 本章字数:1376
随园食事及其他(7)
与食事紧连着的一件事是性事,这可是中国的道德老师孔子和孟子当初所排列的生活秩序。身为儒林表率的随园先生自然不敢有违先贤的雅训,并有志于将这一光荣传统发扬光大、推陈出新。自少年读书期间与同学张顾鉴  诗人张船山的父亲  发生同志关系,到青年时期娶的二三十个大小老婆,到中年盛名时收进的一大帮女弟子,到六十七岁那年出游天台还和一个叫金凤的小男孩产生恋情,玩了出一树梨花压海棠的游戏。这还没有加上那些到处留情或在娱乐场所找的职业性对象。他一生艳遇的数目如果真要仔细统计一的话,虽比不上唐明皇后宫佳丽三千人,但比起前朝高手如仇十洲唐伯虎那些家伙来,绝对不会差到哪里去。同时,从精神文明方面的要求来看,比较一下彼此在境界、品位、质量上差别、以及对女性的尊重和呵护,更是不知要高出前者多少。
我对袁在性问题上的好感首先在于他的坦诚。说真的,没有人能够做到像他那样轻松、自然地谈论性以及与性有关的话题,至少在他同时代的文人圈子里没有。他对性的开放态度在后代研究他的人眼里一般被认为是男权主义对女性的轻贱与狎弄,但事实上这种说法很难让人信服,尤其是对那些通读过他全集,并对他的爱情态度有一个粗略轮廓的读者。即使我们略去他主张女性知书达礼、接受教育,主张男女自由接触,反对缠足,反对以是否处女判断一个女性贞洁与否,赞同妇女改嫁这些封建社会中难得的文明思想不说,在他一生足以让人眼红的爱情生活中,我们很难找到利用权势或金钱达到强行占有对方身体的范例。包括上述那个上元县理发师的故事,实际上也不过通过关系制造见面相识的目的,不存在人到了后就会摆出霸王硬上弓的架式的可能。看来袁在爱情舞台上的形象,确实比他在政治舞台上的形象要干净得多。同时,用张生崔莺莺,或者他的同时代文人  《浮生六记》里的寒士沈复与芸娘的夫唱妇随来要求他也显然过于苛刻。作为财富和地位的一种衍生物,性的要求一向与个人经济实力有着密切的关系。再说那姓沈的后来在广东才有了几个钱,不是就守不住他原来的生活格局、天天泡在珠江的花船上鬼混了吗?
其次是他的随缘和人情味,以及务实的作风。在他偎红依翠的一生里,几乎所有跟他有过一段缘分的异性或同性,都对他的体贴、呵护、彬彬有礼的君子风度有着一致的好评。她们中有的是富门闺秀,有的是小户人家的女儿,有的是娱乐界的新秀或天王巨星,有的甚至是朋友家的侍妾、作为两人过命交情的某种信物和见证慨然相赠的。文化上、爱情态度上的差异不可谓不大,但一旦落入了这个人手里,就这么死心塌地跟定了他。天生有女人缘肯定是一个方面,另外他的长相对他一生在脂粉堆里混也带来不少帮助。要知道中国古代的风流才子虽然在书里都被说成貎如宋玉潘安,面如傅粉、唇若涂朱什么的,实际上其中绝大多数都拥有一张可以跟赵本山、严顺开媲美的脸。个头也根本谈不上俊朗挺拔、如玉树临风,而是一个个都像排队等着要和武大郎攀亲家。只要是看过《清代学者相传》的读者,相信都不会对这一结论提出异议。在这种情况下,袁的中等身材以及不俗的容貌在这方面所占的便宜,也就可想而知了。更何况还有他天生的那张利嘴,在家里天天涂蜜糖,把女人哄得团团转,到了外面涂的又全是辣椒粉,不仅令不喜欢他的人忌讳,对他的对头来说更是一件所向披靡的武器。
随园食事及其他(13)
2010-2-26 8:37:28 本章字数:1367
尤其是他天生什么事情都能自创新调、强辞夺理,于无佛处说佛的那种本领。有人曾向他请教人可不可以好色,暗隐讥诮之意,他的回答是:“惜玉怜香而不动心者,圣也,惜玉怜香而心动者,人也,不知玉不知香者,禽兽也。”还有一次一个朋友既承认自己好色,但又声称从不去娱乐场所混,以显示自身正派,他当下很严肃地对那人说:你既言好色,又不找妓女,那你搞的一定都是人家的老婆和女儿了。把那人说得灰溜溜一句话答不上来。(“妓以色娱人者也,子好色而不好妓,岂人家闺阁子,将恣其所好耶?”蒋敦复《随园轶事》)
从更深的背景上来看,乾隆嘉庆两朝国家的强盛和富裕,也为它的人民纵情声色、享受物质水平提高以后带来的文化生活上的崭新气象提供了条件和保障。这一点与现在的社会状态比较相象。看看秦淮河边那些装修得花团锦簇、通宵达旦营业的歌馆妓楼、以及大把往里面掷银子的巨贾富商,名人雅客,就对这一点有深刻的印象。这还没算上扬州那些钱多得没处去,只好烧着玩或扔在长江里打水漂的暴富的盐商。当然贫苦的人也不是没有,就拿与袁同为那个时代的着名文人的黄景仁、洪亮吉这些人来说,一生大多时候都还在为吃饭问题绞尽脑汁。这里既有彼此人生与艺术原则认识上的差异,也有对自己生活道路怎样安排和设计的问题。总的来说文人的日子显然要比以前好过得多,这也是不争的事实。以至像袁枚那样的人能够在情爱生活中如鱼得水,呼风唤雨,基本上做到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应该并不是十分让人意外。因为他的富有,也因为他在当时的国家拥有的如同现在的歌坛天王、影界巨星那样的知名度。生活把他推到一个中心,时代的强光打在他略有几颗白色麻子的儒雅、机敏的脸上。就算他本人安分守居、不主动出击,我们仍然可以想象,在那个在皇帝的带动下,全国人民都以能写几句诗为荣的时代,那些伤春的少女、那些达官内眷、大家闺秀,那些风月场上的女魁首和演艺界的男同志,如何为他的惊世才华和明星光环所吸引。我们还可以想象,即使那时缺乏现代化的通信工具,没有伊妹儿和邮政快件,没有快递包裹,但那些锦书、泪帕、香囊,以及那些以诗文的形式出现的发自内心的崇拜,如何固执地全国各地寄出,如同春潮涌动,差点要淹没了整座小仓山房。
袁枚不是清代历史上第一位将生活质量看得比功名更加重要的作家,但他确实是这方面做得最好、最为成功的作家。但随之而来的一个敏感问题是他的生活来源。(哦!我们终于要谈到钱了)很多人  包括他的敌人甚至朋友   对这一点一向以来也深怀兴趣,并习惯以今天纪检官员的敏锐眼光对他的收入问题抱有持久的怀疑和警惕。也许在他们看来,袁偶尔于两江总督府中尝尝菜包鹿尾,在随园宴客时上一道醉西施舌或鸡汁石斑鱼作为压轴节目,那也算不上什么,但以一退职知县的闲身,终其一生都在灯红酒绿、纸醉金迷的生活里逍遥自在,让人眼热乃至忌恨,也就不难理解了。这一点在他死后表现得更为突出。然而袁生前对自己的经济来源事实上并无半点隐情与讳言,《随园诗话》的编辑与刊行在我看来就是这方面的一个很成功的例子。该书洋洋两大卷六十余万字,事先虽说已由财大气粗的毕秋帆、孙稆田二人出资赞助全部出版费用,但由于这事被严格控制着不为外人所知,作者方面私下里却规定必须另有孝敬,也就是前几年出版界有人热衷的收录作品交编审费那种玩法。
随园食事及其他(14)
2010-2-26 8:37:30 本章字数:1347
“求入选者,或三五金不等,虽门生寒士,亦不免有饮食细微之敬”。收费虽然不是很高,但考虑到诗话里总共选录评点了几千人的诗作,积少成多,加在一起应该也是很可观的数目。加上这部带有畅销书性质的名家新着出版后由全国各大书坊出售,本身也还有一笔很大的收入。另外妥善保存在随园诗城木架上一一标明序号的书板,也作好了视市场销售情况、随时准备印刷第二版的打算。一切仿佛都带着显着而娴熟的商业化操作的痕迹。这曾是李渔对文坛的贡献,但袁看来将它做得更好也更完善。可以说,中国古代的出版事业自他们二人开始  加上作为先驱者的冯梦龙等人  才逐渐摆脱了光赔不赚、以及颜如玉、黄金屋、千钟粟之类的浪漫空想,慢慢步入市场化的商品经济的良好循环。
写作序言及碑、传、墓志之类,在袁枚一生所挣下的万贯家产中也占到了相当的比重。这很大程度上得益于他的知名度,以及传神的文笔。“五十年中,卖文润笔,竟有一篇墓志,而赠银巨万者”。(《随园轶事》)这样惊人的稿费收入自然远胜在朝廷做官了,但我怀疑多半出自后人的附会与夸张。比较切合实际的估计是每篇一百两到数百两不等。这里必要提到的两个人物是董怡亭观察与鲍肯园参议,作为袁生平笔墨业务上的两位最大客户,为一篇墓志铭和一篇传记曾分别付给他一千两银子作为酬金,让袁喜出望外、进而深铭感佩,甚至临终前还不忘将两人名字写入遗嘱里,大大颂扬了一番。可见上述巨万云云,显然出于商业策略上的自我炒作。就像今天请歌星出台开演唱会动辄一二十万,而且还要求是税后的,自抬身价,私下里一般最多半数即可成交。不过传闻中从前一个姓安的淮扬盐商附庸风雅,出巨资重刻孙过庭《书谱》,托人向袁索跋。袁仅以“乾隆五十七年某月某日随园袁某印可,时年七十有七”几个字予以打发,就毫不留情地一下宰了他两千两银子,这事倒有些可能。对有钱的呆佬下手不妨可以重一些,这似乎符合袁平时的一贯作风。
就像世界银行的金融寡头们千方百计四处寻找项目投资,如何加速手中资金的运作与流动,也成为袁吟风弄月之余必须时常考虑的一个问题。他的选择对象是前面提到过的文坛好友兼淮上巨商程鱼门。通过对全集的细心阅读,我发现自袁退隐之日起,一笔数目为五千两银子的巨款就以月利二分的高息放在程扬州的盐行。还有一部分在恩师尹继善的两江总督府的帐上,不过利息可能要低一些。剩下的这些由亲戚兼财务专家汪芝圃主持,或投资实业,或短期放贷。我们不难想象这样良性的、有着政治与人情关系双重保险的金融运作产生的效益。程那里的钱后来最后虽因主人整天耽于吟风弄月、不善理财以致出了意外,但由于时间长达十几年,袁历年取回的利息早已超过本金数倍。因此,在几年后程客死陕西,归还无望,孤儿寡母哭到南京求助的压力与事态面前,袁谋定在先,胸有成竹,当即以壮士断腕的豪情,果断而机敏地进行了一系列别开生面的炒作。比如效法古人毅然焚去借券(反正已是白纸一张),比如倡议为遗孀申请政府资助,比如带头呼吁募捐、说动陕西巡抚毕沅拿出三千两银子、这笔钱足够全家人过上一辈子了。成功和一帆风顺看来总是和他在一起。这些义举在文坛与政界果然达到了预定中让人仰怀高义、闻风心折的良好效果,何况这样他自己就再也用不到拿出一个子儿来。
随园食事及其他(15)
2010-2-26 8:37:31 本章字数:1293
随园食事及其他(8)
也许正是因为一生名山事业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高度与完美,认为袁是政治投机者和道德沦丧的批评仍然不少,至少在他死后很多人都这样公开痛诋,但生前却大多连恭维都来到及。尤其让人难以信任的是这些人的身份  王述庵、孙星衍,还有吴嵩梁和郑板桥等等  均为袁的生平交好甚至还有执弟子礼者。其中王昶曾经多次给袁写肉麻的信,称他的人品“岿然为东南人士所仰止”,说他的文章“如香象渡河,金翅擘海,足以推倒一世英豪”。死后却大骂他“往来江湖,从者如市,大丘道广,无论赀郎蠢夫,互相酬唱。又取英俊少年着录为弟子,矝新门捷,芜杂纤佻。”郑板桥,这个在扬州初次相见时就当面吹捧,说自己几年前在山东误听人传说袁死了,痛哭了好几天,差点都不想活了的家伙,对同性恋的共同嗜好曾是他们友情的基础,现在也冷嘲热讽,还把以前主动赠袁的那首诗,删得只剩下“室藏美妇邻夸艳,君有奇才我不贫”两句。更有意思的是当年的一名入室弟子,在他死后甚至连原来引以为荣的“随园门下”的用印,也加上了两个字,改刻为“悔作随园门下”。昔日的崇拜者与追随者说这样混账的话显然出于内心积压已久的自悲与忌恨。是的,也许袁活着的时候对他们的压力实在是太大了,拥戴他意味着可能一生都将淹没在他持久的光芒中,但反对他攻击他同样也被证明不会有什么好的结果。
这里有一件事或许值得一提,那是乾隆三十四年与外号刘驼子的刘镛那场持续近半年的冲突。当代电视剧里总爱把这人形容为清官,其实大大不然,《批本随园诗话》的作者虽是袁的对头,但说起这姓刘的来,也认为他是个典型的伪君子,“和 秉政,刘亦委身门下,和 事败,又从而排挤之,真小人之尤也。”《啸亭杂录》卷五也说此人“内阴而外阳,内柔而外刚,内小人而君子。”事件起于当年刘因和 事受了点牵连,被外放到江宁府担任太守一职,也就是南京市的市长,当起老袁的父母官来了。虽说两人系同年进士,但一向以道德人士自居的刘,感觉有必要给他这位据说生活作风很有问题的老同学一点颜色看看,名义上是整肃风纪、扫黄打非,私下里的目的当然为了抬高自己的威望和声誉。他采用的策略是避免与袁直接见面,不断往外放风,一会儿说“将访而按之”(王昶《湖海诗传》),一会儿又说“欲以法诛袁枚”(章学诚《论文辨伪篇》)。但他在当时显然犯下了轻估对方能量的错误。袁非但没有如他预料地那样或束手就缚,或前来求饶,而是充分利用自身的优势,写下一批诗作,以请人索和的名义,遍寄官场朋友和文艺界知名人士,以至在很短的时间内,全国上下都知道这件事了。虽然诗里他也没说这刘驼子怎么可恶,但看看这些精心设计的诗题:《例有所避,将迁滁州,留别随园四首》《有误传予避人归杭州者,赋诗晓之》《香亭信来闻予为逐客,戏寄一首》,产生的效果甚至比他期望的还要好,不断有人来写信来问,包括他那些在北京当大官的朋友,在小仓山住得好好的,为何突然要离开了?还有人直接到南京看望、安慰,弄得纷纷扬扬。此事虽说最后以刘先表示妥协、拿出钱来请他代写一篇《江南恩科谢表》而告终结,但袁一直耿耿于怀,不肯就这么放过他。
随园食事及其他(16)
2010-2-26 8:37:32 本章字数:1003
此后在《送刘石庵观察之江右》《寄水轩》《与树斋尚书》等诗文里,还在不断提及此事,冷嘲热讽,可见这位老谋深算、计出不穷,从小就被相士说成前生天河老猿转世的家伙,是如何厉害了。
何况袁枚政治手腕和处世艺术的高超还只是他才华的一个方面。舒铁云《乾嘉诗坛点将录》里将他排名第二、封为及时雨宋公明,蒋子潇《游艺录》称他“独倡性灵之说,江南江北靡然从之,自荐绅先生下逮野叟方外,得其一字荣过登龙,坛坫之局生面别开。”如果这些评价出自生前,以他当时的地位和影响力,那也不算什么,问题是这两人一个小他一辈,另一个小他两辈,都是自己所处时代里素以文风纯正、持论公允着称的诗人兼评论家,也算得上是盖棺之论了。事实上袁的文学成就一向有目共睹,比财富和社会关系更有力地支持着他的知名度。他精湛的诗艺,他的性灵学说,渊博的大部头历史着作,小说,艺术笔记,涉笔成趣的书信体散文,再加上可以作随笔读的食单、诗话,以及那部仿佛外国作家随想录一类的《牍外余言》,无不展示着他作为一名杰出作家所拥有的强大实力。洋洋四百余万字的《小仓山房全集》作为清代文学具有独特魅力的一座山峰,至今让人仰之弥高。在二十世纪末中国小县城的书店里,我们仍然可以看到他的着作在被大量出售,评点它们的当代名人有钱钟书、台静农、郭沫若、毛泽东。
袁一生的最后十年(1787 1797)大都是以一位旅行者的身份兴致勃勃度过的。这个一生不信佛,不问道,讨厌吃药,不喜欢谈论养生之术的人,何以会有那么高的寿限,至今是个令人感兴趣的话题。就拿他为人诟病的贪恋女色这件事来说,尽管这方面无论质量和数目都要远远超过他的前辈西门大官人,而他的年纪却比西门庆多活了一半都不止。前述《批本随园诗话》作者、福建总督伍拉纳的儿子描述自己第一次见他时的情景是:“时年六十余,康健如少壮,面麻而长,微须已半白,身高五尺余。”而浙江台州一个船老大眼中袁七十多岁时的形象是:“步履轻健,如五十许人。”(蒋敦复《随园轶事》)对此,袁自己的解释“胸次悠然,不害于天和之故”尽管有些玄虚,但从现代科学的原理上来说,良好的心境确实可以延长人的生命,如果他当初在官场上由知县一步一步爬上去,即使像他的同学奇丽川那样一直做到巡抚总督,就不会有现在这样的身体条件。另外,一生中不吸水烟,酒也只是略略沾唇而已,这些习惯为他的健康也提供了保障和正面的作用。
随园食事及其他(17)
2010-2-26 8:37:34 本章字数:1105
想象中,一个八十岁高龄的老头,道貌岸然、长髯飘飘,坐在四人抬的暖轿里,在一大帮年轻貌美的男女弟子的陪同之下,登武夷,下广州,二到杭州,三上天台,该是怎样惊世骇俗、让人眼界大开的情景!缙云开旅馆的虞姓兄弟见夜间有位老者带了众人来投宿,开始也不在意,等后来知道是他时,喜极欲狂,“手烛照拜,唶且骇曰:吾辈都读太史文,以为国初人,当百数十岁,今神采若斯,是古人复生矣!岂容遽去?”硬是将他请到自己庄园下榻,次日还让人抬了上仙都峰去玩了一趟,才肯放行。而在扬州接受宴请的席间,有位盐商肚子里墨水少,行酒令时说“三月桃花朵朵红”,因规定须古诗,眼看着要出丑,他在旁边插了句:你也知道刘、阮遇仙的事啊?这句诗是天台摩崖石刻上的,非但替人家立刻解了围,事后还得到两千银子的红包。是啊,既然名高望重的袁先生这么说,谁敢不相信啊!说来也是,那时正是他的道德文章和知名度都达到一生巅峰的时期,到处是盛况空前的欢迎、礼待、宴请、馈赠。从者如云,前呼后拥。如果谁对这一点缺乏印象,只要回忆一下前些年港台歌星来大陆演出时的狂欢场面  并从中减去闪光灯与摄像机镜头一一就可以了。或者读一读他的好友诗人赵翼写的那篇有名的戏谑性妙文  其中有几句正是对他出游的生动调侃:“占人间之艳福,游海内之名山。人尽称奇,到处总逢迎恐后;贼无空过,出门必满载而归”。
其间他还干过一件别出心裁的大事那就是作诗自挽。这个一生都在标新立异、不肯有一事一语落他人巢臼的人,看来临近死期还打算折磨他同时代人的才华和自信心。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在他四十岁的时候,一位着名相士曾预言包括七十六岁死亡在内的他后半生的人生大事。由于其他诸事都说很准,先后被一一验证,他于当年年初便作好了辞谢人世的准备,并毅然写诗为自己送行。可以想象这种知天达命精神对社会感官的刺激与冲击力。整个国家上下沸腾了,一千多首和诗从天南海北寄向小仓山房,敬佩与悲痛之情溢于言表。但事实上他神奇地活了下来。四年以后的一七九五年,他刚好满八十岁,由于自觉不支,又写下自寿诗十首,交代生前死后诸事,准备上路,但死神再次与他开了个善意的玩笑。然后这样又过了两年,他于扬州舟中偶染风寒,腹泻不止。在小仓山房冬日宁静中略带几分清寒的光线里,他披着皮袍,倚着病榻,用仿佛平时给朋友写信那种平静语调给两个儿子阿通、阿迟写遗嘱,中谓“用淡红纸小字写讣,不可用素纸,其余平行用小古简最雅,用大纸便市井气”。“恐尸硬不便着靴,有极华刺诱朱履一双,白绫袜一付可用”。“但题一碣云‘清故诗人袁随园先生之墓’,千秋万世必有知我者”。书毕摘下眼镜,脸呈笑意。这次,他是真的去了。
书评家的真面目(1)
2010-2-26 8:37:35 本章字数:1156
书评家的真面目(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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