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品中国文人

_13 刘小川(现代)
营妓们婀娜多姿的身影出现在军营中,却只有将军们、高级幕僚们能享受。中下级军官饱饱眼福而已。普通士卒翘首而望,啧啧嘴,拍拍腿。天寒地冻的,将军的营帐软玉温香……
陆游住南郑城内的宣抚司,他接触的营妓,都是花中选花,色艺双绝。恰好城外有座高兴亭,将军、幕僚,没事儿就去高兴。漂亮的营妓们各呈姿态,击筑吹箫弹琵琶,秋波横流。陆游半醉,挥笔写《秋波媚》:
秋到边城角声哀,烽火照高台。悲歌击筑,凭高酹酒,此兴优哉。多情谁似南山月,特地暮云开。灞桥烟柳,曲江池馆,应待人来。
姑娘们一遍遍地唱着,哭着,笑着。
月落星稀,一个成都姑娘和陆游漫步于高兴亭下。
四川盆地云遮雾罩,姑姑们向来水灵。
多情营妓亦悲歌。慷慨壮士解风情。
这特殊环境中的男欢女爱,该是另有滋味吧?可惜陆游不留诗篇。岑参、高适、岳飞也不留。
陆游从夔州到南郑已是第二个秋天了,烽烟不起,内心焦灼。南宋三个进军的好时机:绍兴十年岳飞挺进汴京,绍兴三十二年完颜雍仓皇北撤,乾道八年(1172)王炎部署西线战役,莫非全都泡汤、历史的悲剧一再重演?
“良时恐作他年恨,大散关头又一年。”
陆游这两句诗,把他的心迹写得明明白白。
软玉温香,怎比得金戈铁马!
挥剑的手,无奈伸向床头……
有一位当代著名学者,将陆游待在南郑的时光称为生活的高潮期。这高潮,却是挟带了因不能杀敌而郁积起来的能量。
于是有了杀虎的壮举。武松打虎可能是传说,陆游杀虎可不含糊。大散关一带多虎患,“道边新食人,膏血染草棘。”陆游常带士卒进山打猎,这一年的初冬踏雪入林,碰上了那只食人猛虎。他后来回忆说:
我时在幕府,往来无朝喜。夜宿沔阳驿,朝饭长木铺。雪中痛饮百榼空,蹴踏山林伐狐免。眈眈北山虎,食人不知数。孤儿寡妇仇不报,日落风生行旅惧。我闻投袂起,大呼闻百步,奋戈直前虎人立,吼裂苍崖血如注!从骑三十皆秦人,面青气夺空相顾…
秦地士卒,素有勇猛之名。三十名士卒都是身强力壮,陡然见猛虎,却吓瘫了,倒是年近半百的陆游挺戈而上。虎作人立,咆哮着,巨大的前爪扑他,咽喉部却被锋利的钢戈刺破,虎血喷射。
虎啸时,陆游也吼。恶战不多时,虎死,人居然活着。
这可不是一首记梦诗。秦卒缓过神来,个个像做了一场恶梦。那一顿虎肉吃得!全军沸腾了,孤儿寡妇携壶浆,拜谢陆游大英雄。
狂欢之后悲从中来。英雄只能猎虎豹,不能收拾旧山河。
此时此刻,陆游的心格外靠近岳武穆。
打虎这件事,他后来在诗中反复提及。却向我们显现:他不能临阵杀敌的悲怆心境。
王炎突然被朝廷调走了,幕府星散。陆游外出视察军情半个多月,回南郑城宣抚司,看见同僚们正板着脸收拾文件。
王炎倚树一言不发,只仰天长叹。他升官了,主持枢密院,相当于国防部长。可他心里清楚,枢密使的位置,不过是为他安排退休的一个体面的中转站。
从史料看,这事可能不怪宋孝宗,因为他同时在策画着东线进军。皇帝身后有太上皇。老贼不死,敌人平安。
陆游调任成都府路安抚司参议官。
英雄受命离开前线,到天府之国去了。
事实上,前线已不复存在。东、西两线无战事。
所有这些故事,发生在十二世纪七十年代。
陆游骑驴过剑门关,迎着蜀地的牛毛细雨。剑门七十二峰,峰峰向北,地质结构非常奇特。我在剑阁喝茶时偏遇暮春小雨,满脑子陆游当年迤逦入关的形象:不知陆游的南郑时光,焉知诗翁向剑门?
“衣上征尘杂酒痕,远游无处不消魂。此身合是诗人来,细雨骑驴入剑门。”
英雄气化入诗酒人生。
渭水岐山不出兵,却携琴剑锦官城…
此后三十多年,陆游对此耿耿于怀。
成都太舒服了。范成大后来做了地方长官,陆游又是闲职高官,诗人与诗人,艺术、生活都富于异乎寻常的想象力。酒肆歌台日复一日。南郑时,陆游身在战争和女人之间,战争终于未发动,而女人早已投怀。在成都断断续续的数年间,则是醇酒美妇鲜花。
梦向何处醒?边城号角声。
陆游“娱乐”之余,常常泪流满面。
“逆胡未灭心未平,孤剑床头铿有声!”
陆游的诗歌艺术像个大磁石,吸附若干元素:爱国爱酒爱女人,缺一不可。包括纯粹的、自然意义上的山山水水。
诗人乃是混成物。单一的材质难成大气候。
换句话说,诗人身处异质性的东西所形成的张力之间。
陆游(12)
甚至可以这么说:诗人就是张力本身。
陆游一度成都去了嘉州(乐山),“摄知嘉州”,等于代理市长,干得好去掉代理二字。他筑堤,修岷江浮桥,搞阅兵式。公务井井有条,生活韵味儿十足。嘉州、眉州(眉山)这一带,有多少前辈大师的英灵啊:岑参做过嘉州太守,人称岑嘉州;黄庭坚做过眉州青神县尉;而苏东坡的老家眉山近在咫尺。陆游对东坡,可谓崇拜得五体投地,他骑驴负剑,晃晃悠悠奔眉山而去,踏入桃花源般的眉山境,处处感到灵气袭人,不禁在驴背上惊呼:
“孕奇蓄秀当此地,郁然千载诗书城!”
盘桓眉山多日,陆游又结识了民间的奇人师伯浑。此人谈兵谈儒议天论地,滔滔如岷江之水。陆游受点拨茅塞顿开,敛衽再拜,呼师伯浑为“天下伟人”。
曾受毛泽东高度赞赏的南宋名相虞允文,也是眉山市仁寿县人。
“郁然千载诗书城”,陆游可不是随便一说。过了很多年,他还在梦中重游眉山,叩访三苏故里之披风榭。他对成都,并无类似赞叹。益州类似扬州,以繁华扬名天下。江南却有兵乱之忧,蜀中受益于秦岭竖起的天然屏障。
杜甫形容成都:“晓看红湿处,花重锦官城。”
陆游描绘成都:“繁华行乐地,芳润养花天。”
他又调回成都了。可惜凌云山的大佛没看够,登峨眉山寻李白遗踪的计划也暂且搁下。
三月的成都真是花团锦簇,陆游走马看花也看不过来。名花须得好诗配,十首《花时游遍诸家园》,全城市民吟诵,歌女们谱成曲子争相传唱。
为爱名花抵死狂,只愁风日损红芳。绿章夜奏通明殿,
乞借春阴护海棠。
名花除了好诗配,还有别的能换喻吗?有的,有的,比成都的所有名花更娇艳的,是成都的女子。“芳润养花天”,这是说,盆地温润的气候最能滋养女儿容颜。皮肤细,嗓音媚,五官俏,身材好,修养也不错。卓文君,薛涛,王弗,花蕊夫人,成都女孩子向来是视为偶像的。这个永远时尚的城市,至今漂亮女子多:街头一站,眼花缭乱。
陆游如此爱生活,不爱佳丽才怪。
美国人海明威先生讲过:世间万物,没有任何东西的美能与女人的美相提并论。
“风掠春衫惊小冷,酒潮玉颜见微赪。”
微赪:红而润。
陆游这两句诗,值得玩味。
陆游讨女人喜欢,除性格、才华、外形诸因素外,还有很重要的一点:欣赏女性的目光格外细腻。这倒跟他的视力好关系不大。他是用心去瞧,犹如苏轼看王弗,苏东坡看王朝云。细腻的目光好比春风拂过,鲜花才成其为鲜花,即使容貌寻常也动人。这是心灵的逻辑。而欲望的逻辑,乃是大手大脚囫囵吞枣,像猪八戒吃人参果,一口就下去了,美味全无。
今天处对象明天上床……时下两性的局面,丢失了多少细节!
其实不划算。人之为人,重在过程。
笔者曾写长篇小说《暧昧》,试图用百万言的篇幅,拓展两性间模糊的、诗意的空间,以抵御大面积的“一眼看穿”和囫囵吞枣。小说的背景,放在我熟悉的成都和眉山。
十二世纪七十年代后期,陆游和成都的一位漂亮女孩儿好上了。女孩儿姓杨,能写诗,会丹青,歌也唱得好。杨氏身份不详,可能是个小家碧玉。陆游纳她为妾,后来带她离开四川。绍兴大才子带走了成都美女。杨氏生一女,取名闰娘,小名女女,未满一周岁,却死在陆游的严州太守任上。陆游痛失女女,大恸,令人联想东坡哭他也是未满周岁便夭折的遁儿……
此间在成都,五十多岁的陆游和杨氏女孩儿,难以形诸笔墨的如胶似漆。他动了安家成都的念头。
四川境内他多处为官。总是转一圈又回到成都。
川西坝子太迷人,落脚要生根。
有一次他去了青城山丈人观,拜访九十多岁的上官道人,惊奇地发现老人住在树上,翘着二郎腿晒太阳。老人只吃松粉,冲鸟说话,对猿长啸,却拒绝与人交谈,“但粲然一笑耳。”古人用词考究,粲然,表明九十老道尚有一口好牙。
更奇的是,上官道人一见陆游便开口讲话,并且把养生与护国有机联系在一起,妙语奇语寻常语,惹得小鸟也倾听。
陆游爬上松树,体验上官道人的“巢居”。日后他在山阴的书房就叫“书巢”。
陆游下山时,带走了老人送他的几包松粉。不过老人叮嘱:养生,滋补,须与环境谐调。闹市吃松粉,不如吃面粉。
上官道人和陆游揖别时,意味深长地吐出一句:你家在山阴……
陆游从青城道山打马回成都,回到灯红酒绿。销魂处,眼前却浮现了老道人的鹤发童颜。范成大笑着对他说:“务观啊,别忘了眉山苏轼语,性乃伐性之斧。”陆游笑答:“致能啊,你也别忘了,还有个眉州人、鼎鼎大名的彭祖,号称古今寿命第一,活了八百多岁。彭祖四大养生术,房中术居第二。”
两个大男人,相视大笑。
范成大字致能,时任四川制置使,后擢副丞相。他是南宋四大诗人之一,出身老贵族家庭,对人相当宽容。宋史称,他是“凡人才可用者,悉致幕下,用所长,不拘小节。”
陆游(13)
贵族究竟是贵族,看人才直接了当,目光清澈。
想想俄国的托尔斯泰,英国的罗素……
《宋史.陆游传》云:“陆游与范成大以文字交,不拘礼法。”可见陆游在成都的放浪,燕饮无度,携青春少女招摇过市,和顶头上司范成大的纵容分不开。两个大诗人,陆游名头更响,连宋孝宗都称他“小李白”。小李白在成都这样的繁华地,不放浪行吗?
然而,放出问题了。
眼看要去嘉州做正式的“市长”,却突然接到朝廷的处分通知:陆游“燕饮颓放”,不得出任嘉州知州,改任“提举台州桐柏崇道观”。
按宋制,提举某道观,等于领干俸。台州他不用去的。
这事对陆游打击不小。他写诗说:“罪大初闻收郡印,恩宽俄许领家山。”
从此自号陆放翁。别人也这么叫他。
他与北宋柳永成了同路人。一个是“奉旨填词柳三变”,一个是“拜赐头衔号放翁”。
但是,果真如此么?谁知陆游的内心痛苦?
从南郑的雄壮到成都的颓放,这中间有内在联系的。
范成大升官去了临安。陆游在四川又待了两年,漫游川东川西川南,卜居的念头犹在。成都,嘉州,眉州,皆在考虑的范围之内。颓放如故。“老夫五十犹豪纵,锦城一觉繁华梦。”
去哪儿都带着鲜花般的少女杨氏。两鬓斑白与青春容貌俨然绝配。夫人对他实行“不干预政策”。囊中也不算羞涩,官场朋友多,馈赠是常事。当年李白就是这样。
一般人到这境地,会消磨意志,慢慢地、不知不觉地趋于肉体化。陆游却不。无物能够消磨他。入蜀一晃七八年,内心丝毫不变。这“不变”是值得研究的。
放浪形骸之时,头脑始终清醒。
何以如此?文化是最大的支撑。
中国传统文化,柔性的力量源远流长。
且看陆游是如何头脑清醒的:丈夫不虚生世间,本意灭虏收河山。岂知蹭蹬不称意,八年梁益凋朱颜…
眼下是十月中旬小阳春,我看电视新闻,看见“软实力”这样的列入治国方略的关键词,真是感到由衷的欣慰。咱们的民族,多么需要这样的智慧啊。
陆游在任何状态下,爱国的意志坚不可摧。
著名的《金错刀行》作于此时。
黄金错刀白玉装,夜穿窗扉出光芒。丈夫五十功未立,提刀独立顾八荒。京华结交尽奇士,意气相期共生死。千年史册耻无名,一片丹心报天子。尔来从军天汉滨,南山晓雪玉嶙峋。呜呼,楚虽三户能亡秦,岂有堂堂中国空无人!
繁华蜀地的陆游,有个惯常动作:展开他小心保存的大散关军事地图,直看得锐眼昏花、雄鸡唱晓。睡里梦里,陆将军横扫金兵如卷席……
一纸诏令下,陆游别四川。
他已经五十几岁了,孝宗处分他、放他两年之后又重用他,让他提举福建常平茶盐公事。经济工作他并不陌生。举家向南,离开陆游心目中的第二故乡。出三峡,过荆襄,他泼墨写诗:“无穷江水与天接,不断海风吹月来。”
笔底豪气,不是枉称小李白吧?
此后若干年,辗转福建、江西、湖南做官。孝宗不止一次单独召见他,听他谈军事,谈内政。调他到中央工作,官至礼部郎中,朝廷四品大员。范成大、周必大先后做丞相,他们都是陆游的老朋友。当然,朝延向来复杂,陆游亦沮丧,亦沉浮。唯一不变的,是收拾旧山河的岳飞式的雄心。朝廷稍有北伐的动静,他就激动不已,彻夜捧读兵书。
六十二岁他删诗。四十二岁前所作的一万八千首诗,删下来只有九百首。可见他对艺术是如何的苛刻。
这可敬的老人啊,活得多么较真!
宋高宗赵构死在了德寿宫,陆游坚定地沉默着,不写一个字。后来孝宗驾崩,他写下三首悼念的词作。
这些细微处,见证了陆游的大品行。
孝宗退位,光宗登台。这人竟然是惧内的典范:老婆原是太尉的女儿,父女凶悍,光宗被吓成了精神分裂……
南宋小朝廷,离北方故土是越来越遥远了。
陆游从六十五岁到八十五岁,长居绍兴二十年。
家在鉴湖北岸。西山村又在望了。
“小园烟草接邻家,桑柘阴阴一径斜。卧读陶诗未终卷,又乘微雨去锄瓜。”
陆游下地干农活,一点不勉强。
伟大的托尔斯泰,不是在他的农庄里连月割秋草、从早晨割到黄昏吗?
陆游领点退休金,收点田租,经济状况比托翁差远了。
“历尽危机歌尽狂,残年唯有付耕桑。春秋天气朝朝变,蚕月人家处处忙。”
田野上村落间,渊明、东坡、岑参的身影时隐时现。
老人放下农具歇息时,有个习惯性的动作:向北凝望。
北方的人民,仍在侵略者的铁蹄之下,日夜盼着王师北伐:“遗民泪尽胡尘里,南望王师又一年。”
陆游过了七十寿辰,朝着八十慢慢走了。
这些年呐,老人在乡下硬朗着呢。他栽桑,养蚕,种菜,种药材,种胡麻,酿酒,做酱……年年乐此不疲。骑驴背药箱走村串户,看病不收钱,吃顿饭而已。当年那位老东坡,贬黄州贬惠州,不也是这么干的吗?陆游说:“活人岂吾能?要有此意存。”寻常话语,掷地有声。
家中万卷藏书,不乏医书。
陆游(14)
他医术本不错,医德更高尚。
今日中医西医,应向东坡、陆游的医德看齐。
五首《山村经行因施药》,其一云:“驴肩每带药囊行,村巷欢欣夹道迎。共说向来曾活我,生儿多以陆为名。”陆游写此诗,刚好八十岁。看来他救活的人不少,乡亲们让新生儿跟着他姓陆。
老人每天手不释卷。有朋友描述他的“书巢”:
陆务观作书巢以自处,饮食起居,疾疴呻吟,未尝不与书俱。每至欲起,书环围左右,至不得行。引客观之,客不能入;既入不能出。相与大笑…
其实还有个细节:陆游在书巢中边看书边吃松粉。
相与大笑挺好。要保持笑的能力!一生幽默。
陆游的书斋叫“老学庵”。
今人读书讲短期实用,四川话叫吹糠见米,书面语称立竿见影。这功利心态不大好吧?若长此以往,国民素质将难以收拾。陆游之为陆游,是八十多年一步一个脚印。生存不避艰辛,方有深沉的快乐前来照面。而一味的急功近利东张西望,严格对应动物似的浅表性生存。
这是铁律。
陆游撰写《南唐书》,史学价值世所公认。接着续写《老学庵笔记》,记录七十年所见所闻所思……
他曾卷入一场为权倾天下的韩侂胄写《南园记》的舆论风波,甚至有人指责他趋炎附势晚节不保。这议论显然偏颇。当时就有许多人为陆游申辩。韩是主战派,陆游一直和他关系不错。韩立新园,请陆游作记,陆游一挥而就,事情就这么简单。即使陆游暮年为一大堆儿孙做点人事铺垫,何尝不在情理中?
有个重要细节:辛弃疾做浙东宣抚使,兼知绍兴府,多次探望陆游,相谈甚洽。辛弃疾不忍见老人居所简陋破旧,几次提出为老人重修宅院。陆游拒绝了。陋室如旧。
陆游很少去绍兴城了。并非走不动。
唐琬。沈园。
唐琬才叫美人呢。六十年亭亭玉立。八百年婉转动人。
沈家园里花如锦,半是当年识放翁。也信美人终作土,不堪幽梦太匆匆!
城上斜阳画角哀,沈园非复旧池台。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
陆游留给我们的,是怀念恋人的千古绝唱。
临终绝笔,挥向他的中原。《示儿》:
“人死原知万事空,但悲不见九州同。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望告乃翁。”
两个陆游合而为一:眷恋唐琬的陆游,怀念北国的陆游。
中国历史,中国文学史,陆游的身影格外清晰,为什么?因为他爱国。从汉朝起,汉民族遭异族侵略的悲剧就一再重演,民族英雄受推崇,陆游的身影在其中。他的诗篇,对后世有巨大而持久的精神感召力。头号爱国诗人,非陆游莫属。而我们已经知道,陆游的爱国情怀很纯粹,并无一丝造作的成分。童年的经历非常关键,他家里穿梭着那么多捶胸顿足的仁人志士,爱国,深入了他的骨髓。南宋其他大诗人,如曾几、杨万里、范成大,也爱国、恨侵略者,却不似陆游如此的投入。爱恨交织成就了陆游。两种恨:恨敌人,恨奸臣。
他十七岁那一年,岳飞死;二十九岁,临安殿试被秦桧黜落。
还有一种大恨:唐琬因他的《钗头凤》而香消玉殒。
所有这些爱与恨,铸造了我们的伟大诗人。
他活得认真。这才叫剑胆琴心。如此深切地眷恋着故国与亡妻,不是偶然的。他是点点滴滴走完了漫长的人生旅程,堪称“深度生存”的典范。
读陆游,当能医治眼下司空见惯的嘻皮笑脸吧?
绍兴这地方,颇为奇特,谢安、王羲之、陆游、徐渭、鲁迅、蔡元培、“鉴湖女侠”秋瑾,都是绍兴人。周恩来的祖居也在绍兴。今日绍兴文物古迹之多,全国的地级市中高居第一。山光水色,烟柳画桥,文气侠气,同时滋养着绍兴儿女。陆游待在绍兴长达半个世纪,将文采风流与侠骨柔肠推向巅峰。
笔者于三月的细雨中徘徊沈园时,对这伟人、巨人辈出的地方想了很久。
鉴湖波光粼粼,闪烁着陆游清瘦刚劲的身影。
有个问号凌空掷下:陆游对北宋的怀念,是否因“文化记忆”而得到强化?
北宋是中国文化的全盛时代。皇室的百年倡导,印刷术的流行,士子们的文化自觉,使诸子百家、汉晋唐诗文书画,均“显现”于北宋,并催生若干大师级人物。这样的国家,却败给只知骑射的女真氏族。人民受难,文化受辱。陆家世代读书人,藏书之丰称于士林,文化记忆丰厚而清晰。陆游的失国之痛,必定含有文明败给野蛮的奇耻大辱。晚年撰写《南唐书》,其逼近李煜的苍凉心境可知。这种“文化的疼痛”,不独表现在陆游身上,南宋其他士子亦然。
疼痛催人奋进。南宋文化再起高峰,映照北宋。
侵略者的大刀能毁灭城池,却无力削平文化的峰峦。
刀枪杀不死诗歌。
凭借这个思路,我们或能理解:为什么南宋的文化会呈现出洋洋大观的局面。
北宋南宋,文脉贯通。
南宋诗人满腔愤怒,却不写口号诗。诗歌,诗意,自足而又自尊。
以此反观备受今日学者们责备的“江西诗派”,当能增几分敬意吧?国难当头,但诗人们该干啥还干啥,潜心探索艺术规律。江西派的老祖宗黄庭坚有“祖训”:余尝为诸弟子言,士生于世,可以百为,唯不可俗,俗便不可医也。或问不俗之状,余曰:难言也。视其平居无以异于俗人,临大节而不可夺,此不俗人也。
黄庭坚这段话,意味深长。临大节而不可夺,方为不俗之人。国破文化在,诗心不可摧。
杨万里擅长山水诗,体察自然界非常细腻,以至姜夔对他开玩笑说:“处处山川怕见君。”姜夔自己,则善于写幽思,状落寞,抒羁旅情愁,练字及音韵功夫影响当时、带动后世。苏州人范成大,做着高官而诗语清新。他帅蜀时,还为陆游营造了很好的创作环境。
陆游早年受江西诗派的严格训练,“亲从夜半得玄机”,对他日后成长为大诗人,干系非小。
陆游的七律相当出色,我们再来欣赏两首名篇。
《临安春雨初霁》:“世味年来薄似纱,谁令骑马客京华?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矮纸斜行闲作草,晴窗细乳戏分茶。素衣莫起风尘叹,犹及清明可到家。”
诗作于1186年,陆游六十一岁,尚骑马独往杭州,复返回绍兴,过了清明节,再奔仕途,赴严州任。这首诗,带出他为官三十年、足行十万里的身影。
《种蔬》:“老去老去尚何言,除却翻书即灌园。处处移蔬乘小雨,时时拾砾绕颓园。江乡地暖根常茂,旱岁虫生叶未繁。四壁愈空冬祭近,更催稚子牧鸡豚。”
诗作于1195年,陆游七十岁。首句发感慨:老啦老啦,尚有何言?一辈子说过那么多,想过那么多……此间沉默。要么呆在书巢里,要么扛了锄头向田园。后面几联诗语平谈,深得渊明韵致。
这平淡,却凸显了诗人所有的慷慨激昂——陆放翁的这一生啊,多少光荣与梦想、狂放与落寞、欢乐与辛酸。最后,时间收尽一切:跌宕起伏的一生,化为稚子秋末牧鸡豚。
2007.11.5.二稿于眉山之忘言斋
辛弃疾
郁孤台下青江水,中间多少行人泪。西北望长安,可怜无数山!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江晚正愁予,深山闻鹧鸪。
辛弃疾的这首《菩萨蛮》,古人评价说:“菩萨蛮如此大声镗鞳,未曾有也。”菩萨蛮是词牌中的小令,通常是灵巧轻柔的抒情小调,到辛弃疾的手上,却变得沉痛而激昂。郁孤台在江西赣县,临江兀然孤耸,远望如郁郁悲怆之巨人,故称郁孤台。建炎初年(1126),金兵入侵江西,隆裕太后仓皇奔赣州。百姓大逃亡,泪洒青江水。长安指沦陷的中原。
词写于1176年,中原沦陷半个世纪。辛弃疾时任提点江西刑狱,掌一路司法,兼节制军队。路,是宋代洲以上的行政区划,类似现在的省。
鹧鸪是愁闷的象征。民间形容鹧鸪的叫声:行不得也哥哥!
郁孤台就像辛弃疾。不知赣县今犹存否?那是绝妙的天然雕塑。
辛弃疾武艺高强,谋略过人,却长期受南宋朝廷的排斥,一身本领闲置。他出身于沦陷的山东,二十二岁就拉起两千多人的队伍,在敌后建立根据地,打击侵略者。他的军事论文《美芹十论》,显示出对金作战的非凡的战略眼光。可惜一腔热血化作东流水。“忍将万字平戎策,换作东家种树书。”
辛弃疾和陆游一样,都是悲剧性的人物,尽管他们的日子过得不错。一边是壮怀激烈,另一边却是赏心悦目的日常生活。宋人有这能力,把矛盾着的双方统一起来。
这挺好的。但也不那么容易。唐宋都是大时代,能够产生海纳百川波澜壮阔的人物。
中国文学史上,辛弃疾的形象颇为独特。总觉得他跃马挥枪,漫山遍野旌旗在望。岳飞说:“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辛弃疾恰好是少白头:人未老,白发已萧萧。
郁孤台。少白头……
是什么样的郁闷愁苦,白了他的少年头、成就了他的无数杰作?
唐诗李、杜为尊。宋词苏、辛称雄。
我们回头看历史吧。“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
济南城郊有个叫四凤闸的地方,是辛弃疾的老家所在地。祖父辛赞,在伪县衙做过县官。这不用避讳。金人灭北宋,另立齐国,组建傀儡政府,刘豫做第二任傀儡皇帝。辛弃疾生于1140年,距北宋亡,已有十几年。辛家未南迁,留在祖祖辈辈耕耘过的土地上过小日子。
金主完颜亮迁都燕京之后,在燕京也弄起了科举考试。辛弃疾十八岁赴燕京考进士,未中。三年后再去,仍然落榜。显然是祖父辛赞让他去的。他的父亲似乎无足轻重。漫长的童年、青少年期,祖父是怎样教育他的,现已无考。有一点可以推测:不可能教辛弃疾认贼作父。辛家人口众多,只求过日子。
当时中原和华北的许多血性汉人,借科举或从军,打入敌人的内部伺机而动。辛弃疾是否属于这类汉人,也无考。
可考的史实是:辛弃疾再赴燕京应考的第二年,他就在济南南面的山区,拉起队伍同金兵干起来了。这里边饶有深意。
从落榜到起义期间,有两个背景:祖父辛赞去世;完颜亮发倾国之兵南侵,后方空虚,义军蜂起。
很可能,辛弃疾早就有了抗金之心。两度赴燕京,他仔细观察地理打探敌情,后来都写进了他的军事论文。
拉队伍的细节也丢失了。济南的山区、平原,辛弃疾打了一年多的游击。
为什么细节会丢失呢?恐怕与南宋朝廷对北方“归正”人员的审查制度有关。有些事,豪放的辛弃疾也终身不讲。
当时山东境内,最大的一支义军的首领名叫耿京。辛弃疾考虑到自己的队伍势单力薄,便去投靠耿京。两军会师,合成数万之众,声势浩大,与中原义军遥相呼应。辛弃疾在耿京手下任“掌书记”,掌管文书和帅印。
从1125年女真入侵中原以来,女真人肆意欺负汉人,大搞种族压迫,让文明人做他们的野蛮统治的奴隶:任意霸占汉人的土地和房子,逼汉人下地耕种,他们坐享其成。他们操汉人的祖坟,并以此为乐。他们抢东西,辱斯文,强奸妇女……其种种恶行,几十年成常态,足以写成书。而北方汉族多豪士,一旦有人拉起旗帜,登高一呼,响应的汉子少则百人,多达千人。农民放下锄头拿起刀枪。辛弃疾能在短时间聚集两千余人,原因在此。
辽阔的沦陷区,英雄起四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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